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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你果然在這兒 真是什么龍潭虎穴都敢闖!”

    鄧如蘊胳膊要被他扯斷了, 他咬牙說了這一句,將她直接拉進了懷里,轉身又擋兩箭, 攜著她快步往外闖去。

    他來不及再說她什么,可通身的凜冽之氣, 只震得鄧如蘊頭皮發麻。

    她不由向他看去, 看見涼涼的月色之下, 他緊繃著唇,走線凌厲的側臉每一處折轉都透著氣怒。

    她不曉得他為何離開了大慈恩寺,又為何就出現在了這里。

    可是動靜越來越大了, 王府的侍衛傾巢出動。

    滕越只見沈修帶著人手被王府侍衛完全糾纏住, 便道不好,他三步并兩步, 將鄧如蘊直接推到了紅葉身上,“你帶著夫人先出去!”

    “那你呢?”

    鄧如蘊急忙問去,他卻只重重哼了一聲。

    男人矯健的身形瞬間轉沒了影,鄧如蘊卻知道他這可真是生了氣了,照著他的性子, 回頭還不知道要怎么盤問她。

    今日可真是個出門的“黃道吉日”啊

    鄧如蘊心下連番嘆氣,卻也不敢有絲毫停頓,緊隨著紅葉, 又轉了兩道就到了門前。

    門前已有侍衛打斗,眼見他們過來, 提刀砍殺上前,

    紅葉甩出刀來, 沈言星一腳上前將人踹開,兩人配合之下, 順利逃出了王府。

    沈言星提前安排了馬車在等候,楊二夫人就在馬車里,一眼看到了被救出那深宅的女兒,攥著她不放手,她問沈言星。

    “咱們帶紜兒去哪?!”

    直接回楊府必然不成,此事完全鬧到明面上就不好收場了。

    沈言星不由問了她,“伯母,帶阿紜去我那,您看行嗎?”

    事已至此,還有什么不行?

    楊二夫人連番點頭,“就去你那,就去你那!”

    馬車飛快往巷外駛去,鄧如蘊卻不禁掀開車簾往王府方向看去。

    院墻內外沸反盈天,她好像看到了滕越和沈修的身影從墻頭上面閃過,但只一瞬又不見了,反而短兵相接的聲音不斷。

    沈言星見她雙眉緊皺,連道,“夫人別擔心,等我把你們送回家,我便回來接應將軍!”

    鄧如蘊攥了手,也只能如此了

    硯山王府。

    滕越帶著人手援應了沈修,沈修見他過來兩眼放光,“將軍怎么來了?!”

    滕越同他解釋不了許多,只道,“可有兄弟折損或被他們抓住?”

    “眼下還沒有!”沈修搖頭。

    滕越道好,“你清點人手,咱們從西北側突出重圍!”

    有他坐鎮,沈修心下如同吃了顆大大的定心丸一樣,他高聲應下,在這王府侍衛的圍剿中左右飛身地清點人手。

    王府侍衛再厲害,也敵不過滕越和沈言星手下親兵,皆是沙場里廝殺出來的人,不消多時,王府侍衛便七零八落,無法再合圍滕越等人。

    就這時機,滕越直接令下,眾人自西北巷口一沖而出,又分四面瞬間散去,最后往沈言星府邸匯合。

    只是就在滕越要離開之際,身后突然傳來了朱霆廣親自帶人前來的聲音。

    “膽敢夜闖王府?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滕越根本不理會他分毫,不想這朱霆廣手中弩箭頗有準頭,竟一下朝著他后背而來。

    滕越縱身躍起閃開,火把的光亮照在他側臉之上。

    朱霆廣瞇眼看去,他一下辨認出了那側臉。

    “滕越?!你是想要造反嗎?!”

    他喊聲而去,可滕越卻根本不應聲分毫,他側身將箭閃開,帶著手下的人,須臾間在巷口散去無影。

    朱霆廣的手下緊追過去,而他更是咬牙切齒地要親自追上。

    他不曾想,滕越這楊尤紜表了兩表的表哥,不僅多管他王府的閑事,竟然還敢夜闖王府?掌了兵權,就不把他這宗室王室看在眼中了嗎?!

    他心恨著要追去,卻被人急聲叫住,他回頭看去,是他生母錢側妃。

    錢側妃只披了衣裳就跑了過來,見著朱霆廣還要去追人,急忙拉住了他。

    “這些是楊家人?把楊氏帶走了?”

    她問去,朱霆廣恨聲道,“不像是楊家的親兵,但我方才看到了那滕越。此子竟敢夜闖王府,與造反何異?!”

    錢側妃聽見是滕越也嚇了一跳,但她卻不似兒子那般膽大妄為,直道,“若是那滕家帶人前來,便是追又怎么追得上?你莫要再追,此事若完全鬧大,對咱們也沒有什么好處!”

    這王府里可不止他們母子二人,他們想要楊尤紜死,這事鬧出去他們又怎么占理?

    錢側妃想到什么又道,“那滕越是個不管不顧的,先前連恩華王府他都敢參上一本,咱們尚且比不得恩華王府,此事還要從長計議才是!”

    這幾句話將朱霆廣的狠惱壓下了幾分,“那娘說什么辦?”

    錢側妃左右想了想,“原本讓楊氏去死是我們的不是,眼下他們夜闖王府,也是他們的錯處,咱們可以就當什么事情都沒發生,楊家女到底嫁了人,還能往何處去,旁人也不敢再要。明日我去見楊二夫人,以楊二夫人那性子,我只說要么送回人來,要么等著休出門去,她就知道怎么選了 ”

    錢側妃看向兒子,叫了他收回人手,只道是有賊人想來王府撈一筆,先把事態平息下去,他們母子關起門來細細商議才好,萬萬不要鬧大了,他們自然有辦法拿捏楊家。

    朱霆廣雖心恨,卻也不得不暫時咽下這口氣,待明日天亮了再說。

    *

    沈言星府邸。

    沈修把人清點了一遍,“將軍,一個人都不少!”

    滕越松了口氣。

    他是被朱霆廣認了出來,可朱霆廣沒抓到他的人,便是沒有證據,沒有證據的事他可不會認。

    他放下心,轉身往房中走去,見眾人都圍在楊尤紜身邊,沈言星抱著她,楊二夫人給她灌了藥,而他的妻,則緊跟在旁拿出藥來讓紅葉搓開再給人服下。

    鄧如蘊一時顧不得旁的,眼見著楊尤紜勉力配合著,把藥都吃了下去,她搭了她的脈搏。

    只是她擰了眉,“情形不是太好,看藥能不能起效。”

    她轉頭問沈修,“請大夫了嗎?”

    沈修已經派人去了,“回夫人,這深更半夜的,少說得一刻鐘。”

    一刻鐘還是能等得的,鄧如蘊見眾人比她還著急得多,尤其楊二夫人和沈言星,一個白著臉,另一個額頭滿是汗,她不禁道。

    “我這藥還能替大姑娘撐得住,方才大動一場,眼下先讓她平躺著靜緩幾息才好。”

    她這般說了,楊二夫人和沈言星才略略松了幾分神色,把楊尤紜放了下來。

    鄧如蘊也沒在床邊繼續停留,可她一轉身,就撞進了一人不太和善的目光里。

    她趕緊低下頭想要裝作沒看見他這目光,可手臂卻被一道巨大的力氣瞬間箍住,他一下就把她拉出了門去。

    鄧如蘊手臂吃痛,嘴上卻道,“我的胳膊不值錢,你拽斷吧,我不呼痛就是。”

    滕越只聽她還敢說這話,倒打他一耙,氣得直想低頭咬人。

    沈修他們全退了個干凈,他把人拉去了更僻靜的回廊轉角,直將她推到墻下角落里,讓她靠著墻根站好。

    “你今日去大慈恩寺了,也見到我了,是不是?”

    鄧如蘊被他像抓捕歸案的犯人一樣,被推在墻角,困在這半步見方的狹窄地界里。她原還想,自己不過就是闖了些不該闖的地方,他至于發這么大的火氣嗎?

    可此時,他這一句話問出來,她整個人都僵了一僵。

    先前在大慈恩寺,他看到她了?!至少是看到了疑似是她的人,所以才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在了西安城里。

    若說之前她以為的夜闖王府,都還能解釋,可她出現在大慈恩寺又怎么解釋呢?

    只是,他不該在大慈恩寺,同章四姑娘夜登佛塔嗎?

    弄來弄去,她到底還是把事情都搞砸了,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那邊

    鄧如蘊一瞬間想到了許多,想到被她完全攪亂了的大慈恩寺的相看,只覺頭亂如麻。

    明日林老夫人同章四姑娘回城里來,她不知還能怎么同林老夫人解釋,不禁低頭去思量,可身前的男人卻靠近,怒氣的英眸放大在她眼前,滾燙的掌心烙在了她的肩頭。

    “你在思量,思量怎么扯謊再來騙我是不是?”

    男人沉聲,“我只問你,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去大慈恩寺尋人,明明在山門前和楊家姨母一起遇見了我,為什么不叫住我?難道我不是你夫君,只是個陌生路人?”

    回廊下的氣死風燈沒有點亮,只在風里左右飄蕩地,發出咚咚的聲響,慘白白似個無主的游魂。

    鄧如蘊在他最后這句的問話之中,一時間沒有開口,同那無主的游魂沒兩樣。

    他說對了。

    他確實不是她夫君,用不了多久,或許明日一過,她與他便只能是陌生路人

    她的目光不禁地從他的眼中往外游走而去,但卻被他如同看押重罪刑犯一般,厲聲喚了回來。

    “怎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了?”

    鄧如蘊被他審得后頸冷汗都要冒了出來,她又不是韃子匪賊,他這樣嚴地審她做什么?

    可她也不敢再露出心虛之態,手下在袖中緊攥著,朝他看過去。

    男人的英眸中似有山鷹,熬人地盯過來,而他扣著她的掌心越發滾燙,烙鐵般地燙得她心慌。

    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可鄧如蘊卻看著他問過去。

    “將軍這么英武善斷,這么機敏警覺,這其中原因,將軍想不到嗎?”

    這話說得滕越一頓,又立時朝著她哼了過去。

    “你少給我來這套。我是讓你自己說,不是我替你找理由。”

    鄧如蘊被他這句說得脖子僵了僵。

    但滕越嘴上雖然這般講,可不免想到她今日的作為實在是說不通。

    如果她提前知道了大表妹深陷王府、命懸一線,于是緊趕著去大慈恩寺尋人求救,那么大慈恩寺里,所有人都在,她為什么獨獨去找了與她最不對付的表姨母?

    照理說,她該去找母親才是。更不要說轉頭在山門前見了他,不上前就罷了,還躲開了去,要不是他后來回頭,根本沒發現她。

    她當時可真躲得他夠嚴實的。

    但滕越卻想到了其中的一點,她沒去尋娘,是覺得娘

    男人抿唇不言,只等著她自己開口解釋。

    他與她獨在此間,旁人皆不敢靠近,只有兩聲不清不楚的蟲鳴,從草叢間冷不丁地冒出來,又在這般迫人的情形下,倏然閉了嘴。

    泥土草葉的味道在幽靜里泛上來些許。

    鄧如蘊慢慢吸了一氣,開了口。

    “將軍覺得,今日此事,我若是當先告知了老夫人和將軍你,滕家到底是出手還是不出手?”

    她這次沒有讓滕越回答的意思,她試著從他手下抽出自己的肩膀,但他不松她抽不動,只能抬頭直直向他看過去。

    “滕家若不出手,那是眼看著大姑娘死在府里而見死不救,同硯山王府那些人有什么區別?可若是滕家出手,不管是直接上門要人,還是潛入王府搶人,都在王府臉前落不到好。尤其這般夜闖王府,同和王府撕破臉也沒什么區別了。”

    她道,“滕家先得罪了恩華王府,又有施澤友虎視眈眈,如今再把硯山王府乃至秦王府都得罪了,將軍這官路還要怎么走?”

    她看向滕越,“就算將軍不怕,你覺得老夫人不害怕嗎?老夫人難道不會怪我多管閑事,給滕家出了難題?”

    她說著,低下了頭去,奔跑中松動的發髻,此刻由著散碎的鬢發從兩邊落了下來。

    風把她的衣衫早就吹透了,握在滕越掌心的肩膀細瘦而冰涼。

    她抿了抿唇,又開了口。

    “我已經知道了此事,不可能出來了,與其把老夫人和將軍你都拖下水,不若我自己和楊二夫人看著辦。”

    她說著,還補了一句,“連楊二夫人先前遇見你,不也沒據實以告嗎?”

    滕越下意識不想相信她說的話,可她所言的確如此。

    他自然不怕同硯山王府也鬧僵,可母親卻怕,還怕得很。

    母親是婆母,她卻只是進門不到一年的媳婦,他讓她怎么說呢?

    滕越默然,見她這會抬手撥了撥他扣著她肩膀的手,低悶著道。

    “將軍審完了,可以放罪人走了嗎?”

    但滕越看著她這副略帶些委屈與氣惱的模樣,卻道不行。

    他仍舊緊緊看著她。

    “就算是你說的這樣,那蘊娘你就沒想過,你是我的夫人,你夜闖王府,我這個做夫君的,又能怎么撇清?難道你我在旁人眼里,不是一體?”

    這一點,鄧如蘊確實沒想到,或者說,她就從來都沒這樣想過。

    她一時間沒有回應,可滕越卻突然俯身,將他的一呼一吸都壓在了她鼻下唇邊。

    她以為他又要抓住什么無法解釋的漏洞質問她。

    可他在這一瞬,似卸甲一般地,無奈又苦惱地低聲問了過來。

    “你就一點都不怕我擔心?”

    他的呼吸很重,但這句沒有想在她這里得到答案的問話,充斥著的無奈與苦惱,把緊壓在她鼻息下的重壓都沖散了去。

    他不再緊緊扣著她的肩膀,只輕輕圈住了她的腰,他俯著身,盡可能地遷就著貼著她,將她往懷里攏了進來。

    “你知不知道,我讓人回城尋了你一遍,到處都找不到你的人,都快急死了,又想到你可能不管不顧地陷進了什么地方去,心頭快跳出來了 蘊娘你,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不管是什么事,又有什么利害考量,能不能第一個告訴我?”

    至少讓他知道,她到底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他的懷抱炙熱如同夏日的日頭,鄧如蘊覺得自己可能快要化開了。

    她閉起了眼睛,察覺到他用鼻尖輕輕蹭著她的臉頰,催促著她給他一個肯定的答復。

    她不得不開了口。

    “我 知道了。”

    她這話男人顯然不太滿意,“只知道了?那你記住了嗎?”

    鄧如蘊只能重新道,“我記住了。”

    可他又問,“只記住了?那你能做到嗎?”

    鄧如蘊硬著頭皮,“ 能。”

    風里吹來淡淡的、似是未完全綻開的夜來香的氣息,輕輕飄飄地如同草叢里的螢火,軟而溫地輕盈撩動在人的心間。

    男人這時同她的臉龐側開了一捺的距離,他看向她的眼睛。

    “蘊娘,做人得言而有信才行。”

    鄧如蘊:“ ”

    幸而這時,沈修派出去的人把大夫請回來了,鄧如蘊連忙道。

    “別說這些了,我先去看看大姑娘如何了。”

    她說著,從他的手臂下鉆了出去,快步跑開往房中而去。

    滕越捏了捏眉心,看著她跑開的方向。

    她方才給他的理由,確實是那么回事,可他總還覺得,仿佛還有什么,是她那張巧言善辨、喜歡說謊的小嘴巴沒說出來的。

    滕越長嘆一氣,聽見沈修接大夫進了房里,他亦跟了過去。

    然而這位大夫將人看診了一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這位病人實在耽誤了太多時間,縱然有良藥保著,但想要將人從鬼門關拉回來,恕在下也拿不穩啊。”

    大夫給楊尤紜施了針,可邊施針邊搖頭,“即便多拖延一時半刻,可之后也 ”

    楊二夫人聽著他這話,人都快癱倒了,沈言星臉色青白,直問那大夫,“那您可還有善此的良醫推薦?”

    大夫想了又想,說出來的竟然是秦王府的御用大夫。

    硯山王府是秦王府的分支,他們得罪了硯山王府,還去哪請秦王府的御用大夫來?

    可鄧如蘊卻想起了一個人來,她不由就道。

    “隔壁是不是正是陽繡坊,我們可以去請白 ”

    她這話沒說完,就想起了什么,向滕越看了過去。

    滕越見狀,豈能不知她要說什么?

    男人重重出了一氣,看著她干脆道。

    “我去親自請他過來。”

    他說完,再不理她,轉身出了門去。

    今天簡直亂得像是被無數貓兒抓亂的麻團,而明天楊尤紜會怎樣,硯山王府會怎樣,更重要的是,明日從大慈恩寺回來的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又會怎樣,她一個都不知道。

    鄧如蘊只能先同那大夫問了幾句,然后干脆等在了門口的風里。

    陽繡坊離這兒很近,不時外面馬蹄聲至,鄧如蘊站在門口,一眼便看到了夜色之中,兩人衣袍翻飛,從夜幕里縱馬闖了出來。

    兩人在門前齊齊下馬,滕越看了鄧如蘊一眼,沉著臉轉身叫了人來把馬牽走,而白春甫則兩步到了鄧如蘊臉前。

    他見她就站在門前的夜風里,鬢發都被風吹亂了去,柳葉眉下眸中滿是焦灼。

    他又是好些日沒見到她了,此刻見她著急,不由就道。

    “我都聽說了,你別擔心,你先陪我去看看病人。”

    鄧如蘊聞言直點頭,緊隨著他往里面走去,一邊走一邊跟他細說楊尤紜的狀況。

    滕越把馬鞭扔給了侍衛,眼見這般情形,也只能悶聲無言地大步緊隨其后。

    房中。

    白春甫診過楊尤紜后也皺了眉。

    沈言星在旁不禁問去,“白六爺,阿紜她 ”

    他甚至問不出人還有沒有救,他的阿紜,還能不能有幸熬過這漫長的一夜。

    白春甫曉得眾人的心情,他道莫急。

    “容我先試試,還是有望。”

    這話只把當中翻涌的不安都定住了五分。

    白春甫同先前來的那位大夫商量了起來,那位大夫方才已經給楊尤紜施了數針,兩人此刻快速商議了幾句眾人聽不太明白的話,那位大夫眼睛就亮了起來。

    “對對,可以用此針法試試,人只要能緩過這口氣來,后面就好說了!”

    他急問白春甫,“是您來還是我來?我有點拿不太準。”

    但他說話間,白春甫已將自己的銀針全部鋪開。

    “我來。”

    他語氣里毫無猶疑,那大夫連連道好,兩人先給楊尤紜用了幾顆成藥鎮住,接著又開了方子讓人去煮湯藥來,最后兩人配合著給她施了針。

    眾人或等在房中,又或等在門外。漫漫長夜在眾人的等待之中,悄然行至了結束的邊緣,黎明隨著天邊魚肚泛白的天光出現。

    若是天亮了,楊尤紜還沒有蘇醒過來的征兆,她只怕就兇多吉少了。

    鄧如蘊這個同楊尤紜沒什么太多關系的外人,都不免把佛念了一遍又一遍。

    她回頭見滕越也不說話了,就默然坐在她身后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沈修想要踱步卻怕吵到白春甫和那位大夫,只能不安地抱了頭;楊二夫人的眼淚早就哭干了,此刻似盼著甘霖降落的枯樹,勉力撐在床頭一錯不錯地看著女兒;而沈言星則跪在她床榻下,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了,只就這么一直握著她的手,輕輕用指腹擦在她的指邊。

    天邊的白亮完全翻了上來,室內的燭燈燃燒到了末尾,只剩下一簇搖晃的火苗在蠟油里苦苦掙扎,而天光從床邊掠進了房中。

    天光越亮,房中越發寂靜到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只有白春甫和那位大夫,低聲說上兩句,好像連他們,都不想言語了。

    鄧如蘊再沒見過白春甫臉色如此沉沉,而那位大夫已經開始搖頭嘆氣。

    天光大盛,室內最后的黑暗,壓滅了搖晃的殘燭。

    然而就在此時,床上的楊尤紜忽然重吸了一氣。

    這一氣響在每個人耳邊,下一息,她眼簾微顫著睜開了眼睛。

    “紜兒 ”

    “阿紜!”

    醒了。

    她醒了!

    她熬盡了漫漫黑夜里最后的燭光,在被黑暗壓滅之前,在黎明白亮射進來的第一瞬間,她活過來了!

    第62章 【萬字大章】

    “醒了, 醒了!”

    眾人都不由地奔上了前來,楊尤紜還有些意識不清醒,眼睛半睜半閉, 可白春甫搭上她的脈,長出一氣。

    “人沒事了。”

    房中自有人喜極而泣, 也有人哽咽難言, 鄧如蘊抽了一下鼻子, 上前便同白春甫道。

    “你的醫術真是太厲害了!”

    她說著,還不忘也感謝那位半夜請來的大夫,“還有您。”

    那位大夫連連擺手, 說自己只是給白大夫幫襯了一下而已。

    而白春甫見她又朝著自己夸贊道謝, 不禁也笑了起來,看著她的眼睛。

    “你覺得好就行。”

    從前他拜師太醫院學醫, 只為了和讓他科舉的母親大長公主對著干,從那一潭死水的日子里,折騰出兩片波浪來,至于到底學醫做什么,他其實從未想過。

    師父常說他學醫有些天分, 可惜初心非正。

    旁人救死扶傷,諸多喜悅,可到了他這里, 十分的喜悅也因為這不正的初心削減到兩三分。

    對于白春甫來說,能有這兩三分, 也算是他能感受到自己還有些活著的用處吧。

    可此時, 她聽著鄧如蘊不斷地夸贊過來, 連同整個房中的人都連連朝他道謝。

    “白六爺醫術了得,把人從閻羅殿里搶了回來!”

    “仁心仁術, 白六爺當得我們稱一聲贊。”

    “你真是太厲害了,要是昨晚你沒過來,我真不知要怎么辦了 ”

    自來只有兩三分的喜悅,這一瞬,倏然盛開了來。

    白春甫看向眾人,最后落在了第一個上前夸他的那人身上,看著她眼睛里還含著激動的淚光。

    他緩聲開口,“是你們肯給我機會,救下了不該離開的人。”

    今日,他初次明晰地感到,自己學醫多年,能有醫術在身,是如此的好。

    但還沒等鄧如蘊再開口說什么,有人出現在了她身邊。

    “多謝白六爺相救,也多謝這位大夫了。”

    滕越上前把話頭直接錯開了去,“不知道大表妹接下來要如何用藥。”

    眼下把人喚醒只是第一步,他說了這話,白春甫不得不收了神思,他同另一位大夫商議著,開了兩副藥來,讓人日日給病人服用。

    白春甫又看了看楊尤紜,“還是要仔細靜養,她如今的身子再經不得半點折騰了。”

    楊二夫人連聲應下,“我知道了,再不折騰她了,再不折騰了 ”

    可她不折騰,卻并不代表別人也能輕易放過楊尤紜。

    眾人皆熬了一整夜,前半夜刀光劍影,后半夜屏氣凝神,這會也都累了。

    沈言星讓灶上去做了早飯過來。

    然而眾人剛吃過早飯,沈府門口的門房突然跑來傳了話。

    “硯山王府來人了,想要見二夫人。”

    楊二夫人聞言身形一僵。

    “他們這么早,就找到這里來了?”

    滕越倒是不意外,楊府和滕家都沒有動靜,人能去何處算算也就知道了。

    但朱霆廣這么早就找上了門來,看來是要先發制人。

    “既然來了,那便見見吧。”

    沈府前廳。

    楊二夫人帶著紅葉走了進去,抬眼便看到了朱霆廣和錢側妃母子都來了。

    她一想到自家女兒昨夜歷經生死,全是這母子二人害得,不由就怒氣上頭。

    “你們還找上門來?你們來做什么?我家大姑娘沒死,她活過來了,她死不了了!”

    錢側妃一聽人沒死,小松了口氣,若是人死在了楊家人眼前,只怕楊二夫人要沖動壞事。

    但人沒死就沒關系了,她這會見楊二夫人全沒了從前的卑躬屈膝的模樣,壓了壓眉頭。

    然而朱霆廣卻不管這許多,面對這位岳母,他本就鄙夷,此刻冷哼一聲。

    “她死不死與我何干?你們夜闖王府,這是藐視宗室皇家,這是造反。楊二夫人不若先想想自家還有沒有活路。”

    他聲色俱厲,楊二夫人不禁被那“造反”兩字驚了一驚,臉色青白起來。

    她變了神色,錢側妃心里暗暗嗤笑了一聲,心道她果然是個紙老虎。

    她這才正經開了口。

    “親家,咱們本是姻親,也不必非要鬧到衙門朝堂里去,既然你家姑娘沒事,何不就此平息了事端,我們完全可以當做并無事情發生,她仍舊是我們王府的正妻,你們楊家也照舊是王府姻親,你看如何?”

    這話說得楊二夫人一愣。

    “可是你們本要害死她,就這么當做什么事都沒有嗎?!”

    她腦袋都被錢側妃這輕飄飄的話說得亂了一下。

    而錢側妃也只理虧,又和緩了三分語氣。

    她道這是個誤會,“是她小產在先,王府當即就請了大夫給她看診,可她大出血不斷,大夫也診治不了,這如何能怪旁人?”

    她說確實請了大夫,不信可以去找大夫來問。

    她言之鑿鑿,言下之意,便是告到宗人府也不怕。

    然而紅葉卻一口向這母子啐了過去。

    “你們這殺人的惡鬼。那大夫分明說,他治不了可以再請擅長婦病的大夫來看,可你們呢?再沒請半個人影過來,待大姑娘房中藥用完了,也不再給她續藥,還把楊家的人手全都看管了起來,除了給飯,不許人走動,也不許我們往楊家報信,這不是殺人是什么?!”

    楊二夫人聽到紅葉說起彼時的狀況,心頭酸澀地似被掐了一樣。

    他們怎么能這樣狠心待她的女兒?

    然而朱霆廣卻道,“你們不想給人,那我可就要休妻了。這下堂婦我早就不想要了,你們留在家中吧,今日之事我也懶得追究,從今往后,硯山王府同你楊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再要人,直接提了休妻。

    楊二夫人只見女兒好生生的,被他們差點害死不算,還要將她休出門去,做那人人看不起的下堂婦。

    “你們怎么能如此狼心狗肺?!”

    她幾乎要同這母子廝打上去。但朱霆廣一個眼神瞪了過來。

    “到底是誰狼心狗肺?王府給她吃穿用度,她倒好,還同這沈家沒斷往來?今次還躲進了沈氏的府邸,這賤人是不是早和那沈言星還有一腿?她還下堂?她應該沉塘!”

    他直接污蔑了過來,楊二夫人目瞪口呆。

    “你血口噴人,他們好幾年都沒再見過面了!”

    可朱霆廣根本不想再多言,從袖中掏出一封休書來,直扔到了楊二夫人腳下。

    “那賤人如何我不想追究,但她不干不凈,我是不會再要了,讓她滾吧!”

    錢側妃也沒想到兒子連休書都寫好了,她原本的意思是,將人接回去,把這事抹平糊弄過去算了,楊尤紜受了大虧,往深院一關,估計也活不了幾年,何必同楊家撕破臉?

    但她朝著兒子看過去,卻接到了兒子不耐的眼神。

    什么意思,他是想趕緊打發了楊氏女,然后去娶大太監的侄女嗎?

    此事暫時無人知曉,錢側妃自也沒有多言。

    可在這王府母子的壓制之下,不曉得還要怎么再為女兒辯解的楊二夫人,腳下發軟。

    但凡是個低些的門第,他們不敢這樣欺凌楊家的孩子,然而這卻是宗室王府,她就算不愿女兒被休,可要鬧個魚死網破也未必能贏。

    楊二夫人雙腳癱軟,悔恨不已。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接那休書,可到底要怎么辦?!

    這時,有人自外面一步跨了進來。

    他冷聲開口。

    “人,我們勢必要留下,但這休書,我們可絕不會接。”

    眾人皆向他看過去。

    是滕越。

    滕越這話出口,朱霆廣騰地就站了起來。

    “滕越,你夜闖王府,我不追究你的罪責,你還敢自己上前?”

    滕越聞言哼笑一聲。

    “你也大可以說我夜闖皇宮,可有證據?若無證據,便是污蔑朝廷命官,不知道想要造反的是我,還是你們宗室藩王?”

    他兩句話問過來,直把朱霆廣說得惱怒至極。

    他確實沒能抓到滕越的人手,空口說話也只能嚇唬嚇唬楊二夫人這般內宅婦人,但對于在外帶兵打仗的三品武將,他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心恨地看去,也只能道。

    “那我今日只論休妻,又與你何干?你們若是不想讓我休妻也行,”他陰惻惻地笑起來,“那把人給我帶回去,我會好生照看她的。你們可愿意?”

