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問此間(三十九)
鬼母粗重地喘息,從她喉嚨里吐出來的氣,俱帶著沉悶粘膩,恍如溺水般的雜音。
她不說話,劉扶光站起來,望著她的孩子:“這些里面,應該沒有你的親生女兒,對不對?”
月娘長久地閉口不言,堅忍如寂寂的磐石,她突然粗聲道:“我的女兒!哈哈,我的女兒……她們才剛剛出生,七竅的靈光都未長全,能知道什么!渾渾噩噩地生,渾渾噩噩地死,就算我要尋她們,她們也早就化得無影無蹤,只能去魚肚子里尋了!”
兩行凄厲的血淚,自她的下頷汩汩滴流。鬼母望著眼前的兩個人,除了許多年前遇到的那個道士,這是唯二兩個令她無法看出根腳的生靈。
白衣的男人進入了鬼的領(lǐng)域,看到了自己全部的過往。她能感覺到,他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和哀傷,她以為這只是針對她的痛苦和哀傷,但有那么一個瞬間,她聽到了對方劇烈波動的心聲,顫如哭泣。
——太多了,同月娘一樣處境的女子,實在是太多了……
他分明為她落了淚,也為數(shù)不盡的她落了淚。
那一刻,她忽然原諒了他。
有什么辦法呢?畢竟鬼就是這么可悲的東西啊。給它們一點微薄的溫暖,鬼就會如饑似渴地吮吸,就像農(nóng)家養(yǎng)的土狗,即便打斷了腿,打瞎了眼,只要一個隨便的口哨,土狗還是會搖著尾巴,朝主人一瘸一拐地追過去。
“你想讓她們變回人身嗎?”劉扶光溫柔地問。
月娘猛然抬頭,死死瞪著他。
“她們這個狀態(tài),投胎已經(jīng)沒法子了,”他繼續(xù)解釋,“鬼氣已經(jīng)形成了實體,投入輪回,就等于要讓她們魂飛魄散……”
“你能做到?!”月娘嘶聲發(fā)問,“你是什么意思,你有法子讓小寶她們做回人?!”
血紅的眼珠幾乎瞪出了眼眶,鬼母的神情難以置信。
做鬼好,還是做人好,也許對這個問題,人人有不同的看法,但對于月娘來說,做鬼是無法享有俗世的幸福的。鬼靈吞咽著血腥的供奉,行走在無光無人的黑夜,只有沉浸在怨氣與死氣里,才能獲得活動的力量。
她曾經(jīng)幻想過無數(shù)次,倘若她的兩個女兒還在,她會怎樣地疼愛她們。她要看她們在陽光下嬉鬧翻滾,穿好看的花衣,玩時興的玩具。鬧得煩了,她就去集市上買一點昂貴的蜜黃色砂糖,糊住她們聒噪的小嘴巴……
她的女兒,一定有最明亮的眼睛,最燦爛的笑容。
晏歡問:“你要幫她們討封?”
劉扶光笑了:“其實很簡單的,她們的年紀畢竟還小,讓她們忘記自己為鬼的身份,再送去好人家教養(yǎng),就算是鬼胎,也能如常人一樣長大。”
“不過……”他猶豫了一下,“那也得她們心甘情愿地離開你才行。”
月娘陰寒地道:“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她們都得走!我一個也不留下。我的血債罪業(yè),我自一力承擔,不礙著旁的人!”
女嬰們頓時哇哇大哭,她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們幼小的身軀快要裂開了。無論多么鐵石心腸的人,聽了這樣的哭聲,都得面色不忍地轉(zhuǎn)過頭去,但月娘猶如頑不可摧的山巖,冷硬地不回應。
晏歡虛虛攏住劉扶光的肩頭,把他帶到一邊,示意借一步說話。
“你看到了什么?”他問。
劉扶光無言地掏出一枚空白玉簡,貼在額頭上,將神識灌輸進去,半晌,他把玉簡遞給晏歡。
“你看。”
晏歡借過玉簡,抵住片刻,他拿開,將余溫尚存的玉簡收回自己的袖子,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和她一般遭遇的婦女,俗世中數(shù)不勝數(shù)。”他靜靜道,“你救了這一個,怕只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
他罕有潑劉扶光冷水的時候,劉扶光本就憋了半天的氣,聞言頓時心頭火起,沉聲道:“那你身為至惡,又在這起到什么作用了?救了這一個,總好過什么也不救!”
晏歡沉默不語,氣氛一時冷滯。話出口,便如箭離弦,沖動之下,劉扶光說了刺耳的言辭,說完又覺得后悔,他轉(zhuǎn)頭看向別處,也沒有再出聲。
良晌,晏歡輕聲問:“扶光,你怪我么?”
劉扶光不回答。
晏歡自嘲般笑了笑:“是的,我是至惡,諸世罪業(yè)盡融于一身。但大海容納百川,何時見它管控百川是如何發(fā)源、如何流淌了?”
見劉扶光的眉頭輕輕一顫,他接著道:“我并不覺得九子母如何可憐,因為我沒有名為憐惜的感情。你看,我們之間經(jīng)歷了多少事,多少時光,我才這么蠢笨、勉強地學會了愛你……”
他小聲說:“我沒有唬你,扶光。陰陽相互廝殺排斥,又相互依偎共生,男女亦是如此。但根植、發(fā)源于女子的孽債血海,是連我都覺得龐大癡肥,并且不可渡解的,即使你是至善。”
“……所以,你對我說,救了也無濟于事,是什么意思?”劉扶光轉(zhuǎn)過臉看他。
晏歡無奈一笑:“我警告你,是怕你犯傻,扶光。我怕你還要散盡一身心血,去爭這個義氣,而那將是無盡的戰(zhàn)爭……漫長的光陰過去,輪回里不會產(chǎn)生任何贏家,只有你,傻乎乎地犧牲了自己。”
劉扶光很久沒有說話,半晌,他忽然泄氣地嘆息,低聲道:“我不傻,我不傻就不會和你站在這,滿世界亂跑了。”
晏歡一愣,笑道:“……你說得也是。”
說完,他徑直走向鬼母,鬼母見到他來,頓時警惕,斷了兩根觸須的八爪魚倏然長大,牢牢包住了懷里的眾多嬰兒。
“九子鬼母,”晏歡直截了當?shù)卣f,“你想要機會,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月娘目光陰沉,帶著幾分隱隱的恐懼,盯著眼前的黑衣男人。
此時此刻,明月逐漸西沉,她已經(jīng)聽見了空氣的震動,與幽冥中傳來的鐵鏈撞響。
與普羅大眾所傳說的不同,死后的世界其實并不存在,或者說,它即使存在,也不是為了普通人的靈魂而設(shè)立的。
人有人仙,鬼修得道,自然也能晉升成為鬼仙。諸多鬼仙建造了鬼城酆都,主張“幽冥鬼事,活人勿近”,他們注視著一切在人間作亂的厲鬼猛鬼,一旦出事,不用尋常修士出手,他們自然會排遣黑白無常前來捕捉。
九子鬼母為禍多年,然而她怨氣太重,實力太強,更有周邊諸多城鎮(zhèn),將她視為正神參拜,酆都使者根本不敢踏足她的領(lǐng)地,鬼仙坐鎮(zhèn)大本營,亦無暇抽身。眼下她重傷式微,那些酆都爪牙嗅到了機會,便要來抓她前往鬼城受審了。
……當然,一開始,她也把眼前的兩個人當成了初來乍到的黑白無常,但交上手了,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一回事。這兩個人的力量,縱然鬼仙親臨,也只有吃癟的份兒。
現(xiàn)在,他說要給自己機會,那是什么樣的機會?
“我和他,”晏歡伸出手掌,示意劉扶光,“就來公開審理你的平生所為。”
“你。”他瞥向一直呆呆吃瓜,把自己變成隱形人的金翠虛,“來當?shù)豆P吏。”
金翠虛:“啊?哦……啊?”
金翠虛呆滯地撓著頭,只覺得這一晚的情勢委實跌宕起伏、峰回路轉(zhuǎn),讓人又刺激又費解……啊頭好癢,我不會要長腦子了吧?
“什么、什么是刀筆吏?”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刀筆吏是干嘛的,但我當這個要干什么呢……”
“把我們的話記下來就行了,”劉扶光溫聲解釋,安慰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去吧。”
金翠虛一頭霧水,但還是掏出厚厚一沓黃紙,拿出她畫符的朱筆,站在兩人一鬼旁邊,來回張望。
劉扶光站在左邊,晏歡站在右邊。劉扶光雙手拂過,出現(xiàn)一副雪白如月光的桌案,他慢慢坐下,晏歡并起兩指,往左手掌心一拍,同樣出現(xiàn)一副漆黑如子夜的桌案,他跟著一坐。
金翠虛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也有了座椅和擺放紙筆的桌面,她趕緊也坐下,于是,這片奇異的廢墟上,便有了一個簡陋的公堂。
與此同時,黑白無常提著勾魂索、哭喪棒,亦遠遠地飄過來,等待捉拿重傷虛弱的九子母娘娘。
黑無常沉沉道:“九子鬼母一世威風,不知是誰有此道行,竟能重傷了她。”
白無常嬉笑道:“不管是誰傷了她,她都免不了要去酆都受審,橫豎沒法逃過的!”
走到近前,他們卻詫異地看見了那神奇的一幕。
白無常不可思議地問:“好大膽子,誰敢假冒黑白無常?”
黑無常用哭喪棒攔住他,凝重道:“不對……別過去!那不是假冒!”
“阜溪王氏,”因為月娘前夫已死,劉扶光仍用本姓喚她,“你有何冤屈,盡管道來!蒼天為鑒,明月作證,你盡可以為自己做主。”
王月娘渾身一震,剎那間,她陡然感到了一股意志,一股至高無上、不可抗拒的天意降臨在了她的身上,悉數(shù)驅(qū)散了無時無刻不糾纏在她腦海里的怨毒戾氣,使她的神志無比清明。
“民女……王月娘,”她慢慢地開口,“自幼家貧,父母為求生計,將我賣予同村王谷做童養(yǎng)媳……”
遙遠的記憶水落石出,她的語氣從猶豫到肯定:“他對我動輒打罵,使我做粗重農(nóng)活,手骨骨折,也不能求醫(yī)問藥……我在他家熬過幾年,本想一死了之,不料他徒生大病而死,我的父母又將我領(lǐng)回去,隔年收下彩禮,再將我賣予鄰村張氏……”
她說一句,金翠虛急忙記一句,滿紙字跡龍飛鳳舞,鬼畫符一般。
說到張氏二字,月娘的眼神再度回歸血紅暴虐:“那鄰村張氏,一家三口,是我死了也不能放過的畜生!同村的無賴捏造我的污言穢語,他們不僅相信,還將我毆打至半死,事后毫無悔改之意!此地熱衷的拍喜風俗,不知就這樣打殺了多少女子,也幾乎打殺了我!張氏溺殺了我的兩個女兒,又使尖槐木將我活活穿腹,扔下河水!我恨毒了他們,我恨、我恨、我恨!我……!”
顛三倒四地說到最后,她發(fā)出屬于鬼母的雄渾咆哮,濕發(fā)如活蛇飛舞,險些失去理智。
“等等!”劉扶光緊急打斷她,“慢慢來、慢慢來,你不要著急,跟著我一塊捋。”
嘶吼了一通,月娘氣喘如牛,向后癱倒。
“你年幼為父母所賣,而且賣了兩次,對不?”劉扶光對金翠虛道,“記下來,此為第一樁不公,父母隨意買賣、處置親生骨肉,人倫不容。”
金翠虛埋頭唰唰唰。
“你尚且年幼,卻做了成年男子的童養(yǎng)媳,他還對你肆意虐待,此為第二、第三樁不公。”劉扶光道,“接著,你又去了張氏家中做新婦……他們打罵你嗎?”
月娘一愣,點點頭。
“第四樁不公,再記。”劉扶光示意,“流言蜚語,毀人清譽,這便是第五樁;張氏一家為了莫須有的罪名處置你,此為第六樁;三人事后毫無悔改之意,不知廉恥為何物,第七樁。”
他這么零零碎碎地拆分罪名,作為另一名主審官,晏歡一聲不吭,只是忍俊不禁地低著頭。
劉扶光再沉吟道:“然后,他們參與了‘拍喜’的殺人陋俗,須知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他們憑何逃脫制裁?第八樁。張氏為求男胎,不從自己身上找精損腎虧的毛病,反而怪罪妻子,自然算作第九樁;張氏身為人父,反而人性淪亡,親手溺殺自己的女兒,并且接連兩次,禽獸不如,第十、第十一樁。”
“對了,”他忽然想起來,“你生產(chǎn)過后,有沒有內(nèi)心郁塞、情志失調(diào),極容易因為日常小事流淚、悲觀的問題?”
月娘愣愣點頭。
“是了,”劉扶光若有所思,篤定道,“產(chǎn)后調(diào)養(yǎng)不當,又有喪子之痛。你必然是得了婦女會在生產(chǎn)后普遍發(fā)生的精神病癥,那個叫,產(chǎn)后,嗯……”
他正在思索,打算當場現(xiàn)編個名字出來,晏歡從右邊探過身體,提示道:“抑郁。”
“啊?哦!”劉扶光一拍桌案,“產(chǎn)后抑郁!你得了產(chǎn)后抑郁。所以,你的精神就不能自理了。”
月娘兀自呆滯,完全聽不懂這在說什么。
“接下來,又有虐殺謀害、愚昧殘忍的十二、十三樁……”劉扶光掐指計算,“行,就算十三樁重大不公。”
他轉(zhuǎn)向晏歡,整肅容色,嚴厲道:“由此可見,王月娘生前凄苦,蒙受了重大冤屈,又有張氏選擇槐木尖刺,再將她投下深河,造成她死后魂魄不寧,煉成厲鬼。其后她殺人報復,一為鬼性兇殘,二為情有可原,因此,我主張寬大處理。”
晏歡收了笑容,望向王月娘。
“王氏,說一千、道一萬,有件事,我須得讓你知曉。”他緩緩道,“凡人拜你為九子母娘娘,你倒也盡心盡力,受著人血供奉,收著他們不愿要的女胎。你在這積累了十幾年的威望,同時導致方圓千里之內(nèi)陽盛陰衰,女子稀少,男子眾多。這些無妻可娶,就在市井間糾集成群、興風作浪,犯下諸多命案的男子,我暫且不管,且說牙行的空前興盛——”
他盯著王月娘,好奇地問:“有多少輾轉(zhuǎn)千里,被拐子賣來這里的無辜女子,被虐打,被奸污,遠離父母家人,受盡摧殘,是因你的緣故,你數(shù)過嗎?”
王月娘遽然發(fā)抖。
“……我反對!”劉扶光拍案喝道,“難道沒有王月娘,沒有九子鬼母,這里的人就不會墮殺女胎,不會導致陽盛陰衰了嗎?這件事上,她確實有責任,可她并非全責!九子母娘娘不過是借口,是遮羞布,如果此地的人覺得保男胎,殺女胎是殘忍無情的荒謬觀念,他們?nèi)绾胃曳罹抛幽笧檎瘢對她心悅誠服?”
晏歡聳聳肩:“嗯……確實說得有道理。可是,你直接殺掉的人也不少了罷?不提那些不給你血食供奉的人,要來除去你的修道者,就說那個……想偷看你,最后卻自戕而死的女孩,你敢說自己沒有責任?”
王月娘臉色慘白,咬牙道:“其他人我認,但那個姑娘,我無意害她。她是偷偷窺見了我的真實樣貌,雙目被厲鬼之氣入侵,在幻覺里經(jīng)歷了我生前的一切,最后承受不住,才自殺的……我沒法救她,我若觸碰她,只會讓她死得更凄慘!”
“好罷,”晏歡漫不經(jīng)心道,“即便不算張氏村的幾百條人命,不算她,不算那些被拐來牙行的女子,不算死在性狂躁的賤民手里的人命,你前前后后,也殺了……嗯?倒是不多,八十九名信徒。”
他挑眉,看向劉扶光:“怎么算?”
劉扶光躊躇良久,咬緊了牙關(guān)。
“世情如此,世人總對女子嚴苛,待男子寬容。”劉扶光低聲道,“我今日若要偏袒女子……”
晏歡笑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你若非要偏袒,那也行吧。”
“畢竟,王氏有產(chǎn)后抑郁,又是腦子不清楚的厲鬼,”至惡拍板道,“精神沒法自理,發(fā)作起來,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月娘一語不發(fā),聽天由命地等待著自己的判決,聽見這話,不由啞然抬頭。
“你身受十三樁重大不公,故而減去你銅柱、刀山、冰山三獄之刑!”晏歡喝道,“至于你縱鬼行兇的惡行,原本應該雷劫加身,劈滿整九百道。不過,念及你接連喪子,產(chǎn)后精神失調(diào),不能自理,便以緩刑替代。”
劉扶光接著說:“阜溪王氏,現(xiàn)判你散去一身修為,及兇狠戾氣。你不再是厲鬼,而是需要在人間服刑的魂靈。”
他想了想,道:“育嬰堂,王氏月娘,帶上你的九個女兒,你須得在人間開滿兩百年的育嬰堂,收養(yǎng)撫育無辜遭棄的女嬰,不得敷衍憊懶,不得草率了事。兩百年后,刑期方滿,你才能得以解脫,贖清自己的罪孽。你明白了么?”
金翠虛落下最后一筆,天空雷聲爆響,一條細長雷龍瞬間飛下,一口銜住這份完整的記錄,轟鳴著回到了天上。
第212章 問此間(四十)
白衣男子說第一句話的時候,白無常還在愣神不解。
“你攔著我做甚?”鬼差對同僚不滿道,“這幾人做鬼做神,不知在搞什么名堂,若是耽擱了時機,上面問起來……”
他蒼白一片,沒有眼珠的雙目,驀然睜大。
他已說不出一句話。
天道之威瞬時凌駕!黑白無常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他們像鵪鶉一樣縮著脖子,也試圖把自己變得像鵪鶉一樣柔弱無害,大氣不敢再喘一下。
鬼母開始自陳冤情,白的那人一面聽,一面嗯嗯點頭,又將鬼母生平經(jīng)歷零零碎碎地拆了,痛惜地稱作“十三樁大不公”,聽他話里的意思,竟是因為這個,就要將九子鬼母所做惡事一筆勾銷。
白無常聽得呲牙咧嘴,酆都判官數(shù)以萬計,從沒有哪個,敢將案情斷得如此輕率寬容,偏偏黑的那人一點都不反對,臉上充滿了匪夷所思的認同,好像對方說什么都是正確的,無懈可擊的。
“……鬼案交予酆都,這可是從古至今的慣例,”白無常聲若蚊蚋,微弱地抗議道,“他們怎可越俎代庖……”
“你要死了……”黑無常緊閉嘴唇,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還不快點閉嘴,信不信他們抬抬手指,就能把你按碎?”
他們雖是同僚,但黑無常做鬼差的時間,要比他長一百二十年。白無常無法,只好繼續(xù)立在原地,老老實實地聽著。
聽到最后,那二人不僅做主免去了鬼母的煉獄酷刑,更判除她的厲鬼身份,最令鬼差們感到驚駭?shù)模撬麄兙尤粶试S鬼母在人間長居兩百年的光陰。
假使只消“開設(shè)育嬰堂”,便能留居凡塵二百年,那酆都的億萬厲鬼冤魂,縱使掙得魂飛魄散,也要拿育嬰堂擠滿凡人的世界了!
