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問此間(四十九)
奇花香草,秀峰奇崛,神妙的異獸散發出蘭麝的氣息,成群結隊,呼嘯著嬉戲在山野之間。天空交織著晚霞的紫藍,朝霞的艷粉,夢幻得無以復加。
劉扶光驚訝地觀看著蠻荒時代的景象,一名三首的巨人邁開雙腿,從他身后走來,大步跨過宛轉的湖澤,口中發出風雷的吼聲。
那首祭祀的歌,究竟把他帶到了哪里?
正當他百般詫異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了無法言喻的聲響,像雷鳴,像大潮,雄渾得無以復加,使蒼穹和大地一齊震動。
劉扶光撥開云霧,探身望去。
只見天柱遙遠地矗立,支撐著世界的平衡,在茫茫曠然的天地之間,萬龍升空而起,五色煌煌,其中以玄黃色的應龍為首。
再也沒有比這更恢宏,更哀傷的景象了。古老的時代過去,神明的時代也要過去了,在一切的終末,群龍悲鳴,日月星辰都以黯淡的輝光相送。
“人皇氏與十一龍君的戰爭,終究無法避免。”
聽見聲音,劉扶光悚然一驚,從那浩瀚的一幕中掙脫出來,他根本沒察覺到身邊有人來了。
他轉身一看,卻是十名形貌各異,打扮不同的人神,立在云端,神情悲戚而肅穆。劉扶光一眼便認出了那最年輕的巫者,手持長杖,耳邊垂著青紅二色的小蛇。
靈山十巫,巫羅。
他愣了一下,突然有些好笑,因為巫羅膚色如銅,黑發似墨,眉骨鼻梁高聳,顯得雙眼尤為深邃,無論無何也稱不上是“獸面人身,青眼獠牙”,反倒十分英俊迷人,有種野性的魅力,可見晏歡又在胡說一通了。
“天命所歸!”另一名巫祖哀嘆,“龍獸不存,鳳禽遠逝,群帝都閉口閉目,轉身不言,難道還不能使我們有所警醒嗎?靈山十巫,也該早做打算了。”
中間的巫祖倒顯得十分平靜,她是高大雄健的女性,開口時,聲音猶如威嚴母神:“我們只是人神,壽命終有盡時,不在此時死去,彼時亦有我們的末路。就讓天和地開戰吧!從今往后,就是人族的未來了。諸世唯有一神留存,那也不會是我們。”
眾巫有的坦然,有的哭泣,有的不甘,劉扶光一直注視著巫羅的反應,注意到他的視線,始終專注地定在一個地方。
巫羅的神態,自然引起了其他親眷的注意,一巫困惑地問:“巫羅,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里,”出乎意料的,巫羅的聲線竟異常靦腆溫柔,仿佛嫻靜的春風,吹過青草茸茸的原野,“應龍產子何其不易,它的父母為何拋棄它?”
順著他的指引,十巫和劉扶光的目光,都看見了萬龍離去后,那顆孤零零的龍蛋。
中間的巫祖沉吟片刻,道:“應帝的龍子龍孫?莫要多問,如果這是應龍一族的決定,我等也干涉不得。”
巫們斷斷續續地離開了,剩下巫羅,他望著那顆孤獨的,在大風中微微亂顫,仿佛在哭泣的龍蛋,內心充滿了憐憫。
看到四下無人,他偷偷下到云端,將掌心按在蛋殼上,給予它溫暖的神力庇護。
“嘿,”他輕聲說,“沒事了,我在這里。”
身處在迷茫與巨大的恐懼中,這是黎牧星聽見的第一句話。
她睜開金色的眼眸,隔著龍類的殼,望見了巫羅的面容。
從此后,巫羅與她為伴,應龍生來親近水土,巫羅便笨手笨腳地捧著蛋殼,在四極大地上到處奔波。他像一個不甚熟練,卻十分稱職的負子鳥,背著世上唯一一顆遺失的龍蛋,帶領黎牧星見遍了世間百態。
他教她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如何控制獸類的沖動本能,也教會了她何為悲憫,何為憐惜,何為愛。
“我為什么要憐憫人族?”盤旋在龍蛋里,黎牧星納悶地發問,“他們又微弱,又反復,而且還很膽小多事,如果人皇氏和十一龍君真要開戰,人族一定會馬上死光。上位者的情感多么有限,何必分給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
她的話語天真,態度誠懇,然而她確實是天生的龍族,骨血里流淌著強勢冷漠的神性。
巫羅背著負擔龍蛋的編籃,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一路走來,他們這樣奇怪的組合,奇怪的形象,確實引來了眾多側目的眼神。
他無奈而憂慮地笑了。
“一滴水是弱小的,一粒塵埃更是無足輕重,但水流成海,沙聚成山,判斷一個族群強大與否,從不看個體的優劣。”巫羅溫和地說,“而你說得恰恰相反,今后不會再會是神的時代了,今后的世界,會漸漸交付到人族的手中。”
黎牧星大聲道:“真的么?你說這話,我可不信!”
巫羅嘆了口氣,他想了想,道:“這樣吧,我們走了這么久,也是時候休息一下了。我們找個人族的聚集地,如你所說,他們微弱又膽小,不敢來打擾我們,我們可以安心住下。”
黎牧星想了想,同意了。
就這樣,背著蛋里的龍女,巫羅挑選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部族,在那里建造一座房屋,照顧龍蛋,順帶做一些義務的醫生工作,幫助部族里的人問藥看病。
這個時候,神與妖魔行走在大地上,并不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部族的人類高興地接納了一個巫,還有他珍視的巨蛋。黎牧星窩在進貢的柔軟獸皮上,好奇地放出神識觀察這里,并且每天對著巫羅大驚小怪。
她抱怨人族的脆弱,說他們合力起來,甚至不能擊退一只小小的蠱雕;她嗤笑于人類竟然還要辛苦耕種、打獵,才能收獲一點少得可憐的果實,吃到一點貧瘠的油腥;她驚訝地看著人的生長速度,從一團血肉,長成滿地亂跑的聒噪小孩,居然只要奇短無比的數年。
對于龍女的言論,巫羅從不否認,只是微笑地傾聽。有時候,黎牧星說得過于惡毒,過于刻薄了,他就嘆著氣,掬起清水,溫柔地擦拭龍蛋的厚殼,每到這個時候,黎牧星總要悄沒聲兒地縮上好久,直到第二天,才繼續跟巫羅支支吾吾地說話。
“我實在受不了他們了!”終于,黎牧星大聲地發起牢騷,“一條泛濫的小河,就把他們嚇成這樣。這下子,我更不相信你說的話啦!”
龍蛋難以忍受地彈了彈,應龍的力量滲進地脈,頃刻間,洪澇四溢的江水,慢慢停止咆哮,乖乖地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巫羅眉眼彎彎,望著她笑。
“我可不是要幫他們,”龍女不悅地咕噥,“只是他們實在是太吵、太讓我煩躁了!再看到他們嘰嘰喳喳、哭天搶地的模樣,我真的會一下碾死他們。”
“是啊,”巫羅表示贊同,“你的自控能力更厲害了,我真的很高興。”
劉扶光隱約明白,巫羅究竟要做什么了。
人們對龍女感恩戴德,用崇敬的禮儀敬奉她,黎牧星嘴上不說,但在心底感到隱隱的驚奇,因為受人愛戴的滋味好極了,人類用淚水和笑容回應她的時候,更有一種奇怪的暖意,癢癢地搔著她的胸口。
她情不自禁地幫助更多,漸漸的,吵鬧的人類似乎也不是不能容忍了。巫羅與她日夜相伴,她好奇地觀望著許多人的一生,看到悲歡離合、愛恨情孽,全如一瞬燦爛的火花,盛放過后,徒留余燼,她看到陰差陽錯,看到身不由己,看到陰謀陽謀里的欲望,看到命運是如何編織凡人的短暫壽命,使其發揮出最大的戲劇性。
那樣短小的一生,如何迸發出如此之多的激情和沖動?龍女看得眼花繚亂,她慢慢學會了同情,學會了為人的生死唏噓。
她學會了愛。
巫羅耐心地指引她,他不要信仰,轉而讓這個日漸強盛的部族,傾全力供奉黎牧星。應龍的圖騰飄揚在上空,人們征戰、豐收、婚嫁、生死,皆念誦著龍女的名字。
黎牧星覺得很快樂,但她還不夠快樂。
“你還想要什么呢?”巫羅問,“只要我有,我一定給你。”
龍蛋寂靜片刻,黎牧星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巫羅語塞片刻,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他低聲說:“我不知道,我只是……我看到你很害怕,便不忍留你一個在那里。”
黎牧星沒有說話。
封閉了百年之久的蛋殼,在這一刻砉然開裂,迸發出如金如血的洶涌光芒。光焰中,矯健的龍女一躍而出,有如熊熊燃燒的野火,無畏地站在大地之上,高高揚起野蠻而美麗的頭顱。
“我要你,”黎牧星果決地命令道,“你說只要你有,就一定會給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給我吧!”
巫羅目瞪口呆地望著她,他張了張口,發現自己找不出任何推拒的理由。
正如他不知自己為何要對龍女百般維護,他同樣不知道,這熾熱又綿長的愛火,是何時在他們之間點燃的。
龍女與巫者結為了夫妻,可惜,美好的故事并不能在這里結束。
隨著戰爭的蔓延,尚存的古老者被迫選邊站隊。十巫作為人神,率先收到了人皇氏的注目,而十一龍君的心,亦難免留意到應龍最后遺留的子嗣。
黎牧星與巫羅舉族潛逃,他們帶走了盡可能多的人類,試圖避開神戰的波及,然而,神祇的滅亡早有定數,巫者的壽命,更無法像龍一般漫長。
人皇氏與十一龍君發狂咆哮,忘我廝殺的那一刻,天柱再一次傾塌,四極開裂、八方碎滅,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多余的五彩石,可以讓媧皇填補滅世的禍患。巫羅意識到,分離的時刻終于到了。
他流干了眼淚,流干了心血,他唱著獻給摯愛的歌謠,唱著那些無常的天命,不死的仙鄉,唱著那些錯過的痛苦,神人無差的愛恨。這是劉扶光一生僅見的,絕世強大的咒。
巫者的愛顛倒了整個世界,他使龍女沉睡,再將身軀化作環繞她的大地,他的骨骼成為山脈,血液化作江河,眉發生長為樹木叢林……他做了與大神盤古別無一二的事,只是盤古澤被蒼生,而他僅是為了向既定的命數,掩藏一頭小龍的未來。
拼著最后一點不散的精魂,他將這首歌交給巫的傳人,令他們代代傳唱。
這是他的愛,也是他的血與命,同時還是最強大的執念化成的咒,神的時代即將斷絕,他必須保護黎牧星,從他決心捧起龍蛋,并如獲至寶的那天起,他就在籌劃這一日的到來。
人類即將成為諸世的主宰,他就用信仰,將應龍與人族牢牢綁定;十巫注定消亡,但是十巫之一身化膏壤,遺福萬代的功德,足以在天道面前拉開一道金光閃閃的帷幕,遮住黎牧星身上的龍神血脈。
他的歌謠使龍女沉睡,他的骨肉遺骸使龍女平安。
可惜,一切計劃無誤,巫羅唯獨漏算了一點。
——人或許短壽、脆弱,如浮萍般流連不定,但人的心,同樣可以變成世上最固執,最堅持的東西。正因為人類的壽數有限,流言與傳說的變遷,更無法按照正確的方向發展下去。
從沉睡的龍神、巫祖的摯愛,到沉睡的龍神,再到“翻身會引起地震,呼吸會激起雷霆”的巨龍,再到“蘇醒可能會毀滅世界”的巨龍,最后,演變到了“巫祖鎮壓過的惡龍,務必不能令其睜眼”……
第一次驚醒時,黎牧星察覺到了巫羅的消亡,以及他做出的一切布置,她實在痛不欲生,哭聲響徹世間的每一個角落。那時候,巫羅留下的巫者,一并遺傳了他的遺志,他們亦珍愛著被掩藏起來的龍女,于是,他們急忙唱起這首歌謠,哄睡了永失所愛的應龍。
第四次、第五次醒來,黎牧星被迫接受了殘酷冰冷的現實,她傾聽著自己身上熙攘萬民的聲音,她覺得自己該出去看看這些人族的子嗣,但是巫者發現了她的清醒,為了保護她,他們還是唱著巫羅的古歌,使其睡去。
第七次、第九次醒來,黎牧星不知世事,更不知神戰已經結束,她沉睡太久,身體都板結得疼痛。
龍女遲鈍地翻了個身,不料這一下,在大地上激發了劇烈的震撼,人類的哀嚎與尖叫,無比清晰地傳進她的耳朵,她后悔地僵住了,帶著恐懼與后怕,巫者開始傳唱巫羅為她所作的歌。咒束縛著龍的心魂,黎牧星不得不匆匆睡去。
再后來,數不清的多少次,睜眼開始變成一種可怕的酷刑,應龍無法分清夢境與現實的區別,她什么時候才能重新獲得自由呢?巫羅如此愛她,甚至舍身向天道藏匿她,可是,為什么大地上的人們都說,“為了鎮壓惡龍,巫祖不惜放棄生命”?
膽大包天的螻蟻……你們已經不是我和巫羅的眷屬了,你們也不再是我曾經深愛的人類了!你們撒謊,撒謊的都該死!
她大發雷霆,翻天覆地的發作起來,最終還是為咒歌催眠,被迫沉入夢鄉。
慢慢的,她的稱謂也發生了變化。
惡龍、孽龍、魔神、大災厄……好像巫羅真的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而她是他平生最偉大的功績之一。人們贊頌巫祖的偉大,畏懼唾棄她的邪惡神力,他遺留的愛語,成為了拘縛她的繩索,他環繞著她的身軀,成為了真正堅不可摧的牢籠。
這是你們臆造的現實!你們怎么敢杜撰我的生平,好像我不是擁有巫羅全部的身心,好像我曾經沒有愛過你們,好像你們沒有用淚水和歡喜侍奉過我一樣?!
她悲憤得發狂,但不管多么恒河沙數的憤怒,多么澎湃浩瀚的嘶吼,都在歌聲中消弭了——巫者的愛,深沉如不見底的沼澤,窒息得令人痛苦。
龍的記憶,逐漸在代代相傳的人言中錯亂了。
……巫羅真的愛我嗎?他是否真的背叛了我,為了至偉的功德,將我困在大地之下,困在一顆星星的中心?我好想出去,好想在天空飛翔,感受風吹過身體的涼爽,我好想自由自在地舒展身體,我不能……我不能繼續蜷縮在這里,我要窒息了,我好孤獨,就像被血親獨自丟在地下的那個時候……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誰救了我?我記不清了。
——誰愛著我?我也記不清了。
積年累月的癲狂,以及近萬年不見天日,不得自由的折磨,使龍女在一次驚醒之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
“巫羅,我恨你,我詛咒你、唾棄你的靈魂!你活著不與我相見,死后也要讓我蒙此屈辱,我恨你、我恨你!”
仿佛以此回應,天空大雨磅礴,一下千年。
劉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不是應龍引發的暴雨,那是巫羅的淚水。
這個世界嚎啕大哭,卻不知要如何釋放它至愛的小龍。
最后,劉扶光看到了他和晏歡的身影。
至善與至惡終于找到了這個世界,它看到了機會,不肯放過。
于是,在落著大雨的夜晚,一道意志形成了模糊的影子,來到劉扶光的窗前,指引他走出晏歡的感知范圍。因為應龍的詛咒,它無法接近同為龍族,更是龍神的晏歡。
“原來如此……”劉扶光喃喃道。
“是的,正是如此。”身旁響起一個聲音,劉扶光轉過身,看到了半透明的巫羅精魂,猶如眼淚形成的幻影,哀慟地飄泊不定。
巫羅向他低頭:“至善。”
劉扶光急忙道:“不敢當,巫者。”
“請你和龍神幫幫她,”巫羅流淚道,“我……我無顏再面對牧星,說到底,我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辜負了她的心。”
“世事無常,”劉扶光低聲道,“誰也不能預知未來,還請節哀。我們一定會幫的,實際上,我們就是為此而來。”
巫羅顫聲道:“我為她而唱的歌,如今成為摧毀她的魔音;我為保護她而身化萬物,如今萬物都根植在她的痛苦之上。如果可能的話,我懇求你,將曲譜徹底毀去,不要再讓一個音符流傳于世。”
劉扶光點點頭,他知道,正因為巫羅留下的愛是真實的,所以黎牧星才一直無法掙脫。
“你放心,”他說,“我答應你。”
他又問:“那我們該怎么做,才能釋放應龍女?”
“解散天樞玉門,”巫羅立刻說,“不再讓曲譜傳唱,然后,我可以把你們送進牧星的夢里。在你看過她的記憶之后,請讓她重獲真實,別讓人的流言,繼續蒙蔽她的心魂。”
劉扶光點點頭:“好。”
巫羅深深躬身,對他表達感激。
“真不知該如何謝你,”巫羅道,“請允許我送你出去吧。你仍是人身,不宜在幻影的世界里徘徊。”
劉扶光跟在他身后,好奇地問:“說起來,為什么我聽了歌,便能看見應龍女的記憶?”
“不是你看見她的記憶,是我拉你入了她的夢。”巫羅低聲回答,“我唱起這首歌,原是為了使她在夢中看到記憶最深的往事,好讓她不至于沉眠寂寞。我以為她會夢見我們的歲月,夢見那些愛和快樂的時光,但我沒料到……”
劉扶光忽地一怔。
“你是說……聽了這歌,能使人看到記憶最深的往事?”
巫羅的幻影回頭,剛想回答,就見劉扶光不住喘息,身體已在夢中逐漸裂解,散作千萬游離的光點。
“——至善?!”
此時此刻,劉扶光已經無法回答。
從前,他也聽人唱過夢中之夢更斷腸的故事,他只是不能理解,夢中之夢,如何痛徹斷腸?
故地重游,他明白了。
站在鐘山崖底,全然的黑暗吞沒了萬事萬物,唯有他一襲白衣,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劉扶光在恐懼中發抖,他的牙關咯咯顫響,涌動的鼓獸此起彼伏,它們注視著他,發出又饑又渴的笑聲。
第222章 問此間(五十)
晏歡抱著劉扶光的身體,他的呼吸非常平靜,眼球在眼皮下微微轉動——他沉入了夢境,但晏歡不能把他帶回來。
這是龍神所不能容忍的。
晏歡的神情,因狂怒而一瞬猙獰。混濁九目,有半數鎖定了祭臺上連連歌舞,渾然不覺大禍將近的巫者。
漆黑的觸須,猶如粘稠的海潮,將劉扶光的身軀妥善包裹,安置于龍神的心臟位置。晏歡則化作真龍的形態,從天空轟然降下,恢宏古樸的萬米祭臺,就像一棵被巨蟒纏身,搖搖欲墜的可憐小樹。
“膽大包天!”龍神嘶啞咆哮,數百名巫者不及反抗,已被尖利無比的長刺貫穿心口,倒拖至無目巨龍面前,“竟敢在我面前做鬼弄神,立刻解除巫羅設下的一切法門!”
“孽、孽龍……”至惡穿體,巫者痛得臉孔扭曲,不住喘息,“你……怎可逃脫……”
“它不是被巫祖鎮壓的孽龍!”為首大巫尚存一氣之力,他怎么也想不到,天降橫禍,世間竟然能有外力,打破天樞玉門的結界,“它是為同類報仇來了……死心吧,巫祖所立之咒,無論如何也不能解除,否則此世不存,我們活著又有何意義?你殺了我們也沒用。”
晏歡不怒反笑,他緩緩張開龍口,露出有如螺旋地獄般圈圈交纏、密麻交錯的血腥利齒,以及無數在利齒間蜿蜒流淌,蛇國般的漆黑長舌。
看到這一幕,巫者無不勃然變色。
以他們此生所見,再無比這更加可怖的場景。在分叉如洪流的黑舌之間,巫者們甚至看到了一張張浮起,一張張陷落的悲慘人面,百態具足,正朝他們凄厲呼救。就算淹滿了死魂靈的酆都冥海,也沒有龍口里千分之一的景象駭人!
“你們以為我是應龍?”晏歡吐出一口血海般的龍息,瞬時吞沒了所有巫者,“就是應帝本尊來了,也得在我面前退避三分,你們以為我是應龍?”
大巫口不能言,眼皮和舌頭,都在極度的畏怖中戰栗發抖。龍神嘶聲道:“我的要求,我不想重復第二遍。”
就在這時,蒼穹云海盤旋,顯出一條仿佛打開了一條現世與彼世的道路,狂風無差別地籠罩了祭臺與晏歡的真身,猛然將穿透了巫者的觸須一下彈開!
晏歡瘋狂轉動九目,試圖捕捉來者的身形,只見一道模糊的意志,穿透了大巫垂死的身體,就像太多的水分,擠進一顆過小的皮球,只能在皮球爆裂之前,盡可能多地傳達信息。
“至惡……”大巫的面目,不定閃爍著巫羅的真容,“請聽我說……”
晏歡維持著狩獵的姿態,狐疑道:“巫羅?”
“至善應我所托,這首歌,正將他送入牧星的記憶當中……”
晏歡耐著性子聽下去,知道“牧星”應該就是那頭幼龍的名字。
“但我疏忽了一件事,”巫羅認錯道,“正如我的咒,能使牧星在夢中憶起銘刻最深的往事,至善聽見這個消息,自身亦迷失于夢中……”
晏歡渾身的血液,都為這話停流了一刻。
“……什么意思,”他說,“你說扶光正處他自己的回憶里,所以才醒不過來?”
巫羅沉默地點頭。
從頭到尾,其余巫者聽見他們的對話,都像在聽模糊閃爍的天書,不能分辯出任何一個字符。
晏歡靜默片刻,巨龍的身形飛速縮小、變化,最后凝于一點,他重新化作人身,懷中牢牢抱著劉扶光。
“讓我也進去,”他言簡意賅,“我要進入他的記憶。”
巫羅無奈地搖頭:“我有詛咒在身,且你是至惡的龍神,我的咒歌,無法觸動你的心魂……”
晏歡臉孔扭曲,看起來很想一把扯碎面前的這具皮囊。
“暫且耐心等待……”巫羅低聲說,大巫的身軀,終究無法承受一個世界的意識投射,砰然散作一地血水,潰流滿地。
晏歡氣得呲牙咧嘴,猛地將滿地茍延殘喘的巫者砸成一地肉漿,接著搗毀了萬米祭臺,便看也不看地離開了廢墟和惶惶人海,回到了他與劉扶光暫時下榻的小城。
比起其它富麗堂皇的地方,這間小小的客棧,好歹殘留著劉扶光的氣息。
面對簡陋的床鋪,他幾乎沒有猶豫,龍不愿讓伴侶的身體離開自己,照舊抱在懷里。若放到平常,能像這樣懷抱著劉扶光,晏歡一定快樂得可以立刻死去,然而眼下,他憂慮不堪,不停想著,劉扶光到底陷在什么樣的記憶里。
毫無疑問,不管是他與家人度過的時光,修煉的過程,還是與自己成婚之后的日子,全然無法與那一刻匹敵——那個被道侶殘忍背叛,拋下鐘山之崖等死的時刻。
晏歡想要他訴說心結,想要他們之間的隔閡慢慢縮減,但晏歡絕對不想讓他重溫噩夢,再看一遍自己惜時的嘴臉。
劉扶光的額頭已見了微小的汗珠,身體更開始微微發抖。晏歡抱著等待凌遲的心態,急忙為他擦汗,手一抬起來,帶動著劉扶光的袖袍,他忽然聞到了空中彌漫的血氣。
甜如露水,苦如膽汁,是劉扶光的血。
晏歡低頭一看,劉扶光的手腕處,豁然綻開一個翻卷的新鮮傷口,仿佛被獸牙,或者刀鋒無情犁過,血花四濺的同時,也跟著炸開了龍的心臟。
“……不,”晏歡瞳孔驟縮,他驚慌失措了,慌忙把劉扶光平放在地上,想用手捂住那道傷口,“不不不,不……”
劉扶光無法醒來,卻在夢中痛得抽搐。那些傷口還在殘忍且快速地蔓延,晏歡眼睜睜地看著,那白衣的肩頭猝噴血花,幾乎形成了一處撕肉的重傷。
晏歡駭地慘叫,他撲到劉扶光身上,淚水奪眶而出。他徒勞地揮霍神力,試圖愈合那些可怕的咬傷,然而收效甚微;他意圖進入對方的靈臺紫府,也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擋回。
陷在他一生的噩夢里,劉扶光又變成了那個可憐、可悲、可笑的愛人,遭遇背叛,瀕死躺在鐘山崖底,無望地承受被著蠻獸活活吞食的下場。
“不,別這樣,別傷害他!”晏歡啞聲大喊,幾乎分不清他究竟在哀告,還是在絕望的哭嚎,“扶光、扶光……我在這里,你醒醒,鼓獸早就死完了,我把它們殺了、吃了,它們不會再傷害你了……扶光,你醒來啊……”
他將嘴唇緊緊貼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拼命親吻著,想要把痛苦轉移到自己的身軀上。
來咬我,來吃我、撕扯我!他心中唯余這個念頭,不要傷害他,我知道錯了,我愿付出一切來彌補……不要傷害他,他那么年輕,那么脆弱,從沒想過害任何一個人,他不該受這種苦,他不該啊……
龍神的淚水,混著鮮血滾滾流淌,劉扶光終于開始在夢中哀凄地尖叫,像一只生生被折斷翅膀的鳥。晏歡一直抱著他,九目中的一目,忽然看到他腹部的異狀,竟詭譎地凹陷了下去。
因為他已經分不清夢與現實的區別,晏歡曾經給予他的傷痕,便再一次鮮活地重現在身體上。
這一刻,晏歡啞口無言,完全癡怔了。
說到底,無論鼓獸,還是撕裂道心之痛,還是之后在棺槨中獨自煎熬,有死無生的六千年,全是晏歡帶給他的夢魘,此刻加害者跪在被害者面前,又能做出什么樣的補償呢?
