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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城外玉泉營。

    王復(fù)響一想到孟昭還在城中, 立時就沉不住氣,這就要往寧夏城方向去。

    但滕越一把將他扯住,“你現(xiàn)在回去也進不了城, 進去了沒法把人帶出來,嫂子與一眾女眷都是寧夏各將領(lǐng)的家眷, 只要你還在領(lǐng)兵在外, 恩華王懾于你手里的兵, 她們就決不會有事。”

    王復(fù)響心知他說得有理,但想到孟昭還在城里就心下難安。

    鄧如蘊和滕越在城中時,曾給孟昭傳了信, 但孟昭有親眷染了病, 她趕過去探望,同滕越他們錯開了來。

    但此時, 恩華王朱震番已然兵變寧夏城,再論這些細處也無甚意義。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我等如何應(yīng)對。”滕越直言。

    他朝著王復(fù)響看了過去,后者也重吸了兩氣沉下心來。

    “叔父當(dāng)下領(lǐng)兵在王洪堡,他那處可有消息傳來?”王復(fù)響問。

    王復(fù)響的親叔父, 正是如今的寧夏副總兵王映。

    韃靼小王子帶人襲擾邊關(guān),寧夏總兵姜贛讓王映和滕越各帶兩隊人馬駐守在王洪堡和玉泉營。寧夏兵馬分散開來,城中空虛, 正中恩華王下懷,這才有今日造反事起。

    滕越本以為還得兩三日, 不想恩華王已然坐不住了。

    王復(fù)響這話問出, 滕越就告訴他, 自己已經(jīng)派人聯(lián)絡(luò)了王映,也在半路分派了斥候回寧夏城繼續(xù)打探。

    “按照咱們之前的商議, 一旦恩華王在城中造反,我們將他困在城中,他所起之事不能擴散開來,早晚兵敗;可此番也是沒料到他如此急切,如果能聯(lián)絡(luò)到副總兵,我與他夾擊寧夏鎮(zhèn)城,不成問題,若是聯(lián)絡(luò)不上,咱們就退守河?xùn)|,也能將恩華王摁在邊關(guān),無路可走。”

    寧夏乃是九邊險地,西有賀蘭山天險,向東向北皆是韃靼之境,唯有過黃河往東南方向的慶陽府,才是連通陜西唯一的路,那處最近的是靈州所,就在河?xùn)|不遠,控住靈州,就能阻斷寧夏與外地的交通,恩華王再是造反,也翻不出大浪來。

    滕越自與鄧如蘊一道,誤打誤撞抓獲了那西安黑市的賊首,從他處查到是恩華王府一直偷偷購置軍備,意圖造反之后,就同軍中交好的兄弟商議過應(yīng)對之策,也暗中布置過人手。

    大營之中,他在輿圖上點畫,同王復(fù)響道。

    “最差的狀況,也就是恩華王向我們提前下手,且擊敗你叔父在王洪堡的兵馬。但這種可能并不大,最多不過是他來不及與我聯(lián)絡(luò),率兵先行過河往東,退守靈州。”

    這樣一來,滕越的玉泉營就成了被困的孤軍,境況不妙。

    王復(fù)響連連壓眉。

    兩人在輿圖前商議對策,鄧如蘊卻聽得營帳外面又有了急奔的馬蹄聲。

    “是不是有人來報信了?”她提醒出口。

    滕越轉(zhuǎn)頭往外看去,就見帳子被撩開,有人直奔而至,正是他派出去聯(lián)絡(luò)王復(fù)響叔父王映的親兵。

    親兵滿身沙塵,身上還有噴濺的血跡,順著一陣疾雨滴答下落,他急急開口。

    “將軍!今晨恩華王派人襲擊了王洪堡,副總兵率兵與他們惡戰(zhàn)一場,雙方堪堪戰(zhàn)平,副總兵轉(zhuǎn)而東撤,帶大軍過河往靈州去了!”

    此言一出,鄧如蘊便吸一氣。

    王復(fù)響抬頭,與滕越對了個眼神。

    這狀況,雖不至最差,但對駐守在玉泉營的滕越來說,也沒了太多可選的余地。

    “叔父退到河?xùn)|了,你怎么辦?”王復(fù)響問去。

    營帳中默然,只有帳外豆大的雨滴,砸的帳篷砰砰作響。

    滕越?jīng)]有急著回答,反而問了剛回來的親兵。

    “你來的時候,副總兵帶兵到底有沒有渡河?可有惡戰(zhàn)?”

    親兵立時道,“沒有惡戰(zhàn),直接渡了河。恩華王世子帶兵追擊在后,副總兵率先趕到渡口,先行渡河而過!”

    這話一出,鄧如蘊就見滕越非但不著急自身,反而笑了一下。

    他一時沒開口,倒是王復(fù)響反應(yīng)了過來。

    “叔父就這么過河去了?這么說來,那恩華王造反,沒當(dāng)先拿下渡口?”

    恩華王沒有把渡口拿下,副總兵王映此番渡河去往靈州,勢必要把渡口所有船只都開到河對岸去。

    這么一來,恩華王叛軍再想渡河南下,攻占更多城池要地,可就難了。

    滕越哼笑了一聲,“看來恩華王還是太著急,他接下來的造反之路,可不好走呢。”

    但眼下,恩華王要如何是恩華王的事,副總兵王映一撤,王復(fù)響只問他。

    “咱們要如何?”

    王映將渡口船只開到了河對岸,滕越便同恩華王叛軍一樣,不再可能渡河去往靈州,那么只有兩條路可選。

    要么率兵與叛軍廝殺搏個勝負,要么便交出兵符令箭投降。

    男人沒有立時回應(yīng),只是拿起高高架在刀架上的一柄長刀。

    他身量高挺,那柄長刀被他拿手握在手中,越發(fā)襯得他身形挺拔如孤山。

    鄧如蘊卻不由地兩步走到他身后,“你要與恩華王的叛軍搏殺嗎?”

    她不由深吸一氣,朝著他看了過去。

    男人聞言,低頭朝她看來,“蘊娘想讓我上陣殺敵嗎?”

    鄧如蘊并不是這個意思,而他則又開了口。

    “恐怕要讓蘊娘失望了。”

    他低笑了一聲,略有些無奈地看著她。

    “你夫君恐怕要投降了。”

    他雖說要投降,人確實笑著的。

    鄧如蘊沒理會他此時還說什么“夫君”,反而在他這態(tài)度中,莫名地心下一定。

    “投降好,我覺得投降挺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滕越眼眸不由一亮,低頭朝她細細看去,剛想要說什么,王復(fù)響一步走了過來。

    “你們二人別扯這些了,”他叫了兩人,“你們?nèi)羰腔爻牵欢◣臀艺湛凑颜寻。 ?br />
    鄧如蘊連連點頭應(yīng)下,卻問他,“王將軍不回去?”

    王復(fù)響搖頭,滕越說他不能回。

    “一來,他叔父狙擊叛軍后撤去了靈州,他回去也只能當(dāng)人質(zhì);二來么,我們要回城里,那就必須要有人留在城外。”

    說話間,滕越就催促了王復(fù)響,“你快走吧,正好趁著沒什么人知道你來過,趕緊離開玉泉營。”

    王復(fù)響也是帶兵多年的將領(lǐng),之后的事情不必他再交代,兩人簡單商議了兩句,趁著外面暴雨如幕,他冒雨快馬離去。

    王復(fù)響這邊離開,鄧如蘊在帳前目送了他一程。

    大雨砸落在地上,漸起水花泥點,沾濕在鄧如蘊的靴子上。

    雨還是悶熱夏日里年年都有的暴雨,可這一場暴雨,她只覺自己第一次置身在這暴雨之中,頭上雷動瓢潑,腳邊洪流涌動。

    一場不知要多少人就此獻身的兵變,就這么出現(xiàn)在了她眼前。

    為兵為將之人,對外要抗擊外敵,對內(nèi)還要保民安泰。鄧如蘊立在暴雨如注的帳檐下,幾乎要在疾風(fēng)驟雨里站不住了。

    她看著人影遠去的雨幕恍惚出神,卻被人一把拉回了大帳里。

    他的臂彎堅實而有力,鄧如蘊幾乎是被他抱回來的。

    但他卻把雙手搓了搓,突然把什么涂在了她臉上。

    他掌心有繭,是常年握刀握箭摩擦出來的,但此刻他將手上的東西涂在她臉上,她只感覺到他掌心的熱,連手繭的粗糙忽略下來。

    “你在我臉上抹了什么?”

    滕越最后把手指上的黑灰抹在她鼻子上,他說是墨,低頭看著她的臉左右又涂了幾下,盡量讓她看起來勻稱些。

    “萬一叛軍來了,看見我?guī)ぶ杏心樀斑@么白的兵,我怎么解釋?”

    鄧如蘊不知他怎么還有心開玩笑,跟誰學(xué)的?

    她皺眉問他。

    “你與恩華王府又不對付,投降能有好處嗎?”

    男人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把她臉涂完之后,又順勢抹在了她脖頸上,“脖子也不能這么白。”

    可他掌心太燙,鄧如蘊被他觸及脖頸,身子不由一緊。

    她連忙將他推開了去,“我問你正經(jīng)事呢。”

    滕越還是沒回她,反而瞧著她問了過來。

    “蘊娘是想讓我把你留在外面,找個地方藏起來,還是 想跟我回城?”

    鄧如蘊幾乎沒想就道,“我當(dāng)然跟你回城!”

    他要投降,雖說不用廝殺一場,可這其中的變數(shù)卻比廝殺還要復(fù)雜。

    她留在城外,關(guān)于他如何,她什么都不能知道,一切都是未定之?dāng)?shù),她還不如就跟在他身邊。

    她那般明確地回答了他,他又朝她問了過來。

    “你不怕嗎?”

    鄧如蘊直言。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跟在你身邊做你‘親兵’,和唐佐唐佑他們都一樣,你生我就生,你死我就死。”

    在他身邊,一切都是確定的結(jié)果

    可她這么說,他又問了過來。

    帳外的暴雨不知何時消減了些許,砰砰砸在帳篷上的雨聲細密了許多。

    有濕熱的雨氣從帳外漫進來。

    鄧如蘊看見滕越眸光有些閃動,他看著她默了幾息,才輕聲開了口。

    “可是,你若是跟著一起生死,一旦我沒護住你,你不就,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嗎?”

    他眼簾半垂下來,又說了一遍。

    “蘊娘,你跟我走,便是與我生同衾死同穴,還怎么見到你癡癡喜歡的那個人呢?”

    他對她方才的答案欣喜不已,可他卻要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想明白。

    可他不知道,在鄧如蘊心里,這一切本都是明明白白的。

    鄧如蘊見他安靜地再次等待著,她重新思量之后的答案。

    她眼睛酸酸的,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她什么也沒多言,她只是同他又點了頭。

    “我跟你走。”

    話音落地的瞬間,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他抱得她雙腳離地,他讓她平視他的眼睛。

    “這是你說的,每個字都是你親口說的。”

    他一雙英眸中,眸光閃動不已,又在閃動后凝落下來,只在那雙眼瞳里倒映著她的臉龐。

    鄧如蘊眼睛更酸了,卻拍了他的胳膊。

    “你快把我放下來,我只是你的兵。哪有將軍抱著兵的,兵擁著將軍還差不多?”

    男人聞言卻笑,“那蘊娘是要擁著我?”

    他說著把她放到了地上,張開手臂,將自己精細的腰身與寬闊的胸與背都露給她。

    “你擁吧。”

    他說著,又低聲道了一句。

    “你好像,從沒抱過我 ”

    鄧如蘊聞言一默,她在這話里,目光恍惚著,不由地從他臉上別開了去。

    滕越見她神色變幻了些許,剛想要問句什么,營帳外面,他派出去的斥候回來了。

    這斥候還帶了個兵變時從城門處堪堪跑出來的人。

    此人見了滕越便跪在了地上,報了過來。

    “滕將軍,恩華王在城中大開殺戒,總兵大人、巡撫大人、還有京城派來的鎮(zhèn)守太監(jiān),以及那大理寺右少卿,全都被他殺了!”

    恩華王先在他于寧夏的王府設(shè)宴,請了這些人到他府里去,道是之前同大太監(jiān)的人多有不睦,想要總兵和巡撫從中說和。

    巡撫因故沒去,但總兵等人全都去了。

    “朱震番直接血洗王府,總兵他們沒來得及反應(yīng),全被他殺了,巡撫在外逃遁未成,也被他擒住殺害,他更是把那鎮(zhèn)守太監(jiān)和大理寺少卿周杭,兩個大太監(jiān)的人割下了頭顱,懸在了城樓之上!”

    堪堪跑出城來的兵滿臉驚恐未定。

    他說恩華王朱震番,打清君側(cè)之旗,道“同舉義兵,共討洪晉,以清君側(cè)”,作檄文歷數(shù)大太監(jiān)洪晉的罪狀,號召寧夏城中官軍皆投于他麾下。

    他在王府血洗一番后,緊接著攻占了巡撫官邸、按察使官邸,把寧夏城中官署衙門血洗一遍,把城中凡是抵抗的高官盡數(shù)殺害。

    “ 城中血流成河,滕將軍,寧夏城里幾乎沒有能主事的高官將領(lǐng)。”

    來人這些話,直聽得鄧如蘊心下猛跳。

    恩華王下手狠辣,而又為自己打起征討奸宦的口號,聲勢只怕不同凡響。

    她朝著滕越看過去,滕越知道她的意思,輕笑了一聲。

    “既如此,我們更要投降了,此刻就看那恩華王,到底敢不敢要我。”

    *

    寧夏城,西面城樓之上。

    恩華王朱震番與膝下子侄與幕僚、將領(lǐng)皆立城樓之上,往邊關(guān)各營遙遙看去。

    寧夏城他們已經(jīng)完全掌控,總兵一死,寧夏兵馬群龍無首。只可惜他們棋差一招,竟讓副總兵王映帶兵從王洪堡逃離,還渡河而過。

    朱震番臉色沉沉,可事已至此,只能再思旁計。

    他朝著玉泉營的方向看去,暴雨轉(zhuǎn)綿,細細密密的雨絲在半空交織成網(wǎng),攏在黃土邊地之上。

    “滕越那玉泉營,可有動靜?”

    有人回道,“玉泉營暫無動靜,滕越約莫是知道王映逃去了河?xùn)|,把船都開了過去,他沒了退路,在等我們動手。”

    說話的人名喚吳梁,早早就暗中投靠了恩華王府,可卻在外人面前裝作歸順大太監(jiān),另有心攀附大太監(jiān)的總兵對他放松,這幾日兵力分散,總兵反而挑出五十人的精銳,讓吳梁來鎮(zhèn)守寧夏城。

    不料此人直接反水,眼下總兵一死,寧夏城被控,他便成了朱震番帳前功臣大將。

    他回完此話,就問了過來。

    “可要屬下領(lǐng)兵,將那滕越擒來?”

    話說得雖然敞亮,可朱震番豈能不知道,滕越是塊硬骨頭,手里又掌三千兵馬,不是那么好啃的。

    他搖了搖頭,指派了自己的長子。

    “你以為,前去招降滕越可否?”

    恩華王世子上前拱手,“兒臣以為可以。”

    朱震番頷首,“那你親自前去。”

    恩華王世子這邊帶人往玉泉營而去。

    朱意嬌來的時候,見她大哥已然出了城,待再問起因由,她雙眉緊皺了起來,轉(zhuǎn)身就找到了朱震番臉前。

    “父王要招降那滕越?還讓大哥過去?父王可真是給他臉面。”

    朱震番素來疼愛女兒,曉得她彼時看中滕越,逼婚不成反而自己受罰,心里有結(jié)未解開,不免勸了一句。

    “父王起事,手中正缺良將,若是那滕越肯歸降,他正是可用之人,舊事不提也罷。”

    朱意嬌一時沒說什么,只是瞇了瞇雙眼,誰料這事,恩華王世子居然回來了。

    朱震番立時得到了他的報信,說滕越率領(lǐng)玉泉營大軍,親自來降。

    此信一出,朱震番眼前一亮,他再往城外看去,見逐漸散去的雨幕下,滕越果然率軍前來。

    城中眾人先是心疑會不會有詐,城墻上兵將蓄勢待發(fā),但很快滕越縱馬親自上前,直接將兵符令箭都交了過來,空手投了降。

    恩華王朱震番簡直大喜。

    他恩華王府雖與滕越有些兒女恩怨,但滕越在屯田一事上,對待大太監(jiān)的態(tài)度全無逢迎之意。

    他先前在都司任職之時,更是沒有讓那大太監(jiān)派來的大理寺少卿周杭,在他手中討得半分好處。前些日那周杭去玉泉營抓人,也被他趕了出來。

    所謂敵人之?dāng)潮闶怯眩热煌茨蔷┲屑榛拢奖闶撬煺鸱捎弥畬⒉拧?br />
    他只見滕越把兵符令箭交到了他手里,滿臉喜色地親自到城門前去迎接。

    朱意嬌亦跟在她父王身側(cè),到了門前之間滕越連兵刀都沒有帶在身上,上前同她父王行禮便道。

    “越先在關(guān)外受了傷,此番受了些驚嚇,懇請王爺允我回府休養(yǎng),至于玉泉營的兵馬,只能請王爺代為掌管。”

    他投降,倒也不卑不亢,朱意嬌只覺滕越應(yīng)該給自己父王行大禮才是,但卻見父王毫不在意,聽聞他絲毫沒有掌兵之意,只想回家休養(yǎng),越發(fā)放下心來。

    他同滕越連連點頭,“那你回府好生歇息,若有什么所缺之物,只管同本王提及。”

    滕越道謝,又同恩華王麾下眾人客套地說了兩句,便準(zhǔn)備告辭。

    只是這時,只見有人忽地從人群中站了出來,一聲叫住了他。

    “滕將軍且慢,聽聞令正近來也到了寧夏城中,王府準(zhǔn)備請了各家女眷們過府宴請,滕將軍何不將令正也送過來,我自會替將軍照料。”

    這話一出,眾人之間眉眼相互連接,連恩華王朱震番也沒有出聲,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紛紛向滕越看了過去。

    他若是真的歸降恩華王,便就如同朱意嬌所言這般,將他妻子交出來,交到恩華王府手里。

    若他不肯交人,這歸降是真是假,就有待商議了。

    鄧如蘊低頭跟在他身后的親衛(wèi)兵隊中,聽見朱意嬌的問話順著夾著雨絲的風(fēng)傳來,手下不由攥了起來。

    彼時路邊,朱意嬌的詭笑浮現(xiàn)在了她眼前。

    朱意嬌顯然知道自己父王要造反,滕越很可能要落在他父王手里,如此一來,鄧如蘊便成了她砧板上的肉。

    所以那日她再次詭笑,而今日,她見滕越歸降,便直接將這話問了出來。

    就看看滕越到底是要妻子,還是要自己的性命。

    鄧如蘊目光從人群的縫隙里傳過去,恰看到了那位榮樂縣主嘴角揚起的陰陰笑意。

    滕越自然也看見了,更留意到了此刻隱隱劍拔弩張的緊繃之感。

    但他聞言只輕輕笑了一聲。

    他說不巧。

    “前些日家母來信說生了病,內(nèi)子剛來到寧夏不久,聞信心下不安,已在三日前提前離開了寧夏城,如今根本不在寧夏城內(nèi)。”

    他說著,輕笑著朝著朱意嬌看了過去。

    “縣主的好意,滕某領(lǐng)了,但內(nèi)子確實不在,若是縣主不信,大可去我府邸探看,也可問守城的將士,三日前內(nèi)子確實乘馬車離開了寧夏城。”

    他這話不緊不慢地出了口,朱意嬌臉色變一變。

    她先前已經(jīng)派人去滕越府邸查看了,確實沒見到鄧如蘊的人,她便料想滕越將人帶去了玉泉營,就沒有多問。

    此刻滕越直道自己妻子三日前就離去,朱意嬌根本不肯相信,偏偏此間就有將士見到了三日前,滕家馬車離開寧夏城,低聲報了上來。

    滕越神色不變,但朱意嬌只覺如被打了臉一般。

    她哪有那么容易善罷甘休,不由道。

    “這么巧?滕將軍不會是欺騙父王與我,偷偷將人藏在你玉泉營里吧?你敢讓我去你玉泉營里搜人嗎?!”

    她問過來,嗓音漸漸發(fā)尖。

    鄧如蘊聽得后背出了些汗。

    幸虧滕越三日前將她大張旗鼓地送出了成,而今日,更沒將她留在玉泉營中。

    此時她聽到男人開口。

    “縣主隨便去搜。”

    朱意嬌只見他這篤定的態(tài)度,心知人恐怕是不在玉泉營了。

    那會在哪?被他偷偷藏在附近山里,還是根本就帶在了身邊?!

    她不由就道,“那你敢讓我把你所有的親兵也盤查一遍嗎?!”

    此話一出,鄧如蘊遍身發(fā)僵。

    她不禁看向滕越,看見他高挺的身量立在恩華王等眾人之中,他既不慌也不忙,只朝著恩華王道了一句。

    “滕某佩服王爺高義,舍身清君之側(cè),鏟除朝中奸佞,我也想為王爺,也為天下百姓效力。”

    他說著,向恩華王看去。

    “可是王爺,竟對滕某如此不能信任嗎?”

    他這話一出,恩華王頓了一頓。

    朱意嬌倒是惱了幾分,“你少說這些話,只道敢不敢讓我挨個搜你的人。”

    她嚷來,滕越卻根本不看她分毫,目光仍舊落在恩華王臉上。

    “敢與不敢,只看王爺對我信與不信了。”

    他此言落地,人群之中靜到落針可聞。

    鄧如蘊一雙手攥滿了汗,連站在她身側(cè)的唐佐等人,也都緊了脊背,握住腰間佩刀。

    然而恩華王卻在下一息忽的抬了手。

    “好了,莫要再鬧,不過是一點小事而已。”他抬手,直接止了女兒朱意嬌。

    朱意嬌還要再言,卻被她大哥拉住,她恨恨不甘,但恩華王卻已上前拍了滕越肩頭。

    “遇川乃是大將,今日肯歸我軍中,一起為天下百姓除掉奸佞,我緣何不信。”

    他道,“小女脾性你也曉得,莫要在意,早早回府休歇吧。”

    他話音出口,一陣清風(fēng)掠過人群吹了過來。

    鄧如蘊一口氣松下,聽見滕越笑著道謝。

    “多謝王爺。”

    *

    滕越府邸。

    他回了房中,就讓人泡了茶送進來。

    鄧如蘊從唐佐手中接過茶盤,端著木盤進到了他房里。

    她剛進去,就被他奪了茶盤放去了一旁,他徑直將她拉進了懷中。

    他胸前點點汗意從領(lǐng)口紛紛溢了出來。

    鄧如蘊略略意外,“你怎么出了這么多汗?”

    她方才出的那點汗早就沒有了,但他顯然外袍里面的衣裳被汗水濕透。

    滕越只見她神色如常,少不得捏了她一把。

    “你是真不怕?”

    那朱意嬌連番夾纏,他方才有那么一瞬,只覺歸降進行不下去,他只有惡戰(zhàn)這一路可走。

    好在恩華王,之后還想用他為將,不會真的表現(xiàn)如此疑心。

    他這會只看向鄧如蘊,“你以為兵變,是鬧著玩嗎?”

    鄧如蘊當(dāng)然不這么以為,但她也不知怎么,似乎確實沒有他這般緊張。

    她眨著眼睛偷瞥了他兩眼,見他耳邊還有汗水從鬢角滑落,便把茶水拿過來,放到了他手里。

    “是溫涼正好的茶,你快喝兩口吧。”

    出了那么多汗,可不得多喝點水。

    滕越見她這般無畏模樣,少不得又瞪了她一眼,卻也拿她沒點辦法,只能把茶喝了。

    聽見她小聲問,“那我們接下來要如何?”

    滕越撩著茶盅蓋子,喝了半盅茶下去,稍稍平復(fù)些許,這才緩聲開了口。

    “不急,等王復(fù)響在外面聯(lián)絡(luò)好人手,我們只管等在府中。”

    他深吸一氣,慢慢吐出來。

    “靜觀其變。”

    第72章

    寧夏城, 風(fēng)聲鶴唳,人心惶惶。

    整座邊關(guān)重鎮(zhèn)兵丁倍增,內(nèi)外守如鐵桶, 每日都有恩華王的兵馬來回在街道上巡邏,但凡見到未經(jīng)許可出行之人, 不論何故, 格殺勿論。

    恩華王早先就將寧夏城中高官大將屠戮殆盡, 如今城中無人敢不從于他,但有些是真從,有些卻是迫降, 還試圖聯(lián)絡(luò)人手反攻, 卻被恩華王的人手死死壓住,但凡發(fā)現(xiàn)端倪, 闔府上下一人不留。

    寧夏城中沒再下雨,火辣辣的日頭升至中天,將流在地上的血瞬間蒸干,只剩下黑紅色的血塊,烙在街頭巷尾、斷壁殘垣之上。

    滕府閉門謝客。

    滕越投降交兵之后, 稱病家中閉門不出,除了恩華王派人來探看過幾次之外,此間再無旁人到來。

    鄧如蘊耳朵貼在, 屏氣凝神地往外聽去,聽見一陣鐵蹄聲在附近的街巷里來回奔走, 接著憑空冒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那叫聲凄厲驚恐, 卻又在半截戛然而止, 好似被人割穿了喉頭一樣。

    接著那鐵蹄聲似是拖著什么,狂奔而去。

    鄧如蘊僵在窗邊, 出了一額頭冷汗。

    滕越上前,將被她戳開縫隙的窗戶,直接拉了個嚴(yán)實。

    他瞧著她發(fā)白的臉,無奈皺眉。

    “說了不要聽,他們每日在街上要殺幾十人,你若是都聽一遍,晚上還睡不睡覺了?”

    鄧如蘊從窗邊滑坐在圈椅上,還有些驚魂甫定地呆坐著。

    若說前幾日她見兵變,還是滕越與恩華王等人的暗中博弈,那么這幾日困在寧夏城中,日日聽著哀嚎之聲在滕府院墻四周,驟然響起又乍然截斷,她仿如親眼所見一般,已經(jīng)能想象踏出這府邸,滿地都是鮮血,粘稠地在地上蜿蜒爬行的場景。

    滕越說了她一句,她才怔怔回了神,她抬頭向滕越看去,她低聲。

    “我在想,他們每日要抓要殺這么多人,會不會你安排的人也 ”

    好幾日了,王復(fù)響在城外,到現(xiàn)在毫無消息傳進來。

    滕越壓了壓眉,但道,“應(yīng)該不是,而且王復(fù)響也沒那么快,城外游兵壯士散布,他接應(yīng)人手也好,或者同河?xùn)|他叔父聯(lián)絡(luò)也罷,總需要些功夫。”

    這些都不怕,唯一怕的是王復(fù)響自身出了狀況。

    不過他所擔(dān)心的,無非就是城中的孟昭。好在滕越他們進城第一日,就派人去尋了孟昭。

    孟昭沒事,但卻身子不適,休養(yǎng)在家。

    鄧如蘊想去探看,可這般狀況她亦不敢,只能讓滕越派了人每日去一趟。

    恩華王的人手雖然監(jiān)視著滕家上下,但探看友人還是允的,倒也還算放心。

    這會滕越把門窗關(guān)了,不許鄧如蘊再聽,他說沒事讓她不要操心,從房中翻出來了一個落了灰的匣子。

    “我竟發(fā)現(xiàn)有人給我送過一盒雙陸棋,要不要下棋?”