    他瞇眼看向滕越和楊二夫人,“怎么?不讓我休妻,還攔著不給人,就你們這等行徑,我告去衙門,你們可能占到道理?”

    人嫁進了他硯山王府,便是硯山王府的人了,縱然是娘家也管不了太多。

    更不要說他是宗室藩王子弟,衙門會偏向誰,一目了然。

    楊二夫人急了起來,滕越看向朱霆廣目露惡心。

    “你們要害死正妻,還問我占不占道理?”

    “那你倒是也拿出證據來,證明我王府害了她,而不是只楊家仆從的一面之詞。”

    朱霆廣說出這話,只覺自己穩穩拿捏住了這姨甥二人,他可看他們還有什么可說?

    誰料此時,突然有人在門外開了口。

    “我能證明。”

    來人穿著一身銀色錦袍,他信步而來,兩袖散著幽幽藥香。

    朱霆廣和錢側妃看向他,全都愣住了。

    “白六爺?”

    白春甫笑笑,他道人是他救回來的,“病人先前病情如何,病發之后有沒有及時得到診治,白某還是看得出來的。二位不管是想要告去衙門,還是告去宗人府,白某都可以前往作證。”

    他道,“且我不是楊家人,幾乎與楊氏毫無關系,這個證人還是做得了的吧?”

    若說楊家這等門第,硯山王府可以隨意壓著打,但白春甫卻是寧豐大長公主的嫡子,他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因著年歲與宮里的皇帝相近,年幼時還曾入宮伴過駕,他雖然不是朱姓宗室,可同宮里的關系遠在他們這藩王子弟之上。

    朱霆廣母子仗勢欺人,此刻也被旁人死死壓在了下面。

    母子二人臉色皆難看了起來,朱霆廣不禁問了一句。

    “這是秦地的事情,白六爺真要蹚這趟渾水?”

    白春甫面色不變,長眉溫和依舊,“白某只是個大夫,只想照實說病人的病情而已。”

    他前后這幾句,已把這母子堵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了。

    滕越借機開口,直接提了出來。

    “休妻你們莫要再想,而人也不能讓你們帶回去禍害。”

    他道。

    “你們只有一條路,和離。”

    和離。

    朱霆廣聽見這兩個字,臉皮就抽動了起來。

    一個賤婦,也只得他豁出臉面和離?這讓他往后還怎么在宗室立足?

    可錢側妃看著滕越和白春甫,已曉得自己母子今日討不到好處了。

    雖然和離對兒子臉上難看些,卻也平息了事端,將這楊氏推出了門去,倒也能再娶旁人。

    她意動,朱霆廣也曉得這折中之計,對他不是全無壞處。

    可一想到他堂堂王府,竟然沒能壓住小小楊家,最后鬧得和離收場,他這臉就覺得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樣。

    更不要說,滕越闖了他王府,半點事都沒有,他這臉更加火辣辣地疼。

    朱霆廣狠狠地朝著他們看了過去,這時沈修進來,將和離書交到了滕越手上。

    滕越哼聲,將和離書扔到了朱霆廣手邊。

    “簽吧,至此硯山王府和楊氏女兒,再無任何瓜葛。”

    錢側妃已經認了,只是朱霆廣還不肯認。

    可證據、勢力都擺在他面前,他再高傲,也不得不底下這顆頭來。

    幾番提筆,到底是劃在了和離書上

    結果落定,朱霆廣母子甩袖離去的當時,沈家庭院里幾乎高呼了起來。

    楊二夫人癱坐在地上,捂臉哭泣,說不清是慶幸、是解脫還是悔恨不已。

    結束了,終于結束了。

    以她的孩子險些付出性命為代價,終于結束了這場她當年極力攀附的高門貴親。

    她讓紅葉拉著她站起了身,朝著女兒房中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

    她撲在床邊,抱住女兒止不住眼淚,而楊尤紜也終于在藥力中,有了片刻的清醒。

    “娘 這是哪兒,我、我沒死嗎?”

    楊二夫人聞言又是一陣眼淚涌出,“你沒死,沒死,我的孩子你好好地活下來了!”

    楊尤紜眉間怔忪,可她略略轉頭,卻看見了一個這些年只會在夢里出現的人。

    “星、星哥 ”

    “阿紜是我!”

    他立時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可掌心的溫度與力道似從前一般傳過來的瞬間,楊尤綾卻怯然地想把自己的手縮回去。

    “阿紜,怎么了?”

    楊尤紜閉起眼睛不敢看他,只啞聲道。

    “對不起,對不起星哥,我辜負了你,我沒有臉見再你 ”

    沈言星聽到這話,心頭如同被刀割了一樣。

    “不是,不是的阿紜,你沒有辜負我,正是因為有那么多人替沈家說項,我才能活下來。你是為了保我這條命,才嫁進了王府,難道我不知道嗎?”

    他說著,握住她的手,輕輕貼在了自己臉上。

    “為了保我,你險些把自己的命都丟了 是我對不起你 ”

    沈言星紅了眼眶,而眼淚自楊尤紜眼角倏然落下,啪嗒地落在了枕邊。

    楊二夫人恍惚著捂住了臉,真正沒法見人的是她才對。

    但這時,沈言星突然站起了身來,他朝著楊二夫人深鞠一躬。

    “伯母,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但凡我有的,有十分給阿紜十分,若我只剩下這條命,這條命也是她盡力為我保下的,我絕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

    他啞聲,“求您,把阿紜留給我行嗎?”

    再是高門朱戶滿庭富貴,也敵不過這樣一顆真心。

    楊二夫人還有什么話能說,她只點頭,反復地點著頭。

    “好,好 ”

    話音落地,沈言星這鞠躬一躬到底。

    “多謝您成全!”

    下一息,他不由將楊尤紜抱在了懷里。

    剛清醒的姑娘還什么都沒弄清楚,還是沈言星親吻在她側臉,低聲告訴她。

    “你已經和那不相干的人和離了。等你好些,我們擇最好的日子成親!”

    和離了,她又可以照著從前的婚約,嫁給她的星哥了。

    楊尤紜倚在沈言星肩頭,滾燙的眼淚簌簌落了下來。

    鄧如蘊也落下了簌簌的眼淚,她站在門口不斷摸著自己停不下來的眼淚,哽咽著嗓音。

    “屋里怎么下雨了?”

    白春甫聽見這句心下一片酸軟,他拿出帕子給她遞去,卻見有人已用自己的袖口替她擦了眼淚。

    “好呆,屋里怎么可能下雨?”滕越眼眶也微微發熱。

    “那還難不成,是我哭了?”她小聲。

    可這話房內外的眾人都聽見了,不禁有人抽泣著笑出聲來。

    滕越則開了口。

    “因為今日能有這般的圓滿,全都是你的功勞。”

    “啊?”鄧如蘊哪里還領這么大的功?

    可白春甫卻也難得地贊成了滕越,朝她看過來。

    “確實如此,沒有你,我們不可能站在這兒。”

    楊二夫人走了過來,上前拉住了鄧如蘊的手。

    “對對對,我這個做娘的真是一點用都沒有,要不是小祖宗你發現了紜兒的事,紜兒只怕根本熬不過昨晚。”

    紅葉也道正是,她甚至想給鄧如蘊磕頭。

    鄧如蘊連忙扶了她,她道,“夫人不顧危險,幾番進出王府救人,這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

    她這話說得,鄧如蘊心虛地看了滕越一眼,他聽了果然抿唇朝她看了過來,鄧如蘊心道闖王府的各種細節,求求紅葉可別再說了,好在紅葉沒再說,而滕越也沒有當著眾人多言,只在袖子下面,捏了她的手。

    楊尤紜這才弄明白了自己到底是被誰救了下來,也想要下床給鄧如蘊行禮。

    鄧如蘊趕緊上前止住了她,“你得靜養,你可不能亂動!”

    不過沈言星替她也替自己,上前給鄧如蘊深行一禮。

    “我和阿紜二人性命,皆是夫人所救,往后夫人但有差遣,沈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他說著,沈修也上了前來。

    “我跟哥一樣!”

    所有人都聚在她身邊,所有人都向她看了過來,在他們眼里,鄧如蘊仿佛看到了夏夜漫天的星光,皆為她而亮。

    她愣了愣,覺得自己似乎也沒他們說的那般好。

    其實最開始,她站在王府高高的院墻之下,也曾打過退堂鼓

    但這會,她臉都有點熱起來了,她連道當不得。

    “平心而論,我只是想跟二夫人要點錢而已。”

    話音落地,房中一頓,下一息都不由笑出了聲來。

    屋檐角角上停著的一排黃雀,被笑聲驚得撲棱起了翅膀,院中春風吹得綠枝搖曳。

    楊二夫人禁不住上前拍了她的手,“你可真是個小祖宗 ”

    滕越則干脆笑聲提議。

    “今天是個好日子,咱們不若放些響亮的炮仗來,徹底把那些污糟都沖走,往后這宅子和里面的人,就只剩喜慶的日子了。”

    他這話出口,眾人都道好,沈修更是道。

    “這宅子本就是給哥和紜姐當年成婚用的,我當時買了好多炮仗,都放在后面,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他說著,招呼著人手往后院去搬炮仗來。

    鄧如蘊才曉得,原來這宅院本就是他們最初要成婚立府的宅邸。

    陰差陽錯地耽擱了兩三年,一切終于還是回到了原點。

    能這般囫圇回到原點,已經是上天的垂簾

    沈修和一眾侍衛親兵們,把炮仗全都搬了過來,試放了一個,仍舊響亮不減當年。

    沈修高興壞了,把這些他買來的炮仗給所有人都分了來,還道,“我應該再買些來,響它個三天三夜!”

    他將自己腳下的炮引了起來,又跑到白春甫身邊,幫白六爺點了手里挑著的炮。

    滕越塞了一掛到鄧如蘊手中,“怕嗎?”

    鄧如蘊剛想說有點怕,誰知道這陳年舊炮可靠不可靠?

    但滕越卻自問自答,“連王府都敢偷偷進出好幾次,想來這點炮仗對于蘊娘來說,不算什么。”

    鄧如蘊:“ ”

    他怎么還記得啊?

    但他已從后攬著她,握著她的手,把竹竿上的炮仗點了起來。

    她這炮噼里啪啦地,和白春甫手里挑著的炸在了一起,后者看見滕越站在她身后握著她的手放炮,眸色微定,但又在她驚怕地縮著腦袋笑著朝他看過來的時候,也跟她笑看了回去。

    炮仗驚飛了整個庭院里的鳥。

    沈家庭院如同過年一般,眾人齊聚于此,在一個平庸的日子里,硬是將喜氣從地縫墻角都炸了出來。

    院中炮光此起彼伏,聲音交錯著響做了一團,連楊尤紜都忍不住由沈言星抱著,從窗下看了過來。

    他們還在同鄧如蘊道謝,鄧如蘊的耳朵卻快要被這響亮連綿的炮聲炸聾了。

    好在滕越替她捂了耳朵,鄧如蘊耳中的世間總算是清靜了幾分。

    她看著這滿院子的熱鬧聲與人,莫名有種恍惚的感覺。

    就在一年前,似乎就是她剛剛從金州來西安的時候。

    這里的人除了滕越,她一個都不認識。

    那會她隨著馬車進入偌大的西安府,從窗外抬頭看著巍峨高聳的西安城墻,只覺得高大的城墻之下,她獨自一人拖著一家老小,有種莫名的惶恐之感。

    彼時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一年的時間,她身邊竟然能有這么多人。

    而他們今日在此,好像真是因為她齊聚而來

    可是看著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她還是有一種不太真實感覺。

    像在夢里,像在一戳就破的水中氣泡里。

    鞭炮炸得人耳朵發麻,不管是不是假象,但此時此刻的感受不會作假。

    紅葉手里的一顆炮不小心炸進了沈修的袍擺下,沈修不怕炮,反而敢抬腳踩過去,誰知卻被炮仗炸得腳底抽了筋,抱著一只腳在院中跳了起來,惹得眾人的笑聲把炮聲都蓋了過去。

    混亂之中,也有炮飛到了鄧如蘊腳邊。

    鄧如蘊可不敢踩,卻被滕越一腳踢到了白春甫腳下。

    白春甫一愣,又不能把炮踢回到鄧如蘊這邊來,只能連忙閃了身去,卻被炮屑崩了靴子,長眉微皺地瞪了滕越一眼。

    鄧如蘊聽見滕越在她身后笑了一聲,鄧如蘊正要回頭也瞥他,卻不想他忽的將她攬進了懷里。

    他低聲咬在她耳邊。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放個炮看了你八眼……”

    等所有的炮炸完,整個庭院煙熏火燎,但每個人臉上都掛滿了笑意。

    沈言星看著滿院子的煙塵,笑著搖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里變成火器營了。”

    但這般一鬧,天色可不早了,沈家本就沒有幾個仆從,讓他們做正經宴席,他們可做不出來。沈言星叫了沈修,“去外面定兩桌酒席,人都來了,炮也放了,不若再吃頓宴席吧。”

    滕越是撇開身上的庶務專門趕回來的人,他最是忙碌,此時不免猶豫了一下。

    但見眾人如此開懷,也不好折損了眾人興致。

    不想他剛要應上一句,門房帶了人過來。

    眾人皆看過去,來的竟是林老夫人,而林老夫人身后還跟著一位姑娘,章家的四姑娘。

    兩人忽然出現,庭院中莫名一靜。

    林老夫人今早就接到了消息,說昨晚西安城里的硯山王府鬧了賊,動靜相當不小。她聽了便覺不好,再派人問了楊家和滕家都沒動靜,想了想便找到了沈言星的府邸來。

    章貞慧跟著她從大慈恩寺回城,自然也一并跟了過來。

    林明淑先見眾人都在,院中喜氣洋洋,還愣了一愣,再見眾人都無事,大松了一氣。

    眾人給她行禮,楊二夫人則上了前來,把昨日發生的事情同她說了一遍。

    “ 紜兒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被他們害死了,他們還想休妻,要不就接她回去繼續折磨!”

    林明淑愕然,“他們怎能作惡如此?”

    章四姑娘和董奶娘也不曉得發生了這般事態,一時沒出聲。

    但林老夫人卻問了個重點,“他們為何要做這樣的事?害死了紜兒對他們有什么好處?他們王府急等著另娶他人不成?”

    她這話問得很是關鍵,但楊二夫人卻根本沒有聽說朱霆廣另娶的風聲,只有紅葉稀里糊涂聽說了一句,“好像是有這么意思,但要娶什么人就不知道了。”

    眾人皆若有所思。

    章貞慧眼觀鼻鼻觀心,并無多余神色,也無任何言語,董奶娘則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接著岔開話頭道了句。

    “惡人的心思豈是咱們能猜測的?只說大表姑娘苦盡甘來,當真是喜事,不知眼下如何了?”

    她這么一引,話引到了楊尤紜身上。

    林老夫人和章貞慧先進房中看了楊尤紜一番,眼見她果真算是緩了過來,只是一張好端端的柔美面容上,此時臉頰凹陷,無有一絲血色。

    林老夫人都由不得揪心地攥了她的手。

    “他們怎么舍得磋磨你至此?”

    楊尤紜有了今日的喜慶,往前的事都不欲記得了,她反而安慰了林老夫人一句,轉眼又看見自家表妹不住地拿帕子拭淚。

    “表妹剛從京城來,就遇上我這些事,不過別擔心,我沒事了。”

    章貞慧又擦了擦眼睛,朝著她點頭。

    “我能有什么,只是為表姐難過,但表姐只要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楊尤紜說不了兩句話就沒了氣力,白春甫的意思,她還是躺下靜養的好。

    林老夫人聞言立時同章貞慧出了門。

    庭院中還有煙火尚未被風吹散,鄧如蘊從滕越身側往旁邊悄聲退開了兩步,跟紅葉站到了一起。

    她往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身上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滕越正同沈修商議著去酒樓里叫了席面,沒留意許多,見他母親出來了,道。

    “娘也來了,那可正好,表妹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合該慶祝一番,可巧大家都在,不若就在這院中給表妹‘接風洗塵’。”

    林老夫人沒什么異議,只是看到身邊站著的章貞慧,想了想,同兒子道了一句。

    “這位是楊家的表小姐,永昌侯府章氏的姑娘。”

    章貞慧聞言,上前給滕越行了一禮,又同沈言星等人也見了禮,再見還有白家六爺,她也實在沒想到,但白春甫此刻正給楊尤紜號脈,她便沒有驚擾,只看向了滕越。

    林老夫人亦向著滕越看了過去,楊二夫人則微微皺了皺眉,目露愁然地瞧了瞧鄧如蘊。

    鄧如蘊早已退到了庭院邊緣,在僻靜處,同紅葉轉身往另一邊走開了去。

    可滕越聽到母親介紹,全無任何多余的表示,只輕輕頷首,甚至都沒有看這位章姑娘一眼,他忽的轉了身,見鄧如蘊沒在他身側,反而走開了。

    “蘊娘去哪?”

    這一句,問得院中一片安靜。

    鄧如蘊直覺所有目光都向她看了過來。

    “我 同紅葉去燒些茶水。”

    眼下這庭院里,以她的身份怎好再留?

    誰料,滕越卻抬腳走了過來。

    他讓紅葉再找旁人過去,而他則走到了她身邊,輕聲朝她問了過來。

    “你是今日的功臣,這宴席為大表妹設,也為蘊娘你而設,該在院中才是。”

    他雖只是同她如常地說著話,但鄧如蘊卻覺得院中看過來的目光有些發熱。

    尤其,那位章家四姑娘看來的目光。

    鄧如蘊心下莫名窘迫,一時間不知要怎么開口,而滕越卻忽然牽了她的手。

    “怎么了蘊娘?你不舒服嗎?”

    他說著,直將她拉進懷中,探向她額頭的溫度。

    他的動作親昵一如他們私下。

    可此時,卻是當著老夫人和他未來妻子的面。

    鄧如蘊看見廊下站著的他母親眉頭皺了起來,而林老夫人又看向了旁邊的章家姑娘。

    章家姑娘卻神色低落地,干脆轉了身去。

    鄧如蘊有種侵占了旁人所有之物的感覺,換句話說,是霸占了旁人夫君的感受。

    她連忙從滕越懷中退開,滕越訝然挑眉,她不得不道。

    “我是昨晚熬了一夜,頭有些發懵了。”

    滕越分明見她方才還好好的,手下攥著她沒松開。

    鄧如蘊窘迫難言,還是楊二夫人快步過來,叫了滕越,“她昨日跑了太久,確實累了。”

    她道大家也都累了,“宴席的事改日再說吧。”

    她上來給鄧如蘊解了圍,可滕越還是有些狐疑。

    不想這個時候,又有人找上了門來,是孔徽。

    孔徽倒不只是為了昨夜城中發生的事,他進了門直接叫了滕越。

    “下面有衛所因為屯田的事鬧起來了,那些千戶壓不住,都跑到我這兒尋你,你趕緊過去一趟!”

    滕越這幾日都因為此事奔波,好不容易抽出些空閑,不想還是鬧出了陣仗。

    滕越眉頭深壓,看來這宴席是吃不成了。

    但他又問了鄧如蘊一句,“你真沒事嗎?”

    鄧如蘊再次搖頭。

    男人只能松開了她的手,但又道,“那你回去好生歇歇,我得過去一趟。”

    他亦奔波了一場,熬了一夜,眼下還要奔著下面出事的衛所而去。

    鄧如蘊有心想跟他說一聲小心,可有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在,這兩個字,無論如何都不是她這契妻該說出口的。

    孔徽跟眾人打了聲招呼,就催著滕越快馬離開。

    他離去,白春甫給楊尤綾留了方子,又道過兩日再來看她,也準備走了。

    人都從方才還熱鬧的庭院里一散而去,風把最后一絲喧囂煙火帶走。

    林老夫人見章貞慧紅了眼,而鄧如蘊則一直避在墻角,此刻她更是道,“那我也走了。”

    楊二夫人連連跟在她身后,鄧如蘊輕輕跟她搖了搖頭,并不用任何人相送,步行離開了沈家府邸。

    白春甫問她要不要跟他去陽繡坊白家坐坐,“你怎么臉色不太好?是出了什么事嗎?”

    鄧如蘊暗自嘆氣,不是她出了事,是她把人家的事情都弄壞了。

    她無意再去白家,跟白春甫道了謝,不用他相送,也不用他派車,從另一邊往滕家走去。

    最后的最后,她總還是要跟林老夫人把能解釋的,都解釋清楚的。

    一個人走在喧鬧的大街上,方才那么多人因她而聚的場景,果然就如同夢里易碎的氣泡一般,啪的一聲,輕而易舉就破滅了。

    此刻只有她自己,人潮在這座古城大街上涌動川流,她如同一只從小池潭里不小心游進來的孤零零的小魚,本是見到了大河歡快不已,可這般川流不息的大河豈是她這只小魚能經得住的地方?

    這里浪花再大,河道再寬再廣,她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小池潭,離開這里。

    她逆著人潮慢慢往回而去,人潮將她沖得左右搖擺,她還是漸漸穩住了腳跟,走在自己該走的道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周遭的行人稀少起來,離著滕家已經不遠了。

    這時有馬車從后面趕了上來,鄧如蘊回頭,見到馬車停在她身邊,是林老夫人。

    她本以為事情要回到滕家府邸才會落定,但眼下看來,可能就在這馬車之中了。

    她坐了上去,車中除了老夫人再沒了旁人。

    林明淑看著一路走回來的姑娘,親自給她倒了杯茶水。

    鄧如蘊不敢讓她倒茶,連連擺手,她卻道。

    “此時還講什么規矩,你先喝點茶水吧。”

    鄧如蘊這才接了下來。

    林明淑見她渾身灰撲撲的,為了不怎么相關的人奔波了一日一夜,連身上的灰塵都沒來得及拍下。她不由道了一句。

    “若是沒有你,紜姐兒已經沒了命了。”

    鄧如蘊搖搖頭,“是大姑娘命好,我也只是路過襄助而已,只可惜,還是耽誤了將軍和滕家。”

    滕家先就和恩華王府對付了一番,眼下又同硯山王府鬧了半僵。

    她實話實說,林老夫人深吸一氣吐出來。

    “可這也不能怪你,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滕越不知怎么就對這拿了契約進門的妻子,上了十二分的心,明明鄧如蘊避開了他,他還是巴巴地又找了回去。

    更不要說方才,滕越緊張她的模樣,毫不掩飾地落在眾人眼底。

    章四姑娘登時眼眶就紅了。

    林老夫人也沒想到兒子起了這錯亂的癡心,可她轉身再去哄人家姑娘,卻聽章家姑娘道。

    “自我娘過世之后,老夫人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一直以為您真能當我的母親,可眼下看來,只怕是有緣無分了。”

    姑娘當時低頭落下了眼淚。

    “我福氣薄,沒法有您這樣的母親,但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將軍既然同那位姑娘這般好,我再不好相擾。”

    她道,“我知道您怕家中從前的舊敵迫害,我人微言輕,卻也會盡力在伯父面前替滕家說話的,只是不知作用幾何。”

    林老夫人心里壓得難受。

    若真到那般境地,她一個侄女說話能有幾分作用?可兩家結親就不一樣了。

    永昌侯府雖然有大太監提拔,可在軍中早已沒落,她那侯爺伯父兵權握不到實處,若是滕家與章家結親,永昌侯必然重用滕越,屆時再施澤友再來壞事,永昌侯自會盡力保全。

    這姻親結與不結,相差可是甚大。

    原本事情都是定好了的,一步一步按照她料想的來,誰曾想竟偏偏在滕越這里出了岔子。

    他怎么就這么喜歡蘊娘呢?

    那孩子是很好,可是

    林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慢慢朝著鄧如蘊看了過來。

    鄧如蘊在她看過來的時候,心下已經明白。

    林老夫人緩緩開口。

    “你到滕家不到一年的時間,前前后后幫滕家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是多謝你了。”

    鄧如蘊當不得這謝。

    她來滕家最緊要的事是和老夫人的契約,但這最緊要的契約,卻被她全都弄亂了。

    她默然搖頭。

    但林老夫人還是道。

    “你確實做得很好了,只是 ”她話鋒轉動。

    “只是滕家實在有滕家的難處,而滕越他,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馬車吱吱呀呀軋過街巷的青磚路,熱鬧的街景過眼向后飛奔而去。

    她必須得給章家姑娘一個交代。而兩位姑娘,她只能選一人做滕越的妻子。選誰,不言而喻。

    林老夫人緩聲開了口,她有些難言,但到底說了出來。

    “蘊娘,你走吧。”

    她只能給滕越,選章家四姑娘。

    滕越與蘊娘,終究不是相配的夫妻。

    這一刻的馬車中,外面的吵鬧聲都憑空消失了無影,只剩下這句話清楚明晰至極,回蕩車廂內。

    林明淑看向鄧如蘊,看見她半低著頭,情緒隱在閃動的羽睫下,似乎是停頓了一息,但多余的話一個字都沒有說。

    她只輕聲應下來。

    “好。”

    第63章

    滕府。

    學堂外面栽種了兩顆海棠花樹, 春光暖著骨朵兒綻出嬌美鮮艷的花,引來蜂兒蝴蝶,吱吱嗡嗡地來回繞在枝頭上。

    鄧如蘊立在學堂門外, 看著努力挺直腰板的小玲瑯,跟個小大人似得, 用力提著筆, 一筆一劃地寫著大字, 滕簫則又懶懶散散地趴在書桌上,低頭偷偷玩著她手里的機關玩意。

    這會工夫,玲瑯終于把大字寫完了, 從凳子上跳下來, 拿著寫好的大字,恭恭敬敬地走到了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看過小家伙的大字, 點了點,翻了翻要給她講的書,緩聲道了一句。

    “自今日,這本書便都講完了,你去吧。”

    他這話落了音, 看見著自己這小學生眼眶微有些紅,他在高門大戶教書許多年,年歲這么小卻這般仔細刻苦的, 滿打滿算也沒幾個,可越是這樣的學生, 讀書這條路總是比旁人要難些。

    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小腦袋, 又怕不妥, 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

    “學海無涯,苦心作舟, 日后換個學堂、換個先生,也能繼續做學。至于聚散離合,世間常事,更不必傷懷。”

    老先生說完這話,自己當先坐不住了,輕嘆一氣,起身收拾了桌上書冊,攜書離去。

    玲瑯一直恭敬地站在原處,躬身一路目送先生離開。

    直到先生遠遠走入了蒼翠林木之間,她才小小抽了一下鼻子。

    滕簫這才從課桌上爬了起來,迷惑地看著玲瑯和離開的先生。

    “我怎么聽著你在同先生告辭?”

    她撓頭疑惑,玲瑯還沒開口,鄧如蘊已從后門走了進來。

    滕簫上前跟她行禮,又把剛才的話問了一遍。

    鄧如蘊能讓老先生給玲瑯教完這冊書后,帶她離開,但這話卻不好同滕簫直接說明,怕引出不必要的是非。

    她只能道,“玲瑯的太婆婆越發念著她,她太婆婆年事已高,不知還有多少春秋,眼下只能把玲瑯送回去陪她太婆婆,學堂就先不上了。”

    “啊?”滕簫聽了這話眉頭都皺了起來,“玲瑯不陪我了?那之后豈不是只剩我一個人了?”

    不光是先生眼皮底下只剩下她一個,也是這些日子以來,她早就習慣身邊有玲瑯這朵小小解語花,若是玲瑯不在,她只覺自己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那陰沉悶窒的從前。

    滕簫急著去拉了玲瑯的手不想讓她走,又來拉了鄧如蘊。

    “那嫂子還把玲瑯接回來嗎?”

