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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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陵關(guān)又稱玉關(guān), 作為邊陲鎖鑰,地處隴西扼要,北接長臺, 南連羌河, 城東隔著卑谷遙對肅州。
西面即是高聳入云的天山支脈, 時人稱為斷腸山。
天山向西的遼闊原野上,聚居著五十萬蕃族鐵騎, 鴟張鼠伏,野心勃勃, 與玉關(guān)不過一山之隔, 大舜建國迄今, 若無玉關(guān)虎踞,每逢時局更迭,河西恐有大亂。
爾今, 這一憂患業(yè)已應驗。
孟秋廿日, 蕭寧繹不敵朝廷與太子黨的聯(lián)手強攻, 大敗益州, 其手下十萬水師化為烏有,靠著后軍遮掩, 領(lǐng)五千殘部竄入蕃地。
在蕃期間, 蕭寧繹不甘止步于此,借著昔日齊盟諸巳的外家, 與蕃地的固懷王子搭上關(guān)系。
蕭寧繹與固懷交好, 攀附蕃地首領(lǐng), 循以利誘, 游說蕃地發(fā)兵大舜, 并與劍南道的諸家遙相應和, 內(nèi)外通敵,打通天山關(guān)隘,兵刀直指迦陵關(guān)。
仲秋十六,八百里急報發(fā)來益州,報稱迦陵關(guān)的守城大將遭人暗算,以身殉國,余下將士群龍無首,遭蕃族鐵騎沖擊,幾要潰不成軍,不得不向距離最近的軍事重鎮(zhèn)求援。
首選河西涼州,次則劍南益州、朔方懷遠等地。
然而就在此前,逆臣李茂之女李琦承父衣缽,串通突厥,二度起事范陽,遙領(lǐng)范陽節(jié)度使的沈間辛出京平叛,僅以曳落河對戰(zhàn)突厥人,實在力有不逮,請調(diào)西北兵力。*
蕭偃派出善于騎兵作戰(zhàn)的賀家,又命劉濟坐鎮(zhèn)后方,將將穩(wěn)住范陽形勢,正因此,這時的涼州與空城無甚區(qū)別。
其他幾處重鎮(zhèn),朔方毗鄰突厥,輕易不得大動,隴右相距太遠形勢復雜,唯有益州,能在三日之內(nèi)馳援迦陵。
現(xiàn)今駐扎在益州的除了邊軍,還有圣人親兵與太子黨的精銳,撥出用以守備的兵力,剩下的,林林總總兩萬人,或可解燃眉之急。
迦陵是關(guān)要中的關(guān)要,一旦失守,山河淪陷就在旦夕。
是以益州一行人聞訊當日,一絲猶豫都無,拔營北上,日夜行軍,終在仲秋十七日抵達迦陵關(guān)城。
抵達當夜,精于奇襲的杜菱歌不作休整,引小股騎兵,聯(lián)合秀寧軍的弩手,夜襲蕃軍,出其不意,剿殺蕃軍兩千士兵,俘獲千戶三名。
蕃軍心有怯惕,蕭寧繹深知秀寧軍厲害,在與固懷商榷后,率軍后撤二十里,扎營斷腸山腳下羌河上游,以觀軍情。
仲秋十九日,迦陵關(guān)整軍完畢,全軍人數(shù)近五萬人,浩浩湯湯遍布關(guān)城,然與城郊的十五萬鐵騎相比,仍是眾寡懸殊。
更何況,蕃軍除卻鐵騎,還有深奸巨猾的蕭寧繹助陣,俗話說破船還有三千釘,他旗下曲部個個好戰(zhàn),另有一支豪闊的艦隊。
艦隊在尋常戈壁或許無用,但有西北百川源流之稱的羌河借勢,豈無大展旌旗之時?
當初蕃軍得以順利穿行天山,除卻諸家提供的鐵索道,多虧這支艦隊的運作。
反觀迦陵關(guān)這邊,雖有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精兵,卻多為步兵,步兵對騎兵,向來是不占優(yōu)勢的,時逢河北有亂,燕京須守,可供調(diào)配的兵力所剩無幾。
待得別處援軍抵達,少說都是十日后。
想來蕭寧繹同樣想到這點,念及手中那張秘而不宣的底牌,深覺對面有外強中干之嫌,與其拖到援軍將至,不若速戰(zhàn)速決,十捉九著。
于是就在仲秋二十日,兩軍進行過一定規(guī)模的交鋒試探后,蕃軍率先發(fā)起了總攻。
*
仲秋廿日,迦陵關(guān)城。
不及卯時,紅日躍出低平的大漠,浮云在天幕飄來蕩去,似藍寶石里凝練的棉絮,無聲包繞著關(guān)城。
關(guān)城南門,將士們匆匆用完早點,還未佩上披膊,烽火臺就點燃燧煙,斥候揮舞著小旗,直沖中軍大營,持著青金錘的蒼奴踏出營帳,低頭聽完斥候稟話,問:“果真是重騎?”
斥候點頭,“的確是重騎,是以鐵蹄聲隔了十余里就傳到此處,重騎行軍會慢些,約莫半個時辰到達!