    他記得她好似閑來無事,會和秀娘一起下雙陸。

    可鄧如蘊這會哪有心思下棋,她說不要,卻被他硬拉了過來。

    “若不下棋,只你我兩人在這房中,蘊娘想做什么?”

    他眸光定定地朝著她看了過來。

    鄧如蘊:“ ”

    那下吧。

    可這雙陸棋連下了兩日,外間的境況越發(fā)不好。

    城中一改前兩日的鐵血寂靜,不斷地躁動了起來,這次不用鄧如蘊開窗,也能聽到外間不斷傳來征討奸宦、以清君側(cè)的呼喊之聲。

    似是這對那京中大太監(jiān)的征討,引得越來越多的兵民,主動投靠到恩華王麾下,將恩華王的反叛勢力壯大開來。

    唐佐讓人把恩華王的征討檄文,整篇謄抄下來,遞到了滕越手上。

    這片討賊檄文洋洋灑灑一大篇,歷數(shù)大太監(jiān)洪晉之罪。

    此人自先皇過世、新皇登基以來,利用各種手段博得恩寵,日日進獻飛鷹獵犬、歌舞美人,更設(shè)豹房令小皇帝不思朝政,而他則獨攬大權(quán),殘害朝中忠臣良將,排除異己,朝野不拜在其腳下者盡死,又將手不斷伸往軍中,以清整屯田之命中飽私囊,吸盡民脂民膏,迫使將士未過出生入死卻無飽飯可吃,還要任由他手下之人欺壓!

    此等奸佞,皇帝高坐龍椅充耳不聞,只一味信重,但世上總有人要以雷霆手段,清除奸佞,以正世風(fēng)。

    恩華王此篇檄文,所言洪晉之事八成為真,寧夏城中軍民也已然受夠了欺壓,再聽聞恩華王如此師出有名,紛紛加入其麾下。

    鄧如蘊把這篇檄文通篇看了下來,竟也覺得渾身冒出來熱汗。

    她捏著那張紙同滕越道,“這檄文做得當(dāng)真不錯,連我看完都想要追隨恩華王討賊了。”

    她這話說得滕越忍不住笑了一聲,不禁瞥了她一眼。

    “那恩華王最疼寵的女兒,那朱意嬌怎么欺負你的,你都忘了?”

    他說朱意嬌囂張跋扈不是一日了,“恩華王縱女行兇,而他手下亦在軍中仗勢欺人多年,他聲討太監(jiān)洪晉錯處是真,對他自己所作所為卻只字不提,他若是當(dāng)了皇帝,這天下也未必比如今好到哪里去。”

    滕越說,如果此番造反的不是恩華王朱震番,而是如同當(dāng)年成祖燕王那般氣魄力量,他滕越甘愿追隨。

    “可你看這恩華王,行兵變之事如此倉促沉不住氣,既然有了兵變意圖,卻連沿河渡口都沒有當(dāng)先拿下,讓王復(fù)響叔父順利渡河而去,他所謂的討賊大軍被困在寧夏過不了河,所謂討賊又如何去討?”

    鄧如蘊見他輕輕搖了搖頭。

    “大太監(jiān)洪晉確實該死,但以恩華王之能,卻根本成不了此事,他這篇檄文是好文章,合該送去皇上眼前好好過目一番,至于朱震番本人,無不過就是被人慫恿只權(quán)利熏心,拿寧夏千萬邊關(guān)將士的性命,填他一己私欲而已。”

    昏暗的室內(nèi),滕越說話間,又有呼喊之聲從外面街巷上傳進來。

    在這令人“熱血澎湃”的檄文之下,邊關(guān)將士們不斷歸到恩華王旗下。

    滕越源著喊聲的來處,隔著窗子遙遙向外看去。

    “只要事態(tài)能控制在寧夏城內(nèi),他們還不會跟著恩華王走入死路,如若不然 ”

    鄧如蘊見男人垂下眼簾,輕輕嘆了口氣,

    外面仍舊喊聲陣陣,聲討奸宦之聲震耳欲聾,但房中滕越的嘆息聲卻起了一聲又一聲。

    他沉默了起來,默然立在窗邊無言。

    鄧如蘊看向他的背影,他負手立著,室內(nèi)的昏暗將他墨蘭色的長袍染成淵墨之色。

    他立在光亮暗淡的窗下,天光模糊了他的身形。

    他不再開口,也不再嘆息,就這么一直靜默立著。

    鄧如蘊從棋盤旁站了起來,輕聲走到他身后,天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

    好似多年前的某日,她在夕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又偷偷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從山上練功后返回,背著滿簍刻著“越”字的箭矢,汗水將他的衣衫濕透。

    而她藏在街道的人潮里,夕陽將他的影子拉長到她腳邊,她輕輕踩著他的影子,好似觸碰到了他的人一樣,跟著他將這條路走到盡頭。

    此刻鄧如蘊也立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腦中突然想起他那日說的話。

    他說她,“你好像,從沒抱過我 ”

    有那么一瞬,她心中起了恍惚的念頭,看著他背身精細的腰身,手放下又抬起,抬起又放了下來。

    她也立在那里沒動,只是低笑著說了一聲。

    “將軍可真是個愛兵如子的好將軍。”

    他會愛惜他們的性命,不肯輕易與敵廝殺肉搏,情愿自己舉手投降,冒險博弈以待時機;

    他也會心疼將士吃不飽飯,寧得罪那些世家權(quán)貴,也盡可能將屯田替他們握在手中;

    更會在此刻看著他們被恩華王的討賊檄文所迷惑,卻一時無能為力,而在窗邊靜默神傷

    她都看到了,她都知道的。

    她這話出口,窗邊的男人慢慢轉(zhuǎn)過了身來,窗外的天光將他的側(cè)臉置上一層柔軟的弧線,他低頭向她看了過來。

    她就站在他身后,此刻歪著頭背著手,她穿著一身丁香色衣裙,也只有在房中才敢偷偷穿,她笑著打量著他。

    外間縱有疾風(fēng)驟雨,此刻也已然化成了春水秋波。

    她又道了一句,向他問過來。

    “愛兵如子。我這夸贊之言,沒說錯吧?”

    似是有片厚重的云,從上空飄遠,房中光亮明亮許多。

    滕越點了點頭,說自己確實愛兵,“但是不是愛兵如子就不得而知了。”

    他說著,目光定定鎖在了她眼眸中。

    “畢竟我雖然娶了妻室,日日將她帶在身邊,但膝下尚且空空,沒有一兒半女。”

    他只看她,“是不是如子,我怎么知道呢?”

    男人的目光緊鎖在她臉上,仿如此刻明亮的天光。

    鄧如蘊被他看得心下亂跳了起來。

    她好心好意想要讓他從憂愁傷神中走出來,他倒好,看著她說這個做什么?

    鄧如蘊連忙扭頭往門外而去,“我去倒壺茶來。”

    說完,急忙從他的視線里遁沒了影

    只是又過兩日,王復(fù)響處還是沒有消息。

    滕越一直稱病在家休養(yǎng),恩華王倒也沒有立刻另他做事,顯然還沒有對他放下戒心,只讓人請了他兩次往帳中問策,滕越直道自己染病不便前往,都婉拒了回去。

    可是外面卻有人想要進府窺探,但滕越在寧夏多年,想要刺探進他府邸內(nèi)院,那是萬萬不可能。

    不過這日,恩華王再次讓人來請了滕越過府問策。

    這是第三次了,滕越想了想,應(yīng)了下來。

    但他走之前,卻留了個心。

    “我一走,這府里的狀況就不好說了,”他把鄧如蘊帶到了一面墻邊,拉開墻邊放著的書架,手下微微探了探,一把將這面墻推開了一扇門,“后面是暗格連同府里地道,若是有人敢闖,你就藏進去。”

    鄧如蘊睜大眼睛,“府里還有地道?”

    滕越說那是自然,“這寧夏城乃是邊關(guān)重鎮(zhèn),誰家沒有地道?更因如此,萬一出了狀況,你要小心藏好,免得被人探到。”

    這些日都還算安泰,鄧如蘊只覺應(yīng)該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可想到那朱意嬌的詭笑,心下又是不安,那朱意嬌先前為難過滕越一次,被滕越擋了回去,卻豈肯善罷甘休?

    鄧如蘊道,“你一走,我就躲進地道里。”

    滕越點頭,又把府里地道的幾扇門,都同她說了說,將她安頓好,才離開了去。

    而他前腳剛走沒有一刻鐘,外面突然道有賊人往此處跑來,要求各家各戶開門搜查,滕府亦在其列。

    消息傳來,唐佑立刻跑到門前,“是那吳梁要搜人,還帶了那榮樂縣主,夫人快快藏好!”

    吳梁此人早早就暗通恩華王的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他中意那朱意嬌,只是位階不高,朱意嬌尚且看不上,但他此番為恩華王控制寧夏城立下大功,倒也能得了朱意嬌幾分目光。

    此刻吳梁以搜捕為由帶人前來,朱意嬌就跟在其中,目的幾乎不能更加明確。

    鄧如蘊立時應(yīng)聲,由著唐佑幫襯,登時藏到了房中的暗隔密道里。

    她這邊剛藏身進去,搜捕的人就進到了滕府外院,而朱意嬌更是一步跨進了正院之中。

    鄧如蘊隔著暗隔的墻板,心下砰砰亂跳。

    而朱意嬌卻似篤定了她人定在正院中似得,一邊讓人去搜東西廂房,另一邊自己徑直進到了正房中來。

    她腳步比尋常女子要重而疾許多,三步并作兩步跨入房中,那腳步聲震得暗隔里的鄧如蘊耳邊發(fā)麻。

    房中無人,朱意嬌一眼看過去看了個空。

    可她卻沒有登時離去,反而在房中走動著轉(zhuǎn)了起來。

    鄧如蘊在滕越走后,就把自己的隨身東西全都收進了箱籠里,放進了暗道中。

    她聽見朱意嬌在翻動房中箱籠,似乎是沒找到什么,有些不耐地動作粗魯起來,房中被她翻得咚咚作響。

    還是唐佑看不下去,不由道了一句。

    “這些小箱籠也藏不了賊人吧?”

    只是他這句還沒說完,朱意嬌陰沉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在教我做事?”

    唐佑登時閉上了嘴,被滕越其他親兵拉出了門去。

    鄧如蘊藏身在狹窄的隔間內(nèi),不敢走動半步。

    而朱意嬌卻翻出了一樣?xùn)|西來。

    “雙陸棋?這棋瞧著剛被人下過,一點灰塵都沒有?怎么?滕將軍還能喜歡一個人下雙陸不成?又或者,這房里根本還有另外的人,藏在暗室之中?!”

    話音落地,鄧如蘊一個心直直提到了嗓子眼里。

    朱意嬌則直言房中或有暗室,“把這房里的墻都給我敲一遍,看看到底有沒有賊窩藏其中!”

    她說完,房中涌進來好幾名侍衛(wèi),開始在墻邊地板試探起來。

    寧夏城家家都有地道暗門,正因如此,隨便敲幾下反倒很難試出來。

    朱意嬌見眾人試探無果,冷哼一聲,“那就拿了棍子來,用力敲上幾下,有沒有暗格的聲音就明顯了。”

    她說著,真就讓人拿了棍棒進門。

    一聲聲棍棒登時敲在了房中的墻上,就如同敲在了鄧如蘊的身上一般。

    而有人則持著棍棒,就走到了她出身的這面墻邊。

    這一剎那,鄧如蘊幾乎忘了呼吸。

    然而就在這時,院中忽然想起了男人冷肅之極的聲音。

    “敢問世子,王爺尋我過府問策,卻又另行派人搜查我府,這是何意?!”

    滕越一聲問出,房內(nèi)房外倏然一靜。

    鄧如蘊聽到走近她墻邊的侍衛(wèi)停住了腳步。

    而庭院里,恩華王世子眼見自家小妹與吳梁帶人站滿了滕越府邸內(nèi)院,妹妹朱意嬌更是讓人持棍棒入正房敲起了墻來。

    他臉色都尷尬到不行。

    滕越今日在他父王恩華王面前,細細分析當(dāng)下兵變局勢,他之言談,比父王帳下那些幕僚將領(lǐng),更加精深三分。

    父王雖然仍心存疑慮沒有表態(tài),可神色之間對滕越少不得有了七八分信任。

    他更是親自將滕越送回了府邸,沒想到,正就遇上了妹妹與吳梁闖入滕府亂搜。

    “住手!”他一聲急急呵斥下去,又叫了自己的侍衛(wèi),當(dāng)即將房中眾人勸趕了出來,亦把朱意嬌請出了正房。

    朱意嬌猶自不甘,她直覺房中必然藏了滕越那鄉(xiāng)下妻,再給她半刻鐘的工夫,她必然將人抓出來,拿住滕越的把柄,也讓她一血這一年的恥辱!

    她不禁又看向恩華王世子,“大哥,滕府有賊緣何不查?!”

    她這話出口,滕越就冷笑了起來。

    “滕某兵權(quán)盡數(shù)交付,今日又盡心為王爺出謀劃策,卻得了這般疑心,真是 ”

    不等他話說完,恩華王世子已經(jīng)叫住了朱意嬌。

    “何賊之有?你不要在此嬌縱放肆,快快離去!”

    他說完,直接讓人將朱意嬌帶了下去,轉(zhuǎn)頭又看向吳梁。

    “吳將軍也去旁處搜查吧!莫要再往滕府來了。”

    吳梁抿了抿唇,自眼角瞥過滕越,臉上橫肉跳了兩下,也跟著朱意嬌離開了去。

    恩華王世子跟滕越連聲賠罪,讓他千萬不要往心里去,也只能尷尬離開。

    待人從庭院里的污濁之氣中全部走了一干二凈,滕越才大步跨入了房中。

    他推開了暗隔的墻,看到鄧如蘊,鄧如蘊亦看到了他。

    兩個人四目相對,皆有冷汗滴滴答答從額角落下來。

    *

    王復(fù)響遲遲沒有動靜,連滕越也隱隱有些坐不住了。

    倒不光是城中恩華王的人搜捕甚嚴(yán),也是因為兵民之間傳播起來一種風(fēng)熱病,此病兇猛,兵變之前就有不少人染上身,而此番兵變,各處缺醫(yī)少藥,一旦染病只能等死。

    滕越在暗中安置了不少人手,他能保證這些人皆對他忠心不二,但疫病令城中風(fēng)云變幻,平添了許多不定之?dāng)?shù)。

    偏偏這個時候,鄧如蘊和孟昭失去了消息。

    前些日,滕家和王家還能往來,但這兩日王家忽然進不去了。

    鄧如蘊得不到孟昭的消息,反而聽聞王家闔府染病,許多人重病甚至死亡。

    孟昭就在府邸,若是闔府染病,她豈能躲得過這一劫?

    可恩華王的人根本不讓任何人探看,鄧如蘊少不得心急。

    她不少不得懷疑這是朱意嬌放出來的消息,故意想要將她引到明處。

    她不敢輕舉妄動,孟昭就生死未知。

    連滕越屢屢派人都被擋了回來,他要親自過去,恩華王的人卻道王家滿府病患,門庭封禁,任何人不準(zhǔn)出入。

    孟昭徹底失聯(lián),城外的王復(fù)響也還沒動靜。

    越發(fā)熱辣的暑夏令人煩躁不安。

    不想就在此時,外院的親兵忽然抓了個意圖闖進滕家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渾身漆黑,頭發(fā)蓬亂,瘦溜溜的從狗洞鉆了進來。

    他險些被滕家親兵扔出門去,可他卻急急自報了家門。

    唐佐當(dāng)即就把人帶去了正院,帶到了滕越和鄧如蘊臉前。

    鄧如蘊從蓬頭垢面里把人認了出來。

    “竹黃?!”

    白春甫的藥童竹黃。

    而竹黃開口就哭道,“東家,我可見到你了!我、我是從王夫人府邸跑來的!”

    他竟是從孟昭處潛來的。

    滕越挑眉,鄧如蘊則眼中全然放出了光來。

    第73章

    竹黃帶來了孟昭的消息。

    他說自己剛來到寧夏, 還沒找到人就遇上了恩華王兵變,躲在人家中避著,但這家人卻被叛軍全都殺了, 他躲在房梁上逃出一命,但躲了幾日, 實在沒飯吃, 只能又往外面尋去, 最后混亂之中被孟昭的人撿到。

    “但進了王將軍府邸,王府也被封住了,孟夫人說必是恩華王的人故意為之, 讓東家得不到消息著急, 因著我瘦小些,便幫我從一條狹窄的地道鉆了出來, 這才到了東家這里!”

    他說,孟昭讓他告訴鄧如蘊,說她沒有事。

    “王家府邸確實有不少人染了病,但是孟夫人身強體健,吃了三日藥就好轉(zhuǎn)了, 吃得正是東家的羚翹辟毒丹,夫人還讓我給東家?guī)Я撕眯┻^來!”

    他從懷里取出兩只荷包,他滿身土灰, 只有這兩只荷包是干干凈凈的,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著藥丸。

    鄧如蘊不禁問去, “王家既然這么多人染病, 藥可夠用, 何不留著?”

    竹黃連道夠用,“孟夫人說東家的藥比旁的藥都要起效, 她原本也以為不夠用,但仆從們吃了幾日,都漸漸好轉(zhuǎn),所以讓我把藥快快給夫人送來。因著恩華王控制了藥坊,孟夫人能拿到的藥也就這么多。”

    滕越手下親兵也有人染了病,這藥丸來得正是時候。

    鄧如蘊又問了兩句孟昭處的狀況,得知確實沒事才放下心來。

    但竹黃卻又同滕越稟了過來。

    “滕將軍,孟夫人交代讓小的告訴您一聲。”

    “何事?”

    竹黃壓低了聲音,“孟夫人的人在城南接觸到了王將軍派到城里來的人,但沒能直接聯(lián)絡(luò)上,不知將軍可否派人接應(yīng)?”

    這話一出,滕越也不禁凝了眸光。

    他正想著,王復(fù)響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城來了,但自己被恩華王府疑心看管,頗有些施展不開手腳,這會竹黃帶來了消息,滕越不由道好。

    他當(dāng)即就將唐佐叫了過來,讓他派人悄悄往城南去,快快找到王復(fù)響的人接上頭。

    竹黃把一大堆話全都說了,藥丸也帶到了,更是遵照自家六爺?shù)囊馑家姷搅肃嚃|家。

    他眼見著鄧如蘊還算安好,眼睛都紅了。

    “這寧夏城也太不安穩(wěn)了,我剛進城不到半個時辰就兵變了,然后心驚膽戰(zhàn)還吃不上飯 ”

    鄧如蘊:“ ”

    滕越:“ ”

    這孩子是有點倒霉。

    鄧如蘊連忙擰了個濕手巾遞給他,讓他擦擦臉,又見他身形消瘦,只顯得兩只紅彤彤的眼睛奇大,不由心疼,又拿了盤點心給他,讓他先吃點東西來。

    “沒事了沒事了,你之后就留在滕府就成,不必再往外面跑,這里有吃有穿,不會再挨餓。”

    鄧如蘊說去,只見竹黃眼淚都要落了下來。

    “東家 ”

    鄧如蘊心道,先前白春甫裝窮沒給他放開肉吃,他都饞成那樣,這次在寧夏城里餓了好幾日,孩子還不知多委屈。

    她拍了竹黃的肩頭,又給他倒了杯茶水,“等到寧夏城安定下來你再回去,就先在這里住下吧。”

    竹黃點頭,卻道,“只是六爺在西安還擔(dān)心著東家,他還不知道寧夏兵變,若是知道,六爺只怕更驚心。”

    他這話說完,就見一旁滕將軍不善的目光落了過來。

    他還想說,讓東家找機會給六爺送個信去,但此刻也不敢說了,只能端著點心盤子,低下頭來。

    鄧如蘊略一轉(zhuǎn)頭,也看到了滕越不太和善的眼神。

    她輕聲,“你別嚇著他了,怎么說,竹黃這次也是立了大功。”

    滕越見她護著白六的藥童,無語地沉默了一下,才又道。

    “我說什么就嚇著他了?你也太護著他了些。”

    這小子慣會裝可憐,真真跟他主子一個德行。

    不過竹黃這次立了功是真的,滕越也就不計較白六專門把人派過來的事情。

    他問竹黃,“外間染病之人頗多?”

    竹黃說是,“我從西安府一路過來,陜西行省各地都有了染病之人,這兩日在孟夫人處,聽聞寧夏城染病的人也越發(fā)多了,但兵變延誤了醫(yī)藥,各家藥坊剛剛制出來的這羚翹辟毒丹,都被恩華王的人拿走了,旁人分不到,也就只有孟夫人能弄到一些。”

    滕越聞言沉吟了一陣。

    這樣下去,寧夏城中染病的軍民都要被恩華王拖死,而恩華王有藥丸能給兵丁治病,旁人沒有,用不了多久,城中之人要想反他,也沒了氣力。

    平反之事,得盡快了

    滕越當(dāng)天就讓人偷偷摸去了城南,試著聯(lián)系上王復(fù)響的人,不想到了翌日下晌,就有了回音。

    副總兵王映帶兵渡河去了靈州之后,靈州守衛(wèi)立刻將寧夏兵變的事情上報到了陜西都司。

    藩王兵變豈是小事?

    消息傳過去,關(guān)中震蕩,都司大驚,陜西總兵一邊火速上報朝廷,一邊親自帶著兵馬直奔寧夏而來。

    王復(fù)響一直在城外接納散落的游兵集結(jié),也從河對岸得到了消息,又破費一番功夫把人送進了城中,這才有了同滕越的接頭。

    消息從外面?zhèn)髁诉M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貍鬟M了滕越耳中,他心下就有了數(shù)。

    陜西總兵親率的大軍已到,恩華王接連三日招滕越過府參謀。

    他出門,鄧如蘊就去了府邸后院的狹小暗道里閉著,不過那朱意嬌倒沒再前來惹事。

    大軍火速抵達了河?xùn)|,船只都被王映開去了河對岸,恩華王無法渡河,反而可能要被陜西總兵率領(lǐng)的人馬渡河打到城下。

    他問眾人當(dāng)下應(yīng)如何,目光從眾人身上轉(zhuǎn)過,最后看向了滕越。

    滕越直言,“為今之計,只有將他們逼停于河對岸,才能抱得寧夏安穩(wěn)。”

    他道,朝著恩華王看了過去,“越可帶兵應(yīng)戰(zhàn)。”

    只是他這話出口,并未見恩華王應(yīng)允下來,反而見恩華王目露幾分猶疑。

    滕越曉得他在猶疑什么。

    無非就是怕他帶兵過去,與陜西總兵的兵馬接上之后,非但不擊殺敵軍,反而就地反水。

    屆時他恩華王兵力大損,官軍過河,就只有死路一條。

    滕越見他猶疑自己,干脆主動開了口。

    “王爺若是不放心,換他人前去亦可。正好我傷病未愈,還當(dāng)休歇幾日。”

    他主動退了回去,不再提及領(lǐng)兵之事,等從王府回來,他直接打道回府,繼續(xù)閉門養(yǎng)病。

    次日恩華王世子讓人送了補品藥材過來,他只道臥床靜養(yǎng)沒有見人,卻在房中同鄧如蘊下雙陸棋。

    鄧如蘊見他比著前幾日,越發(fā)沉得住氣了。

    可官軍壓境,恩華王顯然無法氣定神閑。

    待到又一日晚間,滕府門前突然來了人。

    鄧如蘊避去了后院,滕越親自出門去迎,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恩華王朱震番本人。

    他只見滕越親自來迎接他,禮數(shù)依舊沒有缺失半分,再想到他這幾日一直在家中閉門沒出,不由地心下定了定。

    他雖然也不敢鋌而走險地讓滕越領(lǐng)兵應(yīng)戰(zhàn),卻將禮賢下士的姿態(tài)做足,夜晚親到,問及滕越計策。

    “滕卿以為,眼下我等居于此境,該如何應(yīng)對才能以保萬全?”

    滕越道萬全難以保住,“但王爺若想保住寧夏,還是不成問題的。您要做的,無非就是搶占渡口。”

    他目光自恩華王臉上略略劃過,嘆聲道了一句。

    “最初王爺起事,就該先行占據(jù)渡口,彼時若能占下,今日只怕早就渡河南下了。”

    他連番嘆氣,朱震番豈能不知他所言正是關(guān)鍵。

    當(dāng)時只顧著控制寧夏城,襲擊王洪堡,沒想到王映反應(yīng)極快,兩方戰(zhàn)平之后就逃去渡口過河往靈州去,還把所有船只都開去了河對岸。

    彼時倉促失利,正為今日困頓埋下伏筆。

    恩華王亦嘆息不已,但他手下精兵強將有限,尤其似滕越這般智勇雙全的將領(lǐng),更是挑不出第二人。

    偏偏他還不敢全然信重滕越,當(dāng)下只能問計。

    “卿以為眼下之計,只能搶占渡口?”

    滕越連連點頭,不再提及先前的失利,只道,“王爺應(yīng)多派兵馬,往大小二壩等處將渡口奪下,這是生死之關(guān),只有守住這一關(guān),穩(wěn)住寧夏城,再徐徐圖之。”

    他說著,見朱震番點了頭,他又補了一句。

    “您一定不要吝惜兵馬,此乃關(guān)鍵,反正有您坐鎮(zhèn),城中兵馬傾巢出動亦無妨!”

    恩華王沒多時就離開了滕府。

    鄧如蘊回來的時候問及滕越,滕越將原話說與了她聽。

    鄧如蘊聽得直眨眼。

    “你說的確有道理,對于恩華王府來說,只要不讓官軍打過河來,寧夏城就能保住。”她一雙小柳葉眉皺了皺,“可是官軍不打過來,我們?nèi)绾谓饫В俊?br />
    她問,“難不成,你想要兩邊僵持在渡口,待恩華王天長日久糧草耗盡之后,官軍輕而易舉拿下?”