    玲瑯也睜著大眼睛向她看過來。

    鄧如蘊被兩人看得心下微酸,只能道,“那是自然 等之后有時機就接她回來。”

    可這所謂的時機,只怕從今往后再不會有了。

    鄧如蘊叫了玲瑯,“跟簫姑姑辭行。”

    滕簫聽了鄧如蘊的話還算被安慰到了一些,但小玲瑯卻似乎懂得姑姑這話隱在下面的內涵。

    她小小的鼻頭發紅,先給滕簫規矩行了一禮,接著卻忍不住抱到了滕簫身上。

    她小手抓在滕簫的裙擺上,腦袋埋在滕簫身上,滕簫呀了一聲連忙蹲下了身來,抱了小家伙在懷中。

    “沒事沒事,過些天就回來了,我親自去城東接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鄧如蘊亦不知道自己的謊話多久會被拆穿。

    她只能拍拍玲瑯的腦袋,“好了,還要去滄浪閣給老夫人辭行。”

    滕簫舍不得地抱著玲瑯哄了好幾聲,才放開了她。

    她是無緣無故絕不會跨入她母親的滄浪閣的,一路把鄧如蘊姑侄送到了滄浪閣門口,便依依惜別地回了自己的乘風苑。

    鄧如蘊給玲瑯擦了眼睛,令她看起來正常了一些,才帶著她去見了林老夫人。

    在滕家借讀半年,這會玲瑯要走了,鄧如蘊讓她給林老夫人正經行上一禮。

    “多謝您讓她在府里讀了半年書,此間多有叨擾,我今日就把她送回去了。”

    林老夫人連聲讓小姑娘免禮,抬手把她招到了身邊來,見她小小年歲就守規矩懂禮數,自在滕家讀書以來,從沒惹出過什么是非,乖巧得讓人心疼。

    莫說滕越滕簫喜歡她,連她都覺得這孩子實在可人。

    可人相處得太近了,離合盡是悲歡。

    林老夫人不能再留,從袖中拿了年節時給小孩子壓歲的荷包,塞到了玲瑯懷中。

    鄧如蘊連忙上前推讓,“萬萬不可,您不要再破費了。”

    林明淑擺了手,“沒多少,是給孩子的一點讀書錢罷了。”

    鄧如蘊連番推辭,但沒能推辭掉,只能親自給林老夫人道謝,收了下來。

    她其實也給滕簫準備了離別之物,只可惜沒走之前,不好直接拿出來。

    那是一副銀質的首飾,尋了西安府最大的銀樓打造出來的,照著滕簫從前給她看過的圖,內置有暗器機關,狹小的空室之內還藏著鄧如蘊效仿賊首做的毒藥。

    用秀娘的話說,可一套專門定制的首飾,花了不少銀錢。

    但鄧如蘊早已不是一年前那個拖家帶口、捉襟見肘的鄧如蘊了,以玉蘊堂如今的經營,這點錢算不了什么。她與滕簫也算是“姑嫂”一場,是緣分,是她該給的。

    不過這會兒,玲瑯拜謝過林老夫人之后,鄧如蘊讓滄浪閣的小丫鬟先將她送了回去,等室內人皆離開,她自袖中拿了一封書信出來,放到了林老夫人臉前的桌案上。

    “這封 和離書,我已經寫好了,您過目一下,看成不成,若是不成我再重新寫一封。”

    林明淑見她和離書已經寫好了,全然沒有拖泥帶水、還欲停留之態,心里曉得這樣的姑娘心里真是如同明鏡一樣。

    該是她的,她會收下,不該她的,她分毫不取。自己選了章四姑娘給滕越為妻,那么她這契妻就不會再多停留一天,轉身就把位置讓了出來。

    難怪滕越會對她那般上心,可這終究是錯了

    林老夫人打開這封和離書,見鄧如蘊字跡娟秀明晰,整封信并無意涵悲傷的字句,也沒有什么冗長的篇幅,干干凈凈,利利索索。

    她只在這封和離書里告訴滕越,滕家門庭高貴,所結姻親也無不是高門出身,但她卻只是個鄉下來的尋常姑娘。

    古人常云,門當戶對乃是良緣,她與滕越門第相差甚大,實在不該為配,縱然因故勉強結合,可到底并不適合。

    滕家被恩華王府逼親之事已然過去,她在金州老家的仇怨也已經了結,其實早在半年前就該和離,可卻拖拉至今。

    夫妻不相為配,終究不能攜手白頭,既如此,便不若早早分開,體體面面,各自再覓良緣。

    林老夫人將整篇和離書看了下來,鄧如蘊把和離的話說的清晰明了,如同一柄短刀快匕,就這樣徑直斬斷了與滕越之間,這一年來的所有夫妻之情。

    林明淑默然向坐在下面的姑娘看了過去。

    她只如常地坐著,臉上什么情緒都沒有,可眼簾微閃之時,她似乎看到了她眼下的泛紅血絲。

    滕越是如何的喜歡,她其實也知道的吧,也許在不經意間,也會有一絲心動,到底她才是那只有十幾歲年輕姑娘。可若有心動,又該是壓下自己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封猶如短刀快匕、割斷一切的和離書?

    落筆割舍的瞬間,她可會有過心疼?

    林明淑莫名地心下泛起一陣緊疼的猶豫。

    她只看著下面的姑娘。

    若就這般放下和離書一走了之,那么在沈家的時候,便是滕越與她的最后一次見面了。

    最后一面,滕越被催著離開之前,還一直拉著她的手,問她是不是不適,囑咐她好生回家休歇

    林明淑不知怎么只覺自己心頭緊得難受。

    眼下這姑娘若是自己家的孩子,她可舍得就這樣,在他們漸漸兩情相悅之時,把人狠心攆走?

    林明淑知道自己生出了太多不該有的猶豫。

    事情早在她找到鄧如蘊簽下契約的事情,就已經注定了今日的結局,只不過這一日來得早了些,又或者說,是來得太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了出來。

    不能再猶豫。

    她跟鄧如蘊開了口,“就這樣吧,這樣寫就可以。”

    她還怎么能讓人家姑娘,回去把和離的一字一句重新再寫一遍?

    她同鄧如蘊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東西吧。”

    說完這話,她見姑娘站起了身來,她垂眸掩去眼中的血絲,一如那日在馬車里,全然沒有多余的言語,只平靜道。

    “好。”

    *

    柳明軒。

    鄧如蘊先把玲瑯送了回去,然后又叫著秀娘,把跨院里她制藥的物件與藥材,也都收整了起來。

    至于房里的東西,她沒再讓人進來,她關起了門,看著房中早就塞滿了她隨身的物品,想起自己起初還想要盡量收整些、同他分清楚些,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來,她與他的太多都交錯糾纏在了一起,分不開了。

    柳明軒里靜靜的,庭院里連一絲風聲都沒有,只有遠處滕府正院的方向,傳來了修葺宅院的師傅在正院里造景動工的聲音。

    是種竹子,前些日她就聽秀娘說,府中買了各式各樣名貴的竹子,種在正院內外。

    聽聞那位章家四姑娘喜歡竹子,這些竹子是種給她的吧?

    至于正院,滕越先前還想要帶著她搬進去,可她一個契妻,怎么能隨他住正妻的正院呢?

    而柳明軒在她走后,這里勢必要荒廢下來,府中有了新的夫人,這片不該被記住的地方,應徹底鎖在重重門扉之內。

    直到這里人煙消無,直到荒草叢生,直到許多許多年后,沒人記得這里曾住過什么人,才會重新收拾修葺,翻然一新,再度打開。

    鄧如蘊緩慢行走在這間房里,把自己散亂的融進這房里的東西一件件挑了出來,籠攏算起來,竟如此之多。

    可當她抬頭看向書架,放置得滿滿當當的書架上,不知何時醫書藥典越來越多了,連瓷瓶里插放的畫,也變成了草藥辨識圖。

    這些書籍畫冊她不可能帶走,但就這么放在書架上,似乎也不太合適。

    鄧如蘊踮著腳把這些書一點點從書架上挪下來,塞進不見天光的箱籠之中,可她踮起腳尖抬起手來,也夠不到上面兩層的書冊。

    幽暗無人的室內,不知怎么有熟悉的聲音恍惚在她耳邊——

    “好呆,你夠不著,就不能叫我來幫你拿?”他兩步走上前來,就立在她身后,挺拔的身軀將她罩在懷中,略一伸手,就拿下了最上面的書。

    “要看哪本?算了,我都給你拿下來吧,以后再夠不到,記得張口說話叫人 ”

    幽暗的室內,燭火噼啪響了一聲。

    鄧如蘊還站在書架之前,她恍惚了一下,不禁回頭看去。

    身后什么人都沒有,只有微弱的燭火顫顫巍巍地搖晃。

    鄧如蘊深吸一氣慢慢吐了出來,她沒再勉強,搬來了凳子,踩上去,把那些醫書藥典一本本都拿了下來。

    書架上一下空出了八、九成的地方,好似平整的地面,被人一鏟子挖空了一樣。

    鄧如蘊心頭也有種空洞得惶恐感,但她很快轉過了身去,把裝滿這些書的箱子推到了書架旁的角落里,可卻看到了書架邊的柜子上,那朵鮮艷奪目的紅綢花。

    人人爭先恐后去爭搶的紅綢花,他說。

    “我跟都司要了兩朵,給你留了一朵。”

    “玉蘊堂開業我沒來得及去,這就算是我的賠禮了,行嗎?”

    紅綢花拿在手里絲軟而滑,哪怕是在門窗緊閉的室內,也絲毫不掩其光華。

    鄧如蘊的玉蘊堂不知道是不是承蒙這花帶來的運道,生意確實一日好過一日。可這是屬于他的凱旋之花,她怎么好偷偷藏在行囊中帶走?

    她低頭又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放在旁邊的巴掌大小的匣子,匣子里那只韃靼樣式的手串。

    這也是他那次帶回來的。

    那會他還死活不肯承認,這是他從韃子手腕上搶下來的。

    他只說,“不是我搶的,是王復響給我的。韃子來了一趟,總得留下些東西不是?”

    她不信,悶著頭偷笑,可他卻一把將她撈進了懷中,抵著她的額頭問她。

    “你是嫌棄這東西?還是笑話我?”

    “我不嫌棄這東西。”

    他頓了一下,“那就是笑話我了?”

    她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來。

    他卻將溫熱的唇落在她笑彎的眼睛上。

    “蘊娘,想我了嗎?”

    一直死死控在眼中的眼淚,這一刻,啪嗒全都斷線般落了下來。

    鄧如蘊連著用手去抹,可越抹越多,根本抹不完。

    她見徒勞無功,低頭坐在了墊腳的凳子上,本還想試著緩一緩,可緩到后面,她直把頭埋進了蜷起的膝蓋之間。

    房中寂靜,只有她不爭氣的抽搭聲,細細碎碎地回響。

    她和滕越不一樣。

    滕越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恰恰相反,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清楚楚。

    她告訴自己不該流淚,可又忽然想到了滕越。

    她不可能在柳明軒里等著他了,等他的只有她那封連字都舍不得多留幾個的和離書。

    屆時,他回到家看到這封書信會怎樣?

    他能認下嗎?會不會……

    她不敢深想,她趕緊打住。

    或許、或許也不會怎樣,或許她對他來說,其實也不怎么緊要,走了也許就走了吧

    她在心里重復地跟自己說著這句話,她又站了起來,把書、紅綢花和韃靼手串全都留下,這些都太貴重,她不該這么拿走,她唯一拿起了那只背著藥筐子的泥人姑娘。

    捏一個泥人花不了幾個錢,她也有私心,想偷偷地把這只泥人留下。

    這泥人是她的模樣,留在這里也不會有人喜歡的,不若她拿走好了。

    鄧如蘊把整間房都收整了一遍,屬于她的東西全裝進了幾只箱籠里。

    她該走了。

    可正在這時,外院的方向有喧鬧的聲音傳來過來。

    鄧如蘊渾身僵了一僵,難道滕越提前回來了?

    他先前派人來傳了一次話,說手上的事頗有些麻煩,可能要在外過大半月才能回家,這才幾日,就回來了嗎?

    她看著腳邊剛收拾出來的幾只箱子,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拆了箱子偽裝回去,還是倉促地卷了鋪蓋走了。

    不過外院有人跑來傳了話,說并不是將軍回了家。

    “是將軍給夫人從寧夏進的藥,終于到了。”

    鄧如蘊微怔,這才想來起來,滕越是說過,他在寧夏給她買了兩車藥,作為他給玉蘊堂開業的賀禮,但因為韃子來犯,這批藥采買運送的進程被拖延了下來,不想竟然在這個時候來到。

    鄧如蘊聞言微定,隨著人往前院走了一趟。她想著兩車藥,找五六個人也就搬走了,倒也好說。

    不想她到了外院,卻一眼瞧見了二十多人連同兩隊的馬與車,全都堵在門口,而滕越口中的兩車,根本就不是兩車,這是整整兩個車隊。

    難怪走這么慢,難怪這批藥到了現在,才出現在她眼前。

    他是怕她不肯要嗎?所以故意偏她只是兩車而已。

    鄧如蘊看著一車車從關外到關內的稀罕的藥,這些藥相當于如今的玉蘊堂小半年的用量。

    她怔怔站著,看著烏泱泱的人與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林老夫人也被動靜所引,過來看了一回。

    她眼見這這么多藥材也愣了下,再聽說是滕越在寧夏給鄧如蘊買回來的,默然沉思了一陣。

    鄧如蘊見狀不由上前。

    “老夫人,我本只是拜托將軍幫我運兩車藥,不想將軍怎么運了兩個車隊過來 我這就讓人來清點拉走,將軍買這些藥的錢,我會照市價讓秦掌柜盡快送過來。”

    只兩車的藥材和兩車隊的藥材,可不是一樣的價值。

    鄧如蘊也不知道秦掌柜能不能幫她把這筆錢籌出來。可她人都要走了,還欠著滕家的錢算怎么回事?

    或者干脆,林老夫人要給她的契約剩下的那部分銀錢,她不要了

    可她這話還沒出口,林老夫人卻朝著她擺了手。

    “沒事,沒事,既然是他給你的,你收著就行了。”

    鄧如蘊連連搖頭,說這些要拉到藥市去買,都能換套小宅子來了。

    “將軍破費太多,我實在不能要。”

    可林老夫人并沒怎么把鄧如蘊的話聽進去。

    她只看著兒子在寧夏打仗,卻不忘給姑娘采買藥材回來,滿滿的兩車隊的藥,藥氣充斥了整個外院,只沖得她心下發慌。

    他買這么多藥材回來,他到底是有多喜歡這姑娘?

    可她就這么讓鄧如蘊走了,只留一封和離書給他。

    他怎么肯死心?怎么肯認下?

    林明淑只覺心口都亂了起來。

    自己的兒子是什么樣的性子,她還是知道的。

    別看滕簫離經叛道,可主意最定的人可不是滕簫,也不是她早夭的長子滕起,正正就是滕越!

    如若不然,當初這契約,她怎么就不敢跟他提及分毫?

    鄧如蘊只見林老夫人臉色不太好,東西更加不肯要。

    “將軍花的錢,我定讓秦掌柜送過來。”

    她怎么能一邊拿著他花錢買來的藥材,一邊扔下和離書一走了之?

    這對于他來說,太不公平了,又與騙婚何異?

    可林老夫人卻搖頭,她叫了鄧如蘊前往僻靜無人之處。

    “蘊娘,我與你簽的契約本也不是什么公平公正的契約,這些藥材你收下,是該有的補償。只是和離這事上,我另有旁的想法。”

    她遙遙向那些藥材看過去,幽幽嘆了口氣。

    “我想你就這么走了,哪怕留下了那和離書,滕越只怕也不會認的。”

    他不能認下這場與蘊娘的和離,就不可能再去娶章家的姑娘,那么這和離又有什么意義呢?

    林老夫人沉吟了一番,道。

    “你再多留幾日吧,我想與其只給他這封和離書,不若你當著他的面,親自開口同他說,也好斷了他的念想。”

    就算是斷不了這念想,之后鄧如蘊再一走了之,對他而言有跡可循,也不會太過難以接受,反復去糾纏蘊娘,鬧得蘊娘的日子也不好過。

    縱然他最初還不愿,但天長日久也就認了。

    林老夫人看向鄧如蘊。

    “蘊娘覺得這般行嗎?”

    墻角有蟲吱呀鳴響了一聲,刺刺闖進人耳朵里。

    鄧如蘊心口倏然一緊。

    第64章

    陜西鞏昌, 秦州衛。

    滕越站在衛指揮使給他下榻的庭院里,聽著院墻外面的吵嚷聲,如同氣浪一樣, 一浪接著一浪地越過院墻涌進來。

    他吩咐了人手下去,“咱們的人不要動手, 只暗中瞧著, 別讓那周杭出了事就行。”

    周杭, 大理寺右少卿,大太監洪晉剛提拔起來的心腹,從京城千里遙遙來到陜西, 專為將大太監清理軍屯之策推下去的人。

    那位九千歲大太監所為清理屯田, 以充盈國庫,實則推行下去, 大太監自己手下黨羽的田產他們不會動,宗親貴人占的田畝他們也動不了,反而本就吃不飽飯的各地軍戶,成了增加賦稅的對象。

    就好比這秦州衛下的田畝,有相當一部分在秦王府手里, 滕越細查之下,發現朱霆廣那硯山王府就占了不少,而朱霆廣與其父兄貪得無厭得很, 還在繼續侵占周邊軍田,繼續擴張, 只最近就有增加的不少, 甚至給相鄰的永昌侯府章家也增了些進來。

    硯山王府要給永昌侯府章家送人情, 拿的卻是陜西將士們的軍田,可永昌侯是大太監的恩人, 硯山王府又是宗親,這右少卿周杭可不會動他們分毫,只往這秦州衛的軍戶身上不斷加稅。

    今兒一早,就抓了七八個不肯繳稅的軍戶要殺雞儆猴,但卻鬧得大半個秦州衛所的軍戶都找上了門去。

    滕越這些日,沒少安撫各地躁動的軍戶,給那周杭收拾爛攤子。

    這活計他也做膩了,眼下只讓手下親兵暗中看著,又讓唐佐擺了飯來,在院子里吃飯。

    天越發的熱,滕越站在樹蔭里也不住出汗,唐佐一邊吩咐人擺飯,一邊問他。

    “將軍是不是熱到了累到了?屬下瞧著將軍臉色不太好,要不給將軍弄碗涼茶過來?”

    滕越一連半月都沒好好休歇,是有些累,加之天熱,他最是不耐。往年這時候他在寧夏,還算清涼,可這秦州衛午間的日頭卻熱的緊。

    他跟唐佐頷首,只不過唐佐這話也讓他忽的想起了什么來。

    他從西安匆忙離開那日,不知怎么蘊娘臉色也不太好,神情也有些怪怪的。不過這些天,家中也沒什么消息傳過來,看來確實只是累到了。

    唐佐把涼茶端了過來,滕越喝著涼茶,盤算著時日,約莫他給她進的兩車隊的藥材,前幾日應該到了西安。

    他先前跟她說只是兩車的藥材,不知道等她看見那是整整兩個車隊,會是什么反應。

    滕越拿起筷子吃了口腌瓜,眼前不由地就浮現她小柳葉眉下,一雙眼睛瞪成鵝蛋的模樣。

    念及此,滕越就想笑。

    可她若是不肯要這么多,或者敢把賬算出來,把買藥的錢給他,那他可就要生氣了。

    他不禁往身邊看去,一張小圓桌上只有他一個人吃飯,旁邊的凳子上空空的,他下意識把凳子拉了過來并在自己身側,只可惜凳子上沒坐了那人。

    那天晚上,他從大慈恩寺返回西安府城尋不到人,再聽說硯山王府鬧出來動靜,就急忙趕了個過去。

    等他趕到,一眼看見冷淡的月色之下,硯山王府砍殺之聲不斷,而她慌亂地在硯山王府的深宅巷路上急奔快跑,身后冷箭倏然而至,她在那箭下如同被獵人瞄準的野兔一樣。

    那一刻,只把他驚得冷汗都冒了出來。

    可他惱怒地抓了她,她卻還嫌他生氣把她抓的疼。

    她怎么就不想想,她敢干這等驚險之事,就不許他擔驚受怕地生氣?

    滕越想起這個,把腌瓜咬的咯吱作響。

    只是他又想起了她看著大表妹蘇醒過來,看著表姨母允婚了表妹和沈言星,她眼淚就留了下來,待表姨母和眾人都上來給她道謝,她那雙小柳葉眉一時皺一時挑的,有點不知所措,臉色也有微微的發紅。

    她那小嘴巴又開始信口開河,說什么,“平心而論,我只是想跟二夫人要點錢而已。”

    想到這個,滕越吃著飯笑出了聲來。

    唐佐在旁驚訝地朝著他看了過去。

    將軍吃飯的小圓桌上,除了將軍再沒旁人,將軍這是在跟誰笑呢?

    他眨著眼睛驚訝,見男人不光笑個不停,還笑著念叨了一句。

    “好呆 ”

    唐佐:?

    將軍不光笑,還跟人說話?

    總不能被外面這些喧鬧不停的人氣得,得了癔癥了吧?

    滕越自是沒得癔癥,可他這飯越吃越覺寡淡無味。

    沒有她在,沒有她那信口開河的小嘴巴,叭叭地胡言亂語,仿佛整個世間都寡淡無趣起來。

    他想回家,想立刻回家。

    只是他再歸心似箭,也回不了家,反而孔徽快步找了過來。

    “天爺,外面都鬧成一鍋粥了,你還有閑心慢慢悠悠地吃飯?”

    滕越收了方才的遐思,問他有沒有吃,“要不要跟我一道吃點?正無趣。”

    孔徽不明白,吃個飯還要找什么趣兒,他只道外面亂得不行了,“前幾日你還管管,總是有用的,今日怎么直接撂挑子了?”

    滕越說他確實想撂挑子,“那周杭奉大太監的命辦事,到處欺凌我陜西軍戶,我還要給他收拾爛攤子,這事干的沒意思,不想干了。”

    “那你想干什么?萬一咱們也跟遼東似得,鬧出兩場大事來,你這掌管軍田的大官,第一個要挨刀子。”

    孔徽不信滕越真不管,見他身側正好有個凳子,緊挨著他的凳子,他這就要坐過去。

    “你到底什么打算?”

    話問了,但還沒落座就被滕越推了出去,“你不能撿旁的凳子坐?”

    孔徽訝然,指著他身側的凳子,“這不是空的嗎?又沒人,我怎么就不能坐?”

    滕越不想跟他解釋,只指了另一邊讓他過來坐下。

    “我當然有打算,我是不準備再給那周杭收拾爛攤子了,就今次,準備把他攆走了事。”

    他同孔徽道,這周杭仗著背后有大太監,不把陜西各地官員放在眼里也就罷了,更是把這些保家衛國的軍戶將士們,當作他可以隨意欺凌的螻蟻。

    “今日他把所謂的沒交稅的軍戶抓了七八個,就當街施刑鞭笞,不引出這般民憤怎么可能?”

    他道這事是周杭自己引出來的,“那就讓他自己來扛,若是他手下帶著的那幾個人抵擋不住他招惹來的軍戶,見了血他就知道怕了,這陜西軍中不是他能耀武揚威的地方。”

    孔徽聽他把話說了,曉得他的意思。

    孔徽道這一是個辦法,“但這樣一來,你放手不管,可就把這周杭得罪了。”

    滕越聞言就笑了一聲,“我得罪的人還少嗎?就算我不得罪他,此人對我也沒什么好。”

    這話聽得孔徽直嘆氣,他說滕越說對了,“你之前在金州,一箭射死的那薛登冠,進京找人找了幾月,找的正就是這周杭。你猜怎么著,施澤友回京之后,也同這周杭來往了幾次,這些個同你不對付的,可都聚到一塊來了。”

    滕越聞言一點都不奇怪,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蛇鼠一窩。”

    可這些蛇鼠上面卻鎮著那位權傾天下的大太監。

    唐佐拿了碗筷過來,孔徽也跟著滕越吃了兩口飯。

    “寧夏那邊,恩華王府麾下的人也被大太監軍屯這事鬧得不輕,王復響來傳了消息,說恩華王頗有些躁動。”

    他說恩華王不知從那招來了一僧一道,為他卜算天命。

    “成日地叫他什么老天子,捧得他找不到北,這話都傳到了王復響耳朵里,可見造反之勢是要摁不住了。我舅舅來了信,那意思是恩華王府還是要鎮著些,想把你調回寧夏去,正好也同大太監這清軍屯之令錯開,免得成了他眼中釘。”

    滕越一時沒開口回應,捏了捏眉心。

    孔徽問他,“怎么?不想走?”

    滕越瞥了他一眼,突然道了一句。

    “我還沒孩子。”

    孔徽一愣。

    “我還沒成親呢!”

    兩人相互看著對方,皆笑了起來。

    只是笑著笑著,兩人臉上的這點笑意又落了下來。

    庭院里旋起了一陣風,將草叢里的枯葉都卷了起來,這正旋風卷到了樹下的圓桌上,吹得碗碟發出叮當的顫動之聲。

    天上的云層不知何時密密地聚攏壓了過來,日頭消失不見,似乎一場疾風驟雨就在眼前。

    滕越抬頭往天上看了過去,孔徽亦看了過去。

    后者輕輕道了一句。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場疾風驟雨,只怕就在這幾月之內了。”

    滕越默然,半晌無言。

    不時,他派出去的親兵疾跑而來,開口便道。

    “將軍,秦州衛的軍戶動手了,那周少卿身邊的侍衛被砍倒了兩人,血濺了那周少卿一臉,他還被人一棒打在了頭上 ”

    滕越和孔徽相對一眼,放下了筷子。

    那京城來的大理寺右少卿,被這一棒子,自頭上打出了血來。

    但彼時人群混亂,要是想要找到是誰人打的,還真說不清。

    他恨得要把所有軍戶都抓起來。

    滕越卻道這秦州衛有軍戶數千人,“少卿準備從哪調兵,才能把這暴怒的數千人全都抓起來?”

    他道,“滕某可沒這么多兵。”

    “你 ”

    周杭朝他怒瞪而去,滕越當作看不見,卻放緩了語氣勸了一句。

    “先前繳百姓的稅,百姓手無寸鐵只能耐著,但少卿你此番繳的可是軍戶的口糧,發生此等狀況,只能說算不得意外。少卿才剛剛升到大理寺,若是在我們這等偏僻邊地丟了性命,豈不是可惜?我看少卿不若還是走吧。”

    他這話雖聽著是在勸說,可這些軍戶是他故意放任鬧出了事,之后才出來說風涼話的。

    周杭直恨得牙癢,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萬一這陜西的軍戶真瘋了,滕越也豁出去不管,他們違逆了九千歲是他們的事,可他周杭卻要殞命于此。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周杭心里恨恨,卻也只重重哼了一聲。

    沒兩日就準備北上,往寧夏而去。

    滕越給他送行時瞇了瞇眼睛看去,寧夏城里蟄伏的那位恩華王更不善與,這大理寺的周少卿之后會如何,可就沒人知道了。

    *

    西安府,滕家。

    垂花門口,滕簫一身出門的衣裳,卻被硬生生攔在了門前。

    她臉都青了,直看著自己的母親。

    “娘憑什么讓人攔我?師父都昏迷了,她就在城外,我為什么不能去看?!”

    她所言的師父不是旁人,正是沈言星那位專研機關暗器的姑母沈潤。

    滕簫得她指點,才有今日造詣,她一心想要拜沈潤為師,哪怕林明淑和沈潤都不同意,可她叫沈潤只以師父稱呼。

    年前,她跟滕越去城外探望沈潤的時候,在沈潤身邊留了個人手,不想此人今早來報了信,說沈潤這些日身子都有些不妥,昨晚更是直接昏迷過去,直到今早都沒醒過來。

    沈言星留在城中照看楊尤紜,沈修追著滕越去了下面衛所,沈潤出事時,兩人皆不在身邊,她昏迷倒地,從凳子上摔下來,把額頭都摔出了血。

    滕簫聽聞,急著就要往城外趕去。

    “師父沒有子女,也沒有旁的徒弟,言星哥分身乏術,我為什么不能去看她?難道讓她出了事,就這么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滕簫朝著她母親大聲問了過來。

    林明淑氣得心下一直在快跳。

    “娘都說了,我替你去照看她。你好生留在家中,明日就是黃五姑娘的及笄禮,人家請了你做贊者,是在給咱們家面子,你先前也答應了。今日天色都晚了,你這會出城去,明日還怎么去黃家?豈不是失信于人?”

    可滕簫卻只冷笑。

    “娘說什么失信于人?黃家這么多姑娘,哪個不能給黃五姑娘做贊者?非得我去嗎?無非就是你覺得此事能讓我體面,可體面有什么要緊?師父的身體一直不好,你平日里不讓我去尋她,眼下她都昏迷了,你還不讓我去?”

    她頓了一下,突然啞了聲,“你沒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是我見師父最后一面?”

    她直直看向自己的母親。

    “娘,這最后一面,和黃家給的體面相比,到底哪個重要?!”

    滕簫說著,眼淚砸了下來,她一把撕開擋在她身邊的丫鬟,再不想跟她母親爭論一句,抬腳就要走。

    “都給我讓開!”

    林明淑只見女兒不管不顧發了瘋,越加的怒氣沖天。

    她指著婆子上前去把滕簫摁住。

    “你懂什么?那黃家當家的老爺黃西清,一直照看提拔你二哥,滕家根基淺,如今又到處樹敵,黃氏還肯一心一意幫襯我們,此番請你做贊者,也是往外告訴旁人、要護著我們家的意思,你在這里任性,怎么都不為這個家著想半點?”

    滕簫不聽,“黃五姑娘的及笄禮我縱然不去,黃家還能同咱們割袍斷義?是娘你自己焦慮驚怕過度,前怕狼后怕虎,連覺都睡不著,只想著處處與人交好才能過日子。先前就壓著我,去鄭家同那些不喜歡的人一道讀書,如今更是為了個及笄禮,不讓我去見師父!”