蒼奴沉吟:“騎兵終歸不耐久戰(zhàn),城門已用鐵汁鑄牢,只消死守城門。倘使敵軍祭出云梯,就用城墻上鑿好的洞口應對,各司其職,對陣有序。”
聽列的將士紛紛應是,蒼奴說罷,飛身上馬,他是回鶻血統(tǒng),身長足有九尺,魁梧奇?zhèn),手中金錘重達二十均,就連坐騎都比旁人的高大許多。*
他坐在馬上,肅色道:“按著先前的計劃行事。我須去城北應戰(zhàn),杜將軍會來接應我。她的威名,想必諸位是聽過的,無需驚惶!
他振臂一揮,貫來沉悶寡言的人,此刻散出非一般的光采,威顏凜凜猶如神明,“眾將士,在這存亡絕續(xù)的關(guān)頭,我等齊心協(xié)力,必破賊人!必渡難關(guān)!”
將士高呼,他轉(zhuǎn)向城北疾馳,與飛馬而來的杜菱歌擦身而過。
千軍萬馬之間,二人就如比肩多年的同袍,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奔向前路。
杜菱歌與杜闕齊齊下馬,領(lǐng)著五千秀寧軍行向前線,正要上城樓,一個守城的老兵低低啐道:“都是女子,如何擔得住事!”
杜闕蹙了蹙眉,杜菱歌轉(zhuǎn)頭,眉頭一挑,一言不發(fā),提起陌刀向前一擲,投石車上的石塊頃刻四分五裂,秀寧軍內(nèi)一名士兵出列,撥出陌刀往回擲。
拔山倒海的陌刀一路回旋而過,教人避之不及,說口的老兵亦是望而卻步。
杜菱歌輕飄飄接住,將刀別向腰間,風沙起,她身后的紅袍烈烈,笑靨張揚一如艷日,“這把刀,僅僅刀身就有二十鈞,一刀可斬五騎,一場戰(zhàn)下來,刀下亡魂至少百人。秀寧軍中,人人配之!
“等你做到,再來置喙。”
話落不久,蕃軍來襲,派出重兵直攻城門,城門危矣。杜菱歌命令放開城門,領(lǐng)著親信百人直沖中軍,陌刀起起落落,切瓜砍菜般,一刀下去人馬俱裂。
蕃軍因著夜襲一事,本就畏怯杜菱歌。
杜菱歌天生神力,比之贊普還要善戰(zhàn),加上她們一行人配有駿馬,來去如飛,短短一刻鐘,就斬殺近千人,教人連影子都摸不著。*
蕃軍放棄城門,改用云梯。
云梯勢如貫虹,可置百名兵卒于上,一旦靠近城樓,蕃軍就可入城大肆屠戮。
不想城墻間藏著隱蔽的洞口,多由奇兵把守,每每云梯接近,奇兵通過洞口將云梯勾住,令蕃軍寸步難行,后行油潑火燒之舉。
蕃軍大潰,迦陵關(guān)出師大捷。
斥候捎來捷報時,日頭已過午時,天邊黑云壓城,頗有風雨欲來之象,宋迢迢草草吃了午食,正和統(tǒng)領(lǐng)支援兵的銀鞍議事,兩人幾步開外,未著甲胄的蕭偃一身玄色鶴氅,趺坐在胡椅上,慢悠悠的擦拭佩劍,一面擦,一面笑吟吟的望向兩人。
報信的斥候乍觀此景,身子一僵,總覺得圣人這笑——笑得人心里涼颼颼的。
他飛快的別開眼,半跪下去,作揖稟話。
蕭偃不贊一詞,而是摸著劍鞘轉(zhuǎn)了臉,臉上的笑意真切幾分,眼兒彎彎盛著光,“月娘神機妙算,阿姊果真勝了!
宋迢迢細眉一橫,“誰是你阿姊?”
蕭偃訥訥低下眉眼,捂著胸口要笑不笑,唇色泛白,“我敬重親近杜將軍的心,與月娘敬重親近杜將軍的心并無二致,就覺喚阿姊合宜些!
宋迢迢一噎,哼了聲,走過去扯了扯他的大氅,“這里不比你的金鑾殿,風沙大得很。你穿著些許衣物,到時舊傷復發(fā),就更不消來摻和這里的事了!
蕭偃得了此話,喜上眉梢,正要接茬,宋迢迢偏過頭,與斥候說了兩句,斥候歡歡喜喜退下去,她就繼續(xù)傳話銀鞍,不知說的什么,銀鞍面色越發(fā)凝重。
待人離去,宋迢迢回身坐在另一把胡椅上,一手搭著卷云扶手,一手支著額,小指一下一下刮著眉梢,黑云聚聚散散,倏地攏住天光,倏地供出紅日,赤金色的日光直射過來,刺得宋迢迢皺起眉,小指頓在眉尾。
蕭偃傾身遮住日光,目光循著城樓下一株銀柳樹打轉(zhuǎn),樹梢擁擠的白花上凝著露珠,倒映出宋迢迢的眼睛。
盈盈的露珠,盈盈的眼睛。
有風拂動,他的鬢發(fā)和女郎的碎發(fā)啄吻在一起,他發(fā)覺女郎支遠身子,就兀自攏住鬢發(fā),問:“月娘在憂心北門與東門的戰(zhàn)事?”
