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東在門外等了一會兒,
服務員走過來,剛要說話,徐正東朝她“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出聲。他讓服務員進去倒水,然后微微側身,朝門縫里看了一眼。
不出所料,蘇幸川坐到李暄身邊去了。
兩個人別別扭扭的,座位刻意隔了點距離,身子又向對方傾斜,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徐正東輕笑一聲。
他還以為蘇幸川有多穩重,也不過是個毛頭小子。
毛頭小子也行,對小暄好就行。
他看得出蘇幸川有隱情、在賭氣,可是小暄好像沒看出來,但他不打算指點迷津,感情的事旁人也只能點到為止,說透就沒意思了。再者說這層窗戶紙已經將破未破,如果兩個人還看不出來,那只能說明他們沒有緣分。
他叮囑服務員把門關好,不要進去打擾里面的客人,離開時不忘說:“那琵琶蝦給我打包一份帶走,聞起來還挺香的。”
門被輕輕關上,餐廳走廊的腳步聲瞬間消弭,包間里更加安靜。
李暄的一聲“討厭你”就變得格外清晰。
李暄總是有很多口頭禪,每一個口頭禪都可以包含好幾種情緒,要蘇幸川來判斷。
“又討厭我了。”
蘇幸川無奈地笑了笑,“除了討厭,你還有其他的話要對我說嗎?”
“眼光差。”李暄冷冷地說。
“什么?”蘇幸川沒聽懂。
李暄卻不愿意再重復,用濕紙巾慢慢擦干凈手,然后拿起筷子夾了一顆蝦仁。
蘇幸川后知后覺,終于反應過來。
“你說謝良?”蘇幸川笑了一聲,“憑什么說我眼光差?我覺得他挺好的呀。”
李暄臉色更難看。
“他性格好,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做事還勤快,也不會天天使喚我,長相吧,只是和你不是同一個類型,也不能說人家不好看,”蘇幸川故意刺李暄,說完還轉頭看他,壞心眼地問:“你覺得他不好?不好在哪里?”
李暄的眼淚差點就要奪眶而出。
蘇幸川的話像針一樣往他心上扎,他以前恃寵而驕慣了,從不覺得自己的嬌氣賣乖無理取鬧會惹蘇幸川的煩,后來分手了,每每回想起那四個月的時光,都暗自后悔:他不應該太欺負蘇幸川,搞得分手之后回想這段感情,他都記不起他為這段感情付出過什么。
他一直在享受,他怕蘇幸川因此恨他,遇到更好的人,然后遺忘他。
他越想越難過,胃里不停泛酸。
“喝點熱湯。”蘇幸川察覺到他微微皺起的眉頭,于是適時地提醒:“哪里不舒服?”
“不要你管。”李暄扭過頭。
蘇幸川給他盛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放在他面前。
李暄被熱氣熏得眼眶更酸。
“今天做了幾臺手術?”蘇幸川開始沒話找話,以前他可以和李暄談天說地,現在只能聊工作:“你是只有星期三和星期四去門診嗎?幾點吃午飯,是不是一個下午都沒吃東西?”
蘇幸川說完,李暄才覺得餓。
隨之而來的還有委屈。
李暄沒有吃零食的習慣,以前蘇幸川下午的課多,有時候最后一節課上到五點半,他怕李暄等得肚子餓,就會在李暄的兜里塞兩袋餅干,李暄也不愛吃,實在餓得受不了了才撕開吃兩片,然后兇巴巴地給蘇幸川發消息:[好干,我的嗓子被堵住了,蘇幸川你完蛋了。]
蘇幸川在課上接到這種消息總會忍俊不禁。他嘴上說著完蛋,但蘇幸川已經能想到后果,不過就是多親他幾下,算不上懲罰。
兩個人大概都想到了差不多的事。
李暄悶聲說:“不關你的事。”
蘇幸川把不自覺靠向李暄的肩膀慢慢移回來,他繼續剝蝦,“我知道,不關我的事。”
他把蝦仁放在李暄的碗里。
李暄低頭喝湯。
蘇幸川突然問:“徐正東把我和你單獨放在這里是什么意思?”