    她朝著林老夫人就說了過去。

    “娘這樣,讓我與那些忘恩負義的人有什么區別?”

    她只看著自己的母親,如同被壓了太久終于反叛了一樣,大聲道。

    “我今日非得要去,誰說都沒用!”

    她去意已決,身上又有幾分功夫,一兩個婆子丫鬟根本攔不住她。

    林明淑也發了怒火,直接讓人去叫了人來。

    “一個兩個攔不住,就來十個八個,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幾分本事!”

    這話傳下去,不時就有一大群婆子丫鬟跑來,把滕簫團團圍在了中間。

    “姑娘姑娘,快聽老夫人的話吧 ”

    她們直喊得滕簫面紅耳赤,一雙眼睛都露了紅絲。

    她忽的從袖中抽出了一柄小巧的弩箭來,朝著人群外的樹,一箭射了過去。

    那弩箭嗖地一聲射出,從眾人頭頂破風而過,直直釘在了院中的樹干上。

    圍著滕簫的仆從皆嚇了一跳,滕簫則拿著弩箭朝著眾人掃了過來。

    “我看誰再攔我?!”

    她善做機關暗器,闔府上下沒有不知道的,他們也曾見識過滕簫這些機關暗器的厲害。眼下一眾仆從全都傻了眼,沒人敢再上前,都無助地朝著林明淑看了過來。

    林明淑見女兒竟然在出門前就備好了弩箭,可見她早就料到自己不欲讓她去,她卻非去不可。

    仆從也是爹生娘養的血肉之軀,她沒得讓府里的仆從中箭受傷。

    她從人群外,撥開一眾仆從,一步步走上了前來,正正站到了女兒的面前。

    “你莫要去傷他們,是我不讓你走的,你要是有本事,就拿你的弩來射我。”

    她倒是看看她一手拉扯大的女兒,今日為了離開,是不是連她這個做娘的也要動手?

    她直直朝著滕簫看了過去,她賭她獨自一人拉扯大的女兒,不敢這樣對她。

    先前送她去鄭家讀書,她不愿意,可也左不過與她吵鬧幾回,冷些日子。

    她多數的時候,還是肯聽話的,哪怕是氣悶些,也不至于太過。

    正因此,她沒有收回她滿院子的技巧玩意,滕越在府里給她找了先生之后,她也默認了,沒再逼她非得去鄭家學堂。

    但去黃家做贊者這事不一樣,她不可能一直悶在家里與這些技巧暗器為伴,若是那般就只能走到沈潤的路上去了。

    她總要出去與人交際,去黃家做贊者這樣的機會再好不過了。

    可她此時為了沈潤,卻要棄了黃家,更是拿出了弩箭要射人。

    林明淑看向女兒,見她手里持著的弩箭果然顫了起來,不敢向她瞄準。

    她心下微緩,又開口。

    “你若是此時回乘風苑去,明日好好去黃家做贊者,沈潤那邊娘親自替你過去,旁的事我也都不追究了。”

    她料想女兒定還是會聽話的,還能真用那弩箭瞄準她這做娘的嗎?

    她果見滕簫手里的弩箭又顫了一顫。

    然而下一息,她忽然握緊了那弩,抬手朝著她就瞄了過來。

    “娘,我今日 非得要去!”

    話音落地,林明淑看著她瞄向自己的弩箭,愕然怔在了當場。

    心頭像是被誰擰了一把,她心口發疼地震驚地看向她養大的女兒。

    “滕簫,你敢用弩箭對著娘?”

    她不敢相信,說出去的話都是顫的。

    可她卻看著滕簫,更往她的弩箭前,一步步走了過去。

    “你是敢射我嗎?”

    丈夫在女兒兩三歲的時候就沒有了,她不記得父親,都是她這個做娘的人把她從那么小小的小嬰孩,一點點養大。

    可是她越長大,就同她這個母親越是不好,從前吵鬧冷戰也就算了,今日,她竟敢用弩箭朝她瞄了過來。

    林明淑心口酸澀發疼,口中卻不松半分。

    “你要不把我射倒,要不然,我不可能讓你離開這道門!”

    她這話說過去,見女兒一雙赤紅的眼睛,眼淚嘩啦流了下來,她不住抽泣地向她看來,林明淑也向她看去。

    然而下一息,滕簫手里的弩箭倏然射了出來。

    只就朝著林明淑,朝著她這個做娘的人。

    林明淑駭然看向那支尖利的弩箭,就從女兒的手里射出來,直直朝著自己身上而來。

    她已經不會動了,甚至什么都聽不見看不見了,她只定定看向女兒。

    有人喊著老夫人,也有人喊著姑娘,有人要來推她,卻有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拽開了去。

    滕簫的弩箭,就擦著她的手臂飛了過去,割破了她的衣袖,在她的胳膊上劃開了一絲淺淺的傷。

    可林明淑卻覺這弩箭深深的扎進了她的心里,直扎得她四肢百骸都疼痛至極。

    她一錯不錯地看著女兒。

    “你真的對娘動手?”

    滕簫方才也驚懼到了極點,此時聽見母親問過來的話,心上難捱地連站都快站不住了。

    她只在惶恐中轉頭,看向了人群里擠過來的鄧如蘊。

    “嫂子 ”

    她一把扔下弩箭,直撲到了鄧如蘊懷里。

    鄧如蘊聞訊趕來,方才那一幕,她看見了。

    此刻滕簫直撲進她懷中,她連忙將小姑娘抱進了懷里,可轉頭去看林老夫人,卻見林老夫人發紅的雙眼下,眼淚也持不住了,不住地從臉邊滑落下來。

    垂花門前寂靜無聲。

    滕簫哭在鄧如蘊懷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去城外看師父,她只能無助地哭泣。

    “師父怎么辦?嫂子,師父怎么辦?”

    鄧如蘊不知要怎么回答,卻聽見旁邊的林老夫人,嗓音沙啞到幾乎無聲。

    鄧如蘊從沒見過林老夫人有過這般時候,她見過的林老夫人,多思多謀,十拿九穩,縱然焦慮心急也總有辦法。

    但此刻,她只見林老夫人的眼淚停不下來,她一直看著滕簫沙啞地開口。

    “原來你眼里,沒有我這個娘 ”

    天光暗淡了下來,混亂之下,垂花門邊的燈籠也無人點燃,只在風里遙遙打晃。

    半空的云層里,遠遠滾來兩陣雷聲,雨意在干熱的土地上暗暗與悶熱較著勁。

    鄧如蘊抱著滕簫,聽見她在這句話里抽泣更厲害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去,只能悶在鄧如蘊的懷里,緊緊抱著她。

    林老夫人也不知女兒這般,自己還能不能攔,亦在這一刻,向著鄧如蘊看了過來。

    鄧如蘊不該管這些事,她若不讓滕簫去,一旦沈潤今晚去世,滕簫會痛苦半生。若是勸林老夫人放滕簫過去,她又有什么立場?

    她左右一想,開了口。

    “我帶著簫姐兒去一趟城外沈家吧,若是沈姑母無事,明日城門開啟,我們必從城外返回。”

    她這話一說,滕簫攥緊了她的衣襟,而林老夫人看向鄧如蘊,眼中也凝住了光亮。

    這個折中的辦法,既能讓滕簫去看了沈潤安了心,也不耽誤明日黃家的及笄禮。

    母女二人先前各執一詞,都不肯退讓半步,相互傷到淚流不止,可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鄧如蘊的這句折中之言。

    但這個辦法如何,還是要林老夫人拍板。

    滕簫從鄧如蘊懷中偷偷看向母親。

    林老夫人沒有開口,卻跟鄧如蘊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鄧如蘊這便叫了人去套車,滕簫一聽,更加抱著她不肯松手。

    “嫂子,嫂子!”

    要是沒有嫂子,她可怎么辦?!

    鄧如蘊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先去馬車里等著她。

    林老夫人看著女兒飛跑出去,直到她消失在墻角半晌,才收回目光。

    只是神色依然仿佛重傷了一般,她看向鄧如蘊,嗓音低落至極。

    “蘊娘,麻煩你了。若是沈潤真太不好,那明日,也不必非把她帶回來。”

    林老夫人說完,似乎已經精疲力盡,她默然轉身,慢慢地離開了去。

    鄧如蘊看著林老夫人的背影,輕嘆一氣

    翌日天剛亮,鄧如蘊就帶著滕簫回來了。

    沈潤無事,沈言星提前到了,還從西安城請了大夫,她們趕過去沒多久,人就醒了過來。

    滕簫放下了心,主動讓鄧如蘊早早帶她回家。

    這會,鄧如蘊叫了滕簫往滄浪閣給林老夫人問安。

    林明淑隔著門沒有見女兒,可默然坐在房中,心跳止不住地加快。

    但是她到底沒開門,滕簫在門外等了片刻也就走了。

    有一瞬,她想要開門叫住她,可想到她昨日射向自己的箭,又抿了唇沒再言語。

    滕簫眼里,沒有她這個母親。

    … …

    黃家的及笄禮很是順利,滕簫這個贊者的事宜做得一絲都不錯,黃三夫人還當眾夸了她好幾句。

    而黃家及笄禮過了沒兩天,滕越就要回來了。

    可他人還沒到,升遷令卻到了。

    由黃西清舉薦,朝廷考察滕越近年功績,擢升他為寧夏游擊將軍,統兵勇三千,駐守寧夏,巡防三關口一帶長城防線,鎮守一邊!

    升遷令一到,滕家整個歡騰了起來。

    次日,滕越也到了家。

    鄧如蘊在心里深深沉了一氣,有些話,她要跟他說出口了。

    第65章

    升遷令先一步到達滕府, 滕越卻在第二日才回來。

    原本孔徽同他從下面衛所返回,就叫了他往自己的地方去,道是他舅舅黃西清從京城派了幕僚回家辦事, 順道同他們見上一面,有什么話要傳回京城的, 正好借此說了。

    但幕僚耽擱在了路上一時沒到城中, 滕越便沒繼續留在等待, 他道。

    “多半月沒回家了,我先回家。”

    “哎哎,人再過半日就來了, 你就不能晚半日再回家?”孔徽跟著他攔著。

    可他卻道“等人來了, 你再來叫我不遲。”

    孔徽拿他沒點辦法,曉得他回家心切, 便也沒再多攔。

    可升遷令已下,調令已出,他這幾日就要返回寧夏駐守邊關,家可就沒那么好回了。

    到時候他可要怎么辦?

    孔徽替他犯愁思量,滕越則奔馬回了家中。

    他到了家門口, 門房眼見他來了,一邊同他行禮一邊給他道賀,滕越笑著大手一揮, 讓人拿了錢賞來,然后又問, “夫人在家吧?”

    門房連聲道在家, 他再顧不得許多, 快步往柳明軒而去,但還沒到柳明軒門口, 就在半路上遇見了他的妻。

    鄧如蘊剛從乘風苑回來。

    沈潤和黃家及笄禮的事情雖然落定下來,但林老夫人同滕簫卻還冷著。

    那日滕簫回來去滄浪閣請安,林老夫人沒見女兒,后來滕簫的奶娘勸著,她又去了一次,可林老夫人還是沒有打開門。

    如此,旁人再勸也沒用了,滕簫不再去,只悶在乘風苑里。

    林老夫人則要么閉門在滄浪閣,要么就在小祠堂里,一個人沉默著整日獨坐。

    母女二人徹底冷下來。

    今日滕簫有些不舒服,鄧如蘊去看了她一回,她沒什么大事,只是與母親的關系如同寒冬臘月的冰越結越厚,令人都郁郁出了病態。

    她見著鄧如蘊便抱著她不撒手,把頭埋在她懷里問她,“嫂子,我能不能也去城東?跟您家太婆婆和玲瑯她們一起住?”

    她這般情形,鄧如蘊實在沒法告訴她,她們一家包括自己這個“嫂子”,也很快就要離開了。

    她只能安撫了她一陣,待她好些才返回柳明軒,不想剛行到半路就聽見外院傳來了歡騰熱鬧的聲音。

    她略略站定腳步,往通去外院的路上看了幾眼,卻見有人一步當先從垂花門后跨了進來。

    他滿身風塵仆仆,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眼中驚喜如同從群山后躍出的朝陽,光芒大盛。

    “蘊娘?你在此等我?”

    他幾乎是一步就到了她臉前。

    鄧如蘊也沒想到他就這樣出現了,可他卻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原本跟在他身后說吉祥話的小廝們,正往門口擠來,不想卻見到二爺與夫人這般情形,都“呀”了一聲,前面的人不敢再往里面進,攔住了門,可后面的人不知道,還往這處擠過來,眾人亂作一團,混亂中嘩啦倒了一地。

    這下都看到了二爺與夫人的情形,倏然全紅了臉,瞬間猶如打散的雨珠,從荷葉上滑沒了影。

    鄧如蘊被他一下抱起,他扣著她的腿彎,把她整個高高地抱了起來。鄧如蘊直道這般不好地掙了去,他卻根本不肯松。

    他抬頭向她看了過來,癡癡地看著她,仿佛他的眼眸里只能放下她一人。

    “我升游擊將軍了。”

    他把這件喜事,親口跟她說一遍。

    鄧如蘊早就知道了,可又在他說來的時候,心頭快跳了兩下。

    從最開始小小總旗,到能掌管一個百戶所的百戶,再到如今,他升至統率兵勇三千的戍邊大將。

    這條漫長的道路,他憑著自己的功績全都走過來了。

    往后,他會走的更好吧

    鄧如蘊也不由地露出了淺淺的笑來。

    “恭喜將軍。”

    他笑道。

    “夫人與我同喜!”

    他話說完,才把她放了下來。

    他牽了她的手往柳明軒去,“你這半月都在做什么?玉蘊堂忙不忙?沒需要某些人給你幫忙吧?”

    說到這,滕越才想起剛同妻子小別再見,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沒得讓她想起旁人來。

    他連忙改口,“我從寧夏給你進的藥,你見到嗎?”

    他暗暗朝妻子看過來,想看她的反應。

    不知道怎么,她似是有些情緒不高,她說自己見到藥材了。

    “將軍怎么買了兩車隊來,那實在太多了,我讓秦 ”

    她話沒說完,就被滕越當即打斷。

    “你敢?”

    他朝著她瞪了過來,“你我本是夫妻,你敢再跟我提錢的事。”

    鄧如蘊向他看去,她一時沒有再說,他卻輕哼了一聲,表示著他的不滿,抬腳進到了柳明軒中。

    柳明軒似乎還是他離家之前的模樣,但莫名有種說不清的寥落之感。

    他沒細思許多,只往房中走去,準備換一身干凈的家中的衣裳來,可推門走了進去,只見房中竟空了下來。

    桌案柜幾上的雜物少了大半,各處凈得空曠,而原本滿滿當當的書架上,此刻也只剩下了了散落的幾本兵書。

    滕越訝然在房中看了一遍,不知怎么心頭驀然跳了一下。

    他調回寧夏,今日回家就是想要跟她商量帶她一起去的,但她的家人和剛開起來的玉蘊堂都還在西安,滕越曉得她大多的心思都在他們身上,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把她帶走。

    可他還沒開口,卻見房中的東西都收束了起來。

    有一瞬,他在想,她是不是也想跟他一起過去?

    可說不清地,他心里卻在想到她今日稍顯低落的情緒,和柳明軒里莫名的寂寥之感時,濃郁的不安自犄角旮旯里鉆了出來。

    他見她跟在他身后也走進了房中。

    她目光亦掃過這清整近空的房間。

    滕越低聲問了一句。

    “蘊娘怎么把房里的東西都收了?”

    被云層遮住的天光,沒能透進薄紗窗內的房中來,房中略暗,越發襯得此間空蕩寂寥。

    但確切地說,鄧如蘊只是把自己的物什都收了而已,滕越的東西還照著原樣留在原地。

    他問過來,鄧如蘊沒有向他看去,也沒有走到他立身的方向,她往另一邊走了幾步,與他拉開了些許距離,側著身應了他這一句。

    “將軍要回寧夏去了吧?”

    “是。”男人低頭朝她看來,“你要跟我一起過去嗎?”

    他問過來,鄧如蘊臉上露出淡淡的笑來。

    她低著頭,半垂著眼眸。

    日光無法盡數透進來的房中,此刻幽靜到落針可聞。

    鄧如蘊在這幽靜里慢慢地開了口。

    “將軍此番升任寧夏游擊將軍,實在令人欣喜,將軍前程廣闊,必還能再立奇功,封侯拜將不在話下,只不過

    “只不過我出身平平,只是個制藥賣藥的商販,腦子里只想著做買賣賺錢,實在當不的將軍的夫人,更當不得將軍的厚愛。”

    她說到這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從他的袍擺邊緣劃過去。

    她看到他僵硬地立住,看到他連袍擺都一動不動了。

    可她的話還沒說完,她張了張口,從喉嗓里又生扯出話來。

    “這一年來,多謝滕家與將軍的幫扶照料,鄧如蘊感激不盡,但往后 ”

    她說不下去了。她從架子上拿出了一封書信來,不敢放到他面前,只敢輕輕放在自己身側的案臺角上。

    那封書信上赫然寫著三個字——和離書。

    她亦在此時緩聲開了口,把最后幾個字道了出來。

    “將軍,和離吧。”

    幽暗的房中,滕越整個人卻似被他最討厭的暑熱日頭,辣辣炙烤在了身上一般。

    火熱的黏膩令他無所適從,他僵著看著她,嘴巴輕輕動了幾下,就把最重最尖的話說給了他聽。

    她還把那封根本不該存在的書信,放在了案臺上。

    他一步走上了前去,一把摁在了那封書信上。

    他沒看,上面的字他一個字都不想看,他只死死摁著那封信,仿佛要把信同整個桌角都一起摁碎一樣。

    他只定定看著她,周身壓制不住的氣息將她全全籠罩,可他開口,每一個字都在驚疑地發顫,在發顫中暗含著乞求。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鄧如蘊知道,她從頭到尾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他而已

    案臺角上,他的手快把那封信與桌角摁碎了,但桌角死死抵抗著,也扎在他手掌之中。

    相互砥礪之間,他手下青筋暴起。

    但鄧如蘊能做的,只有把這話再說一遍。

    “將軍,我說,我們就此分開吧。”

    就此分開。

    此后山水不相逢,再無相思寄巫山。

    *

    滕府祠堂。

    林明淑已聽到了滕越回來的消息。

    她跪在丈夫的蒲團前,看著香爐里的香燒到了盡頭,親手又續了三支香插了上去。

    “滕越今天回來了,蘊娘要跟他提和離的事了。”

    她想起鄧如蘊的模樣來。

    想到她一個人,艱難地拖著一大家人過日子;想到她自來了滕家,給滕家幫過的忙早超過自己給的錢;想到她心里可能已經有滕越了,可因為契約再先,她讓她走,她再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那孩子,真是好孩子,也不知是怎么樣的母親,能養出來這么好的孩子 ”

    林明淑說著,喉頭發澀。

    可惜、可惜她的出身太低了,在這個世道與世風中,實在不是滕越的良配。

    林明淑說自己沒有當好一個母親,她低頭垂眼在丈夫牌位前。

    “我竟養得自己的女兒如此地恨我,竟然想要拿她的弓弩射我。可我不能在把遇川耽誤了,他可以憑借軍功升到游擊將軍,但再往上,要么立了奇功,要么就要有人搭橋牽線。”

    三炷香不住地往下染去,煙霧細細長長地盤旋在香爐上牌位前。

    她說,“你走之后,這世道更爛了,到處都是泥淖,走一步都難如登天。施澤友攀上了大太監,而那大太監是這天下真正的主子,他正值春秋,往后還不知要風光多少年,我只能,只能讓遇川娶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

    “我這個做娘的,能為他做到的,也就是這樣了。”

    但林明淑說著,臉色難堪了起來,“可是,他偏偏中意了,我給他找來臨時擋事的契妻。”

    念及此,她只覺得頭痛到幾欲裂開。

    她咬著牙忍著這劇烈的痛意,反復叫起了丈夫的名字。

    “你在天有靈,能不能指點兒子,讓他今日聽蘊娘說完和離的事,就應了吧!”

    “別再糾纏,別再鬧事,就應了這和離,放蘊娘走,也好盡快地和章家定下來,只等章四姑娘孝期一過,就正經去娶高門貴女為妻。”

    “只有那同大太監沾親帶故的高門貴女,才能幫他往后把路走好!”

    她說著又叫起丈夫的名字。

    “你一定,一定讓他應下同蘊娘的和離 ”

    只是話音未落,她親手為丈夫點燃的三炷香,中間那一炷,突然噌出了火苗來。

    林明淑怔怔看去,不知丈夫牌位前的香爐亮起火光是為何意。

    然而這時,祠堂外有了青萱的腳步聲,青萱隔著窗輕聲叫了她。

    “老夫人,柳明軒那邊 好像吵鬧起來了。”

    “誰、誰在吵鬧?”

    “好像 只有二爺一人 ”

    話音落地,林明淑的頭中又滋啦閃過劇痛。

    她強忍著看向丈夫的牌位。

    這場和離,到底能不能讓滕越認下來?

    *

    柳明軒。

    滕越沒將那放了和離書的案臺摁斷,卻一下把整個案臺都壓翻在了地上。

    案臺上的花瓶擺臺茶盞嘩啦全都砸了下來,案臺轟然到底,發出砰得一聲巨響,砸在房中的青石板上,砸碎了兩塊石板,將門也震開了去

    這動靜驚動了整個柳明軒。

    仆從們皆快步跑了過來,有人近到房門前,看著里面的案臺倒地,滿地碎瓷,都驚詫不已。

    “二爺,夫人,出了什么事嗎?”

    “要不要我們進去收拾一下?”

    一大群人聚在了門口,可房中只傳來暴怒的聲音。

    “走開!都走!誰都不要進來!”

    他一聲暴喝也如案臺倒地發生的巨響,只將人都震懾開去。

    只有鄧如蘊看著他青白的臉色,心下一揪一揪地疼,她不知要怎么辦,只能看著他通身的不解與震怒,啞聲道了一句。

    “你冷靜點 ”

    “冷、靜?”滕越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

    “你教教我怎么冷靜?!”

    庭院在他的暴喝下完全沉寂,可在柳明軒外,似不斷有腳步聲走來跑去。

    整個滕家已被他的震怒攪動了起來。

    鄧如蘊亦不知要怎么教他冷靜。

    她一時間沒有開口,他卻忽然在這時低矮了聲勢。

    他微俯著身子,拉著她的手跟她問了過來。

    “蘊娘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不在家的這些天,出了什么事?”

    他著急地問了過來。

    “是不是楊家的表姨母又 ”

    他覺得這不可能,在經過了大表妹的事情之后,表姨母感激她還來不及,怎么可能再像從前一樣折辱她?

    他果見她搖了頭。

    但不是表姨母又是誰,誰會讓蘊娘做出這般的決定?

    他忽的想到了一個人。

    “是娘?!是不是娘說什么了?”

    他的母親可是每日都在緊張驚慌中度過。

    可他問去,只見鄧如蘊又搖了頭。

    “將軍,沒有人說我,沒有人欺負我。”

    她不想讓他到處亂猜了,只把在心里想過百十遍的話,說給了他聽。

    “將軍很好,滕家也很好,但將軍不也知道嗎?我的出身太低了,在這里格格不入,那也女眷間的宴請令也我無所適從。”

    “那就不要去,你可以不用去任何一家的宴請,誰家的都不用!”他急著緊拉著她,好像怕她就這么從他手下滑走了一樣。

    鄧如蘊心里說不出是何滋味,她只搖頭。

    “不是的將軍,我的出身或許能為將軍擋一時的災,但更多的我就幫不了你了。”

    她慢慢說給他,“對于我自己而言,這樣的日子也無甚意義,我從鄉野草藥叢里來,還要回到鄉野草藥叢里去。”

    她說著,想從他手下抽出手。

    他不愿意,她朝著他看過去,他才松開。

    滕越看到她自懷中拿出了一個東西,是去歲,他給她在集市上捏來的泥人。

    泥人仍舊鮮亮奪目,仍舊栩栩如生,她很喜歡,平日里總時不時拿在手里把玩。

    今日,她又仔細珍惜地拿著,拿給了他看。

    她指著那支泥人,手指輕輕地點在那穿著布衣的泥人姑娘身上,又指在她身后大大的背簍上。

    “將軍你看。她從來時就穿著布衣,背著從山上采下來的草藥。她只是個采藥制藥的姑娘,她不屬于這里,她應該回到她該回到的地方去。”

    她只是那穿著布衣的鄉下采藥女啊。

    她努力地平心靜氣地說給他聽,想讓他也同她一樣平靜下來。

    可她卻也止不住地從眼睛里面落下來苦咸的淚水來,淚水從眼下滑落進她嘴里,苦咸在她舌尖,最后落進了喉管之中。

    她雖哭著,卻也拿著他送給她的泥人,努力跟他笑著又解釋。

    “將軍,你我不是良配,若不是恩華王府和那薛登冠逼迫,你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走在一起,如今那些事情都已經了了,這樁姻緣也該結束了。我們都該回到各自的路上去,過本來該過的日子。”

    她蹲下身來,撿起那封被他摁壓到皺起的和離書。

    這一次,她沒再放到他眼前。

    她牽起他的手,把這份她早就寫好的和離書,放進了他的手心里。

    “就這樣和離吧。”

    一別兩寬,好聚好散。

    他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語,鄧如蘊見他沒有扔開她給他的那封和離書,心里猜測,他到底還是冷靜下來了。

    冷靜下來了,就能認下這和離了吧?

    她則側身,想把這里的安靜都留給他,讓他再冷靜一些,再為他自己的前程好生思量一番。

    可是她剛走出兩步去,還沒到門口,他忽的轉身向她開了口。

    他一字一頓。

    “鄧如蘊,你這套說辭,我一個字都不信。”

    話音砸落,他一把將那和離書撕爛,暴起著青筋的手把撕碎的和離書捏成團,被他直接拋去了庭院中。

    庭院里不知何時刮起了大風,直把那紙團,瞬息吹沒了影。

    鄧如蘊怔在門前,他卻一步步盯著她走了過來。

    “你不喜歡西安府里那些勢利眼的人,我們大可以去寧夏,去寧夏立府別住,同這些人再不往來。”

    這話,他早就跟她提過。

    那時候他說寧夏風是直的,沙是烈的,天地一片廣闊,他們大可以過去,不再留在西安府里。

    鄧如蘊彼時用玩笑給他岔了過去,但此時,她只能道。

    “將軍不可能沒有交際,我也一樣,躲到天下海角又有什么用呢?”

    她無情地將他的話駁了回來,滕越緊緊盯著她又道。

    “那就不躲,這世間的人也不都是那些勢利眼。你也見過不是嗎?楊家大表妹不是,沈言星不是,孔徽王復響他們也不是。他們雖然都出身比你高些,可這些年大家過得起起伏伏,誰還在意那出身?”

    他說王復響的妻子最樂善好施,“她在寧夏最受女眷們歡迎,她什么樣的人都愿意結識,家中常常請來一大堆連她自己都認不清的人,在他們間相互引薦,寧夏那等寂寥的地方,她每月也能宴請兩次,若與她交好,蘊娘何愁不能結識到真正的朋友?”

    他說孔徽沒過門的未婚妻,也就是他的表姐亦是不會挑揀旁人出身的性子,“她原本是同小舉人定了親,不想此人進京中了進士,被達官顯貴看重,一封書信就跟她退了親。她年歲長了,親事不好尋覓,自己倒也不著急,拜了個坤道為師,最愛給人算命,有時候偷偷跑到集市里擺攤 ”

    滕越一步步走過來,也一句句說了過來,“你覺得她們這般的人,可會挑揀你出身?而似她們這般的人,何止一個兩個?”

    他問她,“蘊娘輕飄飄兩句話,就把這些人,還有 我,都一桿子打死?”

    鄧如蘊被他擺出來的這些道理,擠得說不出話來。

    可他今天說再多,說得再有道理,她也必須要跟他和離。

    鄧如蘊深深吸了一氣。

    “將軍說得都對,但與其費力去尋找這些世間的好人,去適應身份,不如我還是退到原來的位置上去,來得簡單自在。”

    這話出了口,院中的風砰得將門吹閉了一閃。

    吱呀咣當見,滕越不可思議地向她看去。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們這樣的情義,你都不肯多花一點點功夫,為我留下來,是嗎?”

    她只覺得不自在了,就想離開,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

    他向她看去,看見她冷淡的臉上此刻淡淡笑著,她沒有對上他的目光,只道。

    “大概是我,從頭到尾,其實都不是那么喜歡將軍吧?”