宋迢迢嗯了聲:“蕃軍兵多將廣,恐怕兩門齊攻,我叫銀鞍擇一援之。”
蕭偃就道:“北門尚有長臺庇翼,東門說是面朝肅州,肅州備軍或能增援,可是大舜頭尾受制,邊城人人自危,肅州刺史畏葨不前,難當大任!
再者,東門守將是較為大條的歸浦,而非原先計劃的黎弦。
宋迢迢心知這是實話,聽了總叫人歡喜不起來,遂道:“我去烽火臺一觀!
話音未盡,她閃身繞入城樓,蕭偃依舊望著前方的露珠,風斷斷續(xù)續(xù)的吹著,他的鬢發(fā)斷斷續(xù)續(xù)掠過他的唇角,帶來清淡的辛夷花香。
他莫名笑了笑,站起身,召來隱匿處的暗衛(wèi),“薛錦詞……不是求一個起復的機會?傳他來見我!
恰時,露珠不堪風沙摧挫,下跌碎裂。
*
宋迢迢與蕭偃所料不差,首先遭受攻擊的是城南,受創(chuàng)巨重的卻是東門,銀鞍疾速去援,戰(zhàn)況未果。
東西南北四門,竟是蒼奴所在的北門,與宋迢迢駐守的西門久無大戰(zhàn)。
蕭寧繹立在西門下,按兵不動已有半日,只不時放來幾支輕騎襲擾,如孑孓跳號,惹人厭煩。
西門作為迦陵關(guān)正門,意義非同小可,不得率性處之,宋迢迢拖了又拖,快到未時,得訊斥候,道是蒼奴所在的北門遭受突擊,她按捺不住,正欲趕往城北,貼身侍候妙年的乳母拖著流血的瘸腿,跌跌撞撞沖上來。
“月師!月師!穆領(lǐng)軍叛變,不由分說打傷守衛(wèi)!擄走了幼主!幼主危矣!”
宋迢迢登鞍的足如灌鉛鐵,慢慢落回原地,堪堪挪了一步,就教她整個人跌靠到銀柳樹上。
直到蕭寧繹派使來談,她仍是愣愣的不大回得過神來。
穆如令?怎會是穆如令?
宋迢迢早在梧州病重時,就已料到出了內(nèi)奸。
不然以她的防范嚴密,甚在廣陵灣中傷時,還被蕭偃不計成本的用過天山訶,怎會淪落到疾不可為的地步?
故而她病愈后盤查過身邊人,拔除了三兩眼線,不及深究就要整軍上陣,這事暫且擱置下來。
可她千算萬算,沒算到內(nèi)奸是穆如令。
怎會是她?
蕭仰受困危城,是她冒死來報;蕭寧越以血洗血,是她拼命襄助;甚至這么多年,關(guān)于妙年的種種,她比常人都要上心千倍百倍。
宋迢迢這才放心在危急關(guān)頭,把妙年托付給她,由她護衛(wèi)。
倘有變故,穆如令應當全力護送妙年出城。
總歸不是現(xiàn)在這般,反將妙年送入蕭寧繹口中。
宋迢迢這樣驚懊,倒不是她對于人性報以厚望,而是她深深明白,自己錯算了,她一生汲汲營營,步步小心,偏偏錯算兩次。
一次事關(guān)碧沼,一次事關(guān)妙年。
兩次都鑄成她生平大痛。
她咽下波濤洶涌的恨意,面不改色聽著信使洋洋的說辭:“……漢王慈佑,向女郎許諾,只要女郎出城,奔赴斷腸山山崖與漢王說合,就可換回幼主,讓迦陵關(guān)逃過一劫。”
“如若不然?”宋迢迢問。
信使執(zhí)了個叉手禮,笑瞇瞇發(fā)話:“如若不然,漢王必要血洗迦陵關(guān),以幼主首級報之。”
宋迢迢皮笑肉不笑,“還有他法么?”
信使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搓了搓手,道出此行的目的:“自然是拿圣人去換!
宋迢迢頷首,“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知道了?是前者還是后者?
信使欲問,宋迢迢搶白:“允許帶扈從么?”
信使立時索然,清清嗓子:“漢王的意思,至多帶一個!
一個,和不帶區(qū)別何在?
說到底是蕭寧繹的劣興罷了。
她帶與不帶,斷腸山都有數(shù)不清的刀槍劍戟侯著她,他的所作所為,與其說在逼她,不如說意在逼出蕭偃。
紅日如同暈濕的墨點,曛著黃沙,曛著城樓,曛著銀柳樹,一切都是昏昏的,宋迢迢覺得自己是褪色的拓跡,突兀地留在此地。
她對著銀柳樹下的水洼照了照鏡,理順鬢發(fā),理好箭袖,帶上明月弓走向城門。
昏昏的日光帶著冷意,有人站在她身后替她遮擋,她主動避開,不曾回頭,只道:“你不能去!