“……別讓他再受這些!”龍神遽然咆哮,聲嘶力竭。他喊著天道,呼號因果,以及虛空中的一切鬼神,“你們既然偏袒他,使他做了至善,就不該讓他吃這種苦,受這種摧殘!來作弄我,來折磨我!不管什么糟爛事,我全都替他受過,只是別……別這樣對他……”
劉扶光張開嘴,失聲發出長而喑啞,模糊不清的求救,一下下的抽泣哽在喉嚨里,使他窒息般掙扎痙攣。
晏歡咬碎了牙齒,咬爛了舌頭,他再也無法忍受,不顧一切地抵在劉扶光前額,以神魂強沖紫府。
就算這一招險而又險,他也不能放任情勢再惡化下去。
龍魂呼嘯,一次次地沖撞在劉扶光的心海屏障上,最后、最重的一次,幾乎在上面撞出了貫穿的裂痕——
劉扶光劇烈喘息,猝然睜大了眼睛。
——他的眼眸空曠茫然,瞳孔擴散,除了恐懼,里面別無他物。
“……扶光?”晏歡輕輕地念他的名字,像害怕吹走一片飄渺的絨毛,“扶光,卿卿,來,看著我,沒事了……”
劉扶光感應不到任何人,任何事,他抖得快要碎掉,喉嚨里發出困惑的,垂死的聲音,哪怕睜著眼睛,視線里也唯有一片黑暗。
晏歡緊緊地抱著他,面上沾著鮮血,繼而被滾熱的淚水沖刷下去。他溫柔地搖晃,乞求地呼喚,可不管他怎么做,劉扶光都毫無反應,之前他哭喊著沉睡,現在他就像一具偶人,完全木然地封閉了自己。
在龍的懷里,他實在小的可憐,就像一個蜷縮的,枯瘦的孩童,不知道要怎么逃過殘酷世界的傷害。
身處茫然混沌之間,劉扶光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遙遠、渺茫,仿佛從海天的另一邊傳過來。
“——燕燕往飛,候人兮猗……”
飛來飛去的燕子啊,請你們替我傳遞思念的訊息,告訴我所愛的那個人,我還在等他回來啊。
這首古老且簡短的情歌,乃是昔日的涂山氏為禹所作,晏歡顫抖地唱著它,在劉扶光耳邊,龍深沉悲痛的長鳴,像搖籃曲一樣回蕩。
恍惚著,劉扶光漸漸回過神來。
“我夢到了鐘山。” 劉扶光說。
他的鼻子、嘴唇、咽喉,全都是血,晏歡一瞬將他抱得更緊。
“鼓獸,它們聞到了我的味道,”他的語氣超然而渺茫,活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它們餓了,又饑又渴,從四面八方聞到我受了重傷,在流血。然后它們就聚過來,撕扯我,咬我,咬我,接著咬我。”
晏歡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辦,在這方僅存的小小天地里,只有他可以給劉扶光支撐,哪怕他即為罪魁禍首,而另一個是無辜的受害者。
他用滾燙的親吻,淹沒劉扶光的發頂、額角,緊緊地擠著他,給他療傷,給他綿密的摩挲。他分不清這樣的舉動能不能使對方好受起來,但從他記事起,獸類都是以這種方式抱團取暖的。
“我疼,我喘不過氣,我拼命地想逃跑,但是它們扯著我的四肢,扯著我的頭皮,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尖叫、我哭喊,我想要人救我。”
劉扶光垂下眼睛,與晏歡的一目對視。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你,我想要你來救我。”
晏歡呼吸困難,他貼著劉扶光的太陽穴,一下哭得喘不過氣來。
“我……”龍神嘶啞地嘗試,“我會救你,我發誓,我會傾其所有來救你……”
“不是當時,”劉扶光說,“不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那天,是你廢了我的修為,把我扔下鐘山。”
劇痛貫穿晏歡的肋骨,心魔捅穿他的心口,扯走他的心臟,可那時所受疼痛,又怎及此刻的萬分之一?
“后來我不喊了,因為我想起來,是你做成了這一切,是我太過信任你,是我的愚蠢做成了這個結局。”劉扶光笨拙地、直白地說,就像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子,只用最簡潔的語言表達意圖,“我喊我娘,喊我爹,我的哥哥,又喊了好多仙人,太多了,記不清他們的名字了,再后來我不喊了,因為喊了也沒有用。”
劉扶光默默地看著晏歡的許多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說得對,這里確實有一個埋起來的舊傷,”他說,一顆眼淚毫無征兆地砸下來,“而且它永遠都好不了,愈合不了了。”
晏歡哽咽道:“不,它……它會好的,它一定會……”
劉扶光看著他,嘴唇扭曲成怪誕的形狀,突然間,他憤怒地喊叫起來。
“——你撒謊!”
平靜的假象,被謊言一下打破。
“你撒謊……它永遠不可能好了,我不能再信任別人,我不能再愛上誰,它奪走了我的能力,你奪走了我的能力!”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曾經愿意為你放棄一切!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曾經發誓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身份,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想過!我想過如果你不是神,沒了修為,窮困潦倒,我還愿不愿意和你結為道侶,我想過,我可以說我愿意!”
晏歡睜大眼睛,發抖地喘息。
“我為我的信任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劉扶光崩潰至極,痛哭起來,“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打碎成了另一個人,而你完全不懂,因為你鄙夷這種痛苦,你覺得它軟弱、卑微……你撒謊、你撒謊啊……”
不知道有多久,晏歡說不出一句話,一個字。
他也像是被打碎了,潛意識里,他很想反駁,可他心里清楚,劉扶光說得沒錯。昔日的至惡就是這樣的存在,他摒棄劉扶光給他的溫情和愛,他……他不要這種東西。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晏歡只能喑啞地這么說,“是我的錯。”
劉扶光徒勞地呼吸,使氣流兇猛地掠過口腔,帶出斷斷續續的哭聲。
是的,很多年了,他深埋著這些傷口,即便它們一直在腐爛,稍稍回想一下,就會疼得他不能呼吸,使他不停自我唾棄。愚蠢、天真,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因為你竟然相信一個極致的惡神,還給了他傷害你的權力……
“別這么說!”晏歡絕望地抓住他,“你沒有咎由自取,我可以說一千遍一萬遍,說這是我的錯,只要你還不相信,我就可以繼續說下去!”
劉扶光不住哽咽,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時候,他已將心聲口吐而出。
“永遠不會痊愈……”劉扶光喃喃道,“一剎那崩塌的事物,花了多少年才建造起來,從前你不在乎,現在我也不在乎了……”
“沒關系,卿卿,沒關系,”晏歡不停地流淚,吻著他的太陽穴,對他撒謊,“世上哪里來的永遠?你會好的,你多么堅強,我真的沒有見過比你更有韌性的人,你一定會好的,你是至善啊……”
劉扶光聽到最后一句話,神情大變,竟在晏歡雙臂間用力掙扎起來,他凄厲地叫道:“我不是至善!我不是至善,我不想再要這個名頭了!它給我一分恩惠,然后又向我索取十分、十二分的苦痛,這叫什么至善?!”
“好、好!你不是,這個至善不當也罷!”晏歡沒有料到他的反應,急忙許諾,“沒事的,我們不當了、不當了……”
劉扶光咬著牙齒,眼淚直往下淌,他的白衣血跡淋漓,晏歡也是一身的狼藉。
兩人疲憊不堪,傷痕累累地窩在房中。靜默良久,晏歡慢慢開口,輕聲道:“真的,我沒有哄你,你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斷了吧。”
劉扶光不說話,他接著道:“原先我誕生的時候,便是由著真仙封正,至惡降世,又須得至善相配,才連累了你。若你覺得心傷太甚,再也不得愈合,那么待我們拔除所有錨點,剿滅心魔之后……”
他停頓片刻,溫柔拂過劉扶光面上濕漉漉的亂發,將其掖到耳后,低低地道:“我便斷絕道統,與你再不相見。屆時至惡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修道者又壽數漫長,我走以后,你還有千年時光,可以輕松地生活。這樣好嗎?”
劉扶光沉默不言。
他陡然察覺到,晏歡的話語,于冥冥中驚起了一陣奇特的漣漪。
第223章 問此間(五十一)
無邊的黑暗里,心魔睜開眼睛,獨目中閃爍神光。
無形之中,他忽然感覺到了封印的松動,在他的視線當中,那顆金芒燦爛的頑固道心,此刻正微不可見地震顫,四周無懈可擊的囚籠,同時出現了一陣強、一陣弱的波瀾。
出什么事了,莫非至善死了么?
心魔便如急于飲血的蟲虱,迫不及待地撲在封印之上,趁松動之際,饑渴地吞食外界的天地能量。
嗯,死是不太可能死了,他奪了神軀龍心,理所應當算作半個至惡,自然可以感覺到,至善的力量一日強過一日,稍稍一想,便知道本尊干了什么好事,他定然為了哄得至善心花怒放,主動拔了善惡交接的錨點,并且不止一處。
軟弱至此,竟也妄稱至惡。
很有可能是遠離了劉扶光的原因,心魔又能冷靜地思考,而不必受至善的邪門蠱惑。劉扶光的魅力退去了,心魔著意遺忘了他的臉孔、聲音與笑容。
如果昔日的本尊可以痛下殺手,毀其道骨,奪其道心,那他作為青出于藍的篡位者,理應比前任更狠毒無情才是。
只可惜,他還無法獲得他的頭銜,至善選擇誰,誰才是至惡。在這一點上,心魔自然拎得清。
他的面容涌動著山雨欲來的陰影,猙獰的神色出現不過剎那,心魔便快速收斂了殺心,專心研究起脫困的時機。
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劉扶光沒有說“好”,更沒有說“不好”。他始終不語,唯有手指無力蜷縮,一下、兩下,像一只垂死的昆蟲,終于慢慢地摸索進懷中,勾到了被晏歡縮小帶走的東沼。
故國的份量無比沉重,給予他踏實的脈脈溫情。土地是記憶,是搖籃,故國的土地,更孕育著他的所擁有的一切。長久以來,他從東沼汲取站直身體的力量,不管發生什么事,天底下總還有一個令他心安的地方。
他流著淚,低聲說:“我恨你。”
晏歡梳理著他的濕發,手指停頓片刻,他發顫地笑道:“我愛你。”
劉扶光索性閉上眼睛,他疲憊至極,沉入受損的識海,用假寐躲避剛剛發生的事。
恍惚中,耳邊傳來清澈潺潺的水流聲,晏歡擰了溫熱的毛巾,替他小心地擦去面上干結的血和淚。帶著一點燙的熱氣,溫柔地熨帖在緊繃的肌膚上,舒適得像是一場好夢。
晏歡又輕輕哼起了那首簡短的小調,這是苦戀中的女子,對丈夫久候不歸的焦急呼喚。在此之前,還未有能被冠以情之名的歌謠問世。
劉扶光筋疲力竭,只想讓自己暫時遠離這攤子爛事,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想。然而,聽見這悠遠的龍吟,他真的睡著了,并且眠而無夢。
醒來時,眼前是簡樸的床帳,身上白衣潔凈,傷口亦好全了。
劉扶光坐起來,頭還是帶了點悶痛。
他倚在床邊,看見晏歡化成原型,像一條黑乎乎的焦油河,圍著床繞了十圈八圈,把客棧的小房子塞得滿滿當當。見他坐起來,九顆眼珠子悄悄游過來,怯怯地覷著他的臉色。
“……起來了。”劉扶光淡淡地說,“我們還有事要處理。”
晏歡化作人身,眼眶還是紅的,有點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怎么……這就過去了?天大的事,竟輕描淡寫地翻了篇?他先前哭得晏歡萬念俱灰,恨不能立刻千刀萬剮地死了,才好償還自己的孽債,終止這痛苦,現下怎么轉得如此快?
晏歡頭都有點暈了。
“別站著了,”劉扶光一邊收拾東西,頭也不回地道,“答應了巫羅的事,總得替他完成,不能拖延。”
看到他這副樣子,晏歡恍然大悟,這不是又到了他們重聚之后的狀態么?那種“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是又甩不脫你,只好當你是空氣無視”的狀態,只不過責任所迫,劉扶光又不得不跟他說話。
晏歡難過道:“扶光,你……我們又要變成以前那樣了嗎?”
劉扶光頓了一下,轉頭看他。
“以前哪樣?”劉扶光靜靜地道,“你覺得我又在跟你冷戰,是不?”
他回過頭,繼續整理自己用過,不能留給凡人的東西。
“跟你把話說開,也不代表我們從此以后就無話不談了。我現在很煩,懶得解釋,我建議你也閉嘴,就這樣。”
晏歡呆住。
他第一反應,是跑到窗戶跟前,看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
“我現在很煩,懶得解釋” “我建議你閉嘴”……這還是劉扶光——那個教養良好,從不冷言冷語,從不給人甩臉色的劉扶光嗎?
晏歡結結巴巴,慌張比劃了好半天,他不懷疑是不是有誰奪舍了劉扶光,畢竟,誰有本事奪舍至善?
說真的,劉扶光對他說過最嚴重的話,是他們婚后不久,因為晏歡執意幼稚地要切斷他與東沼的聯系,他大喊出的那句“你實在是不可理喻”;而劉扶光對他說過最殘忍的話,則是他們重逢之后,他舉起小指,對自己說“我和你,是永生永世做不得夫妻了”。
可是這么直白,這么沖的語氣,實在是從未聽過!
電光火石,晏歡忽然想起他方才講的“我恨你”。
他不再想做至善了,所以,他難道是在學著如何恨嗎?
——這么說來,雖然他第一次的愛不是給我的,但第一次的恨,實打實是屬于我的呀!
錯愕過后,便是無窮的快活。晏歡實在高興得不得了,他新奇地享受著被劉扶光冷語痛恨的感覺,整個人都快飛起來了。
劉扶光不理會他,徑直走出去,縱起云光,回到祭臺的位置。
高聳宏偉的巫者祭臺,早已被晏歡一怒之下砸成了廢墟,劉扶光本想跟天樞玉門的巫者傳達巫羅的命令,結果也被晏歡宰得滿地攤開,不分你我。
劉扶光本想發火,忍了忍,又想起巫羅哀痛的淚水,還是作罷了。真要論起來,后世的巫者固然全是巫祖的遺族,可他們誤傳他的本意,以至在漫長的監禁中逼瘋了黎牧星,巫羅若是還有實體,指不定比晏歡還狠辣無情些。
當時為了蒙蔽天道,巫羅勒令傳人,將祭臺建在骸骨的最薄弱處。只是時移世易,祭臺的作用,也從掩護,變成了“堵住漏洞,好不叫惡龍逃脫”,實在叫人嘆息。
劉扶光運轉靈炁,搬開坍塌的巨石,和一個只敢竊喜,不敢吭聲的晏歡一起清理了地基,發現一條直通地下的巨大天坑。
“按照常理,巫羅身化萬物,那此處便該是……”劉扶光略一思忖,“巫祖的肚臍?”
晏歡在旁邊,因為劉扶光沒說他能不能出聲,他就一直閉著嘴巴,只有九目轉來轉去。
劉扶光向下飛去,晏歡緊隨其后。巫祖之臍幾乎連接著地心,路途遙遠漫長,誰也不吭氣,應龍的怨恨與龍氣越發濃郁,劉扶光還能適應,晏歡則禁不住地皺起眉頭,按龍類的習性,他正入侵一個同族的巢穴中心,卻不是為了掠奪對方的寶物或者領地,因而難以說服自己的本能。
一瞬千里,修道者的速度拉到極致,總算在將近半個時辰后接近了目的地,黎牧星沉睡在一顆黑得發紅的光球內,龍軀盤轉,雙翼斂起,因為太過長久的禁錮,她枯竭得嚇人,簡直就是一條蕭索的龍皮,裹著具嶙峋的龍骨。
劉扶光嘆了口氣,他說:“就是這兒了,巫羅說過,要喚醒她,就得讓她想起過去的真實過往,他已經讓我看了她的記憶……”
說了半天,沒聽見晏歡的聲音,劉扶光轉過身,瞥著他。
“做什么,”他問,“啞巴了?”
晏歡老實巴交——雖然這個詞跟他是最扯不上關系的,但他的表情確實老實巴交的,九個眼睛睜大了,回答道:“你沒有叫我說話。”
劉扶光:“……”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他這樣謹小慎微的樣子,就算劉扶光說了恨他,也不好無緣無故地上去踩兩下,只得無語地道:“……那我們現在進她的夢,要如何使她想起,你有什么辦法么?”
晏歡眨眨眼睛,忽地為難道:“嗯,辦法是有,只是我不知是否可行。”
劉扶光封下結界,道:“你說就是了。”
晏歡道:“我們先進去。”
二人放出神識,以心魂虛體的形式,投射進黎牧星的混亂夢境。
都說夢是一個人潛意識的顯現,黎牧星的夢境,也確實反映出了她此刻的狀態。劉扶光從未見過這樣分裂的地方,或許晏歡的夢境是瘋狂和譫妄的極致,但那里也比不過黎牧星的反復無常。
她在激烈的拉扯中癲狂了,巫羅的情歌,與人的流言將她來回驅趕;她先天誕生的愛,與后天培育的恨同時使她左右搖晃。她確實擁有過世上最美好的東西,也確實正在被世上最可怕的事物折磨,黎牧星不知道她還能相信誰,因此她的夢也在極端的變化中呼嘯不定。
晏歡率先出手,對付夢境這種東西,他實在手到擒來,像捏橡皮泥一樣輕松簡單。龍神開辟出一塊穩定的區域,對劉扶光道:“巫羅跟她相遇的場景,在哪里?”
劉扶光好像懂了:“你想直接在她的夢里舊日重現?”
晏歡笑了,好像劉扶光說了一句很可愛的天真話:“夢境豈是如此簡單的東西,真要這么好喚醒一個人,我……我也不至于沉溺幻夢六千年,每次醒來,都如鉆心剔骨,痛不可言。”
按照以往,他一提前事,劉扶光便不欲再說,此時念頭改變,劉扶光張了張嘴,晏歡在旁邊眼巴巴地望著,倒像是在期待什么。
“你……你活該?”劉扶光猶豫一下,往常從不說這種打擊報復的話,眼下一開口,尾音還有些不確定的上揚,他堅定意志,又重復道,“你活該。”
晏歡很滿意,他掩蓋臉上的喜色,裝作哀痛地喘息。
但是不能喘得太過,倘若劉扶光覺得愧疚起來——是的,他就是這樣柔軟的老好人,讓晏歡愛他愛得心都發痛——那就不好了。
“我們不搞單純的舊日重現,”晏歡轉移話題,“夢的運作邏輯不是這樣,你只給她看過去的記憶,只會讓她覺得,這是另一場虛幻的夢。我們得扮演。”
劉扶光沒聽懂:“扮演?”
“是了,扮演,”晏歡說,“作為外來者,我們就像異物,不會受她的神識管控。假使我們分別作為‘黎牧星’和‘巫羅’,出現在她的夢里,那么,她一定會察覺到奇怪之處,從而注意到我們。”
劉扶光總算明白,為什么他先前說“我不知是否可行”了。
“……就這么辦吧,”他搖了搖頭,“這法子,聽起來還算靠譜。”
晏歡心花怒放,但不敢表現在明面上,只敢偷著樂。他肅穆地點點頭,道:“那么,我就是黎牧星,而你是巫羅……”
由他扮演一個年少的龍女,實在讓人說不出話,但種族所限,劉扶光也只能無力地點點頭。
根據巫羅提供的回憶,晏歡打扮成一條“幼龍”,坐在蛋殼里,美滋滋地翹首以盼,等待劉扶光扮演的巫羅到來。
……蒼天啊,這世上哪來那么碩大的幼龍?
劉扶光本來還盡力模仿著巫羅的神態,看到晏歡的模樣,臉上的表情就有點繃不住了。他很想扭頭就走,可自己答應的任務,怎么著都得撐下去,他來到“龍蛋”面前,伸出手,摸著龍蛋的外殼。
“沒事了,”他說,“我在這里。”
晏歡深情地說:“我愛你,我第一眼就愛上你了。你等我長大,我一定會娶你。”
劉扶光:“……”
劉扶光咬牙:“說的什么瘋話!”
晏歡沉吟道:“這個么,龍族天性霸道,無論雌雄,龍天然便不會是嫁的那一方,只能是娶的那一方……”
“誰問你這個了!”劉扶光險些抓狂,“你怎么亂加些亂七八糟的臺詞,她當時可沒說過這些!”
晏歡的語氣很委屈:“也不能照本宣科地演啊,總得來點異樣的情節,她才能慢慢比較出不對嘛。”
然而,更讓劉扶光抓狂的還在后面——他當真察覺到了那種無處不在的視線,強烈地投注在他和晏歡身上。
這意味著,晏歡的計劃半點沒錯,他們這出滑稽的戲劇,的的確確吸引住了夢中的黎牧星。
作者有話要說:
劉扶光:*下定決心,大喊* 我討厭你!
晏歡:*欣喜,因為他是劉扶光第一個討厭的對象* 哦,那是什么樣的討厭呢?
劉扶光:*被這個問題難倒,握緊拳頭思索* 什么,我以前從沒想過,討厭還能有這么多種類別……那在所有人里,我決定最討厭你,你明白了嗎?
晏歡:*張大嘴巴,狂喜沖得太過突然,立刻被沖昏倒了*
劉扶光:*比較滿意,而且絕沒有因為他的暈倒而愧疚、不好受* 哼哼,你這下可知道了吧。
第224章 問此間(五十二)
晏歡大膽地拋了一個媚眼,示意劉扶光別中斷了程序。
劉扶光無可奈何,深深吸氣,繼續道:“你別怕,我就帶你走……”
走到跟前伸手,又犯了難,原版的龍蛋,確實可以被巫羅背在筐里,至于這個加強加大的版本,別說背了,多看一眼感覺都要折壽啊。
晏歡當然不會為難他,他盤旋身體,變作小龍的形態,飛舞在劉扶光面前。
“那么,我就跟你走。”
劉扶光捏著鼻梁,頭疼道:“她直到跟巫羅成親前夕,才從蛋里出來……”
“為什么不能是龍的形態?”晏歡聳聳肩膀,如果他是有肩膀的形態,那么他一定在做這個動作,“先天靈智一應俱全,破殼也好,龍形也罷,不過是心障的投射。她怕巫羅像血親一樣拋棄她,因此始終維持著龍蛋的狀態,實際上,還是小孩子的心態。”
這一番剖析,確實是劉扶光想不到的,他沒料到晏歡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所以,黎牧星在確定了巫羅的愛,確定了巫羅再也不會離開她之后,才從龍蛋中躍出,結束了封閉的狀態。
他看了眼晏歡,沒再說什么。
“巫羅”與“黎牧星”結伴而行,走在夢境的大陸上。晏歡不光按照黎牧星的記憶捏人,他還捏造了許多劉扶光不曾見過的看客,將這個夢填充得便如現實。
“那些是誰?”劉扶光望著經過他們身邊,高冠博帶、仙風道骨的一群人,“我怎的從未見過。”
晏歡隨口答道:“是我曾經的老師,順手拿來湊數了。”
“老師?”巫羅與黎牧星行走大地時,也是談天說地,想到什么說什么,因此,他不由多問了一句,“你還有老師?”
晏歡笑道:“唔,怎么沒有呢?那時候,我還是……”
他想了想,仿佛要進入一個極為遙遠的地方,挖掘破舊的回憶。
“我那時還很小,”最后,他說,“比現在這樣大不了多少,但是出世便為真仙封正,身上又帶著人皇氏和十一龍君的通天血債,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有真仙能靠近我,跟我說話、交流。”
晏歡笑道:“別誤會,昔時的真仙,可不是現在這么孱弱纖細的,俱是古神隕落之后,首次得證大道的金仙。往上數個幾十代,指不定是哪個神人混血的苗裔,說他們口出蓮音、落字成玉,毫不夸張。后來的周易、金翠虛之流,跟他們比起來,就像半大的孩子一樣稚嫩。否則,他們怎么有本事,能把我封正?”
