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極是有意識的嗎?
或者說,他還認識她嗎?
黎瑤無法確定。
她仰頭看著尖刺上的他,在聽到她的聲音之后,他的反應堪稱平淡,只是歪了歪頭,那雙本就不似真人的異瞳越發神圣詭異起來,離遠了那一身的淺色令他如同沒有神念的冰雕一般。
黎瑤心里亂得很。
心里想上前,身體卻在后退。
靴子踩在他仿佛流不盡的血河之中,終于明白為何她這一路都沒感覺到什么腥咸和濕滑。
她之所以覺得干燥、溫暖,是因為謝無極的血。
他的血一點難聞的血腥氣都沒有,反而帶著淡淡的幽香,有種令她心安的暖意。
他身上總是熱的,這是黎瑤對他最深刻的印象。
到了這里,處境如此艱難,他這一點也沒有改變。
他還是他。
黎瑤突然就不再后退,跑上前大聲道:“謝無極,想辦法下來,我幫你!”
銀發的男人猛地闔了闔眼,黎瑤就跟沒聽到過那些來自于“真神”們的心音一樣,朝懸于尖刺的謝無極張開雙臂:“我們從這里逃出去!”
哪怕是黑色命魂口中屬于他的地方,也在勉強他做不喜歡做的事。
他是個討厭被勉強的人,通常這種時候他不但不會就范,還會反其道而行。
哪怕魚死網破同歸于盡,也不會令強迫他的人得償所愿。
黎瑤不希望他走到那一步,就算他們不能在一起了,她也希望他還能好好活著。
臉頰忽然一陣刺痛,黎瑤視線模糊片刻再次清晰起來,發現是尖刺上的男人幻化的觸手在輕輕撫摸她的臉龐。
她渾身一凜,汗毛都豎了起來,可沒有閃躲。
她心里有個感應,抿抿唇道:“是我,是真的,不是幻覺。”
觸手微微一頓,猛地收回去,謝無極使勁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終于有了她熟悉的光彩。
黎瑤飛身上前,試圖靠近他,但失敗了。
淡淡的結界將她彈開,強大的力量差距令她連再來一次的勇氣都沒有。
“讓他接受自身。”
“或者和你一起死亡。”
二選一。
心音給了她一個選擇題,仍然不帶一絲基質感,感覺不到任何感情。
不是親人嗎?
他不愿意接受自身,只想繼續做個人,就要死嗎?
可黎瑤又想到,謝無極在作為人的這些年里不知殺了多少“同族”,此刻沒被當做“神族”的罪人接受審判,似乎已經是“真神”們寬宏大量了。
黎瑤一團亂麻,她盯著隔開她和謝無極的結界,“真神”的力量不是她這種人修可以抵抗的,如果無法完成對方的要求,她別想碰到謝無極。
可黎瑤不愿意接受現實。
她也不是個輕易被現實困住的人。
稍稍感覺一下就知道力量相差懸殊又如何?
不試試就知道真的無法打破這結界嗎?
黎瑤面無表情地匯聚靈力,法咒如銀色的月光團在掌心,她不曾保留地調動全身的力量襲向結界,靈力相撞的一瞬間,黎瑤被重重彈開,刺穿耳膜的沖擊聲令她頭痛欲裂,再無多余的力氣穩住飛出的自己,只等著重重摔在地上。
但是沒有。
有人接住了她。
作為人修無法撼動“真神”的結界,但作為神子的謝無極可以。
那個好像隨時都會流干血,被掛在尖刺上奄奄一息的人接住了她。
他身上的溫度那么熟悉,胸膛的味道還是從前那樣。
黎瑤立刻抱住他,盯著他富有神采的眼睛緊張地確認:“你沒事對嗎?”
謝無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連他自己都不確定。
他抱著她平穩落地,然后就松開手要和她保持距離,但黎瑤還是抱著他。
他低下頭來,以前還會笑的人,現在看起來比聞葉還要情緒穩定——穩定地不表露任何情緒。
“你為何而來。”
他堪稱冷漠地問了一句話,也不需要黎瑤真的回答。
“若是擔心守護結界被毀,三界崩塌,那你的擔心沒有必要。”
黎瑤怔著,聽他淡漠道:“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你可以安心待在外面好好活著,去過你一直想過的,沒有我的生活。”
黎瑤手一緊,抓著謝無極的力道變大,謝無極偏了偏頭,她注意到了也沒有放輕。
“怎么說呢?”黎瑤意識發散了一下,“我在你心里原來是那么偉大的人?你之前不是還說,搞不好我骨子里比你更瘋嗎?”
謝無極緘默不語。黎瑤凝視著他的臉龐,他還在流血,滴答滴答的聲音就好像湖面上墜落冰滴。
“我來這一趟沒有想那么多。”黎瑤緊緊抓著他衣料下的血肉,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肯定自己的確是找到他了,“就只是想來而已。成不成功,能不能帶你回去也沒那么重要。只看一眼也行。”
謝無極身子僵了一瞬,黎瑤慢慢道:“你真的感覺不到嗎?我不信。”
她終于松開他的肩膀,手掌撫上他的臉,問他:“為什么一直流血?”
謝無極頓了頓才說:“神罰。”
原本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心里有聲音告訴了他。
“為什么會被神罰?”
謝無極過了一會道:“因為無法融入這里。”
他真的流落在外太久太久了。
做了千余年的人,突然被告知你根本不是人族,是個怪物,人族是你的仇敵,被你殺盡的怪物才是你的家人……
謝無極神色扭曲了一下,突兀地掙開黎瑤,兩人距離拉開,他音色沉郁:“他們真該死,不是嗎?”