身后人不語。
她繼續(xù)理著箭袖,“你去,與促臣民赴死何異!
“繼續(xù)守著迦陵關(guān)罷,替我看顧蒼奴父女,還有兄姊。”
身后人還是不語,反而離她愈近。
她驀地回頭,喚了聲:“蕭燕奴!
四遭空蕩蕩,分明空無一人,她的視線虛虛睇著遠處,抿緊雙唇,步出城門。
*
宋迢迢行路行到一半時,發(fā)現(xiàn)了綴在身后的十一,她立在半山腰冷冷看著拘謹?shù)睦勺,半晌,嘆了口氣,繼續(xù)向前,“跟緊了!
十一怯怯應了聲,熟悉的北地口音,宋迢迢瞥了眼他,總覺得莫名古怪。
她折下路邊銀柳樹的一片狹葉,問道:“你主子命你來送死,你也甘心?”
十一當即跪下去,拱著手,一板一眼道:“若無圣人,十一豈有今日?十年前,燕統(tǒng)領(lǐng)把奴從角斗場拉出來,奴的命,就當永為大舜、永為圣人所用!
宋迢迢聽了這話,心里的疑慮減弱,她拭去葉片間的水露,將之湊到唇邊,低低吹了陣《陽關(guān)調(diào)》,兩人步子不停,繞出山腰,要到靠近斷崖的坡面時。
她放下葉片,狀若無意道:“還記得當夜在廣陵灣,我們尋了一柱香才尋到小島,十一郎好似不大辨路?”
“今日卻是辨得清楚。”
十一摸了摸后頸,“宋女郎恐是記岔了?廣陵灣當夜十一并未繞路……十一若是辨不清路,圣人怎肯讓我來此!
宋迢迢這才打消疑慮,又思及蕭偃與十一的個頭差了寸余,縱是喬裝不至于分毫不差,扯了扯唇:“是我記岔了!
未時末刻,宋迢迢抵達斷崖,蕭寧繹在此等候多時,他的身側(cè),是穿著小團花錦袍、手里握著半塊桂花糕的妙年,其后立著部曲無計。
宋迢迢一愕,不想蕭寧繹竟然顧念了那么一點骨肉情。
她掩下眼睫,露出個淡淡的笑面,斂衽行禮,“東漢王安。”
蕭寧繹不應聲,頻頻向她身后張望,卻見宋迢迢直起腰,一派從容自如的模樣,他揚了揚眉,“月師孤身一人?”
這話不啻于明知故問,宋迢迢一路上雖無人監(jiān)押,但少不得眼線刺探,她據(jù)實道:“本是派了名扈從,然他器小,沒膽子直面漢王威壓,臨陣脫逃了。”
蕭寧繹輕咦一聲,“月師孤立無援,竟還方寸不亂?實乃名士風范。”
宋迢迢苦笑:“一人而已,來與不來,皆是蚍蜉撼樹,某之生死,全在漢王一念之間。”
話到此處,她撩袍跪地,恭恭敬敬頓首,作臣服狀,“某思來想去,與其守舊赴死,不如投向漢王陣營,竭力一搏。漢王大智大勇,且差個名號,就可名正言順制霸天下!何不留下某與幼主,為己所用?”
這番話確實有理有據(jù),幼主便于控制,宋迢迢既是理政的奇才,且射得一手好箭,甚有在萬人中直取敵首之能,蕭寧繹不禁動搖,扶著下頜作沉思狀。
“大王,請觀此圖!
宋迢迢膝行靠向他,奉上一卷輿圖,輿圖邊緣起毛,微微泛黃,一瞧即是貼身攜著,時時翻看,蕭寧繹大喜,亟要接過,眼前寒光一閃,一柄光華如水的匕首直飛他的面門。
宋迢迢旋即向外推出妙年,大喝:“十一!”
當時間崖上風沙大作,黃沙、銀柳漫天飛舞,在場諸人無不眼花耳蒙,郎君踩著銀柳花枝飛至,長鞭一卷,將奔逃的妙年卷入懷中,另見他左手一彈,射出只帶鉤,鉤住女郎的腰肢,為她傳力。
兩人足尖一點,直如靈巧的貍貓,沒入堆雪般的銀柳樹林。
蕭寧繹捂著中傷的眉骨,怒斥:“干看著作甚!調(diào)動斷腸山上下兵力!速速去追!”
宋迢迢心知囫圇脫身絕非易事,后頭追兵千萬,前路詭譎莫測,無論怎樣,她須保妙年平安。
適時迎來一條岔路口,宋迢迢止步,肅了容色,交代身邊人:“你帶著妙年,逃向東面,適才我趕路時,發(fā)現(xiàn)東面有條小徑,出口靠近關(guān)城,可容一幼兒通行,你設法送妙年入內(nèi)。我來引開追兵!