天雷來了又去,判決生效,清明的月光照耀而下,屬于污穢鬼神的血腥怨氣,盡數(shù)飛上一望無際的蒼穹。水草沙礫簌簌而落,濕嗒嗒的八爪魚“啪唧”落在地上,王月娘起身時,又是那個細眉細眼、米牙潔白的年輕女子,一身發(fā)白的藍布衣裙,在月色下近乎漾出了銀子的柔光。
“我……”她望著自己的雙手,指甲平鈍,手指變形,覆蓋著常年苦熬的老繭,可這畢竟是一雙正常的手,可以擁抱女兒的手,而不是屬于厲鬼的滴血利爪。
她茫然地喘息,望著劉扶光與晏歡,太多的情緒堆積心底,根本說不出來話,過了好一會,她喃喃道:“……可是,我白天不能照顧孩子……”
劉扶光微微一笑:“為何不可?你要在市井間生活,自然可以白日行走。”
黑白無常大為震悚,這人只說了一句話,就給了鬼靈能夠白日行走的特權(quán)!
“育嬰堂也要用錢財支撐,”晏歡道,“你做九子母娘娘這些年的積蓄,他人上供的金錢珠貝,仍留歸給你用。銀錢若要短缺,你是鬼,弄錢的方法有多少種,不需要我教了吧。”
你這又跟教唆有什么區(qū)別!黑白無常咬著嘴唇,忍得好辛苦,到底沒喊出聲來。
月娘深深下拜,泣不成聲:“民女……多謝兩位恩人,我一定不負恩人的期望……”
劉扶光走到她身前,低聲道:“你快起來,我還有一事,得問問你。”
月娘含淚望著他。
“在你的記憶里……”劉扶光含糊地說,“我看到一個人,一個面目不清的修道者,他給你做了神位,讓周圍的城市供奉你……這個人是誰?”
月娘一驚,她凝神細思,目光亦恍惚了一瞬,回過神來,她為難地搖搖頭。
“不敢隱瞞恩人,”她愧疚地說,“但我那時心魂紊亂、神志破碎,心中唯有復仇、殺戮的念頭,壓根沒有看見對方的臉,只是他說什么,我覺得遂了心意,便跟著做什么。”
劉扶光“唔”了一聲,若有所思,月娘急忙從懷里掏出一塊神位,遞給劉扶光。
“但他昔日為我做下的神位,我是一直帶在身上的,恩人看看,可有幫助?”
劉扶光眼前一亮,這好歹是個線索。
他收下神位,感謝道:“不錯,這個也可以!”
走之前,月娘一眼看到不遠處站得板直的黑白鬼差,她對酆都這些使者向來沒有好臉色,見他們木愣愣地杵在那兒,心里冷嗤一聲,并不替他們說一句話,只是對劉扶光和晏歡千恩萬謝,拜了又拜,自帶著她的九個女兒,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去紅塵中服役了。
月娘離開不久,劉扶光轉(zhuǎn)向金翠虛,正對她連連夸獎,一抬眼,忽地看見兩個閉嘴當啞巴的黑白無常,不由驚訝地“咦”了一下。
“黑白無常?”
晏歡看都懶得看,只盯著劉扶光回答:“酆都來的。”
世界海里運轉(zhuǎn)著三千小世界,鬼仙創(chuàng)立酆都,它卻不僅僅是一座城市那么簡單。酆都獨占一界,像黑白無常這樣的鬼差,便能利用幽冥,穿梭在各個世界當中。
見他們提到了自己,黑白無常硬著頭皮過來,遠遠地行禮拜見:“兩位大人,我們……”
“你們是來抓九子母的?”劉扶光打斷令人尷尬的客套,“看來,你們這次要無功而返了。”
黑無常的臉孔泛著死亡的黑氣,他的表情常年僵硬如棺材板,這時候卻硬是擠出了一個笑容,低頭道:“大人如何決斷,我們不敢干涉。”
白無常從沒見過他這樣和藹客氣,心里愈發(fā)吃驚。
劉扶光問:“既然你們追捕九子母,想必也知道此地墮殺女胎、拐賣強娶的風氣吧?對于這些人,鬼差又有何見教?”
黑無常嘴唇蠕動,低聲道:“……大人明鑒!酆都只關(guān)押兇鬼戾魂,凡人的魂魄,死后自行散去天地輪回,并不與我們、我們相干……”
如果他還活著,這時候的冷汗,只怕要順著腦門和后背嘩嘩亂淌,將他濕成一條河了。
劉扶光皺眉道:“我怎么不知,酆都何時多了這種規(guī)矩?”
他提出這個問題,不僅黑無常嚇得腿肚子發(fā)軟,表情活像死了爹,尚且一頭霧水的白無常,都訥訥不言,面露為難之色。
“這個、這個……”黑無常絞盡腦汁,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回稟大人,這個……”
晏歡目光陰鷙,劉扶光好像明白了什么,輕聲道:“你直接回答,我保你們無事。”
黑無常低下頭,盯著自己半透明的腳尖,盡量不帶一絲感情地說:“……回稟大人,自從六千年前玄日凌空,濁心天殘的病癥流毒諸世,以致魔修橫行,妖鬼禍亂。厲鬼出沒害人的事件,比吃飯喝水還要常見。酆都無力看顧凡人的魂魄,只得一力緝拿、緝拿兇惡為禍的鬼靈……”
縱然他已經(jīng)隱去了“鬼龍”二字,晏歡的神情,還是駭?shù)盟瓿龈[、七魄潰逃,嘴唇囁嚅之間,慢慢的沒聲兒了。
劉扶光沉下了臉,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去,終究什么都沒說。
晏歡做小伏低地道:“沒事,讓我跟他們講。”
他走向兩名鬼差,望見他來,白無常還好,要是沒有哭喪棒支撐,黑無常早已跪倒在地,匍匐發(fā)抖了。
“好好站著,”晏歡說,“他既然發(fā)話,我就不會對你們怎么樣,何必做出這副死人樣子?”
不等鬼差回話,他忽然一笑,怨毒道:“哦,我忘了,你們早已是死人,自然不會再怕死了。”
黑無常幾乎嚇得嚎啕大哭,白無常的臉上涂著腮紅,現(xiàn)在,那兩塊血紅,也快跟墻皮一樣慘白了。
“在凡人的傳說里,無論是何原因,將嬰兒溺死、拋棄的人,死后都得下石壓地獄,被巨石從上方砸成肉醬,永遠重復這一過程。而拐賣的、奸淫的、強娶的,死后則要下到油鍋地獄,皮開肉綻,響如鞭炮。”晏歡面無表情地說,“不過我也知道,酆都雖有石壓地獄、油鍋地獄,針對的卻不是凡人,很好,你們給我聽清楚。”
他漠然道:“以前不管凡人,從今往后,你們就得管了。方圓千里內(nèi),我要看到該罰的人挨罰,你們聽懂了嗎?”
白無常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欲癱倒:“可是、可是那些人的陽壽還未盡……”
“陽壽未盡,你不會拘生魂么?”晏歡奇怪地問,“是不是還要我教你啊?”
拘生魂,說得好聽叫拘生魂,說難聽點,那不就是殺人嗎!兩名鬼差快昏過去了,黑無常發(fā)抖道:“大、大人,求大人法外開恩……如此一來,方圓千里只怕留不下幾個活人了啊大人!一兩千數(shù),我們還可應付點卯,可這一兩萬、一二十萬,縱是殺人魔王再世,又如何做得下手!”
晏歡笑了。
“要是嫌累,你們大可以多喊幾個酆都的人過來,幫你們一塊拘。”他湊近了,嘆息道,“否則要我來做,這事就不是石壓、油鍋那么簡單了,到時候,只怕那些人求著下地獄都求不及。想想看,其實你們是在幫這些人,是在積德啊。”
黑無常突然明白了,這魔王,這極惡的大神,實際上是在發(fā)泄自己的怒氣。他恨他們,竟敢當著至善的面揭穿他的畫皮,所以,他一定要把這股恨意和殺意,發(fā)泄在無辜……并不無辜的人身上。
他咬牙道:“既如此,求大人寬限些時日。卑下……一定將大人的要求傳達給酆都。”
晏歡冷漠道:“好好干,別讓我失望。酆都的鬼仙一定清楚,惹我失望,他們會變得怎么樣。”
說罷,他本該轉(zhuǎn)身,回到劉扶光身邊,但晏歡停在原地,無法積攢邁步的勇氣。
一時之間,他不敢回頭,去看劉扶光望向自己的眼神。
第213章 問此間(四十一)
懦弱是惡,逃避也是惡。
但晏歡還有什么懦弱、逃避的余地?他轉(zhuǎn)過身,準備迎接劉扶光的責難和失望。
出乎他的意料。
劉扶光已經(jīng)不再看他了,他正與金翠虛說著話,修長如玉的手掌輕輕按在對方肩頭,臉上帶著鼓勵的微笑。
一瞬之間,晏歡的情緒從懼怕,燃燒為暴烈嫉恨。
他什么都能忍受,劉扶光給他的一切恨、一切痛、一切苦……一切火燒冰刀般的眼淚,他全如饑似渴地啜飲了,獨獨有一樣,他無論如何也沒法忍受。
劉扶光的忽視,再加上將本應屬于他的注意力,慷慨地分予他人!
……偏偏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動聲色地收起猙獰的嘴臉,和顏悅色地走到跟前。
“……你有此志向,很好啊,”劉扶光望著金翠虛,只有晏歡才能看出,他此刻的笑容實則暗含憂慮,“只是如此弘愿,卻實在難以做到……”
金翠虛咧嘴一笑,頗具元氣地一握拳頭:“事在人為!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去,總會看到成果的吧?像月娘那樣的女子,俗世里不知還有多少,她們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呀!我又有余力,又有時間,我這樣的修道者不為她們出頭,還有誰肯幫她們呢?”
劉扶光點了點頭,把松紋劍還給她,溫柔道:“你是個好孩子。”
金翠虛臉紅了,撓著頭嘿嘿一笑:“出來這么長時間,我也該回去給師門復命了!扶光哥哥,晏、晏大哥,多謝你們幫忙解決九子母娘娘的難題!”
她湊近了,小聲說:“我曉得,你們一定不是普通修士,對不對?我不會把你們的事告訴師門的,他們有的人……”
她的神情黯淡了一瞬,復又笑起來:“他們有的人很不像話,肯定要來叨擾你們,那我不就恩將仇報了?”
劉扶光笑道:“好,就按你說的。”
金翠虛最后朝他們再揮揮手,蹦蹦跳跳地踩著滿地月光,踏上飛劍,“嗖”地飛遠了。
修道中人萍水相逢,不必于分別上依依不舍,劉扶光也習慣了。晏歡佯裝若無其事,問:“你在擔心她,為什么?”
“……到底是年輕。”劉扶光收起笑容,望著天上被劍氣劃破的流云,“她居然說,要渡盡天下女子,使其不再受困厄,遭苦難……”
晏歡本來想爆笑出聲,又想到這會自己應該夾起尾巴做人,急忙噤聲,僅是簡短地道:“她不懂。”
“她確實不懂,”劉扶光輕聲說,“修道者之間,多數(shù)以強者為尊,勉強還能緩解一二。可凡人的世界,有多少吃人禮法、教化規(guī)矩,都是根植在女子血肉之上繁衍生事的?”
“君王掌控臣民的生死,父母掌控兒女的生死,丈夫掌控妻妾的生死,主人掌控仆婢的生死——難道人生來有別,一種人就能比另一種人更尊貴嗎?這都是戾氣和業(yè)債啊。但凡被欺壓的一方,心中必定懷滿怨恨,倘若這股怨恨不敢向上發(fā)泄,那就得發(fā)泄在比他更加低微的人身上。”
晏歡緩緩開口,道:“細數(shù)光陰紅塵中的最低微者……”
“——妻妾、女兒、奴婢、娼妓。”劉扶光苦笑,“才華無法施展,天資不得珍重,人身毫無自由,尊嚴和生命,都在禁錮奴役中凋碎……千秋萬代,這樣龐大的孽障,難道是誰能夠化解的嗎?”
他低聲說:“即使身為至善,我都不敢夸下如此放肆的海口。倘若金翠虛是男兒身,我一定會批評她太不知天高地厚……”
晏歡沉默片刻,道:“這她自己選擇的道,她若不是心甘情愿,沒人能替她做決定。”
劉扶光低頭不語,他信手拋咒,將被打成廢墟的房屋街道一一還原,一面心不在焉地走,一面掏出月娘遞給他的神牌,借著月色細看。
他忽然站住,目露意外之色。
“嗯?”
晏歡急忙問:“怎么了?”
劉扶光舉起手里的神牌,皺眉道:“這東西……”
晏歡接過來一看,那神牌并不是十分夸張華麗,需要雙手捧住的神位,而是小小的,非常樸素袖珍的模樣。寬度不過四指,長度不過一掌,中間厚,兩邊薄,上刻“九子母娘娘”五個字,被血和戾氣浸泡了太久,早已看不出原貌,唯有鋒芒均勻的松紋,還依稀可見。
晏歡道:“嗯,寬四指,正是一把劍的制式。”
“那你想的跟我一樣,”劉扶光道,“這東西,真像是從一把劍上斷下來的。”
什么劍?
望著上面的紋路,劉扶光立刻想起了方才還被他握在手里的劍,一把更嶄新,更鋒利的劍。
松紋七星劍。
“再去旁的地方瞧瞧罷,”劉扶光道,“一個月娘,還算不上善惡廝殺的錨點。”
·
數(shù)日后,二人翻越山嶺、跋涉平原,聽聞一處江岸有大妖作怪,殺人不知凡幾,便打算趕過去一探究竟。
站在云頭遠遠觀望,劉扶光便已看到八百里大江水勢洶涌,在天邊滾成一道白練。再靠得近了,他赫然望見江心中央,立著一尊猶如巨塔般的妖魔。其人身螺尾,妖氣沖天,從螺殼中伸出成千上萬道鞭須,正狂笑著戲弄著半空中征討它的修士。
對比起妖魔的碩大體積,踩著飛劍的修士,便如一粒小小的蜂子,艱難鏖戰(zhàn)、苦苦支撐。
劉扶光忽然困惑:“哪里來的哭聲?”
真的,即便是波濤洶涌的水浪,妖魔嘶啞狂妄的大笑,都未能擋住那源源不絕的哭聲,而且這不是一兩個人的哭聲,細聽之下,盈千累萬的尖銳哭聲,就像瘆人的冰雹豪雨,沒有一刻中斷地潑灑而下,聽得人氣血翻涌、心悸耳虛。
晏歡慌忙捂住他的眼睛,“扶光,你且不要看,我很快下去解決它……”
劉扶光皺起眉頭,推開他的手。
——他這才看見,妖魔的螺殼畢竟不是完全光滑的,那浮島般巨大的螺殼,上面鑲滿了女人冤死的臉孔,一張疊著一張,一面擠著一面,層層疊疊、密麻無窮。現(xiàn)在,隨著主人的劇烈起伏的動作,冤魂遭到碾壓推搡,便不顧一切地張大嘴巴,發(fā)出嚎叫的哭聲。
劉扶光:“……”
他嘴唇微動,下一秒直接吐了。
晏歡嚇得不行,手忙腳亂了一陣,最后想起來從源頭解決,便飛速化作本相下去,撐開巨口,嚼都來不及嚼,猛地吞了個干凈。
那妖魔陡然感到天黑了,還在龍口里徒勞掙扎,不料天與地全都無可抵擋地朝它合下來,轉(zhuǎn)瞬之間,螺殼碎成齏粉,肉身擠成粘漿,千年妖元,俱化作一腔血水。
成千上萬的祭品冤魂,如洪流般沖向蒼穹,淹得天空日月無光、黑云結(jié)塊,轟隆隆地下起了雷暴雨。
晏歡回歸人身,正欲回到愛侶身邊,忽然似有所感,低頭一看,先前那斗妖的倒霉修士,還在咆哮的江水里上下沉浮。
想到劉扶光多日來待他若有若無的漠視,晏歡難得做了次好事,招招手,將人撈上來,打算利用這個倒霉蛋,樂顛顛地帶回去給劉扶光看。
結(jié)果人一上來,晏歡卻意外了。
“卿……扶光!”晏歡道,“你看這是誰。”
劉扶光正在調(diào)息,聽到他出聲呼喚,便睜開眼睛,一眼看到衣發(fā)俱是濕透,臉孔慘白,還在往外無意識吐水的金翠虛。
“糊涂!”他急忙站起來,為她輸入靈炁,護住重傷的心脈,“筑基期的修為,怎么敢跑來對抗元嬰期的大妖!”
天空陰冷,雷雨不歇,他按下云頭,在山林找了一處干凈的地方,釋放辟水咒,再讓晏歡招來熱夏之風,烘干了她身上的水,用厚毯子包著。
劉扶光又切了半顆自己常用的丹藥,用凈水化開,喂給金翠虛喝了。
不消片刻,年輕的道士便睜開了眼睛。
“扶光哥哥……?”金翠虛朦朧道,“還有……呃,那個誰,我是在做夢么……”
聽到這句話,“那個誰”的臉,頓時垮得可以夜止孩啼。
“不是做夢,”劉扶光嚴肅地說,“得虧你運氣好,遇到了我們!告訴我,你怎么會在這里,還只身一人,跑去跟大妖打斗?”
金翠虛清醒過來,她看看劉扶光,又小心地瞥過晏歡,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她垂下頭,抿著嘴不說話。
劉扶光看她的面龐,心脈受損,確實導致她面孔蒼白,但她眉宇間的黯淡之情,以及下眼長期疲憊的淡淡烏青,可不是妖怪能打出來的。
“半月以前,你還在尋找九子母娘娘,”劉扶光慢慢道,“現(xiàn)在,你又跑來跟這個——”
“……鎮(zhèn)江之主,”金翠虛道,“它自號鎮(zhèn)江之主,實際以人類的供奉為生。這里慣有春秋兩季的捕魚期,每逢那時,它便霸住江面,要求漁民上供。它不要童男童女,只要十六七歲的童貞女子,吸取她們的元陰修煉。”
她的聲音低下去:“倘若那些女子運氣好……會被它在玷污之后生吞活剝。”
“這么說,是有運氣不好的情況。”晏歡道,“聽你的口氣,被它顛倒一下處理順序,也是常有的事了?”
劉扶光警告道:“晏歡。”
龍神舔著嘴里的螺肉味道,乖巧噤聲。
“那么好,”劉扶光繼續(xù)道,“半月以前,你在尋找九子母娘娘,半月之后,你又跑來跟所謂的鎮(zhèn)江之主杠上了。接下來呢,你還要去做什么?”
金翠虛囁嚅道:“我、這是師門的命令,我也違抗不得……”
“師門命令?”劉扶光生氣了,“你那個師門要是叫你去討伐鬼龍,你是不是也傻乎乎地去了?”
晏歡噎了一下,不吭氣。
“我,我不曉得鬼龍是什么,”金翠虛怯怯道,“師門對我委以重任,我不能辜負他們的期望。他們說,這也是為了我好,我天資縱橫,他們已經(jīng)不能再教我什么了,留在師門里,也只能管管俗務,還不如下山歷練……”
晏歡被逗得想笑,自言自語道:“確實,叫你送死一次不成,趕緊讓你來送第二次,對你實在太過重視,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劉扶光無語良久,起來接了杯水,塞給晏歡。
“你剛剛連殼吞了個妖怪,趕緊漱漱口,看嘴里有沒有碎螺殼什么的……好了快去吧。”
晏歡呆呆地握著那杯水,一下給感動得一塌糊涂。
這是……這是扶光親手遞給他的水呀!多少年了,如此破天荒的頭一次!而且,還是關(guān)心自己有沒有被碎螺殼卡到!
