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瑤對墻外有很深的心理陰影。
當(dāng)年得救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靠近太高的地方。
奈何獨世宮就懸在半空之中,她為此克服了許久。
三年多了,有過上次被謝無極強拉出來的經(jīng)歷之后,又見過這樣多的危機,黎瑤覺得自己沒那么害怕外面了,但也只是覺得而已。
結(jié)界內(nèi)和結(jié)界外是兩個世界。
黎瑤下墜了好一會才接觸到地面,她手撐著地沒有摔倒,慢慢抬頭凝望著這個人人懼怕,卻屬于真正的謝無極的領(lǐng)域。
記得第一次墜落的時候,這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所到之處無不是潮濕黏膩,腥氣撲鼻。
但今日不一樣了。
和結(jié)界內(nèi)一樣,這里徹底明亮起來,太陽終于點亮了這一方土地。
記憶里的氣息消散不見,黎瑤感覺溫暖、干燥,可她升不起分毫安全感。
眼前的一切仿佛海市蜃樓,出現(xiàn)在人最絕望的時候,只讓她越發(fā)恐懼起來。
黎瑤站起來,一步步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覺得呼吸越發(fā)困難。
心臟像壓著東西,跳動極其緩慢,她如同行走在荒蕪深淵之中,除了茫茫灰煙看不到任何活物。
看不到“怪物”也就看不到謝無極。
耳邊靜極了,黎瑤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攥緊了拳頭,腦子因呼吸困難而混亂起來,不得不去扶身后的城墻。
可觸手的地方卻空空如也。
黎瑤猛地清醒過來,再睜開眼時,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
幻覺,剛才全都是幻覺。
她迅速轉(zhuǎn)了個身,哪怕是如今這個修為了,還是沒辦法在這種黑暗里看清什么。
黎瑤告訴自己鎮(zhèn)定下來,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而回,哪怕帶不回謝無極,也總要見到他才行。
掌心匯聚靈力,靈光凝成團,如照明的燭火,發(fā)出忽明忽暗的光芒,想要借此看清周圍是癡人說夢。
黎瑤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是呼吸困難,操縱靈力也很遲緩。
從最初的到現(xiàn)在,前往墻外的所有人里,也只有謝無極可以自如使用靈力吧。
好像那個時候就昭示了最終的答案會是什么。
黎瑤閉了閉眼,雙手旋轉(zhuǎn),口中念出咒詞,努力化出一道光盾,咬牙推出去,成功點亮了自己周圍。
這一眼看去,才是自己熟悉的墻外世界。
為何會在進來的一瞬間產(chǎn)生幻覺?沒聽其他來過的人提起過這件事。
……是謝無極回歸之后發(fā)生的改變嗎?
雖然畫面是眼熟了,可氣息還是不對,黎瑤還是感覺不到任何黏膩濕滑。
她克制著本能的恐懼向前走,天知道這有多難,但這里不是從前的這里,她也不是從前的她。
她不想再害怕,也不想失敗。
很快就走出了光盾的范圍,第一次掉下來不久就被圍攻的她,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遇見任何危險。
黎瑤吐了口氣,又凝了光盾推出去,跟著光盾能及的距離慢慢向前推進。
人只有一雙眼睛,只能看著前方,黎瑤這樣往前走,周身就暴露無遺。
她想用神識去盯著,也拿不出更多的靈力了。
隨便吧,盡力而為,反正不會有更壞的結(jié)果了,至少她目前做的,都是她真心想做的事。
為所愿之事付出代價,沒什么不可承受的。
結(jié)界之內(nèi),聞家族人也在用這樣的理由勸說聞葉。
“老祖還請快跟我們離開,這結(jié)界不知何時會坍塌,老祖不能再往前了!那黎家小姐愿意為了怪物之子跑出結(jié)界是她自己的命數(shù),老祖切不可為了兒女私情不顧自身啊!”