十一愣了愣,被宋迢迢推了一把,按她的說法改了道。
妙年搖頭,玉白的小臉上淚痕與紅痕遍布,伸著手,口中一遍一遍的囔:“小姑姑、小姑姑,我們一起,我們一起……”
掙扎間,她手中的桂花糕掉到地面,宋迢迢撿起來,放進懷揣里,她眼中噙著淚,唇邊帶著笑:“好妙年,莫怕,一轉(zhuǎn)眼,你都這樣大了……小姑姑是長輩,理應護著你的。就像你的阿耶阿娘,一直伴在你左右,殷殷護著你……”
妙年還是哭個不休,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就是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是以尤其割舍不下。
宋迢迢目光溫眷,語氣卻沉下去:“蕭妙年。蕭亦衡。往前走,哪怕就留你一人,你仍要走下去。”
“這是你的道!
*
戌時,迦陵關(guān)城東。
東門前的卑谷是大片綠洲,大漠里綠洲時隱時現(xiàn),行蹤詭秘,今日風沙大,情形更甚。
因著穆如令出走前放出的流言,城內(nèi)民心浮動,軍心不穩(wěn)。
銀鞍裝了水囊站到墩臺上,飲下大口水,覷了眼觀望敵情的歸浦,道:“不去訓訓你手頭的兵,繼續(xù)傳下去,恐怕圣人和幼主的訃告都要傳出來了!
歸浦照樣持著千里望,她的嘴角被流箭擦過,豁了個口子,一動嘴疼得要命,含含糊糊道:“你看著老成些,你去訓,他們樂意聽……”
銀鞍向來好性,猶忍不住跳腳,“我老成?我家娘子從來都說我顯小!年青!還喚我阿弟!”
然他的狀況和歸浦不分伯仲,敵軍投出的石塊險要砸中他肩胛,若非他用雙刀挑開,爾今焉有命在,為此兩支手臂酸的發(fā)麻,動作滯澀。
兩人斗了會兒嘴,散開后接著領(lǐng)兵,訓話操練,排兵布陣,預備迎接下一波敵襲。
近夜,殘陽如血,平沙莽莽。
烽火臺上狼煙起,銀鞍領(lǐng)著前軍欲去應敵,歸浦打馬過來,同他道:“先才我用千里望看過,卑谷有詐,這一戰(zhàn)我作前鋒,先去探探虛實!
“不管發(fā)生何事,不得妄自開城,務必守住。”
銀鞍還未接話,她就急哄哄踏出城門,郎子揮出金刀擋住她,被她用銀槍挑開,他面露急色,壓著聲斥道:“你出了事!我如何向黎統(tǒng)領(lǐng)交代!”
歸浦揮了揮銀槍,一人一騎闖入斜陽里,揚聲發(fā)話:“為了阿姊,我必平安歸來!加官進爵,給我外甥女買百十副足金手釧!
歸浦終究食言了。
她以命相搏,戰(zhàn)到生命的線香燃盡,換來一道撥轉(zhuǎn)乾坤的信旨——卑谷內(nèi)藏著五架佛郎機,還有兩架紅夷大炮,亟待兩軍休戰(zhàn)的間隙——東門守將放松警惕之時,炮轟東門,沖破城壕。
銀鞍聽罷,令人傳信四方城門,而后折斷貫眼的流箭箭尾,以潑了烈酒的短刀剜去左眼,縛上布帶,一力揮刀搏殺。
他不能退,歸浦不能退。
所有人都不能。
*
戌時三刻,迦陵關(guān)北門。
北門正對長臺,長臺巍巍,在平常戰(zhàn)事中是御侮折沖的不朽盾。
但于今日這場惡戰(zhàn),久攻不下的長臺成了集中火力的靶子,臺下兩架紅夷大炮接連彈出火蛇,佇立在中軍的蒼奴已經(jīng)倒下,還是固執(zhí)地、一動不動地執(zhí)著手中的帥旗。
一尊銅澆的塑像,在風沙中逐漸失溫。
所有人都在流血,流淚,流汗。
流不盡的血水匯成一灘汪洋,與血色的余暉緊緊交織。
而這一切,只因主攻北門的蕃軍大將阿史那極其缺乏耐心,不顧蕭寧繹預定的計劃,當先對這座頑固的城池動用火攻。
炮火連天不過彈指之間,關(guān)城闊大,不及傳遞訊息,一名大將就此湮滅。
薛錦詞踏著血水,尋至中軍,入目是年不滿豆蔻的長清和蕭辭,二人執(zhí)手奔向傾倒的帥旗,晃晃的殘陽是一支楓葉,沉重地汲取眾人身上所有色彩,小娘子流著淚去擁阿耶,小郎君蒼白著臉穩(wěn)固帥旗。
長風獵獵、獵獵吹著。
薛錦詞一步一步走向二人,走向戰(zhàn)場的中心,走向少時的自己和阿苕。
*
戌時末,宋迢迢在追兵的圍堵下,不斷逼近斷崖盡頭。
習武一事她是半途入門,縱使她的箭術(shù)精絕無雙,在近戰(zhàn)方面仍有缺陷。
譬如眼下,百十個孔武有力的甲士近在咫尺,個個披著軟甲,武藝卓群,單是搏力她就全無翻盤之機。
更何況,這群人還預備生擒她,如同密不透風的肉墻,將她團團圍住,教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宋迢迢不動聲色,指尖蓄著力,一待風起,她喝一聲:“十一!”