龍神心情激蕩,久久不能平復,他含著兩汪暖心的眼淚,乖乖去漱了漱口。
忽然,他含著一口水,表情奇怪地頓住了。
晏歡回過頭,九顆眼珠子瞪得大大,試圖引起劉扶光的注意。
“嗯嗯嗯……嗚嗚!”他招呼道,“嗯嗯!”
劉扶光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嘆了口氣,問:“怎么了?”
晏歡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走到僻靜處,晏歡將水張口一吐,伴隨著水花下來的,還有不知多少細如針尖的木刺,被他吐到了地上。
沒想到他真能漱出東西,劉扶光嚇了一跳:“這些是什么?”
晏歡蹲下身體,捏起一根渺小的“木刺”,放在劉扶光的掌中,低聲道:“仔細看。”
劉扶光運用神識一掃,這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什么木刺,而是一把被江水和胃液腐蝕得銹跡斑斑,幾乎看不出原貌的松紋七星劍!
很明顯,這把劍,以及這把劍的主人,都曾經(jīng)被鎮(zhèn)江之主吞入腹中。鎮(zhèn)江之主在今日被晏歡所吃,龍化為人身時,這些松紋劍也跟著變化了大小,然后又被晏歡漱了出去。
“這是……”劉扶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小丫頭的劍。”
“這么多把,”晏歡用腳尖一拂,“她死了多少次?或者說,有多少個她曾經(jīng)死在這里?”
劉扶光面色凝重,他轉(zhuǎn)身走向金翠虛,在她面前蹲下,問:“你的劍呢?”
金翠虛不明所以,掏出松紋劍,展示給劉扶光看:“在這兒呢。”
“這是誰給你的劍?”劉扶光又問。
金翠虛想了想,道:“這是師叔祖閉關(guān)之前親手給我做的,他最是疼我,師門也待我不薄。”
“也就是說,”劉扶光凝視她,“除你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再用這把劍。”
金翠虛怔怔點頭,表情十分不解。
——找到了。
劉扶光靜靜地看著這個太過年輕,年輕得讓他嘆息的少女。
——此世善惡廝殺、陰陽爭斗的錨點,非她莫屬。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拜年太累了,回來倒頭就睡,遲了些,大家久等啦!】
晏歡:*來回踱步,炫耀觸手的光澤,鋒利的龍角,九顆炯炯有神的大眼珠子,試圖吸引劉扶光的青睞*
劉扶光:*無情踐踏晏歡的求偶炫耀* 哦耶!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真相!
晏歡:*被無情踐踏,痛苦地倒在地上,發(fā)出甜蜜的哽咽* 太好了,我相信我們已經(jīng)開始調(diào)情了……
第214章 問此間(四十二)
察覺到劉扶光的態(tài)度有異,金翠虛膽怯地問:“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扶光哥哥?”
劉扶光回過神,他搖搖頭,微笑著將她頰邊碎發(fā)別至耳后:“……沒事,別擔心,沒事。”
走出結(jié)界,對于如何處理金翠虛一事,劉扶光思索良久。
“要我說,索性先不插手,”晏歡道,“想解決這件事,總得先知道來龍去脈。雖然這么做費時費力,但也算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了。”
“你的意思是,”劉扶光道,“我們先假裝與她分手,然后再在后面悄悄跟著她,看她都遇到了什么?”
晏歡點頭。
劉扶光嘆了口氣:“雖然我覺得,最主要的癥結(jié),實際是出在她那個師門上,不過這樣也可以。”
“你有沒有注意到,上次見她時,她是什么修為?”晏歡問。
劉扶光的眉間顯出憂郁之色:“就知道你無心去留意。上次見時,她不過筑基中期,這次再見,她竟已摸到了筑基圓滿的邊。如此天賦異稟,不知觸動了多少人的嫉恨,多少人的殺心……”
“嫉妒的味道又酸又苦,卻能讓人上癮,”晏歡笑了一聲,“好在我們已經(jīng)有了目標,不必再漫無目的地尋找。”
劉扶光又將金翠虛看護了幾日,待她傷勢痊愈,他們表面上與她告別,實則隱匿氣息,靜靜地跟在她身后,看她還待往哪里去。
金翠虛跟他們分離之后,一路上并未耽擱,徑直祭起飛劍,朝著師門的方向飛去,二人便跟在后面。
下方群山如波,千里江陵轉(zhuǎn)瞬逝。領(lǐng)著他們,金翠虛按下飛劍,在那險峻山峰、云山霧罩之間,隱隱約約地立著一座飛檐青瓦,白墻玉闌的道觀。但見門人來往如織,道觀門前,提著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
——落仙觀。
劉扶光低聲道:“叫個棲仙觀也就罷了,這個名字……”
“進去看看吧。”晏歡道。
二人正要追隨金翠虛進入道觀當中,可就在他們越過大門的一瞬間,猶如觸碰了虛幻的海市蜃樓,偌大的道觀驀然不見了!
視線當中,只剩下云海濤濤、霧氣裊裊,山峰覆蓋著濕潤的青苔,勁松虬結(jié),宛若鐵塑。
劉扶光真沒見過這種事,要說幻術(shù)和障眼法,連晏歡的真身都被他第一眼識破,世上還有什么能瞞過他?但落仙觀就是找不見了,它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在世上過。
一個至善,一個至惡,茫然地在天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沒發(fā)現(xiàn)異常的端倪。待他們退回到道觀的大致范圍外,那云霧當中,即刻便出現(xiàn)了落仙觀的實體。
晏歡被激起了火氣,冷笑道:“奇了!落仙觀,難不成當真有仙人為你們撐腰?我倒要看看……”
劉扶光急忙拉住他。
“有點耐心,”他輕斥,“金翠虛是錨點,但她確實不曾發(fā)現(xiàn)我們,這么一來,道觀不讓外人發(fā)現(xiàn)進入,是不是可以算作這世界的一種規(guī)律?”
被他扯住袖子,晏歡心里的火,頃刻煙消云散。
于是,兩個人在外面等候著,等到月亮第三次升上天空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御劍飛出的金翠虛,神情夾雜著憤怒和沮喪,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淚水。
“跟上。”劉扶光道。
尾隨著金翠虛,他們果然又找到了一處妖鬼作亂的地方——看起來繁華恢宏的都城,里頭卻不剩下幾個活人,基本全是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鬼魂,像常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原來是許多年前,這里有位歡場里賺皮肉錢討生活的花娘,自打十三歲遭遇龜公奸污起,便沒日沒夜地捱著客人上門,染了一身的楊梅瘡,卻沒一個子的大錢治病,最后不能接客了,還被老鴇丟去應付有特殊癖好的男客,以致被夜夜虐打而死。
歡場青樓,這樣的女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鴇習以為常,又嫌晦氣,勉強拿一張席子卷了,將其扔到亂葬崗。
不料當天晚上,正是血月盈滿、高升天際之時。血月的光輝凝聚于亂葬崗,花娘的善魂已經(jīng)散去,惡魄尚存七竅,被血月這么一照,竟靠一腔怨氣凝住了尸首,渾渾噩噩地變成了游尸,本能地追逐月光。
若僅是如此,等到太陽升起,游尸也就被陽光燒成了粉末,然而,事情有時就是這么巧——兩名拋尸人貪心財物,收了一名道士的重金,要替其找一具特殊的尸體。這兩個漢子剛剛走到亂葬崗下,便撞上了那游尸,直接活活被它吸死了。
游尸吃飽了血精,陡然生出了一絲神智,也誕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自此之后,它便小心地蟄伏,靠吸人為生。積年累月,竟讓它恢復了記憶,也恢復了原來的樣貌。
她不能再稱作游尸,這座繁華得流油,也罪孽得流油的大都市,將她滋養(yǎng)成了力大無窮、身若銅鐵的飛行夜叉。花娘變化人身,婷婷裊裊地重游故地,原先的龜公和老鴇竟然還活著,他們已經(jīng)從女子的皮肉骨髓里榨夠了錢財,等著安享晚年了。
花娘用殘酷的手段,替自己復了仇,又接管了老鴇的資產(chǎn),成為了花樓的新主人。她運用僵尸的法門,將許多女人都變成了同類。白日里,她們潛伏修養(yǎng),靜靜地沉眠;黑夜里,香燈翠屏、琵琶流水,滿樓紅袖招搖,詭麗的艷尸點染朱唇,涂白玉容,活活地吃掉了一個個前來尋歡作樂的男人。
而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晚上來了活人,白日離開的,便不見肉身,僅是魂靈了。
起先是一座花樓,后來慢慢衍生為兩座、三座花樓,最后,一整條花街,盡是僵尸出沒、兇煞做窩。
巨大的陰影吞沒了整座城市,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的,但那些人聰明點,便自己拖家?guī)Э诘嘏芰耍徊宦斆鞯模想告訴他人,或者請修道者來討個公道,自然落了個死無全尸的結(jié)局。
當劉扶光和晏歡打探出原委,他的后背都驚出了冷汗。
這座城已經(jīng)成了僵尸的巢穴,更不用說最開始那只游尸。這么多年已過,她安居老巢,幾乎吞吃了半城人的精血,劉扶光聞見滿城火燒火燎的氣息,就知道她早已化成了犼。
什么是犼?
“佛所騎之獅、象,人所知也;佛所騎之犼,人所不知,犼乃僵尸所變”——佛陀坐騎,能與龍相斗的,就是犼。
這么尊大佛在這兒立著,金翠虛竟也頭都不回地跑過來了!
劉扶光命令晏歡,讓他在金翠虛的飯菜里放了鵸鵌肉,吃下去之后,能夠睡眠安神,不受日照,便不會醒來。
然后,他徑直走向那條已經(jīng)矗立在都城最高點的花街,利落地卸下偽裝,旋即拍劍而起!
至善的清光,猶如另一輪升起的太陽,照得滿城魂靈呆呆散去,僵尸俱化本相,尖叫著四散潰逃。血犼嚎叫著奔出,與他交錯而擊的一剎那,她已經(jīng)感到了那股無可抵抗、無可比擬的天意,如高山仰止,不得攀登。
他是為她而來的……但卻不是為了救贖她,他是為了殺她才來的!
“天意何曾偏袒過我,偏袒過我們!”犼披頭散發(fā)地咆哮起來,一個錯身,她堅若金石的身軀,已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灰白的傷口,“你不愛我們,還偏要將我們毀滅,你是何其殘忍,何其殘忍的……”
劉扶光不曾言語,他喘著氣,眼眶漫紅。
“冤孽迭代,何時才能休止?”他低聲問,“你已經(jīng)殺盡了一城的人,數(shù)十萬之巨,難道還不能稍稍填補你的怨恨嗎?”
犼淌著血一般的淚,怒吼道:“過去的憎恨和痛苦,是永遠沒有辦法彌補的!你難道不懂?我被賣作婊子的時候,你在哪里?我被人像塊死肉一樣輪著肏的時候,你在哪里?我懷了又流,流了再懷,腸子肚子都快脫出去的時候,你在哪里?我長了滿身瘡疤,像瘤子一樣的瘡疤,被人活活打死的時候,你又在哪里?!我呼喚過你,我說老天爺,給我一點悲憫,求你可憐可憐我罷!老天給我的只有更狠的毒打,更恨的厄運!”
血犼獠牙呲出,絕麗艷美的皮囊,盡裂作了兇煞面貌。
望著她,劉扶光居然慢慢放下了劍。
說他婦人之仁也好,說他心慈手軟也罷,如何再能下手呢?看著那樣一雙流著血淚的眼睛,那樣一雙曾經(jīng)清澈,如今卻猙獰如丹砂的眼睛……他懷著決心拔劍,如今劍尖垂下,劍光委地,便如淌著一線痛苦的淚。
血犼驀然愣住。
她看到了那把垂下去的寶劍,也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淚水。
……那實在是沉重如山,沒有任何一個生靈能夠承受的份量。
劉扶光徹底放下了手臂。
“也許你說得對,”他說,“六千年來,善念不存,惡意孳生……我確實愧對這個名號,也愧對你,愧對你們。”
他流著淚,問:“現(xiàn)在我就在這里,你想讓我如何偏袒你?”
血犼慢慢閉上嘴,悲哀地看著他。
她搖著頭,向后退了一步,再接連退卻兩步。
“我……”血犼發(fā)著抖,一瞬之間,竟按捺不住,驀然大哭,“我早就不再需要你了!錯過就是錯過,遲來的補償,對我也無濟于事!”
劉扶光道:“從前沒有人給你第二次機會,現(xiàn)在我給你。你走吧,帶著你的徒子徒孫,離開這座城,我不會殺你們。”
血犼怔怔,他已經(jīng)將劍尖垂直,鏘然插在地上,劍鋒沒入大半。
“但是,倘若再有一個無辜之人枉死在你們手中,此劍必定出鞘,使罪者伏誅。你明白了嗎?”
血犼默然不語,她活著是娼妓,死后為了復仇,仍然當著娼妓。對于娼妓來說,有人肯為她們落淚,這可算不得愛,有人肯為她們把錢花到實處,才算是真的愛了。
現(xiàn)在,他不僅為她流了淚,還為她留下了一劍的承諾……這能不能算是一種愛呢?
她后退到陰影中,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嘯,數(shù)百具僵尸,紛紛從劉扶光的盛容下俯腰逃竄,簇擁在自己的先祖身邊。
血犼轉(zhuǎn)身,行風攝云地離開了,走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待到金翠虛醒來,滿城空空蕩蕩,猶如死地,僵尸亦傾巢逃竄。唯有一把清如水的寶劍,正正插在老巢之前,像一小塊遺漏在人間的日光。
她愣了好久,在城中探查偵測了一整天,這才摸不著頭腦地御劍飛起,再回師門復命。
天空風聲漫漫,劉扶光長時間地緘默著,晏歡的語氣溫柔,輕聲問:“怎么了,見了那花娘,心里不好受么?”
“其實她說得對,”劉扶光道,“她向蒼天求得悲憫,實際上,與求我的悲憫何異?但我卻不能回應她的懇求和痛苦……”
龍神低下頭,懺悔說:“……對不起,這實在是我的錯,我……”
“確實是你的錯。”劉扶光直接道,說得晏歡雙肩一顫。
“可是,就算沒有你對我殺身取道,難道我就能及時來救她了嗎?三千諸世,悲苦者何止億萬,說到底,我又算什么呢?”
他苦笑道:“空有至善之名,我仍然只是一個人,哪怕將自己劈出十萬八千道身外化身,不過杯水車薪,抵不了悲天孽海,渡不了所有的冤魂。”
言語多么蒼白,縱使晏歡能夠顛倒黑白,此刻也說不出一個勸解的字,因為劉扶光所說的,同樣是他心中近乎永恒的痛點。
“原先你說天道不公,我并不能十分了解,”劉扶光似是自言自語地道,“因為我那時還太年輕,兩百多歲的壽數(shù),僅是對世界了解了冰山一角。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真切地意識到,至善與至惡的身份,壓倒在個體之上,真的不能算作榮耀,它不過是一個……極其荒誕、極其可笑的笑話。”
晏歡不禁動容,輕輕叫道:“扶光……”
劉扶光搖搖頭。
“走罷,”他說,“讓我們把這件事做完。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了。”
遵照著原先的流程,他們見著金翠虛在落仙觀中進進出出,神情越發(fā)困頓,氣色越發(fā)萎靡。他們再接連為她解決了四個異常棘手的禍亂妖鬼——皆與女子相關(guān),皆曾有一位身份神秘的修士出沒。
終于,金翠虛在最后一個任務完成之后,再也沒有出來。
“可以,”劉扶光拍板定奪,“我們完成了她的全部劫難,是時候進去一探究竟了。”
第215章 問此間(四十三)
這一次,他們果然成功地走進了落仙觀的山門。
從外面看,道觀仙氣飄飄,清正凜然,完美符合了世人心中“世外仙緣”的印象,可是走進去時,周圍的光影陡然卻粘膩起來。劉扶光四下看去,只覺無論景物、人物,全蒙著一層黏糊不清的油光,空氣中更是飄著一股厚重的油腥味,使人如墜泥潭,身心都不爽利了起來。
他還在思索,晏歡已然躁得不行,喉間發(fā)出沉沉地咆哮,漆黑的觸須猶如波浪,在皮囊下一陣陣騷動起伏。他盯著劉扶光,龍角發(fā)癢,恨不能在愛侶身上狠狠蹭個遍,好用自己的氣息,暴戾地逼退這股膩人油腥。
“這是什么氣味?”劉扶光問。
晏歡沉默稍許,不情不愿地低聲回答:“……情欲,這是情欲的氣味。”
他怎能容許愛侶身上沾染不屬于自己的欲望氣息?惡龍的九目疾轉(zhuǎn),已經(jīng)在這片幻境里尋找起做主的人,為了這份覬覦,他非要活剝掉對方的皮,讓他噎著自己的臟腑而死才好!
但劉扶光聽了這話,立刻找尋起金翠虛的行蹤來,按照晏歡的說法,她回到落仙觀,豈不是與回到龍?zhí)痘⒀o異?
他這么想著,地上卻忽然出現(xiàn)了幾個閃光的箭頭,順著小路,一直蜿蜒到建筑物的深處,竟像是一種指引。
“走,”劉扶光拉了暴躁不堪的晏歡一把,“去看看。”
兩人循著箭頭前進,路上所遇道士仆役,全長著一張模糊的臉,活像褪了色的木偶,舉手投足間甚是駭人。木偶們對他倆視若無睹,劉扶光和晏歡也當它們是空氣,直直地沖著箭頭的方向走去。
最后,他們停在主殿外,聽見了里面的說話聲。
“……瑩蟾,你做的很好、很好,試問師門上下,有哪個比得上你的盛名功績?唉,我們落仙觀,是越來越留不住你啦!”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嘆息道,“我看,還是按我們之前說的,北海碧云宮亦十分看重你,他們又是名門大派……”
“瑩蟾”應當便是金翠虛的道號了,因為下一秒,劉扶光就聽見她慌張年輕的聲音:“掌門師叔,您折煞我了!道觀雖不曾生我,卻結(jié)結(jié)實實是養(yǎng)大了我的,瑩蟾怎可做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棄道觀于不顧?”
師叔呵呵地笑了兩聲,笑聲無不寂寥:“瑩蟾,你有這個心意,師叔承你的好,但師叔怎能不為你考慮?你師叔祖閉關(guān)多年,你不是外人,師叔也就跟你說聲大逆不道的話……你師父去得早,我的修為又不濟事,現(xiàn)在你師叔祖生死不知,落仙觀上上下下,還有幾個能挑大梁的人?你要趁早做打算啊,師叔也是為你著想……”
金翠虛一跺腳,急得快哭了:“貞陽師叔休要這么說,落仙觀就是我的家呀,您這是要把我趕出家門嗎?”
“我們修道中人,本來就是要斬斷塵緣,四海為家的,”貞陽的語氣驀然嚴厲,“瑩蟾,收收小孩子脾氣!”
金翠虛哭著嚷道:“我就是小孩子脾氣!我死都不會離開這里的,師叔不要再說了!”
他們還爭辯了什么,劉扶光已是懶得聽了,晏歡比他更直接,煩躁道:“狗屁不通!”
這倒確實是狗屁不通。
貞陽一口一個“我是為你好”“是我們道觀配不上你”,看似苦口婆心,實則以退為進。他不停地逼迫金翠虛自證剖白,陳述自己對落仙觀的忠誠與熱愛,直到她賭咒發(fā)誓,說出“我死都不走”這樣激進的話。
……什么糟爛師叔?
