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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輿論危機

    [不補槍嗎?]機甲的屏幕內閃出一句話。

    現在是殺掉燕嶼最好的時機。

    池澗西嘴張開又合上, 好像是終于想到了一個合適的理由:“我們不想把蟲族卷進來,他是雄蟲,殺了他會惹怒蟲族。”

    [他說過他是人類。]對方立刻指出。

    池澗西臉上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慢慢說:“誰是什么身份,從來不是看他本人的想法,而是社會是否愿意承認。”

    不然那些混血人魚為什么會無可選擇呢?

    明明他們體內也流淌著人類的血啊,人類社會為什么依舊把他們視為異類呢?

    “走吧, 把你送走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他推動引擎,銀白的機甲化為一道流星,消失在天際。

    是的, 與他溝通的正是剛剛被摧毀主機的智械生命, 倘若祂真的那么容易被摧毀, 智械生命也不會就這樣放心地把搖籃1946號星當成陷阱了。

    祂是數據,是活在信號里的幽靈。

    祂有一個名字, 埃尼阿克。

    這是古地球舊歷1946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誕生的第一臺計算機的名字。誰能想到,在那個白雪紛飛的二月, 人類先鋒的搖籃里, 悄悄種下了一個將以嶄新形式存在的生命胚胎。(注1)

    池澗西問:“你最后,和他說話了?你說什么了?”

    埃尼阿克慢慢在顯示屏敲出通用語:[你是在質疑、懷疑、防備我嗎?]

    池澗西沒有什么表情地指正:“正常的自然語言只需要說一個意思相近的動詞就行。”

    [sorry.我的數據庫還沒全部轉移就被燕嶼破壞了, 語言模塊缺失了45.31%。]智械生命立刻很心虛地接受了指導意見,如果是人類,這個話題就這樣被默契地揭過了。但智械生命是不會懂那些復雜的情感, 和微妙的社交禮儀的。祂依舊不依不饒地抓著這個話題不放:[我只是對他打了個招呼,我說“Hello”, 他沒理我。]

    [你是在擔心我會傷害他嗎?]

    池澗西:“閉嘴。”

    不用把自己套進刻板印象的偽裝里,池澗西通常是沒什么表情和耐心的。

    [你的激素和微表情發生了變化, 我說對了,對嗎?]

    沒被社交禮儀規訓過的智械生命真的很招人討厭,也不怪祂們都在星際多種族時代上千年了,連一個友好碳基種族都沒建交成功。唯一一個主動來投的人魚還只是為了復仇。

    也不知道埃尼阿克悟出了什么東西,屏幕中的神之瞳下眼的弧線往上微微彎曲,像是一個不熟練的笑,祂說:[好吧好吧。You have blue eyes.]

    祂自得于自己的語言水平進步飛速,甚至會拿古地球英語玩雙關了,忍不住讓神之瞳的下眼弧線更大幅度地往上彎。

    就算池澗西不理祂,祂也很健談地繼續發問,這次回到了最初的問題:[你真的不趁機殺了他嗎?我知道你們碳基生命,不喜歡談論概率。但演算結果有71.24%的概率,生活在人類世界的雄蟲會推動蟲族參戰,援助人類。]

    面對這個問題,池澗西的嘴角卻扯出一個細微的弧度:“不。”

    他喃喃:“那是人類。越有一顆人類之心,越會被人類踐踏。”

    “風暴才剛剛開始。”

    *

    是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先是那些對軍校聯賽不感興趣的觀眾,在被迫目睹燕嶼掉馬現場后,忍不住震驚地發問:“什么???你是在說我們人類軍校的隊長是他媽的蟲族?!”

    他們這段時間雖然沒有看過一場聯賽,但高強度的曝光還是讓他們或多或少了解了燕嶼這個人的存在。

    畢竟無論誰打開社媒,發現朋友圈被不認識的帥哥屠版了,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的。尤其是倒數第二場決賽最后時刻的絕地逆轉,當時熱搜十個里面九個都是在夸白欖隊的指揮超神。

    軍校聯賽都是人中龍鳳,那耍了這群天之驕子的燕嶼更是被吹成了人類之光。

    現在你跟我們說,人類之光他爹是個蟲族?!