    滕越聞言笑了笑,抬手撥了撥桌上小燈。

    他說這也是個辦法,“但這般還不知要耗到什么時候,我卻沒有這許多耐心了。官軍從外面打不進來不要緊。”

    他說著,燈光明滅了一下,鄧如蘊看到那油亮的火苗躥在了男人眼中。

    他道,“我們大可以從里面打出去。”

    話音落地,鄧如蘊看住他,深吸了一氣。

    而滕越在明滅不定的火光下,胸有謀算地笑了笑

    恩華王深夜問策的第二日,就派了自己的心腹,率大軍前往河邊搶占渡口。

    他正聽從了滕越所言,幾乎將兵馬盡數(shù)出動,以防官軍過河。

    城中連搜捕的人手都少了許多,只剩下吳梁等人還守著街道城門各處。

    恩華王深感兵力不夠,還想繼續(xù)擴招人馬。

    他先前以那歷數(shù)太監(jiān)罪狀的檄文,收攏了不少“有志之士”,此番則干脆出城往南,設(shè)稷壇祭天,以正清君側(cè)之名,吸引更多兵將入他麾下。

    祭天的消息自然傳到了滕越耳中。

    鄧如蘊同他一道聽見消息的時候,只見他負在身后的雙手,緊緊地攥了起來。

    恩華王世子邀他一道前去,但滕越仍舊說自己尚需休養(yǎng),只在家中不肯出門。

    恩華王父子曉得他們對滕越半信半防,滕越亦心知肚明,而朱意嬌更是同他不對付,還叫上吳梁去搜了滕越府邸,難免也讓滕越不快。

    他們父子可用之人實在不多,滕越是大將,這次恩華王父子出城祭天,見滕越不去,父子二人思量著,讓朱意嬌上門給他賠禮,就算是講和。

    可朱意嬌根本不肯答應(yīng),還道,“我看他暗藏狼子野心,并不真的忠于父王,賠禮又有何用?”

    她不肯去,父子二人也拿她沒有辦法,只能叫了吳梁,讓吳梁次日往滕越府中去一趟,放低些姿態(tài),講講和。

    吳梁自也不愿意,更不想讓滕越在恩華王麾下占據(jù)鰲頭,但王爺與世子都這般說,他便不好再拒絕。

    這日,恩華王在城外祭天,滕越照舊留在自家院中,吳梁帶著禮上了門來。

    他到了滕越府中,便見滕越一副不欲相見的樣子,甚至都不肯到庭院中迎接。

    他心下鄙夷,暗道滕越無非就是仗著恩華王看重,作張作喬。

    當(dāng)年是他先中意了榮樂縣主朱意嬌,可朱意嬌偏偏看上了滕越,然而滕越竟拒而不娶,王府逼婚他更是同王府對付了起來。

    他這般,反而讓王爺夸他是條漢子,此番更是屢屢問策,多有偏護。

    這些,吳梁都看在眼里。

    而今日,王爺和世子更是讓他前來給滕越賠禮,他只見滕越閉門不出,恨不能轉(zhuǎn)身就走,可走了便完不成王爺世子交代之事。

    他只能生生忍耐下來,心道這一筆他吳梁記下了,往后自有同滕越清算的時候。

    他道。

    “滕將軍不適便莫要再起身,我往房中探望也是一樣的。”

    他這般說,唐佐等人便不好再攔,只能面露尷尬地因著他進到了房中。

    誰料吳梁一步踏入房中,冷森之氣一涌而上。

    他頓感不妙,可再想逃遁出去,已經(jīng)晚了。

    泛著冷光的刀直直朝著他面門砍來,冷光之外,他看到了滕越冷肅的面龐。

    自己血濺了他一臉,而滕越卻在鮮血四濺中,瞇了瞇眼睛。

    滕越 反了!

    可吳梁知道這一點,已經(jīng)晚了。

    他砰然到地,滕越的長靴,直從他身上跨了過去。

    鄧如蘊避在院子角落里,看到了男人滿身濺滿了血地大步走了出來。

    庭院里吳梁的手下盡數(shù)被俘,而唐佐唐佑手捧銀甲快步上前。

    日頭將他身前銀甲射出仿若黃金的光芒,唐佐為他通身披甲,唐佑為他換上長刀,他挺拔立于滿地血色之間,好比一座孤山平地而起。

    外間廝殺之聲不斷響起,莫名地,鄧如蘊就這么看著他,心跳如擂鼓。

    蒼駒的低叫聲在門外響起,仿佛在催促著主人披甲上陣,在這漫天的鮮血里殺出一條通天大道。

    男人的腳步已然向外邁去。

    外面等著他的是數(shù)不清的刀劍,鄧如蘊在這一瞬,不由朝他喊了過去。

    “將軍 ”

    滕越聞聲轉(zhuǎn)頭看來,眸光在看到她的瞬間微定。

    他看著她緊繃的小臉,輕輕一笑。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他道。

    “等我重新拿回這寧夏城,等我剿滅了這叛軍,等我回來!”

    擲地有聲。

    他最后向她看了一眼,在蒼駒催促的呼喊里,大步邁出門去。

    “殺掉叛賊,控住寧夏!”

    蒼駒馬蹄聲倏然響起,他高呼的聲音越過磚墻傳來,一陣附和之聲響亮回應(yīng),親兵們追隨著他的馬蹄聲,一同往外殺將出去。

    鄧如蘊只聽著馬蹄聲越來越遠,最后與城中的混亂喧鬧融為一體,便再聽不見他的半點聲音,只剩下自己砰砰的心跳,響亮異常。

    街上旋即亂了起來,滕越留下的部分親兵守住了滕府大門。

    鄧如蘊莫名就坐不下去,站在府門前聽著外面喊殺的聲音越來越響。

    天上火辣辣的日頭仿佛是被定在了高天之上,炙烤著城中廝殺的人群。

    鄧如蘊早已忘掉時辰幾何,等她發(fā)現(xiàn)影子偏斜下去的時候,外面的喊殺聲好似消減些許。

    她聽到有親兵從外奔馬傳回了話來。

    “將軍屠了王府,眼下已經(jīng)控住了城!”

    此話傳來,闔府高呼。

    鄧如蘊心跳卻更快了,“那他人呢?”

    “將軍帶兵殺出了城去,與王將軍集結(jié)來的人馬一道,去擒叛軍反王了!”

    說話的工夫,又有一陣急切的馬蹄聲至。

    鄧如蘊還沒看到馬上的人,就聽她喊了過來。

    “鄧妹妹,府中一切安否?!”

    鄧如蘊循聲看去,見一團火紅駕馬奔至,不是旁人正是孟昭。

    她絲毫不怕這城中混亂,反而帶著人馬出了門來,還往鄧如蘊處查看安危。

    鄧如蘊朝她回應(yīng)了過去,“孟姐姐我甚好!你怎么出來了?”

    孟昭一聽就笑起來,“王莽回來了,我來迎他!”

    她這一開口,給鄧如蘊聽得有點懵。

    王莽?她只知道一個王莽,是漢朝那位新帝。孟昭說的是哪個?

    誰料不等鄧如蘊問出口,有人哎呀一聲,一下打馬躍到了鄧如蘊臉前。

    “哎呀,我的姑奶奶,都說了別再外面這么叫,不知道的,還以為造反的不是恩華王,是我王復(fù)響了!”

    鄧如蘊只見馬上躍來一個虎背熊腰的男子,不是王將軍又是誰?

    而他這么說,孟昭則大笑了起來。

    “你這莽廝,又姓王,不叫王莽叫什么?!”

    兩人竟在馬背上斗起了嘴來。

    鄧如蘊方才緊繃的心弦驀然松了三分。

    王復(fù)響理論不過妻子,只同鄧如蘊道,“弟妹快回家等著,我的人已經(jīng)拿下了寧夏城防,我這便出城去,助滕越早早抓住那反王!”

    他說話間,揚鞭打馬而去。

    孟昭沒有追上,只是看想王復(fù)響遠去的方向,從馬上跳了下來。

    她突然問了鄧如蘊一句。

    “那朱意嬌可有前來擾你?”

    門外還有叛軍困獸之斗。

    鄧如蘊連忙將她叫進了門里來,府門關(guān)上,她問,“朱意嬌?她沒過來,緣何突然問起她?”

    孟昭皺眉,她說自己先前在街上見到了朱意嬌倉促而過。

    “她沒有跟隨她父兄出城祭天,也沒有被滕越一道殺在王府里,她好似逃出來了,但城門已關(guān),她出不了城,那就還在城中,我就是怕她與你有仇,前來找你尋仇。”

    鄧如蘊并沒有見到朱意嬌半片影子。

    她剛要道一句眼下還無事,一陣不明的馬蹄聲就把整個滕府圍了起來。

    “眾人給我聽著,滕賊造我父王的反,是那太監(jiān)的走狗,他與天下人作對。我們此番抓住他的婆娘,便能挾制此賊!”

    院墻外,朱意嬌尖銳的聲音高喝而來,“抓到鄧氏,便是頭功!”

    有人從院外猛撞府門,妄圖要將滕府大門撞開。

    幸而滕越還留下不少人手,這會更有孟昭剛帶過來的人。

    眾人合力頂住府門,沖撞聲中,鄧如蘊與孟昭相互對住了眼神。

    朱意嬌,果然是來了!

    孟昭立刻清點府中人手,當(dāng)下見人手充足,連道不怕。

    “朱意嬌能有幾人,且她父兄此刻說不定已被將軍抓住,她只要攻打不進來,還能翻出什么浪?”

    她這話聲音不小,幾乎就是朝著外面朱意嬌的人手喊了過去。

    朱意嬌一聽她這話,高聲讓人撞門撞得更加兇猛,更恨聲道。

    “王復(fù)響的夫人也在這院中,拿住這兩個女人,我們還能奪回寧夏城!”

    這話一次,孟昭簡直笑出了聲。

    “奪回寧夏?就憑你嗎?你還是想著怎么逃命比較好!”

    兩人隔墻喊話,不止為何朱意嬌沒有立刻回應(yīng)上來,反而撞門聲輕了不少。

    鄧如蘊并不覺得她會離開,孟昭也挑了眉。

    而這時隱隱有煙氣從外彌散過來。

    下一息,門外的朱意嬌一聲令下,燒起來的柴草團從天而降,瞬間滿府火星四散,煙氣熏人。

    滕府眾人皆被這煙火熏到,有人更是被火燒的柴草團砸中,身上著了火。

    鄧如蘊連聲叫人提水撲滅,可圍在外面的朱意嬌卻不止有火。

    只聽外面拉弓搭箭之聲響起,一陣穿了火草團的箭矢嗖嗖飛了進來。

    滕府的侍衛(wèi)聽見響動俱都避開,卻也有人還是被流箭傷到。

    約莫是朱意嬌也曉得自己沒了退路,進攻之勢一浪猛過一浪,勢要把鄧如蘊和孟昭擒住。

    孟昭氣得喊出聲來,“你這人緣何如此狠辣?眼下大局已定,抓了我們,你也活不了!”

    朱意嬌卻在門外冷笑連連,“我朱意嬌活不了,也要拉你二人墊背,為我父女陪葬!”

    她話音落地,又是一陣火箭射了進來,日頭正辣,天干物燥,滕府救火趕不上火箭的點燃破壞。

    孟昭忍不住道,“不成了,要守不住了,要不我?guī)藲⒊鋈ィc她拼個你死我活。”

    她真要去,鄧如蘊緊緊拉住她的手臂。

    “孟姐姐不要冒險,我們還能再挺一時,也許援軍就來了。”

    可有沒有人顧得上她們,鄧如蘊也不知道。

    而就在這時,一陣熟悉的蹄聲倏然出現(xiàn)在了耳中。

    鄧如蘊聽見有人奔馬上前,高呼一聲。

    “恩華王已被擒住,所有人放下兵刃投降!如若不然,必死無疑!”

    是滕越。

    他聲音越過人潮與院墻傳來的瞬間,鄧如蘊幾乎要闖出了門去。

    他回來了!

    他平叛反王,回城來了!

    *

    本情節(jié)借鑒并大幅改編自明正德年間藩王之亂。安化王朱寘鐇借除奸宦名義倉促起兵造反,卻被寧夏名將仇鉞所平,攏共一十八天叛亂終結(jié),史稱安化王叛亂。

    第74章

    隔著被撞倒搖搖欲墜的府門, 鄧如蘊聽見了滕越的聲音。

    “所有人放下兵刃,不然必死無疑!”

    他又重復(fù)了一遍,字字如箭射在門外圍攻的朱意嬌手下身上。

    有人立時放下了手中弓箭刀槍, 合圍之下,陸陸續(xù)續(xù)不斷有人繳械投降。

    門外, 滕越看著那榮樂縣主朱意嬌, 見除了她和她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侍衛(wèi), 旁人皆已繳械。

    他看過去,“反王朱震番已被我所俘,你再在此抵抗也毫無意義, 就此投降或還能見你父兄一面。”

    朱意嬌為人囂張狠辣, 卻獨對她父親崇敬有加。

    滕越開口,見她雙唇緊抿, 手中握著的劍卻頓在半空。

    滕越見狀示意手下上去,將她縛住。

    然而就在這時,朱意嬌手中的劍突然揚起,直直朝著滕越擲了過來。

    好比一支重箭,直射滕越心口。

    “滕越, 你最該死!”

    恨聲尖利刺破周遭的寂靜。

    門內(nèi),鄧如蘊隔著緊閉的大門什么也看不到,只聽見唐佐急喊一聲。

    “將軍!”

    她通身血液幾近倒流。

    “滕越 滕越!”

    她朝著門外亦大喊了過去。

    但下一息, 兵刀相碰的聲音響起,似是有什么被擋之后咣當(dāng)墜在了地上。

    男人冷厲的聲音傳來, “縛住此女!”

    他沒事!鄧如蘊一口氣急松下來。

    一陣混亂掙扎的響動后, 她聽到男人下馬到了門前, 隔著門,她聽見他的聲音。

    “蘊娘我沒事, 你別怕!”

    府內(nèi)侍衛(wèi)登時將搖晃的府門大開。

    闖堂風(fēng)一涌而入的瞬間,男人身穿沾滿鮮血的銀甲,就這么出現(xiàn)在了鄧如蘊臉前。

    呼呼啦啦的穿堂風(fēng),將他厚重的銀甲下的衣擺吹起,他滿身盡是血污,腥煞之氣沖天,她根本無從分清那到底是旁人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

    可他一雙眼眸炯然如鷹,他向她定定看來的那一刻,鄧如蘊不知怎么,忽然向前一步,直撲到他懷中,踮腳抱上了他的脖頸。

    銀甲上的血污蹭了她一身,可她只緊緊抱著他,將頭臉埋進他頸間。

    “你回來了 ”

    他好好地回來了

    滾燙的眼淚從頸邊滑進滕越的衣領(lǐng),似乎滑到了胸前,熱熱地流進他心間。

    他看著撲進他懷里來的人,感受著她雙臂緊擁著自己的力度。

    這是第一次、是第一次她肯主動地抱他。

    滕越只覺心口重重跳動起來,他扣住她的腰背,將人緊緊擁進了懷里。

    這一瞬,呼呼的穿堂風(fēng)帶走所有的不安與污濁,他懷中他眼前,唯她一人而已!

    被火箭草團點燃的滕府庭院,還有火苗時不時上躥下跳,煙氣濃重地游走在窗下墻邊。

    鄧如蘊被風(fēng)里吹來的煙氣沖到了鼻尖,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竟然撲到了滕越的懷中,還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

    她怔了一怔,要趕緊從他懷里抽出身來,可他扣住她腰身的手臂卻如同鐵鑄,根本不肯放開。

    可這時,那被抓住的朱意嬌,忽然趁著滕越親兵不備,從袖中抖出一柄匕首,只朝著她身側(cè)的侍衛(wèi)就刺了過去。

    “同歸于盡!我讓你們都與我同歸于盡!”

    一瞬間,場面登時混亂了起來,亦有朱意嬌手下的侍衛(wèi)也要掙脫開來。

    就在這混亂之中,鄧如蘊才覺扣住自己的手臂一松。

    她被孟昭一把拉去了她身后,只是還沒等她站穩(wěn),就聽見那朱意嬌發(fā)瘋地怒吼聲戛然而止。

    她刺向旁人的匕首被人反向制住,徑直插進了她自己的脖頸。

    鮮血噴散,滕越松開手,那在寧夏囂張跋扈多年的榮樂縣主朱意嬌,砰然倒地,倒在了自己的血霧之中。

    還欲掙扎的她的手下,見狀徹底沒了動靜,只剩滕越命令眾親衛(wèi)將所有人縛住,也將這榮樂縣主的尸身,拖回王府,與王府眾人并在一處,等候處置。

    侍衛(wèi)撲滅了滕府的火,穿堂風(fēng)也把庭院里的煙氣吹散殆盡。

    鄧如蘊向滕越身上看去,見他虎口竟然被朱意嬌方才的匕首,劃開了一道血口,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可他卻似沒有察覺一般,只從她臉上看過,就叫住了孟昭。

    “還請嫂子幫我照看蘊娘,城外還有恩華王殘部在與官軍抵抗,我還要出城協(xié)助官軍,清理反王殘部。”

    他說完只交待了鄧如蘊一句,“你跟嫂子去她府邸”,轉(zhuǎn)身就要出門。

    鄧如蘊訝然不由跟上他身后,“你的虎口都撕裂了,不清理傷口就走嗎?!”

    他卻直道來不及,“必得一口氣將叛軍全部殲滅才行!”

    說話之間,他已翻身上馬。

    鄧如蘊沒來得及再說什么,見他已經(jīng)帶著人手快馬加鞭地出了城。

    馬蹄聲咚咚地踩在人心口上,鄧如蘊愣愣站在門前,見他已消失在兵荒馬亂的街道上。

    直到孟昭輕嘆一聲,她微微回頭,聽見孟昭也看去他離開的方向,輕聲道。

    “為兵為將之人,自來生死在奔馬之上,在快刀之下,在成敗轉(zhuǎn)瞬之間。”

    她拉著鄧如蘊的手,暑熱烈風(fēng)將她們吹拂。

    “我們這些兵將家眷,唯一能做的,只有習(xí)慣就好。”

    *

    是夜,出城夾擊叛軍的人未歸。

    滕府被火攻一場,受損不少,鄧如蘊到底還是跟著孟昭,住去了王家府邸。

    她沒想到住到孟昭府里的,并不只她一人,她院中竟然收滿了寧夏兵將的家眷,她甚至把最初帶兵撤去河?xùn)|的副總兵王映的夫人、也就是王復(fù)響的嬸娘都接了過來。

    她府邸雖然住滿了人,卻也被她安排的井井有條。

    鄧如蘊先去拜見了王家嬸娘,見她老人家經(jīng)歷了這一遭,卻尚且神色平靜,還親手給她倒了一盞茶給她壓驚。

    “此番半月有余就平叛了反王,我們這些留在城中的人沒有遭什么大罪,全賴滕將軍守護。”

    她說發(fā)生這樣的兵變造反之事,寧夏城勢必要滿目瘡痍、血流成河,但此番也只在最初高官被屠,大部分軍民都于兵變中保下了性命,成功等到滕越在蟄伏后暴起,一日之內(nèi)誅殺反王勢力。

    她同鄧如蘊點頭笑了笑,“你家滕將軍立了大功,寧夏闔城都會記著他的守護之恩。”

    莫名地,鄧如蘊也跟著王老夫人笑了起來。

    “他確實立了些功,只是 ”她臉上的笑意又頓了頓,“只是他這會又出了城,還沒回來。”

    她目露憂慮,王老夫人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

    “別擔(dān)心,”她說了和孟昭一樣的話,“這樣的日子,我們這些做母親妻女的,總是要習(xí)慣的。”

    她說著叫了孟昭,“今日叛亂平息,我們也總算松了口氣,何不弄些樂子來熱鬧熱鬧,也好過一味為外面的人擔(dān)心。”

    孟昭一聽,就連聲道好,她說自己府里辦宴是辦不出來了,“但我府里還有一頭鹿,是王莽先前捉回來的,咱們烤了鹿肉來吃吧!”

    她這就叫去弄鹿來,王老夫人又笑又搖頭,“你這孩子又叫他王莽,他是莽了些,但咱們應(yīng)盼著他沉穩(wěn)慎重才是,只叫王莽,豈不更莽?”

    孟昭卻道,“那嬸娘覺得叫什么?王穩(wěn)?王慎?我敢叫,他敢應(yīng)嗎?”

    她這么說,鄧如蘊在旁忍不住想笑,她實在難以把這兩個名字,同王將軍虎背熊腰的模樣聯(lián)系在一起,這會連王老夫人端著茶碗的手都頓了頓。

    “ 那似乎,也不太妥 罷了,你們小兩口的事我不管了。”

    孟昭嘻嘻地笑起來,挽了她的胳膊,“您只管吃鹿肉就是,我跟您保證香的很呢!”

    她說完又來拉了鄧如蘊,叫著她一道往庭院里烤鹿肉去。

    孟昭這鹿肉就烤在了后花園里,傍晚時分暑熱消散開來,清涼從花園的樹蔭草叢里鉆出來,孟昭把收留在院中的兵將女眷們都叫了來。

    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眾人哪里還在乎什么規(guī)矩,鹿肉的香氣鉆進每個人鼻尖,眾人或站或坐,或發(fā)呆或閑聊地聚在炙烤鹿肉的火堆旁。

    孟昭同每個人都能聊上幾句,也帶著她見了幾個、她口中必然與鄧如蘊相合之人。

    眾人不論尊卑都火堆旁邊,那些家中將領(lǐng)在兵變中遭難的,少不得沉默一些,但大多家中將領(lǐng)要么守著城防,要么就跟著王映、滕越他們?nèi)栽谕饷鎻P殺,這些將領(lǐng)的母親妻女們,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在外的人?

    可戍邊守國是這些兵將們一輩子的事,等待他們凱旋也是他們的家人們,一輩子的習(xí)慣。

    外面的人保家衛(wèi)國出生入死,家中的人的生活,卻還要在等待中照舊進行。

    鄧如蘊看著她們圍在火堆旁邊,火光照亮在每個人臉上,也照出她們臉上的平靜與習(xí)以為常。

    鄧如蘊看著她們,心頭驀然被火光燎得發(fā)熱。

    但有人忽然端著酒走到了鄧如蘊臉前。

    鄧如蘊以為她們又要來謝滕越今次的護城恩情,不想這次,端酒的人開口。

    “我們不光謝滕將軍,也謝夫人你。若不是夫人獻出妙方正對此間風(fēng)熱之癥,我們這些人也許都等不到滕將軍拿下寧夏城,就已經(jīng)病死家中。”

    她舉起酒杯來,孟昭也也跟著舉起了酒杯,圍在火堆邊的眾人也都站了起來,朝著鄧如蘊舉了杯。

    鄧如蘊被眾人紛紛敬來,又飲下此酒的時候,第一次覺得這辛辣的酒如此的清甜,好像甜進了人心里。

    火把前,吃肉喝酒酣暢淋漓,鄧如蘊都有點醉了,一張臉紅撲撲地,孟昭自稱千杯不醉,卻腳底打晃起來,剛走了兩步,就倒在了她身上。

    “妹妹,喜歡寧夏嗎?”她問。

    有一叢螢火繞在鄧如蘊裙邊,似被兩人身上的酒氣所熏,光亮搖搖晃晃。

    鄧如蘊笑著道,“寧夏雖好,但兵變委實嚇人了些。”

    孟昭醉醺醺地拍著胸口,“不怕,什么兵變不都平了嗎?有我護著你呢。反正你家滕將軍要在寧夏帶兵,你別住西安了,跟我們一起留在寧夏吧。”

    螢火繞得鄧如蘊眼下都恍惚起來,夏夜的風(fēng)中洋溢著酒氣,璀璨的星河攏在這座九邊重鎮(zhèn)的上空。

    天地合圍下,仿佛世間只剩下這座城。

    鄧如蘊聽著孟昭地盛情邀約,一時間稀里糊涂地就點了頭,醺醺地低聲笑著。

    “ 好呀。”

    翌日上晌,帶兵出城的人還沒有返回,鄧如蘊少不得反復(fù)走去門口探看。

    但到了下晌,孟昭當(dāng)先接到了王復(fù)響的消息,說所有叛軍都已鎮(zhèn)壓,陜西總兵帶的官軍過了河,他們很快就要回城了。

    孟昭接到了消息,就把鄧如蘊拉到了自己馬上來。

    “他們就要回來了,我們?nèi)コ峭庥哟筌妱P旋!”

    孟昭的棗紅馬很是穩(wěn)健,而她騎馬的技術(shù)絲毫不遜滕越,鄧如蘊被她攬在身前,一路縱馬飛奔出城,一直到了城外的一處小山坡上。

    “這里地勢高,我們就在這里等著他們!”

    她縱馬直奔坡上的一顆老榆樹下。鄧如蘊站在高高的坡上向下看去。

    湛藍的天空無有一絲悠云,烈陽照著遼闊黃土,仿若織滿金色絲線的薄紗,在起伏的山川之中,金沙閃耀似乎隨風(fēng)起伏。

    細沙吹拂在她腳下,她向天地相接處看了過去。

    原本無人的天邊,忽然一陣飛沙走石的沙浪揚起。

    鄧如蘊驚疑不定,孟昭卻振臂高呼了起來。

    “大軍到了!”

    沒等鄧如蘊看清,她已把人又拽到了自己馬上來,揚鞭打馬向下沖了過去。

    泱泱大軍渡河而來,在大漠黃沙中馳騁,于長河落日下奔騰。

    鄧如蘊隨著她的打馬聲,心跳越來越快,她一下看到了那個率領(lǐng)千軍萬馬奔馳在最前面的人。

    那人亦看到了她們。

    可卻另有一人虎背熊腰從側(cè)邊異軍突起,孟昭的棗紅馬仿佛認識他,轉(zhuǎn)頭就朝著那人奔去。

    鄧如蘊還沒看清滕越,孟昭的馬就直帶著她朝著王復(fù)響去了,她好似看到男人愣了一愣。

    但馬兒卻不管這許多,直直到了王復(fù)響身前。

    “昭昭!昭昭 唉?怎么是弟妹?!”

    鄧如蘊:“ ”

    有點尷尬。

    她趕忙側(cè)開身去,孟昭從她身后抬起了手來。

    “王莽,我在這兒呢!”

    她剛一伸手,就被王復(fù)響一把握住,她徑直從鄧如蘊身后飛身而起,一下就落到了王復(fù)響的馬背上。

    王將軍立時大笑了起來,只同鄧如蘊說了一聲什么,就帶著孟昭狂奔而去。

    鄧如蘊雖也會騎馬,卻并不怎么熟練,眼下那夫妻二人奔走了去,只留下她獨自騎著孟昭的棗紅馬,她想讓馬兒掉頭,又想讓馬兒停下,棗紅馬被她弄得有點發(fā)懵,在原地打了兩個轉(zhuǎn),不知要往何處去了。

    有奔馬過來的士兵笑得不行,而棗紅馬聽見一眾戰(zhàn)馬的蹄聲更加不知要往何處走,凌亂中干脆帶著背上的人并進了大軍之中。

    鄧如蘊:?

    她成了大軍中的一員了?

    這時,有人忽然吹了一聲哨,她還沒分清哨聲從何處來,只覺棗紅馬自萬馬中向前沖了過去。

    風(fēng)沙之下,她什么還沒看清,就被人扣住腰身帶離了馬匹。

    熟悉的氣息將她籠罩,他們從戰(zhàn)馬群中漸漸脫離。

    一眾兵將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地響在鄧如蘊耳邊,她只聽到身后的人高聲地笑著,朝著吆喝的一眾兵將喊道。

    “都笑什么?還不快回城去?”

    “那將軍呢?將軍帶著夫人要往何處去?”