劉扶光邁步進入大殿,走向金翠虛。
他雖然知道金翠虛的真實性別,但出于尊敬和分寸,他從沒有窺破過對方的真實容貌,此刻站在旁邊一望,他不由訝然。
——樸素的道袍和玉簪,襯得她玉容更盛,朱唇愈紅,眉發(fā)越黑。她的蛾眉無需黛染,便已優(yōu)美鮮妍;面頰無需胭脂,便已沁出羊脂玉般的紅暈。
這實在是花魂月魄的少女,任何多余的飾物,都要在她面前自慚形穢,光彩盡失。
這時候,貞陽仿佛十分感動,他大步從座位上走下來,握住了金翠虛的手。
“好,”貞陽含淚道,“有瑩蟾的一番話,師叔就是死也安心了!”
他一邊說,指腹就在金翠虛的手背上親密地貼緊了。
劉扶光看向他的面孔,心中當即一沉。
——貞陽閃動的淚光后面,是充滿欲望的窺伺,是飽含貪婪的垂涎,以及浸透算計的饑餓。
這個人就像著了魔般,想要占有、毀滅眼前的良才美玉、天之驕子。
時空驟然凝滯。
周遭的一切都靜止了,唯有金翠虛還能活動,她嚇了一大跳,驚慌地左看右看,手卻被貞陽死死地攥著,無法拔脫出去。
她同時看到了劉扶光和晏歡的身影。
“你們……你們是誰?!怎么敢擅闖這里!”她喊道。
劉扶光皺眉道:“你不認得我們了?我們是……”
他的話咽在嘴里,因為晏歡伸出食指,在他掌心輕輕寫了兩個字。
“心魔”。
此乃心魔幻境?
劉扶光心里模模糊糊的,似乎抓住了什么頭緒。
他上前一步,一手堅定地按在少女的左肩,沉聲道:“告訴你的師叔,第一,你已是獨當一面的修士,能夠決定自己的去留,不需要他僭越做主。第二,男女輩分有別,他不應當握著你的手,還握得這么緊密。”
晏歡的另一只手,同樣輕飄飄地搭在少女的右肩上。
“殺了他。”他吐出蛇一樣輕柔的誘語,“你的天賦、資質(zhì),都超過眼前這個尸位素餐的偽君子,你把這里當家,他卻不愿讓你留在家里,任憑他嘴上說得如何好聽,還不是要把你趕出去?殺了他,自己當這落仙觀之主,豈不美哉?”
金翠虛左看右看,吃驚道:“難道你們是我的心魔嗎?我……”
她猶豫道:“別人的心魔,長得都跟自己一樣,我的心魔,為何是兩個男子?”
晏歡微微一笑:“仙路漫長,在這條路上,除去自己的修為,其余無論出身、性別、貴賤、美丑,一概都是虛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虛道:“你說得有理……啊,不對!師叔對我恩重如山,師門更對我優(yōu)厚,我怎可、怎可以下犯上,取而代之?”
“你不聽他的,那總該聽我的了。”劉扶光笑道,“待你恩重如山的,不該是貞陽,而是你的師叔祖。我且問你,你的寶劍,是貞陽給你的,還是你的師叔祖給你的?”
金翠虛微微一怔。
好像……是有種撥云見日的感覺。
她自幼沒有父母,師父收她為徒,不過數(shù)年,就死在魔修手里,師叔祖將她扶養(yǎng)成人,待她視如己出。在她心里,慈祥可親的師叔祖,就像她的夢想中的親外婆一樣。
反觀貞陽師叔,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金翠虛困惑地低著頭,很多不對勁的東西,從她的腦海中一一劃過。
“師叔,我覺得……”她用力抽了抽自己的手,卻抽不動,貞陽捏著她的力道之大,令她生出一股又駭又怕的寒意。
她心頭升起一陣煩躁的火氣,咬牙掙扎半晌,貞陽就像一具鐵鑄銅人,頑橫地一動不動,金翠虛心頭的無名業(yè)火愈發(fā)旺盛,她猛地抬頭咆哮:“別動手動腳的,放開我!”
——剎那之間,她看到了貞陽的臉孔。
昔日那個言笑晏晏,正氣十足的師叔已經(jīng)不見了。貞陽的眉宇間雜毛陡生,似是籠罩著一層黑氣,瞳仁也大得不正常,嘴唇中露出的一排牙齒亦變得嶙峋尖銳,耷出一截長到堆不下的舌頭,淋漓的涎水,便順著他修剪整齊的髭須滴滴滑落。
他的外貌只發(fā)生了微小的異化,整個人的氣場卻變得這么貪婪、丑陋,猥瑣得讓人想吐!
金翠虛的大腦一片空白。
“瑩蟾,師叔真的心悅于你啊……”貞陽緩緩地湊近她,惡臭撲面而來,“你為何不能體諒師叔的苦心……”
“滾開啊啊啊——!”
金翠虛的神情混合了厭惡、作嘔、恐懼與不可置信,她嘶聲大喊,腰間七星劍砉然出鞘,一劍砍斷貞陽禁錮著她的手腕,黑血狂噴!
貞陽同時發(fā)出痛苦的怒吼,金翠虛顧不得什么章法,什么招式,把七星劍像大錘一樣呼嘯亂掄,重重擊打在貞陽的胸口,直接將其掄飛出去,將大殿上的屏風裝飾,統(tǒng)統(tǒng)砸得轟然四濺。
“瑩蟾……師叔是亂了方寸,失憶失態(tài)……毫無為人師長的風范……”倒在廢墟間,貞陽的身體支離破碎,嘴唇尚在一張一合,活像在復述設(shè)定好的臺詞,“你就用師叔祖賜予你的、這把寶劍……懲罰師叔……”
金翠虛喘著粗氣,愣愣地提劍走近,望著似人又非人的貞陽,她喃喃道:“我、我殺了師叔……我……”
無法承受眼前的一切,她腦子里的弦乍然斷裂,金翠虛大叫一聲,倉皇提劍而出,轉(zhuǎn)身奔向了茫茫的夜色。
劉扶光和晏歡看著眼前的一幕幕,以及倒在廢墟里的貞陽。劉扶光嘆道:“你不該對她下這么猛的藥。”
“不破不立,”晏歡道,“不能完成弒父的壯舉,便算不得成大事者。”
地上又亮起了箭頭。
二人繼續(xù)轉(zhuǎn)身,朝箭頭的方向走去。
轉(zhuǎn)過垂蒙綠蔓、曲徑流水,他們眼前頓時生出柳暗花明的景象,方才還是春日里涼薄的夜晚,現(xiàn)在,他們忽然就到了盛夏的正午。
金翠虛正在練劍。
少女的身姿矯健迅捷,劍光游走騰挪之際,仿佛連綿不斷的游龍,只有眼力絕佳的人才能看出來,若非一瞬刺出百下的神速,是無從得到如此凌厲的劍光的。
然而,如此妙法,練劍場上卻并無一個后輩來學習觀摩,反倒?jié)M是相互追逐的年輕男女,喁喁私語、嬉笑傳情。不僅有一群學徒在那爭風吃醋,更有行為出格者,直接對同伴毛手毛腳,將嘴也往一塊湊。
金翠虛不堪其擾,終于忍不住了,停下來呵斥:“你們身為落仙觀門人,素日里卻不知勤學苦練,反而沉溺于私情。入門以來,你們有誰突破了練氣,抵達筑基?沒有,一個都沒有!以后出了落仙觀的山門,別說你們是這兒的門徒,丟不起這個臉!”
練劍場一片寂靜,年輕男女或詫異、或鄙夷、或不以為意地看著她。
“瑩蟾師姐好大的氣派!”半晌,一個聲音怪聲怪氣地道,“確實,您老人家可是掌門欽定的天才,我們都是庸人,哪里能跟您老人家修煉的速度匹敵呢?”
金翠虛氣急:“你……”
“道法不禁自然情理,”另一個聲音道,“師姐你老古板,沒人愛,何苦來為難我們這些你情我愿的。”
“誰說沒有人愛呢?”有人戲謔道,“咱們掌門大人,可是對瑩蟾師姐愛護得很吶……”
滿場哄然大笑,金翠虛氣得兩眼發(fā)怔,握劍的手都在顫抖。見她不言語,底下人更來勁,有的喊“師姐你就從了掌門罷”,有的笑“當了掌門夫人,還苦修什么呢”,諸多起哄言語,數(shù)不勝數(shù)。
他們嘲笑金翠虛的古板,實際上是在嘲笑她的正直,而這樣的嘲笑,足以蓋過集體調(diào)戲、羞辱一個女人的不正當感。
這種環(huán)境是有毒的,這種氛圍也是有毒的,它能潛移默化地摧毀一個人心中的堅持和正義——當所有人都在這么做的時候,你還有沒有足夠的堅守,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維持自己筆直到格格不入的脊梁,去做一個“不合時宜”的掃興者?
時間停止。
晏歡抱臂旁觀,劉扶光走上去,金翠虛猝然看見兩人,這時又不認得他們了,驚訝道:“你們是誰?”
“……我們是你的心魔。”劉扶光熟門熟路地道,同時將手按上她的左肩,“你為何躑躅不前?別忘了,你已是筑基圓滿,他們只是練氣期的后輩,你不想持強凌弱,可是,連自己的尊嚴也不維護了嗎?你空有修為,卻無運用修為,破除妄言的勇氣,那么,你的修為來之何用?”
金翠虛呆呆地看著他,這時候,晏歡再將手按上她的右肩。
“殺了他們。”他微笑道,“一群卑下的賤種,竟敢這么對你說話,可見你平日的寬容優(yōu)柔,到了何等地步。拔出他們的舌頭,毀了他們的道骨,廢物而已,天生就是要用他們的尸骨給你當墊腳石的。”
劉扶光瞪了他一眼:“不要聽他的,他的方法太過激進殘酷,對你的道心并無好處。”
晏歡被他瞪的筋酥骨軟,微笑道:“聽我的,這就是你立威的絕佳機會,拔劍,對準這些人的舌頭。”
他倆爭論不休,金翠虛的腦子被兩種念頭來回擺布,頭都要炸了,她緊閉雙眼,大叫道:“夠了——!”
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金翠虛猛地睜開眼睛,帶著煩躁和怒火,她狠狠拔劍,劍光滔天而起,瞬間劈飛挨得近的六人,劍氣縱橫,又將另外六人打得筋骨摧折,口噴血虹。
年輕一輩的弟子,從未見過金翠虛發(fā)這么大的火,俱駭?shù)囟ㄗ×恕?br />
“我是太給你們臉了,”金翠虛冷笑道,“再敢閑言碎語,便是這樣的下場!”
回過神來,她雖然驚訝于自己造成的破壞,但一股神清氣爽的暢快爽風,令她不由飄然,頓有揚眉吐氣之感。
“從現(xiàn)在開始,再敢在練劍場唧唧歪歪,談情說愛,同樣是一般的下場!誰有意見?”她大聲道,“誰有意見,就來跟我手里的劍說!”
半晌,一個聲音發(fā)顫道:“你、你這是被我們說中了,惱羞成怒……”
金翠虛厲聲道:“就算我是惱羞成怒好了,那你敢不敢再接著嚼舌根,體會一下我‘惱羞成怒’的后果?”
再沒有人敢吱聲了。
“很好,”金翠虛冷聲道,“現(xiàn)在,拔你們的劍!開始練習!”
劉扶光眼含笑意,晏歡哼了一聲,眼前場景褪色,又一行箭頭,從地上浮現(xiàn)出來。
“說起來,這些事都是小事,”晏歡道,“竟也成了她的心魔。”
劉扶光嘆了口氣。
“回頭看看,確實都是小事,”他說,“可當時經(jīng)歷的那一刻,她是否忍氣吞聲,是否選擇了不去計較?一瞬的猶豫,便足以釀成大錯,而遭到了羞辱和冒犯,卻沒有第一時間反擊,為自己討回公道……這種屈辱,是可以伴隨一個人終生的。因為她眼睜睜地忍受了錯誤的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而事后回想起來,是不是我說一句話,就可以維護自己的尊嚴呢?是不是我當場大罵他們一頓,就可以抒發(fā)了這口惡氣呢?”
他搖搖頭:“與正確失之交臂的后悔滋味,實在不好受。”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偏殿,第三個場景,金翠虛正與貞陽交談。
“瑩蟾啊,”掌門慈愛地說,“你說得有理,現(xiàn)在門內(nèi)風氣,確實很不像話。我把這一塊的職責交給你朗天師兄,可是他礙于修行,也沒什么進益……”
金翠虛皺眉道:“陳朗天?怎的交給他了?”
“你朗天師兄是糊涂了點,但為人還是正派,”貞陽直直地盯著年輕的少女,“要不,你去接了你師兄的職責?”
金翠虛連忙搖頭:“師叔,我輩自以修行為主……”
“哎呀,就這么定了!”貞陽像沒聽見她的拒絕,兀自大笑道,“瑩蟾,你一身正氣,又得道觀上下看重,最適合不過了,師叔可以相信你的吧?”
金翠虛猶豫道:“我曉得掌門看重我……”
貞陽連消帶打,便叫金翠虛擔任了門內(nèi)執(zhí)教一職。晏歡冷不丁道:“蠢。”
劉扶光說:“她這么年輕,沒這方面的經(jīng)驗,自然不清楚這里面的彎彎繞繞……”
時間靜止。
金翠虛喘息道:“你們……”
“心魔、心魔。”劉扶光將手按在她的左肩,語重心長道,“金翠虛,你不要接下這個職責。”
不等金翠虛發(fā)問,他接著道:“管理人事、清正風氣這樣的職責,是會得罪許多人的。倘若他真的為你著想,就不會把這個職務私下交予你,而是親自在師門內(nèi)公開宣布,用他掌門的威信替你背書,否則,你空有職權(quán),卻無威嚴,誰肯聽你的話?你疲于奔命,早晚要把自己累倒。”
“更何況,你也說了,修道者自以修行為主……”
“……牽扯人事,只會使我的心境生出累贅,不得潔凈。”金翠虛恍然道,“我沒想到,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
晏歡按著右肩,笑道:“所以,直接拒絕,管他說什么撮鳥。他敢啰唣,就劈頭蓋臉賞他一記耳光。”
時間再度流動。
“……既如此,瑩蟾,你就接任執(zhí)教的……”
金翠虛道:“我不接。”
貞陽愣住:“什么?”
金翠虛狠下心來,轉(zhuǎn)頭便往外走:“師叔,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也不要把我的話當成放屁吧。我說了不接就是不接。師門內(nèi)的事務,還是您親自管轄比較好。我還要沖擊金丹,實在空不出手,您見諒則個。”
劉扶光笑了起來。
“孺子可教,”他贊許道,“如此,這個節(jié)點也算過了?”
箭頭再度升起,將他們引向第四個位置,深秋與初冬的交界處。
破除心魔,并不能改變金翠虛曾經(jīng)的真實過往。劉扶光看到,她還是接任了執(zhí)教一職。
正如他所言,貞陽實際上是在捧殺她,缺少了掌門的撐腰,金翠虛在職務上的進展并不成功,十分坎坷。沒有人肯聽她的話,縱然用修為彈壓,那也只壓制了小輩,奈何不了門派中的長老、門主。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們看得明了,金翠虛的師父早死,師叔祖又閉關(guān)多年,在貞陽的經(jīng)營下,落仙觀幾乎成了他的一言堂,門內(nèi)風氣,是自上而下的腐壞,哪里是金翠虛一人能夠力挽狂瀾的?
她果然疲于奔命,并且很快就累壞了,以至她接到陌生門人的舉報,說有人修習了違禁心法,欲行采補之術(shù)時,她疲憊得來不及分辨真假,提著劍就過去了。
到了地方,她沒見到“欲行采補之術(shù)”的人,只見到一個神志盡失、雙眼通紅,赤條條朝她撲過來的陳朗天。
金翠虛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滿懷,瘋狂亂親亂摸。她運轉(zhuǎn)心法,極力抵御對方的進犯,但陳朗天大她幾十歲,修為亦差不多,一時之間,如何能掙脫?
周遭人聲鼎沸,明顯正有許多人往這里走來,金翠虛愈發(fā)心慌,靈炁和體力一齊飛速消耗。劉扶光瞧得清清楚楚,陳朗天是誰的心腹?這分明是做了個局,就等著金翠虛往下跳呢。
時間靜止。
這一次,劉扶光手搭左肩,晏歡手搭右肩,在金翠虛耳邊,兩人齊齊低語:“抱元守一,意氣凝神。”
金翠虛身子一顫,下意識照做了。
劉扶光道:“炁聚兩指,照準他的后頸。”
金翠虛瞬時并起兩指,朝陳朗天后脖子一刺,破了他的護體靈光。
晏歡道:“立身提腿,照準臍下三寸,正正地疊頂。”
金翠虛咬牙,狠狠提腿頂膝,頓時聽見一聲令人牙酸的軟骨折碎聲。
二人松開手,慢慢后撤回黑暗里。
然后時間開始流動。
“啊啊啊啊——!”
密林當中,響起男子痛不欲生的凄厲慘嚎。
“好聽。”晏歡贊賞道,“可惜,世間好物不長久啊,持續(xù)的時間還是太短了。”
第五次,箭頭飄浮,沿著指引,他們又來到了宴會廳的位置。
非常可惜,心魔境的進展,只以真實的記憶為主。經(jīng)受了密林的屈辱和折磨之后,金翠虛臉色蒼白,神情茫然,望著滿室作陪的長老。
她瘦得驚人,憔悴為她的美增添了十分的幽幽鬼氣,高堂燈照,更顯得驚心動魄。
“瑩蟾,長輩們都在這兒呢,陳朗天這孽畜欺負了你,污損了你的名聲,我們今天就為你做主!”貞陽怒發(fā)沖冠,對陳朗天喝道:“畜生,還不快跪下!”
提起拂塵,貞陽上去就抽了他好幾下,陳朗天默不作聲,大口吐血。
貞陽抽夠了,抽累了,回頭笑道:“瑩蟾,你瞧,師叔給你出氣呢……你別老是悶著不做聲,吃點東西吧,師叔特地給你準備的靈酒,你嘗嘗看?”
旁邊人給金翠虛拿上一個酒杯,金翠虛麻木地捏在手里,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憤怒的力氣。
“來,這樣,”貞陽提議道,“你老這么悶著,也不是個事,喝一杯,我就為你抽這個孽畜三下,怎么樣?”
身邊人連連點頭,都說這個辦法可行,就按這么辦。
可行什么?劉扶光一肚子火,這不是正式的賠罪,更不是正經(jīng)的酒宴,無非苦肉計而已。什么喝一杯抽三下,活脫脫把她的痛苦,矮化成了可供旁人賞樂的鬧劇!
但是這次,卻沒有出現(xiàn)時間靜止。金翠虛神游天外,恍惚地一杯杯喝酒,貞陽就連續(xù)抽打著陳朗天,直到對方成了個滿地亂滾的血葫蘆。
貞陽上來賠笑道:“怎么樣,師叔為你出氣了,你可還著惱?”
金翠虛充耳不聞,一杯接一杯地喝。
貞陽苦著臉,又道:“還要打啊,瑩蟾?你可憐可憐師兄罷,再打,他可就要被打死啦。”
金翠虛繼續(xù)喝,發(fā)泄般地狂飲。
看出她的狀態(tài),貞陽笑了笑,坐在一旁,對兩邊的人使了個眼色。
心腹們頓時會意,開始左一杯、右一杯的勸酒。這靈酒本來就是貞陽特地準備的,放開了喝,就是金丹也撐不住,何況筑基?