不能,不行,不可以。
聞葉少時聽師尊說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詞。
他以為他有了今天的地位,已經(jīng)沒人可以再和他說這樣的話了,但還是受盡了束縛。
以前束縛他的是師尊,現(xiàn)在是他的族人。
聞葉回頭看著追隨自己不肯離開的族人,心中壓抑的情緒爆發(fā)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不適合修習(xí)無情道。
他根本做不到無情,也做不到完全公正理智。
他也曾在過去無數(shù)的日子當(dāng)中,將這些人當(dāng)做過累贅,感覺過厭惡。
只是那些異樣的情緒被他的道法很快捕捉到埋藏于心底,所以不曾察覺。
如今他瀕臨走火入魔,道法混亂,什么都掩藏不住,真實心性就展露不已。
“不能?”他慢慢地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字,然后一字一頓道,“我說能就能。”
聞葉一揮袖,將族人全都趕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冷漠道:“你們回去罷。七日之內(nèi)若我還能回去,那便萬事大吉,若我回不去。”
聞葉轉(zhuǎn)頭看著聳入云霄的結(jié)界:“你們便另擇明主吧。”
“老祖!”
族人們飛速趕來,可再快也快不過聞葉自己。
一輩子都在為家族和三界籌謀,錯過也對過,就是沒有為自己做過一回決定的人,終于為自己不理智了一回。
不管最后有沒有拜堂,也不管黎瑤心里承不承認(rèn),她都曾是他的未婚妻。
那日他們穿上喜服,站在一個喜堂里面,就算沒有禮成,她也是他唯一認(rèn)定的妻子。
他這一生本不該與女子結(jié)緣,更不該產(chǎn)生男女之欲。
可既然有了,他就不會讓它這樣算了。
如果不能活著在一起,那至少要死在一處。
聞葉義無返顧地沖出了結(jié)界。
結(jié)界外,黎瑤像拿著蠟燭行走在無盡噩夢中的夢中人。
她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周圍的一切讓她無法判斷時間。
她只覺得渾身酸痛,腿尤其疼,走起路來都開始一瘸一拐。
修行多年,身體素質(zhì)按理說很強了,絕不是走幾步路就撐不下去的。
一來是因為靈力受到壓制,二來怕是,她確實已經(jīng)走了很遠很遠。
走了這么遠,過了這么久,黎瑤還活著,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因為她沒遇到任何危險。
“怪物”仿佛銷聲匿跡,不愿再對她顯露身形。世事似乎總是這樣,你越是急迫地想要做到什么,偏偏就做不到。你越是避之不及,偏偏就是要讓你遇見。
黎瑤緩緩?fù)O缕D難的腳步。
她實在太累了,喘息得厲害,連推出光盾的靈力都不夠了。
身后傳來細(xì)微的動靜,這是來到墻外之后黎瑤第一次聽到不屬于自己的聲音。
她竟然沒有感到害怕,甚至滿懷期待,她都有些搞不懂自己了。
她沒時間糾結(jié)那么多,幾乎是瞬間轉(zhuǎn)過了身,心跳都因莫名的期待重新快了起來,壓制自身的靈力似乎削弱不了不少?黎瑤很難不去想,是不是謝無極?
是他來了對嗎?
只有他可以做到這些了吧?
他終于來了嗎?
