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元兒大了一些后, 更加懂事,不用提醒,自己就早早起來讀四書五經, 練習寫字。
當年蕭莫辛逼著江永承寫字, 寫了多年, 依舊寫的不堪入目,但元兒五六歲字跡已經寫的穩重好看許多。
正因此,蕭莫辛從不避諱讓元兒了解朝中政務, 甚至偶爾還會問她一兩句, 元兒心思漸漸的比同齡人深沉了幾分, 偶爾在宮中見到朝中大臣,不僅能認出臉, 還能叫出官職, 聰明機智的惹人愛,就連蕭莫辛和江鳶為人母的都自愧不如。
不過自從在元兒兩歲的時候,帶她去看了那場戲曲后, 她心里不知為何突然落下了印記,總偷偷念著, 想開口讓蕭莫辛帶她出去看, 卻又害怕母后拒絕。
于是蕭元把目光轉到了江鳶身上。
江鳶蹲在地上,看著她圓鼓鼓的臉頰,一雙清澈, 充滿祈求的眼睛,完全不忍拒絕。
“宰執大人, 你去求求母后嘛, 宰執大人,元兒保證, 只看這一次。”蕭元拉著她的袖子撒嬌,委屈巴巴的實在可愛。
江鳶長嘆一口氣,無奈應下:“好,我去求皇上,但皇上要是拒絕了怎么辦?”
蕭元笑嘿嘿的走進江鳶懷里,小手搭在她的小臂上,“母后不會拒絕宰執大人的,元兒看的出來,母后很聽宰執大人的話,上次禮部和戶部在朝堂吵架的事情,母后本來正在氣頭上,你進去說了兩句話,母后就不氣了。”
江鳶:“……”
幾天前,禮部和戶部那兩老頭,因為一點小事在朝堂吵的不可開交,氣的蕭莫辛讓所有大臣退朝,罰他們兩人在朝堂上繼續吵,什么時候吵夠了,什么時候離開。
江鳶跟著蕭莫辛到了宣德殿,但并未哄她,只是親了一番,蕭莫辛就消氣了。
當時這小丫頭片子被嚇到了,守在宣德殿外不敢進去,直到蕭莫辛讓小玉叫她進去,她才看眼色的磨蹭走到蕭莫辛身邊。
沒想到她竟然記在了心里。
江鳶無話可說,抱起這小丫頭去了宣德殿,到殿門口,她在門口等著,江鳶進去和蕭莫辛說此事,不出意外,挨了罵。
罵聲從殿內傳出來,小丫頭聽得心驚膽戰,但又擔心宰執大人真的惹到母后,于是她提著必死的心走進宣德殿,小小一個站在宰執身后,抱著她的腿說:“母后,是元兒非要去的,和宰執大人無關,你不要兇宰執大人,元兒不去聽了。”
江鳶沒想到元兒會進來護著自己,老母親心中甚是欣慰,她一下子挺直了腰背,反過來斥責蕭莫辛:“元兒不過五六歲,想玩玩,聽聽戲曲而已,你每日把她關在這深宮大院,她憋出病來,你又擔心,何必呢?你要是不帶她,我帶。”
蕭莫辛冷呵,眼眸散著冷意:“好啊,宰執大人竟然敢沖朕發脾氣。”
江鳶頓時不敢吭聲了,雙交疊放在身前,側身不看她。
蕭元下意識跟著她側身,小腦袋抓著江鳶的衣袍,把臉蛋埋進去,掩耳盜鈴,希望母后不要看見自己。
蕭莫辛看著殿下她們母女兩人一模一樣的動作,心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氣歸氣,傍晚的時候,蕭莫辛還是帶蕭元出宮,去看戲聽曲了。
蕭元不敢和蕭莫辛一起看,特意叫宰執大人跟著,全程縮在她懷里,看到精彩的地方,激動的想鼓掌,余光看到母后不茍言笑的臉,又連忙收起笑意縮回江鳶懷里。
江鳶卻拿起她的小手鼓掌,低聲說道:“有宰執大人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蕭元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湊到江鳶耳邊說:“母后會不樂意的,宰執大人能陪我一起來,元兒已經非常開心了,元兒不想看到宰執大人因為元兒再挨罵。”
江鳶聽著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腦袋,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勾欄瓦舍常年十分熱鬧,今晚好不容易出來,蕭莫辛和江鳶帶著元兒看了幾場戲,直到丑時在回宮。
元兒在雜劇還未結束便困的睡著了。
回到宮里,江鳶抱著沉沉入睡元兒,把她放在永安殿的床上,給她蓋好被子,小心翼翼起身退出來,關上寢臥的門。