很快,金翠虛就酩酊大醉,她喝醉之后,是非常安靜的,只是趴在桌子上,靜靜地流眼淚。
“瑩蟾喝醉嘍。”
貞陽揮一揮手,屏退了陪酒的眾人,帶著掩飾不住的得逞笑意,用興奮到發(fā)抖的手,將師侄抱起來。
“瑩蟾,”貞陽笑道,逗弄地挑她的下巴,“你終于喝醉嘍。”
燈光下,兩人重疊的影子在身后拉得極長,他走向宴會廳后面的房間,那影子也猶如一個不斷擴大的怪物,漸漸吞噬了一切。
劉扶光閉上眼睛,深深吸氣。
晏歡簡短道:“不過一時疏忽,失了元陰,也可晉升仙道。”
“只怕事情沒這么簡單。”劉扶光沉聲道。
元陽元陰,俱是修士需要堅守的重要法門之一,過早地泄去一方法門,對吸收天地靈炁,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天亮了,時間終于停止。
劉扶光沖進那黑洞洞的房間,看到金翠虛害怕到?jīng)]有淚水,害怕到扭曲不堪的臉孔。他看到她捂住身體的動作,也看到了貞陽得意萬分的愉悅神情。
他還有什么不滿意呢?他已經(jīng)將一位天才的元陰采補干凈,又趕在結(jié)丹之前,在她心上留下了近乎永恒的傷口。她可能終生都不會再有進步了,不說別的,就說結(jié)丹期的心劫,她怎么才能熬過?只怕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與師叔同床悖倫的場景。
晏歡上前一步,劉扶光拉住了他。
“別去。”劉扶光輕聲說。
晏歡意外地回頭看他。
“我們這時出現(xiàn),只會讓她覺得害怕……”劉扶光說,“變成女子,你再去。”
晏歡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他依言變作女子,那幾乎是他男身的翻版,龍神裹著艷麗無匹的皮囊,朝金翠虛走去。
劉扶光沒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下,善念已經(jīng)沒有存在的必要,只有惡,才能壓倒另一種惡。
至惡裊娜地挨近,坐在金翠虛的床邊,握住她的雙肩。
“你看,我早就說了,”她彎起玫瑰般的紅唇,吐出致命的甜言蜜語,“你就該殺了他,自己取而代之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虛喃喃道:“我……我已經(jīng)毀了,我不能再……”
“別胡說,”艷美的龍女咯咯而笑,“心魔很好破除的呀,只要罪魁禍首死去,誰還記得你的污點呢?將來你結(jié)為金丹,成為元嬰、化神、合道,乃至羽化登仙,世人踩低捧高,誰敢說你半個不字?他們趕著當你的男寵還來不及。你這么年輕,路還長得很,如何就毀了?”
“聽我的,”龍女轉(zhuǎn)到她的耳畔,輕輕地說,“提起你的劍,金丹是很好殺的,他現(xiàn)在毫無防備,你只要順著丹田釘進去,再從后面斜著掏他的心脈,就是給他十條命,也從你手下逃不過。”
金翠虛的雙目,陡然燃燒烈火。
她摸到七星劍,溫暖的劍柄,剎那給她傳輸了無窮的勇氣。
師叔祖,外婆……保佑我,保佑你的孫女,好讓我能夠得證大道,讓我可以無畏地面對仇敵!
龍女松開她的雙肩,金翠虛大聲怒吼,挺身直捅,金紅的鮮血潑了她一頭一臉,而她只感到快美,雷霆般的無上快美!
貞陽驚呆了,不等他做出反應,金翠虛已經(jīng)撲了上去,在他脖子上撕下一大塊肉,掌聚靈炁,從柔軟的側(cè)腹掏進去,猛地扯斷了金丹的心脈。
褪了色的場景里,金翠虛滿身是血,裸露如初生的羊羔,但這是提著寶劍,活脫脫咬死了一只豺狼的羊羔。
箭頭再度飄起,晏歡變回原身,聳聳肩膀。
“干得不賴。”他說。
金翠虛在心魔境里捅死了貞陽,可昔日發(fā)生的真實過往,并不是這樣的境況。
道心摧垮,她難以承受自己再無法攀登大道的打擊,癱在床上,不能說話,不能行動。
貞陽則趁虛而入,用虛偽的言語哄騙她,說自己還有珍貴的丹藥,可以幫助金翠虛結(jié)丹。作為代價,自此以后,金翠虛便是他的禁臠了。
到了這種地步,金翠虛本能地抓住了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無論那是誰遞來的。
她同意了貞陽的提議,或者說脅迫。
貞陽實在春風得意,樂不可言。
他的天賦也算上佳,但對比起金翠虛,那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師弟死后,他的老師不顧反對,執(zhí)意親自扶養(yǎng)金翠虛,將她像眼珠子一樣疼愛,反而襯得他這個弟子才是疏遠的外人。
嫉恨與覬覦的情感,隨著金翠虛的成長而愈發(fā)旺盛。終于,他的老師閉關(guān)突破,將師門交到他手上時,貞陽抓住了機會。
夙愿達成,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
——他的老師現(xiàn)在還在閉關(guān),并沒有隕落的跡象。那老嫗一向?qū)⒔鸫涮撘暼魫圩樱绻懒俗约旱乃魉鶠椤?br />
想到嚴重的后果,貞陽便不由懼怕到戰(zhàn)栗。
轉(zhuǎn)念一想,他又有了一個絕妙的點子。
老師祖閉關(guān)的密所,只有她最信任的人才能靠近,那么,她最信任的人是誰呢?
貞陽目光轉(zhuǎn)移,看向消瘦蒼白的金翠虛。
他得意地笑了。
不出幾日,金翠虛便聽到一個外面瘋傳的消息。
北海有重寶出世,傳說極其適宜高階修士境界突破,引得各大門派爭相奪取。
她猶如死灰的心境,頓時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火苗。
師叔祖……外婆,我的外婆!我可以幫她,我還有用的,我可以幫她!
她幾乎跪求貞陽,讓他去爭取那個北海重寶,給師叔祖使用,助她一臂之力。
貞陽慢條斯理地笑了,等他在金翠虛身上享用到足夠多的好處之后,才不緊不慢地告訴她,不用急,他已經(jīng)派門內(nèi)近乎所有的金丹期長老去了。
經(jīng)過“一番殘酷廝殺”之后,重寶不負眾望地奪回,卻是一株碧綠的小樹,猶如玉雕,玲瓏可愛,散發(fā)出濃郁撲鼻的香味。
所有人都大贊它是好寶貝,金翠虛聞見那香味,也覺得神清氣爽,靈炁充沛,更加深信不疑。
晏歡低聲道:“天機樹,能在小世界找到這玩意兒,不容易。”
劉扶光面色沉肅,不說話。
失去多少,便收獲多少;取得多少,便失去多少,天道的平衡至理,盡在天機樹中顯現(xiàn)。
金翠虛被采補過頭,聞見了樹的香氣,才覺得靈氣充裕,其他人聞見了,則是苦苦忍著演戲。至于放到元嬰閉關(guān)的密室,那更是會讓元嬰散去一身真元,枯竭慘死罷了!
“現(xiàn)在,”貞陽面色蒼白,盡力閉住七竅,不讓金翠虛看出端倪,“誰能靠近師父閉關(guān)的密所?”
金翠虛如釋重負,微笑道:“讓我去,我可以把重寶放在師叔祖門前,讓她聞見寶物的靈香。”
貞陽拊掌大笑:“瑩蟾真是志氣可嘉啊!那么,你就去吧!”
劉扶光轉(zhuǎn)過臉,幾乎不忍再看。
晏歡則盯得目不轉(zhuǎn)睛,他吞噬這些負面的罪孽,就像餓獸吮吸溫熱的鮮血。
再然后,劉扶光聽到了很多聲音。
那多數(shù)是金翠虛的聲音,崩潰的哭聲,暴怒的尖叫聲,還有悲痛欲絕的,自喉間發(fā)出的抽搐響聲。她成為了貞陽的共犯,是她親手……害死了世上最愛自己,自己最愛的人。
她走進了絕望的死胡同。她想殺貞陽,那為何不先殺了自己?也許她還能先殺了貞陽,再以死謝罪,但那樣又有什么意義?
落仙觀也是幫兇啊,她視作家園的地方,如今成為了殺人犯聚集的惡土,這里盤踞著貞陽的權(quán)力觸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無處可逃,無路可退。
她似乎是死去了。
時間靜止。
晏歡和劉扶光都站在原地,沒有上前。
“這一次,要靠她自己了。”晏歡說,“別人沒法幫她。”
劉扶光以沉默認同。
時間不知停止了多久,金翠虛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打轉(zhuǎn)。她喃喃自語,夢囈般自說自話,時而哭,時而笑,時而流淚喊著外婆,時而尖叫著求貞陽不要過來……她用指甲在身上劃著血道,每數(shù)過一個時辰,就劃上一道。
就在劃滿一百七十一道的時候,金翠虛忽然住手了。
她的眼神原本死寂灰暗,這時卻慢慢凝聚起一線清光。
她吃吃地笑了起來。
就算是個瞎子,此刻也能看出,她全部的身心,都已被“復仇”二字填滿!
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她變了,開始變得依附貞陽,開始變成她以前最不理解的那類人。她麻痹貞陽的戒心,從他手中不動聲色地攫取權(quán)力,布置自己的棋局。她修煉的天賦,全然用來吸收陰謀與卑劣的力量。
拔除貞陽的勢力,填補自己的人手,她做得得心應手,像本能一樣順滑。貞陽渾然不覺,獵人與獵物的位置早已對調(diào),他還沉溺在溫柔的哄騙里,對勝利的滋味無法自拔。
貞陽死的那天,金翠虛同時血洗了落仙觀。
滿門人頭,被她盡數(shù)堆在密所門前,她揪著貞陽血淋淋的頭皮,讓這個不成人形,然而還掙扎活著的肉塊,跪在緊閉的大門口,自己閉住靈竅,反將將他的兩個鼻眼按到天機樹上。
不消片刻,貞陽發(fā)出含糊的喊叫,渾身皮肉萎縮,瞬時枯萎、灰敗,周身靈炁嘩然沖散,生生凋零成了一攤干巴巴的灰燼。
原來,師叔祖是這么死的。
金翠虛笑了兩聲,又笑了兩聲,她望著密所大門,手伸了又伸,始終沒有打開門的勇氣。
她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十個響頭,直磕的額頭出血,方站起來,毅然離去。
日月流轉(zhuǎn),歲月如梭。
劉扶光和晏歡在這里看著,他們的感官里,時間不過流失了幾分鐘,可金翠虛再回來時,已經(jīng)是金丹修為。
她更瘦了,但是也更干練,更凌厲。她站在緊閉的門前,仍然沒有推開的勇氣,照舊跪下磕了十個頭,走了。
然后,便是元嬰、分神、煉虛、合道……每來一次,她的境界與實力,都比以前更高強,人也愈發(fā)寡言肅穆。
自然,她從未有過打開這扇門的勇氣,十個響頭,照例磕盡了,便起身離開。
她走得一次比一次匆忙,連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敢說,眼淚在心底釀成了血,血又結(jié)成了痂。
最后一次回來,她站在門前徘徊不定,不知是該依照慣例,還是怎么做。
“她真的快要成仙了,”晏歡說,“半步真仙,只差半步……”
劉扶光沒有說話,這次,他獨自走出,走向金翠虛。
“想進去?”他問,猶如老友久別重逢,那樣親切的寒暄。
金翠虛點點頭。
“我不敢。”她沒有多問,更不詫異,只是傾訴,“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心結(jié),是我的心魔。我……不敢面對外婆臨終前的樣子。”
“其實人活一世,行差踏錯,是常有的事,”劉扶光跟她一同看著那扇門,“只有你自己,一直不能原諒自己。”
金翠虛苦笑:“只有我么?外婆在臨終之前,不知有多恨我的愚蠢,九泉之下,更是……”
劉扶光笑了笑,輕聲說:“你明明知道的,人死后,不存在九泉之下如何如何。人死如燈滅,一切都是生者對自己的慰藉,一如你復仇、修煉,拼命夠到更高更強的位置,全是生者一廂情愿……你們不能接受所愛已死的事實,因此要用一點藥引,誘使自己找到活著的意義。”
金翠虛怔怔不語。
劉扶光問:“還不能原諒自己?”
金翠虛說:“還不能原諒自己。”
“嗯,”劉扶光頷首,“那也沒關(guān)系的。以你現(xiàn)在的地位和實力,就算你的外婆真還有靈,真的還恨著你,她也會在心里想,我的孫女這么厲害,事到如今,終于除了我以外,再沒有旁人能欺負她啦!”
金翠虛久違展顏,她鼻子酸澀,哈哈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她眼眶紅紅地笑道,“她既然恨我,就不應該再發(fā)出這種感嘆,她應該想的是,小畜生這么強,我就算活過來,也不能再給自己報仇了吧,真可氣!——這樣才對!”
“為什么不可能呢?”劉扶光好奇地問,“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經(jīng)先愛你了啊。”
金翠虛的笑聲忽然止住,她一下愣住了。
——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經(jīng)先愛你了啊。
是了……是了!
我想起來了!
塵封的記憶涌入腦海,金翠虛捂住臉,顫抖著雙肩,就這樣嗚咽地哭了起來。
“我曾經(jīng)……我曾經(jīng)在心里祈愿……”她斷斷續(xù)續(xù),喘不上氣地哭道,“我說外婆你保佑我,保佑我得證大道,保佑我不懼自己的仇敵……現(xiàn)在我要成仙了啊,我真的要當神仙了……外婆!外婆你在保佑我對不對?我真的要成仙了,你早就、早就原諒我了,對不對?”
她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也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跌跌撞撞地撲向親人的懷抱,撲向那扇封閉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門。
門開了。
溫暖的金光自門后濺射而出,仿佛雨后流淌出的千萬道彩虹,環(huán)抱住了金翠虛的身影。
劉扶光出神地看著,晏歡嘆了口氣,無不嫌棄地道:“登仙的功德金光,呃。”
——諸世華彩,一剎絢爛地盛放!
心魔幻境破碎了,惡孽與善念破碎了,陰陽廝殺的錨點亦破碎了,五色光輝洗刷了天空,照耀四極大地,鳳鳥清鳴,百獸亦噴吐著清澈的瑞氣。
“千年困境,終于得以破繭。”光芒中,新生的真仙站起來,華帶飄飛,朝二人深深一拜,“多謝兩位大人相助。莫大的恩情,翠虛感激不盡。”
她抬起頭,那含淚的笑容,實在美如朝霞,美如一切希望尚存的事物。
第216章 問此間(四十四)
“真仙。”劉扶光回禮,晏歡仍然一動不動,“千年夙愿,也一朝實現(xiàn),恭喜。”
金翠虛直起身體,臉上笑容轉(zhuǎn)為傷感,她遙望九州大地,面露愧色道:“我受制心魔境,始終不得脫困,天地輪回間的魔氣與惡業(yè),俱被吸引來此,要我墮出仙道,這方小世界也被弄得烏七八糟……”
“所以,我們見到的‘金翠虛’,全都是你的……”
金翠虛承認:“是,都是我的身外化身。我重復著昔日在落仙觀的記憶,因而身外化身也一次次地在心魔境里誕生,重復著過去的歷練路線,只是,昔日筑基期修士的歷練路線,現(xiàn)在已經(jīng)充滿了仙人也覺棘手的妖魔。”
劉扶光從袖中掏出九子母娘娘的神牌,遞給金翠虛:“這是你的布置。”
金翠虛接過來一看,便笑了:“就算只是筑基期的身外化身,死的次數(shù)太多,那也是不行的啊。我清楚筑基期的我是什么性子,她若是知道了九子母這一類妖鬼的淵源,是不會再征討她們的,她們也不會跟一個小小的丫頭計較……哪能一點準備都不做呢?”
她收起神牌,看向劉扶光和晏歡:“自然,更要感謝兩位,你們跟著筑基時期的金翠虛,一路袒護她,照顧她,沒有你們,也不知她還要吃多少苦楚。”
劉扶光道:“其實,我們也不是單純?yōu)榱怂?br />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金翠虛打斷了他的話,笑著說,“大人怎的不懂?”
劉扶光一愣,想起晏歡曾經(jīng)在心魔幻境中對金翠虛說了兩次“你怎的不懂”,如今可被她逮住機會還回來了,當即笑了起來,越想越覺得好笑,越笑越覺得可樂,兩人哼哧哼哧,在這兒哈哈大笑。
晏歡聳著眉毛,神情古怪,然而劉扶光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開懷地笑過了,他貪看著愛人的笑顏,感受到明亮的、閃耀的光彩,從他彎起的眼睛中濺躍出來,如此驚人的美麗。
他笑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全新的恩賜。晏歡的心臟已經(jīng)空了,但他的胸膛仍然感到無與倫比的滿脹,好像閃閃發(fā)光的花瓣、彩虹、星光……隨便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馬上會像炮彈一樣,從他的心口轟然炸裂。
他癡癡地盯著劉扶光,眼神將空氣炙烤得滾燙,金翠虛漸漸停了笑聲,她咳了兩聲,也不好意思再笑下去了。
到了她這個等級和地位,普天之下的秘密,很少還有能對她隱瞞的。金翠虛見過凌空的黑日,亦見過負日的鬼龍,她聽說了至善與至惡的糾葛,也只能感嘆此事集齊了天時地利人和,最后得到的結(jié)果卻壞到不能再壞,實乃天意作弄,半點由不得人。
因此,她萬萬不曾想到,幫助她脫困的,居然就是至善與至惡本尊。
無以為報,金翠虛請他們在此世休養(yǎng)了幾日,臨走前,金翠虛請劉扶光借步,她有話要對他單獨說。
“怎么了,翠虛?”劉扶光問。
金翠虛猶疑片刻,如果說先代真仙為后輩留下了什么教訓,那就是身為仙人,一定要遠離至惡。
但他畢竟有恩于自己……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到。
“扶光,”她不叫大人,改以同輩相稱,“我知道,你沒有看出我的身外化身,是因為修為有缺,為何連至惡也沒瞧出來?”
劉扶光想隱晦地回答“不礙事,因為他的身體也出了些毛病”,緊接著,金翠虛便道:“說到底,善惡交錯的錨點,也是從你們身上投影出去的一部分,拔除惡,就等同于拔除他身上的一部分。雖然我知道,至惡不會脆弱如斯,因為缺失了幾個碎片,就受到嚴重的損失,但是……”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
劉扶光驀地凝住。
過去這段時日,他一心想著解決晏歡的心魔,好讓時光倒流的計劃不必得逞,只是他卻忘了,晏歡的狀態(tài)早已殘缺到了極點。他缺失神格,拋棄了神體,現(xiàn)在是以純?nèi)坏哪芰啃螒B(tài),伴隨在他身邊。
是的,丟了幾個碎片,當然不可能對完全體的晏歡造成什么影響,但如果他本來就虛弱呢?
“我……”不知為何,劉扶光竟有點心慌意亂,“我知道了,謝謝你的提醒。”
金翠虛點點頭,認真地道:“扶光,我知你恨他,你們之間的事,我更是無權(quán)置喙,可善惡生來一體兩面,若他隱退,你也不會好受。天理循環(huán),畢竟在于均衡。”
劉扶光點點頭,他們說完話,他便朝晏歡走去。
這時候,他心里十分茫然,晏歡被他要求過,既不敢聽他們的對話,又極力掩飾著自己的好奇,想要旁敲側(cè)擊地打探他們說了什么,劉扶光也當沒聽見,只是胡亂應和兩聲。
金翠虛的話,實則點破了他一直以來避而不談的問題——現(xiàn)在的他,跟晏歡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他心中又是如何看待對方的?