    這一句,仿佛把整個房中的光亮都驅逐殆盡,只剩下一片昏暗與庭院里肆虐的風闖蕩出的聲響,令人心頭一陣一陣地緊縮。

    滕越直將她摁在了身后的木架上。

    木架硌得鄧如蘊脊背發疼,她抬頭看見他的臉色幾乎青盡了。

    他咬了牙,緊貼在她臉前。

    “你說這樣的話,和拿匕首往我心上扎,有什么區別?”

    他問她,“你這個人,怎么能說出這么‘好聽’的話?”

    他的怒氣又沖在了壓制不住的邊緣,每一沖她都清晰地感受得到。

    鄧如蘊后背被咯得生疼,肩頭在他手掌下幾乎碎掉,她在衣袖下攥緊了自己的手,卻又道。

    這次,她看向了他的眼睛。

    “不是我說話難聽,是因為實話本來就難聽。將軍應該早就察覺了才對吧,我對你,從來都不像你對我那般喜歡 ”

    “你再說?!”

    滕越只覺她手里真的持了尖利的匕首,扎向他的心口,還不斷地轉著刀柄。

    他不知道她怎么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她還沒停下,“ 若本就不那么喜歡,又怎么肯委屈自己這樣過下去 ”

    她的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柄短刀快匕向他扎來。

    滕越一個字都聽不下去了,他狠狠地低頭咬在了她的唇齒之間。

    他雙手緊攥住了手臂,將她的手臂如同囚犯一樣地反剪在了后面,死死扣在了后腰上。

    而他則用力把她向著他壓了過來。

    他如同那惡狠狠的山豹,從山巔一沖而下,一口將她撕咬住便不再松口。

    他恨恨地咬著她的唇,用他最尖利的牙齒釘著她,她吃痛,而直到血氣散在他與她交疊的口齒之間。

    男人恨聲又開了口。

    “鄧如蘊,你說的話,我說過了,我一個字都不信!”

    鄧如蘊心頭一緊,不由抬頭向他看去。

    這時外面傳來了通傳聲。

    “二爺,夫人 老夫人來了。”

    第66章 【九千大章】

    柳明軒。

    鄧如蘊被他糾纏在唇舌之間, 血氣在他的氣惱中擴散開來,鄧如蘊吃痛地想要別過頭去,反而被他敲開牙關更進深處。

    這時房外傳來了通傳的聲音。

    “老夫人來了。”

    通傳聲甫一傳進來, 鄧如蘊下意識要從被他扣住的手下抽出身來,她動作不由急切, 滕越見狀略略松開她的唇舌, 卻朝著她盯了過來。

    “娘過來, 你緣何反應那么大?”

    鄧如蘊被他這么一說,心下微滯,但聽見林老夫人的腳步聲都出現在了門口, 她好不容易從滕越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可身子仍被他扣著,她低頭去推他。

    “老夫人過來了, 你別鬧了!”

    滕越心道鬧翻了天的人可不是他,他只盯著她,忽的又想到了什么。

    “娘來的正好,我倒是要問問清楚,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 她就要跟他和離!

    他轉身一步到門前,一把打開了被風吹閉的門扇。

    林明淑聽聞柳明軒里鬧出了大動靜,就連忙趕了過來。

    她這會剛走到房門前, 就見門被滕越忽的打開了來。

    林明淑一眼就看到了門內的兩人,她尤其看到了蘊娘, 只見蘊娘眸色焦灼, 雙唇微腫, 還有絲絲的血色沾在她破損的唇瓣上。

    她再見房中案臺倒下,碎瓷滿地, 心頭不免一急,朝著滕越就斥了過去。

    “你這孽障,和離就和離,你折騰蘊娘做什么?!”

    只是她話音沒落,滕越就問了過來。

    “看來蘊娘同我和離的事,娘早就知道了?”

    林明淑自然是早就知道了,但她見兒子狐疑問來,越發一個字都不能同他透漏。

    她說自己知道,“蘊娘前兩日同我說過了。”

    可滕越又問過來,“那娘也答應?也同意蘊娘離去?”

    滕越說著,突然看著自己的母親問了一句。

    “還是說,讓蘊娘走,本就是娘的意思?”

    這話問出口來,言語中質疑的意味鋪滿了整個門前廊下。

    林明淑見兒子竟就這樣問了過來,她身形微僵。

    鄧如蘊卻急忙開了口。

    “此事同老夫人沒關系,是我自己的意思。”

    可滕越卻不怎么相信,又看向他母親問了一遍。

    “真不是娘把蘊娘趕走的嗎?”

    他不相信鄧如蘊的話,更是不相信他母親的作為。

    林明淑在這一瞬間,心里忽然翻騰得五味雜陳。

    她忽的看向兒子,“是不是連你也和你妹妹一樣,覺得我這個娘是個十惡不赦之人?”

    她倏然問來,三人之間靜了一靜。

    滕越還不知道滕簫身上發生的事,鄧如蘊只能低聲解釋了一句。

    “ 將軍不要再問了,和離是我要和離的,同老夫人沒關系。”

    她又澄清,只說是自己的意思。

    可她的意思和她的理由,讓滕越怎么都不肯相信。

    更不要說,她最善于說謊,她嘴里根本也沒有幾句實話。

    滕越不信她,卻忽的想到了什么,左右向兩人看了幾來。

    廊下闖來一陣疾風,將門窗吹得吱呀響個不停,庭院角落的樹叢里枝葉搖晃,長長的枝條不斷抽搭著回廊的欄桿,發出噠噠的令人不安聲響。

    滕越看著這兩個他最親近的女人,忽然問了一句話。

    “不會是從最開始成婚之時,娘和蘊娘就商量好了吧?”

    滕家幫蘊娘從她叔嬸和薛登冠的虎口里脫出身來,而蘊娘也幫他擋下恩華王府那榮樂縣主的逼婚。

    這樁姻緣各取所需,他的目光來回掃在母親和妻子之間。

    “是不是一早,你們就商量好了?”

    他一下問出了最關鍵的事來。

    林明淑和鄧如蘊幾乎是同時開了口。

    “不是 ”

    “沒有這樣的事。”

    兩人齊聲否認,可滕越卻覺自己仿佛是摸到了真相的邊緣。

    他滿臉不信地向著母親和妻子看了過來。

    就在這時,唐佐從外院快步趕來。

    “將軍,孔將軍讓人送了急信,說黃先生從京城派來的幕僚到了,請您此時過去一敘。”

    這一聲打斷了三人之間的膠著。

    黃西清派來的幕僚只今日在西安停留一日,明日就要返回京城去。

    孔徽早間就跟滕越說好,讓他等著人來一起商議要事,此刻人到了城中,滕越卻陷在了幽潭深淵之內。

    他只見母親和妻子都否認了他的問話,而妻子卻只一門心思想跟他和離。

    他整個人如同被幾處力道,一起往不同方向撕扯開來一般,他心口又急又痛,卻不得不前去見人。

    滕越沒再繼續朝著兩人問下去,卻叫了人來把柳明軒團團圍住,甚至把整個滕府都圍起來

    “我回來之前,任何人不許出入。”

    林老夫人和鄧如蘊都向他看了過去,他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最后定在了鄧如蘊的眼睛上。

    “尤其是夫人,哪兒都不許去!”

    他憤憤地盯了她幾息,鄧如蘊只覺他恨不能要把她綁起來,但唐佐這邊還等著他,他沒辦法,只能最后瞥了她一眼,轉身快步而去。

    滕越叫人把整個府邸都圍了起來,林明淑見兒子還在發瘋,卻也沒有辦法。

    她只能看向鄧如蘊破損的唇,“蘊娘沒事吧?他還有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除了咬她,他還能做什么呢?甚至連咬她,其實也沒舍得真的把她的嘴,咬的血肉模糊

    鄧如蘊搖了搖頭,看向他離開的方向,默然無言。

    不過門口又來了急促的腳步,滕簫快步跑進了柳明軒中。

    “嫂子,你怎么要走?!”

    小姑娘疾步快跑得發髻都散亂了下來,她一臉的著急如同天塌了一半似得。

    “嫂子,你別走,你別走!”

    她上前就死死拉住了鄧如蘊,可卻在看到她母親的時候,竟同滕越一樣,問出了同一個問題。

    “是不是娘 是不是娘趕嫂子離開的?!”

    林明淑原本聽見滕越的問話,心頭便覺苦澀難言,不想此刻,滕簫竟也如此問了過來。

    她的一雙兒女,第一反應竟然都是她這個做娘的人,在家中作惡。

    心口如同被刀割了一般,可林明淑卻笑了。

    “你們兄妹既然都說是,那就是。”

    她說完,再不欲多看見女兒一眼,直接閉起了眼睛,轉身離開了柳明軒。

    庭院樹叢里的枝條,反復抽打著欄桿,只將自己都抽得遍體鱗傷,綠葉落進。

    鄧如蘊無法安慰林老夫人,而滕簫緊緊拉著她的手,一雙眼睛通紅,嗓音沙啞。

    “嫂子,嫂子,你不要哥和我了嗎?”

    這話直問得鄧如蘊鼻頭酸澀,直沖眼眶。

    可所有的事情,早在她“嫁”進滕家的那一刻,就白紙黑字地定了下來。

    早就,無可轉圜了。

    *

    黃府。

    更鼓來回敲響了好幾遍,夜幕將整座西安城合攏著密密圍了起來,黑暗游走在每一片不被燈火照亮的地方。

    孔徽緊跟著滕越出了門來。

    “遇川你怎么了?臉色那么難看,半晌都魂不守舍的,家里出事了?”

    滕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臉色木然地踏出門檻。

    孔徽懷疑方才說得事,他都沒真的聽進去,只能又道一遍。

    “大太監折騰軍中,又用這個由頭拿捏恩華王府,恩華王府在寧夏的動作越發頻繁,我先前還估摸著半年內會有動靜,眼下看估計就這一兩月了。你準備什么時候啟程去寧夏?”

    滕越如今已經升到了游擊將軍,統兵鎮守寧夏邊陲,有他在寧夏坐鎮,恩華王府縱然要造反,也翻不出太大的浪,不至于禍害了整個寧夏邊鎮的軍民。

    所以眼下這形勢,滕越得趕緊過去才行。

    可他問來,滕越還是沒回答。

    孔徽還要再說什么,他卻擺了手。

    “我先回家了。”

    *

    柳明軒外。

    夜都深了,滕越回來的時候,卻看到了自己的妹妹滕簫。

    “你在這做什么?”他問她。

    滕簫眉眼低垂,嗓音啞著。

    “我睡不著,我來守著嫂子,我怕她走 ”

    這句話只把滕越說得眼眶熱了起來。

    他說“她走不了”,“你回去早些歇下吧。”

    但滕簫卻近到他身前來。

    “哥,你能不能好好跟嫂子說說,讓她別走!要是沒有嫂子,我只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

    這話每一個字都貼在了滕越心上。

    他心口收縮著發疼,只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安撫她。

    “你放心,哥哥不會讓你嫂子走的。”

    有他這句,滕簫連連點起頭放下心來,這才又依依不舍地看住了柳明軒一眼,回了自己的院子。

    滕越則進到了院中。

    房里漆黑,丫鬟說夫人睡下了。

    往日他回家晚了,她還會給他在房門口留一盞小燈,今日滕越推門走進去,里面漆黑無底。

    她連燈都不給他留了,只有房中輕輕的呼吸聲,還聽得到她沒能離開。

    滕越自己點了燈,先到內室門口看了她一眼,見她背身躺著,似是睡著了的樣子。

    他默然看了她幾息,先換了衣裳凈了手,然后拿了瓶藥坐到了床前。

    藥不是她親手制的,她要走,連房中在他的要求下換上的她親手制的藥,也都被她又換了回來。

    滕越看出了她要走的決心,可她先前給他的理由,他不能答應,也不肯相信。

    他用食指挑了些藥,將她從床榻里面攬了過來。

    她仍舊閉著眼睛沒有睜開,被他咬破的嘴唇卻紅腫了起來。

    男人把手指上的藥,輕輕擦到了她唇上,溫熱的指腹貼著她冰冷的唇,把藥擦過,他看著她,不由地俯身低下頭去,忍不住呼吸著她的氣息,將自己的唇也貼了上去,

    她羽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卻都不肯睜開眼睛看過來。

    滕越只想再咬上她的唇,卻也舍不得再把她弄疼,悶了悶才開口。

    “我知道你沒睡著,如今連話都不想同我說了嗎?”

    他這般問過去,才見她睜開了眼睛來。

    她甫一睜開眼,滕越直接將人抱坐了起來,就抱在他身上,就攏在他懷里。

    夜深了,白日里的喧囂散去,只有寧靜閃爍在床邊的小燈里。

    滕越也沒了白日里控制不住的惱怒,他的無奈無措如同深淵的冷水將他淹沒。

    他把妻子抱在懷里,手下輕輕摸索著她的臂膀,如從前一樣,習慣地用鼻尖蹭在她的臉頰上。

    他的聲音充滿了低低的懇求。

    “我們之前在沈家那會,不是都說好了嗎?你有什么事情,第一個告訴我。”

    他貼著她的臉頰問過去。

    “一定有什么事對不對?你告訴我,偷偷告訴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來替你擺平。”

    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做,她只需要告訴他就行了,而不是就這樣將他推離推開。

    他臂膀收緊了些,將她更往懷中攏來。

    以前沒有她的日子,怎樣都無所謂,可如今,她幾日不在他身邊,他都覺得生活寡淡得度日如年,他在外面辦差,每日醒來第一件事,就要想想,今日的差事能不能辦完,能不能讓他立刻回家

    可他好不容易回了家,她卻要跟他和離。

    滕越把不斷地用鼻尖蹭在她臉頰上,可她如同一尊木雕毫無回應,他無奈地只能將臉埋進她的頸窩里。

    “蘊娘別這樣 ”

    別走,別離開我

    他的呼吸滾燙,呼出的每一絲氣息都燙在她臉龐與肩頭。

    鄧如蘊察覺得到他,抱著她的手臂越收越緊,而他悶在她頸窩里的言語則越發乞求。

    “你讓我做什么都行,只是別走 哪怕不那么喜歡我,也沒關系,我們成親才一年,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來 ”

    這些話只把鄧如蘊心口壓得要透不過氣來了。

    有那么一瞬間,她真的想似他說得這樣,偷偷地把原因告訴他。

    可告訴他之后,她與林老夫人之間的契約就全都粉碎了,滕越必然不會再讓她走。

    而林老夫人卻全心全意地要為他娶高門貴女為妻,自己強行留下,只是滕越夾在寡母與她之間難為,而她自己又有什么臉面可言呢?

    她的出身配不上他,那就是配不上。

    就算強行捏合在一起,也不會是珠聯璧合的姻緣。

    既如此,真的不要再強求。

    他還在抱著她,又從她頸窩里,用鼻尖蹭向她的耳后,反反復復蹭得她心頭發軟。

    “ 我們去寧夏,只你、我和阿簫,我們去寧夏,這樣行不行 ”

    他問她,“蘊娘,行不行?”

    鄧如蘊在這句里終于開了口。

    “將軍,不行。”

    床角的小燈閃爍了一下。

    滕越抬起頭,向她看過來。

    “為什么?”

    鄧如蘊沒有立刻回答他,只從床邊的抽屜里,拿出了一瓶藥丸放在了他手中。

    滕越看過去,見瓶子上沒有名稱,但這瓶藥已經被吃掉了大半。

    “這是什么藥?”

    鄧如蘊回道,“是避子丸。”

    小燈的火苗在這一瞬幾乎滅掉,光亮顫顫巍巍。

    滕越不可思議地看著被用掉了大半的避子丸,又問了一句。

    “為什么?”

    鄧如蘊輕聲開口。

    “因為我從嫁進來的時候開始,就沒想過要同將軍白頭到老。我不想要將軍的孩子,也不想長久做你的妻子,不光是因為這里的一切都令我不適,也不只因為我不怎么喜歡你,而是因為 ”

    她說到這里頓了一下,這一次,她直直地向著滕越看了過去。

    “是因為,我心里早就有了喜歡的人。”

    顫動的火光將滕越僵住的身影搖擺了起來。

    “是誰?白六?!你跟他認識也沒多久吧?”

    鄧如蘊搖搖頭,她說不是白大夫。

    她目光靜靜地落在滕越的眼睛上,跟他微微地笑了笑。

    “那個人,是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的人,從我情竇初開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從那一年起,我再也不能把他忘掉,他就一直在我心里,從來都不曾離去。”

    “將軍,不是你不好,是我只喜歡那個人,那個陪我長大的舊人。”

    滕越愕然,抱著鄧如蘊的雙臂也僵住了。

    鄧如蘊看向他的眉眼,看著他如劍的雙眉,和似鷹的眼眸,還有他挺直的鼻梁下,那雙緊抿的唇。

    她看著滕越說那個人,“也和將軍一樣,也是行伍人家出身,他也年紀輕輕就開始在軍中做事,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才是個不起眼的小軍官。”

    因為年紀輕,壓不住下面的兵,他每天都板著臉,獨自一個人在偏僻的山崖間,日日磨煉騎射的功夫。

    她跟著母親上山采藥時,見到了他,起初以為他只是隨便在此練習,卻不想一連幾日都見到了他在此。

    母親說他來到這里大半年了,有時候凌晨天沒亮,就來此磨煉技法,酷暑嚴冬都沒能攔下他的腳步,苦苦熬打身體,往后必然能成軍中的大將。

    她那會不信有人真能小小年紀就如此心性,還跟母親打賭,說隨便挑三日過來,看他還在不在。

    母親說他會在的,只要他不隨軍出戰,他都會在。

    鄧如蘊就專門撿了下刮風、下雨和大霧的天氣去了那山崖間。

    前兩次,他真的都在,但大霧那天,家里勸她不要上山去,小心在霧里摔跤。

    她說不怕,叫著秀娘背著采藥簍就去了山上,兩人喜歡了穿男子的衣裳,到山上采藥行事方便許多。

    那天也是,但山霧大極了,秀娘走了一半就不敢走了,她卻非要看看他,還會不會在。

    可是她到了山崖間,卻沒有聽見他的動靜。

    霧讓人看不清山崖下的人,鄧如蘊拉了秀娘一道看,也沒看見。

    “哈,被我抓到了,他今天沒來!”

    小姑娘興奮了起來,想立刻回家告訴母親,她贏了這賭局,可心里也止不住地想,他是因為大霧沒來,還是被什么耽擱住了?

    不會看不清楚,摔在山路上了吧?

    鄧如蘊這么一想,就叫了秀娘一起到處探看,誰料她沒發現摔倒的人,自己卻腳下一打滑,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這一滾,直接把腳扭了。

    秀娘嚇了一跳,想要背她也背不動,“姑娘在這等著我,我這就回家去叫人!”

    鄧如蘊摔得渾身發疼,動不了,只能催她趕緊去。

    可是山間霧氣彌漫,到處看不清東西,秀娘一走她身邊沒了人,有個風吹草動就把她嚇得心肝亂顫。

    偏就在這時,林子里突然有了大蟲的低吼聲。

    鄧如蘊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卻聽著那接下來的幾聲虎嘯越來越近。

    她只怕再過一會,老虎要走過來了。

    她急急叫起來,“有人嗎?有人嗎?有人能救我一下嗎?!”

    她一連喊了好幾聲,都無人回應,心里已道完蛋了。

    她昨日剛好洗了澡,是不是干干凈凈地就等著老虎美餐了?

    她坐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來,可有人卻從濃濃的山霧里闖了出來。

    他身上背著長弓,手下牽著蒼駒,朦朧的山霧里,他的身形卻如此地清晰。

    鄧如蘊一下就朝著他叫了過去。

    “唉,唉,你快過來救我!”

    我就是因為你,才在大霧里上了山!

    她語氣不怎么客氣,他卻也絲毫沒有介意,快步走到她身前。

    “小兄弟,你摔傷腳了?”

    鄧如蘊不是什么小兄弟,但她穿著男子的衣裳,這會也跟他來不及說了。

    “山里有虎,你能不能用你的馬把我駝走,我還不想被老虎吃掉!”

    但他卻道方才的虎嘯他也聽見了,“可是蒼駒也被老虎嚇到,受了驚,不能騎了。”

    鄧如蘊見他搖頭,越發哭了起來。

    但他卻連忙道,“小兄弟別哭,我背你走。”

    他取下身上箭簍,單膝跪在了地上,將他的后背整個給了她,側頭向她看來。

    “你快上來,我背你下山。”

    鄧如蘊愣了愣,爬到了他背上來。

    虎嘯聲又至,似是更近了些許。

    他背著她站起了身來,一面緊緊將她背在背上,一面還扯著受了驚的蒼駒。

    “蒼駒快走,我們下山。”

    他的步子矯健,少年人的肩背雖還沒有日后寬闊有力,可背著鄧如蘊卻穩穩當當。

    他只怕山路崎嶇摔著她,還道。

    “你抱緊我的脖子。”

    鄧如蘊伏在他背上,他后背因著快步下山出了汗,熱騰騰地令小姑娘有種奇怪的尷尬感,而這會她又順著他的意思,抱緊了他的脖頸,混亂之中竟然一把扒在了他突起的喉結上,弄得他咳了一聲。

    鄧如蘊手下一燙,臉也跟著燙了起來。

    “對、對不住。”

    他卻道無妨,還安慰了她,“你別緊張,我們馬上就到山腳下了。”

    那天,他在濃稠的山霧里一直從山腰間,將她背到了山腳下的路口處。

    他把她放下來的時候,領口全都被汗水濕透了,他沒在意,反而問她。

    “小兄弟,你家住哪?我去叫你家人來接你?”

    鄧如蘊看向他的臉,少年額角有豆大的汗珠落下來,從他突起的眉骨落到他的眼窩里,又順著高挺的鼻梁下來劃過緊抿的唇角。

    那一刻,小姑娘心口砰砰亂跳了起來。

    她沒說自己不是男孩,也沒說自己家在何處,更沒說自己姓甚名誰,她只覺得自己整張臉熱到了不行,好像中暑了一樣。

    她甚至不敢再向他看過去,直到,“我家人剛才去叫人了,應該馬上就過來了,你、你要是有事先走吧?”

    他猶豫了一下,他說他確實還有事在身,可他卻也沒有直接走,反而從箭簍里取出一支利箭來,放到了她腿邊。

    “這個你拿著,若有狀況還能防一下身。”

    小姑娘向那支箭看過去,看到了上面刻著的字:

    越。

    滕越。

    其實她,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她跟母親的打賭沒贏,可從那開始,她就總是往他練功的山崖間跑。

    只是她總是躲在樹后面不敢露面,只就這么偷偷地看他兩眼,心跳就快得不行,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上前去跟他說話,會不會直接昏過去。

    他真的只要沒有隨軍離去,就每天都來,他的騎射功夫在這無人的山間越練越好,他以為自己從沒有人看見,可是在他不曾發覺的地方,有那么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一直看著他。

    她看著他從寂寂無名的小兵,慢慢騎上大馬,率領眾兵,從百戶,到指揮,再到后來戍邊的大將,再到統兵三千鎮守邊關的游擊將軍!

    柳明軒,幽暗的室內。

    鄧如蘊笑著把所有的一切能讓他猜到的,都盡數隱去。

    她看著他,她告訴他。

    “將軍一定想不到,我有多癡。”

    她說著自己最是懶床的人,卻為了見他,總能天不亮就從床上爬起來,去他練功的地方找他。

    “我會陪他一起練功,看著他騎馬射箭越來越好,然后等他練完,跟他一起去街上的早點鋪子吃飯。”

    他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后面。

    她聽見他點了涼糕,她也跟在后面點上一盤,吃不了就兜回家。

    床邊幽幽燭火下。

    滕越看著她提起那個人,嘴角就止不住上揚,她眼中有淚,卻透過眼淚透出光亮來。

    她說她陪那人一起練功,陪他一起吃飯,跟著他一塊到夕陽落下的山巔騎馬,看著他的騎射越來越嫻熟,跟他討來每一支刻著他名字的箭,收滿了整整的一簍。

    滕越突然想起來了,那時他在鄧家的院子里,就看到了一簍裝滿了軍中箭矢的箭簍。

    他怔怔地向鄧如蘊問了過去。

    “ 那簍你一直收著的,就是他的箭?”

    鄧如蘊微頓,她沒想到他還記著。

    她看著他,緩緩點了點頭。

    “對,我當時騙了將軍,那簍不是哥哥買來玩的,那時他的箭,是那些年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留給我的念想。”

    滕越嗓子疼到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那他人呢?你跟他那么好,那么喜歡他,為什么你落難的時候,他都不曾出現?”

    鄧如蘊又笑了。

    她說在那之前,他就走了,“隨著升遷調去了其他的地方,我們失了音信了。”

    滕越聞言握住了她的手臂。

    “既如此,你還想他做什么?”

    鄧如蘊朝著他緩緩看了過去。

    “可是將軍,那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人,哪怕他走了,他也一直在我心里。”

    她說以前她自顧不暇,“將軍就當我是狼心狗肺吧,我如今有了自己的生意,有了錢,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就算一時找不到也沒關系。”

    她看向滕越的臉,看向這個她喜歡了那么多年的人。

    “我會一直找他,或許有一天,他會出現在我臉前 ”

    床角那盞小燈莫名地,突然滅了。

    她會一直找他,直到有一天,他出現在她臉前。

    四肢百骸翻出來的痛意直逼心頭。

    滕越壓制不住心頭的痛意,只看著妻子微微笑著的臉,慢慢松開了她。

    這一晚,他狼狽地離開與她在一起的房間,離開了柳明軒。

    *

    夜間下了一場疾雨,原本熱起來的天,倏忽冷了下來。

    城東。

    有人在黎明時分敲響了城東小院的門。

    涓姨剛起身準備收拾院子里的藥材,聞聲走到了門前,叫著長星把門打開。

    大門打開,她一眼看到了門前的人。

    男人似乎淋了雨,鬢發微亂,有雨絲摻雜其間。

    “將軍?”涓姨訝然。

    滕越則開了口。

    “涓姨,我只問一個問題,請您如實告訴我。”

    涓姨心下一提。

    早在前些日子,蘊娘就回來告訴他們,她離開滕家了,要和將軍和離,但后面的隱情萬不能讓將軍知道。

    涓姨聽到滕越這么說,不由緊張了起來,卻也只能道,“將軍問吧。”

    她看向男人,見他啞如砂礫地嘶聲開了口。

    “蘊娘從前,是有個一直喜歡的人嗎?”

    涓姨愣住,目光定在他臉上。

    “ 是。”她回答。

    “那她,有多喜歡他?”他禁不住又問了一個問題。

    涓姨頓了頓,才回答。

    “ 很喜歡。”

    話音落地,男人在清涼的晨風里神色怔忪,仿佛神魂飄飛起來一般。

    半晌,他道。

    “我知道了。”

    *

    滕府。

    有人在床邊沒動,整整坐了一夜。

    但外院卻忽然有動靜傳了過來。

    不多時,秀娘跑進了房中,她焦急又不知道要怎么辦。

    “姑娘,將軍回來了,但他 收拾行裝,今日就要去寧夏了。”

    有一滴眼淚從眼角倏然滑落。

    鄧如蘊淺淺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

    那就好。

    看來她說得話,他終于肯信一次了。

    只不過,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

    滄浪閣后的小祠堂。

    林明淑亦跪在丈夫的牌位前,過了一整夜。

    她也聽到了報信,說滕越從外面回來了,回來之后沒往內院里來,只在外院收拾了行裝,準備上路。

    聽到消息的瞬間,她一口壓在心底的氣大大地松了出來。

    終于,他終于肯認下了。

    她不曉得蘊娘都跟他說了什么,可他只要肯認,只要肯和離,后面再娶貴女之事,就不難了。

    她起了身,往外院而去。

    *

    外院書房。

    滕簫疾步跑來,險些在石階前摔倒。

    “哥你要走了?我嫂子呢?你不要她了嗎?”

    不是他不要她,是她就沒想過要他。

    滕越心下難捱至極,他同妹妹說不出口,卻見母親也到了。

    滕越無言,林老夫人看著兒子狼狽的模樣吃了一驚。

    她再沒在兒子身上見過這般狼狽的模樣,除了那次,他說他把他大哥丟了

    林明淑心下驚詫不已,看著滕越半晌,才道了一句。

    “好姻緣自來講究門當戶對,你既與蘊娘不相配,便也莫要再強求,更不要多思多慮。”

    她不禁提醒他。

    “若上了戰場,更不要想這些事,刀劍無眼,萬萬莫要晃了神!”

    可她說完,卻見滕越低頭不明地笑了一聲。

    “戰死沙場,本是為兵為將之人的宿命。”

    這話直說得林明淑心驚膽戰。

    “你胡言亂語什么?!”

    但滕越已經把離家的行囊都收拾完了。

    他只是不由地向院門口看了過去。

    母親和妹妹都來了,但她卻連見都不想再見他一面了?