甲士早不吃這一套,念及前情,留了個心眼顧著后方,宋迢迢就趁他們分神的瞬息,飛出毒針,甲士們大都避開,她本意就不在此,動作間陣陣迷煙撲出。
甲士們嗆得頭暈,回過神,宋迢迢早已脫出圍困,他們疾步去追,人高馬大步子闊,轉(zhuǎn)眼就要挨上女郎的衣角,只差毫厘之刻,他們目露厲色,揮出帶鉤。
宋迢迢回首,又是大喝:“十一!”
聲線清而嘹亮,驚得林間雀鳥簌簌飛起。
甲士們?nèi)徊恍牛幌牒箢i鈍痛,玄衣郎君一手射出弩箭專攻他們,一手放出帶鉤助女郎避險,一套動作下來行云流水,寫意畫般生動。
然而寡不敵眾,前頭的甲士挨個倒地,后頭還有數(shù)不盡的冒出來。
兵箭、暗器紛至沓來,從郎君周身刮擦而過,偏傷不到女郎分毫。
郎君并不戀棧,上前牽住女郎的手,與她對視一眼,飛身躍下斷崖。
斷崖直有千尺高,與碧波蕩漾的羌河接壤,宋迢迢被他攏在懷里,隨著他不斷往下墜,風聲呼嘯著灌入她耳中,山間的銀柳樹散如片雪。
她望著他許久,勾了勾唇,抬手捻過他面頰邊緣,一點點捻去他易容的面皮,現(xiàn)出他的真容。
玉面,珠唇,狐貍眼。
“蕭燕奴!彼:“你又騙我!
蕭偃不露驚異,伴她一齊笑:“是啊。我總是騙不住你的!
*
巨大的水流沖擊得宋迢迢陷入昏迷,待她醒來時,天邊圓月覆上薄薄青紗,如一粒渾圓蚌珠,置身在堆云砌就的岸間。
而她本人,置身在一間狹小的山洞,洞前燃著篝火,火紅跳躍的光,與青白沉壁的光遙遙應和著。
蕭偃趺坐在篝火旁,熏烤著手間的野物,宋迢迢聞到烤魚酥香,還有琥珀香氣。
她靠著巖壁,半坐起身,不說話。
蕭偃回過眸,亮著彎彎的狐貍眼,“月娘你猜,我捉到了什么?”
宋迢迢頓了頓,問道:“你受傷了?”
蕭偃一愣,掛上笑,挪著步湊近他,“月娘擔心我?”
宋迢迢抿唇,微微蹙眉,“你一受傷,身上的琥珀香就變濃,我不喜這香!
蕭偃歪了歪頭,不說信與不信,背光的洞穴里,所有的事物都蒙著陰翳,他的眼眸是最亮的存在。
他將烤魚遞到她唇邊,溫聲哄她:“你不喜,以后就不熏了?靽L嘗這魚,是你往日極愛的鰱魚,就是刺多了些,我替你挑過一遍,吃的時候還得留意……”
宋迢迢猶豫一瞬,咬了小口,許是他不擅烹制野味,摘了野茱萸調(diào)味,殊不知野茱萸苦而辛,熏得她鼻子一酸,她垂下臉,“我不吃了,你吃罷!
蕭偃一訝,“是不適口?”說著就要細嘗,宋迢迢搡開他,牢牢握過木簽子,接住鰱魚,“我覺著好吃,就是不想吃了!
她逡巡一圈,將鰱魚擱在蕉葉上,蕭偃探過去問她:“月娘可是不高興了?”
宋迢迢睨他一眼,涼涼道:“你說呢?”
水一樣的月光鍍在碎石亂林間,宋迢迢掃了眼西斜的月亮,“我們出不去了,是罷?”
蕭偃不避諱,坦然的應了聲,他蹲在她身邊,支著頤,定定望向她,笑說:“月娘,你情愿和我死在一塊么?”
宋迢迢靜了片刻,反問:“有何不可?”繼而道:“你還沒告知我詳盡的原委!
蕭偃收緊指節(jié),眸光顫曳般在她臉上流轉(zhuǎn),終道:“斷腸山十六個出口,都設了關(guān)卡,十五萬鐵騎,近一半在此處!