他將一口氣攝在唇齒間,又慢慢地吐出去,道:“他們封我成了至惡,也自知闖下大禍,為了補救,執意要將我教養成個恭儉溫良、品德兼優的榜樣。否則,他們怎么跟天道交待?”
劉扶光默默聽著,六千年前,晏歡緊閉心門,恨他恨得比誰都緊,從不跟他說起這些往事,六千年后,縱是晏歡想說,他也懶得聽,如今這樣平和敘事的光景,確實罕見。
“可惜,他們想錯了,”無目的黑龍嘶嘶冷笑,“人有人性,龍自然也有龍性。他們待我,還是想著性相近,習相遠那一套,以為從小教起,就能令我耳濡目染,棄暗投明。”
“天生壞種,是吧,”劉扶光嘆氣道,“就像我天生是個好人……雖然這么說,有點自夸的意思。”
晏歡道:“別否認,世上除了你,再沒人有資格說這話。”
默然片刻,晏歡接著道:“我那時不懂他們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們天天說這個好、那個不好,實在聒噪厭煩得很。我觀察他們數月,待他們習慣了我的注視之后突然下手,只差一點,我就能咬出那真仙的道體,令他染上污穢惡毒,成為第一名隕落的仙人了。”
他遺憾地嗟嘆:“到底是經驗不足……那些真仙嚇得不行,為了懲罰我,他們把我關進一個沒有光,沒有風,沒有生命……什么都沒有的地方,叫我孤苦伶仃地過了好多年。多少年?記不清了,約莫也有個幾百之數吧。從那一刻起,我便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引起的惡禍,倒還是諸世間第二可怕的事物。”
“那第一可怕的呢?”劉扶光覺得意外,他沒想到,晏歡竟還會表達出謙虛的意味。
“是空虛。”他說,“什么都沒有,連死亡亦消失了,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沒有意義,善與惡,愛和恨……不過流連瑣事,不值一提。那里只有你自己,漸漸的,你連自己也會忘記。”
晏歡平靜地說:“在那里,我學會了恐懼,仙人放出我后,我學會了偽裝。我蟄伏了大概千年,待我弄清,他們用了什么法子將我拘禁之后……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是天底下任何老師都夢寐以求的學生?因為我總能抓住萬事萬物的本質,我是神。”
他笑了兩聲:“也許我的老師們現在還活著吧,不過,在那種地方,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緊?”
劉扶光低下頭,對于死去日久的真仙,他心中沒有怨恨,但更不會寬恕,他想了想,忽然問:“那我呢?”
晏歡一愣:“什么?”
劉扶光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毫無幽默感。
“鐘山為虛無之源頭,你將我扔下,抱的也是這樣的念頭嗎?因為真仙安排了我和你的婚事,你對他們的恨也跟著轉移到了我身上,所以才要用你覺得最可怕的刑罰,來報復我?”
晏歡沉默良久,痛苦過甚,他身后的夢境大地,俱在裂解的幅度中扭曲顫動。
“我……”他嘶啞地說,“我、我不……”
他勉強說了幾個字,便再也開不了口,耳邊風聲呼嘯,幻境怪誕地延展,仿佛是時間漫長的具象化。
最后,晏歡承認道:“是的,那時……我心里想的就是這個。”
劉扶光點點頭,冷不丁地問:“你先前說,你殺了鼓獸?如何殺的?”
話題轉得比大風車還快,晏歡頭暈目眩,幾千幾萬根舌頭也要在嘴里打結了,他努力尋摸了一會,找回自己的聲音:“……是、是,我殺了鼓獸,我……”
稍稍打起精神,晏歡組織語言道:“我昔日追悔莫及,下了鐘山尋你,只見到漫山遍谷的鼓獸,我突然害怕了……我把每一只鼓獸都開膛破肚,但它們腹中空無一物,我又把鐘山崖底翻過來找你,甚至拆了鐘山山神的遺骸,仍然沒有收獲。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也不相信你就此死去,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只好回去。”
“拆了鐘山之神的遺骸,”劉扶光笑了一聲,“難怪鼓獸會死完。”
晏歡不敢吱聲,過了片刻,他鼓起勇氣,低低地道:“其實,自你走后,我便在空虛里煎熬,細細算起,亦有六千年之久了……”
劉扶光沒有回應,走了一陣,他漠然道:“一報還一報,自己討來的苦果,怨不得任何人。”
晏歡含著淚畏縮,就像只被鞭笞的幼獸。劉扶光心里明白,傾訴痛苦是曲折的撒嬌,尋求的是愛,而他偏不愿給晏歡這樣的愛。
那股無處不在的注視,已經越來越沉重,幾近化作實體。這意味著,黎牧星的困惑和好奇,同時更加旺盛。
他與晏歡演繹了巫羅和黎牧星曾經做過的事,他們住在人族的部落,幫助這個弱小的族群一步步走向強盛,劉扶光對夢中的人族提出要求,要他們不得敬奉巫者,而是要以應龍作為圖騰參拜。
作為回報,晏歡在夢境里暴打小怪獸,給虛幻的假人開鑿河道,澆灌田地,時不時調理一下風雨天時,基本一比一復刻了黎牧星當日的善舉。應龍的旗幟飄揚,大地上的人們交口贊嘆,稱應龍為亙古的大母,慈柔的武神。
“你還想要什么呢?”時間終于到了這一刻,劉扶光原話復述,詢問“黎牧星”的意見,“只要我有,我一定給你。”
很久很久,晏歡凝視著劉扶光的眼眸,并不說話。
“那么,我有一個問題,請你務必回答我。”晏歡低聲說,“這是我真心實意的請求,我苦苦思索不下數千年,都不能得出答案,唯有來求教你。”
劉扶光蹙起眉心,斟酌片刻,道:“你問。”
晏歡問:“你那時候……為什么會愛上我?”
劉扶光定定看著他,看著這頭傷痕累累,失了龍心,九目渾濁的惡神。
他思索半晌,這件事上,他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便斟酌著回答了。
“我對你的愛,由憐惜而起。我那時太年輕,太天真,也太淺薄。我是真的認為,你是如此可憐,就像一個生下來就沒有見過光,因而覺得光不存在的盲人一樣,而我的愛實際上可以改變任何一個人,包括你。”
他笑了笑:“現在想想,那其實是非常傲慢的念頭。”
注視著他,晏歡的眼目發顫。
“我希望我可以理解你,你也可以理解我,我希望世上的人都可以相互理解。我對你的愛,未嘗不是一種對自我愿景的投射……說到底,我和你都是不正常的,晏歡。”
劉扶光看著他,道:“這便是我的回答了。”
“因為憐惜,”晏歡輕聲重復,“你愛我,是因為你憐惜我。”
劉扶光張了張嘴:“是,但也不全是出于這個,我的意思是,我跟你都有……”
“我要你,”晏歡恍惚且夢幻地開口,重復黎牧星的臺詞。但只要眼睛不瞎,耳朵沒聾,就是傻子也聽得出來,他這話到底是對誰說的,“你說只要你有,就一定會給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給我吧,我只要你。”
這一刻,晏歡從龍身變作人身,高大俊美的神祇,眼中洶涌著比春潮還要浩蕩的情意,耳邊佩環叮嚀,黃金的光彩動人心魄。
劉扶光:“……”
你這選擇性的聽力也是絕了。
“好了!”劉扶光偏過頭去,假裝沒看見正跳來跳去開屏的龍神,“該完成最后的環節……別笑了!正事要緊。”
他制造出十一龍君與人皇氏大戰的場景,不由分說,就把晏歡往夢境的地底塞,一邊塞,一邊哼唱巫羅創作的歌謠。感到黎牧星的注視越發危險,劉扶光又急忙揮灑出巫羅身化萬物的意象,為了深愛的龍女,巫者是如何獻祭出所有,以此交換一條蒙蔽天道的功德帷幕。
夢境的世界里,漸漸下起了大雨。
應龍痛苦的長鳴,仿佛與這暴雨融為一體,漫蕩在世間的每一個角落。劉扶光知道,她仍在半信半疑的譫妄里徘徊,算不得真正記起了前塵往事。
伴隨著龍吟,龍女的夢亦開始搖撼、塌解。晏歡從地下飛出,也不扮演被困的幼龍了,只挾著劉扶光飛來飛去,躲避崩壞的天空與陸地。
“相信我們!”劉扶光大聲喊道,“也相信你自己,黎牧星!你且仔細想想,你身為應龍血裔,巫羅已死萬年,縱然身化大地,又如何禁得住一條真龍?自始至終,他對你的感情從未變過,所以他的歌才是世間最強大的咒術,一切俱是陰差陽錯,天意弄人,而非他的真心!”
龍吟鋪天蓋地,轟然炸碎了整個夢境,將劉扶光和晏歡直接彈出。神識回歸本體,劉扶光睜開眼睛,驚駭地望著面前光球,黎牧星癲亂掙扎,積壓了萬年的靈炁猶如開水般沸騰,發出極為不祥的尖銳嘯響。
“走!”晏歡當機立斷,眼下他的能力百不存一,根本無法與應龍的后嗣硬碰硬,只能帶著劉扶光,先跑為上策,“別留在這!”
二人奪命往外飛掠,靈炁與龍氣的颶風席卷了地心,激起驚天動地的能量巨浪,直接貫通了大地之臍的隧道,繼而化作近乎直線的光帶,一瞬擊穿漫天雨云,與星空相連!
剎那間海天不分,世界仿佛與外界虛空化成一片,除了黎牧星的長嘯,與靈炁轟炸的雷霆巨響,劉扶光什么也聽不到。
“再這樣下去,這顆星辰就要被炸碎了——!”劉扶光放聲大喊,然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么,遮天蔽日的白光中,晏歡捂住他的耳朵,觸須猶如黏連的無數只手,將他拖進體內藏好。
緊接著,他身化漆黑巨龍,頂著噴薄而出應龍之氣,發出喑啞尖銳的吼聲,與瘋狂的應龍廝殺在一處。
“區區應龍血裔,休得放肆!”黑龍厲聲咆哮。
黎牧星雖受龍神的威壓,但她被囚萬年,一朝脫困,豈能輕易將牢籠放過?反而狂性大發,與晏歡拼命殺在一處。
天穹之中,星云潮涌,宛如一雙無形巨手,將一黑一黃的兩條龍輕柔拂開。
劉扶光感應到了,那是巫羅的力量,亦是他殘存的遺志。
“……至善,”巫祖的聲音,模糊地傳遞到他的耳畔,“我蒙受詛咒,無法再與牧星相見,你見了她之后,若能幫我帶一句話,巫羅感激不盡。”
劉扶光忙道:“你且說。”
外面靜悄悄的,巫羅插手之后,兩條龍便不打了,他為晏歡吞在體內,急忙拍了拍觸須,示意放他出去。
出到外面,但見漫天星海,光輝如露,颶風駕著應龍的雙翼,她的雙目憔悴不堪,出神地望著那天空。
“應龍女。”劉扶光喚道,聽見他的聲音,應龍情不自禁地轉過眼目,凝視著他。
“……我認得你,”應龍慢慢地道,因為久不開口,發音十分含糊,“你是我夢里的那個人。”
劉扶光點頭,承認道:“受人所托,故而來此喚醒你。”
黎牧星嘶啞地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為我流了這萬年的淚,便夠了么?”
“實際上,還有一樣遺物,要交予龍女。”劉扶光上前一步,推開晏歡試圖保護他的動作,“不知龍女可愿我代為轉交?”
黎牧星已是心如死灰,一身龍鱗開裂,龍鬃更是褪得如雪枯白,她猛地抬頭,急切道:“巫羅還留了什么?還給我!”
一瞬之間,劉扶光身上泛起青白交加的光芒,他的面貌,似乎也變得與巫羅極為神似。他飛向黎牧星,溫暖的掌心,按在巨大的龍首前額,落下了一個輕如雨水的吻。
“我誤你萬年,縱然初衷是為了救你,我也無顏再見你。”劉扶光——抑或巫羅,輕輕開口道,“但是,能與你相遇真是太好了,能愛著你,真是太好了。”
黎牧星怔然不語,兩行淚水,已從金黃龍目中墜下。
“龍的愛,是福還是禍呢?”離去前,巫羅用只有劉扶光才能聽見的聲音,對他發出嘆息,“萬年夙愿已了,我愿以一世之力,替你治愈舊傷。至善,望你多多保重,牧星……煩請替我照拂一二罷,她尚且年輕,沉睡太久,實在不曉得世事如何艱辛。”
劉扶光默然多時,他無法回答巫羅的第一個問題,只得對第二個懇求點頭。
“好,”他說,“多謝你的美意,我會替你照顧她。”
第225章 問此間(五十三)
時隔萬年,黎牧星再度化作人形,龍女形容枯槁,身不禁風,默默撫摸著額心殘余的溫度,除了一個吻,一場雨,一間牢籠的殘骸,巫羅再沒有給她留下什么。
就連原先送別的愛語,如今也變成了囚龍的兇術,時光消磨心意,蹉跎溫情,以至最后使她口出咒言,使巫羅再也不能與她相見。
神的愛,究竟是福還是禍?
她望著自己的雙手,面上的淚水始終不曾干涸,那白衣的男子望著她,緩聲問道:“龍女,你日后要如何打算呢?”
黎牧星抬起眼睛,心中五味雜陳,嘴唇木愣愣地動了好幾下,囁嚅道:“……不知道。”
龍的壽數不見盡頭,只要她愿意,就是在這里站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關系呢?她的愛消散了,恨亦是枉然的,總歸世上再沒有什么可以懷念的事物了。
有時候,黎牧星會無法避免地想起一個問題,當年萬龍升空,舉族離去,血親卻唯獨丟下了她,是不是他們早已經預見了她命中與巫羅糾纏的這場大劫,所以才不愿她與他們有所牽連?
晏歡皺著眉頭,抹平法衣上的褶皺,看見劉扶光的嘴唇印在另一個同族前額——即便知曉那是巫羅所托,他心底仍然泛起無法言喻的酸水。
“你又在傷心什么?”他居高臨下,直接用龍語發問,“你的人類深愛你萬年之久,為了你,他可以舍身斷道,從身到心,毫無保留地給你,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黎牧星鼻翼發皺,下意識呲出獠牙,以兇狠的表情轉向他。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她厲聲道,“別把你的愿望強加在我身上!你說的又有什么好了?”
她望著眼前的古怪黑龍,一時之間,只覺一股貫穿心魂的惡寒,順著鱗片上下亂竄。
她被困萬年,無從得知晏歡的根腳,但她完全可以感知出,這只黑龍既無龍珠,又缺肉身,完全憑借魂力支撐現世,實在破碎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可他居然還沒有死去,還能令她生出忌憚的神威。
“你又是什么東西,”黎牧星冷笑道,一腔痛慨怨恨,此刻都像找到了發泄口,“敢在我這里啰唣吵鬧!”
晏歡亦笑出一口鋒利瘆人的尖牙:“哦?區區應龍苗裔,竟也想要以下犯上了么?”
空氣劈啪作響,宛如暴躁的雷霆相互擦碰,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壓,劉扶光一下插在兩頭虎視眈眈的龍中間,皺眉呵斥道:“好了,都住口!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真要打個你死我活才算完嗎?”
晏歡與黎牧星交談時,用的俱是龍語,漫天嘶吟宛如金石交錯,劉扶光一句話也聽不懂,但這不妨礙他看出那劍拔弩張的氛圍。遭受他的斥責,晏歡縮起脖子,耳朵都耷拉了下來,黎牧星亦覺得心神震蕩,不由退讓。
“應龍女,”劉扶光轉向黎牧星,“我受巫羅所托,他說你沉睡太久,尚不知世事如何,確實需要人幫忙牽引。我覺得,你定然不愿再在這里待下去,哪怕這里是他身化的世界……”
面對他,黎牧星下意識收起了滿身尖銳的棘刺,不知為何,她居然愿意對著一名陌生人翻出一段肚皮。
她面容扭曲,喘息道:“誰說我不愿在這里待了!恰恰相反,我要沉毀陸地,打碎巫羅的每一塊骨頭,因為他怎么敢自作主張,以為我會感激他的犧牲!我要殺了所有眾生,再把這顆星星改造成我的巢穴,再沒有人能活下去,沒有!”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都做了什么……蠢笨不堪,竟妄言我與巫羅的往事,用人言篡改我的意識,稱呼我為惡龍、孽種,而他們立足求生的萬事萬物,全是巫羅為我而生的!為了我!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定不輕饒他們,等到最后一個人也淹死在海水里,被魚群吃干凈,我的恨意才能削弱萬分之一!”
應龍指天喊地,激烈地發著脾氣,劉扶光望著她,只是憂愁地笑了笑。
“在這里筑巢?”他問,“可是,這里的海水,全是巫羅為你而流的淚啊。”
黎牧星愣了愣,她低頭俯瞰,陸地便如骸骨,而蒼藍色的海水無邊無際,海浪在風中顫抖著低吟。
她確實嘗到了那種咸澀的苦味……在睡夢中,她也時常聽見一些乞求的哀告,關于數千年無法停息的大雨,關于雨中如潮如霧的哭聲。
她咬緊牙關,眼里蓄滿了淚水,只是倔強地不肯再流。
“就算是,那又如何呢?”她反問,“他早就死了,哪怕身化此世,也只是殘留了一絲無用的意志。連令我脫困都做不到,還要來委托外人……”
她轉向劉扶光,“說起來,你們又是什么來路了?一個修士,一個殘破的龍魂,這組合倒很新鮮。”
“劉扶光,至善,”劉扶光無奈地指了指自己,繼而指向晏歡,“晏歡,至惡。為你效勞。”
黎牧星困惑地皺眉,努力思考這兩個稱謂是什么意思,她搖頭道:“從沒聽過,善與惡也能是活生生的靈么?這就像黑白、清濁成了人身一樣,你莫要與我說笑。”
她的目光轉來轉去,在晏歡與劉扶光之間交錯,過了一會,她忽然意識到,那白衣人說的是真的!他們真的是至惡與至善的集合體。
“世上怎么會有鳩拙至此的蠢事!”黎牧星叫起來,“大道失常了么,居然會讓你們行走人間?”
“這個問題,我也問了好幾千年了,”劉扶光聳聳肩,“或許只是……天意弄人。便如你與巫羅一樣。”
黎牧星來回細瞧,她瞧見晏歡望著劉扶光的眼神,忽的明白了什么。
“原來如此。”她以龍語說,“那么,你深愛他。”
晏歡回道:“愛太淺薄,他是我的一切。”
黎牧星蹙氣眉心。
他算什么至惡呢?說白了,他眼中只有劉扶光。為了劉扶光,他可以做盡世上全部的好事,同樣為了劉扶光,他亦能毀滅一顆,或者一百顆生機盎然的星星。
與其說這是至惡,不如說這是沒有原則、善惡不分,只為“劉扶光”這個人臣服奉獻的混沌神子而已。
“你是誰的后裔?”黎牧星問,“既然天道能容你擔了這個頭銜,想必你根腳不凡。”
晏歡瞥她一眼,片刻后,可有可無地答道:“人皇氏,十一龍君。”
黎牧星瞬間變了容色,她退向劉扶光的方位,看待晏歡,如同看著一個瘟神。
“是你!”她嘶聲道,“你竟是祂們的血裔……”
她瞄到劉扶光,年輕的龍女,又忽然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
“難怪他不愛你,對不對?”她炫耀般地揚起眉梢,“你的人類不愛你,因為你是滅世大神的子嗣,他卻是至善。水火不容,你對他求而不得,自然算作情理之中的事……”
剎那間,晏歡勃然大怒,他咆哮著不成語義,惡毒至極的龍吼,立即要沖到應龍身前,將其活活扯成碎片。劉扶光不懂他們在扯什么,只知道前一刻,兩人還你來我往的,下一秒,晏歡便再動殺心。
“夠了!”他頭疼地攔在兩頭龍面前,“反正你們也很閑,不如下去把陸地撈一撈,安放好,別讓巫羅的遺骨不得安寧,怎么樣?”
兩頭龍互相罵罵咧咧的,倒是都很聽話,自顧自地下去撈地。過了兩個時辰,黎牧星到底還是小龍,自由不久,好奇心又旺盛,她是沒見過晏歡在全盛時期發過怎樣的癲,又湊過去問:“我是不知道你倆之間有什么情天孽海的往事……不過,他那么美,又是至善,你倆在一起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你有沒有考慮過別人?”
晏歡用能殺人的眼光瞪著她,黎牧星嗤道:“你也知曉龍的天性,要我們渴望著一個求而不得的人,會有多痛苦。你是神的后代,要考慮別人也不難。”
晏歡深吸一口氣,簡直被這不知所謂的輕佻提議氣得頭暈眼花。他看著遠處留意這邊的劉扶光,知道打殺也打殺不得,想狂罵這初生的小輩幾句,千頭萬緒,又不知從何說起——他要如何把他與扶光的復雜往事,他待扶光的歉疚與深情,俱容納至三言兩語中,還能讓這個冒失的小蠢蛋明白?
一口氣梗在喉嚨里,晏歡朝向應龍,神情森然,睜開身上的混沌九目,沉聲道:“他人縱然愛我,愛的也是身為神明的我,唯有劉扶光,才會毫不猶豫地擁抱一頭丑陋的惡獸。”
黎牧星看著他,沉默了。
他們抬起零零散散的大陸,黎牧星望著劉扶光,突然說:“我已經決定了。”
劉扶光神色溫柔,黎牧星接著道:“我會留在這里,我……我恨巫羅擅作主張,但我總得照顧他的墳墓,對不對?他畢竟是……畢竟是我唯一愛著的人。更何況,我要扭轉那些謠言,所有人都應當明白,巫羅不是什么屠龍的英雄,他是屬于我的人類。是時候糾正錯誤了。”
劉扶光頷首,沒有表示出異議:“我以為你會離開這里,離開這個……”
他含糊地做了個手勢,巫羅的骸骨,終究桎梏過她近乎萬年的光陰。
“我知道,”黎牧星苦笑,“可是,誰讓我是龍呢?年少的時候,龍們一個賽一個的淫逸無度,直到祂們真的愛上屬于自己的情人,這就像脫胎換骨,一生中不會再有第二次。”
她輕聲道:“我曾經擁有過那么多健壯美麗的男孩和女孩,可是我不快樂,我總覺得胸膛里缺了些什么……直到巫羅對我說,他看我那樣害怕,便心生不忍,不愿再留我一個人。我忽然就明白了,我與他相伴多少年,直至那一刻,我才找到了那個缺失的部分。”
劉扶光注視她,黎牧星笑著說:“索性我這一世是不會再快活得起來了,倒不如留在這里。也許有一日我煩了、倦了,就會去別的地方看看了,可是現在,我還是不能放下他……”
劉扶光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待我們處理完要事,我會回來看你的。”
“保重,”黎牧星展顏道,“還有……多謝你們,救我出來。”
她的目光掠過晏歡,與他交換了一個別具深意,只有同族才能看出的眼神。
晏歡凝眉不語,算是承認了她的歉意。
三日后,劉扶光與晏歡離開這顆龍與巫者的世界,前往下一個定好的目標。
世界海中風平浪靜,但是劉扶光總覺得,這種平靜下面,隱藏著一些令人不安的事物。而這種預感,在他與晏歡抵達錨點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眺望著這個大地皸裂,旱地萬里的世界,劉扶光抓起一把干燥至極的沙子。
這里就像是上一個星辰的鏡像時空,黎牧星的巢穴里,海水起碼占據了十分之九的地盤,而這里卻見不到一絲水汽。熱浪滾滾,空氣扭曲著,放眼望去,劉扶光沒有看見一個活物。
“旱魃必然很喜歡這里,”晏歡漫不經心地點評,“此世若要養出一只旱魃,也定是強力不下神祇的邪魔。”
第226章 問此間(五十四)
“別烏鴉嘴。”劉扶光斥了一句,又覺無奈,眼下大旱肆虐,呼氣如焚,搞不好晏歡說的一點沒錯,“具體情況如何,還是要看過之后再定奪。”
晏歡樂呵呵道:“聽你的。”
他們穿過漫漫沙漠,劉扶光張開神識,在天穹上四處張望,沒見大日的影子,天空卻透出一種鐵錠燒化之后的晶亮通紅,空氣中也擁擠著炙熱的火毒,凡人若是生活在這里,定然會在幾次呼吸后內燃而死。
“連生靈也沒有,”劉扶光道,“善惡廝殺在何處?”