李暄悶聲說:“我不知道。”
他想了一下,皺起眉頭說:“你為什么直呼他的名字?他好歹比你大十歲。”
蘇幸川剝蝦的動作僵在原地。
他覺得自己真是賤。
人怎么能賤到這個地步?
徐正東把他放在這里,他還真就死乞白賴地湊到李暄面前,給他剝蝦,對他噓寒問暖。
七年了,他在感情上毫無長進。
聽到李暄的話,他只覺得心里憋著一團氣,在他的五臟六腑間四處亂撞,無處發泄。
真的快氣死了。
他咬牙問:“那我應該怎么稱呼他?”
李暄不解:“該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啊,你剛剛不是叫他徐總嗎?”
蘇幸川再也無法忍受,眼里的最后一點笑意陡然褪盡,他霍然起身,下頜線條越繃越緊,他抓起一旁的濕毛巾,囫圇擦了一下手,一句話都不想對李暄說,拉開凳子就離開了。
門外的服務員本來還擔憂著怎么把最后一份甜品送進去,這時門突然開了。
蘇幸川快步走出去。
走出私饌餐廳,走到傍晚擁擠的長亭街。
長亭,衰草連天離別處。
也是應景。
他覺得他有點恨李暄了,李暄為什么還要出現呢?給他希望又讓他失望,就像七年前,沒有任何理由的,斷然提出分手。
戛然而止的愛情實在太傷人,像懸停在最高處的過山車,不上不下,出不去進不來。
蘇幸川花了好久,用工作填滿自己才得以自救,結果李暄又出現,簡直殘忍。
腦海中閃過一幕幕畫面,七年前和七年后一幕幕對比,李暄變了很多,又好像沒怎么改變,難道是他變了?難道他真的看錯李暄了?
他想要沿著長亭街一直往前走,步履不停,可是走著走著,還是繞了回來。
踩著路邊的枯葉,回到私饌餐廳的門口。
看到了抱著他的公文包坐在門口石凳上的李暄,被寬大的棉服包裹著,縮成一團。
他以前就喜歡這樣抱著蘇幸川的書包。
坐在籃球場邊,晃著腿。
蘇幸川停在他面前。
李暄緩緩抬起頭,眼圈通紅。
重逢至今,這是他第一次在蘇幸川面前卸下冷漠的偽裝,露出他的本性。
蘇幸川不懂他在委屈什么,但還是心疼,蹲在李暄面前,抬起手,用指腹去擦他的眼淚。
李暄終究還是忍不住,哽咽著問他:“蘇幸川,你現在真的只喜歡男人了嗎?”
所以李暄并不獨特,并不重要,換作任何一個王暄陳暄,只要會撒嬌、主動一點、嗲一點,都能讓蘇幸川動心開竅。蘇幸川天生就喜歡男人,李暄只是一個在關鍵時間節點出現的路人,之后蘇幸川的人生都和他無關。
李暄不愿面對這個事實。
“你只關心這個嗎?”蘇幸川實在無奈。
李暄把公文包扔給蘇幸川,哭著說:“是,我就是在乎這個!我才不管你現在喜不喜歡我,我只想知道我當初對你來說有多重要,我只在乎我自己,我就是自私自利無理取鬧!”
他起身就要離開,兩只手緊攥著袖口,他期待蘇幸川開口,又害怕聽到答案。
他往前走,小腿沉如灌鉛。
下一秒,他聽見蘇幸川說:“重要。”
眼淚奪眶而出。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李暄并沒有感到愉悅,反而感到一種更深的無望。當初是重要的,現在呢?現在早已被人取代。
他還有機會嗎?他還能爭取嗎?
