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紅院墻,街巷中住戶游商伸長了脖子張望。
眾人交頭接耳,還沒琢磨明白何家是不慎走水還是有仇家上門,便見大門敞開,前后走出一對身著紅衣的璧人。
男子容貌俊逸,神色冷若寒霜,手中并無刀劍,但凜冽肅殺之感撲面而來。
再往后看去,走來一個嬌嬌怯怯媚艷無比的小娘子,憔悴蒼白,眼眶微紅,弱柳扶風,走路時須得要身旁的丫鬟扶住,堪堪跟上前面那人的步伐。
二人美若畫中仙,再加上何家大宅燒了泰半,里頭居然悄無聲息,沒有主仆奔逃而出。此般景象,竟有些瘆人。
“瞧這妝扮,難不成是上門搶親的?”
“這般說來,美人定是不愿,你看一個英姿勃發,另一個失魂落魄。”說著還搖了搖頭。
虞煙聽得人聲,漸漸回過神來,抬袖遮住面容。
她那未婚夫家中對她甚是不滿。此事不說傳到他母親耳中,便是傳到自家長輩那里,她都免不了要吃頓苦頭。
珠珠扶著虞煙的手臂,眼尖地看到不遠處熟悉的馬車,驚喜叫道:“大公子來了。”
虞煙眼角淚痕未干,循聲望去,兄長虞峣神色極為難看,大步往她這處走來。
虞峣僅比她年長三歲,是家中對她最好的人,她出錯時非但不會嫌她愚笨,還會講些趣事逗她開心。
虞煙乍然見得親人,壓抑已久的委屈涌上心頭,叫了聲哥哥,本想訴一訴連日來的委屈,但虞峣半分笑意也無,開口便道:“上車。你先回去。”
周圍似有似無的打量沒有因為虞峣的到來而消減,虞煙點點頭,但走了兩步,又不放心地提醒:“謝公子幫了我,他……”
虞峣年方十九,平日在家中還是個自由自在的少年郎,眼下卻換了模樣,打斷虞煙說話:“我已知曉。”
虞煙很會看人眼色,看哥哥眉頭緊擰,不敢逆他心意,踩凳上了馬車,簾布一掀一放,靠坐在車廂上,才有種幼鳥歸巢的安心感。
謝蘭辭出了何宅,叫冷風一吹,神思清明起來。與他同穿婚服的這個女子毫無心機,不是刻意接近。但這場荒唐的婚事,亦有許多未查明的疑點。
思忖間,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成為虞峣眼中的可疑之人。
虞峣克制著直沖上頭的怒氣,站到謝蘭辭面前,看著這位往日光風霽月的謝世子,他的語氣實在算不上好:“世子為何會在此處?”
婚房中沒有發生任何事。謝蘭辭在虞峣的目光中神色不動,淡淡道:“和令妹一樣。”
見他提起虞煙,虞峣更是惱怒,但在大庭廣眾之下怕走漏風聲,邀他同行后,強行壓了壓火氣,陰陽怪氣:“謝世子傷病未愈,精神看著卻是不錯。”
謝蘭辭精神何止不錯,若非虞峣在這攔住,他還能找虞煙問清被擄當日的詳情,揪出八個十個心懷鬼胎的歹人,一一斬殺。
在車廂中更換衣裙的虞煙打了個噴嚏,珠珠在旁心疼不已:“這兩日姑娘擔驚受怕,容易受涼。那害人的東西不得好死。”
路途中,虞峣心情糟糕至極。
而謝蘭辭一身紅衣,騎馬在側,路旁小兒連連抬頭張望,就像看見了新郎官。
到了醫館,醫女為虞煙看過,說她沒有大礙,回去好生休養便好。
虞煙還沒來得及喝口熱茶,余怒未消的虞峣便出現在門邊,嚇了她一跳。
虞煙看他氣得七竅生煙,不自覺乖順起來,但落在虞峣眼里就是一副逆來順受,任人欺凌的模樣。
何家的丫鬟給她上妝時擠眉弄眼,說很快便會洗掉,便只給她涂抹了唇脂。這般敷衍,卻已是明艷照人,堪可入畫。
虞煙與周議章早有婚約。只看家世樣貌,兩人還算登對。但周議章中了進士過后,周夫人便話里話外地挑剔虞煙。
虞峣不知后宅瑣事,與周議章相處時能覺出他對自家妹妹的兩分心意,從前以為只等著和周家結成姻親。
但某日,家中姊妹相約出行,登樓宴飲,虞煙這個最愛熱鬧的妹妹卻不肯同去。虞峣換了衣裳親自去找,還以為她貪涼吃壞了肚子,想奚落她幾句,讓這笨笨長長記性。
誰知他一去,就見到他這個讀書上最不開竅的妹妹在窗前練字,是周夫人給的字帖。除去習字,還要虞煙抄寫經書。
周夫人已經想著法子挑她的錯處,今日之事若傳到周家,那還了得。
話到嘴邊,虞峣還是忍住沒有開口。
他這個做兄長的為她多遮掩一二,比讓她煩心強上百倍。
旁事不提,虞峣仔細問了她失蹤那日的情形。
“那日原本是要去找寧神醫,但我荷包丟了,中途只去過繡坊,我便回頭去找。那只荷包我特意拿去讓繡娘指點過。我很是心急,令車夫抄了近路,然后便遇見了歹徒。”
虞煙這性子不可能招惹旁人,只能是那些人見色起意,強奪了她去交差。
虞峣深出了口氣。
幾日后家中設宴,一早就定好在那日接回虞煙。他們在通州耽誤不得,得立馬收拾箱籠準備返京,不能讓人看出端倪。
好在虞煙有個別人沒有的長處,心大,看得開,總能讓自己開心起來。
他把她帶回去,換身襯氣色的衣衫,屆時往園中一站,誰也瞧不出她經了如此波折。
只是,務必要讓那為數不多的知情人封口。
虞峣沒有多待,轉身出了房門,自去忙了。
走出醫館前,虞峣步伐一頓,謝蘭辭毫無顧忌地穿著婚服招搖過市,他可不想再見到那身衣裳,抬手喚人過來,想要讓人替謝蘭辭找身能見人的衣衫。
但轉頭便看到謝蘭辭換了著裝,慢步行入庭中。
不再是那醒目刺眼的紅色,果然順眼多了。虞峣放心離去。
偏僻農舍陳設簡陋,虞煙根本睡不好,松懈后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珠珠說謝蘭辭有事來找她,虞煙睜開眼睛看了看珠珠,又暈乎乎地合上眼,珠珠直接將人扶起,虞煙這才清醒過來。
去廳中見謝蘭辭時,虞煙睡眼惺忪,眼睛紅紅的,仿佛大哭一回,剛收了眼淚。
謝蘭辭放下杯盞,眼神微頓。
他家中子侄沒有她這般愛哭的。
罷了。她丟失荷包四處找尋的事,他已經知曉,再問幾句,說不準小姑娘又想起傷心事,哭個沒完。
虞煙眼睛不舒服,但又謹記教誨,沒有隨便揉眼,于是垂下頭,緩緩眨了眨眼。這樣會舒服一點。
謝蘭辭見此,默了默,隨口問起另一事:“寧神醫為何特意留你在此?”