黎瑤眼眶發澀,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
謝無極慢慢道:“或許我不該立刻回到這里。”
“那些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該在他們身上再來一遍。”
“只要想到這些,我的血液就沸騰起來了。”
黎瑤開口,話到了嘴邊,被謝無極打斷。
“你該回去了。”
謝無極的目光落在她身后:“或許他會愿意送你一程。”
黎瑤一愣,回頭去看,看到渾身是血堅持到這里的聞葉。
他朝她伸出手:“過來,跟我走,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了,別靠近他。”
像是為了證明他的話,謝無極輕輕揮袖,觸手從四面八方襲來,聞葉飛身上前,用黑色的古劍揮退觸手。
“快走!”
黎瑤沒動,也沒讓聞葉碰到自己。
“他是自己追進來,和我沒有關系。”她想了想,說了這樣一句。
謝無極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他只是飛得更高也更遠了一些,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這輩子都不可能被她帶回。
“聞葉。”神子薄唇開合,如判罰般道,“罪不容贖。”
哪怕他不是當年那個出主意的人,哪怕他也是為了人間的存亡,可他確實做了傷害謝無極的事。從謝無極的角度來看,沒有半點需要對他容情的必要。
不管是在墻外還是在墻內,要他死都不過是謝無極一念之間。
聞葉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沒剩下多久了。
他也不再堅持讓黎瑤回去,只是看著她說:“現在這樣是你想要的嗎?”
黎瑤沒說話。
聞葉繼續著:“你真以為他是你眼前看到的這個模樣嗎?”
他指著衣袍錚錚的謝無極:“他確實可以繼續幻化成人的模樣蠱惑你,但他根本不配披著這樣的皮囊。他是個怪物,或許比你見過的任何怪物本體都要丑陋。”
話說到這里就可以不再繼續下去了。
胸口被觸手洞穿,謝無極沒了心臟還可以活,但聞葉絕對不行。
他連跟黎瑤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就跪倒在地,低下了高貴一生的頭顱。
黎瑤的眼睛被這一幕刺痛,但她沒有閃躲,逼迫自己清楚地注視所有。
“他是對的。”
在聞葉徹底隕落之后,謝無極的聲音慢悠悠響起:“真正的我也許比你想象中更丑陋一萬倍。”
他撫上自己的臉:“如果你看到的不再是這張臉,你還會想要再見我一面,或者帶我一起……‘回去’嗎?”
“他說我根本不配披著這樣的皮囊。”謝無極陰鷙地笑起來,“是嗎?我不配嗎?我披著這副皮囊,為皮囊的同族殺死了無數的‘怪物’,這世上還有比我更配得上這副皮囊的人嗎?”
無形的風卷起來,黎瑤頭發都被吹亂了,她堅持留在原地,其實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她發覺自己口才真的稱不上好,良久才想道說:“皮囊?我覺得這個用詞不準確。”
黎瑤頂著風往前走了兩步:“那就是你的身體。和你可能存在的本體一樣,都是屬于你的,不是什么皮囊。屬于謝家子的那個皮囊早在千余年的時間里消失了。心臟是你們唯一有些關聯的地方,也在不久之前被你挖掉了。”
“現在的你就是真正的你,或許你的本體……我不確定那是什么樣子,也無法夸下海口自己怕不怕。但如果這是你的決定——那么我該回去了。”
謝無極現在太擰巴了。
她有點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一方面不接受身為怪物的真相,一方面又暢想著自己的本體。
一方面想要她離開,一方面又試探她的態度。
對話中他聽起來是不會對結界內的人間做什么了,但好像又想要復仇毀滅一切。
或許他從頭至尾需要的都只是黎瑤活著,過著過去想要的生活,那就足夠了。
至于人間的其他人,或者說是大部分人,他們的結局謝無極已經決定好了。
如果這是他的決定,那她也不夠高尚,沒什么讓他改變的本事。
黎瑤想,她該離開了,有些事做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謝無極現在這個矛盾擰巴的程度她也無能為力,她該徹底拋開這些,去做其他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她轉身的樣子太過無情,毫不留戀,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一走就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黎瑤確實走了,只是沒能走太遠。
不過幾步路,她就被人從后抱住,緊緊勒著腰,不放她再向前半步。
“別走。”謝無極沙啞而壓抑地說,“別丟下我。”
黎瑤心里砰砰作響,她目視前方好一會,才沒頭沒腦地來了句:“那個聲音告訴我,要讓你接受自身,不然就會將你和我一起殺了。”
黎瑤對這句話原本的理解是,“真神”們可以容忍謝無極不知身世時所做的一切,但無法容忍謝無極回歸之后依然不接受牠們,如果她不能說服他,他們就得一起去死。
她作勢要走,其實也沒多少把握自己還能全身而退。
但謝無極的話讓她明白自己錯了。
“不是牠們要毀掉我們。”
“是無法接受自身的我,終將毀滅所有。
“包括你。”
牠們從未怪罪過他。
即便他心底視自己和聞葉一樣為有罪者。
牠們宏大且寬容,就像真正慈悲的神明一樣。
越是如此,越是讓狹隘、暴戾,試圖報復一切,并從未奢望獲得過“諒解”的謝無極難以自處。
他不是人類。
可也沒有牠們的慈悲。
他究竟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