    他往門口多看了好幾息,始終不見她到來。

    他只能狠下心叫了唐佐帶好行囊,去牽了蒼駒,往大門外走去。

    到了大門前,家中仆從也來給他送行,那么多人都擠在門口,卻獨獨不見她的身影。

    滕越還能說什么呢。

    他又低笑了一聲,但下一息,他翻身上馬,再沒回頭地徑直離了去。

    馬蹄聲在晨風里遠去。

    人群也從大門前四散無影。

    只在這時,鄧如蘊慢慢走到門口,朝著他離開的地方,不由地看了過去。

    對不起,對不起

    除此之外,她再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了。

    她以為眼淚在昨夜早已流干,不想此時此刻,竟還有殘余從眼角滴落下來。

    鄧如蘊抬手抹掉。

    誰料就在這時,熟悉的蒼駒的蹄聲,忽然出現在了耳邊。

    鄧如蘊以為自己耳中幻聽了。

    可男人縱馬奔馳的身影就這么從路口處,一躍闖進了她的眼簾里。

    鄧如蘊訝然定在了原處,而馬上的男人也在看到她站在門口,往自己的離處看來時,瞪大了眼睛。

    她也不是完全不喜歡他,不是嗎?!

    他高聲打馬直至門邊。

    就在鄧如蘊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一把將她拉到了他的馬背上,拉到他懷里來。

    “你跟我去寧夏!”

    “在那個人回來之前,我就還是你拜了天地的夫君!”

    第67章

    滕府。

    林明淑送走了滕越, 想著兒子臨行前的神情和他胡言亂語的那句話,心頭難安。

    但這事,身后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奔了過來。

    林明淑心下一咯噔, 就聽見門房來了人,急急報了過來。

    “老夫人, 不得了了!夫人被人擄走了!”

    這信兒直聽得林明淑嚇了一大跳, “誰人擄走了夫人?往哪兒去了?”

    “快快!”她臉色都白了下來, “快去找人,去報官府!”

    但她這命令剛說出口,后面又跑來一個門房。

    這個門房老成些, 沒有似先頭那個慌亂, 開口道。

    “老夫人莫急,夫人不是被外人擄走了, 是 ”

    “那是誰?”林明淑趕忙問去。

    后來的門房回,“那是二爺呀!小人看得清楚,是二爺把夫人拉到馬上去了,綁了夫人去寧夏!”

    話音落地,林明淑怔在了當場。

    原本往乘風苑而去的滕簫也聽了消息趕了過來, 她在一聽門房說,竟然是自己哥哥回馬把嫂子帶走了,她眼睛都亮了起來。

    “確定是我哥?!”

    門房說二爺還是認識的, 先頭來的門房也仔細回憶了下晃眼而過的人,“好像確實是二爺。”

    滕簫聞言徑直歡呼了出聲。

    “太好了, 太好了!”

    她絲毫沒理會母親難以置信的神色, 直道, “他們應該還沒走遠,我也要去寧夏!”

    這一句, 才把林老夫人的神思喚了回來。

    她說滕簫不許去,“那是打仗的地方,豈是你能去的?!”

    她不讓滕簫追過去,滕簫的奶娘也怕她又同林老夫人較起勁來,也只能勸她先莫要給二爺和夫人添亂。

    滕簫哼哼,卻也沒同自己母親再多言,轉身回乘風苑去了。

    可林明淑卻似吞了黃連一般,看向出城往寧夏的方向滿口難言。

    她本以為滕越到底是被蘊娘說服了,可他人都走了,竟然又打馬回來,把蘊娘掠走了。

    他對蘊娘,就這么放在心尖之上?

    林明淑不知自己眼下到底是何心情,他們顯然還沒走遠,但她莫名就覺得,自己再派人去追,去把蘊娘帶回來,也沒有意義了。

    契約娶妻的事情,她早就在心里算過很多遍了,卻獨獨沒想到,會出現今日這般令她無措的狀況。

    可是滕越這樣帶著蘊娘出城,城中自然有人看到,屆時傳到楊家,傳到章家那位四姑娘耳中,她又要怎么交代?

    林明淑頭痛不已,一時之間,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

    鄧如蘊被人直接擄走,他不等她反應,也不等她開口,就這么將她困在身前,揚鞭打馬地往城外而去。

    鄧如蘊被她擄在馬上,反復叫他把她放下來,他根本不予理會,反而引得路上行人都看了過來,她不敢再亂來,但出了城到了無人的路上,她連聲叫他。

    “將軍快放我下馬,我不去寧夏!”

    滕越還是不理會,只重重地哼了一聲,反而打馬跑得更快了。

    鄧如蘊萬萬想不到,他能來這么一招回馬槍。但眼下只看著蒼駒被他打得越跑越快,她也著急了起來。

    她向他的胳膊拍了過去。

    “我不去寧夏,你放我回去,我要回西安!”

    可男人根本不回應她分毫,而她的拍打于他而言,就好似小貓在抓在撓一樣,毫無威懾之力。

    鄧如蘊被蒼駒顛得七葷八素,又被風吹得腦袋發懵,她只見她怎么說怎么拍,他都沒有反應,又懊惱自己怎么就忍不住跑到門口去送他,正巧被他回馬撞見直接擄走,簡直就是去送!

    她又氣又不知怎么辦,惱怒之下,一口咬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滕越你放我回去!”

    她張口咬去,滕越終于是吃了點痛。

    可她那兩排小牙的力道顯然不夠,滕越不僅不氣,反而哼笑了一聲。

    “叫我滕越?不叫將軍了?可叫滕越也沒用,你今次必須得跟我走!”

    他越說,打馬越快。

    鄧如蘊只見身后的西安城都跑沒了影,更是心急,可聽他這話也想起他這人素來吃軟不吃硬,她口下松開了他,轉頭往他臉上看去。

    “ 你放我回去吧,遇、遇川。”

    風把她這句吹得零零散散,但滕越還是清楚地聽見了。

    男人不禁低頭向懷中人看去,她鬢發散亂開來,隨著風繚亂飛舞,只襯得她本就目露幾分乞求的眼眸,越發顯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來。

    可是她昨日拿話來扎他心口的時候,她明知道他心里在意她,卻一口一句她只喜歡旁人的時候,怎么不想想他是如何可憐的心境?

    滕越本被她叫的心軟了一絲,但念及此,心又硬了起來。

    “現在想起來叫遇川了?晚了。”

    他盯著她,突然道,“除非你改口,日后只叫我‘夫君’。”

    他說去,卻見她微轉了頭,錯開了他的目光,她抿著嘴,不肯出聲。

    見她這般,滕越心口悶得又是一氣。

    原來她這句“夫君”,只給她心里那人留著,他在她眼里就只是個臨時丈夫而已!

    她閉口不言,滕越也不想聽她說了。

    反正她也逃不掉,他只把人緊緊往懷里攬了過來,揚鞭催促著蒼駒,直往寧夏的方向奔去。

    午間到暫時歇腳的驛站時,滕越的親兵正在此處等他。

    他們兩人一騎稍稍晚了一步。

    鄧如蘊已分不清自己被帶到什么地方來了。她第一次跑馬如此長的時間,腦袋里灌滿了打著旋的風沙。

    她被顛得暈暈乎乎,連甩了幾下腦袋才回了神。

    男人從她身后當先翻身躍了下去,鄧如蘊也不想再坐在馬上了,她轉頭過去,他正好伸了手來。

    但鄧如蘊卻抿了抿嘴,“我自己下。”

    滕越見她竟拒絕自己,心下更是一氣,他朝著她瞪過去。

    “那人還沒回來呢!”

    說完,他一步上前,將人直接從馬背上抱了下來。

    一陣天旋地轉,鄧如蘊本就暈暈乎乎,這下著了地,差點一頭撞到他身上去。

    好在她站穩了,但卻見唐佐一臉驚奇地出現在她面前。

    “夫人?!”

    唐佐先前只聽將軍讓他們先行,自己回去一趟,還以為有什么另外的事囑咐,沒想到,竟然把夫人帶來了。

    顯然夫人不怎么愿意,見了他便道。

    “唐侍衛,你能不能給我找匹空閑的馬?”

    “夫人要自己騎馬去寧夏?”那他是能找來的。

    但鄧如蘊卻道,“我要回西安。”

    唐佐頓了一頓,抬頭就向著自家將軍看了過去。

    而滕越根本不用說任何話,只重重地哼了一聲。

    鄧如蘊只見唐佐對她目露了歉意,知道出了西安,就只有這個人說了算,她不由地向滕越身后追了過去。

    但她跟過去,他卻突然停下腳步轉過了身來。

    鄧如蘊不備,一頭撞到了他身上,撞進了他懷里。

    滕越順勢把人攬了過來,低頭看向她,開口卻絲毫不松。

    “別想著回西安的事,乖乖吃飯跑馬睡覺,過幾日就到寧夏了。”

    鄧如蘊:“ ”

    而男人說完便不再搭理她,叫了在此等他的親兵。

    “都吃飯去吧。”

    說完又看向鄧如蘊,“你也去。”

    鄧如蘊簡直成了他的兵,不,她不是兵,她是俘虜!

    她只一時說不通,只能轉身去了。

    滕越問了唐佐一句。

    “沈修呢?”

    “回將軍,沈家有點事,沈修明日趕過來,約莫得兩日能追上咱們。”

    滕越點頭,沒說什么。

    唐佐也沒好再問,沈修是暗衛,替將軍做的事,自然同他們不太一樣。

    驛站里吃得簡單些,但唐佐見將軍把夫人帶過來了,特特讓驛站的灶上多備了兩道菜來。

    一眾親兵侍衛坐在一起,鄧如蘊則跟著滕越單獨坐了。

    飯菜還算可口,但她實在沒心思吃飯。

    他就這么把她擄走了,剩下身后一堆事豈不全都錯亂開來?

    鄧如蘊只能又試著同滕越商量,但她剛張了張嘴,就聽他先開了口。

    “你要說什么?再說你多喜歡那個人?”

    鄧如蘊被他問得一頓,看了他一眼。

    見他神色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怒與委屈地,“又想拿刀扎我心口是吧?”

    他說著,忽然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匕首來,按在了桌上,刀尖對著他自己。

    “你不如直接用這個。”

    鄧如蘊見狀一慌,趕緊把刀尖從他身前撥到了一旁去。

    “你別胡鬧。”

    滕越見她神色先是慌亂,接著第一反應就是把朝向他的刀尖撥開了去。

    他不免想到他不甘心地打馬回去,還沒到門前,就見到她站在那,在人潮盡數散去之后,獨自立著朝著他離開的方向看來。

    若他沒有不甘心地回頭,是不是就錯失了她這一眼?

    而她,是不是也不似她說得這般,只將一顆心都給了那個人,不曾留給他一點?

    滕越默了默,突然開口。

    “他叫什么?”

    鄧如蘊眨了下眼睛,朝著滕越看了兩眼,她抿著嘴巴沒開口。

    男人又問過來。

    “也是金州人吧?哪個營的?”

    鄧如蘊同滕越單獨吃飯的隔間里一片安靜,而外面聚在一起吃飯的親兵們,莫名也在此時輕了聲響。

    鄧如蘊也沒開口回答。

    男人卻哼道,“金州衛所就這么大,你是覺得我打聽不出來?”

    他這話出口,鄧如蘊心下就咚咚地快跳了兩下。

    但她卻忽然向他反問了回去。

    “將軍是要替我,盡快把人找到嗎?”

    鄧如蘊問過去,只見男人臉色都變了。

    滕越眉頭緊壓了下來,一雙英眸暗含著幽幽的暗光,又氣又惱地盯著她。

    他巴不得這輩子都找不到這人才好!

    鄧如蘊怎么聽不出他的心聲,她默然無言。

    半晌,卻又輕聲道了一句。

    “將軍強求沒意思。”

    隔間里靜謐無聲,滕越沒有立時回應,他也是一默,待開口時嗓音微啞。

    “他若回來了,也正如你這般癡癡地等著,到那時候,我自然不會再強求。”

    鄧如蘊不知為何,心里泛起雜然五味來,她悄悄向男人看過去,看到他眉眼垂落下來,默然拿起筷子繼續吃飯,都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忘給她夾了一筷子菜來。

    鄧如蘊無法再言語,呆坐在飯桌前。

    但男人卻又哼了起來。

    “吃飯。不管之后怎樣,你現在還是我滕越的妻。”

    他似是說給她聽,又或是自言自語。

    鄧如蘊抬頭看見,見他又開了口。

    “怨侶也是姻緣,既然紅線已牽,如何不能強求?”

    吃過飯繼續跑馬。

    鄧如蘊已知自己沒可能回去了,只能遙遙望著西安的方向興嘆。

    入夜后滕越沒再讓眾人夜中跑馬,指了不遠處的驛站早早地落了腳宿下來。

    鄧如蘊知道他在考慮她身子吃不消,方才在蒼駒背上,她都快吐了。

    這會再下馬,鄧如蘊可沒勁再跟他折騰,滕越見她這模樣,干脆將她抱下來,橫抱在懷中,抱著她回了驛站的客房里。

    唐佐跟驛站的人要了幾顆藥丸來,鄧如蘊還想要掰開搓一搓聞一聞,滕越則放進她嘴巴里,直接喂著她服了,又給她喂了點水。

    “靜坐一會就好了。”

    鄧如蘊也說不出話來,蔫頭巴腦地倚在床頭靜坐。

    男人把衣衫褪了,到隔扇后面清洗身子。

    午間下晌日頭烈的時候,著實出了不少汗,又同風里的灰土沙塵攪合在一起,令人渾身黏膩,這會兒用水擦了,通身都清爽了起來。

    他們下晌吃過了飯,這會倒也不餓,只等著干干凈凈地睡覺就好。

    滕越洗過,便只著了條單褲從隔扇后面走了出來。

    他見蘊娘還坐在床邊,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想讓她呆想不該想的事,叫了她,“要不要也洗洗,洗過了好舒服歇下。”

    鄧如蘊也想洗,但她卻道。

    “一個沒有隨身衣裳的俘虜,清洗了又有什么用?”

    她的怨氣從伶牙俐齒間飄了出來。

    滕越心道她還幽怨生氣,自己這臨時夫君又找誰去說理?

    但她這般懟著他說話,總還是比她說那些扎他心的言語好聽一些。

    滕越瞥了她一眼,沒跟她計較,將自己的干凈衣衫拿了出來。

    “先穿我的,過幾日到了寧夏,讓人給你做新的來。”

    鄧如蘊也覺滿身沙塵很是難受,聽他這么說,便沒再說什么怪話,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了他一眼,拿著他的衣裳進去清洗了。

    可是滕越的身形同她相差十萬八千里,鄧如蘊洗了好半晌,待滕越連問了三遍“好了沒有”,她才慢慢走了出來。

    男人坐在桌邊吃著冷茶,只見自己的上衣她穿在身上松垮地像個唱戲袍子,而褲子她卷了又卷,還是拖在了地板上,還險些把她絆倒。

    男人一整日的氣悶,在這一瞬不知怎么散去了大半。

    他不禁勾了勾唇角。

    而鄧如蘊搞不定他的大衣裳。

    她想要卷袖子,又想要拉褲腳,一雙手上上下下亂成一團,半濕的頭發上的水珠也滴滴答答落下。

    混亂間,她什么都沒拉成不說,系好的腰間褲帶突然一松,這條她還沒整理好的褲子,嘩啦整個落在了地上,她慌亂地要去拉,領口卻又從肩頭滑了下來。

    夜晚細細涼涼的空氣,掠過她露在外面的腿與肩。

    她就這么穿著他寬大的上衣,上衣松垮地半落在她光滑的肩下,而她露著白皙的雙腿站在了他臉前。

    整個人像撿了一片闊大樹葉的小鳥,在大葉子下越發顯得小巧玲瓏。

    男人的眸光在這一瞬定了一定。

    鄧如蘊心頭尷尬亂跳,他突然起身走了過來,沒等她問過去,他俯身直接將她抱了起來,就往床榻的方向走了過去。

    鄧如蘊腦中空白了一息。

    她連忙掙了過來,蹬著腿想從他身上下來,可他手下根本不松。

    鄧如蘊心下更是亂跳,就在懷疑他要把她壓到床上的時候,他把她放到了床邊開著的小窗前的桌子上。

    他把窗子大開來,夜風鼓鼓地吹了進來。

    他拿過一條巾子擦在了她的頭發上。

    風不算冷,正好能把她半濕漉的頭發吹干。

    原來他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把她抱到窗邊的桌上吹頭發而已。

    鄧如蘊悄然向男人看了過去,見他站在窗邊,就這么垂著眼眸給她擦著頭發,窗外鼓進來的夜風將他微濕的鬢發也吹了起來,他一言不發。

    幾聲蟲鳴間或響起,房中只有他擦拭她濕發的聲音應和。

    他的手下很輕,沒有弄亂她一根頭發,鄧如蘊回想起了在滕家的時候,那天她剛洗過頭發,他就出現在她身后,用一條寬大的巾子將她的長發裹了起來。

    那會他發覺她在有意避開他,發了脾氣問她究竟,她答不出來,只能扯了她怕他的話來,不想他多少信了些,不敢再跟她強來,悶聲悶氣地想要給她擦剛洗好的頭發,她卻不要他動手。

    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把玲瑯抱了過來,至少玲瑯能讓他們夫妻之間不要如此僵硬尷尬

    今日沒有玲瑯,也沒有西安府所有其他的人與事,只有她與他,在這半路驛站的客房窗下,在這寧靜夜晚的鼓鼓風中。

    她的頭發沒有全部濕透,他擦了一陣就干了。

    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將她又從桌子上抱了起來,放到了床上薄薄的被子里。

    他則回了身,關上了窗,將桌上最后半杯冷茶一仰頭喝了下去。

    燭火吹熄,他到了床上來。

    他沒有穿著衣衫的胸膛此刻滾燙,只燙得鄧如蘊的后背都緊了一緊。

    可他這時開口,只說了兩個字。

    “睡吧。”

    男人將她團在被中,攬在懷里,她細細的呼吸聲繞動在他耳畔。

    男人定了定神,又嘆了嘆氣,他摟緊了懷中的人。

    怨侶也是姻緣。

    至少在那個人回來之前都是。

    但那個人不知為何,沒想過將她娶進門,反而讓她苦苦找了這么久,也不知怎么就舍得這般待她。

    那個人也許再不會回來了,而他,或許在日復一日的強求里,能在她眼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吧。

    哪怕,只就是這一席之地,也夠了

    *

    接著又跑了兩日馬,鄧如蘊適應了這般跑馬的節奏,沒再暈眩難捱,反而越往北越清涼,風里雖然有沙塵,可烈烈地吹在身上,爽快清涼。

    好像就似某個人之前說的那樣,這里的風是直的。

    他們一行在山間飛馳,遼闊的空中總有黑鷹時不時飛來。

    鄧如蘊問滕越的親兵們,“那黑鷹總跟著咱們做什么?會不會想要趁機撲下來啄我們的馬?”

    親兵們聽了都笑起來,唐佐同她笑著解釋道。

    “夫人,那鷹是咱們自己熬的鷹,它要是敢啄咱們的馬,明兒咱們就把它燉了。”

    鄧如蘊再看這鷹,只覺親近了起來。

    “原來是自己人。”

    她只見鷹盤旋著,往眾人停歇飲水的地方飛了過來,客氣地喊了一聲。

    “你也要來喝點水嗎?”

    她問去,黑鷹卻不搭理她,只有一眾親兵們哈哈大笑。

    但這會兒,一陣響亮的哨聲忽然在她身后響起。

    她只見那鷹俯沖了下來,鷹速度極快扇來一陣疾風,鄧如蘊驚得連忙抱住了腦袋,但那鷹又在臨近眾人時放緩了速度,最后盤旋著停在了吹哨那人的臂上。

    是滕越。

    男人穿著一陣黑褐色長袍,那黑鷹就停在了他臂上,一人一鷹立在高高的山坡上。

    他身后山風呼嘯。

    鄧如蘊看過去,正同男人看來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莫名地,她一時沒能別開去,只聽見自己心跳重重響了三聲。

    幸好這時,有人飛馬從他們的來路上趕了過來,不巧正是后面追來的沈修。

    沈修見到鄧如蘊沒有太驚奇,顯然已經知道了,他上來跟鄧如蘊行禮打了招呼,鄧如蘊尷尬地跟他點了頭。

    滕越則把沈修直接叫了過去。

    “你不用跟我去寧夏了,去幫我辦件事。”

    沈修連忙正了身形,“將軍要辦何事?”

    滕越遙遙往遠方看了一眼,目光又收回來,在鄧如蘊身上微微定了一下。

    “你去一趟河南,去尋在那給霞姐看病的魏嬤嬤,從魏嬤嬤口中旁敲側擊些話來。”

    “將軍想要探問什么?”

    滕越微頓,輕聲開了口。

    “去問魏嬤嬤,夫人是怎么嫁到滕家來的,老夫人找到夫人的時候,有沒有同夫人商議過什么特殊的事宜。”

    沈修眨了一下眼睛,他應了下來。

    “屬下明白了。”

    滕越頷首,又囑咐了一句,“暗中探問,莫要張揚。”

    他吩咐完了事情,又問了幾句沈家的事,沈修就要走了。

    鄧如蘊驚訝,走到沈修馬前,“你怎么這就走了?”

    沈修連道將軍吩咐了差事,“等屬下辦完事,自會再回寧夏來。”

    鄧如蘊卻不免想到了滕越之前問起“那個人”的身份之事,她不由問沈修,“他不會是讓你去金州吧?”

    她這話問出口,就見站在不遠處的男人瞥了過來。

    鄧如蘊抿了抿唇,沈修卻道不是。

    “屬下并沒有要去金州,夫人若是有什么差遣,屬下也可往金州去一趟。”

    鄧如蘊才不想讓他回金州去,連連搖頭。

    她還想再問句什么,男人已朝著沈修開了口。

    “快走吧。”

    他一開口,沈修立時上了馬,鄧如蘊無法再問,見他同眾人告辭,快馬往來處又奔去了。

    鄧如蘊不曉得滕越吩咐沈修去做了什么事,但既然不是去金州,她心下稍安。

    男人這兩日言語越發少了,可她的心緒卻隨著連日的跑馬,莫名地也飛了起來。

    又過兩日,在漫天的風沙之中,她看到了那座巍峨的邊關重鎮寧夏城,出現在了眼前。

    第68章

    比起西安府城, 寧夏鎮城要小的多,但這里城樓高聳,旗幟高懸, 滿城皆兵,遼闊的天空中山鷹盤旋。

    風沙筑造高墻, 鐵騎踏出長路, 這里連行人都是守關的邊軍, 城中來來往往不斷有兵馬經過。

    鄧如蘊從沒來過邊鎮寧夏,她此時坐在滕越的馬上,朝著城中好奇地不斷打量。

    男人見狀, 便也松了韁繩, 讓蒼駒放慢了速度,由著她慢慢地左右探看。

    路上行人多半是此間軍戶, 無不認識滕越,見他升任游擊將軍后重回寧夏,紛紛過來跟他打招呼道喜。

    滕越比大多的武將,脾氣都要和悅得多,人人過來跟他打招呼, 他都笑著跟人點頭回應,但邊軍們也朝著他馬前帶著的一個人看了過來。

    那人雖是用防風沙的巾子裹了頭臉,但顯然是個女子。

    有人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滕將軍,這位是 ?”

    滕將軍這樣的人, 也會隨便在路上帶個美人回來嗎?

    鄧如蘊在他馬上遮遮掩掩, 滕越卻直接回應。

    “這是內子, 她嫌天熱馬車里悶,就跟我騎馬過來了。”

    眾人一聽, 全瞪大了眼,一邊尷尬地給“夫人”見禮,一邊連連往后退開去,不敢再胡言亂語。

    鄧如蘊也沒想到滕越徑直把她說了出來,直接說了她就是他“內子”

    但他怎么不說是他把她強行擄來的,竟說是她不想坐馬車。

    他倒是給她個馬車讓她坐,那她堅決不坐在他馬上。

    看著幾日把蒼駒累的,都蒼老了。

    可男人這幾日話明顯稀少下來,鄧如蘊也不好主動開口跟他多言。

    她偷偷扭頭朝他看去,正遇到他低頭看到她臉上來。

    鄧如蘊一頓,轉回了頭,錯開了他的目光。

    男人一默,抿唇不再言語,打馬帶著她回了他在寧夏的府邸。

    滕越在寧夏的府邸不算很大,他之前就跟她說過,若是她愿意同他在寧夏立府別住,就把隔壁鄰家空閑的院落買下來,另置一路并到如今的府中。

    這會兒,鄧如蘊人已經被他擄到此地。

    她站在他的院中,滕越見她又好奇地打量起來,不禁開口。

    “這幾日我就讓人把隔壁院子買下來,待翻新一遍,再等寧夏城也落定下來,就把外祖母、涓姨和玲瑯都接過來。”

    滕越說著,眼眸輕轉地看向妻子。

    但鄧如蘊卻暗暗一驚。

    “不用。”她立時回道。

    這立刻拒絕的口氣落在男人耳中,似細針又往他受了傷的血肉里刺過來一樣。

    滕越眸色沉了一沉,口氣卻硬了幾分。

    “只要我還是你夫君,這些事便都是我該做的。”

    他說著,想起她倒是癡心那人,可那人一走了之可有管她分毫?

    他低哼一聲,又道。

    “若是一個男人,連自己心悅的女子和她的家人都護不住,我看也當不得什么癡心予付。”

    他說完,就轉過了臉去。

    男人如雕如刻的側臉此時被沉沉的暗怒所籠罩,鄧如蘊看過去,心下又泛起雜然五味來。

    但她還是道。

    “那、那也不用你管。”

    她這話聲音不大,但男人卻清晰地聽見了。

    他只給她留個四個字就大步走開去。

    “由不得你。”

    男人腳下似涌起了怒濤,行走間衣袍翻飛。

    鄧如蘊咬咬唇,沒跟他走過去,只轉身問侍衛唐佐。

    “將軍在寧夏的府邸,可還有旁的能住人的院子?”

    她這身份,跟他住去正經妻子住的正院,那是大大的不合適。

    可唐佐卻跟她搖頭。

    別說旁的院落確實沒有收拾出來的,即便是有,將軍也不會答應。

    經了這幾日在路上所見,唐佐對眼下將軍與夫人之間的關系,已經有了嶄新的認識。

    他小聲勸鄧如蘊,“夫人還是同將軍一道住正院吧,正院寬敞,冬暖夏涼,家什齊備。”

    但鄧如蘊卻還是跟他商量,“縱然沒收拾好的院子也沒關系,我自己收拾就好。”

    唐佐為難地皺巴了臉,卻只能跟鄧如蘊搖頭。

    “夫人 ”

    沒有滕越發話,唐佐他們什么決定都做不了,鄧如蘊干脆道。

    “那我住柴房 ”

    誰料她話音沒落,男人走到正院門口的腳步倏然停了下來。

    離著這么遠的距離,鄧如蘊不想他耳朵還這么靈,竟一下就聽見了。

    但他卻在此刻轉過頭朝她看了過來。

    “你試試?”

    鄧如蘊:“ ”

    她愿意住柴房是她自己的事,怎么就礙著他了?

    可這話她也只敢在心里嘀咕,腳下卻老老實實地跟他進了正院。

    只是她進了正院,見這里雖然沒有什么花卉樹木,但兩側廂房卻都干凈整齊。

    她不禁又道了一句。

    “那我住西廂房吧。”

    東廂房是他的內書房,她住西廂房總可以吧?

    然而她話剛出口,男人直接叫了唐佐。

    “把東西廂房,都給我封了。”

    他說這話明顯還努力壓著語氣,但壓在下面的火氣鄧如蘊卻察覺得明明白白。

    鄧如蘊只見唐佐的臉色苦得像吞了苦瓜,頓覺不好意思,她實在是對不起唐佐了。

    她只能道,“別封,我不住了就是。”

    唐佐聞言連忙朝著自家將軍看過去。

    滕越自眼角朝那不老實的人瞥了一眼,見她還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更是生氣,但到底沒說什么,默認了。

    他推門,抬腳進到了房中。

    倒是聽見她還好心地安慰唐佐,“沒事了。唐侍衛下去歇了吧。”

    她待旁人可真是好,除了待他。

    但他不能再跟她計較,不然只會計較個沒完沒了。

    他眼角瞥見她,總算是跟著他進到了房里,剛要松口氣,誰知她看到了側間的一張短榻。

    “這榻不錯,我睡榻吧。”

    鄧如蘊只看著他這正院正房里的那張雕花大床,可真是好床。

    若是她今次睡了,這么好的床,以后就只能扔去庫房里不見天日了。

    可她這提議剛出口,他忽的轉身一步到了她身前。

    鄧如蘊下意識往后躲去半步,卻還是被他長臂直抓了過來。

    她不禁小小驚叫了一聲,卻被男人直接壓到了床上。

    他先前沉沉的眸色之中,此刻怒火燒了起來,他咬牙盯緊了她。

    “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分隔開?”