    鄧如蘊被他們吆喝得耳朵都燙了起來,她早知道就不跟著孟昭來了,現(xiàn)在那位姐姐甩下她跑沒了影,她先是駕馬在眾人面前出了丑,這會更被他們笑到了臉前。

    偏偏身后的人毫無所覺,直道。

    “本將軍的事,還要你們操心?!”

    這話出口,眾兵的哄笑聲將奔騰的蹄聲都蓋了過去。

    鄧如蘊恨不能抱住自己發(fā)燙的腦袋,滕越見懷中人這般,越發(fā)嘴角咧到了耳根。

    他帶著她一路別開大軍跑去了遙遠的山坡邊緣,直到在一片樹蔭之下,大軍的聲音消減而去,他也放慢了馬速,向著懷里人看了過來。

    她一雙耳朵紅成了榴花,滕越還沒見過這樣的稀罕景,定定地看了兩眼,輕聲問了她。

    “蘊娘耳朵怎么紅成這樣?”

    鄧如蘊:“ 天太熱的緣故 ”

    “是嗎?附近有條小河,要不我?guī)氵^去洗個澡涼爽涼爽?”

    鄧如蘊聽到他這不著邊的提議,回頭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洗去吧。”

    男人卻低頭笑了起來,他沒再問剛才的話,只問了她另外的問題。

    “怎么想到來接我了?”

    他這句問得聲音不大,但卻穩(wěn)穩(wěn)落在了她耳中。

    鄧如蘊只覺耳邊又熱了熱,她卻道沒有。

    “我只是陪孟姐姐,來接王將軍的,沒想到將軍你也在。”

    滕越聽了這話,只想掐在她腰間。

    她這嘴可真硬。

    可他卻一下想到了那日,府門大開的瞬間,她就那般直直撲進了他懷里,她滾燙的眼淚流進了他頸肩。

    就算她嘴巴還要騙人,可撲過來的身形,和流下來的眼淚,難道也是騙人?!

    在她心里,他也占有一席之地,甚至不止一席,對不對?!

    馬背上,滕越忽然將人抱起。

    天旋地轉(zhuǎn)之間,鄧如蘊被他在馬上整個轉(zhuǎn)了過來。

    她原本背坐在他身前,這下被他騰空一轉(zhuǎn),正身對在了他懷中。

    這般緊密相對的奇怪姿勢,讓鄧如蘊整個人都仿佛在烈陽下燒了起來,而他卻俯身近到她臉前、鼻尖甚至唇邊。

    她被他的大掌握在掌心間,被他的英眸攝在目光下。

    他叫住了她的名字,嗓音微低。

    “蘊娘,從今往后,忘了那個人吧。”

    他看著她。

    “只跟我在一起。”

    *

    恩華王兵變一十八天,滕越偽降后里應(yīng)外合,平定反王叛軍,迎接官軍入城。

    這一仗后,官軍重新接管邊防、安慰士兵、撫恤家眷之事,都還算好說,可將此戰(zhàn)報去朝廷卻有些犯難。

    陜西總兵來之前,就已經(jīng)向朝廷八百里加急傳去了消息,不過沒想到這么快反王就被平定。朝廷派來的人只怕還在路上,但恩華王造反之緣由,卻又要如何如實地上報?

    恩華王朱震番造反的緣由,白紙黑字都寫在檄文之中。

    除了他的狼子野心,最大的原因便是那權(quán)傾朝野的大太監(jiān)洪晉,禍亂朝綱,攪動人心,而恩華王正是抓住此等時機,喊出清君側(cè)的口號,鼓動邊關(guān)將士造反。

    今次朱震番可平,但這天下還有多少人在洪晉的欺壓之下,又怎么能保證一一都能平定?

    換句話說,若不將那太監(jiān)洪晉拉下馬去,天下將無寧日。

    可是這事情人盡皆知,卻沒有人敢說到皇帝耳中。

    而皇帝之下,洪晉遍布朝野的人手,密切監(jiān)視著文武百官。

    這會寧夏副總兵王映,將朱震番的檄文交到了總兵手中,總兵與一眾陜西高官皆看了此文,卻都默然無言。

    那大太監(jiān)洪晉也曉得這造反因他而起,也正派了人在前來寧夏的路上,無非就是想要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鬧到皇帝眼皮下。

    誰人若是敢將這檄文上達天聽,那正是與洪晉徹底地對著來。

    此刻,便是連陜西總兵也沉默了起來,半晌讓人收了那檄文,道了一句。

    “等朝廷平叛的大員到了。再議此事吧。”

    連他都不敢直接將這檄文遞去京城,旁人更是無言。

    等眾人從署衙散去,王復(fù)響雙手攥得劈啪作響,不遜之言張口就要說出來。

    孔徽剛跟著總兵前來,連忙捂住了他的嘴。

    “你這廝冷靜點,別胡言亂語。”

    沈言星原本押運火器往寧夏來,此番火器沒到寧夏,就用作了鎮(zhèn)壓叛軍的作用,正是立功了一場,這會也在此間。

    他也勸王復(fù)響不要亂來,“總兵大人也有他的顧及,眼下那太監(jiān)在皇上臉前,令皇上一葉障目,上報此檄文,有他籠著,根本到不了皇上眼前。”

    沈言星說著,又看向滕越。

    “你此番可是立了大功,朝廷說不定要為你封爵,若是此時得罪了大太監(jiān),這功勛爵位只怕要沒了,說不定那施澤友還要趁機踩你一腳。”

    他目露憂愁,滕越卻笑了笑,他沒提施澤友的事情,只道。

    “既然沒有人敢明說,那在暗地里傳播開來,總還是成的吧?若是人人口口相傳,這檄文早晚也能傳到京中。”

    他這么一說,王復(fù)響緊攥的拳頭松了一松。

    孔徽和沈言星對了個眼神,兩人不約而同。

    “這倒也是個辦法。”

    不過效用幾何,還要再往后看。

    孔徽立時低聲道,他這就派人現(xiàn)在陜西軍中傳播開來,“確實不能讓那大太監(jiān),太過高枕無憂。”

    四人先定下了這事,王復(fù)響又高興了起來。

    “眼下應(yīng)該是慶功的時候,之后如何何不之后再說?今晚,是不是該有一場慶功宴?我們兄弟九死一生拿下反王,是不是該喝一頓慶功酒?!”

    他將這話說出了口,眾人自然高聲笑著應(yīng)下。

    但王復(fù)響眼皮跳了跳,他好像答應(yīng)過什么人什么事,但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算了,先喝完這場慶功酒,再想不遲!

    第75章

    若要照著王復(fù)響的意思, 當(dāng)晚就該擺上慶功酒,好生地喝上一宿。

    但邊關(guān)重鎮(zhèn)的將領(lǐng),豈能都是他這般莽人?先前韃靼小王子或許是得到了恩華王給的什么好處, 一直在關(guān)外游蕩,這才引得寧夏總兵把城中兵力分散了出去。

    而后寧夏城兵變大亂, 那韃靼小王子自然蠢蠢欲動。

    這寧夏換防的頭一晚, 滿城將領(lǐng)喝個酩酊大醉, 難道不是給了韃子機會?

    眾人把慶功宴改到了三日之后,王復(fù)響頗有微辭,但這頓酒是少不了的, 他也能忍了, 只不過先前忘掉的什么事情,總是想不起來, 只能等酒后再論。

    滕越和孔徽他們,倒是趁著這兩三日的工夫,將之前商議的暗中散布恩華王討賊檄文之事,落定了下來。

    他們都暗中派了人手,將恩華王那針對大太監(jiān)的檄文遍傳, 不能讓這大太監(jiān)害得寧夏兵變一場,卻絲毫不受任何影響,照舊玩弄權(quán)利, 執(zhí)掌朝野。

    那檄文傳播開來,此番前來平反的一眾高官將領(lǐng)也都心中有數(shù), 無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們確實不敢直接告去皇帝眼前, 但也不代表他們能全然忍得下大太監(jiān)的氣焰。

    恩華王被平,但他的討賊檄文逐漸在軍民之間散播開來。

    鄧如蘊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面,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先前的風(fēng)熱病傳播極廣,軍中越來越多的人染了病,包括官軍從陜西各地臨時調(diào)來平叛的官兵,好些都已經(jīng)有了明顯病癥,且還在不斷傳播之中。

    這已不是簡單的風(fēng)熱病,而是時疫。

    好在鄧如蘊之前貢獻出來的不全殘方尚有療效,她又把竹黃叫過來細細問了兩遍,問竹黃白六爺在西安如何應(yīng)對此病。

    不過來的時候,白春甫那邊才剛擬出來個新方子,效用如何還不曉得,好在竹黃這小藥童還算稱職,將白春甫的方子背了出來。

    鄧如蘊一看,白春甫的方子,恰與她的羚翹辟毒丹,醫(yī)法相通。

    她這兩日又請著孟昭,幫忙召集了寧夏城內(nèi)的醫(yī)師藥師,參考白春甫擬的方子,又調(diào)整些了用藥與計量。

    等她忙完,把新一批羚翹辟毒丹在各藥坊里制下去,王復(fù)響盼望已久的慶功宴終于來了。

    將領(lǐng)們除了仍要駐守在邊關(guān)各營的人以外,都去了總兵署衙吃慶功宴。而女眷們則由著孟昭邀請,全都到了王家府邸來樂和一場。

    鄧如蘊自是早早就跟著孟昭到王家?guī)鸵r。

    王家的宴請辦的晚了些,倒也不是被什么耽擱,而是等著王復(fù)響滕越他們,從軍中的宴請吃個差不多回來,軍中的慶功宴怎么好喝個徹夜,但在王復(fù)響自己家里,他們就是喝到后天也沒人管。

    孟昭對此事甚是熟悉,掐算的時間剛剛好,這會兒女眷們陸陸續(xù)續(xù)入座,王家灶上也將宴席菜肴唱著名地上了來,而外院恰有了熱鬧的響動聲,王復(fù)響把一眾交好的寧夏將領(lǐng)全都又叫到了自己家里來。

    王家的花園足夠大,自中間的小河一分為二,女眷們在河西邊,男人在河?xùn)|面。

    須臾的工夫,人坐了個滿園,宴席就開始了。

    星河夜風(fēng),美酒佳肴,鄧如蘊遠遠地見著滕越他們身上已染了酒氣,闊步從外面而來,這邊還沒落座,酒杯就舉了起來。

    滕越是這次平叛的大功臣,憑一己之力牽制恩華王,與城外的王復(fù)響和河對岸的官軍里應(yīng)外合,說動恩華王調(diào)出城中兵馬,趁其不備反殺出去,控制城防,親手擒王!

    眾人的酒盅全舉到了他面前。鄧如蘊隔著小河瞧著他幾乎要被敬來的酒淹沒,而他這時竟也向她看了過來。

    男人臉色微酡,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同她笑著又把敬來的酒通通喝了下去。

    鄧如蘊見著他一杯又一杯,竟還能穩(wěn)得住身形,同孔徽他們說笑著道上兩句,簡直驚奇不已。

    但酒量再好的人,也抵不住這般喝法吧?

    鄧如蘊只見他被人簇擁著坐下之后,又不斷有人過來同他喝酒,他竟來者不拒,轉(zhuǎn)眼間又下肚了好幾杯。

    鄧如蘊不由問孟昭,“姐姐這里有沒有解酒丸?他們喝的也太多了 ”

    孟昭卻笑得不行,“妹妹擔(dān)心滕將軍了?”

    鄧如蘊趕忙搖頭,孟昭越發(fā)笑起來,“妹妹擔(dān)心也正常,滕將軍是比旁人喝的多了些,但他們這些男人酒量好的很,這點酒還當(dāng)不得什么,用不到解酒丸,大不了到樹根吐一會再回來,接著喝。”

    鄧如蘊:“ ”

    你們都是這么喝酒的嗎?

    孟昭卻拉了她,“管他們做什么,咱們喝咱們的。”

    鄧如蘊只能先不再理會,被孟昭塞了一杯果酒在手中。果酒酒意淺淡些,孟昭還是照顧她的,她便也同她一道喝了幾杯下去。

    等她這邊喝完幾杯酒,小河對岸也總算消停了幾分,她偷瞧著滕越身邊終于沒有了擠擠挨挨敬酒的人正同沈言星他們說著話。

    她看過去,可巧他亦看了過來。

    他發(fā)現(xiàn)她在瞧他,隔著沿河兩邊的酒桌與人群,就跟她笑了起來。

    鄧如蘊不知他傻笑些什么,心道必是喝多了,不想?yún)s見他叫了個小廝到跟前來,從懷中掏了半晌掏出來個東西,交給了小廝。

    鄧如蘊不明,卻見那小廝繞過小河竹橋,快步到了她臉前。

    “夫人,滕將軍有物件要小的給您。”

    “是什么?”

    鄧如蘊挑眉,不知他吃個宴席怎么還有東西要給她?

    她只見那小廝從手中拿出了一個流光閃動的東西,放到了她手里。

    樹上燈籠映著美酒,美酒的柔波照著此物,它流光溢彩。

    是一顆碩大的東珠。

    鄧如蘊呆住,小廝道,“將軍說是給您的,您一定收好。”

    小廝說完就跑走了。

    鄧如蘊不曉得他哪來的此物,隔著喧嚷熱鬧的人群,朝著他看了過去。

    酒氣飄散在王家花園的的樹梢草叢里,一陣風(fēng)刮過來,又似穿花蝴蝶飛過醉了酒的人臉邊。

    鄧如蘊疑問地朝他看過去,問他這大東珠是從哪兒來的。

    他明白她的疑問,笑著指了指頭上的發(fā)冠。

    他今日帶了一只銀冠出門,那銀冠上只有花紋可沒鑲嵌什么珍珠,更不要說這么大的東珠了。

    可男人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電光火石之間,鄧如蘊忽的想到了什么。

    她看向他送到她手里來的大東珠,這不會是、不會是造反的恩華王金冠上的珍珠吧?

    她瞪大眼睛看去,男人又指了指發(fā)冠,修長的食指動了動,做了個“扣”的姿勢。

    鄧如蘊:“ ”

    他先前打韃子,把人家韃子將領(lǐng)手上的手鏈擼下來,帶回了家。

    這次平了恩華王,又把恩華王發(fā)冠上的東珠扣了下來?

    隔著小河與人群,他遙遙用口語問了她一句。

    “喜歡嗎?”

    男人顯然已經(jīng)有了六七成的醉意,英眸里洋溢著酒氣,臉上酡紅一片,見她沒回答,又問了一句。

    “不喜歡嗎?”

    鄧如蘊還是沒回答,但她卻笑了起來,哪怕用力抿著嘴,卻還是忍不住想笑。

    他這是什么癖好啊?要收集這種奇奇怪怪的戰(zhàn)利品?!

    她不記得他以前有這種喜好,難不成以前都是偷偷摸摸,如今才被她知道?

    她笑個不停,在心里想象他一本正經(jīng)地擼人家手鏈、扣人家冠珠的樣子,隔河另一邊的男人,卻在她笑到花枝輕顫的身形里,一時間看住了眼。

    鄧如蘊沒有察覺,還是孟昭戳了她一下,“呦,你家滕將軍看著你,都看住眼了。”

    鄧如蘊轉(zhuǎn)頭,這才發(fā)現(xiàn)他目光穿過那么多人,只落定在她身上。

    好似方才飲入腹中的果酒此刻都鬧騰了起來,鄧如蘊臉頰倏然一熱。

    她自己還沒如何察覺,孟昭已指了她的臉。

    “哎呀,妹妹你怎么臉紅成這樣?”

    她看著她,又看向河對岸的滕越。

    “不愧是剛成親一年的小兩口,那情意同咱們自是不一樣!”

    鄧如蘊聞言連忙要捂她的嘴,“我只同姐姐你有情意,”說著給她倒了一杯酒塞進她手里,“快別說了,孟姐姐,我敬你吃酒!”

    孟昭是不會拒了她的酒的,鄧如蘊連倒三杯送到她嘴邊,她一一喝了才把方才的事忘了。

    鄧如蘊回頭,見滕越也被人敬酒,總算把目光從河的這邊錯開了來。

    園中小河映著天上銀河,星光閃耀似粼粼波光。

    滿園推杯換盞的熱鬧聲中,鄧如蘊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看過,最后看向了自己酒杯中的星河。

    她低頭,淺啄了一口天河之水。

    醺然間,只覺眼前的一切,都好似一場令人迷醉的大夢。

    她不知已然醉了的自己,在這場大夢之中,還能不能清醒得過來

    酒喝了一個多時辰,月都躍上了中天,逐漸開始有人醉臥在草叢里呼哈大睡,也有人圍著火團載歌載舞。

    鄧如蘊見滕越好似喝困了,仰頭倚在圈椅上,兩手閑閑搭在兩邊,聽著孔徽搖頭晃腦地跟他說話,他時不時地應(yīng)上一聲。

    倒是王復(fù)響不知在說什么,拉著沈言星的胳膊,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沈言星只在一旁垂頭而笑。

    孟昭也回頭看了一眼,她不在意地說了一句。

    “那莽廝喝了酒就這樣,恨不能把肺腑里所有話都掏出來,同人說一遍。”

    她說一遍不夠,她同鄧如蘊道,“有一次,他跟我說了一整夜,把他小時候尿了他爹的酒囊,轉(zhuǎn)頭又用這囊給他爹裝酒的事都說了。反正是能說的不能說的,他一喝完酒,就全都禿嚕了出來。”

    孟昭話音落地,鄧如蘊騰得站了起來。

    “怎么了?”孟昭見她一臉驚嚇,不由挑眉。

    鄧如蘊直道,“我去找?guī)琢=饩仆杞o王將軍吃!”

    她說完就跑出了花園。

    只是鄧如蘊這一跑,立時引得半閉著眼的滕越,睜開眼睛轉(zhuǎn)頭看了過去。

    王復(fù)響正朝著他走過來,見他轉(zhuǎn)頭往另一邊看,他也瞧了過去。

    “咦?弟妹怎么跑了?”

    滕越也不知道,正想著要不要找個仆從跟過去問問,就聽見王復(fù)響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醉醺醺地嘆了一句,“弟妹對你可真是好,滕越你小子有福。”

    這話聽得滕越有點迷糊。

    就在前不久,她還要跟他和離,他不管說什么、怎么求她,她都非要走。

    非要去找她癡心喜歡的那個人。

    要不是他把她強行帶到了寧夏來,又可巧經(jīng)了這一番,她才不會對他有什么好臉色。

    他坐起身來,問王復(fù)響,“你從哪看出來的?”

    王復(fù)響喝得兩眼冒金星,這會隔著滿眼的金星看向滕越,只覺滕越好似回到了幾年前的金州,還是個初露頭角的小將模樣。

    他道,“我還要看嗎?只說弟妹那么多年前,就跟在你身邊,我們這些人哪有這等待遇?”

    他這話說得滕越更加迷糊,滕越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這是沒少喝啊?蘊娘和我在金州未曾見過,哪有身邊一說?”

    或者說,蘊娘說她只在街上見他戰(zhàn)勝而回、打馬而過,而他卻是根本未曾見過她的。

    然而王復(fù)響卻抬手朝他指了過來。

    酒氣熏染之中,他忽的一笑。

    “嘿,那是弟妹騙你呢!我都想起來了,她那會就跟在你身后,躲在你營里,我還以為是混進來的細作,還想抓她來著 但是人家小姑娘那個年歲,可不就是春心萌動的時候,只是想看看她喜歡的人罷了。”

    他說著,見滕越整個人定在了那,醉醺醺地上前晃了晃滕越肩膀。

    但滕越卻忽的站了起來,反手抓住他的手臂。

    他的力道大的驚人,饒是王復(fù)響這等鐵漢也有些吃痛。

    他直攥王復(fù)響的手臂,把孔徽和沈言星都嚇了一跳,還以為兩人要打了起來。

    而他只問,“你這莽廝,說得都是真的?!”

    王復(fù)響被他攥得有點不高興了。

    “我雖莽,說得話都是真話,我若有半句虛言騙你,就讓我死在韃子手里!”

    他發(fā)了毒誓,孔徽趕忙上來打他的嘴,讓他不要亂說。

    但三人卻見滕越眸色顫動了起來,他方才的酒意仿佛一褪而盡,整個人仿佛驟然驚醒的山豹。

    他一下松開了王復(fù)響,轉(zhuǎn)身就向小河對岸快步而去。

    孔徽和沈言星對了個驚詫的眼神,兩人都向著王復(fù)響看過去。

    “你這廝跟他說什么了?”

    但酒意又上了頭,王復(fù)響發(fā)懵地撓了撓腦袋。

    “我剛才,說什么了?”

    鄧如蘊頗費了些工夫,才從仆從處,找來了兩顆解酒丸。

    她這會拿著解酒丸就要往花園里去,不管怎么樣,先讓王將軍解了酒再說。

    要不然,她只怕他,把她的“秘密”也一股腦都倒出來了!

    鄧如蘊不由心急,快步還不夠,直接提著裙子小跑了起來。

    誰料還沒轉(zhuǎn)進花園里,她突然看見一人從門口出現(xiàn)。

    男人挺拔的身形尤其地顯眼,哪怕在黑夜之中,幽光之下,他那可擋萬千軍馬的身姿,也不會讓鄧如蘊有絲毫地錯認。

    此刻,他一步從門洞外面跨了進來。

    安靜無人的小道上,他在看到鄧如蘊的一瞬間,眼眸倏然一亮,又仿佛向她射出了兩支急箭,直直射到她腳下,將她釘在了這里。

    鄧如蘊的心頭忽的警鈴大作,她本就因著急切而快跳的心頭,此刻好似萬馬奔騰。

    她只見男人大步朝她奔來,似乎要一步奔到她臉前的時候,她腳下頓住,下意識地就往后倒撤了回去。

    而她剛撤了兩步,他就厲聲叫住了她。

    “鄧蘊娘!你去哪?”

    鄧如蘊直被他叫得倒吸冷氣,有那么一瞬,她恨不能拔腿就跑。

    但她腳下還沒從驚怕的泥淖里拔出來,男人已一個箭步直沖到了她身前。

    鄧如蘊的后背都貼到了墻上,而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細弱的手腕在他的掌心里根本不堪一握,鄧如蘊只覺他要把她的手腕握斷了,而他只問。

    “你知道王復(fù)響方才,跟我說了什么話嗎?”

    鄧如蘊聽見“王復(fù)響”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方才還懸著的心,登時墜了大半下去。

    她臉色驚慌不已,墻邊的氣死風(fēng)燈更把她照得唇色泛白。

    滕越見她這模樣,直問。

    “所以,你知道他跟我說了什么?!”

    鄧如蘊聞言連連搖頭,“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矢口否認,可她越是掩飾否認,滕越越發(fā)覺她口中所言全部都是反話。

    他把人攥在手里,看著她那雙不老實的小柳葉眉,慌張地凝成一個團,而柳葉眉下,她眼中眸光來回抖動。

    滕越在她這神情里,幾乎看到了答案。

    就在這時,連接小道的門口,有人突然跑了過來,正是王復(fù)響。

    他方才被孔徽和沈言星問得發(fā)懵,但轉(zhuǎn)瞬,他一下子想了起來。

    他什么都想起來了,但想起來的瞬間,一把打在了自己嘴上。

    這會他見滕越?jīng)_出去,他連忙也跟了出去,轉(zhuǎn)過門洞,一眼看見了鄧如蘊,直道。

    “對不起弟妹,我喝了酒就胡言亂語,把你讓我保守的秘密,都說出來了!”

    他哀嚎一聲,苦惱不已。

    而鄧如蘊本就不知要如何應(yīng)對滕越了,再聽王復(fù)響這話,懸著的心死了個徹底。

    這莽廝不光把她的“秘密”都說了,還把她讓他保守這秘密這件事本身,也當(dāng)著滕越的面說了出來。

    鄧如蘊看到男人眼中仿佛有了火苗,這火苗近乎燒在了她身上。

    鄧如蘊干脆閉起了眼睛。

    孔徽和沈言星也趕了過來,滕越咬牙只說了一句,“我要帶她回趟家”,徑直拉著手里這個騙子就往自家府邸而去。

    王府的熱鬧在蒼駒的蹄聲里倏忽遠去,滕家尚在修繕之中,今日因著慶功宴也沒什么人。

    安靜無聲的正房中。

    鄧如蘊被他放下,腳下發(fā)軟,站都站不住。

    他到了這個時候,反而壓著東奔西突的驚疑之氣,耐著性子將房中的燈火,一盞一盞全部點亮,直到整間房燈火通明,鄧如蘊在他點燃的高燈燭火之下,連腳下的影子都消無不見。

    他才端著一盞燈,走到她身前來。

    燈火將兩人之間的最后一點昏暗驅(qū)散,滕越看到燈光把等身前人的臉龐照得透徹,他緩緩開口。

    “蘊娘,你跟我說實話,你口中的那個人到底姓什么名什么,在哪個所哪個營?”

    他緊盯著她。

    “他 到底是誰?”

    通明的火光照得鄧如蘊幾乎睜不開眼,她哪里還敢扯謊圓謊,她甚至不敢開口,連一個字都不敢說出來。

    她將嘴巴緊抿,一副誓不吐出“那個人”半個字的勢頭。

    滕越見她不說,什么都不肯說,慢慢點了點頭。

    “好,你不說是吧,那我來說。”

    鄧如蘊驚疑地向他看去,看見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只蠟燭,用手里的小燈將蠟燭點燃,房中更亮了。

    他道,“王復(fù)響說他在我身邊見過你,我不知道為何我沒見過,但蘊娘你來給我解釋解釋,你為何會偷偷在我營中?”

    他問過來,鄧如蘊沒法解釋,他又開了口。

    “你說那個人那幾年里陪你長大,所以你忘不掉他,可你說的那幾年我算了算,恰也是我在金州的那幾年。”

    “而我問你那個人是誰,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哪個營的兵,你不肯說,還將我堵了回來。”

    他在高燈明火下盯著她的眼睛。

    “到底是不肯說,還是根本不敢說?!”

    滕越彼時聽見她說,她和那人一起長大,陪他一起射箭練功,他們兩人相知相許,最是情深義重,心意相通。

    他想他從未見過她,便沒懷疑過她這話的真與假。

    可是如此情深義重的兩個人,為何那人就這么一走了之,獨留她在原地,甚至連她落入困境都不曾回來,多年再無聯(lián)系。

    他向她問過去,“ 是不是那個人從未曉得過你的心意,他根本無從知道,更無從回應(yīng)?”

    鄧如蘊緊抿著唇不敢開口,她已然后悔那日,為何把謊話說得逼真,把太多太多不該說的話,說到了他臉前。

    她強迫自己不要作任何表態(tài),卻禁不住垂下眼簾,遮住眼中的波光。

    而滕越則想起了,他那晚聽到她說她喜歡旁人,失魂落魄地去找了涓姨。

    他問涓姨是不是真的有這么一個人,他還是懷疑她又騙了他。

    涓姨回應(yīng)的神色沒有說謊,可那天,涓姨的目光卻一直定在他身上

    他看著身前的人,看見她努力將嘴巴閉成河蚌,但露出的半邊眼眸里,眼中水光不住閃動,她似乎想要將這些水光收回,但他一步上前,他的步子落在她眼里,震顫得那水珠叮咚滑落了下來。

    滕越抬手抹掉她的眼淚,他問她。

    “你跟我說實話,只能說實話。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 我?”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他未曾發(fā)覺的時候,在那些年他只顧著熬打自己、立下軍功,以便為父兄報仇的時候,有一個小姑娘曾在他身后,默默地陪過他數(shù)不清的日夜。

    他把人抱在了懷里,他低頭看住她的眼睛。

    “是我,是不是?”