“水源往往藏在沙漠之下,”晏歡道,“此地的居民,也一定住在地下。”
劉扶光點點頭:“說得有理。”
他們疾馳在沙海當中,不知為何,劉扶光心里總想著黎牧星臨行前說過的話,她提到龍的天性,龍的本能……這對他來說,仍是一個無比新奇的議題。一直以來,晏歡身上的至惡屬性,壓倒性地蓋過了他的龍族習性,許多奇怪的表現,都是他和心魔離體之后,才愈來愈多地涌現出來。
譬如晏歡常常自以為隱蔽地嗅著他的味道,和他待在一塊的時候,從喉嚨到胸膛,全共振出隆隆的呼嚕聲。還有龍越發嚴重的筑巢癖好、投喂與囤積的癖好,他狩獵、烹飪,仿佛劉扶光吃得越多,從他這里接受的越多,他便越快活,越舒暢,越心滿意足。
甚至每在一處暫作修整,到了要離開的時候,晏歡總要偷偷地變回原型,伸著龍角,袒著腹部,來回在他的枕頭和床榻上磨蹭……劉扶光知道,龍腹的細鱗處埋藏著龍的氣味腺,那氣息烈似海風,帶著如同血腥的濃膩香氣,直沖得他差點打噴嚏。
若要劉扶光橫眉豎目地發一通火,總歸也是要離開了;若要他什么都不說,空氣里又充滿了真龍在求偶期苦熬的渴盼欲念,聞得他手心發癢,好想給晏歡臉皮上來兩下……晏歡居然還以為劉扶光發現不了!或者說按照他心理的扭曲程度,就是劉扶光挑明了罵他兩句,又能有什么用呢?說不定還給他越罵越高興了。
好像他們成親那會,晏歡也沒有如此不知廉恥,像頭野獸一樣四處嗅探、大圈地盤。
是不是至惡的力量劇烈消耗,就像大海退潮之后,才能如此鮮明地顯露出沙灘的真正模樣?
他尚在沉思,晏歡已停下身形,挑起眉梢,像是發現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
“瞧瞧這里,”他咕噥道,“一處戰場的遺址。”
劉扶光抬起頭,天時漸晚,狂風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上呼嘯,猶如萬馬群嘶。但即便是夜幕降臨,也未能替這個世界覆上一層降溫的面紗,天空仍然是同樣的晶紅,只是稍微黯淡了一些。
“非常古老了,”他踩在沙地上,俯身拾起一塊不分劍戟,被風沙和高熱蝕化到擰起的碎片,“連上面殘存的殺意也徹底消逝,你發現了什么?”
晏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愛侶之前在思索些什么,居然這般投入。
劉扶光抬起眼睛,他扔掉了兵器的碎片,有些慚愧地“哦”了一聲:“我剛剛……走神了。”
在他面前,黃沙漫天翻卷,但以他目前的眼力,完全可以看見這場大風是如何改變沙漠的地貌:隨著颶風的推動,大大小小的沙丘波瀾變遷、高低起伏,古戰場的面積,也跟著黃沙的潮涌而變化。
“看到了?”晏歡問,“戰場的面積可大著呢,說不定整片沙子地,全蓋在它上面。”
劉扶光低聲道:“這么大的戰役,不知道會滋生出多少遺留事端……”
大風斷斷續續地刮了半夜,方才漸漸停歇下來。劉扶光定了定神,凝視著遠方的地平線,忽然道:“我想,我們找到原住民的位置了。”
順著他的目光,晏歡能聽見沉重機括嘎吱轉動的笨重聲響,遠遠望去,仿佛沙面上豎起了幾只蝴蝶的圓圓翅膀。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如他所說,原住民無法承受地面的熾熱高溫,轉向地下居住,但螻蟻之軀,終究還是找到了艱難求生的路徑,他們在沙地上壓緊金屬的大門,待到夜風刮過,移走上面的沉重沙山,大門便會自動彈開,以此為地底換氣。
兩人穿過沙漠,掠至地門洞開的所在,穿下去細看,地面上滾燙似火,地底則完全陰冷如冰,寒意沁入骨髓。劉扶光以明珠照著路,看到村莊、沙田,一應與別處無異,只是屋舍寂靜、農田蕭疏,空中流淌著尸骨的腐臭氣味。
劉扶光幾步搶入村落,挨家挨戶去看,土屋內俱是死去日久的尸骨,渾身上下的血都被吸干凈了。
“這怎么……”劉扶光喃喃,“竟沒留下一個活口。”
晏歡做了個噓的手勢,蓋住他手里的明珠,劉扶光禁言不語,他也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窸窣聲音。
晏歡力度輕柔,但卻十分具有占有欲地拉著他,兩人閃身進暗處,頓時與黑暗融為一體。
劉扶光凝神細看,只聽悄悄的“撲撲”兩聲,一個小東西撞在高高的門檻上,敏捷地翻了進來。
地底陰冷,凡是土屋,必定在地基上多費工夫,一層碎木,一層泥漿,一層石灰,如此復合澆筑,修起了厚實的地面。那小東西從門檻處落地,仰面摔在地上。
他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個小小的木偶人,五官粗拙,嘴角沾血,頭發、手腳一應俱全,縫制的布衣服早已變成了不分顏色的棕褐色。這東西居然是活的,手舞足蹈地掙扎了一陣,便慢慢地撐著站了起來,在屋子里團團亂轉,呼吸有聲。
“你說,它在干什么呢?”晏歡貼在他身后,壓低聲音問。
他口里問著偶人,心思可連一分也懶得勻出去。他的胸膛若即若離地挨著劉扶光的后背,喉嚨里又開始發出呼嚕作響的聲音。
他情不自禁地要去追逐那溫暖的熱量,柔軟的頸窩,沒有被衣料遮掩的裸露肌膚上,有股令他神魂顛倒的香氣,愛侶的血肉之中散發著獨特的靈炁。
他深深呼吸、深深呼吸,重復一千次、一萬次也還不夠,他饑餓的涎水在獠牙間流淌,永遠不夠。
晏歡難以自持地想象著他的味道,劉扶光使用花木的熏香,乳脂與松香的芬芳雜糅進每一絲肌理的線條,與他皮膚上的熱氣混合。愛侶的血管鼓動,血液沖刷過經脈,猶如澎湃溫柔的潮水,對龍神發出無比深沉,無比使他迷戀的呼喚。
他無法控制地幻想著這一切的味道,幻想它在嘴唇與舌頭上融化的方式……晏歡感到饑餓,他的眼睫顫顫發抖,瞳孔渙散了,漆黑的舌尖亦不由自主地探出嘴唇,想要舔舐在——
“它在找我們。”劉扶光將警告融在回答里,猶如一口清醒的銅鐘,在晏歡的心神上轟鳴,“集中注意力。”
晏歡遽然一驚,仿佛剛從一個美好的幻夢中醒來,他落寞地閉上嘴巴,眼神十分委屈。
“……哦,”他小聲嘟噥,“好的。”
他們在這里毫不顧忌地交談,那偶人卻一點也沒發現他們。它咿咿呀呀地來回轉圈,始終找不到屋子里的活物在哪,墨畫的眉毛便不由生氣地立起,兩點模糊的眼睛也閃爍不定,在黑暗無光的空間里,顯得十足詭譎,更添幾分陰氣森森。
它一動不動地停在房子中央,口中忽然發出稚兒尖利的哭鬧聲:“姆媽!姆媽!我怕,你在哪里?”
“小畜生,”晏歡道,“還在這兒嚎上了,真不怕灰飛煙滅么?”
劉扶光道:“它想引我們出去。不過,總覺得這偶人在哪見過……”
心念一動,又懶得再看邪物演戲,他邁開步子,直接走到偶人面前,將其一把拎起。
偶人乍然觸碰到至善清氣,充滿血腥的魂魄都快被震碎了。劉扶光翻過來,摸到其制作材質,一下頓悟過來:“樟柳神!樟木為靈哥,柳木為靈姐……這里怎么會有樟柳神?”
道法茫茫,樟柳神卻是不折不扣的邪術。心懷不軌的卜者,為了利益而探求天機,便想出了如何依靠樟柳神的辦法。活割童男童女的鼻、口唇、舌尖、耳朵、眼睛,咒取活氣,再剖腹,割心肝成小塊,曬干之后搗成粉末。男童便收裹在樟木人偶當中,女童便收裹在柳木人偶當中,以五色彩帛剪作衣裳,便煉成了一個樟柳神。既可派遣作怪,也可問卜未來。
被他叫出了來歷,樟柳神也不能再做啞巴了,它大聲慘叫起來:“六月蘊隆何蟲蟲,山石欲碎銅山融!幾榻灼如坐深甑,枯禾葉卷鳴響風!旱民……”
吵得實在受不了,晏歡一下鉗著偶人的頭,至惡戾氣自天靈灌入,痛得樟柳神狂哭不止,晏歡按捺著施虐欲,低聲道:“閉嘴。”
劉扶光無奈道:“聽它念的,似乎是一首描述大旱的詩,你何不讓它說完?”
晏歡松開手,道:“故意像殺豬般嚎,我看它是真的想死了。”
劉扶光不理他,先對著樟柳神一通盤問,得到了一個令人不知說什么好的事實。
真叫晏歡說中了,在這個世界,旱魃不僅真實存在,并且是當世最大的禍患。為了預警旱魃,此地的村巫不知從哪學來了邪法,當真犧牲了一家人,用那戶的孩童做出了一個樟柳神。
只是旱魃行蹤不定,樟柳神倒是要時時供奉,然而連年收成微薄,村人漸漸已不愿向這詭異可怖的木偶,付出自己寶貴的食物。
現在,那里里外外的滿地干尸,便是樟柳神饑餓過頭的后果。
“他們叫你預警旱魃,”劉扶光道,“你是如何預警的?”
樟柳神沉默片刻,又嘶聲尖叫起來:“六月蘊隆何蟲蟲,山石欲碎銅山融!幾榻……!”
它叫的聲音愈發高亢,愈發駭人,劉扶光擰眉不語,在噪聲抵達最高頂點的那一刻,樟柳神的身體崩出“喀喇”脆響,一道裂紋,貫穿了它的頭尾。
劉扶光后背的汗毛倏然豎起,他將樟柳神一扔,曜日明珠的光輝,已與突襲者交鋒在一處!
作者有話要說:
【怎么沒復制全!再加個小劇場】
晏歡:*蹭來蹭去,試圖控制自己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戀,但是失敗* 扶光的枕頭,扶光的被子……
劉扶光:*隱忍,試圖控制自己千年一見的怒火,但是失敗* 晏歡,你干什么?!
還是劉扶光:*將晏歡狠狠收拾,但是看著晏歡無論如何都很幸福的呻吟,又感到挫敗、后悔* 唉,我在干什么,我不該理會他的!
第227章 問此間(五十五)
不光劉扶光與晏歡吃驚,來者亦從喉間“唬”了一聲,像是詫異對方竟能抵擋過自己的一擊。
借著明珠的光輝,劉扶光赫然看清,旱魃的身形極其瘦長,黑如鋼鐵的皮膚肌肉,盡數緊貼在堅不可摧的骨骼上,泛出詭異的古銅光澤,便如夜中的一道鬼影。至于樣貌、衣袍,一概沒有,骷髏嶙峋的頭顱上,唯有兩點炭火般的猩紅雙目,不住灼灼亂閃。
晏歡瞬時大怒,他的法衣與黑發獵獵飛舞、無風自動,身體還立在原地,頭頸卻突然探如長蛇,在半空中迅疾如電地抖開,一下繞至旱魃身后,面貌口唇,皆化出駝鼻獠牙的龍相。
他就這么張大了嘴,露出層層交錯旋轉的利齒,繼而兇殘地咬住了旱魃的半個胸膛。龍牙與旱魃如金如銅的肌膚悍然相撞,黑暗里,灼熱的火星四濺噴發,旱魃驟然吃痛,不由發出獅吼般的咆哮。
一口居然還沒咬穿,可見旱魃體質之強悍。晏歡長頸上,充當龍鬃的觸須即刻伸長,蜂擁而至,在旱魃七竅之上游離。不僅刺進耳道、鼻腔,更有兩只變幻尖銳棘刺,猶如鳥喙破殼,直接捅穿了兩顆火目,去攪舐旱魃的腦仁。
旱魃造此酷刑,頃刻間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那凄厲的哀嚎,回蕩在空曠黑暗的地底。
黑血順著它扭曲的面目粘稠流淌,它嘶啞地大喊:“別殺我!你們要什么,我都給!”
晏歡一張嘴擒著不動,脖頸處游弋變幻,又生出另一張形狀狹長,布滿利齒的嘴巴,一張一合地陰冷笑道:“既如此,我們問什么,你便答什么了?”
平生第一次,旱魃心中生出了觳觫哆嗦的寒意。捕獵凡人上百年,它何曾見過這等超脫常理的可怖之物?此刻生死都拿捏在對方手里,它唯有忍著劇痛,不管不顧地大聲道:“是的、是的!尊上請問!”
劉扶光心里知道,旱魃率先沖著自己來,身處干旱沙漠,它的行動簡直如魚得水,是以就連晏歡——或者說,就連神力巨幅削弱的晏歡,都未能及時發現它。
就為了這個原因,晏歡也不會放過它的,頂多讓它死得痛快點罷了。
他這么想著,晏歡已然痛快地承諾道:“若你所言不虛,我便饒你一命。我且問你,你是天生的旱魃么?”
看見一線曙光,旱魃竹筒倒豆子地道:“我不知何為天生的旱魃!只是從一有神志開始,我便游蕩在無邊大地上,狩獵人族,以求飽腹。”
劉扶光細思道:“唔,不對吧?這世上難道只有你一頭旱魃嗎?”
旱魃猶豫一下,捕捉到它的遲疑,觸須狠狠一鞭,一下插在腦仁里亂攪,旱魃即刻尖聲哀嚎,血淚橫流。
劉扶光皺起眉頭,嚴厲地看了晏歡一眼。
得以緩和,旱魃氣息奄奄,哀求道:“尊上明鑒,遠不止……遠不止我一頭……”
“那便是了,”劉扶光道,“既然遠不止你一頭,凡人的生存條件如此險惡,縱使能夠繁衍生息,也抵不過旱魃銅皮鐵骨,力大無窮,他們應該早被你們吃盡了才是。這又作何解釋呢?”
眼看無法抵賴,旱魃只得吞吞吐吐地道:“這是因為、因為……有規矩定給我們……”
“誰定的規矩,定了什么規矩,還要我們特意問?你是個撥浪鼓么,打一下出一聲?”晏歡含笑道,聽見他的聲音,旱魃已是遍體生寒,不由得瑟瑟發抖。
“……是旱神,是旱神定下的規矩!”旱魃痛苦地吶喊道,“我們俱是旱神血脈,祂為我們定下規矩,三月之中,僅許狩獵一次!”
劉扶光與晏歡對視一眼,劉扶光道:“說說這個旱神。”
如果它還有眼睛的話,旱魃眼中,定然會出現恐懼的神光。
“旱神是萬物的主宰,”它鼓起勇氣,“祂居住在赤水的神宮,天時變化、季節更迭,全在祂的掌握之中。”
劉扶光低聲問晏歡:“你可有感覺?”
晏歡冷笑道:“毫無感覺,所謂旱神,不過自吹自擂自封。先代的赤水女魃倒是貨真價實的黃帝之子,只是也早已夭亡,難道隨便一只成了氣候的魃,堆砌個名為赤水的墳包,就敢自稱為神了么?”
他又問:“赤水神宮在哪,守衛情況如何,這個所謂的旱神,具體又有什么神通了?”
旱魃便為他們指明了路線,道:“赤水神宮并無守衛,因為旱神居住在流火千里的原野,即便是我們,在靠近時也會有融化的感覺,因此那里唯有旱神獨居。至于神通,我只知道,旱神有一面寶鏡,祂會用它來看著世間的場景……”
說到這里,它想到此時此刻的場景,說不定也被旱神看在眼里,懼怕的哆嗦便止也止不住。
“那是什么鏡子?”劉扶光問。
旱魃口齒挪動,無比艱難地回答:“……我不曉得法寶來路,只知那鏡子名為觀世鏡。”
該說的都說完了,它焦躁起來,哀哀懇求道:“我……我能說的都說了,你們會遵守諾言,饒我一命,對不對?我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劉扶光望向晏歡,龍神哼笑一聲,道:“既然你沒有撒謊,那我便放你走。”
他松開牙齒,觸須縮回身上,旱魃如獲新生,跳起來便往外逃。然而,它沒跑出幾步,空中忽然響起“啪”的脆響,旱魃身體重重一僵,仿佛斷了線的木偶,猝然摔在地上。
順著它的耳道,一攤黑如焦油的粘漿流淌出來,游動著回到晏歡身上。
劉扶光道:“你要殺就殺,何必玩這種卑劣花樣?”
晏歡攤開手,無辜道:“我不許它點好處,它怎么肯松口?我也遵守了諾言,饒它一命,是它自己沒把握住啊。”
要跟他辯論下去,這滿肚子歪理的東西還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樣。劉扶光再不理他,道:“去赤水神宮,別耽擱了。”
一夜過去,天光漸漸亮起,兩人順著旱魃的地圖,一路往赤水神宮的方向飛去,路上也遇到了許多強悍的旱魃,但皆非他們的對手。
越往南走,氣候便越是熾熱難耐,到最后,根本無需地圖指引,他們已然看見那座矗立的通紅宮殿,猶如一根透亮的鮮紅長針,直刺煌煌天穹。
地表焦枯開裂,裂紋中流金爍火,淌滿了滾動的巖漿,千里平原,其上沒有活靈能夠立足。
劉扶光的傷勢被巫羅治愈過,對天地靈炁的運用,也更加得心應手,晏歡三次點燃大日,更不覺得這熱度有何問題。兩人悄悄擦過焦灼大地,接近了赤水神宮。
劉扶光心想,昔日女魃為叔均所驅,居住在赤水之地,赤水二字,所代指的應當就是巖漿了罷?
他提醒道:“旱神手握觀世鏡,我們的到來,說不定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
“所以?”
“先禮后兵。”劉扶光道,“哪怕對方不是神也好,他浸淫此地太久,強龍難壓地頭蛇。”
晏歡咧嘴一笑,劉扶光說的話,他無有不應:“就是寬容他幾分,又有什么關系呢?”
赤水神宮遍體通紅,不知是用何等材質建造而成,比起巖漿平原那種燒焦人的溫度,這里的氣溫倒是還在可以忍受的范疇內。劉扶光摸了摸晶紅色的石柱,覺得觸手滾熱,猶如在摸凝結的鮮血。
大大小小的宮室,皆是空無一人,也不知這么龐然的赤水神宮是給誰住的。
“旱神在最上面,”劉扶光神識一掃,便知對方所在,“直接上去嗎?”
晏歡攜著他就朝上飛,至惡確實沒有什么做客的覺悟,只有主人翁的意識。
來到最頂端,一尊血紅色巨人端正坐于王位,面龐削瘦,長發如同火晶。他面前懸浮著一面閃閃發光,恍若圓月的鏡子,見有陌生人闖入,只是以赤紅雙目,漠然掃過二人面龐。
劉扶光凝視他,低聲道:“你就是旱神。”
血色巨人看著他,面上毫無表情,突兀地道:“至善,你來遲了。”
一下被叫破身份,劉扶光微微詫異:“你認得我?”
“我是神,”旱神道,“自然認得出你的身份。只是,你來遲了。”
他將這句話接連重復兩遍,劉扶光不由更加好奇:“你既說我來遲了,那么,我遲到了多久?”
旱神定定注視著他,長長吸進一口氣,再嘆息出來,大殿內便刮起了一陣燎焦人皮,焚燒血肉的熱風。
“來遲好幾千年,我也數不清了。”說著,他的目光轉向晏歡,眼中才出現了可以被稱之為嫌惡的神色,“而你,至惡,你又為何要不請自來,于此盤桓數千年之久?”
“少在這故弄玄虛,”晏歡冷笑道,“一介偽神,還顯擺上了!”
旱神不理會他的挑釁,緩緩站起來,頭顱頓時撐到了大殿的穹頂,他慢吞吞地道:“不過,也沒關系。交易已經成立,至善,你便跟我走罷。”
他的話語令人一頭霧水,行動亦使人費解,說完這句話,他便張開熔巖般熾烈的巨手,沖劉扶光抓去。
從一開始,他就將晏歡當成透明人,此刻的行為,更是令龍神暴跳如雷。
晏歡厲聲道:“豈敢放肆!”
說著,他張開漆黑利爪,與旱神對掌一擊。他發了十成的怒,因此這一擊也含著十成的力,神戾之氣與流火相撞,瞬間在大殿內形成了爆星般刺目的沖擊波!劉扶光眼前一片火燒火燎的亮色,差點當場失明。
光焰中,只聽旱神困惑地“咦”一聲:“沒想到,你還留著些實力。”
來不及捂眼,劉扶光萬分訝然地抬起頭——被晏歡以神力對轟,旱神竟然還活著,并且是毫發無損地活著!
這怎么可能?
晏歡面色幾變,最終停留在一個極其惡毒的表情上,沉聲問:“你是誰?”
旱神轉著圈地活動手臂,不緊不慢道:“我是旱神。”
“我怎么不知道,女魃身為黃帝之女,竟有賤種留存于世?”晏歡嗤笑道,“你到底是誰?”
旱神擺出攻擊的姿態,低聲道:“我是旱神。”
話音未落,巨人的龐大身軀已經如雷霆般爆射而出,瞬間撞碎半座赤水神宮,猶如一道赤紅刺目的光線,將晏歡撞出千里平原!劉扶光大吃一驚,急忙縱云跟上,然則幾個呼吸的時間,二者的廝殺已臻至白熱化,活像兩頭瘋狂的蠻獸在相互撕扯、吞噬。
旱神的肌肉流淌鼓動,猶如創世之初的原火,晏歡則此起彼伏著無數巨口與觸肢,仿佛亙古至此的噩夢,誓要將對手的骨頭都嚼干凈。
赤紅與漆黑的鮮血滾滾噴涌,繼而連那些落地的血花也活了過來,從中衍生出赤紅與漆黑的異獸,彼此殘斗在一處。
旱神幾乎陷在萬蛇組成的洪流里,竭力避免自己被吞噬的同時,連續重拳轟出,激起漫天烈焰的拳影,打到激烈處,他大聲咆哮:“我不是!女魃的!賤種!”
晏歡回以輕蔑的狂笑,他消耗力量與旱神搏殺,亦在這個過程中補充力量。他就像世間最下賤,但也最可怕的水蛭,源源不絕地吞咽著敵人的血肉與精粹。
唯獨使他詫異的,便是來自于旱神的一切,都證實著對方的說辭。旱神的本源無比趨近于神力,然而又與神力有著細微的差別,實際上,他確實有資格名正言順地說出那四個字——我是旱神。
“那你是什么?”晏歡厲聲大笑,“女魃被放逐去赤水之濱,終生不曾嫁娶。或許叫你野種更為妥當!”
剎那間,旱神尖嘯出聲,渾身上下激起有如實質的烈焰,那火焰的溫度如此之高,焰尖呈現出白金般刺目的光芒,恰如他此刻的怒氣。火焰騰升百丈,他憑借此力,掙脫了那些纏在身上的畸形巨口,將晏歡全力撞開。
他通體血紅的皮膚已斑駁無幾,被撕扯的肌理,流淌著巖漿的光澤。他看上去就像一尊被剝了皮的巨人,赤血淋漓,猙獰萬分。
“其時女魃為天下蒼生而戰,即便耗盡最后一絲神力,她也無怨無悔!”旱神怒吼道,“我繼承了她的遺志,便是新的旱神,又怎容你污蔑!”
劉扶光震驚地望著他,他先前也在好奇,旱神的神力到底來源于何處,卻不曾想過這種奇崛的道路——與舊神同根同種,再繼承其志向或心愿,只要力量夠大,執念夠深,說不定是真的能夠成神的!
晏歡的情況比對方更糟糕,他身上的觸須有半數為高溫燒化,舊肢斷裂,新肢再生,以至他像極了一支正在融化的蠟燭,令人懼怖的焦黑蠟油不住往下流淌,逐漸在地面匯聚成一灘扭曲的湖泊。
六千年來,除了心魔,旱神是第一個叫他如此狼狽的對手。
“第一,你怎知女魃是心甘情愿,而不是為黃帝驅使?你躲在女魃床底下偷聽了?”晏歡惡意十足地笑了起來,“第二,好了,沒有第二,因為第一條就已經足夠可笑。倘若女魃知道有你在這給她立牌坊、戴高帽,她非得氣活過來,狠狠賞你兩耳光不可。”
劉扶光心道不好,看旱神那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樣,明顯就是快要爆發了。他發力飆竄過去,在戰場中心甩出曜日明珠,期望著能夠抵擋一二。
那一刻,時間猶如緩慢流淌的雨水。
明珠滾落,晏歡也在同一時間掠過來,想要護住他的周全,他的手剛剛伸出,便將晏歡的法衣推出一團褶皺,整個人都疊進了那堆帶著焦糊血味的觸手。
——下一秒,旱神遽然噴發的怒火,比一百座活躍的火山還要磅礴!