    這話直問得鄧如蘊心頭緊了一緊。

    但口中卻道,“我不是,都跟將軍說清楚了嗎?”

    這話令滕越眼睛深深閉了起來,似有什么鉆心的痛意,需要他拿出十分的力氣去忍耐。

    干烈寂靜的邊鎮滕府,除了風斯斯沙沙從門窗地板墻角吹過的聲音,此間再無別聲。

    男人深深地閉起眼眸,幾息,才緩緩地睜開了來。

    他只看著鄧如蘊,忽然道了一句。

    “蘊娘這會,可沒有避子丸了吧?”

    鄧如蘊被他緊壓在床上,又聽到這話心下一跳。

    她聽見他慢聲向她問過來。

    “你說,若我們從此時開始,夜夜夫妻敦倫,會是那個人先回來,還是我們的孩子先來?”

    鄧如蘊瞬間緊閉了嘴巴,再不敢亂說一句話刺激他了。

    她一張小臉繃得緊極了。

    有那么一瞬間,滕越想把她的衣裳扯了,就照著他狠話說得那般辦了她。

    可卻在她緊張的眸色之下,只能咬牙朝她看去。

    她可真是狠心。

    為了不要與他的孩子,竟一直在吃避子丸,她難道就不怕傷了身嗎?

    她怎么就對那人,癡心成這樣?!

    滕越死死地盯著身前的人,可又在觸及她小柳葉眉下那雙眸光輕顫眼眸時,心下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

    她就不能對他,就不能對他,好一點?就一點?

    他忽然松開她站起了身來,深吸了三口氣緩緩吐出來,才覺自己又找回了理智。

    滕越沒再看她。

    “我睡榻吧。”

    他聲音不大,嗓音低著,似幽暗墻角里滴落的夜間殘雨。

    鄧如蘊見他說完這話,過來去柜子里拿了床被褥,往榻上去。

    但那榻和柳明軒里榻不一樣,只是一張小小的短榻,可他身量高挺如松,根本就睡不開。

    這張床,鄧如蘊到底是占了,既如此再把他趕去睡榻又有什么意義。

    反正他們這一路,也都是這么過來的。

    算了,算了。

    她坐起了身朝著他叫了過來。

    “那短榻睡不舒適,你還是到床上來吧。”

    她的聲音很輕,但就是這么輕輕地開口,就像是泠泠清泉流淌在了干裂的心頭。

    滕越向她看去,見她一雙小柳葉眉下,眼睛眨著,又小聲說了一遍。

    “那小榻不是能睡覺的地方,我沒得喧賓奪主。”

    她的聲音小的似一只偷吃糧食的小鳥。

    但她說那榻不是睡覺的地方,他在上面睡不會舒服,她叫他還是回床上去,他們還跟從前一樣。

    滕越把被褥又收回了柜子里,默默朝她看過去。

    她對他,還是有一點在意的吧?

    念及此,男人心頭如同被羽毛輕輕擦過,軟了下來。

    至少她還有點良心。

    他緩緩松了一口氣,卻聽她偷偷打量著他,道了一句。

    “我剛才,只是氣你而已。”

    滕越:“ ”

    她是有良心,但真不多!

    可是他轉過來又想。

    就算不多,那也是有。有就不錯了。

    滕越氣坐在桌邊,開了窗子吹風。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竟學來了一套安慰自己的本事,或許那只是沒有實際效用的安慰,可至少在此時,他沉了口氣坐了下來。

    她也從床上走下來,輕手輕腳地從他身后繞過來,站在窗邊也吹了吹風,又瞧他。

    “你接下來,是不是要去大營帶兵?”

    她問正事,滕越頷首。

    “近來有韃子在邊關亂竄,意圖不軌,我明日去官署正式上任,之后約莫要往玉泉營去,帶兵驅逐這些關外的韃子。”

    玉泉營在城外,據此還有些許距離,他沒法在家中陪她,便道。

    “我本想讓王復響的夫人帶你在寧夏城中轉轉,但她似是回娘家了,這幾日不在。就讓唐佑先陪你四下里走走吧。”

    他說唐佑,見她眨了眨眼,疑惑地歪頭向他看來,就好像是撲棱著翅膀停在窗邊歪頭的小團雀。

    她疑問,“右?不是唐佐?確定是右不是左?”

    她迷惑地攤了攤右手,又攤了攤左手。

    滕越禁不住就有些想笑,但想到她剛才氣人的行徑,又忍了下來。

    他說是右不是左,“唐佑是唐佐的親弟弟,也是我的近身侍衛,先前一直留在寧夏這邊的府邸,比你還小一歲。”

    鄧如蘊一聽這小侍衛比她還小一歲,頓時覺得,若是她趁著滕越不在城中,找機會跑路說不定能成。

    可她念頭剛一冒泡,滕越就一眼看穿了一樣。

    “別想著跑出城去,更別想著回西安,我不同你鬧著玩。”

    他一臉的嚴肅,目光好像要把她釘在窗子上。

    鄧如蘊登時偃旗息鼓。

    她說沒有,從床邊又繞到了他的交椅上,那交椅有些高,她坐上去兩只腳懸在半空,都碰不到地,她不介意地晃著腳,“那我上街上藥鋪里轉轉總是行的吧?”

    這個自然,滕越被她一雙腳晃得心頭又軟。

    “只要不出城,怎么轉都行。”

    但他念及此,又想起了另外的事,專門囑咐了她。

    “對了,出門多帶些人手,若是遇上恩華王府的人,盡量不要同他們沖突。尤其若撞上那榮樂縣主朱意嬌,更不要理會。”

    他說著,目光往窗外看去,“如今的恩華王府,只怕秋老虎中的螞蚱,躁動的很。”

    只是秋日一過,這螞蚱又還能如何呢?

    這事鄧如蘊先前已經聽他說過了,聞言也正色起來。

    “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我避著他們就是。”

    她認真地應著他的話。

    有那么一瞬間,滕越覺得一切好像回到了半月之前,他們仍舊好好的時候。

    那時候,白六還同他暗暗較勁,可笑他與白六兩人還不曉得,她心里最緊要的那個,根本不是他們其中之一。

    *

    西安府。

    白春甫接連在西安府下面的縣鎮,忙了好些日。

    近來惠民藥局在下面的縣鎮發現了一種病例,看似尋常風熱之癥,卻比尋常風熱要兇猛得多,陸陸續續有人染病,尋常風熱的藥卻不怎么起效。

    惠民藥局把他請過去看了一程,白春甫直到今日才抽出身回了趟西安。

    他本想往玉蘊堂繞一圈,看看那人今日在沒在,但早間有病人耽擱了行程,到了下晌才到西安城中,而今日是同沈言星約好,去沈家給楊尤紜看診的日子。

    白春甫只能先去了沈家。

    不過到了沈家,他見不光楊家人和沈家人在,那位章家四姑娘也在。

    上一次他來沈家給楊尤紜看診,她便在此處,她似是也看了些醫術,還能同他細問上幾句。

    不過白春甫連番忙碌地不得閑,這會剛搭上楊尤紜的脈,就見這位章四姑娘緩步走上前來。

    “白六爺瞧著,表姐今日如何了?”

    白春甫一時沒回應,又讓楊尤紜換了另一只手來,繼續診脈。

    這位章家姑娘倒是頗懂察言觀色之人,沒有繼續問,直到他細細地診過脈,沈言星朝著他問來,她才又微笑開了口。

    “瞧白六爺神色,表姐約莫是好多了。”

    “確實。”白春甫點頭。

    沈言星一聽就目露喜色,“六爺這么忙,還不忘照看阿紜,我真是感激不盡。”

    白春甫跟他擺擺手,說沒什么。

    “她只是漸漸轉好,但若要完全恢復,甚至恢復到之前待孕時的狀態,還需要了一兩年的工夫。”

    他這么說,楊二夫人臉色都變了一變。

    她這些日子,只以為女兒雖然活過來了,但要想似尋常人一般膝下有子,只怕是難了。

    沈言星雖然跟她一心一意,可她聽多了旁人家無子嗣的女人如何難過,只為女兒擔憂不已。

    此時聽見白春甫這話,不住地連念了幾聲佛。

    但,這是佛主保佑,還是白大夫妙手回春,也是說不清的。

    楊二夫人亦連聲朝著白春甫道謝。

    白春甫只道也沒什么,“但我接下來要在西安府下面的州縣看病,恐抽不出身回來了,病人只需繼續吃藥調理即可。”

    他重新給楊尤紜調整了方子。

    旁人看不懂,章家姑娘卻瞧著道,“六爺這方子還給表姐摻了幾味味甘的藥材,想來表姐吃用起來,要容易許多。”

    白春甫點頭,卻也沒有置評。

    倒是這時,沈言星道了一句。

    “白六爺瞧著,阿紜若是好些了,我可否出一趟遠門?”

    白春甫道這沒什么,順便問了沈言星一句,“沈將軍要暫離開西安了?”

    沈言星說是,“我為寧夏軍中制了一批火器,滕越先前就催促過我,眼下他人回寧夏去了,我怕火器在路上走得慢,準備親自押運過去。”

    他說著,又道了一句,“滕家伯母也托我過去看一眼滕夫人,我親自去一趟,正好回頭跟她報信。”

    他只是隨口這么一說,可房中人臉色卻各異起來。

    楊二夫人這邊,早在先前就知道了滕越把那小祖宗擄走的事。

    她料想必然是自家表姐要把人送走了,她還輾轉反側了些日子,可沒想到,滕越竟然沒有放手,把人帶走了去!

    她聽到消息那時,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激動,連著喝了三碗茶才定了神。

    可是這消息,卻不知要怎么跟自家外甥女說。

    她一時無法說,林表姐那邊也沒有說辭,她便讓人先不要告訴章貞慧。

    不曾想這才瞞了幾日,沈言星竟說了出來。

    沈言星這么一開口,楊二夫人就見外甥女微微挑了挑眉,向她問來。

    “舅母,滕將軍去寧夏,把夫人也帶過去了?”

    楊二夫人喉嚨被堵住了一樣,一時沒言語。

    可卻見原本坐在凳子上的白六爺,聞言站了起來,他朝沈言星問過去。

    “蘊 不,鄧東家,她跟著滕越走了?”

    楊尤紜半坐在床上,扯了一下沈言星的袖子,后者這才發覺自己多言了。

    他還以為這件事情,不是什么秘密。

    但此時,也只能同阿紜對了個尷尬的眼神,點頭認了下來。

    “確實是,走了幾日,眼下應該剛到寧夏了。”

    他這話輕輕落地,房中人越發神色變幻了起來。

    第69章

    西安城, 沈府。

    眾人神色變幻。

    章貞慧問過去,楊二夫人支吾了起來,她見狀便沒再繼續說什么, 反而瞧著那位白六爺神色怔怔。

    她身邊的奶娘也看出來了,遞了個眼神過來, 章貞慧照舊沒有言語。

    室內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氣氛, 幸而楊二姑娘楊尤綾從外面而來, 楊二夫人想讓白春甫給自己總還時不時犯癔癥的二女兒也看看病,才打破了此時的尷尬。

    楊尤綾見到了白春甫少不得又激動起來,但卻見六爺不知為何神色落寞, 給她簡單切了脈, 只道繼續服用之前的藥調理即可,就起身告辭。

    楊尤綾見狀急著起身問他“怎么就走了”, 好在被自家姐姐攔住。

    沈言星則把白春甫親自送去了門口,見他臉上仍有疲態,不由道。

    “聽聞近來下面州縣患病的人頗多,但六爺也要顧著自己些才是,莫要累倒了。”

    這話白春甫聽了卻又似沒聽進去, 只莫名又問了沈言星一句。

    “她 他們是什么時候走的?這么快就到寧夏了?”

    沈言星說是前幾日走的,白春甫緊壓的眉頭微挑起來。

    “前幾日?馬車不能這么快吧?”

    沈言星見他果然還完全不知道,但他都問到了這里, 只要稍微打聽一下也就聽到了,他干脆直接告訴了他。

    沈言星尷尬地咳了一聲, “夫人是跟著遇川騎馬去的, ”他又清了一聲嗓子, “遇川不知怎么突然決定把夫人帶走了。”

    他盡量含蓄,但白春甫卻聽得耳中轟響了一下。

    他沒再繼續問, 轉身與沈言星告辭之后,立時就讓竹黃去打聽了來。

    竹黃跑到滕府附近的茶館問了沒幾句就打聽了出來,轉回頭就跟白春甫說了,“ 滕將軍本來自己走了,卻突然打馬回頭,接著就把夫人帶上了,他們說滕將軍那模樣好像是 把夫人給擄走的!”

    白春甫聞言足足默了三息。

    “滕越,他怎么敢這般待蘊娘?”

    她曾說過,他們并非是夫妻關系,滕越非是她夫君。

    蘊娘顯然是不想走,卻被他強行擄了去。

    他不由開口,“竹黃收拾東西,我們去趟寧夏。”

    竹黃眼睛都瞪了起來,“可是六爺,您在下面的州縣忙了七八日了,連覺都沒怎么睡?怎么去寧夏啊?小的怕你還沒到寧夏見到鄧東家,您就倒在半路上了。”

    這話還沒說完,白春甫就一陣咳喘了起來。

    竹黃見狀更是嚇了一大跳,“天爺,您也咳嗽起來了?豈不是同那些病患也一樣?您不會也患了他們的病了吧?”

    西安府下面州縣里,這月余以來陸續有人患了風熱之癥,初初看著與尋常風熱并無大差,可病癥重,傳染亦快,惠民藥局報到白春甫這里的時候,這幾個州縣的醫館藥房都已人滿為患,且大有四處散開之勢,連西安府里也不能幸免。

    眼下看來雖不至于如天花鼠疫那般厲害,可也不容小覷,白春甫這幾日與地方上的郎中醫師商討,擬了個方子用下來,效用還算可以,但他本人竟在此時咳喘了起來。

    竹黃連道不成,“您自己都說了,此病要靜養,萬一您真也患了此病,再往寧夏跑一趟,小的真覺得您要倒在半道上了。”

    白春甫瞪他,“你嘴里就不能說點好話?”

    竹黃苦著臉,“可小人說得也是事實,要不您要干什么,我替您跑一趟好了。”

    白春甫又是一陣咳喘,念及自己恐怕也脫不開身,沉著臉沉默了半晌,到底是答應了下來。

    “那你替我走一趟吧,問問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若有需要我的,只要她開口 ”

    竹黃眨著眼睛瞧著自家六爺,見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又低聲吩咐了過來。

    “就算她不開口,你也留意些,替她辦了就是。”

    *

    沈府。

    楊二夫人瞧著自家外甥女,自問了她那句之后,便沒再開口,半低著頭坐在一旁,房中沈言星同她兩個女兒說話的聲音時不時傳過來,越發襯得她這個沒有爹娘、也沒有兄弟姐妹的人,形單影只,窗下光亮中落出來的影子,都顯得她通身落寞而寂寥。

    楊二夫人先前只想著,那小祖宗沒走成,她說不出的興奮,卻忘了滕越只能有一個妻子,要么是那嘴巴不饒人的小祖宗,要么就是自家的外甥女。

    她那林表姐一門心思在外甥女身上,但滕越卻根本不松開另外的那個。

    這會她見外甥女默然走出了門去,也跟了過去,心道也不要勸勸她,換個人算了。

    滕越雖有出息,前程也好,但她是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旁的兒郎也不是挑不到,縱然有她伯母那位侯夫人從中作梗,可她這個做舅母的也能在旁相幫,無非是比滕家差一些而已。

    只是她還沒開口,卻聽見外甥女先開了口。

    “舅母緣何瞞著我,都不肯告訴我?是舅母也覺得,滕將軍的契約妻子比我好,我不該打擾人家是嗎?”

    她這話正戳在了楊二夫人的心頭上,直戳的楊二夫人心虛了起來。

    外甥女同滕越的婚事從最開始她便一直撮合,眼下她突然換了立場,也不知要怎么跟外甥女交代了。

    她尷尬地張不開嘴,卻聽見外甥女嗓音更低,還帶著些微的鼻音。

    “舅母,我是沒有娘的孩子,自從我娘過世以后,您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一直當舅母您就是我的母親,可舅母有自己的兒女,我可能始終是個外人。”

    “這 ”

    楊二夫人聞言登時慌了起來,再見姑娘低頭用帕子擦了眼睛,更是無措起來,“好孩子別哭,舅母真不是故意瞞你,只是這事實在是陰差陽錯。”

    她突然道,“要不咱們算了吧?舅母再給你找個旁人家的兒郎,就算不如滕越,也保證不會被你伯母拿捏攪合,你看成嗎?”

    她這話還沒說完,忽見外甥女一眼朝自己看了過來。

    那一眼極快,目光里有種讓人一凌的戾氣。

    可也只瞬間就沒了影,楊二夫人再見外甥女越發低頭拭淚,心道自己剛才定是看錯了。

    她一個小姑娘家,怎么會有那樣的眼神?

    可小姑娘卻又開口。

    “舅母果然不當我是您親生的孩子。”

    楊二夫人:“ ”

    章四姑娘沒再停留原地,擦著眼淚走開了去,不時就提出告辭,先回楊家去了。

    楊二夫人本要跟她一起回去,但小女兒卻執意要留在沈家吃完飯再走,她只能派車送了外甥女回家。

    馬車吱吱呀呀行進在熱鬧的大街上,初初入夏的天氣暑熱漸生,可車內卻有種說不出的涼意。

    董奶娘連嘆了幾氣,聽著外面人聲吵雜,不由就低聲道了一句。

    “二夫人可真是,竟然因著那契妻救了她女兒,就把姑娘置到如此尷尬之處,還說要另外給姑娘說親?這西安府滿滿數上一遍,比滕將軍前程好的還有幾個?”

    她煩惱地說完,見自家四姑娘靜默著沒有開口,車輪軋在石板路上吱呀咕嚕地又響了幾聲,她才輕聲道了一句。

    “那位大長公主家的六爺?”

    “回姑娘,那位六爺的事都打聽清楚了,他來到西安之后隨便找了個鋪子坐診,不想這鋪子轉到了那鄧氏手里,因而兩人才結識。但這位白六爺好似先前不曉得那小契妻在滕府里面,對她頗為照料,但后來知道之后,竟然也不介意,反而處處給她幫襯,今日聽說她跟滕將軍走了,那神色 ”

    董奶娘說到這,見自家姑娘忽的笑了一下。

    “鄧氏還挺得人喜歡,滕將軍喜歡,二舅母看重,連這位白六爺也 ”

    “可她再如何有手段,卑賤的出身擺在那,怎么能同姑娘比較分毫?”

    董奶娘直言不要將此女放在眼中。

    “姑娘理會她作甚?哪日滕家把她攆走了,她就只能回到自己的村子里找門親事,人家見她在貴人家里服侍過,說不定要嫌棄的,能不能再嫁出去都是疑問。但咱們就不一樣了,姑娘您是永昌侯府的貴女,永昌侯府又是九千歲罩著的,您怎么都能有一門好親事。”

    她說滕家眼下雖然出了些狀況,但只要林老夫人不松口,這事就不會出大差錯。

    滕家這邊只要穩得住,大可以再往上尋一尋更好的親事,就比如大長公主家的白六爺,那可是姑娘伯母侯爺夫人為自己女兒看中的夫婿。

    大長公主眼界是高,可永昌侯府和大太監的關系,也少不得令這位漸漸與宮中疏遠的大長公主多看幾眼。可惜白六爺不想成婚,從京中跑了出去,一場相看的宴請都沒去,來了西安。

    若是姑娘能在西安同白六爺有了緣分,同樣都是永昌侯府的姑娘,大長公主見白六爺肯愿意,說不定就答應下來。這樣一來,滕家反而不緊要了。

    就算是白家和滕家這兩樁親事都不成,這西安府里還有些不錯的高門,似鄭家的八爺、孔家的六爺、還有楊家旁枝的表少爺,這些兒郎但凡見過姑娘的,哪個不是再沒錯開眼去,無非他們都不如滕將軍前程好,但門第都不差,也不會被姑娘的伯母拿捏到。這些人便是最次的保底之選。

    如此這般,向上、求穩、保底的親事皆有,董奶娘不禁又笑了起來。

    “您一定會有好親事的,何必因為眼下一兩點小事傷神?咱們永昌侯府連著九千歲,明眼人都知道要怎么選。”

    她這么說,見姑娘眉間神色也松了些許,但還是吩咐了一句。

    “多留意著滕家的動向。”

    董奶娘點頭,“是。”

    *

    寧夏城。

    滕越到總兵處報到后,次日就要往玉泉營帶兵出關擊敵。

    出門前見鄧如蘊小柳葉眉下眼睛眨著,眸光閃爍,透著不太老實的感覺。

    男人邁出院門的腳步又退了回來。

    鄧如蘊心里正思量著,等他走了就出門往城里轉轉,找找契機什么的,這想法剛活泛起來,就見大步離開的男人,又一步轉回到了她臉前。

    鄧如蘊下意識就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就道。

    “我沒有要逃跑的意思。”

    滕越:“ ”

    他朝她盯過去,見她微光閃爍的眼眸中,不老實的光芒還是在閃動。

    他知道自己再說千遍萬遍也沒用,干脆道。

    “你大可以往外逃,但只要被我抓到,我那日說的話,就會一字不錯地全部照辦,絕不虛言!”

    他聲音不大,但說的得鄧如蘊心下驚跳。

    他說的那句,是“夜夜夫妻敦倫”那句吧

    鄧如蘊登時就歇了逃跑的心思,她暗暗氣惱地瞥著他。

    “當一個人沒有旁的本事的時候,就只有這個本事了。”

    她還敢譏諷他?

    滕越簡直要氣笑,卻不中她的激將法。

    他只哼聲道,“作戰講究打蛇七寸,我滕越在軍中多年,這個道理還是懂的。對蘊娘你,此法最簡潔有力,不是嗎?”

    鄧如蘊倏忽閉起了嘴巴來。

    她只見他還沒走,反而道了一句,“我倒是希望你趕緊跑,這樣等我從大營回來,我們就可以要我們的孩子了。”

    他說這話時,臉色還是繃著的,分明在嚇唬她,可他自己卻還半咬著牙,似還想咬她兩口一般。

    鄧如蘊真怕他要咬人,連忙側過了身去。

    “你還不趕緊走?我要回去睡回籠覺了。”

    她要是真能回去睡回籠覺,滕越就放心了,很顯然她不可能,他只能最后又盯了她一眼,然后把侍衛都叫了過來。

    “夫人出門,你們明里暗里分兩隊跟著她。”

    既要護住她,也要盯住她。

    可鄧如蘊確實被他嚇唬到了,念及他這幾日都不太正常,也不敢亂跑,等他一走就叫了唐佑往街上轉去了。

    唐佑和唐佐是親兄弟,但他年紀比鄧如蘊還小,正是愛玩的年紀,出了府門就跟鄧如蘊,把寧夏鎮城里好吃的東西說了一遍,“夫人想去哪家館子里吃?”

    可他說了,卻聽夫人道,“這寧夏城中有幾家藥鋪?咱們先往藥鋪轉轉吧?”

    唐佑直道,“夫人,藥苦的很,只怕不好吃吧?”

    鄧如蘊笑了起來,“那咱們就不吃,只聞只看。”

    想來寧夏的藥鋪同西安很有些不同。

    唐佑不曉得夫人這是什么癖好,但也帶著她往附近的藥鋪里去了。

    滕越府邸附近的這家藥鋪,可巧就是寧夏城里數一數二的大藥鋪,但鄧如蘊還沒進到門口就被擠了出來。

    “怎么那么多人?”

    唐佑倒是有所了解,“聽說近來又興起一陣風熱病,染病的人頗多,前些日寧夏還沒有,是這幾日才多起來的。”

    他說著就全鄧如蘊不要在藥鋪轉了,“萬一夫人也染了病,將軍要把屬下吃了。”

    鄧如蘊咳了一聲,“那不至于。”

    他最多就是把她吃了。

    不過來寧夏之前,她倒是也聽秦掌柜提及了風熱病的事,彼時西安府病例還不算多,怎么竟然都傳到了寧夏來了。

    鄧如蘊心覺不好,用帕子捂了口鼻在邊上站了站,想要看看具體是何狀況,可惜藥房也沒有對癥的藥,人來人往亂糟糟的。

    鄧如蘊只怕唐佑他們也中了病,沒怎么停留就退去了人少的茶館里。可惜茶館里聽不到具體的病癥,她還想要找人把把脈,更是沒人給她遞過手來。

    可巧就在這時,茶館門口抬進來一個人,鄧如蘊他們轉頭看過去。

    見著一個穿著凌霄花紅色的年輕女子,指揮著手下把此人抬進了茶館里。

    這個昏倒的人看似是此人的仆從,她倒是并不輕視,直道,“怎么就突然昏倒了?是不是中了暑。先給他弄碗茶來,再去對面藥房請個大夫。”

    給他弄完茶水簡單,但去對面醫館請大夫卻難,那醫館早就擠得水泄不通了。

    病人要緊,鄧如蘊直接走了過去。

    “這位太太,我也懂些岐黃之術,不若讓我瞧瞧?”

    那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再往她身后的唐佑等人看去,眼睛眨了眨,道好。

    “那麻煩你了。”

    鄧如蘊擺手道無妨,用帕子隔了那昏倒小廝的手腕,診了診脈,眉頭皺了起來,她又試了試此人額頭,看了看他舌頭,聽見他咳嗽了起來,越發皺緊一雙柳葉眉。

    身著凌霄色的女子問來,“他這是什么情形?”

    鄧如蘊雖不十分確定,但也有八分,“恐怕同對面醫館里的病人一樣,得了一種今歲剛興起來的風熱病。”

    她讓眾人盡量都散開來,“此病眼下診療之法尚不明確,也沒有對癥之藥,卻有傳染之性,先莫要接近此人,”她有同那年輕女子道,“他病得比尋常人重,我雖然也能暫時擬個方子,但還是專門請郎中來看比較穩妥。”

    年輕女子聽了絲毫沒有懷疑,這就讓人都照著鄧如蘊所言做來。

    鄧如蘊看著這昏倒的病人,心里不免有所思量。

    但這會,那年輕女子突然開口叫了她。

    “是鄧妹妹吧?沒想到在此遇見了你?”

    鄧如蘊聽見這女子一下叫出了她的姓氏,愣了一愣,再見她身量頗高,身上雖然穿著衣裙,卻是利落的窄袖,通身的火紅如凌霄花,發髻上沒有什么墜飾,簡單簪了幾支金簪。

    她眨了眨眼,心道這不會就是滕越提及的、王復響的夫人吧?

    “王、王夫人?”

    誰想她出口,女子卻哼笑了起來。

    “誰要當那廝的夫人?妹妹叫我孟昭就行,或者我長你幾歲,叫我孟姐姐也可,千萬別叫什么王夫人,沒得讓那廝得意!”

    她雖說不是,可鄧如蘊也明白了。

    這正是王復響的妻子,孟昭。

    孟昭直言自己才不想當什么王夫人,“這廝比武沒能贏我,被我一腳踢到了大腿內的舊傷,從臺子上滾了下去,卻非同我爹說,我傷了他老王家的子孫了,讓我對他負責!我爹也是,信了他的鬼話,這才讓他得逞。要不然,我才不給這莽廝當夫人!”

    鄧如蘊聽得驚奇不已,再見孟昭將門虎女做派,也心生親近。

    她照著孟昭的意思,叫了她孟姐姐,兩人正經見了禮。

    孟昭先前就好奇滕越帶回來的妻子是如何模樣,正是因著好奇還提前從娘家回來了,不想還沒進家門,竟然撞上了正主。

    她打量著鄧如蘊模樣水靈俏秀,一時多看了幾眼,不由就道。

    “妹妹跟我回家去吧。滕將軍應該不在家吧,你這幾日就跟我住吧。”

    鄧如蘊:?

    她連連擺手,想到滕越曾說過,這位孟夫人最喜歡交友,心道果不其然,才剛見面就請她去她家中住。

    但鄧如蘊一想到她丈夫是王將軍,就半步都不敢踏入她的家門。

    萬一被王將軍認出來,不是鬧著玩的。

    她正要推辭,不想這時外面大街上吵鬧了起來,正是那醫館門口。

    孟昭的人為小廝請大夫,只見對面藥鋪人滿為患,只能往旁處去請。

    誰想來了一行人,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就把前來看病的病患全都攆了出去,不光要插隊看大夫,還讓醫館把門關了,只許他們的人看病。

    此刻那藥鋪門口冒出一行侍衛打扮的人,提著病患衣領就往外面扔去,病患自是不愿意,這些人卻拔出了刀來,眾人被嚇到后退連連。

    “什么人這么囂張?”孟昭目露不悅,直接問了過去。

    她手下還沒回話,那些被趕出來的病患都鬧了起來,然而這時,只見有人從那侍衛中間站了出來。

    此人穿著大紅色的騎馬服,頭戴珊瑚簪,手上拿著的一只皮鞭,啪地一下重重甩在了人群中。

    有人被鞭子打到,吃痛地滾地大叫,更有人被甩到了臉上,臉頰頓時出了一道血痕,捂臉顫抖。

    可此人卻開口只道了一句,“不想死,就快滾!”

