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煙來通州時行車緩慢,當時玩得可開心了。
但經了這遭,她收拾細軟時也打不起精神。被何家仆役關起來那三日,夜里沒怎么睡,翌日依然精神勃發,斗志昂揚,她沒有爬樹翻墻逃出去只是因為體力不支,跑不快罷了。
心弦一松,困乏盡數涌了上來。怎么睡也睡不夠。
虞峣不放心她,反反復復來來回回審問她,把她和謝蘭辭相處的細節問了個遍。還三令五申要她回京后一個字都不準提起。
這又不是光彩之事,虞煙這點道理還是明白的,乖覺地應下,再三保證。
那個讓她掛心的荷包終究還是找到了。虞煙攥著它,十分寶貝。
她難得繡出這般好看的芰荷,唔,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她的荷瓣也是這個道理,誰知道下回動針再繡,她的手指頭還妙不妙。
總得拿出個憑證,讓周夫人知曉,她沒有荒廢技法,練得勤勤懇懇,一日不輟。
要做周議章的未婚妻,真是不容易。
珠珠見她出神,輕推她一把,神色緊張地喚道:“姑娘?”
她家姑娘本就不大聰明。這一趟該不會嚇得更呆了。
珠珠分外擔憂。
虞煙眼睫輕動,唇角輕彎,回應珠珠的關切:“無事。珠珠,你說那些人奇不奇怪?第二日把人送入洞房,還要人臨時抱佛腳,送一本書來。怎么看得完呢!”
虞煙估摸著那冊子的厚度,她至少要兩三日才能翻完。
珠珠跟著她,那些風花雪月的事也是半分不明白,聽得一愣,心里也覺得奇怪。
虞煙又想起那個冷靜如常的謝公子來。
他不用翻開便胸有成竹,這得平日學多少遍,才能如此。
她果然不是讀書這塊料。想一想就覺得頭疼呢。
回到家中,虞煙困倦不已,祖母跟前的嬤嬤來看她,瞧人清減許多,又是好一番心疼,讓她只管歇著,明日再去請安不遲。
翌日一早,珠珠費了些工夫才把人叫醒,一面扶著虞煙坐起,口中勸道:“三小姐四小姐此時都起了,待去了老夫人那處,還得去看望表姑太太。睡一覺起來,姑娘都忘了?”
虞煙緊閉雙眼,雙頰尤帶著恬靜安眠后的淡粉,她揪著珠珠的袖口,一副想要耍賴的模樣,但聽清珠珠所言,她吸了口氣,由著珠珠為她穿衣。
珠珠看了她一眼,唇角輕彎,好不容易才沒笑出聲來。
姑娘慣常貪睡,何況有了這番驚心動魄的遭遇。
珠珠也是心疼她的,但眼下還得小心應對,虞府人多眼雜,千萬不能讓人看出端倪。
出門前,珠珠沏了濃茶端來。虞煙沒接,腦子里一想到待會兒要見的人,瞌睡一下就沒了。
虞煙進了祖母的院門,門扇前侍立的丫鬟遠遠見了她,便笑了笑,轉身進屋傳話。
“五妹妹在通州待得辛苦,總算回來了!笔侨媚镉蒴,唇畔掛著淡笑,朝虞煙微微頷首。
“不算辛苦。是我應當做的!庇轃熣f這話半分不違心。除了跟著寧神醫吃的太過素淡,其他方面都比在京中省心。
她雙眸圓而亮,眼睫纖長,自有一番蠱惑人心的意味,又惹人憐惜。
虞翎笑容僵硬,無意識地握緊手中錦帕,指節微微泛白,看虞煙反應并無異樣,心上的憂思淡去,暗自松了口氣。
虞老夫人許久不見虞煙,早膳前多問了幾句,待說完了話,四姑娘虞櫻才匆匆趕來。
虞櫻腳下生風,慌亂間發間的珠釵微松,一手扶了扶珠釵,一手掀開簾子,臉頰紅紅地給老夫人行禮。
虞煙放下杯盞,看了眼匆匆趕來的四姐姐,彎唇對她笑了笑。
虞櫻面上帶著熱氣,轉頭時與虞煙目光對上,不情不愿地打了個招呼,便依次落座。
用過早膳,三位姑娘又陪老夫人說了會兒話,再一同離去。
見今日平平穩穩地度過,虞煙一顆心放回肚子里,滿心惦記著再回房補覺。
出了院落,虞翎笑盈盈地挽住虞煙的手,眸底掠過一絲暗色,仿佛隨意提起一般:“五妹妹的女紅練得如何了?若實在不成,我找人來教你幾日!