全世界的聲音俱消失了,劉扶光眼前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白光。曜日明珠霎時粉碎,形成一面閃耀靈光的結界,擋在二人身前,然而,旱神爆發時產生的沖擊波,像踢皮球一樣,瞬間將二人踢出千里,又原路撞回了赤水神宮當中。
劉扶光睜大眼睛,驚恐地望著身后,腦子里只剩下一個飄蕩的念頭。
世間諸事,總是無巧不成書。
“唰”的一聲,兩人連衣帶帽,囫圇撞入了那面圓如滿月的觀世鏡里。
第228章 問此間(五十六)
時年少雨,大旱連天。
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多年,在這世上,水成為了第一緊要的資源與財富。強大的國家畜養軍隊,從地下泵出深邃陰冷的暗河,供本國住民喝用,弱小的部族則如風中流連的浮萍,追隨著沙漠中罕見的綠洲與雨水遷徙,水源耗盡,或者遭遇襲殺,都會使一個部族飛快湮滅在茫茫的沙海當中。
這片綠洲的面積十分寬廣,它蓄著一面平美如鏡的小湖,湖邊生長水草與珍貴的樹木,理所應當,它就像沙漠里的一顆稀世明珠,吸引來了四個不同的部族。
他們沉默地分割了綠洲,各自縮居在領地之內,抓緊汲取這里的養分,他們心里清楚,這么好的機會,可能一百年都不見得有一次。
他們想的果然沒錯。
沙海里的綠洲,與獸嘴邊的肥肉無異。一天傍晚,一個部族里的孩子對他的母親說,他在日落的方向,遠遠眺望到了一個騎著黑馬的人,那人似乎也望了他一眼,轉身便勒馬離開了。
當天夜里,果然有一隊黑衣騎兵沖了進來。
沒有談判,更沒有饒恕,綠洲是肥肉,這些部族則是寄生在肥肉上的跳蚤。騎手呼喝殺戮的狂笑劃破天際,他們提刀便砍,人頭滾滾而落,有人因為過于恐懼,四肢著地的爬滾,反倒被屠刀放過——天色昏暗,火把的光線又不能照得非常清楚,騎手誤以為他是一只落單的牲畜。
血肉分離的黏響與慘叫不絕于耳,馬蹄踏聲如雷,大難臨頭之際,四個部族卻沒有一人敢于與黑衣騎手對抗,只顧四散逃難。一人落在騎手刀下,便拼命求饒,供出另一人的下落;一家被圍起來截殺,哪怕語言不通,也要指著別人家藏身的帳篷,為自己爭取展示忠心的機會。
十幾位黑衣騎手只是哄然大笑,屠刀之下,一概平等。四個部族,加起來也有不下五百人,他們先宰光了青壯男人,刀刃已然鈍得不行,連刀柄上的紋飾,也填滿了人體的骨渣與脂肪。
站著別動!
對剩下的老幼婦女,他們發出威脅的喊聲,用手勢示意這些人不許走動。接著,他們就把戰馬留在原地,竟頭也不回地掏出隨身攜帶的磨刀石,就這樣跑去湖邊洗刀、磨刀。
“不叫人看著?”其中一個騎手問,他殺得興起,胸膛尚在不住起伏,一說話,嘴邊全是激動的白汽。
“不叫人看著!”另一個回答他,“它們不是人,都是羊!比羊還聽話,比羊還賤!”
待這些騎手磨鋒刀刃,回到原處,火把的照射下,只聽見戰馬打著響鼻,吃那沾血水草的聲音。
騎手說得一點沒錯,四個部族的存活者,當真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中沒有神采,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麻木。
黑衣騎手發出被逗樂的嘿嘿獰笑,舉手抬起刀刃——
不見長刀落地,他的喉間卻傳出了非常奇怪的,水泡泛濫的咕嚕聲。
他身后的騎兵俱睜大了眼睛,驚恐大喊起來。
——觸須黑如長蛇,又銳利得像是磨過的針尖,從騎手的喉嚨穿刺過去,一瞬便穿碎了喉骨,斷送了人的生機。
戰馬凄聲長嘶,不論余下十幾個騎兵作何反應,都死在同一時間。
尸體癱了一地,黑暗里,一只潔白的手取下火把,映亮了他疲憊的容色。
“晏歡,小心些,”劉扶光道,“別驚了馬。”
從他手上接過火把,晏歡關切道:“休息一會,你累了。”
劉扶光搖搖頭,轉頭望著那些人。
從屠刀底下獲救,老幼婦孺卻不曾顯示出一點別的情緒,譬如感激、悲傷、劫后余生的慶幸……他們望著明顯不似凡人的晏歡和劉扶光,竟然就那樣散開了!
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他們的父親、兒子和丈夫也不曾死在敵人的刀下,他們低下枯黃的臉孔,慢慢走著,沿路拾起逃命時甩脫的物件,像一群返巢的螞蟻,陸續回到了各部族的帳篷里。
“你看,救他們又有什么用?”晏歡充滿惡意地望著這些人,礙于劉扶光在跟前,他不好下手,只得干看著。
“這些人多有四五百之數,倘若團結起來,足以把騎兵連人帶馬地撕成碎快,可如今呢?”他半睜著九目,譏笑道,“你救了他們,將他們像人一般平等看待,他們眼里卻沒有你;你的處境比他們更好,他們還得千百倍地嫉恨你;你彈壓不了他們,他們就要連皮帶骨地吃了你;可你若以強力制服了他們,將他們如畜牲般肆意宰殺,他們便心悅誠服、誠惶誠恐,甘愿一輩子做你的奴才了。這樣的庸眾,難道算不得惡嗎?”
劉扶光沒有看他,嘆氣道:“不過救個人,你便有如此長篇大論,可見心里的怨氣不少了。”
距他們掉進觀世鏡,已經過去三月有余。
那鏡子倒也真的擔得起“神器”的名號,一落進來,晏歡便感知到自己的神力被鎖,劉扶光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們估算了一下,兩人如今的實力,只是堪堪接近金丹,連元嬰都夠不上。
自打出生以來,晏歡何曾受過這種低修為的苦?不過,既然能陪在劉扶光身邊,這點苦頭,又比他耽溺幻夢的六千年要甜美多了。
這里到底是哪里,二人探查了數日,得出結論:這應當是旱神的世界,在經受魃災之前的原貌。
鏡子為什么會送他們來到這里?
這三個月,劉扶光親眼所見、親身經歷了大大小小的幾百場戰役。別說高階修士,就連修士也見不了幾個,所有人的心力,皆然被永無止境的殘酷競爭占據。
競爭水源,競爭食物,強國競爭奴隸,弱族競爭能夠當奴隸的機會……而競爭一定伴隨戰火,戰火便是具象化的殺戮。
一路走到這里,劉扶光看遍了無數尸體、饑荒;也見過吃墻壁粘土,喝泥漿湯水,直吃得面色黃紫、腹如懷胎的幼童,透過他們薄如青紙的肚皮,劉扶光甚至能直接看見他們的腸胃。
吃人、吃尸體,喝腐臭的臟血,幾乎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什么易子而食,那是擁有城墻與駐兵,居民往日里都能吃得飽飯、喝得上水的大城才有資格出現的事了,這說明城里的人還能養得起孩子,還能在困頓的時刻,用孩子換來一點熬命的機會。
晏歡待這一切如魚得水,而劉扶光則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壓制住強烈痛苦和不適的感覺。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鏡中的景象皆是過去的記憶,機緣巧合之下來到這里,他們只是為了尋找旱神的起源,以及離開的機會。
夜深了,他和晏歡坐在綠洲的湖邊,看帶著濃烈腥氣的冷風,將湖面吹出變換不定的褶皺。晏歡緩緩道:“我并不是有怨氣……我的意思是,我對什么事不怨呢?我只是不想你太關注這些事。”
劉扶光低聲道:“修行之人,總要斬斷塵緣、了無牽絆,才好飛升成仙,因為塵世的痛苦和歡喜都是那么沉重的東西,一旦沾染,就再也做不得清凈無垢的仙人。”
他默然片刻,道:“人世沉浮苦海,要閉目塞聽、不聞不問,其實非常容易。但很多時候,我不是不能做,只是做不到……聽到他們的哭聲,我的心會很疼,要我徹底聽不到他們的哭聲,我的心仍是一樣的疼。兩廂取舍,倒不如盡力而為,就算問心無愧,對得起自己。”
晏歡也想嘆氣了,與劉扶光在一起,他嘆氣的次數就變得特別多。
“扶光,你為何要這么想?”晏歡問,他實在困惑,“信便是執,執則生妄,你連我的真容都能勘破,為何勘不破幻景中的眾生?鏡花水月的事物,你又怎能信它?”
“因為我們至今不知道觀世鏡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劉扶光轉向他,“如你所說,我的眼睛能看破世間一切虛妄,因此我知道鏡子里記載的東西全是真實發生過的。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它真能改變些什么呢?”
晏歡許久沒有說話,不知過去多久,他開口,聲線喑啞。
“扶光,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迄今為止,所有善惡交錯的錨點,都與時間有關?”
劉扶光一怔。
沒錯,確如晏歡所說,至今遇到的一切麻煩,統統跟時間扯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深陷輪回的圣宗;他們要去金翠虛過去的記憶,喚醒心魔劫里的真仙;乞求不死不滅的百相神;忘記了愛人,被囚萬年的龍女,最后還是在夢里回憶起真實的過往,從而脫困;到了現在,他們又無端被吸進了觀世鏡,看著旱神未出時的舊世界……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都被我的執念所輻射、浸染。”晏歡苦澀地道,“那六千年里,我是如何希望倒轉時間,修正我曾經的……”
劉扶光睜大了眼睛。
晏歡頓了頓,他哽得說不下去,緩了片刻,才沙啞地道:“那種強烈的渴望,幾乎顛倒了現實的妄想,被漫長的光陰放大到極致——我幻想過!我想過不知道多少次,我能如何回到過去,回到我和你相識之前,到那時,我一定給你無所不至的圓滿和幸福。我、我只是想回應你的愛,我只愿你能擁有你應得的一切。”
劉扶光呆住了,晏歡不等他說話,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難掩痛苦,以致聽起來便如悲泣。
“但是那沒有可能,我想盡了一切辦法,都不能穩妥做到,那沒可能!”他喊道,“我要的是你,一個原原本本,沒有受傷,仍然完好無損的你,可是回到過去的所有方法,都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時間就像河流,它可以分叉,可以枯竭,唯獨不能逆流,回到過去,就意味著未來必然要發生變化……你可能都不會在世上出生。”
黑暗里,晏歡的九目不住閃動,猶如蕩漾的水光,抑或壓抑的野火。
“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按照人的心意改變過去。”他說,“在我還是唯一真神的時候,都沒法做到,區區一面鏡子,我不信它有此偉力。”
空氣如此寂靜,仿佛沉入湖底。
劉扶光慢慢道:“從前你并未提過,心魔是如何誕生的,現在,我大約能了解幾分了。”
他轉向晏歡,冷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說到底,這些破事終究源自于你,無論至善還是至惡,都不是個體應該掌控的力量。所以,我會幫你,也會跟你合作。”
他又問:“你的神力,是不是衰竭得厲害?”
晏歡愣住,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
“也還好,”他流暢地撒謊,“我不覺得……”
“拙劣的謊話,”劉扶光道,“我早知道你狀態有異。放在以前,旱神不會是你的對手。”
晏歡的嘴角抽搐著,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話都叫你說了。”他攤開手,“是,我的神力是衰竭得厲害,不過這也是必然的至理。善惡總有一方強大,一方弱小,不過循環而已,我應得的。”
說到這份上,他便是執意要把劉扶光的話堵死了,劉扶光不知還能說什么,只能沉默。
第二日,他們在湖邊補充了些清水,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片綠洲。
躲在帳篷里的人,都把頭探出來偷看,見這兩個人什么也不要,連戰馬和騎兵的尸首都留下了,不禁嘖嘖稱奇,像做夢般不可思議。繼而蜂擁出去,將昨夜遺留的戰利品瓜分得一干二凈。
離開綠洲,兩人又在沙海里跋涉兩日兩夜,總算通過大批商隊流通時的路線,看到了座帶有人煙的城市。
凡人類聚居出,總有水源。城中難得帶了點綠色,雖然沿街流民眾多,街上行人的衣物少有蔽體,在沙漠地帶,這總算是一把能夠庇護生靈的保護傘。
劉扶光一眼便看到了大街小巷流竄的小乞丐們。
在這種地方,乞丐是小偷集團,天生的騙子和黑商,也是流言信息傳遞的樞紐。他們裸露的身體又小又癟,無論男女,只在腰間纏著條破抹布,像沒毛的老鼠一樣饑不擇食,扎根在城市的裂縫里,不惜一切地生存。
劉扶光拉住晏歡,兩人跟著一個其中小乞丐,看他東躲西藏,這里討點剩飯,那里求些泥漿,難得有人大發善心,扔他一塊殘缺不全的錢幣,就算了不得的大喜事了。如此蹉跎一天,到了夜深時分,小乞丐才回到城內的一間破土屋,與同伴集合,交換分享這一天的收獲。
劉扶光輕輕地咳了一聲。
“誰?!”年紀小的乞丐們紛紛縮到后面,一個年齡最大的乞丐跳起來,手里已經摸到了一把碎瓦片磨成的尖刀,“誰在那,出來!”
劉扶光不打算為難他們,因此,他平和地走進去,第一句話便是:“我聽說,你們打探消息的本事十分高強。”
拿刀的乞兒愣住了,以他的年紀,其實已算得上少年了,只是身材過于枯瘦,仍然與幼童無異。
他從未見過有誰,可以將衣裳穿出這般雪白的顏色。
“你……你是誰?”他象征性地比劃著手里的兇器,“想來我們這做什么了!”
劉扶光笑了笑,在他身后,晏歡猶如一個漆黑的倒影,無聲浮現。
“我們只想找你們問一些事,”劉扶光抬起袖子,掏出一個白軟的餅,“作為交換,我可以請你們吃餅。”
乞兒的眼睛亮了,接著又綠了,無數雙狂熱可怕的眼睛,像暗處掙命的鼠群,在夜里閃爍不休。
“我……”他只說了一個字,強烈發酸的舌根,已梗得他沒法完整講話。
他沒有及時應承,其他小乞丐便嘰嘰喳喳地叫喚起來。
“答應!”
“說呀,你問什么!”
“答應了,答應了!”
大乞兒的面上,有一絲臊熱,他本想裝出些穩重的模樣,看來也是徒勞。他不斷吞咽著酸到抽搐的舌頭,手里的刀不知不覺地垂了下去。
“你要問什么?”他粗聲粗氣地道,“先、先說好,要是我們答不出你的問題,這個餅,你也得分我們……”
他支吾了一下,用目光摳著餅的邊緣,想象它在舌頭上,進肚子里的滋味,拼命貪婪地算計:“分我們……食指尖到拇指尖這么大的一塊!”
“但!不能是我這樣的拇指和食指。”他腳邊坐著的小乞丐急忙補充,她從嘴里拔出一直吮吸的拇指,叫劉扶光看清楚,許是盜竊被抓,許是得罪了人,她的拇指和食中二指俱被砍斷一半,只留下傷疤發紅的橫截面。
劉扶光不語,片刻后,他輕聲道:“我要問的問題很簡單,如果你們答上來,我便許你們都能吃餅,一直吃到飽腹為止。”
小乞丐們震驚得失了聲,他先問:“你們可知道,城外留著許多馬蹄和駝隊的腳印,那些商人是去了哪里?”
“西邊!”不算很長的靜默,一個乞兒飛快回答,聲音扯得變調,“我知道!商隊老有人說西邊有個什么王子當了國王,廣開……什么門,濟什么什么……”
“廣開城門,濟貧善施!”旁邊的糾正,“豬羊一樣的笨腦子。就因為這個原因,商隊都走了,城主管不了他們,但其他人要走,就鞭子伺候!”
劉扶光問:“那城叫什么名字?”
“赤水城。”最大的乞丐回答,“怪名字,但好記。”
沒想到隨口一問,便問到了最要緊的地方!
晏歡小聲道:“早知道便追著腳印走了,何苦在這浪費時間?”
劉扶光道:“你閉嘴,不許啰嗦。”
罵完龍神,他又轉向乞兒,問了些關于赤水城的問題。看得出來,即便是接收流言最多的乞丐,也對這個赤水城不甚了解,只是為了昂貴的獎勵,對劉扶光胡編亂造。
“好了,”劉扶光道,“我的問題就這些了,我答應的報酬,不會食言。”
說完,就像變戲法一樣,他從袖子里源源不斷地取出餅,任那些面黃肌瘦的乞兒取用,又放水壺在旁邊。這群半大的孩子抓起食物,便是一頓狼吞虎咽,連驚奇的眼神都來不及露,吞完一個,再攫一個,頭都抬不了一下,吃相比野獸還要猙獰。
有的吃得痛哭了起來,邊哭邊喊娘;有的為了半個餅,下意識跟旁邊的同伴廝打起來,打了幾拳,才想起來旁邊還有;還有的一心只顧吃,不曉得喝水;還有的只顧狂飲清水……縱是鏡中幻景,如此真實,又怎能不看得劉扶光心酸?
短短十幾分鐘,一個小乞丐一口氣狂吞了八個大餅,又飲清水,餅在肚內遭了水泡,加倍膨脹起來,他這才后知后覺,體會到破腹穿心的墜痛,頓時抱著肚子,在地下翻滾大哭起來。
“之先只聽人說想吃飽,原來飽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哀嚎道,“我再也不想吃飽了!我再也不想吃飽了!”
晏歡旁觀這場鬧劇,原先只覺乏味可笑,如今乍然聽見這乞兒的幼稚言語,他卻一下頓住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這個小乞丐,實在是有幾分相像的。
第229章 問此間(五十七)
赤水城占地千里,擁有遠超周邊諸國的儲水量。紅如丹砂的土地,流淌著顏色泥紅的水源,這里因此得名赤水。
蓄起強兵,建立高遠的城墻,先代的赤水王深諳財不露白,富不露相的道理,一直低調度日,直至年輕的新王繼承整個國家,才決定要做出濟世的功業,大開城門,安置各方聞訊投來的流民。
這個消息一出,不僅吸引來了流浪的部族,更引到了各地的商隊,以及別國的探子。短短數日,城外已經搭建起了十來個別族聚居的小圈,白天夜晚紛雜吵嚷,比菜市場都熱鬧。
劉扶光給乞兒們治了病,又留下許多水和餅,就此告別那座城市。此刻,他正與晏歡站在赤水城外,觀望著眼前的嘈雜一幕。
“你覺得,這一任的赤水王便是旱神嗎?”晏歡問。
劉扶光道:“否則,觀世鏡怎么會指引我們來到這里。”
不多時,兩人又旁觀了一陣,縱然被壓制到了金丹期修為,神識掃過,還是可以清楚感知到方圓百里內外的動靜。
不滿且不解的國民,麻木渾噩的奴隸,心存疑慮的軍隊,官員在私下里議論新王的政策,即便在王庭里,支持他的人也是寥寥無幾。
“他到底要做什么呢……”劉扶光忖量。
晏歡道:“去當事人那看看不就行了。”
于是,兩人藏匿身形,飛去王宮的位置。
新王年逾二十,正值青春氣盛,其五官深邃,同先父一般膚色黝黑、眉發微紅,映得臉膛猶如火烤。他頭戴金冠,身穿王袍,獨自在寢殿里沉思。
劉扶光想了想,從掌中吹出一口晶光閃閃的霧氣,蒙在赤水王頭頂。
新王忽然長嘆一口氣,開始訴說心中的愁思。
晏歡奇道:“不曉得你還有這個本領,之前怎么沒見你用過?”
“不過能令人心口合一,算不得什么奇招,”劉扶光道,“噓,安靜聽。”
“王庭內外,阻力尤多。我要如何完成自己的愿景?”赤水王自言自語地道,“昔日年少時,曾經喬裝打扮,偷偷跑出王城,混入平民百姓中間,想要觀看子民是如何生活,卻不想看見城門洞開,軍隊抓來了外面的流民部族當做奴隸。部族的頭領和他的家眷走在最前面,他已年老體衰,身上紋有刺青,嘴唇穿著獸牙……”
緩了緩,赤水王接著嘆道:“當時有個廣為流傳的說法,說流浪部族的領袖,都是罪神的后人,若能從他們身上取得一點物什,回家鎮起,便能邪惡不侵。是以他們一走到城中,便被一擁而上的城民包圍。”
“起先是獸牙和衣物,后來是耳朵與頭發,再后來就是手指和腳趾、殘肢和肉塊……”赤水王捂住臉孔,低聲訴說,“我聽到好多聲音,最清晰的是小孩子的哭聲,太尖銳、太刺耳,直到連哭聲也剩不下。城民散開的時候,頭領和他的家眷已經消失了,徹徹底底地消失了……甚至地上的殘血,也被人和泥土一塊鏟起帶走。”
他放下手,眼中帶著密集血絲。
“我落荒而逃,回去之后,做了一月的噩夢。”赤水王說,“許是身份相近的緣故,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總忍不住去想,倘若有一日,兩國交戰戰敗,我身為王儲,是不是也要和家人落得一樣的下場,被人如牲畜般拽至街上,接著被幾百只、幾千只手狠狠撕成碎片?
“然后,我又想到,我的人民是人,被他們撕碎的流民也是人,難道這二者不是同一個類種,莫非誰還能比誰多一個頭?為什么一方對待另一方要如此殘忍,哪怕讓自己變成瘋狂的野獸?”
劉扶光不說話,晏歡面對這番剖心獨白,不得不掩住臉上譏嘲挖苦的神色。
赤水王說:“我想改變這個現狀,卻不得其法,便轉而向古籍中尋找答案。其后的幾年,我在一本書中讀到這樣的美妙世界:在圣人的教化下,世上不再有戰爭,也不再有貧困,所有人都親如一家,彼此和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那時感受到的震撼,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我抱著書本,光是想象那樣的場面,我就痛哭流涕,不能遏止。這樣的世界真的存在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我就要建立那樣的世界。”
劉扶光嘆了口氣。
“假的,那樣的世界不存在。方向沒錯,想法和做法全都大錯特錯。”
晏歡十分意外。
“我以為你會鼓勵他。”他說,“畢竟他聽起來像個好人。”
劉扶光道:“好人說明不了什么,古往今來,好心辦壞事的例子實在太多。”
“如果你是他,如何破局?”晏歡又問。
劉扶光回答道:“先行萬里路。紙上談兵,終究空話。”
說完這句話,他面前忽然就閃過了一道鏡子折射的銀光。
空間發出鏗鏘的清響,將身邊的晏歡與他一瞬錯開,劉扶光愕然回頭,看見兩人中間的光線都扭曲了,仿佛一塊裂開之后,又強行拼合起來的果凍。
赤水王慌忙站起,大聲道:“你是誰?!”
劉扶光再一轉頭,看見赤水王一面盯著自己,一面按住腰間的佩劍。
觀世鏡居然消去了他遮蔽的法術,直接將他彈出在凡人面前。
“冷靜!”當務之急,他率先安撫暴起的晏歡,“別在這里消耗力量,我沒事!”
“不過死物,竟敢在這搗鬼!”被迫與劉扶光分隔在兩個空間,晏歡怒火勃發,龍尾狠狠擂在鏡子造成的屏障上,“我定要——”
“冷靜。”盯著他,劉扶光一再重復,“過了這么久,旱神都沒能把我們怎么樣,為何現在突然發難?定是我方才說了什么,才引起鏡子的注意。”
說著,他回過頭,望著驚駭注視自己的赤水王。
“你的……你的主張不可靠?”他試探著問,“你的想法和政策很天真,很可笑,完全不成熟?”
他的意思,原本是想接著試探出鏡子的關鍵詞,不料赤水王會錯了意思,他嘴唇微張,英俊的臉孔一片茫然,緩緩放下按劍的手。
“……仙人?”
試了半天,毛也沒有,似乎鏡子只是為了給劉扶光一點教訓,令他在赤水王面前現形。
劉扶光十分無奈,晏歡則破口大罵,用詞之污穢惡毒,幾乎是以旱神和他的鏡子為圓心,祖上十八代為半徑開咒。
他聽了一耳朵,詛咒的內容,大約是要旱神及其親屬,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用肛門分娩幾十只成年的大頭野豬……之類的。
“仙人,請賜教!”赤水王瞬時激動無比,竟單膝下跪,對劉扶光納頭便拜,“我誠心十載,終于求來了仙人的指點!”
劉扶光若有所思,忽略晏歡暴怒咆哮的背景音,莫非這就是鏡子的目的,叫他幫助赤水王,使其心愿達成?
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他們的目的是找到旱神的根腳,以及出去的方法……難道鏡子里發生的事,還能影響到現實嗎?
“……我不是仙人。”劉扶光道,“不過,我可以幫你。只要你肯聽我的話。”
聞言,晏歡停下龍吼,不住喘氣,再度口吐人話:“扶光,你要幫他治國么?”