看了一晚上,蕭莫辛也有些累,坐在椅子上,歪頭撐著腦袋,食指輕輕揉太陽穴。
江鳶出來看到這一幕,腳步極輕的走到蕭莫辛跟前,雙手輕輕扶住她的腦袋靠在自己身前,伸手幫忙揉著太陽穴。
蕭莫辛放松身體依偎在她懷里,眼睛闔上,“我們兩個,一個在元兒面前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這么多年過去,元兒和你是越來越親了,每天都要宰執大人。”
“吃我的醋啊?”江鳶力道慢慢重了些,笑道:“元兒雖然念我,但她心里也念著你這個母后,只是你對她過于嚴肅,元兒不敢表述心意,再說了,這一點你應該深有體會啊。您也這個年紀了,不是依舊不會表述心意。”
蕭莫辛低聲輕笑:“宰執大人這是在抱怨我的不是?都這么多年了,還說啊。”
江鳶停下動作,手掌移下,捧起蕭莫辛的下巴,彎腰親上,很軟,“無論過去多久,你只要說,我都覺得珍貴。”
情話果然是動人。
蕭莫辛抬手擁著江鳶,“嗯。”
——
蕭莫辛為了清除前朝余孽,罷黜了江鄭平在朝堂上的官職,但提升了江正青在軍中軍官職,畢竟他的確有功,賞罰分明。
江鄭平心中不服,前去江懷負的府中,想讓她跟著自己一起造反,復辟大梁,但江懷負為了林霜和孩子,拒絕了江鄭平,還把虎符歸回給了蕭莫辛,現在的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商人,無權無勢。
江鄭平聽聞此事后,當天氣暈在家中,江正青找了幾個大夫為他診治,大夫說,江鄭平這是氣急攻心,怕是要留下病根。
不管怎樣,江家這一脈,只留了一個江鳶在朝中只手遮天,但她沒有任何反意,也不想復辟大梁,所以找她的人少了許多。
自從上次兩人帶元兒出去看過戲,她最近念叨的少了,每天讀書寫字,偶爾午時困乏,倒在蕭莫辛身上就睡了。
江鳶從門外進來看到這一幕,瞬間放輕腳步,用嘴型問她:“睡著了?”
蕭莫辛點點頭,示意江鳶過來把元兒抱到床上,孩子一大,抱起來就費力了。
江鳶到跟前,彎腰慢慢把熟睡的元兒從她腿上抱起來,放到里屋的床榻上,夏季悶熱,就沒有給她蓋嚴,只蓋了一點,宮女拿著蒲扇在床頭,輕輕扇著涼意。
折身出來,蕭莫辛也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宮內蟬鳴叫的炙熱,夏天太陽又烈,她抱著元兒睡覺那會兒,自己也跟著困了。
“回永安殿。”
蕭莫辛吩咐外邊跟著的宮女。
自從元兒稍大一點,蕭莫辛就安排小玉和小山去照顧元兒了,她們跟自己多年,熟悉自己氣性,知道如何帶元兒。
身邊換了侍女,雖然可靠,但還沒到完全放心的地步,蕭莫辛心中提防,讓江鳶除了正事以外,之后都要晚上才能來。
江鳶白日里就在王宮大內的都事堂,晚上偷偷潛入永安殿,和她同床共枕。
夏日里,花開的盛,御池里花瓣也放的多,蕭莫辛每次洗完澡出來身上都是香氣濃郁,芳香撲鼻,長發柔順開來,在夜色里,燭燈一映,美的溫柔又有韻味。
江鳶總是坐在一旁盯著看一會兒,等蕭莫辛差不多忙碌完,才起身把她抱到床上。
江鳶最近很喜歡她身上花香的味道,情濃時每一處肌膚都要親個一遍才罷休,起初以為蕭莫辛她這么貪戀,是換了侍女,這段時日不太方便,壓抑的太久,可后來夜夜前來,夜夜索要,一點都不乏累,蕭莫辛著實應付不來,便問了原因。
可她得到的原因只有一個,身上很香。
蕭莫辛這才領會,原來是花香。
——
元兒一天一天長大,愈發玲瓏可人,對于朝政上的事也有不少獨特見解。
蕭莫辛很滿意,特意挑了個好日子,發下圣旨,正式冊封蕭元為皇女,居于東宮,算昭告天下,她就是之后的皇位繼承人。
冊封當天,蕭元陪蕭莫辛在永安殿吃晚膳,母女兩人聊了一些朝堂上的事情,等吃完,宮女把碗筷撤下去,蕭莫辛屏退了殿內的侍女,和元兒說了修建陵墓一事。
陵墓已經看好風水,等來年春天就能動工,蕭莫辛對陵墓沒有多大要求,按照正常規格修建便可,陪葬品里邊放些她喜歡的玩意,還有元兒的一些物品即可。
蕭元坐在一旁聽著,等蕭莫辛說完,她才慢慢開口:“那,宰執大人呢?”