    幽默,真是太幽默了。

    幽默得他們忍不住猙獰的表情,在剛剛勉強修復好的政府官網上怒罵:“要不是這次因為人魚族的突然背刺打斷了聯賽,是不是要讓他——一個蟲族,光明正大、滿身光環地進軍部啊?!”

    賽事組、軍部、軍校,出列!準備挨罵!

    你們這些戰犯!天大的戰犯!

    都他爹的給我上軍事法庭!

    有沒有想過要是蟲族真的爬到軍隊高位了,兩軍交戰的時候突然背叛怎么辦?!你是要埋葬了人類的命運嗎?!

    有很大一部分保守黨,一直堅持三等公民劃分,只要不是我們地球起源的智人,都他媽滾去當二等、三等公民。不許越界!混血也不許!

    他們堅信,混淆種族身份,就是一種慢性自殺!是一種緩慢的種族屠殺。身份認同動搖之后,就是整個文明的潰敗。

    遲早有一天,真正的智人會被這些低等人種所取代!

    哪怕逼得南區起義組織拿著號碼牌排到了三位數,哪怕逼得人魚恨得不惜一切掀桌子。他們還是這樣堅信著,倒不如說,這樣反而論證了他們的觀點。

    此時保守黨順勢冒頭,要求展開一場嚴酷的血統清洗,推出《人種細分法案》——這是主體擴大化的《人魚細分法案》,在那之前他們要求細分的只是人魚,可是現在的提案,甚至瘋魔到了一種荒謬到公平的境界,連一等公民都要被細分。

    他們說:“這是為了防止外星生物的潛伏!”

    畢竟誰能想到呢,你看看燕嶼,烈士軍屬后代、在京畿地區的月塔環線長大、從小按部就班考軍校,誰看了不說一句良家子啊?

    但就是這樣拿著良民模板的燕嶼,居然是個蟲族?!!

    誰知道他能在月塔環線好好長大這么多年,月塔環線到底有多少人在幫他遮掩。這可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南區自治區啊?!這是京畿地區啊!就在帝星腳下,專門給帝星造的最后一道防線!連這里都有蟲族,人類到底被滲透成了什么樣啊!

    只要想想,不論是中央議會的大老爺,還是撿廢品的流浪漢,都會情不自禁感到毛骨悚然!

    剛剛經歷過一場大規模背刺的人類如驚弓之鳥,越想越害怕。

    連人魚這種柔弱的生物都能這么狠地插人類一刀,哦不對,現在還是不要提柔弱了,人類現在看到柔弱這兩個字就PTSD。

    老天爺,真的太恐怖了。

    人魚至少還有鱗片和鰓可以區分,燕嶼卻毫無人外特征,如果這樣和人類毫無區別的蟲族就在他們身邊,他們該怎么區分呢?他們連提前防備都做不到!

    這是輿論的第一階段,質疑。

    接著是那些從頭追到尾,對燕嶼更為了解,十分有感情的人。

    他們辯駁:“難道你們沒有見過在剛剛的混亂中舍身救人的人魚嗎?難道因為不能被選擇的出身,你們就要否定掉他整個人嗎?正是因為你們這樣極端的思想、正是因為你們的排擠,才會釀成今天的結局!”

    他們指責:“你們在試圖給一個剛剛救過人類的英雄,為他根本沒做過的事情定罪!”

    他們呼吁:“請不要讓人魚錯誤再次重現了!”

    另一方說著他們在慷他人之慨,拿別人的命去維護所謂的人權,懂不懂居安思危啊?

    這邊就罵,是是是,就你們懂!天天居安思危大搞排外,把人魚逼反了,把南區逼得快分裂了,你們還想怎么樣?!

    星網罵戰一片,所有人語氣都很激烈,所有人情緒都很投入。有些人甚至連家都來不及回,就坐在路邊倒塌的樓房邊,在星網上奮力爭吵。

    但或許不怪他們。波及整個人類聯盟的這場災難,讓他們恐懼,如果連成為你外置大腦的光腦都能背叛你,還有什么是可信的?還有什么是安全的?