“有何不可?”劉扶光反問,“你別忘了,至善的身份揭露之前,我先是日出之國的繼承人。”
晏歡一怔,心緒平和,漸漸閉上了嘴。
劉扶光生于帝王之家,天然便能分辨人心,定奪世情。熙王后和成宗給了他世上最好的教育,但那些老師卻無不志得意滿地來,慚愧嘆息著走,頂多在走之前跟兩口子打個招呼,你好,再見,這個學生我教不成,更教不起。
能使天下師者折戟而歸,助赤水王治個國,對他來說近乎沒有難處。
“你的目標是什么?”劉扶光問,“別叫我仙人,叫我老師就可以了。”
“是,老師。”赤水王恭恭敬敬地道,“正如我之前所說,我的目標,便是建立一個……”
他又將自己的愿景說了一遍,劉扶光不跟他客氣,開門見山地道:“沒可能,放棄吧。”
赤水王愕然道:“老師,為何……”
“要達成你說的目標,除非人不再是人,人性也蕩然無存。”劉扶光道,“我可以說,任何一個世界,都不會有你說的地方存在,因為在你的設想,或者說那本書的設想里,普世的惡無處容身,只剩下光明、美好、善良……諸如此類的東西。”
赤水王難以置信地問:“那不是很好嗎?”
“沒有了黑,白又算什么顏色?”劉扶光反問,“別在這兒想當然!走極端只會讓你自己鉆牛角尖,而你是一個王者,一個皇帝,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要學會均衡和斟酌的重要性。否則你站的多高,手里的權力多大,就有多少人會因為你極端的理想失去性命。你成年日久,竟沒人教你這個道理么?”
遭遇了這般嚴厲的訓斥,赤水王大吃一驚,猶如被雷霆灌耳,他急忙收斂精神,專心聽著劉扶光說話。
“現在,重新挑選一個目標,”劉扶光道,“按照我方才說的來。”
赤水王張口結舌,他十年如一日地仰望著屬于理想世界的一切,現在要他改換門庭,談何容易?
他猶豫的時間一久,額頭上便冒了汗,劉扶光也不言語,耐心等著他的回答。
良久,赤水王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想……我想,如此連年不斷的大旱,若是所有人能團結起來,相互扶持,那……”
劉扶光神色復雜,他真不知道,這個險惡的世道,怎么孕育出了赤水王這樣一朵奇葩。
……或許,他便是我對三千世界造成的影響之一?
“還是太大了,起碼需要幾十代人的努力才能做到。”劉扶光道,“再換。”
赤水王沒奈何,只得道:“那我想建立一種共識,即便是來自戰敗國的奴隸,也可以得到生存的機會,贖身的機會……而且他們不會被人在游街示眾的時候撕碎。”
“嗯,”劉扶光道,“這個還可以。”
“不會太渺小嗎?”赤水王不情愿地問。
“渺小?”劉扶光道,“凡人壽數幾何?不過百年。你要改變全世界的觀念,起碼也要花費幾十年的時間,半生奮斗,怎么就渺小了?別想一口吃個胖子。”
赤水王十分窘迫,他被劉扶光說服了,抑或潛意識里,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氣。
既然已經訂正了愿望,那他之前做出的一些決策,也就十分沒有必要了。赤水王決心與王庭官僚緊急相商,他走后,晏歡收回嫉妒得滴毒汁的目光,轉而用依戀而癡迷的神情望著伴侶。
“扶光,你真有氣勢,”晏歡含情脈脈,傾慕地道,“我都不知道,你還可以做一個那么好的老師。”
劉扶光心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就想讓我用呵斥赤水王的語氣狠狠罵你是吧?
故而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含糊地“嗯啊”了兩聲。
如此一來,劉扶光便成了正兒八經的帝師。
經由他的提醒,赤水城不再一鍋燴地接收流民,但那些商隊,確實他們向外界發出溝通信函的最佳方式。劉扶光將鑄造刀劍盔甲的法門傳授給赤水王,并且教會他如何澄清水質,播種耐旱的作物。
“老師的意思是,讓我擴充軍隊?”
劉扶光耐心解釋:“不是讓你擴充軍隊,太子太師是怎么教你……沒教過?!行,那我現在教你。國家穩固的基礎在經濟,但重心在軍隊,或者說強大的力量上。不是因為你是王,所以就有權勢、能決斷,而是正因為你是王,能夠掌握強大的力量,你才擁有權勢、能夠決斷。你繼位不久,連赤水都不能完全握在手里,拿什么跟其它國家抗爭?”
“至于什么才是軍隊的根本,你心里有數嗎?”
赤水王道:“這個我還是知曉的,錢糧為軍隊根本。”
劉扶光點點頭:“赤水坐擁水源,我給你澄清的法子,每年商隊進出,國與國之間來往,光是清水貿易,便是一筆豐厚收入;至于糧食,有耐旱的作物支撐。待你將軍隊掌握在自己手中,做起事來就事半功倍了。”
赤水王依言去做,他雖然本性天真,卻是個一絲不茍的學生。認認真真,穩扎穩打,不出五年,新政循序漸進地頒布下去,軍隊的建設也卓有成效。
“只是,王庭為何總有反對我的官員?”他向劉扶光抱怨,“我說什么,他們都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老師,我曾在書中看到,帝王之術能夠牽制臣子,求你教我何為帝王之術!”
劉扶光從棋盤上收回心神,抬眼看他。
“什么帝王之術,”他問,“縱橫權謀、戰場奇策、天象人心?你覺得這些算帝王心術嗎?”
赤水王默默點頭。
在劉扶光對面,赤水王聽不見、看不到的地方,晏歡放聲大笑。
劉扶光冷笑道:“所謂帝王之術,不過故弄玄虛而已!我要你均衡、斟酌,并非要你彈壓人心,因為你的臣子不是白癡,一群人的智慧,永遠比一個人更高深。你的位置在萬人之上,好比悠哉巨鯨;而臣子卻在朝堂里勾心斗角,人和人之間暗流洶涌,這樣才能保住官職與地位,他們跟兇殘的白鯊沒什么兩樣。你跟他們比心術?你信不信,只要你開了這個頭,他們就會聯合起來對付你,更會把你整得很慘?”
赤水王大驚:“可我是他們的王啊!”
“你縱是他們的娘,結果仍是一樣的。”劉扶光拈著白子,平靜道,“與你說了多少次,人心是肉長的,誠心才能換來誠心。你的身份天然高于他們,要換取臣子的愛戴,簡直易如反掌。”
“可是……”赤水王猶有不服,“這樣不是很丟人……”
見他礙于統治者威嚴,支吾扭捏的情態,劉扶光俯瞰棋盤,落下一子,響聲清脆。
“這丟人么?”他問,“我告訴你什么是丟人。”
不等赤水王說話,他便問道:“赤水主城有多少人口,有多少還未被新政惠及的奴隸?開墾沙田的面積到了多少畝,新一季可產糧多少石多少斗,攤到每個人頭上大致又有多少?老人孩童的補糧是否按時發放,是否所有人都知道,家里若有人丁五口及以上,便能在繳納賦稅的政策上免除三分?今年的商貿進展如何,財物數額能否對庫,有無官員中飽私囊?先月你說軍中克扣糧餉問題逐漸濫觴,如今可找到解決的辦法?如果你覺得這些都太難得到真實的答案,那我換個問題問你:今晨市集上的雞子,一顆均價多少錢?”
赤水王張口結舌,嘴唇來回彈動,先幾個問題還能回答,到了后面,劉扶光挨個問下去,他的腦子已成了一團漿糊,只聽到最后一個問題,便下意識猜測道:“一顆雞子,均價一、一個銀?”
劉扶光面前,黑子“啪”一聲落。
“這方叫丟人。”劉扶光說,“一個銀是十二顆雞子的價錢。去吧,別再問什么帝王之術,我從未見識過那種東西。”
赤水王雙目轉圈,腦子里不斷回想那些問題,發昏般走了。
凝視他如玉的凜然的面龐,晏歡呼吸急促,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在火里煮沸般躁動。
劉扶光再落一子,道:“你輸了。”
晏歡本就身軀滾燙,聽到這清晰干脆的三個字,小腹處猛地痙攣一跳,仿佛頃刻炸開的燥熱煙花。
“是,”他啞聲道,“我輸了。”
隨著時間推進,赤水王的目標也越來越近。赤水城穩定而繁榮,無論軍方還是民間,他都掌有莫大的威信。
在一次擊退來犯者的戰役中,赤水的軍隊大勝而歸,吞并對方的城市后,赤水王以身作則,遵循新政的律令,對戰俘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寬容。
他準許他們以工作來換取活命的機會,更準許他們賺錢贖身,而不必死在喜怒無常的奴隸主手上。
“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赤水王興奮地對劉扶光說,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我做到了!”
劉扶光表示恭喜,鏡中過去十多年,他和晏歡仍然未能找出離開的方法,似乎鏡子執意要讓他們留在這里。
有了修真者的指點幫助,赤水的軍隊幾乎不見敗績,赤水王的名號傳遍沙海,他被冠以仁慈的名號,受制于他,不少原先殘暴的統治者,如今也不得不用和緩的策略對待國民,以免人心為他所收。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直到有一日,或許到了很多年以后,劉扶光都將那天會記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天忽然黑了下來。
詭異的日食轉過七天,七天之后,沙海中的數個國家,竟不約而同地聯合起來,意圖攻打赤水。與此同時,謠言更是廣為流傳,在大地上輕飄飄地回蕩。
許多人都說,赤水王才是大旱的罪魁禍首,因為他乃旱魃,只有將旱魃的身體完全破壞,這場永無止境的干旱才能停止。
流言甚囂塵上,赤水王很想找劉扶光商議對策,然而已不能了,因為從日食轉動的那一刻起,鏡子便將劉扶光徹底隔開,與晏歡置身于同一空間。
他的老師走了。
赤水王不愿相信這個事實,但現實卻不容他為此感到崩潰。赤水的軍隊即刻集結,與數國糾集的強軍開戰,幾十載的累積耗于一旦,征戰多年,赤水王從未見過如此瘋狂的軍隊,就像……就像那場日食使人們變異了,他們開始變得無比嗜血、好殺。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再度侵蝕進他的血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勝利,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癲狂的浪潮中活下來。
城池一座座攻破,敵我不分的大軍將戰場變成了屠宰場,記載著“人相食”的戰報,雪片般飛至他的桌案。人心如此浮躁、暴虐,甚至連吃飽喝足的生理需求,都不能壓制人們愈發高漲的攻擊性。
有什么正在發生變化,不能扭轉的變化,赤水王深知這一點,可兵敗已是無可挽回的頹勢,畢竟人可以戰勝另一個人,卻很難戰勝一個殺人如魔的瘋子。
那一刻,赤水王忽然如此深刻地領會了一個道理。
——或許,只有在面對共同的敵人時,人們才能團結一致。
這個道理殘忍得近乎幽默,赤水主城也被狂熱人潮攻破的那一天,赤水王只是站起來,茫然地面對著晦暗的天空。
他的須發已經被疲累和恐懼熬得發白,宛如垂暮老人。
老師,我在古籍中看過,赤水為神女魃的放逐之地,女魃為蒼生而戰,但蒼生仍然拋棄了她,有沒有這種可能,就是赤水的王族,才是真正罪神的后代呢?
沒有回答,劉扶光眼睜睜看著城池淪為血海與火海,赤水王死戰力衰,被人群從王宮中拖至廣場的時候,他還活著。
被剝皮削肉,千刀萬剮祭天的時候,他仍然活著。
狂亂的人海呼喊上天的尊號,他們將這罪神的后代,仁慈的王者獻與天和地,如此,便能降下大雨了嗎?
十歲那年,他倉皇奔回王宮的道路,終于在今日成為了他的死路。
“他就是旱神……”無盡的苦澀中,劉扶光喃喃道,“赤水王……他真的是旱神。”
晏歡捏住他的肩膀,正要開口安慰,鏡中天地倒轉,光景回溯,仿佛一瞬,抑或斗折崎嶇的數十年,暴亂的場面一變再變,最后歸于一處富麗王宮。
年輕的赤水王按劍而起,吃驚道:“你是誰?!”
晏歡還保持著伸手的動作,抬頭一看,這回,被踢出來的人變成了他自己。劉扶光眼淚還沒干,已然站到了另一個空間,呆滯地望著他。
晏歡轉身,望著驚恐的年少王者,面無表情道:“我是你爺爺。”
第230章 問此間(五十八)
劉扶光還在思索那見鬼的日食是什么來頭,聽見晏歡這么說,頓時黑了臉,道:“晏歡,客氣點。”
赤水王頭發炸起,大喊道:“魔頭,受死罷!”
說著,長劍出鞘,便朝晏歡劈頭斬下。
晏歡心不在焉地伸出兩根手指,劍鋒卡進食指與中指的第一指節,便如卡進了堅不可摧的泰山,劍尖紋絲不動,休想往前分毫。
龍神上下打量著年輕的王,十多年如一日,愛侶與這凡人置身在同一時空,朝夕相對,哪怕這是觀世鏡的詭計,晏歡仍舊手癢牙更癢,只想按照前一次的死法,再來一套千刀萬剮的小游戲。
“地上天國?”晏歡玩味地笑道,“凡人,難道你也想做哲人王么?”
赤水王面色一變,知曉自己的剖白已經被眼前不祥的男人聽見,他想呼喚侍衛,但不知為何,他就像著了魔一樣,回答了這個男人的問題。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和你這樣的……不是一路人,立刻離開我的王宮,我的國家!”
“魔鬼的愿望,當然只能引來魔鬼本尊。”轉念一想,晏歡松開手指,倒是察覺出了一點趣味。他緩緩踱步,在劉扶光身邊徘徊,“怎么了,難道你不想終結自己的噩夢,不愿實現自己的理想嗎?”
晏歡停下腳步,望著面色發白的赤水王。
鏡子分批次地將他們投入這里,與赤水王單獨面對面,其中肯定有什么門道。
“只要你點頭,我就可以幫你,想想吧,你的心愿,還有你那美妙的世界……”
赤水王忌憚地望著他,徒勞地揮舞著手中的長劍:“滾開,魔頭,滾開!”
見他如此模樣,晏歡發出輕柔的長笑,直聽得人毛骨悚然:“當然,我不急,等你想通了,自然會來求我!”
說完,他化作一道黑煙,朦朧散在王宮的金色地板上。
站在暗處,晏歡旁觀著赤水王到處戒備的姿態,只等著他狠狠倒霉。劉扶光嘆道:“你這又是何必。”
聽見愛侶的嘆息,晏歡慢慢地咬緊了牙關,妒忌的毒液,油煎火燎地折騰著他的心。
先前他就在思索,旱神所說的交易,是與誰的交易?他看著劉扶光的眼神,說至善遲來時的語氣,還有要帶劉扶光離開的動作……愛情使人千百倍的敏銳,晏歡嗅出了分外微妙的氣味,因此看待旱神的前世,也是恨不得啖之而后快的態度。
“……你心疼了?”他壓低聲音,將這句紅醋腌了八百年,滿含怨氣的酸話脫口而出。
劉扶光詫異地瞪著他,片刻不語。
問完這句話,晏歡又覺得后悔,接著找補道:“不,我不是這個……”
“你管我心疼誰,總歸不會心疼你。”劉扶光淡淡回道,“怎么樣,滿意了嗎?”
晏歡低著頭,就像被隔空賞了兩個耳光,皮囊的臉色俱漲紅起來。
他難過地小聲道:“情難自抑,我沒有旁的意思,你也不用拿這樣狠的話激我……”
他垂著頭,弓起腰,一瞬仿佛縮成了很小的一團,往日里的威風神氣,全拋去了九霄云外。劉扶光蹙起眉頭,看到晏歡這副可憐樣子,沉默半晌,才道:“好了,旁的話便不提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晏歡低著眼睛,九目團在一處,咕噥著回答:“……旱神的前身是赤水王,鏡子的意圖則在于改命。否則它不會讓我們輪番上場。我是至惡,我也只會用至惡的法子幫他。”
劉扶光點點頭,兩人安靜許久,誰也不開口,片刻后,晏歡又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笑了起來,道:“扶光,你看檐下那兩只互啄的鳥兒,羽毛金金的,倒是喜慶的很。”
嘆了口氣,劉扶光終究不忍,問:“你的傷勢如何了,可有惡化嗎?”
晏歡一怔,又笑開了,這時他的笑容更加燦爛,樂呵呵地道:“沒什么,傷勢糟糕是糟糕,不過等事情塵埃落定,拿回龍心,總能恢復。”
劉扶光低聲問:“還能撐住嗎?”
晏歡回過頭,與劉扶光對視,他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只是不知如何開口。
如果這個時候,我回答諸如“我快不行了” “我捱得艱難”這類的話,他又會如何待我?他會改變態度,伸出雙手來幫助我嗎?
他會的,我知道他會。只是凡事過猶不及,今日他已經出言關心我……我不必弄巧成拙。
片刻后,晏歡溫柔地道:“放心吧,我能撐住。”
朝堂之上,赤水王的決策還在不斷被人提出質疑。他接納流民與他國的逃難者,王城的治安逐漸開始發生混亂,盜竊搶劫之事時有發生,更有殺人案件頻發;每日消耗的水源和食物,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最要命的,國境內外,開始出現別有用心的探子,打著“赤水王開恩”的名號,試圖窺探情報。
年輕的王者束手無策,他憑借志得意滿的豪情頒布法令,卻疏于善后的謀略。新王上位,根基本就不穩,如此大刀闊斧的改革,令王庭的裂痕愈發擴大。
他不必要地培養了大臣蠢蠢欲動的野心,又錯誤地估計了自己身為王者的威嚴。他一直仰視父親的背影,看先王是如何壓制自己的臣民,看得太多、太久,便誤以為那權力的強勢光環,從來也屬于自己。
新王繼位第四年,赤水城的內憂外患一齊爆發。赤水王空前喪失了統治者的權勢,他的政令甚至無法飛出王庭,昨日罷黜的官員,今日卻仍然能夠大搖大擺地站在王庭里,對他笑嘻嘻地行禮。
如此為前提,赤水的軍隊嘩變,將新王無比冷酷地拽下了王座,勝利者正是王庭的宰相,追隨先王輔佐的元老。
作為看著赤水王長大的老人,宰相并未憐憫敗者,他令人對廢王施以黥面之刑,又著人打斷他的右臂和雙腿,把他逐出赤水。
廢王凄慘無比地離開后,他的妻兒也被盡數處死,可謂斬草除根。
大漠沙如雪,一彎新月,照耀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廢王。
在這生命的垂危之際,他忽然想起了不算太久遠的往事:他曾與魔鬼交談,并且欠下魔鬼一次哀求的機會。
“我……求你……”赤水王的嘴唇蠕動,喝出幾個冒著白霧的字眼,“求你……”
月色空寂,平坦如銀的沙海上,有個黑衣人站在那里,仿佛他從未離開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晏歡愉快地說。
漆黑的觸肢從他的袖口里蔓延,纏繞住赤水王的四肢,發出骨肉攥響的刺耳咯吱聲。
垂死的男人大聲慘叫,那痛苦實在超越了他能夠承受的極限,好像所有的骨頭都被打碎成殘渣,皮肉血漿也被瘋狂地絞動。他哀嚎、求饒,可折磨他的魔鬼只是嘻嘻冷笑。
“這就是你選擇的路,”魔鬼說,“不能后退,也無法回頭!”
赤水王昏了過去,再醒來時,他置身于一間山洞,身體完好無損,甚至比健康時還多了十分的力氣。
魔頭走進來,丟給他一個獸皮的卷軸。
“按照上面的方法修煉。”魔頭道,“三天之內,我要看見你的進度,否則,你孩子的手就保不住了。”
說完,他便離開,赤水王茫然至極,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再看那獸皮,也如天書般艱辛晦澀。
自然而然,任由他抓光了頭發,他這三天還是毫無收獲。三日后,魔頭前來視察,見到他驚恐的模樣,僅是高興地笑了下。
當天夜里,赤水王便見到了自己五歲的小兒子。
緊接著,他懵懂稚拙的小兒子,便被漆黑的觸肢豁然斬斷左臂,鮮血狂噴!
赤水王雙目發黑,他聲嘶力竭地吼叫,試圖殺死魔鬼,然而,對方輕而易舉地收走他的兒子,再給他留了一句話。
“三天之內,我要看見你的進度,否則,你孩子的手就全保不住了。”
他拼了命地學,拼了命地參悟,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小兒子又失去了一只手、一條腿。
他瘋了、恍惚了、麻木了,可魔鬼只是以他的痛苦為樂。待到他終于入門,能夠“將天地間的氣流納入體內旋轉”后,赤水王已經開始懷疑復仇的對象和目的。他究竟是要報復叛國者,還是要報復魔鬼,抑或走投無路,選擇了魔鬼的自己呢?
“怎么了,恨我?”魔鬼大大咧咧地說,“恨我沒用啊。就告訴你吧,你看到的全是不實的幻象,你兒子早就死了,你滾出赤水城的那一刻,他就被新王斬首啦。不過,你修煉的法門,倒是很需要用這招來提升你的心境。”
赤水王愣愣地想了一會,緩緩點頭道:“哦,好的。”
“繼續修煉,”晏歡不耐煩地道,“三十天后,我要看見你的進度,否則,你的手就保不住了。”
一旁,劉扶光無奈道:“你為他選擇斷情道,修煉起來確實快捷,只不過……”
“我沒辦法啊,”晏歡聳聳肩,“他這么廢物,不抓緊時間修煉,到時候哪能抵得過那些剿滅他的軍隊?湊合著過吧,還能讓我替他打不成。”
第231章 問此間(五十九)
縱然知道鏡中幻境無常,十多年的師生情分,劉扶光仍對晏歡手下的赤水王感到不忍。
他知道晏歡善妒如火的性子,自己去勸,無異于火上澆油,他嘆道:“但愿你的法子能有用罷。”
事實證明,晏歡的方法不僅有用,而且作用完全超出了劉扶光的設想。
赤水王的一生中,接連經歷了成王、被廢,繼而被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長輩敲斷三肢,像死狗一般趕出王城,廢王的身份天下皆知,再遭受了妻兒慘死的禍事……年少時滔天富貴,中年后盡化作過眼云煙,仿佛金粉迷醉的幻象散去了,徒留猙獰險惡的真實人間,對他張開血淋淋的大口。
現在,他落在晏歡手里,至惡別的沒有,成魔入道的法門,那是恒河沙數得多。他重塑了赤水王的經脈,又隨手翻出本斷情道的口訣身法,只管逼迫他往死里練。
赤水王完全是被打碎了,再叫晏歡隨心所欲地捏出一個形狀來。至惡的言行重塑了他的心志,也徹底改變了他這個人。
“力量才是一切的根本啊,”晏歡慢悠悠地說,底下的赤水王已經摔成了個血葫蘆,“你想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想讓所有人都按照你的規矩行事,沒有力量怎么行呢?手握強大的力量,你的理想才會被視作天國,而不是瘋人的空話。”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強者八方通吃。”晏歡自言自語地笑道,“這就是世間最樸素,也最根本的道理。正是因為你不懂,所以才會跌到今天的境地。”
他手指輕點,隨意地掉了一些觸須在沙地上,魔氣滾滾,漆黑觸須翻涌著石油的幻彩,遇風便漲,轉瞬便化作混沌無形,肢嘴亂舞的怪物,朝赤水王撕咬過去。
赤水王只提著一柄大刀,刀刃上卻自覆著烈焰的紅光,他大吼一聲,與鬼獸鏖戰在一處,颶風般的火焰平地爆開,將沙地燒出熔化晶亮的釉色。
只是火海之中,凡人固有熾焰之威,仍然無法抵擋不斷再生的鬼獸。赤水王三兩下就被扯斷了手臂,口鼻噴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鬼獸如拖死狗一樣扯著他,晏歡化作詭譎黑霧,飄悠悠地降落到赤水王的身邊。
“你知道嗎,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這么多,我獨獨最憎惡一種人。”他轉到另一邊,低低地、咬牙切齒地笑,“辜負了妻子的男人,我心里最為厭惡。因為這類人明明擁有我夢寐以求的機會,卻偏偏不去珍惜它……”
至惡的面龐在風中游離不定,眼珠猶如上涌的泡沫,從他身體各處翻騰上來,它們漫不經心地瞟過赤水王,僅是一瞥的份量,便已經叫他劇烈發抖。
席卷的烈焰陡然縮小,在沙地上不甘地跳躍。
“你的妻兒慘死,是誰的錯?”
赤水王喃喃道:“……是我的錯。”
“你國家轉手他人,忠心你的臣民也被清剿,是誰的錯?”
赤水王嘴唇囁嚅,道:“……我的。”
“你落到如今的田地,從一國之君,變得比一條狗還卑微下賤,又是誰的錯呢?”
遍地茍延殘喘的火苗熄滅了。
赤水王麻木道:“……我。”
至惡嗤笑著離開他,又用先前那種極度痛苦的方式,令他重新長出了臂膀。
“你心里有數就好!”晏歡滿意道,還待說些誅心之論,劉扶光已然不悅地從背后瞪著他,威脅的意味十分明顯。
“過猶不及,晏歡。”劉扶光道,“你今日將他逼到崩潰,又有什么用處?”