也許是同伴,也許是合作者,也許是一對勉強維持著和平的宿敵,也許是一對姻緣破裂,有殺身之仇的前怨偶……但無論如何,這都是薄冰一樣危險的假象,晏歡步步靠近,他就步步后退,很多時候,試探與退縮,全是在同一時刻發(fā)生的。
他能原諒晏歡嗎?他不知道。
等到這件事解決之后,他們之間又會變成什么樣?他仍然不知道。
他們就這樣一直糾纏下去了嗎?他更難以想象這樣的前景。
可能他的痛苦與遺恨會隨著時間而平息,可能他一看到晏歡,身心的劇痛仍然要永不止息地折磨他、提醒他過去的背叛……但他為什么會為晏歡的虛弱而感到慌亂呢?
劉扶光緊緊皺著眉頭,晏歡在旁邊急得團團轉(zhuǎn),尾巴甩得快要發(fā)瘋,仍然不能從他嘴里撬出半個字的答案。
“……走吧。”最后,劉扶光決定不去想了,逃避不是好習慣,他還是再一次選擇了逃避,“是時候去下一個地點了。”
沒奈何,晏歡只得帶著這個謎團再化龍身,遵循愛侶的命令,前往下一個錨點。
“我不知道,我的道心還能將心魔禁錮多久,”半路上,劉扶光忽然說,“但是路上走得小心點……總是沒有壞處的。”
龍神咧開嘴,回以繾綣纏綿的龍吟。
·
遙遠的天路,仿佛連接著人間與神國的臍帶,虔誠的信徒手持香球,一步一叩地走在朝拜的道路上。香霧繚繞、誦聲喃喃,遠遠望去,這些走一步,磕一步的信徒,就像粼粼起伏的細小浪花,在人海組成的大潮里翻涌。
“信徒啊。”
“嗯,信徒。”
兩道一黑一白的身影,在這種輝煌而朦朧的背景下,反而清晰得刺眼。
在東沼時,劉扶光歷練修道,深居簡出,并未體驗過如何瘋狂的崇拜,而晏歡作為負日鬼龍,是實打?qū)嵄荒迱旱莱盍藥浊甑模瑢@種情況,當然熟得不能再熟。
“原來是神道的世界。”晏歡道,“原先我在巡天時,也見過幾個神道橫行的世界。他們想要以信證道,升格神位,卻不知自蠻荒古神大戰(zhàn)死后,以人身升神,就成了不可能的笑話。他們還蠢兮兮的,為了當上所謂的神,什么方法都肯嘗試,最后無一例外,執(zhí)念入腦,全墮成了魔。”
劉扶光頷首,仍然是簡短地回答:“嗯。”
晏歡的龍尾驀然僵直,然后抖索了幾下,才慢慢放松下來,萎靡地在空中打轉(zhuǎn)。
他不知道劉扶光是怎么了。
最近幾日,愛侶總是神思不屬,似乎總有想不完的嚴肅事。劉扶光心情不好,說話也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冒,更多時候,他用復雜的眼神端詳著晏歡,晏歡看回去,他便心煩意亂地收回目光,而且,為了不讓晏歡打探個究竟,他收回目光的時候,往往伴隨著煩悶的皺眉,嘴唇也不愿開口般地抿緊。
好像晏歡那天看見的美麗笑容,只是他的一個幻覺似的!
晏歡無法形容這種有勁無處使的感受,瞧著劉扶光郁郁不樂的模樣,他的心都跟著糾結(jié)扭緊了——雖然他早已無心可揪。
“我煩了。”劉扶光忽然說。
霎時間,晏歡心頭狂震,大為惶恐。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擔心一件事,那就是劉扶光是否已經(jīng)厭倦了他的陪伴,想要出言驅(qū)逐他了?
龍的貪心畢竟是永無止境的,從前他等得瘋魔,痛苦得也瘋魔了,唯一的渴望,就是劉扶光還能來看自己一眼;等到劉扶光真的回到了他身邊,他又乞求愛侶的注視和聲音,他可以恨,可以憤怒,可以折磨,唯獨不要忽視自己,用冷漠將自己凌遲;等到心魔叛亂,他終于得到了寶貴的契機,可以與劉扶光交談、共事,他甚至能夠親自服侍,喂食對方!這個甜蜜的時空,已經(jīng)令他徹底沉醉,不愿再醒。
如果劉扶光這時對他說,我不愿再見到你,請你立刻離開我的視線,永別了——那么晏歡一定要讓自己立刻死去,用最凄慘,最殘酷的方式死去!因為這樣,好歹還能激起劉扶光最后的憐憫之情,不至于使他到了窮困潦倒,什么都得不到的地步。
晏歡嘴唇發(fā)顫,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還不等他絞盡腦汁,拼命想個又好聽、又甜蜜,能哄得劉扶光稍微開顏的話,劉扶光便道:“前兩次都是我們?nèi)フ遥@次,我想讓對方親自上門,來找我們。”
晏歡:“……”
晏歡:“啊……什、什么?”
劉扶光奇怪地望著他:“你怎么在發(fā)抖啊,你很冷嗎?”
作者有話要說:
劉扶光:*心煩意亂,數(shù)花瓣* 我原諒他,我不原諒他,我原諒他,我不原諒他……
晏歡:*悄悄湊近,聽到我不原諒他的選項,昏倒了* 啊,我恨我的生活!
劉扶光:*繼續(xù)數(shù)* 我原諒他,我不原諒他……我原諒他?
晏歡:*神奇地悠悠轉(zhuǎn)醒,恰巧聽見我原諒他的選項,熱淚盈眶* 啊,我愛我的生活!
劉扶光:*皺眉,不滿,左顧右盼,吹一口氣,讓花多長出一瓣* 啊哈!嗯……唉,算了。*又吹了口氣,讓花恢復原樣*
第217章 問此間(四十五)
如同乍逢生之歡喜,晏歡這時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死里逃生”的感覺,他擰死的身軀驟然放松,竟脫力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劉扶光接著道:“你聞到了嗎?”
晏歡仍然一陣陣地哽著喉嚨,以此遮掩,他大幅度地吸了幾下空氣。
固然心情還激蕩不休,但本能尚存,在漫天濃郁的香霧里,他嗅到了一絲無比淡薄,然而終究存在的甜膩氣味。
“……神血。”他含糊地道,抽了抽鼻子,“這個錨點,快成神了。”
人這種東西,實在是很奇妙的生物。單論個體而言,人確實弱小、短壽,無法承受誘惑,與生俱來就有各種各樣的劣根性,可當他們聚集在一起,所產(chǎn)生的巨大念力,以及“想法”的力量,當真可以移山填海,將規(guī)則也改變,將鐵律也扭曲。
那個遙遠古老的時代,天和地還未分離的時代,神明與妖魔之間的界限遠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涇渭分明,如同黑白的兩界,那便是因為人的觀念,在模糊地改變這一切。神祇抑或妖魔,不過是存在于人心里的定義,倘若許多氏族共同崇拜起一位妖魔,那妖魔也能轉(zhuǎn)化為神明;假使神明因為無度的殘暴,遭受了人的恐懼和排斥,那祂同樣要變化出妖魔的樣貌。
這方小世界的錨點,竟妄想借助人的念力,在天道的羅網(wǎng)里鑿出一個破洞。
晏歡問:“你想怎么做?”
“打擂臺。”劉扶光頓了頓,深思熟慮地道,“我要跟他打擂臺。”
·
一夜時間,迦江山的山腳下,突然多出了一座質(zhì)樸的神壇。
它席地而立,就坐落在一棵銀杏樹下,唯一透出神壇不凡之處的,可能就是懸在高處的一顆巨大明珠,猶如熔金光球,映亮了整座山峰。
神壇下面,則坐著一位比明珠更耀眼的男子。過往的行人來來去去,看見男子的身影,他們駐足于此,便再也提不動腳步。
“你是誰?”他們問。
“我是一位求仙的人,”男子直言不諱地回答,“上天要我擁有比海水還多一位的信徒,如若至此,我便得以成仙,飛上高高的夜空,與風雷相伴,在龍的身邊起舞。”
他問:“你們愿意做我的信徒嗎?”
他的話語如此坦誠,他的笑容如此美好,往來如水的行人都癡迷地崇拜他的形體,而后又為難地咬著手指,搖頭跺腳。
“我們不能這么做,我們都是百相神的子民,生來就有誓言在身,要用骨血和生命侍奉我們的神靈。”他們舍不得地說,“請你離開吧,仙人,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男子笑了,他說:“既然你們崇拜的神明有一百種不同的相貌,我為什么不能屬于其中一種呢?在這里,我不需要你們的財物,不需要你們的骨血和靈魂,更無需占有你們的子嗣,以及子嗣的子嗣,我只需要你們的信仰,僅此而已。”
人們著迷地望著他,很久以后,有個人大著膽子問:“那我們能得到什么?”
“也許,我可以給你們帶來內(nèi)心上的平靜。”男子說,“保留你們的財產(chǎn)、性命和時間,我要你們無需使用在世的苦修與磨難,去換取來世飄渺的幸福安寧。”
人們看著他,因為不知曉這位仙人的規(guī)矩,他們用下跪、鞠躬、合掌、閉目等混亂雜駁的方式向他行禮,男子并不提出異議,他微笑著接受,用明珠的溫暖光輝照耀他們。
人們帶著困惑和恐懼來到山中,又帶著被愛,被救贖的快樂折返家里,心情愉快,不驚一塵。
漸漸的,有關(guān)樸素的神壇,繁茂如金的銀杏樹,還有樹下端坐的白衣仙人的傳說,像滴入水面的漣漪,開始層層擴散。
起初是一滴水,后來是一片燕子掠翅時灑下的水珠,后來綿延成一片蒙蒙的春雨,雨絲連綿,在百相神的信徒之間廣為流傳。
絡繹不絕的信徒改換了朝拜的路線,動身前往迦江山的腳下。有的是為了滿足自身的好奇,有的是為了內(nèi)心的渴望,有的懷揣著鏟除異教的怒火,有的像吮血食腐的蚊蟲,只想貼近世上一切有利可圖的事物。
男子并不推拒任何一個前來的人,無論對方擁有什么樣的目的。他坐在樹下,對每個人親切地笑,耐心傾聽對方的困難和欲望。他的話語蘊含著無與倫比的魔力,有如純凈的星星,自雙唇間滾落。他鼓勵力所能及的善行,鼓勵人們相互支持,團結(jié)在一處,他希望他的信徒能夠重視承諾、重視理解和愛的份量。當有人對他提出質(zhì)疑,說他的主張并無好處,不如回到百相神的懷抱時,他亦不曾惱怒,只是贊許地點頭。
“人應當有選擇的自由。”他說,“無論是我,或者百相之神,你要選擇自己真心所愛的一方。這并不是錯事。”
人潮來得越發(fā)洶涌,哪怕他不要信徒的供奉,誠心摯愛他的人們,還是拿自己最珍貴的財寶,填滿了迦江山的每一個角落。
石榴石像玫瑰一樣紅,珍珠白如圓潤晶瑩的月光,匠人用紅玉和珊瑚制作他的嘴唇,用象牙描摹他的肌膚,黑色的水晶燃燒著星光,作為他美麗的長發(fā)。然而,仙人并不如何珍重這些寶物,他轉(zhuǎn)手就贈送給了許多貧苦的農(nóng)人,許多吃不起飯,衣不蔽體的乞丐。
他勒令樹木和荊棘成長為高大巍峨的房屋,在里面填滿金銀,身懷重病,或者有苦難言的人們,都可以去那里取用錢財,緩解自己的苦楚。
來路不明的妖鬼從山間升起,它們黑如影子的碎片,黑如熟至腐爛的櫻桃。
它們是百相神派來試探的使者,因為越來越多的信徒,正在轉(zhuǎn)向迦江山的小小神壇。他們不再一步一叩的跪拜,挺直腰桿行走,還是一件新鮮又舒服的事;他們不再虔信百相的神主,而是將注意力轉(zhuǎn)向自己,轉(zhuǎn)向身邊的朋友和家人;他們積蓄錢財,購買合身的衣物,適口的食物,對自己的寬容無異于一種放縱,而這種放縱,使他們再也無法油盡燈枯地侍奉神明。
百相之神感到滋生的怒火,緩緩煎熬著祂的身心。妖魔也從祂顫抖的陰影中走出,環(huán)繞著迦江山的神壇飛舞。
“這是輕蔑!”它們齊聲吶喊,煽動著霍亂的火苗,“你們侍奉的仙人,何以如此輕蔑地對待你們的貢品?反觀百相之神,祂用縈繞的香霧,充作托舉神殿的云層;雕琢黃金,熔化白銀,貼上華貴的珠寶,精心制作自己的金身;信徒雙手舉高的奶與蜜,也在樂園中流淌成一條香甜的大河。這些難道不比你們的仙人更赤誠,更能彰顯一個神的愛嗎?”
面對嘈雜的惡意,仙人的神情異常平靜,他拈起一顆血紅的寶石,在他的指尖,猶如一滴精美的露水。
“這顆寶石,你是握在自己手中更歡喜,還是交給我更歡喜?”他問面前的信徒。
年輕的信徒膽怯不已,她的目光為寶石的輝煌所吸引。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為了撫育她長大成人,她的母親投身于織娘的行列,為百相的一座神殿,日夜紡著三百人花費三百個日夜才能完成的地毯,直至眼睛朦朧,再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根絲線。有了這顆寶石,她再也無需憂心母親的晚年。
她喉嚨干澀,不能說話,仙人將寶石放在她的手心,輕聲說:“就握在自己手中吧,然后快樂地笑一笑。”
紛飛的妖魔發(fā)出裂帛般的尖叫,也像裂帛一般散逝而去。
百相之神勃然大怒。
祂派出神殿的武侍,以及對他忠心耿耿的虔信者,組成了一只龐大的軍隊,為了征討而生的軍隊。
對仙人的憧憬與崇敬,宛如燎原的烈火,點燃了干枯蓬亂的野草。他沒有名字,迦江山成為了他的代號,百相神便嚴禁任何人說出迦江山這三個字,祂從文字、書籍、壁畫,乃至語言中抹除了迦江山的存在。然而除了迦江山,還有神壇,還有銀杏樹,還有仙人、白衣、明珠、太陽、異神……種種多如繁星的稱呼,代替著對方的存在。
百相神禁止一切,限制一切,可到了最后,僅僅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他”字,伴隨心照不宣的眼神,迦江山仙人的信仰,就完成了一次飛快的傳播。
祂必須消滅這個對手,成神的路上,唯有你死我活的血斗。
萬軍之乘浩浩蕩蕩,在黎明初綻的時分出發(fā),沿途跨越九十九條咆哮的江河,九十九座高聳的山峰,誓要剿滅異教的神和信徒。他們來勢洶洶,信仰了仙人的眾生紛紛哭泣,他們短暫地獲得了愛的自由,如今便要為了保衛(wèi)它,拿起武器,投入一場沒有投降,也不會有逃兵的戰(zhàn)爭了。
他們深知,自己過去為神祇堅守的狂熱,就是敵人此刻正經(jīng)受的狂熱。為了捍衛(wèi)信仰,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百相之神的軍隊會高興地看著整個世界焚燒。
就在這時,仙人嘆息一聲,他從神壇上站起,從寬大的袖間,放出一條漆黑的龍。
“飛吧,”他說,“終結(jié)這場戰(zhàn)爭。”
黑龍以深愛的姿態(tài),環(huán)繞著他飛了三圈,然后飛上了天空,將蒼穹染成了血海的顏色。
百相之神的軍隊,從未見過如此恢宏,如此可怖的東西。祂黑得像一個沒有起始,沒有終點的問題,也黑得像一顆死去萬萬年的恒星,但祂同時又是那么的五彩斑斕,絢麗得使人作嘔。
白衣的仙人如夢似幻,超越世上所有的美夢,這頭黑龍則丑惡如斯,所有噩夢加在一起熬煉,都不及祂墮落的萬分之一。
戰(zhàn)爭結(jié)束得很快,面對這樣超凡脫俗的生物,百相之神的軍隊猶如脆紙,不堪一擊。
“饒恕我們!”沉淪在地獄的孽海里,心智尚存的人如此呼號,“虔敬地侍奉一位神明,這并不是什么過錯!”
黑龍口吐人言,祂發(fā)出雷霆的嘲笑,嘶啞如一千萬個人的慘叫。
“你們有過選擇,你們本可以選擇一條更幸福,更美麗的路。”祂說,“至于現(xiàn)在,你們可以來侍奉我。”
全軍覆沒,百相之神從神殿里站起,祂如此失態(tài),以致驚恐地瞪著眼睛,完全不像一位端莊肅穆的神明。
祂已經(jīng)認出了來者是誰。
第218章 問此間(四十六)
百相之神親自動身,祂踩踏著風雷與烈火,飛翔在高曠無垠的蒼天,流云在祂身上紛然撞碎,化作蛛絲般的霧氣,像垂死的襤褸衣衫。
祂不相信純?nèi)坏纳坪蛺?能夠被賦予個體的意志。天地間常有私語竊竊響起,它們說命運里注定了一切的結(jié)局,善與惡要終生糾纏,相互憎恨,又相互愛慕。
百相之神避開了貪婪覓食的黑龍,祂降落在神壇的不遠處,祂的到來,立刻喚起了一陣腥風血雨的戰(zhàn)場氣息。濃云滾動,血雨凄厲地滴滴嗒嗒,祂變作一名綺年玉貌的少女,裹著被血打濕的裙袍,哭泣著跑向仙人的方向,呼喊救命。
神祇的偽裝無懈可擊,神祇的化身天衣無縫。
“我的家人,我全部擁有的東西,都被百相之神的軍隊付之一炬,”少女悲切地啼哭,“我該怎么辦,仙人?除了請求你的庇佑,我無路可逃。”
她抬起臉龐,白如露水,白如月光,血紅的絲袍,裹著她驚顫似鳥,柔若雪脂的身軀。
她趁夜而來,少女的面容高貴凜然,伏在男子膝頭的時候,又裊娜得像一片落花,隨著微風無力宛轉(zhuǎn)。眾人的目光追隨她,她的身影在哪里出現(xiàn),便熊熊地點燃了哪里的欲望火焰。
仙人看著她,輕聲說:“你可以哀悼,可以換一個新的地方生活,無論如何,生命是漫長的,你不該浪費在我身上。”
“可是我只想侍奉你,”少女顫抖地嘆息,“我早已深愛著你,也許這就是上天的旨意,百相之神奪走了我的一切,可我還能留在你身邊。”
男子笑了,他搖搖頭:“你的年紀太輕,不知曉所謂的天意才是可怕的,它會在冥冥中操縱你的命運,使你偏離航線,走向做夢都不曾想過的道路。許多稱自己掌有了天意的人,最終全在驚訝和憤恨中不甘地死去。這是天意,還是執(zhí)著的人心?”
少女沉默片刻,仿佛鼓起勇氣。
“我愛你,無論有什么在前方等待我,”她說,“我愿意為你而死。”
仙人看著她,那目光輕如羽毛,又沉重得像一座大山。
“你愿意為之而死的事物不是我,而是另外更艱難,更離奇的東西。”男子伸手,替少女穿正昂貴的絲袍,凡是他手指所觸碰的地方,猩紅的血水盡消,只留下柔軟的一片干燥,“當一個神,就那么好嗎?”