    鄧如蘊連連搖頭,“不是,不是 ”

    滕越卻又想起了他在金州見過的一簍箭,他還曾以為,那都是“那個人”的箭。

    但今日,他忽的道。

    “是與不是,你說了也不算。不若我讓人回趟金州,把那簍箭拿過來,看看上面到底刻著誰的名字,好不好?”

    鄧如蘊早已把箭的事情拋在了腦后,他忽然提及,她身形都顫了一顫。

    滕越直把她所有的神色盡數(shù)看在眼中,這一刻,她的慌亂顫動落在他眼底,他一把將人抱起,徑直抱到了高高的案臺上。

    “就是我,那個人就是我 ”

    他用鼻梁抵在她鼻翼上,想咬又舍不得地貼在她唇邊。

    “鄧如蘊,你怎么能如此會騙人?你就看著我,被你耍的團團亂轉(zhuǎn),你高興是不是?”

    他氣怒地問她,“你就高興是不是?!”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會說謊的騙子?

    一個謊話又一個謊話,如果今天沒有王復(fù)響酒后吐真言,她還想騙他到什么時候?!

    他說不上此刻到底是欣喜多一些還是惱怒更占上風(fēng),他只覺自己已經(jīng)被她磨得理智近乎失去。

    他只見她還繃著嘴巴死活不肯開口,再也忍不住地咬在了她耳朵上。

    “為什么 為什么騙人?是不是慣會說謊,一日不說就難受?!又或是折磨我,你就好受,還是 ”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頭,看到了她還欲遮掩的發(fā)紅的眼睛。

    他心口突然驚跳。

    還是 娘讓她如此?!

    第76章

    房中的燈火亮如白晝, 幾乎將男人眼底泛出的赤紅血絲都照了出來。

    被他強行壓下的酒氣,在壓制的邊緣不斷翻涌出來,好似怒濤洶涌著男人, 他咬牙盯著她,幾乎要一口將她強吞入腹中。

    鄧如蘊向他看去, 心下震顫。

    而男人看著她的眼睛, 這一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蘊娘, 你告訴我,是不是娘讓你這樣做的?”

    他一下問了過來,房中通明的燈火被窗外擠進的風(fēng)吹到, 顫顫地齊齊搖晃起來。

    鄧如蘊立時開了口。

    “不是。”

    他直看過來, 她卻不敢讓他再猜再問下去,她說不是, 全都不是。

    “老夫人同此沒有關(guān)系,而將軍你,”她微頓,只一息,又繼續(xù)道, “說句不好聽的,將軍你也太自作多情了,我是對將軍有些情意。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 總是有些情意的 ”

    鄧如蘊在袖子里面捏住了自己的手,她把否認的話說了出來, 聽見男人哼聲一笑。

    他的笑聲里滿是不信, 問她。

    “總有些情意?但都不如你對你所謂的那個人的情意, 是不是?”

    滕越見她到了此時此刻還在嘴硬,他問了她, 她就點頭。

    她還說是,“將軍是將軍,他是他,將軍怎么能把自己當(dāng)做他?”

    “所以,確實是我自作多情?”他咬牙又問。

    她還點頭,還敢向他看過來。

    “將軍何必,非要讓我說傷你的話呢?”

    “好好好,”滕越總算知道還有什么人比韃子更難纏了,他道,“你不用說了,蘊娘你什么都不用說了。”

    他將她再次抱了起來,兩步到了床邊,直接將她扔進被褥中,徑直壓了過來。

    她驚得睜大了眼睛,滕越卻道。

    “一日夫妻都有百日的恩情,那若是你我有個孩子呢?我不管那人是不是我,我只管你我若有孩子,照著你的說法,你是不是對我有些濃重情意了?!”

    他話音未落,人就已經(jīng)緊壓到了她耳邊。

    鄧如蘊大驚,他卻用牙齒咬磨到她的耳垂,又自她耳下一路掠到頸邊。

    被他壓制的酒氣此刻全然翻涌了出來,鄧如蘊整個人如同被他輕而易舉地攥在掌心指縫里,他帶著無奈惱怒地要把她全然拆散入腹。

    鄧如蘊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急著大力推他拍他。

    “你別這樣,你別鬧,別鬧!”

    可她的氣力在他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只輕咬在她頸邊最敏感的地方,牙尖磨到她身上幾乎顫栗起來,他才問,“那你如實告訴我,你這些年喜歡的,到底是不是我?!”

    鄧如蘊無法如實回答。

    滕越只見她到了這般時候,還不肯吐露一句,直把他恨得牙癢。

    “你是覺得,我不會讓人回金州取那箭來?!”

    她聞言卻硬聲道,“將軍去取吧。不是就不是,取回來了也不是!”

    她一口的牙尖嘴硬,有那么一瞬間,滕越要被她唬住了。

    可這騙子的話不能信,一個字都不能信。

    滕越直接往外叫了人,待人到門外直接吩咐過去。

    “找人回趟金州,去夫人的娘家老宅,把一簍裝滿箭矢的箭簍給我拿過來!明早開了城門就去,快去快回!”

    他讓人去金州取箭,他要切切實實地看到證據(jù)。

    鄧如蘊聞言臉都涼了。

    而滕越在她臉上看到了這一絲的怔忪,如同堅冰上裂開的一絲裂紋,他只覺自己所想就是對的。

    她的話果然不能信,一個字都不能信!

    他被她氣到心口發(fā)慌,只是看著她怔怔神色里的眼睛,看到她眼眸中暗含的無措與慌亂,滕越忽的又回想到了,被她打岔、被她挑起火氣之前的那個問題。

    男人微頓。

    這一次,他沒再強壓著她咬她,在房中無影的通明燈火下,他慢慢松開了她,把人又抱了起來。

    她耳垂脖頸被他弄到發(fā)紅,但硬氣的嘴巴和眼睛,更透著些連他也無法一眼看穿的復(fù)雜情緒。

    滕越把被她挑起來的怒氣摁了下來,他用手輕搓她的肩背。

    “蘊娘 ”

    她不回應(yīng),不理他,只抿著嘴別開頭。

    滕越想到自己三番兩次跟她說,她但凡有任何難處,有任何事情,都要第一個告訴他。

    可他說了,她也答應(yīng)了,但卻左耳進右耳出,一個字都沒有記上心頭。

    這是為什么呢?

    是他令她無法相信,還是根本就是另有原因?

    滕越不再嚇唬她,手落在她腰間,又輕輕捏了捏,將她輕柔抱著攬在懷中。

    帳紗被兩人方才一通大動,落下半邊,影影綽綽地遮住房中過亮的燈火,于陰影中在床邊投下片刻安寧。

    男人一時沒再開口,鄧如蘊亦不出聲,只感到他圈著她又抓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窗邊的風(fēng)又把高亮的燭火吹晃幾分,床邊輕紗浮動。

    他低頭,一如他最習(xí)慣地那樣,用鼻尖一下一下地蹭在她臉頰。

    “蘊娘 ”

    他又叫了她。

    鄧如蘊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他急緩交替的攻勢下,抵抗多久。

    而他突然問了句。

    “你告訴我,是不是從一開始我們成婚,娘就同你說定了什么事情?比如 ”

    他微頓,抱著她的手臂更緊了緊。

    “比如,她并不是讓你,真的嫁給我?”

    話音落地,鄧如蘊愕然,心頭停跳了一拍。

    *

    河南。

    沈修扮成陜西來的過路商販,粘了滿臉的胡須,魏嬤嬤沒認出來,只當(dāng)他是個老鄉(xiāng)。沈修花了點錢給魏嬤嬤小施恩惠幫了些忙。

    魏嬤嬤在此舉目無親,見這位老鄉(xiāng)如此,少不得親近起來。

    沈修但見魏嬤嬤帶著霞姐在此看病半年,霞姐的病沒能看好不說,似乎還更重了些。魏嬤嬤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還借了她些,魏嬤嬤眼淚都快流了下來。

    這會沈修還在飯館里請魏嬤嬤吃了頓飯,道是自己就要回老家了,臨行辭別,這辭別飯少不得喝點酒。

    半壺酒下去,魏嬤嬤醉意上頭,沈修繞著圈子問了兩句,就聽見她開了口。

    “ 我們這些下面的人,要是想把日子過好、過體面,還是得靠貴人幫扶,不然我如何能尋到這等地方,給女兒看病?那都是侯府的貴女給我的點撥。但貴女到底是沒進門的貴女,還不是我自家的主子,不然,說不定能給我指路到京城去,那霞姐兒就不會被耽擱,總也不好,反而病得更重了 ”

    沈修聞言眨了眨眼睛,“還沒進門的貴女?”

    他問,“我去歲也在西安府做了幾月生意,怎么聽說您家滕將軍已經(jīng)娶了妻?既如此,還有什么未過門的貴女?”

    滕家只有滕越一個男人,要娶妻的只有他沒有旁人。沈修假意疑惑地問去魏嬤嬤,只聽魏嬤嬤醉醺醺地哼笑一聲道。

    “這宅門里的細碎隱情,你如何曉得?”

    沈修給她又續(xù)了半杯酒,“那老嬸子跟我說說?我年輕做生意也沒人領(lǐng)路,同高門打交道,心里總沒譜。這些內(nèi)里的事,旁人怎么肯告訴咱們,還是嬸子多跟我說兩句,讓我也曉得這里面的道道?”

    他把斟好的酒,雙手敬到魏嬤嬤臉前。

    魏嬤嬤本就喜歡這老鄉(xiāng),還想著他不嫌棄霞姐,說不定能同女兒有緣分,眼下見他這般說,對自己這老嬤嬤如此看重,不由就開了口。

    她雖醉了,卻還不忘叮囑沈修。

    “這事可是我家的密事,出我的口,入你的耳,你可莫要同旁人提及,尤其不要同滕家的人說。”

    沈修聞言連連點頭,“您說,我絕不告訴旁人。”

    他做了保證,魏嬤嬤又啄了一口酒,她把聲音壓了又壓,開了口。

    “我們家將軍哪里娶了什么妻?左不過就是老夫人,花錢給他找個鄉(xiāng)下女子,給他擋災(zāi)罷了。”

    她嗤笑道,“那鄧氏女是同老夫人簽了契約進門的,是契妻,最不值錢的契妻。給她幾個錢,就讓她進了門來,等到我家將軍安穩(wěn)了,立功升遷了,那是要正經(jīng)再娶高門貴女做正頭妻子的,那鄉(xiāng)下女么,再給她幾個錢,把她遠遠地趕走就行了!還真當(dāng)她是將軍夫人了?”

    魏嬤嬤醉醺醺地把話一口全都說了。

    沈修把這話聽進了耳中,驚得頓在了原地。

    夫人真是同老夫人商定了條件進門的。

    她并非是真的嫁給了將軍,只是老夫人給將軍找來的契妻!

    沈修驚愕,幾息之后才堪堪回了神來。

    而魏嬤嬤醉的更厲害了,心里沒了旁的事情,只有心自己的女兒。

    “ 都看了半年病了,怎么還不好?照理說,這是四姑娘指點的大夫,說是太醫(yī)的師弟,一樣的醫(yī)術(shù),最貴重的金丹,合該好轉(zhuǎn)才是,怎么錢都花了,越發(fā)不好了?難不成孩子先前真被我耽擱了?”

    她苦惱惆悵,沈修被她念叨地回神看了她一眼。

    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返回寧夏了,不過聞言倒是同魏嬤嬤多說了兩句。

    “老嬸子,咱們都不是本地人,千里遙遠地來這外地求醫(yī),還是當(dāng)點心的好。如今這世道,萬事都說不好,貴人指路也未必就確保萬全,這醫(yī)館、這大夫、這金丹,同京城里的是不是一樣,您還是留個心求證的好,哪怕是往京城求證一趟,也未必不值得 ”

    這話仿若迷霧里吹進來的一陣細風(fēng),雖沒立刻把霧吹散,但清清涼涼地吹在魏嬤嬤臉前,她不由地恍惚了起來。

    只是酒意尚且盤旋頭中,待半晌,她酒的慢慢醒了些許,忽覺“老鄉(xiāng)”這話頗有幾分道理。

    進京求證嗎?

    但她再朝著桌邊的人看去,只見人不知何時,早就走沒影了。

    *

    寧夏城,滕府。

    滕越朝著鄧如蘊問了過來。

    “蘊娘你告訴我,是不是從一開始我們成婚,娘就同你說定了什么事情?比如,她并不是讓你,真的嫁給我?”

    他一下問到了這個地方,鄧如蘊通身都緊繃了起來。

    老夫人想讓她在他眼前,做個不起眼的“妻子”,等到了時間,就順利和離不再牽連,卻不曾想,他偏偏對她上了幾分心,看上了她這個他不該留意的人;

    老夫人只能及時挽救局面,愿意把錢都給她付清,只讓她早些離開滕家也離開他,可他分明應(yīng)了走了,卻還是突然回馬,把她弄到了寧夏來;

    而老夫人最后的意思,至少不能讓他知道契約之事,不然怕他不肯再答應(yīng)之后迎娶貴女,可此時此刻,他只抓到些蛛絲馬跡,就一口猜到了原委!

    鄧如蘊已經(jīng)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她只能搖頭,“沒有,沒有這回事,將軍也扯得太遠了 ”

    她否認,連番否認。

    可她越是否認,滕越就越是覺得,自己恐怕正正猜到了關(guān)鍵。

    畢竟她的話,他可一個字都不敢再相信。

    他看著她搖頭否認時的眼睛,看見那雙眼眸中的裂紋似乎越來越多,滕越心里已經(jīng)有了六七分明了。

    他不準(zhǔn)備再逼問她,如果真是他自己母親的所為,他還問蘊娘做什么呢?

    滕越只把人抱緊在了懷里,看著她緊皺成團的那一雙小柳葉眉,細細看到她眼眸中掩飾不住的慌亂,他只覺心口一陣一陣縮緊。

    他不禁軟下了口氣,“好吧好吧,你說不是就不是吧。”

    反正他派沈修去尋了魏嬤嬤,照著時間來算,沈修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了。

    等到沈修回來,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男人不再多言,鄧如蘊卻聽見他忽然改口的話,抬頭看向他的時候,驀然想到了半路離開的沈修。

    她看向滕越微暗的英眸。

    沈修當(dāng)時離開,會不會就是替他去查了這件事?

    鄧如蘊心頭驀然生出更多驚疑來。

    她向他看去,他亦朝她看來,四目相對之間,兩人在同時沉默了幾息。

    房中燈火通明,安靜充斥房中帳內(nèi)。

    然而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喧鬧了起來。

    紛雜而疾的腳步聲,幾乎在一瞬間,抵達滕府之中。

    鄧如蘊下意識渾身一緊。

    恩華王兵變的事情才過去沒幾日,她聽見這些突然到來的急切腳步,就不由發(fā)僵。

    滕越自然察覺了她的驚怕,連忙攬著她拍了她的肩膀。

    幾息的工夫,外間不光腳步聲越來越多、越來越雜,庭院外面似乎還有了火把合攏而來的光亮。

    滕越不禁挑眉。他一時也管不了母親的事了,人登時起了身來。

    他讓鄧如蘊別怕,“若有狀況,你就避到暗隔里,我出去看一眼。”

    話說完,直直取下掛在墻上的一柄長劍,緊握于手中,回頭又同鄧如蘊示意了一眼,往門前大步走去。

    滕越兩步走到門口,推門向外看去,目光從自家庭院一掃而過,見府邸留守的他的親兵竟然毫無動靜,而外院已然火把的光亮沖天。

    滕越沉了口氣,大步走出門,站在廊下的石階之上,朝著外面問了過去。

    “何人?何人闖我滕越府邸?!”

    他這一聲問去,夜風(fēng)在庭院中輕顫。

    火把的光亮更加映紅半邊府邸,接著正院門被推開,一眾官兵持著火把刀槍涌入了正院之中。

    火光照著刀槍將兵刃冷煞的光襯得如同煉火一般,又俱都朝著他直指而來。

    滕越握緊手中長劍,只見在這些兵丁之后,有人自門外,一步一步走了進來。

    來人身形瘦削,仿佛還有傷勢未愈一般,令他脊背無法全然挺直。

    滕越瞇起眼睛看過去。

    看到了施澤友那張陰狠冷厲的臉。

    滕越微微皺眉,冷眼朝他看去,施澤友亦定定向他看了過來。

    先前在華陰交手,他看不到那交手之人的模樣,但身形還是記得一清二楚。

    當(dāng)下,他再見到這位“故友”之子,看到他再不是多年前他見到他時的小少年的樣子,而長得挺拔如松,精勁如豹。

    他于庭院中持劍而立,冷清的月光之下,正和數(shù)月前險些將他擊殺在華陰縣的男人,身形全全重合在了一起。

    施澤友恨聲冷笑出了聲。

    房中,鄧如蘊沒有立時藏去暗隔,她也不由地從窗縫里往外去看,到底是何人在此,這會看到了施澤友帶人出現(xiàn),不免深吸了一氣。

    而這時,王復(fù)響等人似也聽到了動靜,帶著人手奔了過來。

    滕越先沒想到施澤友會突然出現(xiàn),便也沒有立刻問去,再見王復(fù)響孔徽他們都來了,更加沉得住氣。

    他只問。

    “夜闖戍邊將領(lǐng)宅邸,閣下意欲何為?”

    他不同施澤友提那些前塵往事,只肅聲問了這一句。

    他問去,孔徽也上了前來,他亦問向施澤友。

    “滕將軍乃是寧夏游擊將軍,今次平叛又立大功,你是何人,緣何闖他府邸,可知這是重罪?!”

    他們的人手只會比施澤友多不知多少倍,根本不會懼他。

    可卻聽施澤友又是一聲冷笑。

    “立功將領(lǐng)?”

    他忽的朝滕越看了過來。

    “你等立功我沒看到,但我的人卻抓到了一個四處散播所謂‘討賊檄文’,到處污蔑京中九千歲的兵。此人不巧,正是這位滕將軍的親兵。”

    他話音落地,手下推出了一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親兵,鄧如蘊見過那親兵,確實是滕越的人。

    而施澤友的人把他徑直推到了庭院里,又將一塊牌子扔到了他身邊。

    “滕將軍莫說此人不是你的兵,我等可在他宿處,搜到了你滕氏的腰牌!”

    滕越和孔徽他們,近來一直在暗中將恩華王的討賊檄文散出寧夏,散出陜西,好叫朝野都曉得恩華王是因何造反。

    他們一直在暗處行事,匿名散布,就是不想直接與大太監(jiān)沖突。

    不想這施澤友竟然出現(xiàn)于此,還特特抓住了滕越的人手。

    滕越?jīng)]有否認此人是他的兵,他只問去。

    “你想做什么?”

    施澤友見狀,又笑一聲。

    笑聲扯得胸口未能痊愈的箭傷,此刻不住地發(fā)疼,提醒著他數(shù)月之前,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死在了此子手中。

    但他沒死,他施澤友活過來了。九死一生,還得了洪桂的重用!

    他一步上前,高聲開口。

    “寧夏守將滕越,令人散布謠言攪動軍心,禍亂朝綱,所謂平叛立功,卻不過是此人投靠反王之后,見勢不妙地自保所為。此人根本不是朝廷的忠臣良將,而是那造反的恩華王的走狗余孽!”

    “反王要押解回京,而他的走狗余孽,亦不能留!”

    他直接喊了人來,“給我抓了此人,押去牢中!”

    他話音落地,手下紛紛上前。

    只是還未近到滕越身前,王復(fù)響徑直帶著人沖了過來。

    “住手!”

    他怒道,“顛倒是非黑白,指鹿為馬,迫害忠臣良將,你們聽的是誰的令?憑的是什么抓人?”

    他怒問出去,只見那施澤友哼笑一聲,從腰間扯下一塊腰牌,那腰牌上赫然畫著錦衣衛(wèi)的紋樣。

    他道,“九千歲有令,錦衣衛(wèi)抓人,我看誰敢阻攔?!”

    錦衣衛(wèi)。

    如今朝堂在大太監(jiān)洪晉手中人人自危,不只是因著大太監(jiān)掌控了東西兩廠,監(jiān)控京中朝臣,更因著連朝中緝查百官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都跪倒在了他大太監(jiān)腳下。

    施澤友,竟然進了錦衣衛(wèi)。

    而他更是從袖中抖出一張緝捕令來,笑著看向眾人,最后看向了滕越。

    “桂爺親自替錦衣衛(wèi)簽下的緝捕令,你等,是要與他作對嗎?”

    他口中桂爺,正是大太監(jiān)的親侄洪桂。

    在大太監(jiān)洪晉之下,眼下他親侄兒洪桂,正是比京中權(quán)貴還要掌權(quán)的人。

    他道,“桂爺此刻就在你們陜西總兵的酒桌上,誰敢亂來,今夜出不了這個門。”

    他說出這句,再不多言,直叫手下。

    “把反賊滕越,給我抓起來!”

    窗縫邊緣,鄧如蘊倒吸冷氣。

    王復(fù)響卻不論那許多,直接拔了刀。

    但施澤友徑直轉(zhuǎn)頭朝他問去,“聽聞王將軍與滕氏相交甚密,怎么,難不成你也是反賊?!”

    王復(fù)響怒目圓瞪,滕越卻當(dāng)先出聲,叫住了他。

    “把刀收回去。”

    他冷哼一聲。

    “真金不怕火煉,讓他們抓我就是。”

    說話間,錦衣衛(wèi)紛紛上前,直接將他圍攏起來。

    鄧如蘊見他就這么被人圍住,不由闖出了門去。男人聽見動靜轉(zhuǎn)頭看了過來。

    他見夜風(fēng)掠過火把,裹挾著煙氣將她凌亂的碎發(fā)吹起,他連忙開口安慰過去。

    “沒事沒事,你別怕,在家等我。”

    鄧如蘊向他看去,見他這話說完,就被人推著,在兵刃與火把的圍攏中,被人帶走了。

    夜風(fēng)吹得人通身發(fā)涼,冷氣從地縫里鉆出來,漫在她腳下。

    *

    西安府。

    滕家,滄浪閣。

    林明淑從睡夢里突然驚醒。

    “ 遇川!”

    守夜的青萱嚇了一跳,連忙挑了燈來看,“老夫人怎么坐起來了?您做噩夢了?”

    林明淑沒有回答她,只是后背冷汗淋漓,濕透了衣衫。

    方才,她又夢見了施澤友。

    這一次,她夢見那小人突然拔出一柄匕首,捅進了滕越的后背

    第77章

    滕越被帶走之后, 眾人聚在滕家。

    火把的氣息還沒散去,煙氣闖進外院滕越的書房里,但書房里眾人都在, 獨獨他不在。

    孔徽和王復(fù)響都派了人去總兵署衙打聽情況,這會孔徽道。

    “暗中散布討賊檄文的事情, 我們幾人都派了人, 但他們單獨挑了滕越, 一來必然是那施澤友用心歹毒,二來,也是想要借此給我們一個下馬威。”

    他這么說, 鄧如蘊聽見沈言星皺眉道。

    “若只是下馬威敲打我們, 倒也沒什么,偏來的是那施澤友。”

    他說幾月前, 自己營救吳老將軍一家人,最后是靠滕越接手,才成功把吳老將軍一家救了下來,“你們也都知道,滕越當(dāng)時雖沒有露面, 卻給了那施澤友幾近致命的一箭,此人心胸狹隘至極,只怕恨不能趁此機會除掉滕越, 還不知要在那洪桂面前說什么惡言。”

    沈言星覺得若是旁人抓了滕越都還好說,只施澤友令人實在不安。

    他提及此事, 鄧如蘊見眾人臉色都沉了下來。

    施澤友同滕家本來就有舊仇, 害得滕家?guī)缀跫移迫送觯?莫說旁人,只說滕越母親林老夫人, 到如今還時常無法整夜安眠,只怕施澤友這小人卷土重來。

    而今夜,林老夫人的擔(dān)驚受怕全落到了實處,施澤友果然再次出現(xiàn)了。

    王復(fù)響當(dāng)先耐不住了,“我親自去總兵處問問,他們到底想要怎么樣!”

    他兩只虎拳攥得噼啪作響,“滕越這次平叛乃是頭功,要不是他先偽降那反王,又暗中讓我同總兵帶來的人里應(yīng)外合,如何十八天就平定叛賊?難不成,但凡偽降的,就都成了叛賊?!”

    他一百個不服氣,眾人又有哪個能咽下這口氣?

    王復(fù)響要去問總兵官,孔徽要聯(lián)合寧夏眾將,向那大太監(jiān)的侄兒洪桂施壓讓他放人,沈言星想辦法聯(lián)系被關(guān)到牢中的滕越。

    鄧如蘊向他們看去,三人又都安慰了她。

    “弟妹先在家里等著,我們有了消息就讓人報給你。”

    三人說罷,甚至不等鄧如蘊鄭重道謝,就全都快步離開了。

    鄧如蘊目送他們遠去,自己則從滕越的書房,回到了正院里。

    夜風(fēng)卷著她的裙邊,她站在他方才持劍立著的地方,將地上被他擲下的長劍,撿起來拿在了手里。

    那劍很重,她不能似他一般,單手握在手中,只能雙手合力拿了劍在胸前。

    先前還璀璨的天河星月,此刻落下的光芒冷清了下來。

    鄧如蘊拿著他的劍,慢慢回到了正房的檐下石階上。

    她站在那,好似又看到了火把環(huán)繞的庭院,他被人合圍著帶走的身影。

    彼時他先是讓她藏去暗隔里面,自己拿了劍出來,道,“若有狀況,你就避到暗隔里,我出去看一眼。”

    可她無虞,他卻很快被人帶走,可到了走前他還回頭,讓她不要怕。

    “沒事沒事,你別怕,在家等我。”

    站在石階上,鄧如蘊的眼淚咚地滑落了下來。

    但她抬手,擦掉了臉邊的淚。

    她不能再躲在暗隔里了,不能再都由著他來護著她,只避在他衣袖之下,當(dāng)個縮著腦袋的無用的人。

    月色被云層遮擋,明暗不定,又在一陣高天之風(fēng)的吹拂后,露出了明亮的月光。

    鄧如蘊將滕府中的親兵叫了過來,唐佐唐佑很快帶著人,全都聚到了庭院之中。

    “夫人有何吩咐?”

    鄧如蘊立在石階上面,看著下面的人。

    她深吸一氣,先讓唐佐派上人手分別去幫襯孔徽、王復(fù)響和沈言星他們,然后又讓外院書房的人,將書房看好,又分派了人連夜盤查府邸,加強滕府防衛(wèi),以防有人趁此機會,把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塞到滕越的府邸里面來。

    她后面這話一出,連唐佐臉色都白了一白。

    “夫人說的正是!屬下這就讓人去盤查府邸!”