得意忘形過頭了!晏歡這才想起收斂自己惡毒的情態,他騰空而起,將鬼獸化作飛灰,遮掩地咳了一聲。
“斷情道就是這樣修煉的,我也沒辦法……”
“你就是成心想折騰他,以報復旱神傷你之仇。”劉扶光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少裝,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你既然看出這個,怎么沒看出旱神待你的態度十分微妙?晏歡心里委屈得不行,只是不敢吭聲,僅敢唯唯諾諾、點頭稱是,唯恐劉扶光冷臉走開,再不理會他。
有了至惡指導,赤水王的修為一日千里,他的刀鋒變得冷硬如冰,僅在靠近刀背的位置,殘存著一線熾燙炎光。
晏歡命他偷盜商隊的駱駝,他依言照做;晏歡命他驅趕垂死的流民,他依言照做;晏歡命他提起闊刀,血洗一個曾經在夜晚收留過他的部族,他仍然照做了。
“我令你做這些瑣事,你能領會我的意圖嗎?”晏歡問。
“小惡是為大善鋪路,”赤水王渾身是血,平靜地回答道,他的臉孔仿佛一張僵死的面具,“我聽從你的命令,是為了從你習得更多的本領,完成我的理想。他們是為更美好的明天犧牲的。”
晏歡笑而不語,過了片刻,袖中觸須伸縮如電,他狠狠抽了赤水王一記耳光,抽得他脖頸扭折、脊椎斷裂,發出清脆的響聲。
“嗯,你答得很不賴,”晏歡懶洋洋地說,“聽得我手都癢了。”
鏡中世界一比一地復刻了真實世界的環境條件,在這種靈氣匱乏的地方,遭受著非人殘酷的鞭策,赤水王卻以飛快的速度抵達了筑基期。
他突破筑基后期的時候,晏歡遞給了他一把刀,對他說:“這就是殺死你妻子孩子的那把刀,赤水城劊子手的刀。帶上它,做你想做的事。”
赤水王毫不猶豫地接過來,時隔多年,他再度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國。他上一次走,帶著滿身的屈辱與傷痛,他這一次回,帶來的則是死亡與戰爭。
那個心慈手軟,言行天真到愚蠢的王者變了,他揮刀再收刀,潑天的鮮血,都不能撼動他臉上任何一根細小的線條。凡人的軍隊不得匹敵修真者的力量,高聳的城墻更抵擋不住天上的云光,赤水王從城外殺進城內,尸體堆成小山,赤水的浪潮從無今朝這般艷紅。
宰相年老體衰,恐懼令他無法站直身體,赤水王提刀,在他身上剜出三個血洞,以此祭奠自己的妻兒。
一切結束之后,他枯坐在染紅的王庭,眼中神光全無,只是慢慢撫摸著手中的刀。
終究凡鐵,它的刀鋒已經磕得坑洼不平,刀背布滿裂痕,幾乎一觸即碎。因此,他非常小心地觸碰著刀脊,不敢有分毫用力。
晏歡一襲黑衣,從王庭外側走過來,踩得一地血水散出漣漪,然后挑起眉梢。
他沒有動作,赤水王手里的刀,已然碎成隨風而逝的齏粉。
“隨手拉把破刀過來,你還真信了?”他百無聊賴地問,“你可以完成你的弱智理想了,然后就給我滾去修煉。”
赤水王默默站起來,自始至終,他不曾問過晏歡為什么幫助自己,因為魔鬼的心意變幻不定,有關魔鬼的意圖,更是不能觸碰的話題。
他二次登基,重組軍隊,自己則御駕親征,用戰火點燃了整個世界。他征服沿途的任何國家,誅殺每一個君王、軍閥,沒有人可以阻攔他,最強大的武者,最精銳的軍隊,也不過是修真者足下的塵埃。
待他突破金丹的那一日,塵世不再需要法律,他便是律法的化身。赤水王用超乎凡人想象的強力,以及超自然的一雙手,重新將財富和資源分配,在純白色的鐵幕下,他打造著絕對的公正。
沒有掠奪,因為掠奪的強盜早已尸骨無存;沒有窮困,因為不會再有饑餓而死的流民;沒有罪惡與陰謀,因為每個人都必須遵循新王的規則,他們不得不彼此團結,彼此友善;甚至連異議與反抗也徹底消失,因為新王的雙目,能夠看透世上任何人的心靈,早在非議的言論出口之前,異見者便已身首異處。
“這便是我夢中所想。”赤水王說,他的面龐堅硬死板,便如鋼鐵塑就,“人人安居樂業,像家人一樣團結一致,像兄弟姐妹一樣友愛和睦。我的世界。”
魔氣震蕩,他洪亮的聲音同時響徹王城,猶如無處不在的天幕,籠罩在所有人頭頂。
晏歡立在暗處,得意地對劉扶光翹起尾巴。
“怎么能說我的方法沒有用呢?”他炫耀道,“他成了金丹,修為固然微薄,可這世上還有誰能殺他?我已經改寫了他的命數,這爛鏡子還有什么話說?”
委實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修為完滿時,一千面觀世鏡也捏碎了,現在被鎖在鏡中,也只得暫且忍氣吞聲,連蒙帶猜地完成鏡子的要求。
想罵的太多,對他的方針,劉扶光反倒無話可說了,只是簡短地警告:“我看未必。”
時光不曾停止,一天天過去,日歷慢慢翻向最關鍵的那一頁。
四極大地,全籠罩在純然的黑色下,晏歡同樣被鏡子關進另一個空間,與劉扶光待在一處。
龍神就像牛皮糖,緊緊黏在劉扶光身邊,尾巴亂甩,滿心歡喜道:“扶光,我好想你!”
劉扶光嘆了口氣,習慣了。
“仔細看著,”他道,“若這次也功虧一簣……”
“若這次也功虧一簣?”晏歡重復道。
劉扶光說:“那我們也愛莫能助了,只能強闖出去,總不能永遠被困在這里。”
長夜彌漫七天七夜,二人看不到任何事物,他們只能看到,七天過后,流言橫掃沙——強橫的王者原來是邪惡的怪物,大旱即為上蒼降下的刑法,因為他不光是這樣一個逆行倒施,殘暴不仁的君主,更是傳說中的旱魃。
流言具體從何而來,如今已不可考證。或許它出自一本特別古老的參書;或許它出自一個半瘋瞎子的口中,基于肢體的殘疾與言行的狂悖,為其增添了十二分神乎其神的可信度;或許它只是一種民眾私下里的共識,通過眼色、手勢與心照不宣的暗號傳播……
無論如何,晏歡的臉先黑了下去。
“我早讓他特別注意類似的謠言,”晏歡冷冷道,“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當真廢物。”
劉扶光不說話,他憂心忡忡地觀望。
日蝕過后,赤水王的修為變得極不穩定,幾乎一落千丈。他驚疑不定地尋找恢復的法門,但是所有的嘗試皆為徒勞,他甚至呼喚了魔鬼,請求祂可怕的援助。
劉扶光差不多已經看見了結局。
即便數量再多,螞蟻都是沒辦法咬死大象的,但是它們能不能咬死一只衰弱的狼,一頭瘸腿的公牛呢?
這就很難說了。
他皺著眉頭,忽然縱身飛起,不顧身后的晏歡,一路高升至曠然茫茫的蒼穹。
劉扶光一直在想,那暗無天日的七個晝夜,究竟從何而來?他心中是有猜測,只是本能地不愿往那方面去靠攏。
穿過云層,穿過星空與宇宙的隔膜,觀世鏡的視野,仿佛亦在一瞬間拉長到極致。
在晦暗星光、無盡微塵里,劉扶光看到了一切的答案。
意料之內,情理之中,那答案完美印證了他的推想。
——六千年來,玄日凌空。
九目旋轉,背負著黑日的黃道巨龍飛過星屑彌散的世界海,其混沌暴惡、無理盲目,恰如一生之中的孤高天意,無法阻擋,更不得違拗。
劉扶光聲音干澀,道:“……是你。”
晏歡追在他身后,看到這一幕,同時緘默不語。
不用下去再確認了,劉扶光心里很清楚,無論赤水王擁有多少人的愛戴,建立了多么完美仁善的國家,他能練出多高的修為、多無懈可擊的心境……無論是不是至善與至惡都出手幫助,他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永遠要被狂熱的人群凌遲處死,作為“旱魃”,獻祭給上天。
因為,造成這個局面的正是晏歡本尊,昔時最為強大的至惡龍神。玄日輻射此世七天七夜,點燃了這個本就弱肉強食的世界,又使流言發酵成了深信不疑的傳說。在赤水王死后,萬民的執念仍然流連不息,以致這種無比強烈的“氛”,真的扭曲了現實,令古往今來的第一只旱魃破土而出。
晏歡夾著尾巴,低聲道:“扶光……”
“噓!”劉扶光眉頭緊皺,豎起一根食指,“噤聲,我在想。”
現下唯一的問題就是,觀世鏡的目的是什么?
作為旱神所持有的神器,觀世鏡有一點非常奇異的地方,那就是劉扶光和晏歡誤入神器內部,卻感受不到它的排斥和敵意,反而被它一路引導著行動,就像它是要告訴他們什么一樣……
旱神的根腳?這個他們早已知曉。
出去的方法?沒有觀世鏡的允許,他倆要強行沖鏡,只怕也得付出不小的代價。
劉扶光緩緩蜷起食指,凝神細思。
鏡子叫他們對旱神施以援手,分別以至善和至惡的方式,幫助年輕的赤水王達成心愿,只不過兩種辦法全失敗了,赤水王的死因,始終那么凄厲而瘆人。
毫無疑問,至善至惡的兩次干涉,是有某種意義在里面的,可那究竟象征了什么呢?
“女魃……”劉扶光腦中靈光一閃,他慢慢問道,“我聽說,昔日叔均驅逐女魃,只說了三個字,這可是真的?”
晏歡一愣,急忙回答:“真的,只需‘神北行’這三字,便足以驅趕女魃了。”
——女神啊,請你往北邊去吧!
短短的三個字,卻沉重如山,蘊含著能夠趕走一位帝女的力量,只因言語中潛藏著靈,那是解讀世界,詮釋真理的密碼。
而至惡與至善,本身便象征著黑和白、濁和清、陰與陽的兩極。他們合起手掌,便均衡了大道;分道揚鑣,則意味著諸世之間的禍事。
劉扶光蹲下身體,在空中畫了一個太極圖出來。
“這是什么?”他問晏歡。
晏歡回答:“陰陽合璧,這是道。”
劉扶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站起來,喃喃道:“我想,我找出了驅逐旱神的‘咒’。”
話音剛落,鏡中的世界,再一次劇烈搖撼起來。
刺眼的白光剎那擊穿宇宙星辰,擊穿他們眼前的萬象!他們的四肢、身軀,皆如鏡子般閃閃發亮,折射著來自遠方的萬千道晶光。
緊接著,從發梢到指尖,清冽的粉碎之聲不絕于耳,裂紋飛速蔓延了全身,隨即燦然盛放。伴隨一聲鳥鳴般尖銳的碎響,被觀世鏡桎梏的力量再次回流體內,晏歡抓緊機會,迅捷地攬住劉扶光的腰,化身為龍,一頭撞破純白的時空,再度回到了睽違已久的現實世界。
世上千年,鏡中一日,現實世界的時間幾乎沒怎么流逝。遠處依舊是旱神狂暴的怒吼,他們依舊在赤水神宮塌成的廢墟里滾成一團,熾熱的空氣一瞬涌上,蒸得二人周身水汽四散、白霧彌漫,恍如置身夢中。
鏡中數十年的光陰,當真像是一場漫長無比的夢,眼看旱神發狂地撞進來,劉扶光大喊道:“赤水王,停戰罷!我已經知道你的來歷了!”
旱神瞥見翻倒在側的鏡子,更加憤怒,披頭散發地咆哮道:“卑鄙小人!”
“你看,我早就與你說過,”劉扶光身后,忽然響起一個無比熟悉,熟悉到令他為之心悸的聲音,“即便是至善,也會耍點小心眼,可你就是不聽。”
……晏歡?
不,不是晏歡!
劉扶光驚得猛一回頭,晏歡已經擋在他身后,替他接下了捅向后心的一記暗刀!
“好久不見,親愛的扶光。”心魔露出舒展的笑容,情意綿綿地凝望劉扶光,“怎么了,沒想到我會逃出來嗎?”
第232章 問此間(六十)
至惡的血液粘稠,同時夾雜著冰冷與滾燙的溫度,宛如某種扭動的活物,濺在劉扶光面上。
他的瞳孔不住縮小,千分之一秒,或者更短于此的瞬間,他已經想到了當中關竅。
——“這個至善不當也罷” “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斷了吧” “屆時至惡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
來自神明的言語和承諾。
他一再重申,自己不愿再做至善,晏歡也因此流淚,應允了他的說法。既然至善之名搖搖欲墜,至惡亦為他擔保,那他的元神,還能困住心魔多久?
來不及再想下去了,心魔的咆哮的聲音回蕩于天下地上,他傾吐著古老的箴言,其中一些連劉扶光都未必聽得懂,龍語猶如雷霆,晏歡頃刻暴起回應!
他們同時顯出了黃道真龍的特征,晏歡的肌膚表面爆裂出無相無窮的漆黑腕肢,猶如延展全身的龍鱗,九目則如連接的脊骨,在脊椎的位置拼成一線,浮島般凸出;心魔頭角猙獰,利齒獠牙交錯縱橫,一路裂直胸口,獨目鑲嵌在頭顱的位置,每一根狂舞的黑發,俱是強鞭一樣抽動的觸須。
兩頭人形巨獸惡毒地強殺在一處,心魔的手臂還插在晏歡后背,轉眼被其蠻橫地撕碎。
那一刻,劉扶光只得屏息,因為呼吸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兩尊神級參戰者的死斗,在高天中卷起了生滅變化的無數風暴,他們瘋狂汲取著周遭的一切能量,從而使自己能夠更快、更狠辣地擊殺對手。
赤水的巖漿疾速跳躍狂噴,又疾速冷卻下去,變作永遠死寂的黢黑巖石。火元素的能量正被他們一絲不剩地汲取,在他們離開之后,這個地方不會再有生命,更不會有溫度,殘存下來的,唯有無邊無際的死地。
“帶他走!”心魔怒吼道,“履行承諾!”
旱神很快回神,張開熔巖巨手,沖劉扶光抓來,晏歡爆發出無法言喻的長嚎,仿佛海嘯與地震的嘯響,這聲音完全是仇恨、瘋狂、恐懼……諸多情緒的具象化。
“你打你的,別操心我!”劉扶光吼回去,宛如錯身在巖火中躲避的玉蝶,翩躚輕靈地避開了旱神的撲擊。
至善鮮少出手,就算出手,也不需要講究什么武器,但此刻他要面對的敵人是旱神,祂是上古女魃的繼位者,在神道近乎斷絕的今天,對方就與一位真神無異。
劉扶光面朝血色巨人,目光瞥見干枯焦裂的地面,于是,他束起袖口,緩緩伸手下去。
地上斷裂著至惡的血,有心魔的,也有晏歡的,更有數不清的散落殘肢。他白皙的指尖一觸到地表,那些黑似焦油的血液便打著旋地蜿蜒起來,殘肢也游曳聚合。最后,劉扶光從中提出了一把形如寶劍,只是單面開刃的長鋒黑刀。
“劍為君子器,我竟不知,至善何時也會用刀了。”旱神嘿然而笑。
“你與心魔達成了什么交易?”劉扶光問,不比晏歡心魔的不死不休,他與旱神還有些話可說,“他的話,絕不可信。”
旱神的瞳孔狹長,歲月枯逝,蹉跎人心,劉扶光需要仔細辨認,才能從祂的面容上,窺見昔日那個天真王者的影子。
“再不可信也好,他許我不必被拔除的未來。”旱神道,“僅憑這一點,便強過你二人百倍。”
劉扶光忍不住道:“事情未必就要這樣發展。”
旱神凝視他許久。
昏暗茫茫的蒼穹,盡數淹沒在龍獸殘殺的滅世震響中,天象如死、塵寰應劫,這樣的凝視,便顯得格外有份量。
“你和至惡也進了觀世鏡當中,想必對我的生平,你們爛熟于心。”旱神道,“你說事情未必要這樣發展,那你告訴我,我還能有什么辦法,能夠挽回為人時的命運?”
劉扶光說不出話,他知道沒有,觀世鏡分別給了他們機會,但不管是至善,還是至惡,都不能改變赤水王的結局。
“時間不能逆流,過去無法更改。”他最后道,“我們窮盡心機,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為了那些還沒發生的事。也許花不必枯萎,家園不必離散,人和人之間……亦能少一些恨。”
“那就不必再說了,”旱神啞聲道,“他許你作為我的戰利品,就讓我來看看,至善到底有什么能耐!”
劉扶光心頭一凜,大呼不妙。
觀世鏡中,他確實參悟到了驅逐旱神的“咒”,但咒并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說出來的。一個雙方不能同時理解的咒,便如對牛彈琴,又有什么用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引得旱神再說兩句,他便自然而然地引入咒言,從而一舉驅逐旱神,誰知道對方壓根不吃這一套,不等他把話說完,直接便要開打。
旱魃并不精于術法,純靠血脈之力,就能更換天時。旱神深深吐息,如焚的濃云沖天而起,巨量的炙熱血霧四下噴射,仿佛有形的雷火。
此時,他周身的溫度便如太陽,腳下的黑色巖石迸發出強烈的亮色,進而熔化為橫流的液體。神明的領域一瞬擴張,恍若盛放的花朵,原本被至惡吸干的干枯地表,竟同時綻開了大片大片灼熱的光斑。
劉扶光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見,他閃進旱神的領域,無聲無息,如同戀人告別時的轉身。
刀鋒震動空間,無從形容這一刀的精妙之處,它斬向旱神的脖頸,卻連一顆狂躁勃發的火星都不曾驚擾。最純熟的庖丁跳著行云流水的舞蹈,最生疏的幫廚小心翼翼地切割魚生,他的刀同時囊括兩者的特質,大巧不工,美似天成。
旱神的頭顱脫頸飛出!與之一同飛起來的,還有沖天的巖漿噴柱。
劉扶光的眼神緊緊盯著那顆飛起來的頭顱,他一躍而上,即將揮出第二刀的時刻,耳旁的風聲卻比他還快,轉瞬撲至他的后心。
那是旱神的殘軀,刑天為黃帝所斬,尚且不死,區區斷首之痛,自然也不能拿旱神怎么樣。
巨掌如萬噸泰山,朝劉扶光劈頭砸下。劉扶光在空中緊急翻身,橫刀抵擋,但那無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瞬間迫至面前,刀鋒爆出尖銳刺耳的音嘯,刀背亦重重嵌進劉扶光胸口,這一下,竟將他一擊打退了上百里之遠!
空中炸出一連串的氣浪,劉扶光全身的骨骼都像碎裂般劇痛,他斷斷續續地吐血,對手卻未必給他喘息的時機。短短數息,旱神的頭顱已經接好,僅在斷開處顯示出一圈金紅色的傷痕。
“干得不錯,”旱神說,“遠遠超出我的預想。”
祂若有所思地環顧領域,道:“我忘記了,你是日出之國的血裔,定然對火有抗性。”
轉向劉扶光,祂接著道:“放下武器,與我離開,我自會像對待老師一般尊敬你。”
劉扶光一怔:“你知道……”
轉念一想,祂怎么會不知道?觀世鏡是旱神的法寶,鏡中發生的一切,祂肯定一清二楚。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旱神一面抓來,一面道:“觀世鏡中發生的事,都將像另一次人生,模糊地印證在我的腦海里,我當然知道。”
天賜良機,這就來了!
劉扶光與旱神交錯不下百招,刀鋒發出蜂群震顫的嗡鳴,強勁的風壓逼人,猶如飛散的細小刀片,割開了他的面頰、衣袍、手臂,他嘶聲道:“既然你已有了神的力量,為何不繼續完成你的理想,反倒將世人驅趕到大地之下,還派出眷族獵殺?”
“你心疼了?”比起他的吃力、狼狽,旱神則顯得游刃有余,閑庭信步,“我確實忘記了,人族算是你的眷屬。”
實際上,旱神完全不需要技巧與身法,他運力雙臂,便有了開天之能,神域同至善清氣相撞,居然激發出了刺目的雷霆弧光。劉扶光將刀鋒振得如同流水,勉強格開了對方的進攻。
“回答我的問題!”他厲聲道,“你害怕面對過去的自己嗎?!”
旱神笑聲蒼涼,祂反問:“害怕?不,恰恰相反,我鄙棄曾經為人的自己!從這方面看,至惡說得倒是沒錯,世人的痛苦如此之多,以至于需要目睹他人的悲慘,或者親手造成他人的悲慘,才能獲取一點解脫的樂趣,我卻無法看清這一點。年少時的恐懼與幻想攫奪了我的一生,直到死后,我才獲得真正的開悟與自由。”
“為什么人總要相互廝殺,相互斗爭,永遠無法相互理解?”他連番提問,伴隨這些問題,是一拳比一拳更猛的轟擊,“我要終結這一切,又何必費勁建立理想的國度?須知只有面對大敵時,人才能團結一致!”
劉扶光驟然醒悟。
“這就是你的方式……”他喃喃道,“為了實現心中的‘善’,你已經成了當世最大的惡。”
“我那年二十一歲。”旱神說,“不知道十余年后,我會作為旱魃,一切的罪魁禍首,死在千刀萬剮的祭天儀式里。為什么呢,至善?人類是你的眷族,那你便來回答我的問題好了,你告訴我,鬼龍負日的影響暫且不論,流言如此興起,究竟是因為我天真愚蠢,是所有人都輕蔑的王,還是因為我與眾不同,是他們從未見過的人?”
劉扶光虛晃一招,從旱神令人窒息的高熱拳風下逃走,衣衫邊緣焦淬,在風中飄渺翻飛。
“……我不知道。”他如實相告,“我真的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旱神得意地哼笑,祂正要逼近,劉扶光便再度開口:“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旱神不由停下腳步。
“——既然你說了,觀世鏡中發生的事,就像是你的另一次人生,那么我猜,這件神器并無殺敵的神威,更不能改變過去,它所能改變的,唯有你的未來。”劉扶光說。
神明半是懷疑,半是困惑地瞇起赤眸:“是又如何?”
劉扶光說:“但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并且堅定不移地虔信它,因此觀世鏡一次次地重現你為人為王時的一生,也不過是枉然徒勞。”
“我與晏歡作為至善至惡進入鏡中,就是它最后嘗試的兩次。我教導年輕的你治國為君之道,使你的家國強大、心智澄明,但是隨著黑日到來,你終究死于暴民手中;晏歡傳授你斷情絕愛之道,令你入道結丹,成為凡人絕無可能匹敵的強者,可遭到黑日輻射,你的修為仍然大跌特跌,最終落得同一下場。”
他面對旱神,以刀為筆,化出一面陰陽相生的太極道圖。
“陰陽相生,此乃大道。”他說,“我與晏歡,便是大道兩極。旱神,觀世鏡已經告訴給我如何驅逐你的方法,你要聽么?”
旱神面色驟變,得意之色消弭無形,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傾聽了至善的言語!
他怒嘯一聲,大步踏出,猶如夸父逐日、共工觸山,竟是不顧一切,吼叫著沖劉扶光碾撞。
劉扶光凝視祂的眼目,深吸一口氣,厲聲喝道:“神逖行!”
——那一刻,太極兩儀劇烈震顫,一化黑眼白龍,一化白目黑龍,猶如兩股沖天颶風,又像黑白二色的堅硬鋼錐,狂轟著釘進旱神胸膛!
濃血涌如巖漿,旱神的身軀便如噴發血海的火山,海嘯般的赤紅蒸汽淹沒了大地,祂的怒吼變作痛苦的哀嚎,剎那倒飛出去,一去便是千里!
數萬年前,叔均對著女魃乞求,說神啊,請你往更北的方向去吧。女魃就去了,因為更北的方向,尚有她的容身之處。
而此時此刻,劉扶光對旱神說,神,你便遠離這里,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吧!旱魃也必須退避離場,因為此世已經沒有祂的容身之地,大道兩極都曾對祂施以援手,只是祂不愿更改自己的主張。
地表開裂深谷般的溝壑,宛如創世銅牛,拖著日月星辰的牛軛,深深犁過這片不毛之地。地下的巖漿暗河發出低低的潮涌之聲,亦如膽怯地嗚咽。
這下聲勢之浩大,引得心魔與晏歡竟不約而同地停手,看向下方時,眼中全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心魔忌憚,晏歡狂喜,二者都不曾料到,劉扶光居然還有如此后招。
“你得意什么?!”心魔難耐計謀落空的怒火,對晏歡呲牙咆哮,“至善強盛,你就衰弱,看看你自己的模樣,你真以為能勝過我?”