    鄧如蘊看過去,看到了那手持鞭子的人臉上——

    朱意嬌,那已經被貶為庶人的榮樂縣主。

    顯然孟昭也看見了她,但孟昭卻沒有很奇怪,只是哼了一聲,“恩華王府的人越來越過分,他們眼里,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但她轉眼又想起了滕家和朱意嬌之間的過節,她轉身拉了鄧如蘊的手。

    “你別理會她,讓她瘋去。你隨我回家,正好也到吃飯的時候。”

    她說寧夏城不大,她家就在這茶館往后一條街上。

    但鄧如蘊可不敢跟她去,孟昭見她推辭連連,倒也反應了過來。

    “那廝是不是在西安是不是糾纏你了?他回家跟我說了一句來著,沒想到把你嚇成這樣。”

    她說王復響今天不在家,“也往城外大營去了,妹妹別怕,咱們見不著他。”

    她這般說著,又盛情難卻,鄧如蘊只能跟她去了。

    誰想剛到了王家門前,就見到有人大步從里面走了出來,那人兩道目光掃過來的時候,鄧如蘊耳朵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正是王復響!

    孟昭沒想到他竟然在家,直接問了過去。

    “你這廝什么時候回來的?不去大營在家做什么?”

    她沒什么好口氣,王復響也不在意,他只是驚奇地看著妻子把鄧如蘊帶了來,興奮地看著鄧如蘊。

    “弟妹來了?!我本想回家拿點東西,那我不走了,我和拙荊一道給弟妹接風!”

    鄧如蘊簡直后悔不已。

    但孟昭卻不耐煩地瞪了過去。

    “誰讓你接風了?長得一副煞星模樣,別在這嚇人,快走!”

    孟昭直接攆了他,一邊攆,一邊還讓人護著鄧如蘊避開他去。

    可王復響從在西安就琢磨不出在哪見過滕越的妻,琢磨得腦袋疼。

    他這會只見鄧如蘊避著他快步走開,只覺這一幕似曾相識。

    有那么一瞬,他幾乎回想起了某些曾見過的畫面,但孟昭一聲叫到了他身上。

    “你到底走不走?!”

    這一聲,直把王復響剛閃過的記憶,一巴掌打了下去似得。

    “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就想起來了!”

    他苦惱地看向妻子,“昭昭,你讓我再瞧弟妹一眼,我馬上就想起來 ”

    孟昭卻把他直接推出了門去。

    “想都別想,快滾!”

    門被砰得關了起來,王復響在自己門口連敲了好幾聲都無濟于事。

    鄧如蘊避在一片回廊的陰影下冷汗倍出。

    完了,她只覺完了。

    王將軍明顯回憶到了,只是被他妻子打斷了而已。

    可若是再讓他見她一次,哪怕一次,他必然要直接想起當年的事來。

    到那時候,她要怎么辦?

    第70章

    寧夏鎮城西南, 玉泉營。

    滕越來了沒幾日,便發現營中將士被屯田一事攪得心浮氣躁。

    大太監座下的大理寺右少卿周杭,前不久到了西安就開始催整屯田, 滕越彼時還在陜西都司的任上,掌著屯田事宜, 不得不跟在此人身后安撫軍戶, 收拾爛攤。

    可這事沒完沒了, 滕越略一松手,讓鬧事的軍戶直接打到了那右少卿周杭的臉上來,這才將此人嚇住, 恨恨地暫時棄了關中一帶, 又轉到了寧夏附近來。

    滕越的游擊將軍剛上任沒兩天,就發現韃子部落的小王子帶著人在邊關來回躥, 他帶兵出關一趟,沒同那韃靼小王子遭遇上,后者就跑沒了影。

    不過滕越回到了玉泉營里,發現一眾兵將吵嚷在了一起。

    他倒是不急著上前去鎮壓,上前瞧了幾眼, 不想就見到了前不久剛分開的那右少卿周杭。

    大太監的勢力在寧夏滲入不少,這周杭在此顯然比在西安附近氣壯起來,關外韃子襲擾, 他竟還敢親自到玉泉營里來抓人。

    滕越帶兵出關,帳中將士不肯將周杭要抓的人交出去, 將周杭的人手團團圍了起來。

    那周杭一惱, 朝著眾將瞪了過去, “這清田令是九千歲所下,是皇上的意思, 你們是要造反嗎?!”

    他此言在寧夏鎮城中頗有些威力,畢竟寧夏眼下的總兵大人,也不敢惹惱了那大太監,對大太監的人多有庇佑。

    可這回是在玉泉營,總兵可并沒在此坐鎮。

    他問出口去,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我等就算造反也是被太監所逼!反了太監,以清君側!”

    這喊聲出口頗有些威力,滕越只見空地上層層圍起那周杭的兵將,聽得這一聲,臉色都變幻了起來。

    這時又有人在人群里喊出聲,“太監洪晉禍亂朝綱,難道不該反?!”

    接著就有人抓了這句問了出來,“難道不該反?難道不該反?!”

    幾句高呼問出,空地上的人全全都躁動不安地向著那周杭涌了過去。

    那周杭臉色難看至極,不可置信地朝著眾將叫嚷去。

    “你們真敢?!你們都得死!”

    滕越見狀直道不好,一聲令下讓手下兵將將場面控制了起來。

    他這邊出了手,方才人群里按不住的躁動仿佛遇到了冰凌,登時降了三分躁火。

    滕越自然不會偏向周杭和大太監的人手,但也不能看著自己手下的兵將嘩變。

    他讓人控制住了場面,就將兩方立時分開了來。

    那大理寺右少卿方才一陣心驚膽戰,這會見了滕越,非但不感謝,反而越發怒目。

    “你縱兵反抗朝廷新政,此罪你可有言辯駁?!”

    他這話一說,一眾將士又要激鬧起來。

    滕越站在眾人前面,輕輕抬手止了他們,他絲毫不惱怒,只是看著那周少卿問了兩句。

    “若滕某真縱兵反抗朝廷新政,此刻就不站在此處,作壁上觀豈不是好?反倒是少卿你,外面有韃子襲擾,你卻在營中激怒將士,不會是與韃靼人暗中往來吧?”

    他反制地問去,那少卿眼睛都瞪了起來。

    可見著滕越雖沒有讓人再鬧,卻也全然不給大太監顏面,他恨恨咬牙。

    滕越卻直接叫了人將他送出玉泉營去。

    “邊關戰事不斷,每一位兵將都重要異常,玉泉營不會交出任何一人,少卿就此打道回寧夏城吧。”

    他這話一出,袒護自己麾下兵將的意味十足。

    一眾將士聽得這話,方才惱怒的躁動終是全都消減了下來,他們都朝著滕越望去,又都聽從他言下之令,齊齊站到他身后,不再亂來。

    周杭見狀更恨,不等滕越的人攆到臉前,徑直帶著人馬離開了玉泉營。

    那周杭一走,一眾將士禁不住又開口。

    “多虧將軍趕了回來!這姓周的故意趁著將軍不在,到咱們營里抓人,仗著總兵袒護他們,又有巡撫等人更是唯太監命是從,欺凌咱們這些守邊的將士!”

    戍邊的將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寂寥綿延的邊墻之下,鎮守著國之邊境。

    萬家燈火他們獨缺在外,人間炊煙他們只能遙遙相守。

    朝廷給的屯田是讓這些含辛茹苦的戍邊將士吃些飽飯,邊關總有敵襲侵擾,他們鎮守邊關的一生之中又能吃幾頓飽飯,有多少人連碗中的飯都沒吃完,就出關迎敵。

    也許這一去,黃沙埋忠骨,風雪送軍魂,再沒有回來的一日了

    偏偏有些人,連這些戍邊將士的口糧也要打上幾分主意,貪得無厭,令人發指!

    滕越如何不曉得將士們的困苦,可軍中一旦嘩變可不是小事,追究下來,反而要折損了將士們的性命。

    他只能一邊安撫眾將,一邊又把唐佐叫了過來。

    “方才在人群里高喊的那幾人,你可留意了?”

    唐佐點頭,附在滕越耳邊。

    “將軍,那幾人全是恩華王的人手。”

    這話穩穩落在耳中,滕越雙眼微瞇。

    唐佐補充,“他們并不只是今日才說了造反之言,這兩日都在暗中傳播此話。”

    “這兩日?”

    唐佐又是點頭,“先前只是挑撥,這兩日話意明確了起來。”

    他說完,滕越沉默,眉頭緊皺地往寧夏城的方向看了過去。

    有人要戍邊將士的口糧中飽私囊,有人卻要衛國兵將的性命鋪成長路,通往權力之巔。

    *

    寧夏城。

    城中風熱病例一日比一日增多。

    滕越府邸的親兵也有人中了病,而孟昭剛從外面回來,似是正巧從病人集中的地方路過,不少仆從都出現了輕重不一的癥狀。

    鄧如蘊同她商議單劈一間闊院,將這些病人集中安放。正好孟昭在寧夏有一間陪嫁宅子,平日里只做待客之用,這會就清理了出來,將兩家染病的仆從都安置進去。

    病癥輕的,用寧夏城幾家藥鋪臨時擬出來的方子,煎來湯藥服用即可。

    但也有些人幾近昏迷,這臨時方子過于重口,苦澀令人反胃,根本無法服用。

    這病吃藥都未必能愈,更不要說不吃藥了。

    而這般狀況不止滕王兩家的仆從里出現,城中染病的軍民中,也有不少類似情形,他們吃不下藥,就只能躺在房中奄奄一息地等死。

    鄧如蘊思量著這般情形,只能用成藥的散丸膏丹給病人服用。

    但這里可沒有玉蘊堂,她單打獨斗施展不開手腳,惆悵地跟孟昭提了一句,不想孟昭道。

    “妹妹只要有辦法,我來替你辦就是,這寧夏城就沒有我孟昭辦不到的事!”

    她說這話的時候揚了下巴,一臉的篤定之氣。

    鄧如蘊見狀不由目露喜色,立時同她商量,把寧夏城惠民藥局、各家醫館藥鋪以及制藥坊的人請來,眾人共同思量一計。

    她問孟昭,“孟姐姐,這般會不會太為難你?”

    孟昭卻笑了起來,“妹妹真是小看我,明兒一早,你只管見人就行了!”

    她這話說完,到了翌日早晨,鄧如蘊只見王家府邸外院站滿了人,不光有惠民藥局、各家醫館、藥鋪和制藥坊的人,還有城中許多高門大戶自家的大夫,以及好些駐在城中的隨軍醫師。

    鄧如蘊原想著能有十幾人就不錯了,沒想到孟昭一下請來了二三十人。

    她終于知道滕越口中孟昭交友甚廣,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再看孟昭,見她笑意盈盈地站著任著她打量,不禁上前拉了她的手,“孟姐姐真乃神人!”

    孟昭被她夸得笑晚了眼睛,“那妹妹就跟我住吧,別回家了,滕將軍和那莽廝都不在,咱們倆在一處做伴,我帶你把這寧夏城有意思的人全結識一遍,保你日日開心!”

    鄧如蘊對她這宏偉的計劃笑得不行,但她卻是再不敢見王將軍一面了,只能含混著打了岔,道是先治病要緊。

    這么多郎中藥師肯來,一來是給孟昭面子,二來眾人也對突然出現的奇怪風熱病感到棘手。

    有人甚至道,“以眼下這情形看,已經初初有了時疫的模樣,不知外面各地如何?”

    鄧如蘊是剛從西安來的人,她當下就把西安的狀況同眾人說了。

    “西安比寧夏更重,人來人往密集,此病傳播更快,但我來之前,惠民藥局也才剛剛介入,并沒有對癥的藥方定下。”

    如此這般,寧夏眾人也只能惆悵地商量自己的方劑,方劑雖然能擬定出來,但擬出來的湯劑太苦,煎服亦麻煩,可成藥的藥效只能做通用之用,若不夠精準對癥,效力也尋常。

    有人提到針對風熱病的各類解毒散丸,效果普遍平平。

    不過鄧如蘊卻在眾人的討論之中,想到了一個方子。

    “我有一方,乃是家傳的羚翹辟毒丹,方才聽到各位提及羚、翹一類藥材,藥效要比旁的好些,我家傳這一副,大家看看如何?”

    成藥的家傳藥方,尋常人可是舍不得拿出來的東西。

    但鄧如蘊直接就把這方子,白紙黑字地寫了下來,交給眾人來看。

    她這副羚翹辟毒丹的藥方,與市面上的羚翹解毒類成藥頗有幾味藥材的出入,眾郎中和藥師看著,都思量了起來。

    有人問,“這個方子不同尋常,但看起來,似乎好卻幾味藥。”

    鄧如蘊聞言當即問了此人貴姓,這是一位中年藥師,姓馮。

    她不禁道,“馮師傅說的正是,這藥方是我從家中制藥幾十年的外祖母口中聽到的,可惜家外祖母上了年歲,記憶混亂,這方子還缺了三味藥材,我始終不能得知。”

    她說著問向馮師傅和一眾郎中藥師。

    “大家可聽說過這方子?”

    眾人相互看了幾眼,并沒人見過此方,只有馮藥師同幾位上了年歲的郎中藥師商量了幾句,但也都拿不定主意,但這幾位上年歲的郎中藥師卻道。

    “此方治病所用辦法與尋常方子不同,我等認為或許確有不錯的療效,不若先試著補全幾味藥來調和,先制藥用下去,看療效再商議調整。”

    方子是由鄧如蘊提供來的,眾人皆向這位藥師出身的滕將軍的夫人看了過來。

    鄧如蘊既然都沒藏私,改方更不介意。

    她直道,“只要能治病救人,我家這殘方變成良方,我只有慶幸欣喜的!”

    她此言笑著說出口來,干干脆脆,落落大方。

    一眾男子不敢往她臉上多看,這到底是滕將軍的夫人,怎好冒犯,但眾人口中卻道。

    “夫人高義,若此方得用,必會拯救數十上百病人脫離病痛!”

    孟昭道不怕冒犯,不禁又在鄧如蘊耳邊。

    “你就跟我去我家住吧,寧夏好不容易來了與我投機的新人,快讓我稀罕幾天!”

    鄧如蘊聞言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眼中笑意盈盈。

    “原來孟姐姐稀罕幾天就把我扔了,那我更不去了,得不到才讓姐姐整日惦記,更加稀罕不是么?”

    她這話說完,孟昭一雙眼睛都瞪大了。

    “妹妹這嘴巴 真是個妙人!”

    鄧如蘊更道,“姐姐別客氣,您是神人,我這妙人比您還差些。”

    孟昭再聞此言,更是稀罕地恨不得將她抱回家去。

    難怪滕越把人放在自己馬上,生怕跑了似得帶到了寧夏來。

    鄧如蘊同寧夏一眾藥師商議安排接下來制藥的事情,孟昭就坐她在旁邊,眼睛都沒能從她身上離開。

    好在沒多久,眾人就暫時擬了幾味藥,將鄧如蘊的殘方補全,藥師們則準備立刻回去制備這羚翹辟毒丹,分發給城中病患。

    眾人散去,每個人走的時候,還都相互商量著這羚翹辟毒丹的事宜。

    鄧如蘊也要再去隔離病患的孟昭的陪嫁院子看一回。

    孟昭還想再勸她跟自己住,少不得一路相陪,不料兩人從街市上經過,又遇見了那被貶庶人的榮樂縣主朱意嬌。

    只是這一次,三人竟迎面遇了個正著。

    孟昭立時將鄧如蘊擋在身后。

    朱意嬌是聽說那滕越升了游擊將軍回寧夏來了,沒想到卻在寧夏街上,見到了滕越娶的鄉下女子。

    她甫一見到鄧如蘊,不由地一愣,再見孟昭將人擋在身后,不由哼了一聲。

    “怎么?你還怕我吃了她不成?”

    朱意嬌上下打量了鄧如蘊兩眼,“一副弱不禁風的矯揉造作模樣!”

    鄧如蘊是纖瘦些,比不得寧夏這些將門的女眷,自幼習得刀槍棍法,在馬背上長大,但要說她矯揉造作,孟昭第一個不同意。

    她直直問想朱意嬌,“聽說你的人不少也中了風熱病,有本事,之后別來用我們鄧家的方子治病。”

    孟昭這話出口,朱意嬌才想起這鄉下女好似是制藥人家出身。

    她又隔著孟昭打量了鄧如蘊兩眼,她忽然在此刻,朝著鄧如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

    寧夏大街上風沙陣陣,高懸的日頭明晃晃地,將每一粒風沙都暴曬如火星,刮在人臉上有種不容忽視的灼痛之感。

    鄧如蘊在看到她這笑意的瞬間,通身仿佛被暗火燒起來一樣,心頭不安地亂跳了兩下。

    可朱意嬌卻已經翻身上馬。

    她臉上那笑意不變,只看著鄧如蘊,只笑得詭異令人泛寒。

    同一個人,同樣的笑。

    鄧如蘊眼前浮現出來在黃府壽宴的那一次,隔著初秋的小河,朱意嬌站在河對岸,在人群之中忽然同她詭異一笑。

    鄧如蘊渾身僵住,直到她的揚鞭打馬恣意狂奔的蹄聲,在路人驚叫里離去,她才在孟昭連聲呼喊之下回了神。

    “被她嚇到了?宮里派來管教她的嬤嬤一走,她消停了沒幾日,又恢復了從前的囂張,近來越發恣意。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又恢復了縣主身份,不,是封了公主了!”

    孟昭讓她別怕,“我護著你,她不敢怎么樣。”

    鄧如蘊沒聽清楚后面的話,她只想著孟昭方才那句,她說朱意嬌如今的做派,簡直同封了公主一樣。

    待到下晌從孟昭陪嫁的宅院離開,孟昭再次請她去自家,鄧如蘊道謝著婉拒了。

    她回了滕府就立刻叫了唐佑過來。

    “能不能找人去玉泉營,給將軍送了信?”

    她把手寫的一封短信箋交給了唐佑,唐佑立時派人去了,還道。

    “將軍若是沒有帶兵出關的話,約莫明日就有回音了。”

    鄧如蘊暗暗點頭。

    今日朱意嬌的詭笑可能確實把她嚇到了,她只怕自己去歲的事情再發生一次,萬一朱意嬌再冷不丁將她綁走,這里不是西安是寧夏,朱意嬌只會更沒有王法。

    而滕越領兵在外,又怎么可能不受影響?

    誰想鄧如蘊這信送出去,還沒到翌日,甚至恐怕都還沒到玉泉營,滕越竟然回來了。

    鄧如蘊看見他出現在院門口睜大了眼睛,她不禁地迎上前去。

    “你、你接到我給你送的信了?”

    她快步迎到了他身前。

    滕越看著眼前的人腳下微怔。

    她一直很少迎他,在她鬧著要跟他和離之后,更是連話都懶得跟他多說,此時她竟然主動開口跟他說話,主動到了他身前來。

    滕越心口倏忽一陣發燙。

    她是不是又肯跟他好了?不鬧著要去找那個人了?

    滕越目光落定在她臉上,伸手上前牽了她的手,柔聲。

    “什么信?”

    他這問話把鄧如蘊都問懵了一下。

    “你不是接到我的信回來的?那你是緣何回來?”

    她說完,才察覺他掌心將她的手握了起來。

    她略一察覺,連忙抽開了去。

    她這一抽,滕越心下一落,見她又往旁邊同他錯開了半步。

    原來,并不是他以為的和好,她還是想著那個人,不肯跟他親密

    男人默了默。

    但見她眸色焦急,又正經問了過來。

    “你讓人跟我送什么信?出了什么事嗎?”

    說話間,他叫了她回到房中,此處沒有外人,鄧如蘊也不講究許多了。

    她當即就把遇見了朱意嬌,又見朱意嬌露出了詭異笑容的事情,告訴了滕越。

    “ 我不是過于緊張,只是上一次,她這般笑容之后,就有了山匪綁架,鬧出許多事來。我怕她又有什么手段等著,也怕因為我耽擱了你的事。”

    滕越聞言愣住。

    他這才曉得,去歲她能在朱意嬌和土匪手下有所準備地脫逃,是因為朱意嬌沖著她詭異地笑過。

    但那時,他只覺得她行事不端,與她之間不曾親近,她被朱意嬌所警告,也只能自己默然準備。

    滕越心下一陣難言,想要抱她,又怕她不肯。

    只不過這一次,她沒再默默把事情留在自己心上,而是第一時間就給他送了信!

    相比去年,她對他終于是有一點信任了。

    滕越心頭失意、慚愧與一點點欣然交織,他不禁朝她柔聲安慰道。

    “蘊娘,我這次回城,本就是要帶你走的。”

    昨日韃靼小王子又現身邊墻之下,但他還沒出關,人又跑了。

    副總兵王映帶兵出戰在王洪堡守敵,原本也是本著這韃靼小王子而來,卻跟他傳信,說這韃靼小王子并不像是真的要伺機入侵,更像是在擾他們視線,將寧夏的兵將視線都引在關外。

    滕越得了副總兵這消息,就覺得不太對勁,他當機立斷地奔馬回了一趟寧夏。

    此刻他同鄧如蘊說來。

    “我同孔徽王復響他們,本料著今年暑夏,恩華王府可能按捺不住要造反,但眼下看,或許都等不到暑夏到來。”

    他看向鄧如蘊,鄧如蘊亦向他看過來。

    房中靜謐一場,只有滕越的聲音低響在房中。

    他道,“我預感,可能就在這幾日了。”

    話音叮咚落地,鄧如蘊深深吸了一氣。

    滕越卻道不怕,“我們并非是毫無準備。只不過,我不能再把你放在城中。”

    他叫她,“蘊娘隨我一起去大營,只有你好好地在我身邊,我才能放心。”

    鄧如蘊抬頭向他看去,日光不明的室內,他的一雙英眸卻閃著灼灼的光。

    *

    翌日,滕越把鄧如蘊帶出了城。

    原本他是想偷偷把人帶走,裝成兵的模樣安放在他營帳里。

    但鄧如蘊提及的朱意嬌之事令滕越心下一驚,他一早讓人安排了車馬,道是要送鄧如蘊回西安,大張旗鼓地將人往城外送去。

    孟昭早間沒在城中,鄧如蘊只能給她留了個信,就先跟著滕越出了城。

    自然他不能讓她單獨往西安去,萬一路上被劫更糟糕,待馬車走了半路,就把她從馬車里接了出來,讓馬車繼續往南去,鄧如蘊的人則扮成親兵的樣子,跟著滕越去了玉泉營。

    滕越這邊到了玉泉營,就派人去找王復響。

    可惜到了次日早間,他派去的兵回來,說各處都沒找到王將軍。

    滕越只覺不安,一面讓人去給領兵鎮守在王洪堡的副總兵、王復響的叔父王映送信,一面親自帶人去找了他一趟,想讓他把家眷這兩日安排出城。

    鄧如蘊暫時留在了玉泉營,滕越的將軍帳中。

    不料滕越前腳剛出去找人,王復響后腳竟然來了玉泉營里,可巧就同滕越錯開了去。

    而他還不知道滕越尋他何事,直道自己口渴得很,大步就往滕越帳中大步走來。

    還吩咐著守在帳邊的兵,“快去給我倒壺茶來,天熱渴死人了!”

    帳邊的兵被他突然吩咐的有點發懵,直到他幾乎走到了帳門口,衛兵才急忙將人攔住。

    “王將軍,你不能進!”

    衛兵這一開口,帳中的鄧如蘊才聽到,竟然是王復響來了,還到帳門口了。

    她心下一跳,聽見王將軍滿腹狐疑。

    “怎么了?你們滕將軍不是出去找我了嗎?我在他帳子里等他不正好?”

    衛兵還是為難地攔著,“王將軍,您還是別進了 ”

    將軍帳中還有個兵,但這兵并非是真的兵,是將軍偷偷藏在這里的將軍夫人啊!

    他們不知要不要說,王復響卻莽的很,他這廝只好奇地一把撩開帳子走了進來。

    “我倒要看看滕越背著我,藏了什么好寶貝!”

    而他一步跨進來,真就看見了滕越藏著的好寶貝。

    他看向鄧如蘊,鄧如蘊也看向了他。

    大帳內的氣氛說不出的怪異。

    王復響腳步定在了原地,可他卻在看到鄧如蘊就這么在滕越營中,通身穿著滕越親衛兵的衣裳站在那的時候。

    苦苦思索數月都沒想出來的舊憶,此時此刻突然跳進了腦袋里。

    “你、弟妹你 不就是從前在金州,偷偷潛在滕越兵營里,還不讓他知道的、那個小姑娘嗎?!”

    這一瞬間,王復響什么都想起來了。

    他見過她兩次,一次以為她是潛入兵營的細作,另一次是在滕越身后的親兵隊里見過她。

    他一雙虎眼瞪大。

    “弟妹,你這不是早就認識滕越了嗎?還跟過他,為何滕越說他沒見過你?”

    他這顆大腦袋瞬間亂掉了,他直言。

    “滕越又騙我?我得找他對質!問問他弟妹分明早就同他好了,他怎么能騙人說沒見過呢?”

    他說著就要邁出帳子去,可腳步還沒邁出,被人從后面叫住了。

    “王將軍,可以不要問他嗎?!”

    王復響腳步頓住,他詫異地回頭。

    “弟妹什么意思?”

    他問過來,鄧如蘊也曉得自己再扯謊沒用,王將軍已經全部將她記起來了。

    她面露幾分尷尬難言,卻不得不開口。

    “從前,我確實跟過滕將軍,只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今更不想讓他知道。”

    “那為什么啊?”王復響問。

    鄧如蘊尷尬一笑,“王將軍就當我不好意思吧,不想讓他知道我癡癡跟過他。”

    王復響眨了眨眼。

    鄧如蘊則一步上前。

    “我想請王將軍把這事忘了吧,千萬不要告訴他,也不要同其他人提及,就當做是我與王將軍之間的秘密,行嗎?”

    她懇求地看了過來,臉上的焦慮不是假的,反而眼中的懇請越發真切。

    接著她躬身朝他行禮而來。

    王復響見狀,雖然搞不太明白她緣何如此,但她都這般求了他,他還能怎么說。

    他連忙上前扶了鄧如蘊。

    “弟妹不必行禮,這等小事有什么緊要,你不讓我說,那我就不說便是。”

    他連聲應下,“我不會跟他說,也不會告訴任何一人,弟妹放心吧!”

    鄧如蘊其實有點不那么放心,但見王將軍都這般應了,她只能道謝連連。

    “那就拜托將軍了。”

    王復響又是連連答應,不好再停留地走出了帳子。

    他走到外面,撿了個樹蔭坐下,便把自己的親兵叫了過來。

    親兵前來問他有什么吩咐。

    王復響恍惚了一陣,吹了吹風,才道。

    “你把我的酒都收起來吧,我不喝了。”

    他這話一出,親兵驚訝得不行,“呦,將軍要戒酒了?!”

    王復響重重嘆氣,說得戒。

    “必須得戒,下定決心要戒了!”

    他答應了人家保守秘密,要是不戒酒,萬一那天酒后吐真言,給人家說出來,更說到滕越臉前,那可怎么辦?!

    他喝醉了酒是什么德行,他還是知道的。他不能失信于人啊!

    他說戒,攥了拳頭給自己鼓勁。

    “從今往后,我王復響,不喝酒了!”

    他這話說完,就給自己灌了壺茶。

    不想茶水喝完沒多久,外面一陣飛馳的馬蹄聲而至。

    是滕越回來了。

    鄧如蘊也聽見了滕越回來的響動,迎到了帳外。

    王復響也大步走過來迎他。

    但兩人卻都見滕越臉色緊繃至極。

    他一時間沒有開口,直到從馬上飛身而下,快步走到帳子前,才開了口。

    帳前風聲呼嘯。

    他緩聲,一字一頓。

    “寧夏城封了。恩華王朱震番,已起兵造反!”

    話音落地,呼嘯的風將營帳前的置放兵器的木架,轟然吹倒。

    玉泉營上積云漫天,與東北方寧夏城上空的黑云緊緊連在一起。

    黑云低低壓下,豆大的雨點在這一瞬驟然砸落下來。

    王復響和鄧如蘊皆是倒吸一氣。

    “孟姐姐他們還在城里 ”

    “昭昭他們還在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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