    施澤友明擺了是要誣陷滕越,此人自來小人行徑,只怕無所不用其極。

    鄧如蘊料想到了此處,見唐佐這就應(yīng)下,分派了人手下去,她連連點頭,又叫了唐佑。

    “將軍在寧夏素來有哪些交好的將領(lǐng)官員,都一一說與我聽,再去清點庫房賬房,明日備上禮,我去一一拜會。”

    孔徽去幫滕越尋人聯(lián)名為滕越說話,她怎么能只窩在院內(nèi)哭泣?

    她既然臨時占了他夫人的位置,那就讓她僭越這一回,充當(dāng)一回他真正的妻。

    *

    總兵署衙。

    洪桂從陜西總兵酒桌上離去,由著人送去了下榻的地方。

    但城中的幾位高官將領(lǐng),還都留在原處。

    王復(fù)響他們找來的時候,一眾高官大將們臉色亦不太好。

    王復(fù)響直言滕越被當(dāng)作反賊抓走之事,眾將領(lǐng)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聞言都沉默了幾息,最后是前來平叛的陜西總兵開了口。

    “滕越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但恩華王造反之后,此事報去京城,引得京中震蕩,皇上雖然還不曉得,但那位大太監(jiān)卻知道恩華王造反,打得正是清君側(cè)的旗號。”

    他道大太監(jiān)聽聞了這事,也驚怕緊張了起來。

    此人平日里在朝野黨同伐異,惹得百官中怨言四起,倒也沒什么實質(zhì)之事。可這一次,卻引得藩王叛亂,危及了皇帝龍椅。

    這么大的事他亦沒料到,卻不敢讓小皇帝知道半分,只在得了信的第一時間,就把自己侄兒洪桂派了過來。

    總兵道,“洪桂過來只有一件最要緊的事,就是將恩華王的討賊檄文處理掉,處理得一干二凈,只把恩華王造反當(dāng)做是反王自己妄圖顛覆,同清君側(cè)、同大太監(jiān)都毫無干系。”

    但偏偏就讓施澤友抓到了,滕越派人暗中散布討賊檄文的原文。

    總兵官說完,王復(fù)響忍不住就要罵出聲來。

    “他說沒干系就沒干系?!要不是滕越,那恩華王說不定這會都率兵打出陜西 ”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自家叔父王映叫住,“你閉嘴!”

    反王若是打出陜西,那在座包括陜西總兵在內(nèi),可就全都是重罪。

    王復(fù)響直恨得牙癢,王映只怕他又犯了莽勁,說不該說的話,做不該做的事,反而更加扯了滕越后腿。

    這會王映只能自己替他開口,問向總兵大人。

    “滕越在平叛中是如何作為,旁人不曉得,我們還是心知肚明。您看總不能就這么讓他被大太監(jiān)的人抓了去,豈不是寒了邊關(guān)眾將士的心?”

    總兵亦嘆氣,“我當(dāng)然知道,但大太監(jiān)怕什么,他偏就做了什么,直戳到了洪氏痛處。”

    他說著,目光從王映掠過王復(fù)響,又從孔徽等人身上掃了過去。

    “為今之計,恐怕要讓滕越先認一個擾亂軍心之罪,先前平叛的功績當(dāng)然不用再提,我以此罪,把他放去旁處閑上三五年,待過幾年,大太監(jiān)忘記此事再說。”

    這般,至少能讓洪氏叔侄放心,也能把滕越就地撈出來。

    可總兵官這權(quán)宜之計一出口,莫說王復(fù)響這莽人,連素來穩(wěn)重的孔徽也耐不住了。

    “總兵大人,滕越立的是平叛的頭功,是正經(jīng)的功臣良將,怎么能因著那些人顛倒是非,讓他落得這般下場?王法何在?!”

    一眾寧夏將領(lǐng)都怒了。

    陜西總兵深吸一氣,慢慢緩了出來。

    他低聲。

    “這不光是我的想法,更是方才,那洪桂在我耳邊露出的意思。”

    大太監(jiān)只想趕緊把恩華王造反的事壓下去,“若不如此,怎么令京中的大太監(jiān)放心?”

    他將滿腹的無奈問出口來,眾將都不說話了,只有王復(fù)響還不甘。

    “那就不能將那討賊檄文,呈去皇上眼前?讓皇上自己看看奸宦的面目?!”

    他恨得直罵起來,叔父王映想攔都攔不住。

    可總兵只問了他一句,就讓他閉了嘴。

    “那你告訴我,誰人,到底是誰人能越過大太監(jiān),把這討賊檄文上達天聽?!”

    在這大太監(jiān)執(zhí)掌朝野,奸佞小人攀附權(quán)貴,忠臣良將人人自危的世風(fēng)之下,到底還有誰,能撕出一片青天來?

    *

    翌日滕府。

    施澤友的人把滕越嚴(yán)加看管,里外三層,堪比看管反王朱震番的架勢,沈言星一時竟沒能找到門路,同牢里的滕越通上一句話。

    孔徽他們不同意讓功臣認罪、還要發(fā)配放閑的辦法,他同寧夏眾官商議,還是準(zhǔn)備眾人聯(lián)合為滕越說話,施壓洪桂,哪怕朝廷不給滕越的功績封賞,也不能讓他被扣上反賊的名號被判罪。

    孔徽這辦法眾人還是同意的,而他這邊一說,鄧如蘊就讓唐佑把銀錢都拿了出來。

    孔徽連連擺手,“弟妹這是做什么?我們同遇川都是不知過命多少次的兄弟,哪里還要拿什么錢?”

    鄧如蘊卻道這錢并不是給眾人的,“各位將軍同我家滕將軍是如何關(guān)系,我怎么會不曉得?但眼下要聯(lián)絡(luò)更多的人,請更多的將領(lǐng)為他說話,總是少不得要用錢的。”

    她說滕越?jīng)]有太多關(guān)系,“至于我 更是沒有根底的鄉(xiāng)下女子,我?guī)筒簧纤裁矗@錢滕家還是出得起,滕家也只能出的起這錢了。”

    她把錢都準(zhǔn)備好了,把滕越庫房里的珍貴物品,都備成了可以直接送出手的禮,按照多寡貴賤各有分類。

    孔徽從她備好的這些錢和禮上看過去,最后又看到了她身上,見她神色染了疲態(tài)。

    “弟妹一宿沒睡吧?好,你為遇川準(zhǔn)備的這些東西,我都收了,你不必太擔(dān)心,自己也歇一歇吧。”

    鄧如蘊根本無法閉起眼睛,但她跟孔徽點頭道好,又同眾人道謝,轉(zhuǎn)而想到了還在獄中聯(lián)系不上的男人。

    “能不能再想辦法,同他說些話。他在獄中情形不明,我怕施澤友不會饒了他,趁機向他下手。”

    她說昨晚黎明天亮之前,滕府外面果然有人想要伺機闖進來,就從后院看似無人的地方。

    還在她提前讓唐佐派人守備,此人沒能闖進來,就倉皇跑沒了影。

    孔徽他們一聽,相互對了個眼神。

    王復(fù)響咬牙,“必是那施澤友想要趁機栽贓!”

    鄧如蘊點頭,“若此人正是這個心思,那恐怕就是要置滕越于死地的意思。所以我想,最好還是能想辦法到獄中,至少弄明他眼下到底是何狀況。”

    她怕施澤友在獄中偷偷向滕越下手。

    眾人昨晚只顧著想辦法將人撈出來,卻一時間沒能想到這個狀況。

    那洪桂想要為大太監(jiān)壓下事端,施澤友卻是要趁機報復(fù)滕越,這可完全不一樣。

    沈言星立時皺眉道,“我再讓人想辦法,必要進到大獄里!”

    大恩不言謝,鄧如蘊已沒什么能再說。

    只是到了晚間,沈言星和孔徽突然來了,見了她就讓她把治傷藥都拿出來。

    沈言星一臉的難言,“那姓施的小人,竟然真對遇川用刑!”

    此話一出,鄧如蘊腳下險些踉蹌開來。

    但孔徽讓她別急,“幸而弟妹提醒,我們發(fā)現(xiàn)的及時,總兵和幾位陜西都司的大人們親自出面,暫時將他保了下來,多少受了些皮肉傷。”

    沈言星說眼下天熱,皮肉傷也怕不能自愈,他問向鄧如蘊,“這會有總兵作保,把他從大牢里移了出來,我們能過去一趟,夫人要不要親自去看看他?”

    “要!”鄧如蘊幾乎沒想就說出了口。

    她當(dāng)即帶上藥箱,把所有藥都帶在了身上,跟著沈言星和孔徽直奔大牢而去。

    滕越被轉(zhuǎn)到了大牢后院的一間單獨的監(jiān)房中。

    鄧如蘊到的時候,看到他神思不清地靠坐在墻邊。

    鄧如蘊倒吸一氣,好在守門的獄差,說他只是用了些藥,暫時有些昏迷而已。

    獄差開門,只讓帶著藥箱前來的鄧如蘊一人進去,把其他眾人都留在了外面。

    這間監(jiān)房昏暗至極,兩處窗子都被木條死死釘住,只有細縫里有星星點點的天光露進來。

    獄差關(guān)上門之后,鄧如蘊幾乎看不見腳下的路,她只能從藥箱里拿出火折子,摸索到了滕越身旁的一盞油燈,點了起來。

    小而弱的火苗搖晃著漸漸變亮,鄧如蘊端著,近到了滕越身前。

    男人英眉緊縮,眼睛閉著眼簾不斷顫動,似乎想睡卻睡不安穩(wěn),想醒又醒不過來。

    “將軍。”

    她輕聲喊他,他無法回應(yīng),她不由又叫他。

    “滕越 ”

    他眼簾顫動地快了幾分,卻還是睜不開眼睛,醒不過來。

    她不再喊了,只用小燈照著他的全身,看著他身上的錦袍似是遭遇了長鞭抽打,處處撕裂開來,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和中衣下面的血肉。

    初初看來,通身有二十多處鞭傷。除了鞭傷,還有刀傷、棍棒傷、以及烙在背上的烙傷

    就一天一夜,施澤友就按捺不住地對他施了這么多刑罰。

    鄧如蘊不敢想象,如果他們再延遲幾日,再將他從大牢里救出來,又會是怎樣情形?

    她無法想象,亦不敢想,只能眼睛發(fā)酸地,用剪子剪開他身上沾滿了血的衣裳,擰了巾子,用水給他擦拭身上,又小心翼翼地沾了藥,給他處理身上遍布的傷口。

    他用了藥,神志不清,但觸及傷口的痛處,眉頭便不住顫動。

    “好了好了,我輕些,我再輕些 ”她不由一邊替他清理傷口,一邊小聲哄他。

    不知是藥力未散,還是她輕柔的哄言確實起了作用,他只皺眉,便沒了旁的反應(yīng)。

    到了后面,似乎連皺眉都沒有了,好似耐著心,就由著她一點一點慢慢來。

    只是待到鄧如蘊,料理到他后背那唯一的一處烙傷時,煞人的藥粉撒下,刺痛到受了烙傷的皮膚上,他整個身子都顫了起來。

    那傷處雖在后背,卻直逼心口,好似就是他曾一箭射到施澤友身上的位置。

    而那施澤友專門在同樣的位置,給他用滾燙的烙鐵,狠狠烙下了巴掌大的一塊。

    藥粉刺激得滕越身形發(fā)抖,人卻還在藥力中醒不過來,只有冷汗不住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鄧如蘊手掌心里。

    鄧如蘊眼淚都落了下來,但是藥還沒上完,這烙傷比其他傷都厲害,暑熱天氣之中絕不能耽擱。

    鄧如蘊咬著牙恨著心,一邊哄著他,一邊將最后的一撮藥粉,盡數(shù)撒了上去。

    她撒上藥粉,只見滕越臂上的青筋都跳了起來,男人閉著眼睛低吼出聲,渾身震顫。

    她伸手將他緊緊抱在了懷中。

    “你再忍忍,你再忍忍,馬上就不疼了!”

    但那藥粉的鉆心刺痛還在繼續(xù),鄧如蘊只覺自己都快抱住了他,只能用手不斷去攬著他的腰身,也學(xué)著他的模樣,用鼻尖輕輕蹭到他的臉頰。

    她并不熟悉他的動作,可是她學(xué)著他的樣子,笨拙地一下一下蹭過去,男人顫抖的身形竟?jié)u漸被他壓制了下來,臂上的暴跳青筋也逐漸平息。

    而他則虛弱地抵在她的額頭上,仿佛還想要更多她用鼻尖蹭去的親昵,當(dāng)作疼痛之中猶如仙露瓊釀一般的安撫。

    他想要,鄧如蘊再不會不給。

    她不會再似平日一般拒絕他,推開他,甚至故意氣他,此刻她順著他的意思,用她的鼻尖蹭在他的鼻梁臉頰。

    “好了好了,上了藥你會好了 遇川,遇川 ”

    她柔聲叫了他的表字,他最想讓她叫的表字。

    他聽著,終于完全安靜了下來。

    她用自己細痩的肩膀,讓他倚在她身上,替他把爛掉的衣衫都剪開,換上了她帶來的干凈衣裳。

    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外面獄差催促。

    鄧如蘊不好再留,只能匆忙給他穿上衣裳,又把藥都留在他手邊,最后用手巾替他擦了擦臉。

    他好似有些要清醒,最終喃喃說了什么,可鄧如蘊沒聽清,只在他輕輕抓拾的手下,抽出自己的手,在獄差的生生催促中起了身。

    監(jiān)房里的小燈快要燃到盡頭。

    鄧如蘊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閉著眼睛的男人,轉(zhuǎn)頭,快步離開了去。

    監(jiān)房的門被打開,又迅速緊閉。

    房中再無了旁人,只剩下滕越在迷糊之中,喃喃又叫了一聲。

    “蘊娘 ”

    *

    有一眾高官將領(lǐng)作保,滕越就算不能被放出來,施澤友也不能再“公報私仇”對他用刑。

    滕越?jīng)]認罪,寧夏眾將見他受刑,也有些躁動起來。

    洪桂心生懼怕,又不敢直接放了滕越,他拿不定主意,反而準(zhǔn)備把滕越同恩華王等人一道,帶回京城由他叔父大太監(jiān)洪晉來裁決。

    如此這般雖然不會立刻定罪,但離了寧夏,若是再出現(xiàn)施澤友暗下殺手之事,眾人想保滕越也就不那么容易。

    至于進了京城之后,到底還有多少官員能向著滕越說話,那九千歲大太監(jiān)要如何裁決,更加不得而知。

    鄧如蘊沒能有機會再去監(jiān)房里看他,但她亦沒有閑散半分。

    她把府邸剩下的銀錢也都備成了禮,帶著唐佐他們,親自到各個將領(lǐng)家中,請人為滕越上書說話。

    這些高官將領(lǐng)她一個都不認識,孟昭趕過來的時候,見她正要出城,再尋城外的幾家本地世族幫忙。

    “妹妹就這樣自己過去?”

    鄧如蘊臉色露出尷尬,她低了低頭。

    “姐姐,你曉得我沒什么出身,也不認識這些人,可我家將軍現(xiàn)在需要人幫他說話,越多越好,他們都不曉得我沒關(guān)系,只要他們肯替滕越說話,我窘迫些也沒什么。”

    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能替他做的事了。

    孟昭向她看去,聽見她道。

    “從前都是他護著我,如今也輪到我拿出我所有的氣力,去守他。雖然,雖然我能做的實在不多 ”

    “怎么會不多呢?!你做的這些,沒有比任何人少!”孟昭眼睛都紅了。

    她們這些人多少都是本地世家出身,無非是名頭高點和名頭低點的差別,但鄧如蘊不是,她只是個同世家大族根本毫無關(guān)系的尋常百姓姑娘。

    她也知道靠她的關(guān)系,幫不了滕越一點,可她卻把自己的臉面全都豁了出去,去見那些不認識的人,去請人家替滕越說話,把愿意見她的人全都見了一遍。

    孟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蘊娘,你不是只有自己,我陪你!”

    又兩日,孟昭陪著鄧如蘊把寧夏城內(nèi)城外,能說得上話的人都見了一遍,有人懾于大太監(jiān)的淫威婉拒自保,有人猶豫不決含混應(yīng)答,但更多的人愿意往朝中,試著替滕越說話。

    洪桂已經(jīng)準(zhǔn)備啟程,把反王一干人等連同滕越都押送進京。

    滕越要上路,路上諸多不定。

    王復(fù)響親自請命押送反王,也正好順路照看滕越。沈言星怕他一個人,又是個莽人,再半路生出事端,也一同前去。

    有他兩人守護著滕越,孔徽便直接帶著鄧如蘊回了西安,回西安城去再搬救兵。

    他們快馬往西安而去,不想到了半路上,竟就遇見了林老夫人的馬車。

    林明淑還沒接到消息,卻親自往寧夏城來了。

    孔徽和鄧如蘊當(dāng)時就把滕越被施澤友和大太監(jiān)的人抓了的事情,說給了林明淑。

    后者聽到消息,腳下一軟,險些倒在地上。

    “果然,果然 ”

    她那夜做的夢令她不安極了,卻連續(xù)兩日都做了類似的夢。

    她再不敢枯等在西安城,決定要北上去寧夏,沒想到半路就得了消息。

    “施澤友 他定會害了遇川!”

    孔徽和鄧如蘊連連讓老夫人鎮(zhèn)定,“王復(fù)響和沈言星護著他,他不會有事!我們只想著怎么找人把他救出來就成!”

    孔徽把聯(lián)合眾人的事情同林老夫人說了,道自己也給舅舅黃西清去了信,“您不要著急,我們定能把遇川救出來!”

    可他這般說了,林老夫人雖然道謝連連,可眉宇之間無有半分松快。

    鄧如蘊同她回了西安滕家,把自己在寧夏也聯(lián)絡(luò)了人的事都同林老夫人說了。

    她還備了一張詳細的名單,上面有人名,有她送去的禮,也有人家對滕越之事的態(tài)度。

    她把這幾張紙都拿給了林老夫人看。

    “我們再在西安府里請人也為他說話,聲勢大了,京城的大太監(jiān)不會不顧及!”

    林老夫人看著這記錄詳細的紙張,不由朝著鄧如蘊看了過去。

    她看到她眼中遍布血絲,仿佛是一連數(shù)日都沒睡過什么覺了。

    她鼻頭發(fā)酸。

    蘊娘為滕越所做的事情,她都看到了。

    但是這樣,真能把滕越救出來嗎?

    她默了默,“我去趟楊家吧。”

    鄧如蘊聞言立刻道,“楊家是咱們姻親,您覺得要備多少禮合適?我這就備禮,然后陪您一道過去!”

    她說著就要去吩咐人,一如她這些日子在寧夏一樣。

    可林老夫人卻沒有應(yīng)下這話,她只是看向鄧如蘊。

    她看過來,鄧如蘊也愣了愣看了回去。

    鄧如蘊聽見林老夫人有些難言地緩聲開了口。

    “蘊娘別忙了,你夠累了,歇息吧,楊家我自己去就成,滕越的事情,我也自己來就好。”

    話音落地,滄浪閣內(nèi)外皆靜。

    鄧如蘊怔了一怔,風(fēng)中吹來一陣陰涼之氣。

    她看向老夫人,又看向那些被細風(fēng)不知何時吹翻,又吹散在地上的名單紙。

    風(fēng)卷著輕飄飄的紙張散了一地。

    半晌,鄧如蘊輕輕落下眼簾。

    “好 我明白了。”

    第78章

    西安, 楊府。

    楊二夫人沒在家,恰是章四姑娘同奶娘在花廳見了林老夫人。

    到了這時候,林明淑也不繞彎, 幾句話就把來意說了。

    比起遍尋文武百官施壓大太監(jiān)放人,說不定要激怒于他, 還不如就找大太監(jiān)親近的人, 從中說項來的有效。

    而章貞慧的伯父永昌侯, 由著大太監(jiān)提拔,此時正坐在京中五軍都督府的位置,分管各省都司里正有陜西都司, 恰能于此事上說得上話。

    她這么把來意直說了, 自然是想讓章貞慧回京,去尋她伯父說情。

    她說完話, 章四姑娘連道,“原來滕將軍竟遇上了這等事,但此事尚未定論,您萬萬不要著急。”

    四姑娘安慰著林老夫人,她一時沒說后面要如何, 倒是她身邊的董奶娘開了口。

    “呀,滕將軍看來是被誤會了。可我們姑娘同滕將軍到底還沒什么關(guān)系。”

    她說著,目光從自家姑娘身上掠過, 看向了林明淑。

    “滕將軍已有妻室,又如此愛重那位鄉(xiāng)下來的妻子, 連回寧夏上任都要帶在身邊, 這等情形下, 我們姑娘要怎么同侯爺開口呢?”

    之前滕越強行把蘊娘帶走的事情,城中自是有人看到了, 也少不得要傳去章貞慧耳中。林明淑只覺難辦,一直不知怎么給人家姑娘一個明確交代,此時此刻,董奶娘毫不含糊,直接朝她問了過來。

    林明淑被問得臉色難看不已,彼時她亦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那般打馬回頭。

    但眼下她還能再說什么?

    她開口,“董媽媽和四姑娘也曉得,滕越那樁婚事一直沒上族譜,是做不得數(shù)的,至于滕越 他只是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但眼下他不在家中,那位契妻我會送她離去的,我今日回家便同她說明,明日 就送她離開。”

    她問董奶娘,也看向章貞慧,“先前是我當(dāng)斷不斷,此時這樣,媽媽看可成?”

    董奶娘一聽她終于是下定了決心,要把契妻攆走了,心里一口憋悶之氣吐出大半。

    她沒說成,也沒說不成,只朝著自家姑娘看了過去。

    章貞慧卻沒提關(guān)于契妻的半個字,只給林老夫人端了茶。

    “您別太著急,我大伯最是愛惜將才之人,又恰在右軍都督府,正管著陜西的軍務(wù),約莫還是能替滕將軍說幾句話的。”

    林老夫人正是這個意思,見章貞慧心如明鏡也點了出來,這會又聽她道。

    “我見外祖母身子好了許多,也準(zhǔn)備這些日返回京去,那便就此回去一趟吧。”

    她沒同林明淑反復(fù)繞彎,竟直接就說了回京的事,林明淑直聽得心頭都快了起來。

    滕越被抓,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被那施澤友謀害的風(fēng)險,章貞慧愿意立刻同她去京城,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永昌侯府的貴女果然有用!

    她連連道好,又忍不住道謝,心里想著她此番同章家姑娘一起進京,便也把替滕越求娶的事情露出明確意思來,讓永昌侯知曉,也讓章姑娘安心。

    正這時,楊二夫人從外面回來了,她一聽到表姐和外甥女在花廳,也趕了個過來。

    一見面,林明淑就把滕越被抓和她們準(zhǔn)備進京救人的事說了,又想著自己同章貞慧到底遠了關(guān)系,就叫了楊二夫人,“表妹與我們同去吧?”

    滕越被抓進京,這可不是小事,楊二夫人一向以這個外甥為榮,當(dāng)下聽了連忙點頭。

    “那就收拾起來,明后日就啟程?”

    眾人說好,敲定了時間,林明淑便離了楊家,楊二夫人想到了什么,特特跟在她身后,要送她回家。

    兩人一走,楊府花廳里就只剩下章貞慧同她的董奶娘。

    后者往兩人的去處看了幾眼,轉(zhuǎn)身,輕聲朝著自家姑娘問了過來。

    “姑娘真要立時回京,替那滕將軍說話?那滕越可是被大太監(jiān)的侄兒抓的,可見是正經(jīng)觸怒了大太監(jiān)的。”

    她說著,皺了皺眉。

    “咱們侯爺性善,從前對大太監(jiān)有些恩情,承蒙大太監(jiān)肯記著,連番提拔他,才有了如今侯府的風(fēng)光。侯爺?shù)故窃谶@事上說得上話,但侯夫人一直不喜歡咱們家夫人,連帶著也厭惡您,您去找侯爺求情,侯夫人少不得又要在侯爺面前說您是非,更緊要的是,萬一大太監(jiān)不肯放人,真要弄死滕將軍以儆效尤,咱們豈不是 得不償失?”

    她嘆氣又皺眉,看向自己姑娘,卻見姑娘絲毫不覺此事棘手,不緊不慢地端起茶盅,撩了蓋子淺淺飲茶。

    半晌,才同她道了一句。

    “媽媽不必因此憂思憂慮,眼下風(fēng)云四起,咱們先回京再說不遲。”

    她這般開口,董奶娘曉得她心里約莫有數(shù)了,便自覺地沒有再問下去。她給姑娘續(xù)了些茶,又笑了笑。

    “不管怎樣,此番遇了事,咱們正好也敲敲那林老夫人,平日里見她做事果決,沒想到在這契妻的事情上,優(yōu)柔寡斷起來。那鄉(xiāng)下契妻是個有手段的,什么滕將軍、白六爺,還有咱們家二夫人,都被她攥在了手上,今次借這由頭,總算是把她打發(fā)了。”

    董奶娘長出一氣,“老奴都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

    章四淡淡笑笑。

    “出身低微就是低微,世道如此,那鄉(xiāng)下姑娘任憑再多手段,也改變不了出身。”

    *

    楊二夫人緊跟著林明淑回了滕家。

    “你要同慧兒進京救人,她一口氣就答應(yīng)了?”

    林明淑點頭,楊二夫人又問。

    “她那董奶娘可不好纏,可有提什么條件?”

    林明淑微頓,低聲,“ 讓我把蘊娘送走。”

    “那、那你也應(yīng)了?!”

    楊二夫人急問,林明淑朝她看過去。

    “事已至此,遇川落在施澤友手里,你覺得我這個做娘的,還有的選嗎?”

    她話說過去,楊二夫人深深吸了兩氣。

    “只能這樣了嗎?”

    兩人說話的工夫,馬車到了滕家門前。

    兩人下馬車往里面走來,剛進到門邊,就見有人從旁快步上前。

    是鄧如蘊。

    鄧如蘊見兩位夫人都在,不由問了過去。

    “ 老夫人,楊二夫人,如何了?可有為將軍找到門路?”

    她似是一直等在門邊,眼下上前來,楊二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滿身風(fēng)塵仆仆,眼中血色遍布,臉頰清瘦下來,卻連衣裳都沒有來得及換,此刻急急上前問過來,問有沒有門路,能不能把滕越救出來。

    楊二夫人禁不住想要上前拉著她的手安慰她,可想到方才馬車上同表姐的言語,又不知自己還能說什么。

    她看向自家表姐,見表姐開口回答了蘊娘。

    “嗯,我為遇川找到了門路,明日就要進京,你不用擔(dān)心了。”

    她確實找到了門路,但這個門路有個最緊要的條件,那便是讓鄧如蘊離開。

    林明淑亦向鄧如蘊看過去,她亦看出來她,似是一直等在門邊,衣裳都沒換,等著自己帶來好的消息。

    如今好消息來了。當(dāng)斷不亂必受其亂,林明淑已下決心同她說明白了。

    楊二夫人亦察覺到了表姐就要開口把蘊娘趕走,她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所措。

    不想此時,鄧如蘊先開了口。

    姑娘目露驚喜,遍布血絲的眼中此刻似有欣喜的水光閃動。

    “找到門路那就太好。有了路子,將軍應(yīng)該很快就能出來了。”

    她說著真是最好不過的事,只不過說完,又淺淺笑著道了一句。

    “我已讓秀娘把東西都收拾好,城東那邊涓姨他們也都收整的差不多了。”

    話音落地,兩位夫人這才看到不遠處的樹下,早就擺好了行李與箱籠,

    鄧如蘊再次開口,“我就不多留了,這會就走了。”

    她要走了。她已經(jīng)料到了事情的發(fā)展,行囊都收拾好,不用任何人多說任何話,就要走了。

    話音落地,楊二夫人再忍不住,一把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小祖宗!”