他說得確實不錯,晏歡慘遭輪番削弱,還能站在此處,與神軀龍心一應俱全的心魔相拼,就已經堪稱奇跡了。現下,他簡直殘缺得可怕,龍血瀑發如泉,渾濁九目,過半數都被心魔打瞎,眼球中形狀不定的晶體相繼爆開,化作爛泥般不堪的肉花。
看著他,心魔立刻就有了別的主意。
“至善!”他劈手攥住晏歡作為脊骨的九目,朝下方喊道,“若不想叫本尊被我吞噬,就來世界海內尋我!記住,我的耐心有限,時間更是有限!”
說著,他強提起晏歡的殘體,一聲嘯響過后,云海爆出巨大黑洞,直通外界億萬星塵。
心魔與本體都消失了。
劉扶光咬牙暗罵,他抓緊時間,沖向處于放逐邊緣的旱神。
他必須拔掉這個錨點,他必須……
流星墜地般的宏大天坑中,旱神還活著,熾熱的鮮血蒸汽不住噴薄,祂的胸膛整個凹陷下去,四肢筋骨開裂,即便要重生,那也是極其緩慢、艱難的過程。
“動手……吧……”祂滿口是血,含糊地說,“鍘下我的頭顱,將它帶走……我便逐漸碎解,從此不復于世。動手罷……”
劉扶光一瘸一拐,提起手中長刀,對準了旱神的脖頸,他先前斬過的位置。
他想到萬里沙海,無邊無際,旱神為這里的世人制造了一尊絕對無解的統治者,人們活著,但是活在對祂的恐懼之下,祂自稱只有面對統一的大敵,才能使所有人團結一心,可真的是這樣嗎?如果面對共同的恐懼,人就能如此簡單地放下一切分歧矛盾,那為何還會有樟柳神的出現?
刀鋒高舉,劉扶光又驀地停頓。
……但不可否認的是,赤水王沒有做錯任何事,正相反,他的愿望是真的,他的努力也是真的,一切皆為弄人天意。他本不該死,旱魃也不該現世,是萬民的所作所為,催生了這樣一個怪物的誕生。
長刀微微偏移,面對重傷難愈的旱神,劉扶光同時陷入了無法斷決的境地。
不錯,確實是當時萬民的罪業,可人死如燈滅,他們的孽債,難道要禍及子孫,令后人代代償還?就算禍及,那么旱神的復仇截止到多少代才能夠滿足?數千年過去了,赤水王無辜,旱神卻是毋庸置疑的有罪。
劉扶光第二次舉刀,不知為何,他心中鼓著一口氣,不愿泄出。
既然如此,天理講求因果循環,一切錯處都得算在晏歡頭上。是至惡催生了這場悲劇,他背負玄日而過,就此激發了所有人心中的惡念……我也囚困于棺中,不能聽見諸世悲泣,哀凄難絕。
刀鋒再有放下的趨勢,劉扶光急忙攥緊刀柄。
不!別再想了!善惡有別,為了大局,我必須拔除錨點,讓心魔無計可施,否則一路走來,豈非白費心血?
他第三次高高抽刀,然而這一刻,他怔悵出神,腦海里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
晏歡。
他本就衰弱得無以復加,鏟除旱神,他便再無任何自保能力,心魔要殺他,不過一念之間。
……晏歡。
劉扶光三次提刀,三次放下。
最后,他下定決心,望著旱神,低低說:“就留你在這罷,回來再跟你算總賬。”
不料他會這么說,旱神當即驚愕無比,失聲道:“你……你可是至善,怎能不動手殺我?!”
“我不是至善。”劉扶光轉身離去,沉聲道,“自此,就不再是了。”
第233章 問此間(六十一)
心魔怒不可遏,將本體摔進世界海的空曠中央。
“我才是至惡,”心魔一字一句,獨目中變化無窮的瞳孔,猙獰地擴張到整顆眼球,“我才是至惡!”
晏歡蜷成一團,不住嘔出血,以及粘膩如內臟的肉塊。
他早就是強弩之末,燈枯油盡之態,連瞎子也看得出來。他的神軀被心魔占奪,此刻的肉身,全然是靠神魂捏起來的殘體。
不知為何,在這瀕死之際,他聽見心魔咬牙切齒的宣誓,內心唯余好笑。
以前的我,便如你一般,他嗬嗬地發出笑聲,在心里如此想到,可是至惡的身份,又是什么值得擁有的好事嗎?
除了痛苦和悔恨……它只為我帶來了痛苦和悔恨。
“你笑什么?”心魔猝然逼近,獨目瘋狂亂顫,“你笑什么!”
晏歡全身上下,俱像個被打漏的血袋,汩汩潺潺地往外噴涌,他嘶啞地笑道:“一句話,說一遍……還不夠有份量?”
心魔死死盯著他,忽然說:“我就該活吃了你。”
晏歡毫不在意,咧嘴一笑:“吃啊,別客氣……請!”
心魔不敢,他也知道心魔不敢。融合本尊的神魂,無異于回到原點,他對回溯時光的渴望,能敵過晏歡對至善的愛嗎?已經到了這一步,心魔萬萬不能賭這個可能性,至惡的劣根令他怯懦。
“你指望他來救你?”心魔冷冷問,“一個沒了道心的至善,又有什么用處?”
你說得沒錯,可惜啊,他連至善都不愿再做了。
這個僅有他和劉扶光知曉的秘密,只在晏歡腦海里一晃而過。明明已至垂死,他仍然感受到了一種濃郁、甜美的幸福,惡毒地盤踞在他的心尖。
“也許,你說得對,”他無所謂地笑道,“但不管他來,還是不來,我都快活。”
心魔面上,逐漸顯出詭詐的神情。
“所以,我不會讓你太過稱心如意。”他笑了一下,將手伸進胸膛,竟就此挖出了那顆漆黑跳動的龍心,朝晏歡蹲下。
“——讓游戲變得更有趣一點罷。”
飛越黑洞,穿過星星流瀉的銀河,劉扶光只身站在翻涌微塵的世界海,眼前恍如展開了萬古長夜。
心魔的力量,已然深深影響到了周邊的星辰,并且還有飛速擴散的趨勢。
巫羅傾盡一世之力,為劉扶光治愈舊傷,雖然不能完全恢復,但仍令他重獲穿越諸世的實力。遵循著神識的指引,他掠向全部黑暗的終點。
心魔到底需要什么?
劉扶光不知道,他只能隱隱約約地猜測,為了奪取至惡的位置,將晏歡取而代之,他大約是可以做任何事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驟然停下腳步。
仿佛蛛網的圓心,他的視線里,出現了兩個身影,一個立在高處,一個倒在下方。
“至善,”高處的心魔笑了起來,然而那笑容甚是古怪,“你來了。”
劉扶光直視他的獨目,寒聲道:“你想怎么樣?”
望著他,心魔了然道:“你沒有殺旱神。”
他抬起下巴,示意倒在地上的晏歡,說:“不過,你卻要殺他。”
握著刀鋒的手緊了緊,劉扶光目光冷硬,問:“我憑什么聽你的?”
心魔咯咯地笑,就像個稚年的小女孩似的,他贊賞地說:“你們緊趕慢趕,九個錨點,叫你們拔去了一半,旱神固然未死,也能叫你一語驅逐……很出色的成績!”
他站起來,化作一陣流連的黑霧,居然絲毫不懼,就此逼近了劉扶光。
蜷縮在地上的晏歡早已失去人形,僅是一團不辨四肢,不見頭尾的肉塊而已,沒被打瞎的幾顆眼珠淤腫難言,勉強轉向劉扶光。
見心魔靠近,他發出吃力的喘息聲,還想極力掙扎,被心魔袖中一鞭,直抽得黑血四濺。
“閉嘴。”心魔道。
劉扶光眼皮一跳,他從未見過晏歡淪落至此的慘狀,掌心抽搐,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長刀。
心魔察言觀色,笑意溢于言表。游曳于世界海,他肆無忌憚地來到劉扶光耳邊,想要輕佻地親吻那如玉的耳垂,又被清氣所阻。
“至善,你心疼啦?”心魔低語,“只可惜,這事卻不得不讓你親自下手。能殺滅至惡的,也唯有至善了。”
饒至另一邊,心魔的聲音,像一匹流瀉的蜂蜜,抑或散開的絲綢,甜膩誘惑得駭人。
“我知你良善,也知人族為你眷屬,你愛他們,就像他們愛你一般……想想罷,扶光!好好想想。如今,我就以三千諸世,與你做了談判的籌碼。你殺晏歡,我便放過這些小世界,叫萬千生靈得以活命,不被我所屠戮,不為你所連累。”
如霧流連的聲音,猶如香爐泄地,一下彌漫得到處都是:“更何況,你是否忘記,我們都與晏歡有深仇大恨?他的痛苦催生出我,我生來何辜,為什么就要白白地承受這痛苦了?而你呢,他背叛你、害慘了你!他對你殺身取道,只為了滿足一己私欲……你能放過他嗎?不要被他蒙蔽呀,扶光!幾句歉疚的好話,幾滴眼淚,難道就讓你忘了他的下賤之處嗎?”
“殺了他。”心魔說,“只要你存有殺心,你是可以輕易殺了他的。我愿意放棄回轉光陰的計劃,只要你能殺了他。”
劉扶光靜靜半晌,問:“然后呢?我殺了晏歡,你再取而代之?”
“那又有什么不好?”心魔激烈地反問,“我是干凈的!扶光,我是干凈的,我沒有傷害過你。我的過去是一張白紙,只要你承認我的身份,我們就可以有一個嶄新的開始。情天孽海、萬般糾葛,都能一筆勾銷,難道這不好么?”
一時之間,劉扶光無法言語。
心魔殷切地等待著他的回答,劉扶光則望向下方的晏歡,看見他濕漉漉地瑟縮著,從沒有如此渺小,如此沉默,如此丑陋……如此脆弱過。
“去啊。”心魔催促,同時萬分輕柔地在他肩頭上拂了一下。
這下的力道,就像雪花飄轉,落在一片葉子的尖端,但也讓劉扶光踉蹌著前進了一大步。
在他身后,心魔補充道:“一舉兩得,一箭雙雕……世上再沒有這么好的交易啦,扶光。去啊。”
劉扶光當真依他所說,慢慢走向晏歡。他松開刀柄,那黝黑的刀刃就懸浮在他身邊,不住打著轉。
他跪坐下去,因為實在無法分出身體構造,他便伸手下去,數千年來的第一次,他主動把晏歡抱在懷里,任由粘稠的黑血,染濕他雪白的衣袍。
“扶光……”那些眼珠慢慢挪轉到面朝劉扶光的方向,晏歡發出無比沙啞的聲音,“你來了……”
熱氣蔓延上劉扶光的眼眶,他輕聲說:“我來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晏歡啞聲道:“不能,保護你了……我辜負了你的期望,真對不起……”
“傻子,”劉扶光笑了一聲,“省點力氣罷,別說了。”
晏歡并不停下,他知道,興許這便是他最后一次傾訴的機會了,他攢著一口氣,拼命道:“我愛你,扶光,我真愛你……我想每日每夜都對你說,永遠說不煩,永遠也不會厭倦……”
說得太急,動情動氣,晏歡又開始劇烈吐血,劉扶光指分靈炁,按住他抽搐的殘肢,沒有出聲。
良久,晏歡睜開腫脹的眼睛,嘶啞道:“你看,扶光,那是星星……”
他忽然不說話了。
視線逐漸清晰,沉浮彌散的細小星辰,都倒映在他的眼眸里。
那不是星星。
淚水從劉扶光的眼眶里滴落,又在世界海里散作萬千晶瑩的粉塵,漫無目的地四下飄蕩。
“你哭了?!”他和心魔同時開口,一半凄厲,一半受寵若驚,“你是……為我哭的嗎?”
劉扶光垂下頭,這一刻,他似乎是要親吻懷中可怖扭曲的血肉怪物,但只有晏歡能夠看見的地方,他發覺劉扶光的嘴唇微動,做出了不同的口型。
我要救你,他說,我會救你。
晏歡定定地注視他,混雜的心音,如微弱電流般竄進劉扶光的紫府。
“趁現在,殺了心魔。”
劉扶光微微一頓。
他斟酌的時間略微有些長,又一道心音打來。
“快!他心性狂妄,自以為運籌帷幄,此刻疏于防范,只要你假意答應他,再捅穿他的心臟,他必死無疑!扶光,你是至善,就有做到這事的本領,千萬不要錯過我們唯一的機會!”
劉扶光抬起頭,萬分之一秒的間隙,他看到心魔正巧轉過頭去,仿佛忿忿至極,一時不愿看他和晏歡的互動過程。
是偶然,還是刻意?
然而,正如晏歡所說,這便是一個絕好的時機,錯過它,只會令人追悔莫及。
電光石火的剎那,劉扶光黑刀在手,猶如蒸發般地消失了!
心魔似有所感,他猛地回過頭,僅能用余光捕捉到兩種連成虛線的顏色:白的是劉扶光的衣衫,黑的是落在白衫上的血,以及他手里的刀。
無有赫赫風雷之聲響,不見炫目盛世之光彩,這一刀便如劍意內斂無形,卻是直奔著他的心臟去的!
刀尖已經觸及心魔的胸膛,勢如破竹地向內錯進,生死閃現之際,心魔面上的表情居然一片空白。
是他尚未反應過來,還是他早有預料,這不過是劉扶光自投羅網的一次襲擊?
不,都不是。
——千鈞一發的時刻,心魔只是怔怔地看著劉扶光,就好像……就好像一直以來,牽制他的絲線全然斷裂,他又能用本真的面目,望著自己的愛侶了。
“心魔”身上,九目虛影浮現,與此同時,不成形狀的“晏歡”亦從地上抬起一只眼球,詭秘地彎成了月牙的形狀,好像在無聲地嘻嘻笑。
身份互換。
臨在劉扶光即將得手的倏然間,作為這出戲碼的主演,心魔才解除了控制本尊的手段,這個緊迫至極的關頭,再想收手,便如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可使人詫異的是,劉扶光眼中,并無半分驚駭、懊悔、無措,以及與之類似的神采。他的面容平靜而堅定,仿佛天心洞開,唯余一輪圓滿明月,映照江河萬川。
“不要怕,”劉扶光說,“相信我。”
長久以來,晏歡懼怕與愛相關的任何情感。
初次與劉扶光相識,他的觸碰便帶著刺骨難耐的灼痛,仿佛陽光照射冰凍之人的肌膚。這種感情像鋪天蓋地的海潮,將人不由分說地淹沒。起初,晏歡想要逃避這樣無孔不入的東西;后來,他逐漸了解它的力量,發現它是何等柔軟、孱弱,逃避的心態,便立即轉為了輕蔑與鄙夷;再后來,他親手拋棄了它,卻沒有想到,它早就跟自己的血肉心肺密不可分,他丟了它,等同于摧毀了自己的半身。
直到現在,晏歡仍然害怕。
愛太脆弱,太珍貴,太容易收到損傷。一團火,要如何才能在這個料峭如冰的世界上活下去?他可以殘忍,可以無情,可以成為一切卑鄙無恥、兇暴強硬的東西,但愛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此刻,聽見劉扶光的聲音,晏歡的胸膛便被點燃了純粹的熱度,猶如春潮,爆發的颶風,像極了膨脹的羽絨,直搔得他心腔柔軟,酸澀得發癢。
這不是憤怒,不是殺意,是另一種強烈的喜悅,幾乎就像面對神像的狂信徒,他心中眼中的快樂和幸福,頃刻泛濫得難以言喻。
為什么要怕呢?這不就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結局嗎?
迎接劉扶光的刀尖,迎接他賜予的死亡——晏歡苦求不得的葬身之地,已經盡數展開在他身前,美得他頭暈目眩,不能作聲。
“我不怕。”張開雙臂,他喃喃地回答道。
長刀嵌體!這一刀正中貫穿了那顆強勁鼓動的龍心,破出一捧黑金雜糅的濃郁鮮血,劇痛猶如天雷灌頂,從上至下地爆破了晏歡周身的每一絲經脈,每一根血管。
這是至善降下的絕罰,劉扶光懷著殺他的心而來,因而至惡也唯有伏法。一如當日,晏歡在鐘山之上掏走至善的道心,此后六千余年,就是他稱雄爭霸的世界。
心魔難掩狂喜,他一把甩開孱弱的表象,從下方跳起,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一幕。
他真高興啊,他太高興了!他甚至可以載歌載舞,用小丑般的形式來慶祝這一幕,至惡死了,至惡馬上就要死了,他是至善殺的!
“哈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嗎,天道!”心魔聲嘶力竭地狂喊,“至惡死了,是至善親自動的手!我可取而代之了罷?我這便要取代他的位置了!”
世界海中,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萬千雷光,猶如遠古巨龍的威嚴咆哮,轟然響徹八方。心魔激動萬分地看著這一幕,他完全知曉,天道已經對他的話語做出了回應,十萬雷劫降臨的那一刻,即為晏歡被收回取走的那一刻。
雷霆的無上威勢,也不過是劉扶光耳畔的雜音,湮滅在即,晏歡的九顆眼目,盡皆掙扎著凸出體表,爭先恐后地凝視愛侶。
與晏歡對視,劉扶光遽然斷喝問道:“至惡何在?你只是晏歡,是十一龍君與人皇氏之子,是得繼大統的龍神而已!”
雷劫猶如驚鳥長鳴,心魔驀地愣住,他難以理解地瞪著劉扶光,獨目上下亂竄,從那柄破體而出的長刀,看到劉扶光堅毅果決的側臉,還有他與晏歡對視的眼神。
……封正。
封正、封正……是他媽的封正啊!雷劫不是為收走至惡而來的,它們是為了考驗晏歡而來的,天意如刀,被劉扶光提在手里的那個瞬間,它便已經感知到了持刀人的心意!
他再一次背叛了我。
呆呆地望著那個身影,心魔麻木不堪地想,再一次……他辜負了我。
剎那須臾,劉扶光被迫松開手中的長刀,因為數萬道雷劫已從八方而至,它們呼嘯著沖向死去的至惡,以及新生的龍神。
從未見過如此癲亂瘋狂的雷劫,就像猝然爆發的萬頃豪雨,蒼天怒吼著潑灑電光雷霆,只是雨點至多不過小拇指那么重的水滴,而每一道雷劫,都有大江長河般咆哮洶涌的氣勢!
與晏歡同樣立在雷劫的中心,劉扶光周身泛起圣潔的金光,抵御著雷劫的打擊,即便放棄至善的身份,他仍然是有大功德在身的東沼王子,日出之國的后裔。
世界海已成了一片紫光泛濫的所在,最中心的位置,壓縮著滔天的白光,無數赤紅色的電弧跳躍在紫與白的顏色當中,將時空也扭曲得狹長碎裂。
時間的概念模糊了,空間的概念更是成了不存在的事物,雷聲落如萬古洪鐘,這里是熾炎與電光的海洋,仿佛將紅蓮地獄的業火全拿來此處,只為將神明付之一炬。
但是,這樣的雷劫,就能殺滅晏歡了嗎?
煌煌霹靂,仍然無法淹沒晏歡的狂笑。他曾經三度點燃大日,承受過諸世最酷烈的高溫,最殘忍的刑罰,區區雷劫,又能拿他如何呢?他只是快樂,只是想大聲地笑。
也許百年將至,也許暴雷輝煌地閃耀,亦不過逝去一瞬。祂在遮天蔽日的雷光中重塑真身,黃道巨龍的軀殼,猶如環繞著世界的無盡輪回,漆黑的鱗片明滅雷火,鬃毛猶如飛舞的群蛇,祂睜眼,九目赤紅,恍若齊齊綻開的血日。
——十一龍君與人皇氏的血裔,終于能夠展露出祂本真的面貌。祂可怕得像是滅世魔鬼,同時又那么恢宏傲岸,在呼吸間吞吐日月與漫天的星辰。
“心魔!”晏歡咆哮著俯沖過去,以頭角托舉起劉扶光,“這一刻,才是我與你決戰的時候!”
心魔已不說話了,他原地化作巨龍形態,一如晏歡原先的模樣,通體流淌著惡孽的觸肢,獨目鑲嵌在龍角中央。
他厲聲嘶吼,混沌的風暴席卷了世界海。兩頭龍死戰不休,站在龍神頭頂,劉扶光舉起明珠,宛如照徹長夜的大日。
太陽已然升起,正在朝他們的方向轉動,金紅的陽炎光耀眾生,不分晝夜。
“即使你為人封正,那又如何?!”心魔瘋狂咆哮,“我縱是死,也要帶你一起死!”
晏歡的龍吼震響無數世界,他尾拖星辰,顯示出血脈中的神祇之力,乾坤般浩瀚的虛影,自他身后一一現出。面貌各異的十一龍君,左眼囊括銀河,右眼放射宇宙,她們抬起手指,指尖宛如天柱,旋動著無垠的星系。
“不過心魔!”晏歡怒吼,“蟲豸之螢光,怎及天心日月!”
巨大渾圓的異色天體,震蕩出人耳無法聽見的呼嘯音波,輪番掠過龍神的身軀,與心魔悍然對撞!
劉扶光所舉明珠,也像是被浩大的神力亂流煉至變形,在他手中不住延展、拉長,逐漸成為一柄白光燦燦的長矛,星彩輝映,對準了心魔被撞翻之后露出的胸膛。
為了蒙蔽劉扶光的感官,心魔不惜以龍心為餌,將其重置于晏歡體內,這時候,他的胸腔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
就是……現在!
長矛奔流如墜落星子,閃光轉瞬即逝,快得仿佛一場幻覺,唯有心魔發出慘痛至極的哀嚎。光矛穿心,將心魔神魂與肉身豁然分開!昔日晏歡的神軀,同時被帶著釘向熾熱金陽,在太陽表面,濺起高逾萬丈的火柱。
晏歡沖向心魔,將惡念撕碎、神魂盡消,只待一擊,心魔便能徹底潰敗,無法再卷土重來。
劉扶光按住龍神頭顱,制止了他的動作。
心魔孤獨地在他面前燃燒,生命的最后時刻,它終于回到了初生時的面貌。
——一團幽幽無形的野火,黑得無法看清內核。
“所以,一切都結束了,我的妄想,我的野心,我的痛苦。”它衰弱地低語,“百千萬劫,我今聞見……”
劉扶光靜靜地看著它。
“告訴我,至善!”心魔的氣勢忽然一振,獨目的殘影,從黑火中用力擠出,直勾勾地望向劉扶光,“你、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知道我是……”
起始氣勢洶洶,到頭來也免不了躑躅猶豫,難以將完整的問題描述出口。
劉扶光神色平和,輕輕說:“是為你流的。”
心魔獨目一顫,它不可置信地凝視面前的人,劉扶光頓了頓,補充道:“我知道是你。我的眼淚,是為你流的。”
黑火劇烈發抖,繼而漸漸縮成一團、一縷、一個小小的點,最終,砰然化作青霧,恍如一聲深長的嘆息,就此泯滅世間,不見蹤影。
完成了。
他們的戰爭,還有拼死拼活的旅途,終于得以告一段落。
“我……我好像理解了一點愛的含義。”
落日余暉下,斷崖高聳,兩道身影疲憊地席地而坐,看面前云海潮生,海面金波粼粼,猶如斑斕流火。
晏歡鼓起勇氣,神情猶豫不決:“我只在想……我愿意把心剖出來,放在你的手心里。你不用說一句話、一個字,我仍然會在半夜回想起來的時候,快活得閉不上眼睛。”
最后,他怯生生地問:“我不懂這算不算……它、它大概沾著一點邊了?”
這固然算作一種愛,但它也是充滿獸性,無比混沌兇殘的愛。它以卑微懇求的面目示人,可待它真正露出獠牙的那天,才是它毀滅諸世、燃盡萬物的時候。
晏歡永遠、永遠不會離開他,沒有任何可能,亦不會有絲毫例外。就算劉扶光親手殺了他,也無法斬斷他攥緊自己的爪子,遮不住他凝望著自己的目光。
“姑且算是吧。”最后,他回答道。
云山翻滾,渾如仙境,風聲帶起簌簌撞響的枝葉,不知沉寂了多久,直到金烏沉海,天空蒙上綺麗多情的霞色面紗,世間萬物,都在暮色中曖昧不清,感到柔軟的睡意襲上心頭。
晏歡同樣像是等到了某種時機,他哼哼唧唧地問:“你那時的回答,應該是哄它的罷?你落的淚……究竟是為我,還是為他?”
“為他。”
不等晏歡垂頭喪氣,劉扶光嘆氣出聲。
“不管怎么說,我這一生為你流的眼淚,早就是數不盡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最后一章,這本書就正文完結啦(感慨)大家可以點播番外了!我瞅瞅你們都想看什么】
晏歡:*興高采烈,適應新的身體* 這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我愛我的扶光,還有我的生活!
還是晏歡:*發現少了觸手,不能隨時隨地,以各種方式觸碰劉扶光* 該死!我恨我的新身體,我恨我恨我恨……*猶豫一秒鐘,開始鬼鬼祟祟,嘗試恢復原來的模樣*
劉扶光:*嘆氣,第一百萬次嘆氣,試圖讓自己喝醉* 所以,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了。
還是劉扶光:*仔細想了想,聳聳肩* 算了,也不是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