“什么?”蕭莫辛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蕭元從椅子上站起來,提著衣袍跪在蕭莫辛腳前,低著頭說:“母后,其實這些年我看的出來,宰執大人對您,還有對我的感情不一樣。您一直不告訴女兒,女兒的娘親是誰,女兒就去問了小玉和小山關于娘親的事,她們兩人閉口不言,都說不知道此事,但去年,宰執大人帶女兒出去看戲時,旁人都說我和宰執大人樣貌相似,像親生女兒一樣。當時宰執大人臉色驟變,連解釋的話都說不出來。”
蕭莫辛慢慢頷首,神情柔和。
蕭元怕自己冒犯母后和宰執大人,措辭小心道:“母后,您給我起名元兒,宰執大人說,是因為您起的年號是始元,但女兒想,應該是宰執大人的鳶字吧,或者說,從一開始的始元,您就是因為為宰執大人而起的。若宰執大人真的是元兒的娘親,這么多年,你們因為前朝的關系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但如今您是皇上,宰執大人一生不娶,被人詬病,您,身后也不想和宰執大人在一起嗎?”
說完,她彎腰趴跪在地上,雙手撐在兩側,“母后,元兒冒犯了。”
蕭莫辛沒讓蕭元起來,沉思片刻,問她道:“你怎么看待宰執大人的?”
蕭元低聲回道:“元兒甚是尊重宰執大人,宰執大人這么多年,治水患、平嶺南、鎮邊疆、監科舉、查賦稅、督良田、統百官,是個良相,相信以后會千古留名。”
“先起來吧。”
良久,蕭莫辛彎腰扶起她。
蕭元站起身子。
蕭莫辛松手收回來,只是說:“宰執大人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人才,母后確實非常欣慰有她在身邊,但我和宰執大人都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你得學會自己培養可用之人,這樣等母后百年,你才能坐穩這個皇位,記住了嗎?”
“嗯。”蕭元點頭。
對于江鳶是否是她娘親一事,蕭莫辛最終沒有告訴元兒。
翌日,退朝后,蕭莫辛叫住了江鳶,兩人走在宮中的御道上,把身邊的宮女和太監退后了幾步。
蕭莫辛把昨晚元兒說的話,全部告訴了她,江鳶輕微詫異:“元兒竟然還能猜出來,也不枉她是你的女兒。”
“也是你女兒。”蕭莫辛強調了一句。
江鳶低聲輕笑:“元兒之所以突然問娘親是不是我,想必是見你提起修建陵墓一事,想讓我們死后同穴,元兒這孩子,也是有心了,不算我白疼她。”
蕭莫辛之前沒想過能和江鳶走這么遠,如今竟然到了修建陵墓的時候,她抬手拍了拍江鳶的胳膊,說道:“我已經給元兒寫好了一封密信,若是我先死了,那就等你百年后,把我們兩給合葬了。若是你先死了,那就等我死后,元兒把你的棺槨挖出來,和我一起合葬。這輩子沒能給你的名分,死后也得給一個。”
江鳶看她一眼,打趣說:“你就不怕后世人打開你的棺槨后,發現兩個骨頭架子,把你一生無后,一心為民的開國皇帝的美名給污蔑了?”
蕭莫辛搖搖頭:“不怕,身后事,就由身后人來定,我活在當世,只在乎當世。”
說完,兩人對視一眼,笑意無聲,并肩往前走。
回到永安殿時,元兒來了,她有事想和蕭莫辛說,見兩人一起進來的,先過去彎腰行禮:“見過母后,宰執大人。”
蕭莫辛笑道:“找母后何事?”
蕭元直起腰身,眼神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母后,過幾日就是中秋節了,元兒想給您和宰執大人親手做一頓晚膳,還望母后和宰執大人能夠賞臉前來。”
她這用意,還真是不難讓人猜。
蕭莫辛倒也沒拒絕:“好,那母后就和宰執大人,期待元兒大展身手了。”
“是。”蕭元再次拱手。
為了做好中秋節晚膳,蕭元今日就跑去典膳局提前準備,走之前,還看了眼江鳶。
江鳶心底竟有些緊張難捱:“你說你沒告訴元兒,可我怎么感覺她已經確認了?”