    楊二夫人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急急看向她,又看向自己的表姐。

    林明淑也沒想到,自己根本不用開這個口,人家姑娘就自覺地要離開。

    難怪遇川那么喜歡她,都被拒絕成那般失魂落魄的樣子,人都走了,還又不甘心地巴巴地跑回來,強行也要把她帶走。

    前些日,她也想過要不就認了算了,遇川也未必就會被施澤友針對,可今日到了這般境地,方知小人就是小人,在這世風(fēng)之下,他們只會越發(fā)猖狂。

    遇川是打心眼里喜歡蘊娘,可他的性命和感情,只能選一個。

    她這個做娘的,也只能替他選了命!

    此事早該有個了結(jié),她聽到鄧如蘊的話,緩緩點了頭。

    “好 走吧。”

    她說完,禁不住側(cè)開了身去。

    門前有還未歷經(jīng)整個盛夏的綠葉,被風(fēng)卷落了下來,沙沙地掃在門前的石階上。

    楊二夫人抓著鄧如蘊的手臂舍不得松開。

    “那你、那你還留在西安城里嗎?”

    鄧如蘊跟她輕輕笑著搖了搖頭。

    “不會了,西安城雖然很大,但我還是離開比較好。”

    她留在西安,滕越必然會再來找她,若是如此,還怎么安心過他該過的日子?

    在寧夏那場慶功宴的星河美酒中,她彼時感覺一切好似一場大夢,是她迷醉在其間的大夢。

    甚至說,從她簽下契約嫁進滕家的時候,這場光怪陸離的夢就已經(jīng)開始。

    如今終于該到了她醒來的時候。

    夢醒了,就該橋歸橋,路歸路了。

    她和滕越注定只是在漫長的生命里,在不該有的時間上,短暫觸碰到的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或許從那年山坡上,她冒險走入大霧中,去瞧他的時候起,一切就都錯了位。

    她不該去大霧里看他,也不該去合歡樹下乞求樹神娘娘降下姻緣,不該接受這份再次與他有交集的契約,不該與他在日復(fù)一日的假姻緣中都動了心弦

    今日,是該撥亂反正,重新歸位。

    他要走上他多年堅守的,保家衛(wèi)國、封侯拜將之路,而她也要回到她自己的平民百姓的身份里來,賺錢、養(yǎng)家,帶著一家人把日子過好。

    西安府她不會再隨便出現(xiàn),玉蘊堂也會明面上托管給秦掌柜和孫巡檢,她只在暗中照料。

    她已在那即將封禁的柳明軒里留下和離書,從滕府離去,從西安離去,從他的人生中徹底消失離去,自此,悄然沒入到無邊無際的人海里

    鄧如蘊這個人,不會再出現(xiàn)。

    滕越也再不會見到她了。

    林明淑鼻頭莫名一酸,但她心口壓下一氣,點了點頭。

    “好。”

    她叫了青萱,“你去找賬房,支五千兩現(xiàn)銀過來。”

    她微微側(cè)身看向姑娘,“你走的匆忙,我也無暇再顧及你,錢你拿著,到外面打點吧。”

    但鄧如蘊止了青萱,也搖了頭。

    她說上一次要離開,林老夫人已經(jīng)把錢都結(jié)清了。

    “這一年我也賺了不少錢,您不必再給了。”

    這一年,她從薛登冠和叔父嬸娘的泥潭里脫身,她到了西安制藥賣藥盤了鋪子,又把鋪子的生意做了起來,賺到了養(yǎng)家糊口的錢,等到離開西安落定下來,都可以給玲瑯單獨請個西席先生。

    姑娘脊背筆挺,她說不再需要旁人給錢接濟。

    “承蒙二位夫人照料,鄧如蘊今日離開,日后恐再無相見之日,還請兩位夫人珍重。”

    她把話說得清楚、利落,再不拖泥帶水。

    她眼睛雖紅,但唇角卻泛著豁然的淡淡笑意,楊二夫人不知她是怎么做到這般。

    而她已拍了楊二夫人的手,從她手下抽身出來,作為后輩,跟兩位長輩行了一禮,示意著秀娘,抬腳就往滕府外而去。

    “蘊娘 ”楊二夫人緊跟著她不由喊過去。

    鄧如蘊再無停留之態(tài),楊二夫人又禁不住看向自己表姐。

    她看到表姐手下輕顫,但挽留的話沒有出口。

    誰料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急奔而來。

    “嫂子!嫂子!”

    鄧如蘊聽見這兩聲疾呼,心頭就是一陣發(fā)澀地緊縮。

    她今日沒有同滕簫告別,就是怕她知道了要鬧出事情來。

    不想她到底還是來了。

    鄧如蘊想要快快走開,已經(jīng)晚了,滕簫直直沖到她身前,張開雙臂將她攔住,又死死地拉住她的胳膊。

    “嫂子你不許走,你不許走!”

    今日道別離去,鄧如蘊一直沒有流淚,但滕簫疾呼地這兩句,直把她眼淚啪嗒催了下來。

    “簫姐兒,別這樣 ”

    可滕簫根本不聽她勸去的話,只一味緊抓著她,朝著自己的娘看了過去。

    “娘憑什么趕嫂子走?你憑什么替哥哥做決定?!”

    她抓著鄧如蘊不放,卻不斷朝著自己的母親問去。

    “娘替我做決定,逼著我去讀書彈琴,不讓我跟著師傅學(xué)機關(guān)器械,如今又替哥哥做決定,把他最喜歡的人攆走,還要讓他再娶旁人不成?!”

    “你有沒有想過,哥回到家里找不到嫂子,他到底要怎么辦?!”

    她嘶吼起來。

    “娘你憑什么?你憑什么?就因為你是娘?!你就能這樣對我們?!”

    她把所有的怒氣都化成矛頭,對準(zhǔn)自己的母親。

    這一聲聲的問話,就似長矛利箭深深扎進林明淑的心頭里。

    女兒從上次沈潤昏迷的事情之后,來過她滄浪閣兩次,她沒開門見她,女兒便沒再來過,也幾乎不同她說什么話。

    今日今時,她終于跟她說話了,可一開口就問她憑什么這么對他們,就憑她是娘嗎?

    林明淑被女兒問得心頭急痛,卻沒回答,甚至沒有轉(zhuǎn)頭去看女兒。

    她直接叫了人。

    “來人,把姑娘抓起來,送回乘風(fēng)苑去!”

    她一聲令下,仆從一擁而上。

    滕簫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抱住了胳膊和腿。

    她驚叫怒喊,鄧如蘊緊抿著唇向她看去,見她急怒地臉上紅白不定。

    她就是抓著鄧如蘊的手臂,死活都不肯松開,她哭喊。

    “嫂子,嫂子!”

    “你別走,你別走,求你了,哥哥回來找不到你,他會發(fā)瘋的!”

    這一句直直喊道鄧如蘊心上。

    滕簫都是如此反應(yīng),她都不敢想象滕越要如何?

    鄧如蘊緊緊繃著臉壓著心里的情緒,抬起頭來,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下。

    “簫姐兒,別這樣,你回去吧 ”

    “不要,嫂子,不要!”

    可上前綁住她的人太多了,生生將她從鄧如蘊身上拉開。

    她甫一被迫松開,就見嫂子轉(zhuǎn)過了頭去,不敢再留一步地快步踏出門,就這么再不回頭地離開了滕家。

    林明淑讓人關(guān)起了大門,將大門緊緊閉起,才讓人將滕簫松開了來。

    偌大的滕家,已再也沒了鄧如蘊的身影,甚至很快就要沒有了她生活過的氣息。

    楊二夫人抹淚不止。

    林老夫人則看向自己的女兒。

    “你冷靜了?”

    滕簫緊緊攥著雙手。

    她點頭,說自己冷靜了。

    她抹掉臉上眼淚,朝著自己的母親看了過去,這一眼有多少心緒翻滾其中,她也說不清。

    但她一字一頓,道。

    “娘,從今日起,我與你勢不兩立!”

    話音落地,整個滕府門前靜到落針可聞。

    楊二夫人驚亂地看向這母女二人。

    林老夫人也看著女兒,抹掉眼角的一地淚,她說好。

    “那就勢不兩立吧。”

    *

    城東。

    鄧如蘊到的時候,馬車已停在門前等她了。

    涓姨帶著外祖母和玲瑯都坐到了車上,鄧如蘊上了馬車,玲瑯一眼看見她,就癟了小嘴。

    “姑姑 ”

    鄧如蘊彎起嘴角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可小人兒家卻一下?lián)涞搅怂龖阎校滩蛔〉爻槠饋怼?br />
    涓姨也在旁紅了眼眶。

    只有鄧如蘊輕輕笑著問,“哭什么?”

    小玲瑯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只是看見姑姑到來,看看姑姑的樣子,看見她還在笑著的神色,就忍不住想抱著她想哭。

    馬車吱吱呀呀地向西安城外而去。

    鄧如蘊摟著玲瑯說不要哭,“以后姑姑又可以回到家里,陪你、陪太婆婆、陪著涓姨,咱們一起過日子,不好嗎?”

    小玲瑯說不清是點頭還是搖頭,而涓姨也用帕子沾了眼角。

    外祖母卻看著鄧如蘊,輕輕向她招了手。

    鄧如蘊放下玲瑯坐過去,她想問外祖母,想要跟她說什么。

    然而外祖母只低頭看著她,不知為何,蒼老而慈祥的眼中,又淚光隱隱閃動。

    她老人家緩緩道。

    “小蘊娘,讓外祖母抱抱。”

    老人家伸手,將孫女摟緊了懷中。

    熟悉的祖母的氣息好似一床溫暖而厚實的棉被,將鄧如蘊緊緊裹在了其中。

    這一瞬,她撲在祖母懷里,將心里最是翻涌的心緒化入眼中,盡數(shù)落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靠在外祖母懷里,昏昏地有些想要睡下了。

    但馬車突然被人攔了下來。

    鄧如蘊坐直身子,撩開窗簾向外看去,看到了一個身穿銀白色衣衫的人,匆忙打馬追來,出現(xiàn)在她車窗前。

    鄧如蘊挑眉。

    “白六爺?”

    第79章

    “蘊娘, 你要離開西安嗎?”

    男人顯然是匆促趕過來的,袖邊的藥氣還沒散去。

    鄧如蘊讓馬車停在路邊,下了車來跟他說話。

    路邊一顆柳樹搖搖晃晃, 但阻了些路上的風(fēng)沙,人站在樹蔭下算得清涼。

    鄧如蘊見他這時追過來, 料想他多半對她在滕家做契妻的事, 也都有了些猜測。

    她微微低了低頭。

    “六爺也曉得我是什么身份了吧?我眼下要離開西安, 之后也不會怎么回來了。”

    她這一走,鄧如蘊這個人就不會再出現(xiàn),而她這一年來在西安府結(jié)識的朋友, 除了她不得不拜托幫忙的秦掌柜和孫巡檢, 其他的人她自也不能再見。

    她看了看白春甫,準(zhǔn)備跟他也辭行。

    “白六爺對玉蘊堂的幫襯, 對我的襄助,我實在感激不已,只不過以我之能恐怕難以報答六爺,而我這番離開,往后更是約莫無有相見之日, 六爺 ”

    然而她這話沒說完,白春甫忽然打斷了她。

    “你同滕家的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不那么曉得, 眼下也不想知道,但你要離開滕家, 離開他, 又與你我之間有什么相干?為何要說相見無期的話?”

    他少有這般急言的時候, 鄧如蘊微頓,朝他看去。

    “但白六爺, 還要留在西安府辦差吧?”

    白春甫說那也沒關(guān)系,他只瞧著她。

    “蘊娘這么在意你的玉蘊堂,我想你也不會走得太遠吧?”

    他說對了。

    旁的地方鄧如蘊沒去過,金州老家亦不便再回,她只想找個遠一些的縣城,隱居于此。

    鄧如蘊一時間沒有回答,路過的奔馬揚起的沙塵被柳樹的枝葉抽打開來,陰涼下又清風(fēng)漫過。

    鄧如蘊看見白春甫開了口,他神色似有回到了原先的溫柔,只是長眉下的眸中有令她分辨不清的情緒波動。

    他低聲,眸中只映著她的身影。

    “別跟我辭行,讓我跟著你。至少讓我知道你,要在什么地方落腳。”

    西安府最北邊,同官縣。

    先前鄧如蘊要離開滕家的時候,就讓涓姨在附近的縣鎮(zhèn)里看過宅院,只不過離著西安城太近不合適,若是出了西安府轄地,又離得太遠,且舉目無親。

    涓姨打聽著各處的宅子,恰就被孫巡檢和周太太兄妹知道了,直道他們所在的同官縣有幾處宅院出售,讓涓姨看看合不合適。

    她們不便回金州老家,去往旁處沒有熟悉的人在身邊,闔家女人便不那么安穩(wěn)。孫巡檢正是同官縣的巡檢,若是在此,那再合適不過了。

    雖然鄧如蘊覺得,這般還是容易被人翻找出來,但這會離開得匆促,也只能先在涓姨于此提前看好的宅院里落了腳。

    小院是個三進的寬敞院落,比著林老夫人在城東的陪嫁宅子還要寬敞幾分,院落整齊,家里的藥材都有放置之處,原主人留了家什,正好能立時用上。

    白春甫一路直接跟了過來。鄧如蘊見他不肯走,也只能引他同自家人都見了面。

    這會到了同官縣城里的落腳宅院,鄧如蘊從車上下來,撩開車簾,白春甫已站在了馬車邊,向她伸過了手來。

    鄧如蘊目光從他臉龐上掠過,又低頭錯開了去。

    白春甫見她扶著車邊,自己下了馬車。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過轉(zhuǎn)眼看到了門簾后面探出的小腦袋。

    是她的小侄女玲瑯。

    鄧如蘊轉(zhuǎn)身要去抱玲瑯下車,白春甫卻先開了口。

    “白叔父可以抱你下來嗎?”

    小姑娘從車簾里伸出小腦袋,歪著頭打量著眼前的人。

    她這神態(tài)幾乎與蘊娘一模一樣,白春甫回頭看了鄧如蘊一眼,又向玲瑯問去。

    “好嗎?”

    玲瑯只覺這位白叔父似是比旁人家的姑父,更加和藹可親一些,也不似旁人家的姑父,姑姑都走了他也沒出現(xiàn)。

    她眨眨眼睛,小心地點了點頭。

    這眼睛里泛著狡黠光亮的模樣,更像蘊娘了。

    白春甫不由心下一軟,抬手把小人兒家抱了下來。

    他抱了孩子,轉(zhuǎn)來又替鄧如蘊,把涓姨和外祖母也扶下了馬車。他站在馬車前,鄧如蘊反而落到了后面去。

    這狀況讓她有些不知要怎么辦,倒是白春甫先送外祖母進了院中,轉(zhuǎn)頭便同鄧如蘊問了過來。

    “外祖母這病情有多久了?”

    外祖母的年歲其實算不上太過年長,但是前幾年受到鄧如蘊兄長爹娘去世的接連打擊,這才提前出現(xiàn)了神志不清的狀況,而她之前亦過得捉襟見肘,沒能好生給外祖母調(diào)養(yǎng),直到今年來到西安府,才穩(wěn)定些許。

    鄧如蘊把外祖母的狀況同白春甫說了幾句,后者略略想了想,“若是受到打擊所致,可能還有神志恢復(fù)的時候。”

    他讓鄧如蘊別太擔(dān)心,“等過會外祖母休歇一陣,我給外祖母切個脈。”

    鄧如蘊一聽,少不得跟白春甫道謝,但白春甫卻搖頭說不用,只問她。

    “我能不能住在你家外院?”

    這會天色都晚了,他一路送她們過來,難道鄧如蘊還能趕他?

    她點頭說好,“只怕那幾間房未曾收拾,亂了些。”

    白春甫毫不介意,反而笑著說,“之前從京城過來,同竹黃在荒野破廟睡了半路,你這處再怎樣,也比荒野破廟好吧?”

    他跟她說笑,卻見她雖應(yīng)和地也勾了勾嘴角,可笑意半分不曾抵達眼底,她垂著眼眸給他尋了被褥過來。

    白春甫不用她替自己忙,只是看著她一直低著頭,心緒像是壓在低空的積雨云層,不知何時就落下濕漉漉的雨來。

    他亦無法再說出笑言。

    原來她是一紙契約嫁到了滕家,做了西安府里最有前途的年輕將軍的妻,旁人看著羨慕不已,紛紛說她如此好命。

    可契約就是契約,契妻就是契妻,契約結(jié)束,她必須和離。

    她嫁進來沒有什么熱鬧可言,她離開得更要悄無聲息。

    就好像西安城,從沒有這個姑娘曾來過一樣

    白春甫說不清自己心里是如何的感覺,只覺一股酸脹之氣蔓延到遍身上下。

    偏偏她那契約里的夫君,什么都不知道,一味地當(dāng)她是自己的妻子。

    若是他知道,與她保持距離,來去都痛快;偏他不知道,這一年她面對那人的情意,又是如何的心情?

    白春甫身邊的侍衛(wèi)一直暗中跟在他身后,他干脆把這些人都叫了出來,幫這鄧如蘊一家將宅院收拾了,又做了飯來。

    涓姨原以為白大夫是獨自前來的,再見他隨口叫了一聲,身后就冒出一群侍衛(wèi),還嚇了一跳。玲瑯也驚得不敢亂動了。

    但白春甫卻讓她們不要怕,細細問了她們想吃點什么,都讓侍衛(wèi)辦了來。

    等吃過飯,老祖母稍事休歇,白春甫便給她老人家切了脈。

    他將左右手都切過,起身同鄧如蘊道,正如他先前所言,“還是有轉(zhuǎn)好的可能,只不過這病癥我確實不太熟悉,待我之后寫信去問京里的師父,看師父如何回應(yīng)。”

    白春甫的師父正是太醫(yī)院的院正。

    鄧如蘊聽著,心里對外祖母的病情,終于燃起了希望來。

    白春甫見她總算提起一分精神,又同她說起了當(dāng)下陜西行省散布的風(fēng)熱病。

    “此病不能再簡單以風(fēng)熱病論,我以為這儼然成了今歲的時疫。”

    他說竹黃帶回來了羚翹辟毒丹的方子,“你的方子我看了,我先前正是這般診療的思路,沒想到蘊娘反應(yīng)得比我快,這般有效的成藥方子都擬了出來。”

    鄧如蘊說這方子不是自己想出來的,“是外祖母她老人家曾提及的一個殘方。其實外祖母自幼習(xí)醫(yī),又見過數(shù)不清的病例,我到如今也只學(xué)到皮毛。”

    她說著,同白春甫一道都朝著廊下吹風(fēng)的老人家看過去。

    上了年歲、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藥師、老醫(yī)師,那可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寶藏。

    白春甫道自己會盡快給京城的師父寫信,又同鄧如蘊道。

    “你這羚翹辟毒丹還可以再調(diào)整一番,我近來心思都在此病上,記下不少病案,回頭讓竹黃給你拿過來。”

    他笑道,“若是玉蘊堂能用羚翹辟毒丹鎮(zhèn)住今歲的時疫,那可是頭功一件,朝廷要獎賞的。”

    鄧如蘊都沒想過立什么功、拿什么獎,這會,她同白春甫從小院的后門走出去,沿著小巷子走到了有風(fēng)的路口處。

    白日里的燥熱消散開來,徐徐入夜清風(fēng)吹在腳邊。

    白春甫看著身邊的人,見她聽到有可能立功領(lǐng)賞也沒有太多喜色,先前她一門心思都在玉蘊堂上,但凡有一道成藥賣的好一些,她就能喜笑顏開半日,而今次,她也只淡淡笑了笑,就這么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下,慢慢走在夜色的巷中。

    鄧家這處臨時院子離著城門口不遠,兩人走了不到一刻鐘,就走到了城門口邊的茶館旁。

    天剛?cè)胍梗桊^門前許多人在此打扇喝茶乘涼。

    茶館棚子上的燈籠搖搖晃晃。

    他們走過去,聽見幾個軍官模樣的男子在此飲茶,說的話引得一眾客人都圍了過來。

    聲音從人群里傳出來。

    “ 寧夏出了這么大的事,得虧是那位滕將軍平定叛軍,鎮(zhèn)住邊關(guān),如今倒好了,他反而被當(dāng)做是反賊抓走了,這會都押去了京城問罪,還不知朝廷想要怎么判呢!”

    這話一傳過來,白春甫就見身邊的人登時抬起了頭,朝著人群里看過去。

    人群里有人問,“滕將軍真被押去京城了?眼下到京城了嗎?”

    那被圍在最中間的軍官道還沒有,“我家將軍,就是孔將軍,他同滕將軍是生死同袍,他說人被押去好幾日了,雖沒到京城,但算著也快了。”

    沒想到此人是孔徽的兵。

    他這么一說,就有人道,“滕將軍是咱們陜西的大將,年紀(jì)輕輕就立功無數(shù),他落到這般境地怎么不令人揪心?這位軍爺萬萬幫咱們打聽著些,但有滕將軍的消息,別忘了到茶館來說一聲!”

    眾人都這般說,那軍官拍桌道好,“放心吧,只要我知道,必讓你們曉得!”

    鄧如蘊站在茶館路邊的巷口,聽著他們的話出神。

    直到那軍官有事離去,眾人說著滕越的事情也都漸漸散開,她還怔怔地立在那里。

    一陣飛沙從腳邊掠過,身邊有人突然跟她開了口。

    “蘊娘,你有什么話想要跟我說嗎?”

    白春甫突然問了過來。

    鄧如蘊微怔,向他看過去,看到搖晃的茶館燈籠映著他垂落的長眉,他眸色溫柔地向她問來。

    鄧如蘊微頓,卻搖了頭。

    “沒,沒有。”

    她這樣說完,白春甫就聽見她輕聲叫了他。

    “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翌日,周太太偷偷來了一趟,送了三四個仆從來替鄧如蘊打點,孫巡檢也特特帶著巡檢司的人馬,往鄧如蘊門前轉(zhuǎn)了兩遍,將這片地方化成了他罩著的勢力范圍。

    鄧如蘊自是感謝,但周太太家中的老人卻染上了那風(fēng)熱時疫,家中狀況有些不好。

    白春甫聽說之后,跟她往周家走了一趟。

    回來時天色已晚,卻發(fā)現(xiàn)鄧如蘊并不在家中。

    他問了涓姨,涓姨道,“蘊娘方才說去街上買東西,出門去了,倒也有一陣子了。”

    天已經(jīng)黑了,白春甫見她這么久還沒回來,就尋了出去。

    街市上的鋪子關(guān)了七七八八,零星開著門的也只有酒樓和茶館。

    白春甫尋了半條街都沒看到她半片身影,心里少不得有些著急,他正要叫侍衛(wèi)去找人,但心下忽的一動,朝著城門口那家茶館尋了過去。

    他快步往城門口去,只是還沒到茶館門前,就看見了避在茶館旁邊的小巷子里的人。

    茶棚下的燈籠照不到的小巷墻下,她悄然避在無人的陰影里,靜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昨日那孔徽的麾下軍官又來到此處喝茶。

    來人剛到,白春甫就見她腳下忍不住地向往前邁去。

    可她的腳步卻在邁到陰影邊緣的時候,又收了回來。

    她是一個契妻,一個離開了就不能再出現(xiàn)的契妻,她只能在光亮外的墻角下,聽隔著好幾層關(guān)系的人,說起兩句關(guān)于那個人的只言片語的消息

    可是才僅僅一日的工夫,那位軍官還能有什么消息?

    也有人問去,但那軍官擺手,“還不知道呢,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除非,滕將軍在半路上就出了好歹 ”

    那軍官這話出口,白春甫見避在暗影里的人,袖子下的雙手都緊攥了起來,攥到發(fā)白。

    鄧如蘊背靠著墻,低頭聽著茶館里人群的議論與猜測,眾人亦都擔(dān)憂驚心,可誰也說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她定了定神,慢慢轉(zhuǎn)身,準(zhǔn)備仍舊從小巷子里返回去。

    只是剛轉(zhuǎn)過身來,就看到了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后不遠處的人。

    是白春甫。

    “你怎么到這來了?”鄧如蘊提了提手上的點心,“是涓姨讓你來尋我嗎?我剛買了包點心,這就回去。”

    她說著要走,但白春甫卻腳下沒動。

    他忽的又問了她一遍昨日的話,言語里越發(fā)有了無法分辨的復(fù)雜情緒。

    “蘊娘真沒什么要跟我說嗎?”

    鄧如蘊向他看去,眸光微動。

    她提著點心的手緊了緊,有風(fēng)從袖邊拂過。

    半晌,她問了一句。

    “不知白六爺同令師寫信的時候,能不能也提一句滕 滕將軍的事。”

    他生死未知,多一個人替他說話,也許就多一條活路。

    她說出口,不由看向白春甫,可白春甫卻輕聲告訴她。

    “家?guī)熓翘t(yī)院院正,但他同那位大太監(jiān)的關(guān)系并不怎么好,恐是說不上話的。”

    他這話說完,見鄧如蘊眼中的光亮落了下來,失望難以掩藏在她垂落的眼簾下。

    可白春甫卻又問了她。

    “那蘊娘就沒有旁的,再同我說的了?”

    他在京城里最緊要的身份,可不是師父給的。

    而是他那位宗室出身的大長公主母親。

    他向她問過去,等著她同他開口。

    可她卻默然抿了抿唇,搖了頭。

    “沒有了。”

    鄧如蘊沒有可說了。

    白春甫是怎么從京城來到西安,又是怎么一直躲避他母親,最后卻不得不為玉蘊堂、也為她站出來,以至于被大長公主的人發(fā)現(xiàn)。

    以他同他的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她跟他開口,何異于將他從好不容易站到的岸邊,重新推回到火坑里?

    滕越還有他母親林老夫人,有他以后的妻子章四姑娘,有那么多生死相交的同袍友人 他一定會沒事的。

    只是白春甫若是一旦掉回到將他吞噬的火坑里,又有誰能幫他呢?

    鄧如蘊不能為了救一個,再去害一個。

    她深吸一氣沉在心間,她忽然跟白春甫笑了笑。

    “方才路邊有沒收攤的點心攤子,那點心聞起來香極了,是陜西本地的餅子,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她岔開了話,引著他往回走。

    白春甫看向她的眸光卻顫動了起來。

    她還在說著不相干的點心的話,試著將他的意圖完全岔開去。

    “ 聽說令尊是陜西鳳翔人,那你從前應(yīng)該也經(jīng)常吃陜西的餅子吧?”