寧凝年逾七十,一手醫術出神入化,常人難以請動。若他不愿替人看診,千兩黃金也請不去。
虞煙抬起頭,抿了抿唇:“表姑重病,旁的大夫瞧過后沒有法子,讓府中請寧神醫診治。我,我是來給寧神醫伺候筆墨的。”
表姑寡居多年,在她丈夫還在世時,與周議章的父親交好,虞煙與周議章的婚事就是那時定下的。
寧神醫有此要求。虞煙于情于理都無法拒絕。
謝蘭辭目光落在她臉上,唇角不動聲色地牽起。
寧神醫脾氣古怪,心性猶如稚子。伺候的藥童說,寧神醫在虞家待的短短一日,這位虞小姐就不慎摔壞了他用慣的器具。
謝蘭辭又道:“前日你給我吃的藥,是哪來的?”
虞煙眼睫微動,側首看他:“你用的藥,都是何家仆從送來的。”
“是么?”謝蘭辭問道。
虞煙頷了頷首,而后頓了下:“我給你吃了一顆糖,是桂香齋的。”
謝蘭辭與她澄澈眸光相觸,忽而想起第一夜她伏在榻邊的景象。
小姑娘滿心以為他快不行了,哭得格外傷心,哽咽著讓他不要死。
他當時頭腦昏沉,沒能出聲回應。她大約真覺得他快咽氣了,把她那屋中的軟枕給了他,又往他口中塞了一顆糖球,混著他口中的血腥氣,許久后才滲出絲絲縷縷的甜意。
謝蘭辭又安撫幾句,沒再問別的,起身出了房門,相繁抬步跟上,問:“主子問出了什么線索?我立即去辦。”
“不要去打擾她。”
相繁應是,而后還是俯首領命的姿態,不料片刻后,只在余光里瞥見謝蘭辭遠去的背影,竟然是再無別的吩咐。
在通州耽誤許久,留下相繁善后,謝蘭辭天不亮便回了鎮國公府。
沐浴更衣,出了湢室,相錦來報:“老夫人請您過去。”
謝蘭辭胸口刀傷未愈,沐浴比往日多費些工夫,他看眼天色,還不到祖母平常起身的時辰。
是特地等著他的。
到了松鶴堂,宋嬤嬤親自來迎他。
進了屋,面對祖母的一臉喜色,謝蘭辭眸光微頓。
老夫人鬢邊銀絲隱現,精神矍鑠,大有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開口道:“往日為你相看,總是挑不到合你心意的姑娘。誰知道還有送上門來的姻緣。那位姑娘受了驚嚇,你該要盡一盡心,上門安慰一番。”
這沒有來由的喜意令謝蘭辭陷入沉默。側眸看向相錦,相錦往角落里縮了縮。
老夫人道:“你也不用瞞我。經此番遭遇,姑娘家往后如何議親?你數次相扶,多少有些憐惜之心。照我看,不如擇日上門提親……”
謝蘭辭道:“見過她的,大多已葬身火海,不會有外人知曉。祖母放心。”
頓了頓,續道:“至于憐惜。孫兒對她,的確有幾分愧疚不假,往后只把她當妹妹看待,能照拂看顧時,絕不會袖手旁觀。”
老夫人沒成想一番話都叫他堵了回來,心中猶疑,仍是不信他對人家沒有半分心思,瞧他一眼:“你若這般說辭,干脆讓你嬸嬸認她做義女。”
“皆隨祖母心意。”謝蘭辭淡聲道。
老夫人那話僅是想探他心意,激一激他。虞家與鎮國公府沒有往來,冷不丁地收人家為義女,難免不會讓人尋到蛛絲馬跡。
謝蘭辭走后,老夫人心氣不順,宋嬤嬤端茶遞來,溫聲寬慰:“老祖宗何必憂心。世子這般人物,越是強求,他越是不喜。”
老夫人一想他的婚事便頭疼,嘆道:“到底沒有能入他心的人。”
宋嬤嬤笑道:“世子若動了心思。也不管有沒有這一重身份橫在中間,必是要拿到手的。”
老夫人道:“也罷。前陣子去寺中找大師為他掐算,好歹沒算出個孤寡一生的命途來。就他這秉性,早晚要在這上面吃一吃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