蕭莫辛邁步往殿內走去:“機靈唄,也不看看是誰的女兒。”
說的也是,打小就聰明。
第二天上朝的時候,蕭莫辛吩咐下去,今年不再舉行盛大晚宴,當日也不用上朝,讓大臣們陪著家人好好歡度中秋。
今年的中秋,只屬于她們母女三人。
中秋當天,她和江鳶早早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在永安殿坐著等待。
臨近傍晚,蕭元帶著幾名宮女進到永安殿,她剛從典膳局出來,紫黃色的衣襟被染上了不少煙灰,身上都是柴火的味道。
蕭莫辛和江鳶見此對視一眼,等會兒絕對不說不好吃的話,打擊孩子。
蕭元進來站在門口,拱手道:“見過母后,宰執大人,我做的晚膳好了。”
“呈上來。”蕭莫辛說。
身后的宮女陸陸續續進來,把六道菜放在了桌面上,蕭元走過去,介紹道:“第一道菜是月團,女兒用面粉、酥油和糖制作而成,意味團圓。第二道菜,清蒸鱸魚,不算什么繁瑣之菜,之所以做它,是因為宰執大人喜歡吃,而且在元兒小時候,宰執大人常常為元兒挑魚刺,元兒今年也想為您挑一次魚刺。”
此話一出,蕭莫辛和江鳶的神色都變了,小玉識趣的帶著小山和一眾宮女退下,并關上了門。
蕭元繼續說:“第三道菜,鮮蝦蹄子膾,母后愛吃的;第四道菜,炙羊肉,元兒記事以來,宰執大人親手給元兒做的第一道菜。第五道菜,金玉羹,元兒生病時,母后經常喂元兒喝的;第六道菜,酒蒸羊,是我最喜歡吃的,也是每次過節,母后一定會讓典膳局準備的。”
她話音落下,整個永安殿內遲遲沒有聲音,安靜如斯。
蕭元彎腰雙手提起衣袍在兩人面跪下,江鳶連忙起身想要扶她,但蕭元卻說:“元兒知道兩位有難言之隱,今年中秋,元兒只是想給你們做頓飯,還望不要怪責。”
說罷,腦袋重重磕下來。
江鳶心疼了,“元兒,快起來。”
蕭元跪著不動,反握住江鳶的手,示意她不用扶。
她在等母后開口。
江鳶這才松手,看向蕭莫辛。
良久,蕭莫辛才開口道:“身為帝王,最忌心慈手軟,你和宰執大人一樣,喜歡念著別人的好,總把事情往好處想,但元兒,你要知道,你現在所處的太平,是在母后和宰執大人的擁護下才有的,等以后哪天母后和宰執大人離開了,你就得獨自撐起來。今日中秋,你的心意母后和宰執大人心領了,但是你也要記住,有些事既然不能說出來,那就代表只能死在心里,否則后患無窮。”
蕭元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再次叩首:“元兒謹記在心。”
蕭莫辛這才軟了語氣:“好了,中秋節,團圓之日,吃飯吧,這是元兒的心意。”
“好。”
蕭元起身過去扶著蕭莫辛過來。
江鳶也跟著落座,但心中卻無奈嘆氣,這母女兩個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做事干凈利落,不顧后果,讓人膽顫。
在她嘆氣時,蕭元挑了魚刺,把一塊魚肉放進了碗里,還說:“宰執大人多吃些。”
江鳶臉上掛起笑意:“好。”
隨后蕭莫辛也給江鳶夾了一塊魚肉,江鳶這才完完全全放下了心,陪她們母女兩人吃晚膳,享受一家三口的幸福時光。
六個菜味道都不錯,江鳶吃了不少。
等晚膳吃過,她們挪到了院子里喝酒賞月,元兒酒量不好,幾杯下去,便倒在了桌面,臉頰紅紅的。
江鳶怕她著涼,起身去屋里拿了件披風出來給她蓋上。
“娘,娘親。”元兒嘴里嘟囔著。
江鳶聽到她喊娘親,而不是母后,動作更加溫柔。
蕭莫辛伸手摸著元兒的頭發,感嘆道:“元兒乖巧懂事,若是可以,我也不想瞞著她,但這世道不允許,我也無可奈何。”
周圍沒有宮女在,江鳶伸手搭在她的手背:“這件事我們一家三口知曉便可,就像你說的,有得有舍,有舍也有得。元兒能明白我們的苦衷,已是最大的幸運。”
“嗯。”蕭莫辛反手回握住她。
夜色中,明月皎潔,三人坐在院中賞月,江鳶和蕭莫辛聊起了往年曾經,樁樁件件,絲絲毫毫,皆是不可磨滅的過往。
幸好如今也甚是幸運。
故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