    白春甫的父親確實是陜西人,哪怕是到了京城做駙馬,而后又被大長公主指派去福建做官,也一直隨身帶著陜西的廚子。

    白春甫眸光只定在身邊的人身上,半晌,才回答她。

    “是的,父親只吃得慣陜西的點心,他在福建做官這幾年,一直帶著陜西廚子在身邊,有那么一段時間,廚子病了不得不回家,爹本就不適應(yīng)那邊的氣候吃食,人都餓瘦了兩圈。”

    但就是這樣,他的母親大長公主殿下,也不肯松口讓父親回到北方來。

    這些事情他不說,她似乎也能猜得到,但他見她只是抿著嘴笑,說自己沒去過南方,“不知道若是有機會去,能不能習(xí)慣得來 ”

    她再沒提別的事,提著點心回了落腳的小院里。

    天晚了,白春甫將她送到了內(nèi)院門口就停了下來。

    可他叫了她一聲。

    “蘊娘,這次時疫你的羚翹辟毒丹很對癥,你一定要好好地將這藥散播開來,玉蘊堂會就此打出名聲的。”

    他說了來,鄧如蘊認真點了頭。

    “好,我記下了。”

    翌日清晨下了一場雨,鄧如蘊起身的時候有些晚了。

    她起了身,不由地就想再往城門前的茶館去一趟,可想了想,沒有邁出門去。

    可涓姨卻來告訴她,“白六爺一早走了。”

    鄧如蘊一愣,去到了外院。

    白春甫已離去了,只剩下竹黃抱著厚厚一沓病例簿,站在白春甫這里日借宿的房中。

    “東家醒了。六爺讓我把病例簿都給您帶過來,你要是想翻病例,趁手許多。”

    鄧如蘊看著那些厚厚的病例,“那六爺呢?是回西安城了嗎?”

    她問過去,卻見竹黃輕輕搖了搖頭。

    鄧如蘊心口跳了一下,“那他去哪了?”

    竹黃抿了抿唇,向她看過來。

    “六爺 回京城了。”

    話音落地,鄧如蘊定在了原地。

    *

    從寧夏押送反王及其殘黨的囚車進京的這日,林明淑和楊二夫人以及章家四姑娘,也緊趕慢趕到了城門口。

    林明淑和楊二夫人自然都想盡快見到永昌侯爺,但章貞慧好聲提醒了兩位長輩一句。

    “押滕將軍的車馬和咱們都在剛到京城,伯父這邊約莫還沒理清狀況,兩位長輩若是信得過我,我自會去先到伯父面前提一提,看看伯父是何意思,也會盡力為將軍多言幾句,讓伯父先有個思量。”

    她這樣說也不無道理。

    到底所謂滕家和章家的婚事,尚且都只在幾人口頭謀劃中。

    林明淑正是覺得冒然請永昌侯府為滕越說話不便,還專門備了重禮和重金,也帶了楊二夫人這個兩邊的姻親同來搭橋。

    章姑娘既然有這個意思,林明淑也不好再多言,想了想既然來求人,何不體面坦率些,準(zhǔn)備將這重金重禮,都給由章姑娘給她的侯爺伯父帶過去。

    此事如是能辦,侯爺自會收下,若是不能辦,以侯府富貴自然不貪圖她這些。

    她把禮單拿了出來,董奶娘看向這寫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Y單,眼睛亮了一亮。

    只是這時,楊二夫人道了一句。

    “這才剛搭上話,就送這么重的禮不太好吧?反而讓侯爺覺得驚心,覺得滕家的事棘手?”

    她當(dāng)即將禮單從董奶娘手邊截了下來,只點了其中一部分禮,讓章貞慧帶過去。

    “侯爺非是貪財之人,先這般循序漸進比較好。”

    她這么說,林明淑也覺得有理,她道是自己實在太心急,“還是一步步來吧。”

    兩人都這么說,董奶娘想說什么也不好再開口。

    章貞慧倒也沒多言,只道自己先回章家。

    “一有消息我就會同兩位長輩傳信的,兩位長輩就放心吧。”

    她溫言軟語,卻意思確切,兩人少不得都點了頭道好,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楊二夫人帶著林明淑回了楊家在京城的一間落腳院落,這是早年楊家老太爺在京做官時置辦的宅子,如今當(dāng)做是楊家人來京落腳的宿處。

    京城氣象萬千,來往錦帽貂裘,巍峨城樓與那朱墻高聳的皇宮內(nèi)外佇立。

    林明淑仰頭看去,只覺遍是達官貴胄的城池里,自家勢力如此飄渺。

    滕越到底能不能被救出來,只能看這些權(quán)貴之間的言語了。

    *

    另一邊,大長公主府邸。

    離家近一年的人折返而回。

    男人闊步走在這曾將他困住的高貴公主府邸,行走之間,長靴邊緣袍擺翻飛。

    內(nèi)侍見他突然回來,皆大吃一驚,連忙快步往里報去。

    “六爺回來了!”

    第80章

    京城, 永昌侯府章家。

    章貞慧回來先去見了自家祖母,祖母臥床多年,精神不濟, 如今越發(fā)無以支撐,差點沒能將她認出來。

    伯母侯夫人沒見她, 她還是規(guī)矩走到伯母院門前, 行了一禮將禮數(shù)做足, 才準(zhǔn)備離開,卻恰好遇到堂妹迎面走了過來,開口就道。

    “呦, 四姐回來了, 知道的,是你孝期里探親, 不知道的,還以為四姐戴孝出游去了,去外面見景見人,好不快活。”

    妹妹開口便沒有什么好聽話,章貞慧倒也不生氣, 剛想要抬腳離開,耳中卻聽到了些微由遠及近的聲音。

    她腳下沒動,仍舊站在妹妹身前, 被妹妹這般言語,此刻目露羞慚, 羞慚中帶著幾分委屈。

    “妹妹說的是, 雖然外祖母好轉(zhuǎn)我就立刻回來了, 但在旁人眼中,總是不夠規(guī)矩的。”

    她說著更垂下頭去, 言語中滿是難過。

    “難怪伯母不肯見我。伯母素來愛惜侯府顏面,我此番不得已去陜西探望外祖母,在伯母眼中,必是有損侯府清規(guī)。”

    她越說越是嗓音里帶了哽咽。

    “爹娘過世之后,每一位疼愛我的長輩都令我掛心不已,此番只顧著外祖母,卻忘了家中規(guī)矩。只是我再去伯母面前請罪,旁人反而要說伯母規(guī)矩重,再說什么伯母苛待侄女的話,就更難聽了。”

    她說到這,見堂妹兩只眼睛都瞪大了來。

    “你 我娘什么時候苛待你了?你我的例錢從來都是一樣的,四季衣裳也是一樣的,無非就是讓你守好規(guī)矩不要到處使心思,怎么就成苛待了?”

    她要急了起來,章貞慧連忙安慰她,“我知道妹妹心急,但是妹妹別急。”

    又道,“伯母要給我立規(guī)矩是應(yīng)該的,都是我不好,那我就立在這墻角里,好歹讓伯母消消氣。”

    她這般說見堂妹臉色都紅了起來,又要說什么,倒是被身邊的嬤嬤急忙拉了一把,那嬤嬤低聲在她臉邊,“五姑娘快沉住氣,別又上了言語圈套,再同夫人當(dāng)年跟二夫人似得,平白無故遭了罪。”

    章五姑娘上面原本還要有個姐姐,但母親和嬸娘,也就是章貞慧的母親置氣,一番折騰下來莫名其妙就小產(chǎn),丟了一個孩子。

    這件事母親耿耿于懷,偏又拿不到人家錯處,每每她被章四的言語說得要怒,嬤嬤就趕緊上來勸她。

    祖母也好,家中親戚鄰里也罷,都說四姑娘是最體面嫻靜、又聰穎賢淑的姑娘,外人眼里永昌侯府四姑娘完美無缺,而又身世惹人憐。

    她兒時也吃過這位四姐不少暗虧,但今次,她深吸兩口氣壓了下來。

    她沒發(fā)火,也不想再同這孤女理會,剛要走,竟就見到父親從另一邊走了過來。

    章五姑娘見到自己父親此時突然出現(xiàn),心下余悸不停。

    她不禁轉(zhuǎn)頭向自己那四姐看過去,見四姐眼觀鼻、鼻觀心地嫻靜地立著,只是一副大家閨秀好姐姐的模樣。

    可自己方才若是沒耐住,真同她吵起來,父親來了只會訓(xùn)斥自己這女兒,可舍不得訓(xùn)這個沒有爹娘的侄女半句。

    她沒跟章貞慧吵嚷,永昌侯走過來見兩姐妹還算如常,都跟他行禮,點了點頭。

    章五姑娘說自己要去母親院里,永昌侯就點頭讓她去了。

    五姑娘走之前,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章貞慧一眼。

    章貞慧跟她笑了笑,還道了句“妹妹慢點走”,然后上前走到伯父身邊,“侄女外祖家的兩位舅舅,讓我代為問候伯父,也有些話要同您說呢。”

    永昌侯見她有話說,便叫了她跟著自己去了書齋。

    章貞慧先把外家代為問候的話都說了,也替楊家的大舅舅提了幾件事,接著又說了一樁。

    “侄女外祖楊家同硯山王府乃是姻親,”她一時沒提楊尤紜已經(jīng)和離的事情,只道,“硯山王府的側(cè)妃娘娘來楊家做客,侄女想起咱們侯府留在陜西的零散族田的事,原是想替伯父問問王府,遇到這事怎么辦,沒想到硯山王府聽聞,順手就幫咱們把散田都連了起來,王府這般,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伯父您看?”

    永昌侯爺正愁自家那零散的田畝,散落的到處都是,無人打點又招惹是非,不想侄女回去一趟,倒是把這事抹平了去。

    他并不想去求硯山王府辦事,硯山王府在宗室里名聲并不怎么好,可硯山王府既然都幫他辦了,這人情他自也記下。

    他當(dāng)下看著侄女不禁目露和悅,“無妨,也算是件好事。你這孩子一句話,倒替我解了難。”

    章貞慧連道應(yīng)該,“以眼下侯府的光景,要是爹爹還在世,必要為伯父盡心盡力分憂的。”

    她提及過世的父親,永昌侯的親弟弟,后者眼眶微微泛紅。

    章貞慧也低下了頭去,用怕擦了眼睛,嗓音微啞道。

    “侄女真不該提這個,伯父莫要因此傷神。”

    她這般說,永昌侯才長嘆一氣,端起茶盅飲了一口,“可還有旁的事?”

    章貞慧聞言,又擦了擦眼睛,道。

    “倒也沒什么旁的,只是侄女回來的路上,遇上了押送寧夏反王的隊伍。”

    恩華王造反,可是掀起京中一番波瀾的大事,永昌侯朝她看去,章貞慧道。

    “侄女膽小,哪敢碰上這件事,原是想等著那押送賊人的隊伍過去,我再回京來。不想?yún)s聽說,這番押解,把寧夏游擊將軍滕將軍也押了過來。”

    她說這位年輕將軍她見過,“是我外祖楊家的姻親,同外祖家頗為親近,侄女也曾見過的。只是我在西安,到處聽人說他平定叛亂中有功,怎么此番也被押來了京里?”

    她問過去,見伯父永昌侯皺了皺眉,他沒說原委,只道。

    “朝中眼下不少人替他說話,原來此人還同楊家有些姻親關(guān)系。”

    他沉吟,章貞慧瞧著他,頓了頓才輕聲問。

    “伯父覺得這位將軍,還有望出來嗎?”

    話問去,在侯府書齋里輕飄飄地盤旋,永昌侯又是沉吟了一陣,而后道。

    “此事不好說,但以我來看 恐不那么容易。”

    章貞慧聞言一時沒有開口,唇角輕抿地默了一默

    京城楊家小宅。

    楊二夫人上京是來替外甥滕越尋門路的,不想門路還沒消息,倒是先遇上了同樣從陜西來的人。

    楊二夫人在半路上,遇到了她那原先的親家,硯山王府的來人。

    她見硯山王府的人也置辦了許多禮品,好似放低姿態(tài),要巴上誰家的門。在陜西素來只有旁人巴結(jié)王府的份,不想到了京城,也有王府要巴結(jié)的。

    但她那惡鬼女婿先前娶了兩位夫人,一死一和離,她不信他還能再去高門貴女。

    她心里疑惑,讓人偷偷跟在硯山王府的人身后,這會跟蹤的人折返了回來,上前就報給了她。

    “二夫人,那硯山王府送禮的人家,小的弄清楚了。”

    “誰家?”二夫人立時來了精神。

    只聽手下道,“是那位九千歲的親兄弟家。”

    楊二夫人眨眨眼,“他們給洪家送禮有什么事?”

    她奇怪問去,卻聽手下道,“咱們原先的姑爺,就是那朱霆廣,想要求娶大太監(jiān)的侄女。禮送了不是一日了,而大太監(jiān)的侄女婿,前些日剛剛過世。”

    楊二夫人大吃一驚。

    朱霆廣也知道自己娶不到高門貴姑娘為妻,干脆求娶個寡婦人,但這寡婦人可是大太監(jiān)的親侄女,這算盤打得可真的響。

    可大太監(jiān)的侄女就能看得上那惡鬼朱霆廣?楊二夫人疑惑地琢磨著,忽然想起了紅葉提及的事。

    那朱霆廣想害了自家女兒,就是為了再娶高門。只是那會洪晉的侄女婿還沒死,人是這幾日才死的,他們那會在西安,離著京城十萬八千里,哪來這么靈通的消息?

    楊二夫人驚疑不已,又叫了手下。

    “你去找硯山王府的人套個話,看看能不能打聽道,他們家先前是哪來的消息?”

    到底是什么人給朱霆廣透漏了這般消息。

    要知,這差點害死了她的女兒!

    楊二夫人吩咐了人下去,她非得知道是什么人不可,而她自己坐在廳里,半晌沒從驚疑里出來。

    林明淑過來看了她一回,剛想問一句什么,就見永昌侯府來了人。

    林明淑連忙叫了人上前,“四姑娘怎么說?”

    來人道。

    “姑娘說,姑娘已同侯爺說了此事,侯爺已經(jīng)應(yīng)下了,只是還需這幾日尋個好時機。”

    這話一出,林明淑雙手都合十起來,眼淚從緊閉的眼中落下。楊二夫人也連連念了幾聲佛。

    同林明淑道,“這下你備的重金重禮可以送過去了。”

    林明淑也道是,“后日是個吉日,我親自送去侯府。”

    不想她這么說,章家來的下人倒是道了一句。

    “送禮的事,姑娘吩咐讓您別著急,京中人多口雜,后日您先給姑娘,再轉(zhuǎn)去侯爺處,也好不打眼。”

    京里貴胄如云,規(guī)矩重門道多,林明淑和楊二夫人倒也沒起疑,都道。

    “只要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就好。”

    *

    寧豐大長公主府邸。

    六爺突然回京又回府,整座偌大的公主府都喧鬧了幾分。

    可大長公主殿下素來規(guī)矩重,便是這喧鬧也比旁人家中來的輕、去的快。

    白春甫滿身風(fēng)塵,又是從陜西時疫病區(qū)里過來,一時沒見到母親,就先回自己院中洗漱一番,從內(nèi)到外通身換了干凈衣裳,才聽到了母親的內(nèi)侍過來傳話。

    “殿下請六爺往春廳說話。”

    公主府有春夏秋冬四廳,家中人若想見公主,多半在春廳。

    白春甫到的時候,春廳無人,只有丫鬟上了茶就安靜退了下去,他曉得自己沒那么容易見到母親,還得候上一陣,靜默地端起茶盅,在廳里耐心等待。

    不想他還沒見到母親,竟見到了另外一人緩步走來。

    白春甫登時放下茶盅立了起來。

    “父親?!”

    他見自己的父親白二老爺身形消瘦不少,但精神還算得好,長眉下眼眸慈愛地向他看過來,他不禁問。

    “您什么時候從福建回來了?”

    白二老爺瞧著兒子,見兩年有余未見,他越發(fā)高挺似個成年男人,抬手拍了他的肩膀,讓他坐下說話。

    “我也剛回京不到半月,原想我兒去了陜西見不到,不成想你竟回了來。”

    白春甫點頭,又問自己父親,“您此番回來,要在京中停留多久,可還、可還要回福建去嗎?”

    他問去,見自己父親神色微黯,卻還是笑了笑。

    “要回的,我只是來京述職,月余就走。”

    這話說得白春甫抿起嘴來。

    看來大長公主殿下,還是不許父親從福建回北方。

    父親性情柔和,卻也忠直敢言,母親只覺在他這性子在京中做官,是不可能做好的,還要得罪人弄砸關(guān)系,干脆將他支去了福建,母親的母舅勢力范圍之內(nèi),這一去就是多少年。

    白春甫朝著自己父親看過去,恍然竟看到父親原本烏黑鬢邊摻雜了白絲。

    他不由道,“您不能再跟殿下說一說,調(diào)回北地來嗎?山東、直隸、陜西 也都可以啊?”

    但他說過去,白駙馬輕嘆一氣,搖了搖頭,“殿下多半不同意。”

    白春甫無言了,白二老爺好不容易同兒子見了一面,亦不欲提及此事。

    只同他笑問道,“你怎么突然回來了?宮里交代你的差事辦好了?”

    “兒子在辦了,如今也辦了七七八八,只是有事要回來一趟。”

    白二老爺以為是陜西時疫的事,“你過去,正好遇到這樣的大事,也算是歷練一回,往后在行醫(yī)路上只會更加得心應(yīng)手。”

    他一向看白春甫同旁人皆不一樣。

    他自己這般情形不必說了。

    長子擅畫,但公主只想讓孩子們科舉做官,名聲好聽、身板也硬,生生收了他的畫筆,只讓他年復(fù)一年地讀那四書五經(jīng),長子無可奈何。

    次子與他的表妹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但婚事不被公主所看好,遲遲不肯允婚,姑娘家已經(jīng)準(zhǔn)備另尋他人,次子除了苦惱亦不知所措。

    唯獨白春甫,原本公主也想讓他入科舉仕途,但他卻非要跟公主殿下對著干,偷偷拜了太醫(yī)院院正為師,又憑著從前在皇上身邊伴讀的情誼,將此事過到了明面上來,公主殿下拿他沒辦法,他倒是把這醫(yī)學(xué)了下來,又從宮里領(lǐng)了差事去了陜西

    白二老爺看到自家小六就心生歡喜,這會問去差事的事。

    不想,卻聽他低聲道了一句。

    “兒子也不曉得,往后還能不能回到西安,能不能繼續(xù)行醫(yī)。”

    這話一出,白二老爺就挑了眉。

    “我兒這話如何說?難道你不再忠于岐黃之術(shù)?”

    白春甫聞言搖頭,他怎么會不想繼續(xù)行醫(yī)呢?

    就是因為學(xué)了醫(yī)術(shù),才讓他從父親、大哥和三哥的路里走了出來,讓他能離開京城去到陜西,讓他能在西安一展拳腳,還認識了那個他原本再不可能認識的人,讓他在這枯無生息的漫漫人生路上,覺得自己還有一點尚在活著的感覺

    他怎么可能不想行醫(yī)呢?

    可是,今日之后會如何,他都不知道了。

    他沒有立刻開口,白二老爺皺眉還想再問兩句,卻聽見內(nèi)侍傳了聲音。

    “殿下到了。”

    白駙馬父子皆起身同公主殿下行禮。

    寧豐大長公主沒有走到前廳來,只坐在了屏風(fēng)之后。

    白春甫走到屏風(fēng)前,又正經(jīng)行了一禮,拜見了自己的母親。

    聲音從屏風(fēng)后傳了過來。

    “快馬飛奔回京,這么急切,是回來救人?”

    她問過去,春廳里寂寂無聲。

    白二老爺看向白春甫,見他沒有立時回應(yīng),而屏風(fēng)后面,大長公主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就為了救那個姓滕的寧夏守將?”

    姓滕的寧夏守將?

    白二老爺剛進京就聽聞了此事,前兩日,也有人求情說項,求到了公主府里來,但卻被大長公主拒在了門外。

    白二老爺看向白春甫,輕聲叫了他的表字。

    “歲初,那是你在陜西的友人?”

    可當(dāng)下回他這話的,不是白春甫而是屏風(fēng)后的大長公主。

    “友人?若兩位男子同喜歡一位姑娘,這兩人也算得友人?”

    大長公主的語調(diào)幾乎聽不出任何情緒,可就這么淡淡地問過來,把白二老爺徹底問懵了。

    他向兒子看過去,見兒子在聽見這話時,輕輕笑了笑。

    長眉下,白春甫那顆眼角的淚痣,溫柔墜在半空,好似天邊的晚星悄然墜落。

    他笑了笑,垂眸輕聲溫言。

    “或許不是,但兒子覺得,這不相干。”

    “不相干?”屏風(fēng)后問過來。

    有兩束目光仿佛傳過屏風(fēng),落定在白春甫的身上,他感覺得到這量束目光壓在他腳邊。

    “你自幼比你兩位兄長有主意的多,他二人對于我的指點,心里就算不愿,也只能聽從為之,你卻不一樣,我是公主也是母親,你曉得自己頂不過我,才八、九歲的時候,就聰明地請求要去宮中,為彼時還是太子的皇上陪讀。”

    屏風(fēng)后,大長公主言語更慢了許多,似是在回憶,又似在悵想。

    “那會我還想,你父親、大哥、三哥都不得用,我總算是得了你,是能分清輕重貴賤,同我一心一意的孩子,我彼時甚是欣慰,當(dāng)即就想辦法將你送進了宮里,不曾想你的算盤打在我之前,陪太子讀了幾年書后,終于露出了你的真章,拿起你給自己謀來的小刀小劍,同我這母親對著干。”

    屏風(fēng)后,大長公主說及此,嗓音笑中微頓,熏香從屏風(fēng)后繞過來,環(huán)繞在白春甫的袖邊。

    他聽自己的母親繼續(xù)開口。

    “你同你大哥三哥確實不一樣,倒也沒什么非要做的事,連同學(xué)醫(yī)也是如此。可你最喜歡的,就是同我對著來。但凡是我不想讓你做的事,你就偏要做。我讓你走科舉,你偏要去學(xué)醫(yī),讓你到宗人府里做事,你偏要進了太醫(yī)院就不出來,我讓你留在京城,你便想盡辦法回陜西,連同我讓你娶一位高門貴女為妻,你偏偏去到西安,喜歡一個拖家?guī)Э凇⒁桓F二白的藥女。”

    春廳里靜如冰封。

    父親如何驚訝神態(tài),白春甫沒有去看,他只是聽著屏風(fēng)后母親說來的言語,低頭又笑了笑。

    母親捏住最后一句,又說了來。

    “那姑娘我見了他們傳回京的畫像,倒是清秀嬌俏,可她出身低微、一窮二白,這些都還不算是最讓人難言的,最讓人說不出口的是,你堂堂公主嫡子、世家兒郎,竟去喜歡一個走投無路、幾乎是賣身嫁人的女子。”

    大長公主說著,無波的語氣終是掀起了波瀾,她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就是為了同母親作對,就是為了對抗我讓你做所的一切,你就特特縱著自己動心,喜歡這樣的姑娘,是不是?”

    母親的話,字字問進了白春甫耳中。

    他越發(fā)笑了起來。

    是,確實是。

    最初,與其說他是喜歡蘊娘,莫名其妙就鐘情于她,倒不如說他,本就是縱著自己對她動心,明知道他與她毫無可能,姑家的表姐,母親都看不上,不許三哥娶進門來,又怎么能看得上小小蘊娘?

    而后,他發(fā)現(xiàn)她是滕家的夫人、滕越的妻子之后,這種放縱的感覺越發(fā)地凸顯,當(dāng)他聽到蘊娘無意間,說她其實不是滕越之妻后,放縱的心意越發(fā)強烈,慢慢地,連他自己都難以分辨了。

    可蘊娘何其聰慧清醒,從未對他動過半分心。

    畢竟比起滕越,她那契約夫君不該出現(xiàn)的情意,他的感情更加復(fù)雜難以言明。

    換句話說,他居心不良,他本就動機不純。

    她都能隱約察覺到,但她從來都不說破,從來都給他留足體面,只站在藥鋪門前,歪著頭叫他白大夫、白六爺

    白春甫鼻下發(fā)酸。

    但他沒有回應(yīng)大長公主的問話,只聽到屏風(fēng)后的母親又開了口。

    “你這般縱著自己喜歡一個好不匹配的姑娘,縱著自己與我作對,最后的結(jié)果是怎么樣呢?”

    她問,“你從八九歲時就為自己謀算的道路,如今學(xué)有所成、領(lǐng)得差事、離開京城,從我手下跑出去,跑去西安自在暢快,結(jié)局呢?”

    她自問,也自答,根本不需要白春甫回答,直接說到了他耳中來。

    “結(jié)局就是,為了那個不該同你有任何干系的平民女子,扔下你多年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回京來替她的夫君同我求情。”

    她不禁長長嘆了一聲,“歲初啊歲初,你縱著自己動心,可人家卻只把你當(dāng)作是可用的權(quán)勢與關(guān)系,關(guān)鍵之時,讓你犧牲自己替她丈夫求情,可有也似你一般,對你付出真情實意?”

    她一字一頓地問來,“就這樣,你覺得值嗎?”

    白春甫立在屏風(fēng)前,長眉下眸光輕顫。

    他說值,“兒子以為值。”

    屏風(fēng)后陡然安靜,大長公主雙眉蹙起。

    而白春甫在屏風(fēng)前開口。

    “因為蘊娘,從頭到尾,根本沒有讓我來跟您求情。”

    春廳寂靜無聲。

    他曾問她,不止一遍,“蘊娘有什么要跟我說嗎?”

    可她只是搖頭,一次又一次,“沒有,什么都沒有。”

    就算他初心不正,動機不純,可她對他卻沒有虛情假意。

    她知道他的不易,她諒解他的為難,她希望他還能自由地留在西安。

    這難道不值嗎?!

    白春甫低聲笑了起來,他突然再上前一步,徑直開了口。

    “不管怎樣,兒子今日只想請母親,去幫滕越說項。”

    就讓滕越離京,讓他回家,去在那契約終止之后,再去把蘊娘找回來!

    別讓她一個人躲在連燈都照不進的巷口角落里,連打聽消息,都不敢邁出腳去

    他開口請求而去,屏風(fēng)后沉默良久。

    半晌,有人從屏風(fēng)后緩緩起身,向后門走去。

    話音繞過屏風(fēng)飄了過來。

    “你回去歇息吧。從今日起,也同你大哥一道讀書科舉,就好生留在京城里,莫要再出去了。”

    話音飄來,腳步聲離去。

    白春甫緩緩應(yīng)聲。

    “好。兒子記下了。”

    他垂眸輕笑,長出一氣。

    白二老爺卻深深吸了一氣,他看著兒子,又看向妻子離去的方向,長眉深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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