宋迢迢卻道:“不是全貌,還瞞了我旁的。”
蕭偃不答,自顧自從懷揣里掏出顆丹藥,淺淺笑道:“倘使一同死去,我怕月娘來生忘了我,不如吃了這顆換情丹。”
“我們來生還要遇見。”
說話間,郎君當真以齒銜住丹藥,覆住女郎柔軟的唇。
丹藥碎在二人唇間,一點苦澀的藥味滲入宋迢迢的肺腑,大半藥末進了蕭偃口中。
宋迢迢一惱,蹭地站起身來,突覺腦中陣陣發(fā)昏,指尖發(fā)麻。她太熟悉這滋味,狠勁咬開舌下解麻藥的青丹,卻被蕭偃伸手格住,血腥氣漫入她喉間,她牙關(guān)無法磨動,整個人愈發(fā)昏沉。
她用盡辦法去推他,偏生使不上勁,待她失力跌倒,蕭偃撫她面頰,抽出她齒間的指節(jié),鮮血與銀絲纏綿,一種殘忍的靡靡之氣。
宋迢迢動不了身子,依舊強撐著不閉上眼,她琉璃般剔透的眼,盛著月色,盛著篝火,盛著他小小的倒映,仿佛在質(zhì)問他為何又要騙她?
為何又要騙她?
蕭偃俯身,貼著她面頰,她的眼淚洇入他的肌理,他顫了一下,緩緩道:“我送走妙年的回程路上,察覺了蕭寧繹的蓄謀,他在羌河的巨艦里,存了數(shù)以百計的火繩槍,佛郎機,還有焚巢蕩穴的紅夷炮臺……”
“不論這些軍備是用作攻城略地,抑或其他……必教哀鴻遍地,民生凋敝!
宋迢迢僵著身子,他擁住她,為她順著脊背,聲音輕之又輕:“……我恐明日,國不為國家不為家?v我是個心無大義的人,還是怕的,月娘,我怕你、怕你不得安生之處,我得去!
“我得去。”
他笑了笑,“這次,應當不會有廣陵灣的好運了!
話落,他起身向外走去,戈盾聲漸次近了。
宋迢迢拽住他的衣擺,自覺用盡全力,然而拽不動衣袍一角。
洞外火光大作,渾如熯天熾地的煉獄,夾雜著甲士的斥叫聲,刺耳的秣刀聲,炮火的轟鳴聲。
宋迢迢的手離迤地的玄色衣擺越來越遠,她滯在原地,彷如放棄了掙扎,卻在最后一刻,蕭偃踏出洞穴的最后一刻,用力咬下了舌尖。
腥血漫出口角,她的雙手以一種近乎凌/虐的力度向前攀去,布著薄繭的掌心被碎石穿破。
她痛到發(fā)悸,借著這片刻的清醒,迅速拔出腰間與明月弓作配的兵箭,抵住自己胸口。
“別去……別去!彼性谝环骄奘,唇肉翕動,幾近執(zhí)拗地吐字。
蕭偃轉(zhuǎn)過頭來。
他的眼瞳實在是亮啊,妖異的亮,璀璨的亮,糅著火,淬著光,琉璃一樣,金石一樣。
怎么會有人有這么明亮的眼睛?
僅憑這雙眼眸彎曲的弧度,她就可以預見他的笑靨,必定是極盡舒展極盡動人的。
宋迢迢已經(jīng)有許多年不曾見過他這樣笑了。
他往回行了一步,洞內(nèi)狹小,他的手旋即觸上她的頭頂,宋迢迢竭力抬了抬手,想要碰一碰他,他卻從袖間捻出一枝銀柳花,簪在她的發(fā)間。
“月娘的笄發(fā)要散了!
銀柳花在秋日尤其的香,香到犯沖,讓宋迢迢產(chǎn)生一種嘗到苦茱萸的錯覺,她的鼻腔發(fā)酸,眼眶沉墜墜的痛。
蕭偃收了手,女郎的指尖擦著他的手背而過,他的聲線沾了點雀躍:“我第一次去揚州時,看見息春院的桂花,竟不知天底下還有這樣香的花,”
他彎了彎眼,按住她手中的兵箭,“如今看來,迦陵關(guān)的桂樹不遑多讓。”
麻藥的效力如跌漲的浪潮,反反復復漫上來,宋迢迢一度失去張唇的氣力,無法辯白他的話,只死死錮住指節(jié),不讓兵箭挪動分毫。
蕭偃握住她的指節(jié),使巧勁撥轉(zhuǎn),動作輕而緩,似是安撫。
女郎寸步不讓,反將兵箭向里推動一寸,鮮血順著箭身蜿蜒,濡濕蕭偃的指骨,他止住動作,猝不及防地發(fā)問,又似陳述:“月娘,今時種種,都是我們可以算到的,不是么。”
郎君的語氣分明柔和,卻激得宋迢迢全身一僵,他乘機握住箭矢,向外一挑,兵箭離手,女郎脫力般倚在原地,一動不動。
短促的寂寂中,蕭偃折腰,吻了吻她浸血的心口,一滴溫涼的液體洇在她頸邊,他的聲音是無盡的碧色的濤流。
“別怕,別怕,月娘。”
“是我甘愿的。”
他的吻一路向上,密密麻麻,落在她發(fā)間的銀柳花上,混著眼淚混著花香,就要淹沒她。
“我心甘情愿,九死無悔!