李暄猝然握緊拳頭。
蘇幸川看著李暄快步離去的背影,頹然自語:“真的很重要。”
重要到明明那么生你的氣,明明前二十年都沒考慮過喜歡男生,明明當初理智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自己,不要輕易選擇一條難走的路,但還是,不受控制地,喜歡上了你。
*
*
七年前于清瀾曾經對蘇幸川說:“你完了,蘇幸川,你沒發現你對那個男孩太上心了嗎?”
蘇幸川無所謂地說:“是嗎?沒有吧。”
他一直把李暄當成一個奇怪又嬌氣的小孩,直到那天中午,炎炎夏日但有涼風吹拂的樹林,李暄傾身過來,在他的臉上印了一個吻。
霎時間風止林靜,萬物停歇。
當晚,蘇幸川經歷了二十年人生里第一次徹夜難眠,他高考前一晚都沒這么焦慮。
雖然他不是第一次接觸同性戀,以前也遇到過性格偏女性化的男孩,有傳聞說那個男孩喜歡男生,但他從來在意過,也從不覺得這個群體和他有什么關系,直到——
李暄柔軟溫熱的嘴唇貼上他的臉。
蘇幸川深吸了一口氣。
他捂住額頭,想清空記憶,可越是想清空,記憶越是清晰。
不敢細想。
這晚蘇幸川只睡了半個多小時。
第二天上午還有三節課,他昏昏沉沉地上完課,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吃飯。
他在心里祈禱李暄不要來。
可是李暄不僅來了,還端了一碗水煮牛肉,走到蘇幸川身邊。
蘇幸川瞬間清醒,迅速擰緊眉頭,表現出排斥和反感,正準備在室友面前和他劃清界限,李暄就把水煮牛肉放到他手邊。
“你吃這個。”
蘇幸川噎住,沒懂什么意思。
李暄又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塞到蘇幸川手里,“這個也好吃。”
蘇幸川僵在原地。
送完東西,李暄轉身就走。
李暄在……追求他?
室友的目光在李暄身上停留片刻,然后望向蘇幸川,“什么情況?”
蘇幸川哪里知道什么情況?
他決定遠離李暄。
他不去食堂、不去籃球場、也不去圖書館自習室了,他拒絕出現在任何會被李暄找到的地方,李暄給他發消息他也不回。
貓貓頭:[你在哪里?]
貓貓頭:[為什么不吃飯?]
貓貓頭:[我不要你喂了,我自己吃。]
蘇幸川冷笑一聲,收起手機,心想:什么時候你自己吃飯還成了對我的獎勵?
李暄繼續給他發消息。
貓貓頭:[你生氣了嗎?對不起。]
貓貓頭:[理理我。]
貓貓頭:[我給你買了禮物,理理我。]
貓貓頭:[你不想我討厭你吧。]
見蘇幸川不搭理他,到了晚上,蘇幸川收到一條自帶語音效果的消息。
貓貓頭:[我討厭你。]
蘇幸川一點都不意外。
李暄向來是少爺脾氣公主命。
他以為這樣一直晾著李暄,就可以結束他倆之間的關系,可惜事與愿違。
一個星期后。
蘇幸川在滑板社團看到了李暄。
蘇幸川總共參加了兩個社團,一個辯論一個滑板,不知道李暄從哪里知道了這個消息,竟然找了過來,還像模像樣地買了個滑板。
滑板社的集體活動是每周三和每周日晚上七點在大禮堂門口舉行,蘇幸川偶爾參加。
今天他剛坐下來,就看到李暄抱著一只長長的滑板往他的方向走,右手還包著小豬蹄。
他心想:真是粘人精啊,怎么都甩不掉。
剛準備起身,滑板社的學長先一步走上去迎接李暄,蘇幸川板著臉,坐了回去。
他用余光掃了一眼,學長相貌清秀,說話也溫柔,應該是同性戀喜歡的類型。不知道學長說了什么,李暄頻頻點頭。
路燈下他的眸子亮晶晶的。
不知為何,蘇幸川心里莫名有點不高興。
原來李暄看誰都是那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