少女柳眉豎起,猶如兩把鋒利的長劍,她瞪著他,眼神再也沒有了癡戀的柔情,如此寒冷,幾乎可以令人立刻戰(zhàn)栗著死去。
“是。”她厲聲回答,然而回答完畢,又覺得后悔,她覺得自己落了下乘,因為她回應了仙人的問題,這顯得她十分被動。
她發(fā)出不甘心的尖嘯,化成一陣狂風,從仙人身邊逃開。
仙人笑了笑,他眺望東方的天空,那里正泛出魚肚的白色。
又過數(shù)日,生病的人們排起環(huán)繞大山的長隊,他們或來請求錢財?shù)脑騺碚埱笙扇宋⑿Α⒃捳Z和觸摸,無論如何,百相之神的潰敗,為信徒注入了安寧,還有大笑的歡愉。
“我請求救助,”一名重病的人艱苦呻吟,他的皮膚透出黃昏暮色時分,陰沉大海的色澤,“仙人,求你救我,俗世沒有草藥能夠緩解我的病痛,我只能求助于你。”
仙人同情地看著他。
“我看到烏鴉,它們已經(jīng)在你的肩頭徘徊,”仙人說,“死亡不可避免,塵世中沒有值得它遲疑的事物。”
病人驚訝地喘息,良久,他痛哭起來。
“怎么,你!”他用力攥住仙人的白袍,“你要放棄你的仆人嗎?我聽說過你的故事,你曾發(fā)下宏愿,請求比大海里的水還多的信徒,這樣,你就能成為真正的仙,與日月同壽。假如死亡不可避免,那你要如何完成自己的心愿?”
仙人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道:“無論神還是仙,他們最終的下場,都是早已注定的。山巒崩塌在平原之上,平原開裂成為深谷,谷底聚水,再漲起大海——昔日輝煌,早晚化作黃土里飄揚的傳說,繼而連傳說也消逝、褪色。”
他低下頭,歉疚地笑了笑:“我很抱歉,我不是一個萬能的神。但說到底,神也無法十全十美、隨心所欲。我見過虛偽的神,殘忍的神,我見過狠毒無情的神,我也見過痛苦的神,哀哭的神,我見過求而不得的神——祂黯然淚下的模樣,與天底下任何脆弱的凡人無異。”
“你走吧,”最后,仙人說,“今朝死去,明日重生。你此刻對我的考驗,不過是日后對自身結(jié)局的預演。”
虛弱的病人變了神色,他驟然狠戾起來,咆哮道:“大言不慚,你又見過幾個神?我一定會讓你后悔。”
百相之神氣急敗壞地離去,仙人望著遠處的綿延的群山,笑了一下。
“一個。”他說,“世上也只剩這一個神了。”
在這之后,百相之神又來了許多次。
祂變作神官,變作僧侶,變作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也變成過盜賊、豬倌、衣不蔽體的流民。祂的形貌不斷變化,時而高貴,時而低賤,時而強大傲慢,時而弱小卑微。
然而,無論祂變成什么樣,仙人總能準確無誤地認出祂的身份。百相之神挫敗不堪,祂想,也許事情需要換一種解決的方式,他要用殘酷的暴力,挖掉仙人的眼睛和舌頭,使他目不能視,口不得言。
一天傍晚,霧氣慢慢降下地面,晚霞暗沉,螺旋狀的云彩爬滿了整個天空,像夢一樣蜿蜒流動。
仙人坐在銀杏樹下,此時沒有求見的信徒,只有一名拄著拐杖的老人,從霧氣中顫顫巍巍地走出。
“我不信你,”老者開門見山,“你不是我的神。”
仙人抬起眼睛,和善地看向他。
“啊,請別與我辯論。”仙人說,“你信誰,就走向誰的懷里,你誰都不信,亦有自己的雙腳去丈量一生。”
老者目光更加陰沉,他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阌昧耸裁囱ㄔ幮g(shù),讓愚人著魔般的迷戀你?無論男女,皆對你敬愛有加,你不說話,金銀財帛已像海潮一樣滾到你腳下,而你住著破舊的神壇,既無華貴衣飾,更無恢宏金身。”
他撇了撇嘴,十分不屑。
“難為你的妖異媚術(shù),”老者嚴厲道,“使這多的愚人都瞎了眼睛,蒙了心腸。”
仙人輕輕放下一片銀杏葉。“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分別?”他問,“只要渴望溫暖,期待被人所愛,就一定不能逃開我的掌心。人跟蛾子一樣具有趨光性。”
他嘆了口氣:“我是至善。”
老人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
“你問了我這么多問題,”仙人說,“現(xiàn)在,我也想問你一個。”
百相之神以怒火和逼視回應。
仙人道:“你變化了許多形體,試圖與我分出高低,其中不乏你自己的子民。你變成乞兒,變成喪子的農(nóng)夫,變成窮困潦倒的寡婦,變成被神官酷吏欺辱的囚徒……你利用他們的痛苦,想要將我蒙騙。可是,你明明知道他們過去經(jīng)受的一切,為何仍然無動于衷?”
百相之神定定地看著他,用一個問題,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在替他們尋求我的愛嗎?”百相大笑起來,“難道你是所求卑微的娼妓嗎?成神的道路如此狹窄,僅容一人通過,而你如此天真,或許正是因為你從未品嘗過跌落塵土,淪落下賤的滋味。”
受了這樣的羞辱,仙人不見惱怒,只是平靜地沉思。
“我曾經(jīng)跌落進世上最漫長,最黑暗的深淵,”他簡短地點點頭,“在那經(jīng)受的一切痛苦,都可怕得讓我心悸。它如此鮮活,以致就像發(fā)生在昨日。我沒有一天忘卻,盡管我非常想將它遺忘。”
“可能我的天真是不會被磨滅的,”他說,“可能會,但也不是現(xiàn)在。”
百相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龐然無比的神相,祂大聲怒吼,按下和山海一樣寬宏的手掌,意圖將仙人壓住。
“我會成神,”祂的聲音在萬事萬物中回蕩,“到了那時,我便不再是百相,我會是萬相,億萬相,諸世每一個人都是我,我即為每一個人,不生不死,不化不滅,我要左手扼住輪回的咽喉,右手困死時間的脈搏。我要日月星辰,全為我發(fā)抖震顫!”
仙人若有所思:“也許在某種意義上,你比我更加天真。”
百相越發(fā)憤怒,祂大聲怒號,發(fā)誓要用強橫的暴力,使仙人下跪屈服。
“你是殘缺的,”神明篤定地判斷,“一個無心無身的至惡,更是虛假的。與我作對,你們自尋死路。”
仙人的白袍在翻滾的霧氣中扭動,他跳下神壇,空中響起非常小,并且清脆的一聲“啪”,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纖細的白鷺,從百相之神的掌紋里飛走。
它乘著云霧,避開神祇粗如江河的手指,來到祂陡峭的手背,又越過那些山巒般深青,同時山巒般起伏的靜脈。
白鷺飛向蒼穹,它的翅膀拂開云霧,猶如一只乘風破浪的小小銀船,在雪白的海水中時隱時現(xiàn)。百相之神急切地尋找它的身影,然而祂直插云霄的身影太過高大,它纖細的脖頸、細長的紅腳,又是那么渺小。
白鷺巧妙地來到了百相之神的肩膀上,它飛向金身的耳朵,就像在飛越一片光滑如鏡的平原,原野空無一物,唯有積年累月,榨干了無數(shù)信徒的黃金,寂寞地發(fā)著光芒。
它已經(jīng)抵達了祂的耳朵邊,就狡黠地站在一顆巨大無比,垂吊在耳墜的寶石上。
“我在這里。”它頑皮地說,白鷺優(yōu)美地顧盼,發(fā)出小鴨子一樣,嘎嘎呱呱的叫聲,“你在找我嗎?”
百相大聲咆哮,祂拍向自己的耳朵,手掌帶起海嘯般的劇烈氣浪,一萬個雷霆炸響的耳光聲過后,白鷺像一片柔軟的柳葉,隨著狂風晃晃悠悠,接著站在那顆巨大,但是遍布裂紋的寶石上。
“我還在這里!”它呱呱地偷笑,“你要是沒有這么大,或許就能發(fā)現(xiàn)我了。”
神明怒不可遏,祂又暴跳如雷地發(fā)作了一通,不管祂想出什么樣的辦法,想要抓住這只可惡又狡猾的鳥,它全然想辦法躲過,接著毫發(fā)無損地站在耳邊,得意地扭動小小身體,發(fā)出可怕的聒噪笑聲。
“站出來,與我對抗,”百相之神吼道,“像一個合格的對手,勿要做有損身份的鄙事!”
“我又有什么尊貴的身份呢?”白鷺問,“此時此刻,我只不過是一只鳥,小鳥想做什么,都具有自己的道理。”
說著,它放棄了貓捉老鼠的無意義游戲,一頭飛進神明的耳朵。在這里,一個呼吸也大得猶如颶風狂嘯,一個輕輕的咳嗽,也像雷霆回蕩在陰沉的山谷。
“你不得成神!”白鷺高聲長叫,“你不得成神!”
它輕盈地跳來跳去,自然的精靈,仿佛一顆來回閃耀的星星。
“你不得成神!”白鷺高亢地歌唱,“你不得成神!”
百相之神要發(fā)瘋了,祂捂住耳朵,痛地流出金血。這聲音如此堅決,如此尖銳地回蕩在耳孔里,有如一口厚重的銅鐘,直接刺擊著祂的神魂。
白鷺靈敏地飛了出來,它站在樹梢,興高采烈地大聲呱呱:“你不得成神!你不得成神!”
漸漸地,萬物睜開它們的眼睛,長出它們的耳朵,八方的長風,將訊息帶去整個世界。花朵搖曳,草木摩擦出沙沙的聲響,鳥雀婉轉(zhuǎn)啼唱,走獸呼嚕吼叫,山巖與流水組合成渾厚的箴言,云海滔滔,霞光斑斕地閃爍,以至大地震動,天空亦不得安寧。
世界齊齊共鳴,人們同時走出家門,情不自禁地吐露出這五個大逆不道的字眼。
——你不得成神。
百相的神淹沒在海中,淹沒在洶涌的沼澤中。
祂探出手臂,卻沒有海岸可供攀爬,祂伸長雙腳,亦找尋不到一顆支撐的石頭,祂唯有往下沉沒,無止境地沉沒。
數(shù)不清多少座神殿坍塌,腦滿腸肥的神官埋在廢墟之下,侍奉舊神的僧侶爭相逃散,樂園一瞬腐朽,曾經(jīng)流淌著奶和蜜的大河,如今全涌出鮮血與眼淚。
白鷺飛下樹枝,重新變作那個笑容嫻靜,白衣不染的仙人。
黑龍飛出他的袖間,變成一名偉岸的男子,他站在仙人身后,仿佛一個根深蒂固的影子,永遠追隨,又永遠不能深深地將傾慕的人擁抱在懷。
“完成了。”黑龍說,“我們就這樣離開嗎?”
仙人點點頭。
“我們就這樣離開,”他回頭眺望大地,眺望山川與河流,“雖然我會擔心,突然失去了心靈的支柱,這里會混亂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黑龍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彼時夜色深沉,星光似真似幻,在夜空璀璨地閃耀。
“他們會沒事的,”黑龍說,“你不是已經(jīng)教了他們足夠多的情理,令他們珍重身邊的事物了嗎?”
仙人笑了起來,黑龍恢復原型,低垂下龍的高傲頭顱,請求仙人踏足。
飛舞在蒼空當中,他們距離身下的世界已經(jīng)越來越遠,黑龍忽然說道:“其實那偽神講得沒錯,一個無心無身的至惡,確實十分虛假,算不得真實。”
仙人沉默片刻。
“討論誰才是真正的至惡,這又有什么意義?”他問,“重要的是,至善站在誰的身邊。”
大地的另一邊,燃燒的太陽正在升起,背負著仙人的黑龍,也像隨之退去的薄霧,像所有神秘奧妙的傳說,消失在所有人的眼中。
迦江山腳下,仍然生長著一年一金的銀杏樹。
第219章 問此間(四十七)
這一次的旅途格外漫長。
晏歡在世界海里不住來回,重傷混濁的九目遙遠眺望,掠過一顆又一顆萬色懸浮的泡沫。龍神幾乎困惑地嗅探。
“就在附近了,”他發(fā)出低沉的龍吟,“但錨點的位置時隱時現(xiàn),像隱藏在云霧里……”
這是一個征兆嗎?劉扶光四處張望,心里冒出隱隱的,非常接近憂慮的情緒,隨著三個錨點的粉碎,晏歡是否越發(fā)虛弱,以致連坐標的位置也不能確定了呢?
為了掩蓋這種情緒,他輕聲說:“我也來看看。”
至善的清氣,平衡了至惡的神力,終于沖散了世界海中的陰霾,使得他們看見了那顆陰暗無光,隱藏至深的星辰。
“好了,在那里。”劉扶光松了一口氣,“我們快走吧。”
進入世界的那一刻,晏歡的龍軀奇怪地一震,停滯在高空當中。
“怎么了?”劉扶光問。
晏歡深深地吸進一口氣,他將它牢牢鎖在體內(nèi),許久不曾吐出。
立在萬米的蒼穹,劉扶光向下眺望。
這確實是一個奇怪的世界,整個世界下著似乎永遠不會停止的雨,海水淹沒了天體的絕大多數(shù)表面,唯有一條盤繞蜿蜒、斷斷續(xù)續(xù)的陸地,像浮出水面的巨獸脊梁,支撐著萬物生靈的家園。
“你有沒有感應?”晏歡問。
劉扶光皺起眉頭,他放出神識,大致掃過周邊的空間,他不確定地說:“嗯,有怨氣?天地脈輪中充滿了濃重的怨恨之氣,我還聽到了哭聲……”
他仔細分辨,斟酌著道:“是大洋、膏壤、塵世一齊發(fā)出的哭聲,還有一種、一種……”
這可奇了,晏歡的問題居然把他給難倒了。
劉扶光無法形容,但這里確實有種他說不上來的氣息,從四面八方環(huán)繞、包圍過來,恰如第二層皮膚一樣熟悉,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這讓他感覺……真實而穩(wěn)固,因為它似乎就是生活中一類恒定的事物,譬如無處不在的空氣。
他不想這么說,但這里聞起來就像一個他住過很久的地方,不過,跟真正的家比起來,又有點微妙的差別。
“我覺得……”我覺得這仿佛是一個家園,劉扶光剛想說。
“——龍氣。”晏歡凝重地打斷了他,“揮之不去的龍氣,這里是龍的巢穴。”
劉扶光:“……”
劉扶光驚恐地噎住了。
晏歡慢慢在天空盤繞、逡巡。
這是一種微妙的舞蹈,他罕見地謹慎起來,龍的獸性正在覆蓋他生來惡毒的稟賦,血脈中搏動的本能,使他嘗試著小心靠近另一名同類的巢。
“年輕,非常年輕。”晏歡咕噥道,“一頭稚幼,然而充滿了怨毒的龍。它從何而來?”
好半天過去,劉扶光找回自己的聲音,鎮(zhèn)定自若地道:“我記得,你就是最后的龍了。”
“最后的龍神,”晏歡說,“人皇氏和十一龍君死了,我確實是祂們唯一的繼承人,只是……”
他猶豫了一下:“我依稀記得,那些十一龍君執(zhí)掌大權(quán)的蠻荒年代,天穹與大地諸龍橫行,龍的子嗣遍布三千世界。假使那場神戰(zhàn)沒有帶走全部的龍裔,還是可能有幾顆龍蛋流落在外的。”
他飛低身體,穿過雨幕,逐漸貼近陸地。
“它處于長久的痛恨和憤怒中,”晏歡一邊靠近,一邊分析龍巢的氣息,“遭遇背叛,被凡俗的生靈囚禁,陸地就是桎梏著它的監(jiān)牢。它哭泣,淚水形成一望無際的海面,或許它是想將整個人間淹沒苦澀的海水里。”
“是什么阻止了它?”劉扶光問。
晏歡嗅來嗅去,無意識地甩著尾巴,除了陌生同族的氣味,空中同時充滿了劉扶光的氣味——太香了,太甜蜜了,讓他抑制不住地燥熱、分心:“我……我不知道,可能囚禁它的人也有一些阻止的手段?”
他必須停止嗅聞了,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恨不得把鼻子也釘進劉扶光的頸窩,晏歡心不在焉地道:“龍的報復心太強了,不能消除,它如果一定要這個世界的人死,那它真的不會饒恕任何一個人……不管是誰。”
說話間,他們已經(jīng)降落到了地面,許是四面臨海,陸地狹窄的緣故。此世的造船業(yè)十分發(fā)達,漁港隱約可見各式各樣的船舶,小如柳葉,大如島嶼,它們飄浮在海上,仿佛一張變化不定的人世羅網(wǎng)。
“你從前,”劉扶光含糊地做了個手勢,“巡日的時候,就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嗎?”
晏歡點了點頭:“很古怪,我確實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里。”
兩人披上偽裝的幻術(shù),先來到熱鬧的海港城市打探究竟。
經(jīng)過一番查訪,劉扶光得知,這個世界固然有零零散散的上百個海國,但只有一個名為“天樞玉門”的機構(gòu),掌有超脫于人世的權(quán)力。
“為什么呢?”劉扶光問,“天樞玉門為何能夠享有這樣的特權(quán)?”
幻術(shù)所惑,面前的男人絲毫不覺得他的問題奇怪,仍然友善地回答:“巫祖生于玉門,天樞玉門則是祂建造的密所,巫祖的后人,仍然遵照著巫祖的意志,壓制著海下的惡龍,使眾生安寧,陸地長存。”
劉扶光與晏歡對視一眼,從彼此臉上看到了詫異的神情。
巫生玉門,毫無疑問,這說的定是大荒中的豐沮玉門,那里降生了巫咸、巫朌、巫即、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祂們生來便靈通百草,能斷陰陽、問鬼神,知曉古往今來的諸多異事。
只不過,十巫已是比晏歡還要古老的人神,祂們誕生的時候,天和地還未完全分開,人與獸與神仍然保持著姻親的關(guān)系。如果“天樞玉門”是十巫中的一巫所建,那這頭小龍,究竟被關(guān)押了多長時日?
“巫祖的名諱,是什么?告訴我。”晏歡擰起眉頭,他感到沉沉的不快,這令他很想抓住什么東西,然后慢慢擠壓、碾碎,直至那東西再也發(fā)不出一聲慘叫或者呻吟,繼而化成肉漿,從他的指縫間流淌下去。
身為至惡,他很想為這種折磨大笑出聲,因為將一頭真龍從創(chuàng)世之初拘囿到現(xiàn)在,實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戲弄;但他身為龍神的那個部分,卻遭到了嚴重的冒犯。
十巫又算什么東西……誰給你們的膽子,可以讓你們把手伸到龍的身上?
即便置身幻術(shù),男人的瞳孔還是一瞬發(fā)抖,血色唰然退去,臉白得像素宣紙。
“巫、巫羅……”男人抖抖瑟瑟地回答,“巫祖的名諱,是巫羅……”
劉扶光將手指輕輕地搭到晏歡的袖子上,小聲說:“那是最年輕的巫。”
他的動作、聲音,全都有效地化解了龍神的怒火,劉扶光轉(zhuǎn)向男子,接著道:“然后呢,天樞玉門是如何壓制海下惡龍的?”