“謝……”
黎瑤剛說一個字,就如燃燒的火焰一般瞬間熄滅下去。
她看見了追尋她足跡而來的聞葉。
“跟我回去。”
聞葉一落地就要帶走黎瑤,黎瑤渾身酸疼,卻還是敏銳地躲開了他的觸碰。
“別碰我。”她厭惡道,“別管我的事,真希望我殺了你的話,就再過來試試。”
想要繼續(xù)往前就必須積蓄力量,黎瑤不想在對付聞葉上浪費靈力,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入走在刀尖之上。她低頭一看,腳下不知何時淌了很多水,灰藍混著碧綠,交纏在一起,如同異色的太極圖,也讓人想起謝無極的眼睛。
黎瑤隱約有種接近他了的感覺,顧不上身上的疼奔過去,身后有緊隨而來的腳步聲,黎瑤猛地回頭,陰冷地盯著他:“離開這里。”
聞葉目不轉(zhuǎn)睛,不上前也不離開。
“再跟上來,就算是拼盡最后一絲靈力,我也會先解決你再繼續(xù)。”
黎瑤的話毫不留情,顯然是對聞葉沒有一點在意的。
但凡有一點感覺的話,也不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
聞葉就像什么都沒聽到一樣,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安然地站在原地。
黎瑤扭頭就走,沒再聽到跟上來的腳步聲。
隨便了,只要不跟著她,怎樣都無所謂。
她走得果斷快速,急迫地想要見誰的樣子,聞葉想看不出來都很難。
謝無極。
一個連自己的身體和名字都沒有的怪物之子,憑什么呢?
聞葉胸口悶得生疼,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咳中帶著血腥氣,卻依然沒有任何要趁著還無事發(fā)生逃回結(jié)界內(nèi)的樣子。
而遠去的黎瑤,在出來之后,終于見到了從前最害怕的身影。
龐然大物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個、兩個、三個……黎瑤覺得自己真是進步了,居然還有心思數(shù),還真的數(shù)出了數(shù)量——七個。
牠們的身影比過去也多了更多可循之跡,有的觸手無數(shù),形態(tài)詭異難以形容,有的卻像是披著斗篷的人族,只是過于高大,兜帽遮住了牠的面孔,但能感覺到牠的視線投注下來。
黎瑤踩在灰藍和碧綠的水中,沒有因這些注視后退一步。
在回應(yīng)牠們注視的一瞬間,她頭疼欲裂,眼前發(fā)黑,差點暈倒,人都快要飄起來了,可她沒有后悔,也沒有避開注視。
她也不知自己在發(fā)什么瘋,竟然還試圖和牠們對話。
“我要見他。”她聽到自己聲音很輕,但還是堅持著說完了,“他在哪?我要見他。”
不可直視神——心底突然出現(xiàn)這個告誡,音色冰冷無情,沒有基質(zhì)感。
黎瑤無法確定這是不是黑色命魂口中那些“真神”對她的忠告、
其實她自己也很驚訝為何自己可以撐這么久,只是因為這次晉境嗎?肯定不止。
頭疼愈演愈烈,黎瑤撐不住地抱住了頭,這一下就看到腕間謝無極曾留下的咬傷疤痕,它正散發(fā)著淡淡的輝光。
她幾乎是瞬間清醒,圍繞在四面八方的七個黑影也跟著消散,只剩腳下那些顏色詭異的“河流”。
黎瑤心里一驚,霎時出了一身冷汗,朝“河流”的來處狂奔了不知多久,終于見到了它的源頭。
那哪里是什么河流。
是謝無極的血。
真正的他連血的顏色都和人不一樣。
他流了那么多血,看上去就快要流干了。
黎瑤瞪大眼睛,如同看到壁畫中受刑的神明,他被掛在巨大的尖刺之上,眉心逆向彎月閃動著微弱的白光,人類模樣的皮囊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可就是不肯變成“怪物”的模樣。
“讓他接受自我。”
那個聲音又在她心底說話——
“讓他接受真正的自己,放棄虛假的人族模樣,一切就會停止。”
他還在不斷流血,卻始終不肯屈服,沉默的堅守在察覺到黎瑤的氣息時瞬間崩裂。
或許這就是她可以安然走到這里的原因。
所謂的真神們無法真正讓謝無極接受自身,放棄維持人身。
所以在她來到之后,引導(dǎo)她行至此處。
尖刺上的人緩緩抬起頭,銀色長發(fā)從面頰上拂開,黎瑤站在下方,遙遙地與他視線相交。
她以為自己真的遇到他時會有很多話想說,可唇瓣開合數(shù)次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我來找你了。”
最后的最后,她只能說這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