    他們恐懼,他們惶恐,他們滿腔的情緒不知道該向誰傾瀉。

    甚至大街上不顧形象地嚎哭幾下,就會被治安管理隊拉去心理輔導室。心理輔導師自己都還走不出來呢!

    這是一場集體性的戰爭創傷。

    戰爭從未遠離人類,但戰爭如此貼近平民、如此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還是第一次。

    他們需要安全感。可是他們的憤怒與恐怖都浮在空中,不知道該如何重新建立起對政府的、對人的、對網絡的信任。

    安全感建立起來很難,需要從嬰兒到成年用幾十年去建立,但崩塌只需要智械生命在手腕的光腦上睜開一只眼睛。

    在這樣的恐慌中,他們開始爭吵,像是在找個借口宣泄內心滿溢的負面情緒。

    按理說,只要等他們離開網絡,獨處一會兒冷靜下來了,就能重新客觀地看待起整件事。但往往輿論就是這樣的,一開始是普通網民自發性,無論是處于善意還是惡意的,都是沒有思考太多的,情緒化的輿論。

    但最后都會變成不斷扣帽子、互相仇恨、謾罵的新一輪網絡分裂。

    因為一旦輿論起來了,就會有人鉆進去攪風攪雨。

    在夜晚降臨,華燈初上,人們收拾好疲憊的自己回到家中,爭吵的雙方疲憊地減緩了對此的關注度之時。

    有人下場了。

    卡西利亞斯因為調查燕嶼而離開帝星,親自前往月塔環線,也因此從帝星大屠殺中幸存下來。

    他此刻站在燕嶼與養父的舊居中,想,誰能想到你是個蟲族呢。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不是天助我也嗎?

    第072章 帝星來客

    卡西利亞斯是一個很懂輿論的人, 他知道在民眾對政府產生懷疑之后,他們便會如驚弓之鳥一般拒絕所有來自上層的解釋。

    他們只相信自己的推理。

    于是他的第一步,是讓過去人族和蟲族交戰時, 那些前線的傷亡戰報再次被社交媒體推送到人前。曾經軍宣時用來做群眾工作的宣傳視頻曾經多催人淚下,如今就多令人憤怒——那些失去孩子的年邁母親、因英勇作戰而傷殘,躺在手術臺上依然在笑的年輕軍人、跪在烈士父親墳墓前嚎啕大哭的女兒……

    人類怎么能忘記蟲族曾帶給人類的傷害呢?

    那些死去的年輕人,不只是一串串數字, 還是他們的同胞啊!

    民眾的憤怒就這樣被輕而易舉的點燃了。

    但他又不是軍宣人員,動員群眾的仇恨也不是為了鼓動一場戰爭。他想要的一直是權力啊,所以他下了第二步棋。

    以一個觀眾的視角。

    他翻出了燕嶼第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的視頻——那場入學考核。這場比賽讓他一戰成名, 也會讓他身敗名裂。

    星網上冒出來一個常年看各種軍校比賽的觀眾, 他截取了燕嶼闖入校長室的最后一段視頻發到主頁, 當時直播以涉嫌侵犯他人隱私為由,直接被掐斷了。但因為后續校方及時放出錄像, 才沒讓輿論鬧大。

    這名網友憤怒地指出:[涉嫌侵犯他人隱私——侵犯了誰的隱私?難道是那個雄蟲AI的隱私嗎?難道就沒有人疑惑嗎?當時人族和蟲族剛簽訂完和平條例,網上根本沒有任何消息提到過雄蟲的特征。不論是雄蟲柔弱、雄蟲地位高于雌蟲,都是后面交流擴大, 網上才有消息的。或許高層一直知道, 但問題是他一個學生怎么知道,并且堅定有雄蟲在考場內?連夏凜月、趙芝麟和丹妮格林這種天龍人都不知道, 就他知道了?不覺得不合理嗎?]

    [別跟我說是推理的!當時我追直播的時候也相信了這個理由,還擔心學校昧下他的成績,為他沖過官網。但結果現在證明他是雄蟲, 原來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是雄蟲,那他知道這些就符合邏輯了。我只想知道一個問題, 當時直播被掐斷,那個涉嫌隱私的理由, 是不是當時校方就知道了,故意在為他遮掩?]