“祭龍日,”男子膽怯地比劃,“還有二十天,祭龍日便要到了。到了那時,龍會在、在怒火中蘇醒,而玉門的大巫會燃起焚香,舉行祭典,唱起讓龍沉睡的古歌,等到龍睡了,雨……”
他指向上天,“雨也就停了,我們又可以好好生活,不用擔心被海水淹沒。”
“只是這樣?”劉扶光懷疑地問,“只是唱歌,沒有別的?”
男子急忙道:“還會有牲畜!祭祀的牲畜,牛、羊、豬,放在玉鼎和玉碗里焚燒,讓煙飄到上天,再把灰燼埋進土里……”
劉扶光搖搖手,示意不用說了。
玉器、三牲,還有火,俱是古老而原始的祭祀流程,潔凈得無可指摘,天道會坦然接受這樣守舊的禮儀奉承,反過來說,倘若過程中有任何血腥的,不自然的成分,那么被祭祀的上天,都會為此降下加倍的懲罰。
劉扶光原來想著,是不是巫者會用殘暴的手法,強力鎮(zhèn)壓深埋在海面之下的龍,但現(xiàn)在看來,祭龍日延續(xù)了這么長時間,天道都未曾過問,可見當中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放過了被嚇得夠嗆的凡人,他們決定直接去天樞玉門看看。
“說起來,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修真者?”劉扶光思忖著,“我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力量。”
晏歡沉聲道:“巫和巫的傳承者占據(jù)了此世,體系不同,修道的人,在這里只會水土不服,難成氣候。”
兩人隱匿神光,潛入名為天樞玉門的密地,但見大大小小的巫者來去匆匆,為不足一月后的祭龍日忙碌。這里既沒有華美宮闕,亦無堆積財寶,唯有綠林深深,花木蔥蘢,石壁纏繞著清脆可愛的蔓藤,云霧在蒼松翠柏間奔涌流動,遠處山泉叮咚,銀瀑自九天沖下。
巫者親近自然,慣與山狼虎豹做伴,一只皮毛斑斕的猛虎恬靜路過,爪墊踩在青苔濕潤的石路上,靜得驚不起枝葉上停駐的蝶蟲。
晏歡對這一切十分不屑,劉扶光的目光,倒是被一尊高大的雕像吸引了,男人拄杖行步,獸皮點綴著他修長的身軀,他耳邊佩蛇,披散長發(fā),只是面目模糊,顯出被歲月風化的跡象。
“巫羅。”劉扶光好奇道,“他長什么樣?”
晏歡不悅地瞥向巫羅的雕像,心頭忽然警鈴大作。
他挺起健碩的胸膛,搖抖著耳邊金環(huán),龍角閃得煌煌發(fā)亮,仿佛誘人撫摸。他先在腦海里搜尋了一下巫羅,發(fā)現(xiàn)沒印象,遂篤定道:“丑。”
想了想,他補充:“很丑,你知道的,上古時候的神,長得都比較……隨便。應該是獸面人身,青眼獠牙罷,他們十巫都長得差不多。”
劉扶光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視線偏轉(zhuǎn),一下被后面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等等……”他無知無覺地拂開一個正在開屏的晏歡,向后走去,“這是什么?”
晏歡一回頭,發(fā)現(xiàn)心上人正用指尖描摹著石壁上的繪畫,頓時氣悶不已,但轉(zhuǎn)念一想,他打消了劉扶光對巫羅的好奇,這應當也算是一種成功吧。
他跟上去,發(fā)現(xiàn)石壁上畫著一條斑駁不清的龍。這似乎是一面用以敘事的影壁,然而年月已逝,許多顏色和細節(jié)都失去了,隱約可見玄黃的長龍翱翔于天,龍角昂揚,雙翼蔽日遮天。
玄黃為居中正色,足可見其身份高貴,遠勝一般龍種,再加上后背的一對翅膀……
晏歡的眉心已經(jīng)深深蹙起。
“應龍,”他說,“黎家的小崽子,竟栽到了這里。”
劉扶光驚訝道:“應龍?那不是上古時代的龍神嗎,你認得?”
晏歡冷笑道:“他可比我老得多,神戰(zhàn)開打的時候,他早不知道跑哪去了,只是沒想到,他還留了個孽種,在三千世界中苦苦掙扎……可見造化弄人,莫過于此啊。”
劉扶光喃喃道:“這竟是應龍的子嗣后裔。”
作者有話要說:
劉扶光:*站著,坐著,說話,走動*
晏歡:*痛苦又快樂地嗚咽* 我的心,快要停止跳動了!*同時偷偷伸鼻子,嗅一千遍劉扶光身上的香味*
劉扶光:*觀察雕像,試圖用手指戳戳* 嗯,這是值得研究的……
晏歡:*立刻引發(fā)求偶焦慮,開始使出渾身解數(shù)炫耀自己*
第220章 問此間(四十八)
兩人圍著天樞玉門轉(zhuǎn)了好幾圈,再沒什么別的收獲,又原路返回,怎么進的,怎么溜出。
晏歡鮮少生出不自在的感覺,但置身于陌生的龍巢,四處是應龍曾經(jīng)生活過的痕跡,于他來說,就像穿了他人的鞋子一樣膈應。
“我們再等等吧,”劉扶光說,“祭龍日那天,一切自有分曉。”
晏歡緩緩點頭,用手扯了扯衣領(lǐng),讓幻術(shù)的皮囊也在本體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若有旁人瞧見,定會嚇得撅過去。
是夜,他們挑選了一間客棧下榻,因為靠海生活,這里的建筑也頗具別趣。為了避免夜間濕潮上涌,客棧四面都做成了個吊腳竹樓的模樣,房間猶如累累垂掛的果實,用木橋連接在一起,家具床柜,一應做成中空的輕巧模樣,床褥也是竹絲編的,摸上去光滑細密,觸手冰涼。
劉扶光覺得很有意思,他推開窗戶,看到夜晚海霧涌動,天空又下著朦朧連綿的雨,不見一顆星星,唯有地上的燈火,一盞一盞地搖曳。
是潮聲,是雨聲,還是心聲?
整個世界海天倒懸,大地的火焰猶如橙色的溫暖星河,霧氣沉沉的蒼穹則形成了捉摸不定的人間,雨落的聲響亦變得如此遙遠、飄渺,仿佛某種宏大的囈語,正在向他發(fā)出召喚。
房間甚小,他樂得跟晏歡分開獨處,好理一理他這些天來的混亂思緒。
劉扶光兀自欣賞了一會兒,他伸手合窗,正要去床上閉目養(yǎng)神,剛一轉(zhuǎn)身,他便停住了腳。
……那不是幻覺,霧雨當中,真的有個聲音,正呼喚著他的名字!
劉扶光張口,正打算叫出晏歡,話未出口,他忽然皺起了眉心。
也許我不必事事叫他,他想,我早有了自保之力,孤身一人,更不是全無底氣。
想到這,劉扶光定了定心神,他轉(zhuǎn)過身,望著黏連不斷的雨幕。
那里漸漸走來一個人的影子。
說它是影子,因為它全然透明,只有密密的雨點打在它身上,才替它織出了十分朦朧的樣貌。
人影輕輕抬手,朝劉扶光招了招,似是有話要說。
劉扶光察覺不出它的惡意,猶豫一下,他翻過窗戶,凌空站在雨中,與人影面對面。
影子點點頭,轉(zhuǎn)身便走,劉扶光跟在后面,越往前走,他與晏歡的聯(lián)系就越是微弱。他恍然,影子是要帶他離開晏歡能夠感知的范圍。
他幾次謹慎地停步,影子都跟著停下,不慌不忙地等待,劉扶光重新邁步,影子便朝他謙卑地鞠躬,像是感謝他給予的信任。
人影引他走進幽深的林中,最終在一棵參天古木前停下。
“至善……”影子振動空氣,發(fā)出雨滴撞響的瑣碎之聲,“請你……救她……”
“救誰?”劉扶光急忙問,“請你說清楚。”
人影并不回答他的問題,它仿佛一個設(shè)定好的傀儡,一板一眼地演奏:“她絕非罪大惡極……只是……太多的謬誤……釀成……這場大錯……”
劉扶光一頭霧水,但他也知道,這影子至多是個用來傳話的造物,對它多費口舌也沒什么意思。
他看著潰散一地的雨珠,頗有點哭笑不得的意思:“你大老遠地把我引來這里,就是為了說兩句謎語?”
劉扶光的笑容驀然收起,他一下回頭,看向來時的方向。
壞了!難道對方的真正目的是晏歡?
他縱起一道云光,朝客棧飛去,冰涼的霧氣獵獵吹拂,在他的黑發(fā)上掛了一連串的晶亮霜珠,似乎也把他吹得清醒了些。
嗯……其實仔細想想,把目標設(shè)置成晏歡有什么好處?只有失去理智的瘋子,以及最遲鈍的愚人,才敢把主意打在至惡身上,哪怕他現(xiàn)在虛弱了些,那也不是尋常可以搞定的目標。
思考清楚了,劉扶光回程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他剛剛降落在城鎮(zhèn)前方,便聽見深夜傳出的巨大喧鬧聲。
他不明所以,急忙幾步掠進去,一眼便看到了那個驚惶不堪,狂怒咆哮的龍神,險些把整個城都掀翻過來,以此尋找他消失的伴侶。
“扶光!”晏歡發(fā)出撕裂的龍吟,像是除了這兩個字,再也記不起別的事物,“扶光——!”
他怕得神魂顫抖,劉扶光走失后將會發(fā)生的種種可怕下場,瘋了一樣地在他的腦海里混亂旋轉(zhuǎn)。他半瞎的九目幾乎睜裂,從未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憎恨起自己的衰弱與殘缺。
如果他是被人擄走了呢?如果他是厭倦了我,所以才離開的呢?如果心魔已經(jīng)脫困,所以把他奪去報復呢?
正當他要現(xiàn)出龍的原型,飛上天空來搜尋時,劉扶光已經(jīng)飛至身前,大聲制止道:“我在這里,冷靜下來!”
晏歡轉(zhuǎn)過頭,怔怔地望著他。
龍的瞳孔尚且茫然的渙散著,眼圈發(fā)紅,失魂落魄,像極是快要哭了,或者已經(jīng)大哭過一場的模樣。神明的高大身軀,在雨中濕漉漉地發(fā)抖,簡直跟一條流浪的家犬沒什么兩樣。
“……扶光?”晏歡小聲問,不住哆嗦,“你、你回來……”
他咬緊牙關(guān),喉嚨里陣陣作堵,連字都吐不完全。劉扶光見他這副快要了命的樣子,心中已經(jīng)組織好了許多句子,來解釋他深夜為何外出。
然而,晏歡緊抿嘴唇,再沒有言語,良久,他深深地吐息,雨幕中,他的九目死死閉起,可劉扶光分明看到透明的淚水,順著他的面龐蜿蜒流下。
“……沒事了,”晏歡哽咽道,竟不要他一句解釋,“沒事了,你回來就好。你……你不在,我心里怕得很。”
那一刻,劉扶光心里百味雜陳,不知說什么才好。
他低下頭,又去看周圍被晏歡毀壞的城鎮(zhèn),先捏了個法訣,叫地貌復原,讓大半夜跑出來逃難的百姓只當今晚做了個怪夢,繼續(xù)回去睡覺。
好在沿海地帶,總是災害多發(fā),這里的人都鍛煉出了強悍無比的逃生意識,深夜被不祥的動靜驚醒,毫不猶豫地拋棄家財屋舍,裹著老人孩子往外跑,因此有傷無死,只是驚恐地看著一個龍神凄厲哀嚎,在城中作亂。
打點處理好一切,劉扶光推著一個丟了魂魄,木頭人般的晏歡,帶他回到客棧。晏歡坐在床上,身上還在滴滴嗒嗒地淌水,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劉扶光引走濕氣水珠,用絹布絞干他濕透的長發(fā),嘆氣道:“你這么沖動……”
他一說話,晏歡聽到他的聲音,眼淚就落下來了。
劉扶光看到滴在法衣上的水痕,慢慢閉上嘴唇。他安靜地擦完頭發(fā),將絹布輕輕疊起,放在床邊。
“……我害怕,”晏歡啞聲說,“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怕。我……我一直擔心這是我的夢,既然夢了六千年,為何不能繼續(xù)夢下去?我只求不要再醒來,我不敢……不敢再回到那個沒有你的地方,我不敢……”
劉扶光坐在他對面,窗外雨聲不歇,猶如一場沒有盡頭的哀哀悲泣。
“和我說說話,扶光,”晏歡低微地懇求,他一生的淚都為劉扶光而流,他這一生的脊梁,也愿意為了劉扶光而摧折,只是對方不想要。
“我求求你,跟我說說話吧……你、你是怎么想的?”
他膽怯地,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白衣的袖角。
劉扶光安靜了很長時間,房間被晦澀的黑暗籠罩著,盡管他們都能纖毫畢現(xiàn)地看清對方。
論探知人心的本領(lǐng),晏歡更甚于劉扶光。他清楚地知道,劉扶光長時間以來的閉口不談,并不是好的征兆,他的傷口還未愈合,他就已經(jīng)在逃避,并且逃避的時間越長,傷口埋藏越深,潰爛越嚴重。
他們之間的矛盾,隨著劉扶光的痊愈,隨著善惡之間的勢力逐漸均衡,總得真正爆發(fā)一次。從前他壓制著劉扶光,手里掌握著東沼的國與民、他的家人和曾經(jīng)在乎的一切,并且用血肉日日喂養(yǎng),以為這樣就能夠把愛侶死死拴在身邊。
而劉扶光呢?他恨他、怕他,痛苦地在他面前忍耐。作為報復,他將任何情緒都深埋在心底,為了他的父母、國家,乃至三千諸世,他甚至試圖切斷至善與至惡的任何聯(lián)系。
看出他的念頭,晏歡登時感到不寒而栗的恐懼,猶如焚身般劇痛。
身為至善,若要切斷與至惡的聯(lián)系,那便只意味著一件事——死亡,身滅道消,再也沒有絲毫回轉(zhuǎn)余地的死亡。他死后,晏歡自然也沒法活。
這是同歸于盡的做法,戰(zhàn)場上不會有任何贏家。晏歡可以接受死亡,他不能接受的是劉扶光的漠視、不在乎。他已經(jīng)要遠遠地走開了,走之前不會再施舍自己一眼。
一察覺到劉扶光心中所想,晏歡便要無法自抑地崩潰、大哭,他不能繼續(xù)“苦苦等待諒解”的日程了,他必須有一個更加激進,更加有效的方法!
所以,連續(xù)三次,他點燃大日,用紅蓮煉獄也不能匹敵的痛苦焚燒自己。他變得衰弱、殘缺,直到劉扶光也覺得詫異和難以置信,直到心魔抓住機會,決心實施它愚蠢短視的計劃。
天助我也!被困在心魔的領(lǐng)域,遭遇縛龍索的穿刺纏身,晏歡卻只感到狂喜,無法譬喻的狂喜。他旁敲側(cè)擊地煽動,佯裝憤怒,實則刺激著心魔更加堅決地向自己的愿景邁進。他策劃著逃獄的步驟,可他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劉扶光的做法。
劉扶光舉起一顆道心,將心魔束縛,將他拯救。
——死而無憾。
晏歡不愿承認,他為此喜悅地流淚過多少次,又為此害怕地流淚過多少次。如他所言,他害怕這仍然是一場夢,神的夢。
他必須感謝心魔,這只從夢境里生出的魔鬼,促成了他此生有且僅有的幻夢,他丟了神祇的軀殼,丟了屬于龍的心臟,那又如何呢?劉扶光就在他身邊——看看誰才是最幸福的那個!
直到今晚,劉扶光突然從他的感知中消失不見,他驚怒交加,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疼痛從心口一直滲到骨髓,想來鈍刀割肉的滋味也不過如此。直到劉扶光再度出現(xiàn),他才重新恢復一點流淚的力氣。
是時候了,他用姿態(tài),用淚水、眼神,用言語,用一切向劉扶光乞求,敞開一點心扉吧,對我談論你的感受,讓我知道你都在想什么。你曾說你理解了我,理解了至惡的無力,那你有沒有原諒我,哪怕只有一點點?
“……我覺得,這不是我可以談論的命運。”劉扶光收回手,也收回了那一小片袖角,晏歡眼中的神光飛速黯淡下去,“至善和至惡,注定不能分開……”
“那你呢?”晏歡控制不住地拔高聲音,“你的感受,你是不是……”
“夜深了。”劉扶光站起來,長發(fā)的陰影遮掩住他的面貌,使他的神色無法分清,“你休息吧,我也累了。”
晏歡眼睜睜地看著他轉(zhuǎn)身離開,劉扶光走得無比堅決,他仍然選擇了避而不談。
這之后,是氣氛凝固僵硬的二十天。晏歡絞盡腦汁、想方設(shè)法地懇求劉扶光開口,他都以沉默應對,直至祭龍日到來,他們站在陸地的中心,圍觀這場舉世盛大的祭典。
巫者身穿各色衣袍,在流云與霞光的祭臺上且歌且舞,很明顯,他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一名作巫羅打扮的巫者,圍著頭戴龍角,身披黃衣的巫者起舞,鼓聲明亮,玉器和祭器齊聲清擊,他唱道:“厥萌在初,何所億焉?
天命反側(cè),何罰何佑?”
——事情剛剛萌生的時候,有誰能把它的未來預料透徹?天命又是反復無常的,誰能說清它庇佑著誰,保護著誰呢?
縱使心魂為愛侶的回避而擾亂不寧,聽見這樣的歌聲,晏歡還是出神了。
這實在是非常古老,甚至比他還要古老的歌謠。它被巫創(chuàng)作出來誦唱,曲調(diào)繾綣而纏綿,一瞬飽含深情,仿佛真有巫羅的靈魂,隔著萬萬年的時光,降臨在歌者的身上。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壽何所止?”
——名為黑水、玄趾與三危的不死之鄉(xiāng),它們都在什么位置?那里的人們長生久視、永遠歡笑,他們究竟要活到什么時候?
歌聲越發(fā)婉轉(zhuǎn)、多情,正是一名男子,與戀人在床笫之間的嬉笑絮語。
“女歧縫裳,而館同爰止。
何顛易厥首,而親以逢殆?”
——女歧給丈夫縫制衣裳,兩人便住在同一個屋檐,同床共枕。然而如此恩愛,為何還是錯砍女歧的首級,使她親身遭受了禍殃?
晏歡面色一沉,而歌者的聲音,亦變得凄涼起來。
“閔妃匹合,厥身是繼。
胡維嗜不同味,而快鼌飽?”
——禹憐愛涂山氏的女兒,與她交合臺桑,綿延子嗣。為何神的欲望,也與凡人相同,只求朝夕之間的歡愉?
最后一句,尤為高昂、悠遠,幾近穿云裂石,從祭臺輻射到遼闊的四面八方,與之對應的,深暗的海面下方,驟然響起一聲沸怒的龍吼,發(fā)散著萬世不竭的怨毒、憎恨,還有遭遇背叛的痛苦。
聽著祭祀的古歌,劉扶光一直未曾出聲,就在龍吼響起時,他的身體也隨之一軟,陷入了昏厥的狀態(tài)。
晏歡大驚失色,趕忙將他撈到懷里,指定心神,按住他的靈炁氣脈,“扶光、扶光?!”
無論他如何心急如焚地呼喊,劉扶光都聽不到了。此刻,他置身于他人夢鄉(xiāng),正好奇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