話罷,虞翎壓住唇角,盡量讓自己不顯出幸災樂禍的神色。
虞煙詩文畫作,樣樣不出挑。只這一張臉生得好,艷色難遮,身段姣好,有些勾搭男人的本事。
偏偏之前周夫人拾到周議章身上帶的荷包,只當那是虞煙繡了送與他的,看周議章對這難以入眼的玩意兒緊張不已,心頭愈發來氣。
周夫人含沙射影,把那繡面批得一無是處。周議章聽在耳中,神色未變,依然要了回去。
但誰知道,那荷包不過是虞煙隨手買了送給周議章的,她連上面的一片葉子也繡不出來。沒過多久,周夫人無意看到虞煙的繡作,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虞煙一無所知,被周夫人陰陽怪氣說了一頓。她沒弄明白周夫人為何氣成那樣,只記住了她該精進繡技。
虞翎沒少見她為這事發愁,此時提起,如愿看到虞煙眉心微蹙,而后似是苦惱地嘆了口氣。
正該如此。
虞煙哪里配得上周議章。二房又不能為他提供助力,娶一個徒有美貌的妻子,又有何用。
即便她與虞煙都是庶出。但她親舅尚在,官途還算順暢。而虞煙的姨娘只是個來路不明的孤女,早早離世,沒有半分倚仗。
“五妹妹的針線工夫哪比得上三姐姐。只有你的繡面還能讓周夫人入眼。”虞櫻跟在后面,不冷不熱地說了這樣一句。
虞煙羞愧難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虞翎心中得意,正要開口,卻見虞櫻神色玩味,顯然語中有未盡之意,不由眉心一擰。
她與周夫人的來往不多,且有正當理由遮掩,虞櫻何時發覺了她的心思?
虞翎當即頓了步子,柔聲道:“我好與不好又有什么要緊。都是一家姊妹,能幫上五妹妹便是最好!
虞櫻看著虞翎這假惺惺的笑就生氣,目光落在虞煙臉上,更來氣了。
這小傻子怎么總不長記性。
虞煙離府前,虞櫻便不怎么理她,虞煙看她又與自己說話,便走近了一些,卻沒料到,虞櫻抬手掐了她一把。
虞櫻動手后便后悔了,但她繃著小臉,嘴上是不會認的。
虞翎唇邊泛起冷笑,虞煙被虞櫻欺負,不是一天兩天了,還要巴巴湊上去,說是癡傻還真沒冤枉人。
這傻子怎么會知道那荷包是她撿到的。
那日路過通州,無意間撿到個丑得出奇的荷包,一看便知道出自誰手,便想戲弄她一番?珊髞戆l覺虞煙失了蹤影,虞翎心驚膽戰,唯恐她出事。但虞煙好端端的回來,虞翎又起疑心,怕她知曉當日之事。
虞翎心緒漸緩,唇角微牽。是她杞人憂天了。白白擔心一整夜。
虞煙去通州原本也是為了請寧神醫給表姑治病。和兩位堂姐分開后,徑直往表姑住的海棠院走去。
趙媽媽道:“難為五姑娘一片心意。夫人身上乏累,又去歇著了!