“但求你如愿。”
——我知道你的溫存,你的松懈,你稍縱即逝的心軟,并不是因為真的可憐我,而是憑此獲利。
——你要權(quán)力,要全盤得勝,要登上金臺,甚要以我的性命作為躍板。
那就要。
浪濤聲遠去,銀柳的拂擺聲遠去,翠鳥的振翅聲遠去。
郎君的身影沒入煉獄,走前還用巨石掩上洞口——以盼他孤身迎敵,搗毀軍械時,保得住這一隅寧靜。
洞穴失去光源,宋迢迢聽見刀刃刺入肉身的悶響,眸子動了動,終究闔上了眼。
*
徹夜鏖戰(zhàn),孤軍對萬人,血流漂杵,東方既白。
最后一個敵人倒下,蕭偃雙手的筋脈近乎斷絕,佩劍與骨骼皆已開裂。
漫天的煙塵中,火藥引燃的轟隆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拖著殘軀,迎著這刺耳至極的轟隆聲,一步步走向被巨石阻隔的洞口,狹小的山洞中,白衣浸血的女郎轉(zhuǎn)醒,不言不語望著他,唯有一雙明亮到刺人的眼汩汩落下淚來。
他勉力牽了牽唇,張口勸她:“莫哭啊,月娘。你瞧,天色將明,今日……恰是我們初見的日子……”
“你再……應我個要求,可好?”東方的曙光尚未躍出,他卻宛如親見,唇畔蔓出的笑意含著期許。
狼煙繚繞,不時有黑色的塵屑在他周身打轉(zhuǎn),他一身玄衣破敗不堪,面上汗液合著污漬,又合著血淚,狼狽得瞧不出半點君王家風范。
可他一雙長而媚的狐貍眼勾起來,弧度昳麗,瞳仁又清又亮,搭配他神采飛揚的笑靨,竟恍惚現(xiàn)出幾分少年時的風姿。
少年時,他這樣笑——是在揚州一樹樹盛放的金桂樹下;是在驪山馳騁的駿馬背上;是在他與心尖女郎對飲合巹的紅燭光中……
現(xiàn)而今,他這樣笑——是頂著滿背的箭矢,捱著滿身傷痛,同他面前的女郎訴別離。
女郎不應他,不說好亦不說不好。
他從懷中掏出一只承露囊,克制著手臂的戰(zhàn)栗,遞入洞中,一字一字,篤聲交付:“這是我最割舍不下、最心愛的寶物,我憂心它跟著我,要被損毀,你替我好生保管它……”
“日后,隨我入冢合葬!
“葬”字方落,爆破聲更近,巨大的火光在他身后怒綻,他執(zhí)物的手倏地松開,轉(zhuǎn)去抵住巨石。
無數(shù)飛濺的碎石向他飛來,炸藥產(chǎn)生的余震一波一波襲向他。
他就勢逼出僅存的一縷內(nèi)力,環(huán)抱巨石,燃盡余熱,方才留住這窄小的,獨容得下一人的安寧。
山崩地裂,一抹淡金色曦光吻上他的臉頰,血色、焰火連同日光,齊齊在被堵塞的山洞前蔓延開,像是一幅聲勢浩大的潑墨圖。
麻藥的效力終于開始消褪,但宋迢迢仍舊僵直著,一動不能動。
透過狹小的洞隙,她目睹著一切的發(fā)生。
有一瞬間,她眼中的色彩盡數(shù)散去,唯有黑白二色不斷交織,單調(diào)得幾乎刺痛她的雙目。
她看見。
看見蕭偃的墨發(fā)傾頹,在動蕩的火光中不斷飛舞;看見他的眼眸、唇齒、耳竅中不斷溢出血水;看見他蠕動著染血的唇瓣,竭力吐字。
爆裂聲何其之大,她哪里聽得清一詞半句?
她不自覺向前爬行,側(cè)耳去聽。
唯聽得一聲輕輕的,柔柔的。
“吾妻月娘”。
爾后是血肉筋骨被砸爛的悶響,近在咫尺。
無數(shù)的淚液夾雜著腥血,從她的眼眶、鼻腔漫出,她強忍著欲要咽回,忍得心頭連同喉管俱是銳痛,以至于發(fā)不出一句囫圇的話音,只得匍匐在地面悶悶作嘔。
天光乍現(xiàn),東方大白,她緩過僵硬的四肢,就著方寸光亮,尋到掉落在泥地間的承露囊。
淺碧色的緙絲料子,半舊不新,上面有鴛鴦戲水的拙劣花樣,一瞧就知不是繡娘的手藝。
她木木地摸索,拾起,解開。
里頭是兩縷綰扣在一處的青絲,長長的發(fā)絲緊密交纏著,好似一對有情人繾綣纏綿的姿態(tài)。
結(jié)發(fā)也,永以為好也……
結(jié)發(fā)也。永以為好也。
結(jié)發(fā)也!永以為好也!
*
蕪雜荒山里,女郎曾經(jīng)的死仇與她一壁之隔,可嘆他再聽不見她的慟哭。
她曾經(jīng)的夫郎同樣與她一線之隔。
幸而。
幸而他再聽不見她的慟哭。
遠處的翠鳥嘰喳著啼叫,似是在慶幸劫后余生。
銀柳含苞,被鳥雀銜著簌簌而下,又是一年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