虞煙頷了頷首,又問了表姑境況,寧神醫診治后可有好轉。
趙媽媽眸光微閃:“寧大夫看過,換了方子,夫人說好多了。就是姑娘上回買的糕點,奴婢愚笨,竟不知是自哪家買來的,夫人吃著說好。”
消渴癥可不能亂吃。虞煙左右無事,便主動說她再去一趟。
趙媽媽看著虞煙的背影消失不見,正想回屋,余光瞥見虞翎正往這邊來,面上的笑意更熱切兩分,抬步迎了上去:“三姑娘可算來了。夫人今早就盼著您呢。”
虞翎進屋后,趙媽媽親自在門前守著。
于氏生得圓臉細目,今日精神還算不錯,聽罷虞翎所言,用錦帕拭了拭唇角,看向對面,語帶猶疑:“你可看清了,此事屬實?”
虞翎低垂雙目,到底不是見得了光的事,壓低了聲音貼近兩分:“千真萬確。我看的清清楚楚!
于氏究竟年長幾十歲,初時的訝異過后,便收斂了神色,唇畔露出一絲揶揄的笑:“三姑娘膽子也大,這等事也敢湊去看熱鬧。”
虞翎面上白了又紅,只道:“表姑有心拆了這樁姻緣,她又好生生地回來了。借著這事,正好讓她知難而退。”
于氏的夫家已然失勢,她想借著這早年促成的婚約謀些好處。但這二房無甚底蘊,哪里比得上大房的油水。何況虞翎還有舅家可以幫襯。
略一思量,于氏頷了頷首,又囑咐道:“莫要同外人提起,只借著這個,讓周公子無話可說,后面的便是水到渠成了。”
虞翎道:“既是自家姐妹,我當然曉得厲害。”
外出為于氏買點心的虞煙到了春雨樓,小二將她引到臨湖的座位,請她稍候。
二樓,相錦守在門前,時刻注意著周遭動靜,視野中忽地出現一角紫衣,下意識抬頭看去,立時認出了來人。
謝蘭辭正與江林州議事,談完后,翻了翻江林州呈送來的密信。
“那姑娘也是可憐。受了這樣的罪!苯种輷u了搖頭,好笑地看向謝蘭辭,“于情于理,你都該給人賠罪,對人家負責。”
謝蘭辭不言不語,泠泠看他一眼。
江林州嘆道:“好了好了。知道了。謝世子鐵石心腸,眼中沒有情,只有理。準備什么時候把這些事告訴她?”
虞峣見了他便怒目而視,不像能心平靜和談事的模樣。但虞煙鮮少出門,特意約她甚是不妥。
謝蘭辭道:“我自有安排!
忽而想起虞煙那日一身嫁衣,雙眸泛紅的模樣,再委屈也沒有哭哭啼啼,顯然是怕給他拖后腿。
和小孩沒什么好說的。
虞峣不樂意見他,想必兩三句話就能講清,倒是替他省去不少麻煩。
王林州挑了挑眉,拿起蓮子糕吃了一塊,又嘗了謝蘭辭這里的好茶。
謝家膳房手藝不錯,里外伺候的人都很周到,這春雨樓的廚娘手藝更是百里挑一?上н@糕餅軟點做的再好,眼前這個冷冷清清的謝世子也不會看上一眼。
簡直糟蹋這頂好的手藝。
仔細一想,謝蘭辭這人,簡直像云端的神仙,沒有任何偏好,不重口腹之欲,錢財權勢,女色美酒,沒一個能令他側目的。
將來恐怕也就順著尊長心意,找一個規矩懂禮,言行有度的貴女。
得,恐怕這般湊在一起,飯食也不用準備,飲些露水就夠了。
謝蘭辭看完信件,唇角諷刺地勾起,只一瞬,又恢復如常。
“老樣子。你先走。”江林州還得吃些東西墊墊肚子,頭也沒回地招招手。
門扉一開,相錦壓低的聲音還是傳入江林州耳中。
熱鬧送到眼前,不看是傻子。江林州扔了杯盞,轉身站起:“小嫂嫂在哪,讓我看一看。”
謝蘭辭衣袖一揮,抬手攔住,黑沉眼眸如同幽潭,冷冷眸光朝他壓來,不容辯駁地告誡道:“不許亂說。不準亂看。”
字字入耳,江林州無奈地擺擺手,心中想道,成,只讓你說,只準你看。而后規矩地后退半步。
門扉在眼前合上,江林州不無遺憾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