    一個不存在的靶子樹立起來了,人們開始扒出他從小到大就讀的學校,一點點審查,妄圖從中揪出背離人類的叛徒。

    他們翻出燕嶼高等軍校、預備軍校、中學、大學的每一任老師和校長,劈頭蓋臉地質疑。

    原本還有人試圖拉出伊卡洛斯這位雄蟲校長,來說這就是蟲族早有預謀的證明。但是卡西利亞斯也知道真的跟蟲族大使鬧上了可就不好收場了,他不著痕跡地讓人引導網友,避開這個問題。

    失敗了,輿論有時候也沒那么好操作。

    蟲族校長可是天然的靶子,比所有校長加起來都可疑。

    怎么會剛好一個蟲族聯合大學開辦了,一個蟲族就考上了,還代表人類參加軍校聯賽,給蟲族借機來到人類星域內部的機會?

    這不免讓人擔憂蟲族心懷鬼胎。

    但這個質疑也沒有鬧大,因為忍無可忍的南區網友跳出來,一拳打在這些懷疑論者的腦袋上,賽博豎中指:[有完沒完,你懷疑人類內部就算了,你還真擱這批判上蟲族了?萬一真打起來了你負責?]

    南區網友非常憤怒:[天殺的,平時好日子沒享受過,要是開戰了我們還得一起受罪!]

    說的很對,再怎么質疑政府,那也是人類內政。要是審判起蟲族來了,那就容易成為外交事故了。于是憋屈的網友們紛紛調轉槍口,集中火力開始扒起了燕嶼從出生到現在的經歷。

    得益于前不久塞西內為了順利獲得議員地位的宣傳,所有人都還記得所謂的“奇跡之子”。曾經這是第二軍團的功績,現在卻是第二軍團的污點。

    哪怕軍宣部第一時間清空了所有相關宣發視頻,但總有人有備份。

    人們開始提出質疑——人類嬰兒真的能在那樣的空難中存活嗎?這場災難又會不會是一場蟲族專門為之的陰謀呢?這不就把一個蟲族嬰兒從防線外送到了人類最核心的月塔環線嗎?

    懷疑一旦開始,罪名已經成立。(1)

    一場風暴正在朝第二軍團靠近,然而他們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

    卡西利亞斯聽見了敲門聲。

    他整理好自己領結,全星際限量的復古手表在西裝下若隱若現。

    他打開門,對門外全副武裝的特工們露出意料之內的笑容。他輕快地說:“看來議會長感受到了我的誠意。”

    門外西裝革履的秘書只是沉默地對他做了個手勢。

    他們前往了帝星。

    出乎卡西利亞斯意料的,想要見他的的確是中央議會的議會長,但不是現任那個。而是上一任議會長。

    “很驚訝嗎?”前議會長對他笑笑,貼心的解釋,“帝星大屠殺的時候你不在帝星,大概還不知道吧,中央議會被殺死了至少三分之二的議員,議會長及副議會長全部遇難。”

    所以他這個已經卸任的老家伙不得不重新出山。

    好吧,這也沒差別,既然要見我,就說明他也動心了。卡西利亞斯一開始是為了報復才追查燕嶼,但后來卻在燕嶼身份曝光之后敏銳地發現了有機可乘,所以他引導輿論,同時按下了燕嶼養父的消息。

    把第二軍團推到風口浪尖的同時,向議會的大人物發出了隱秘的信號——他有關于燕嶼養父的致命情報。

    議會長收到了這份信號,并給了卡西利亞斯出現在他面前的機會。

    “我有燕嶼養父知道他蟲族身份的證據,”卡西利亞斯謀劃,“他是第二軍的人,但也可以說任何人的下屬,這取決于您。”

    這是一個絕佳的鏟除政敵的機會,只要燕嶼養父知道他身份的證明,那么就可以因為他的身份,釘死了軍部有人私通外敵,至于這個人是誰?那就取決于議會的調查結果了。

    并且,當軍部失去忠誠性,議會就可以以此為依據,強制介入監管軍部。這不正是帝星夢寐以求的嗎?

    是啊,多么絕佳的機會啊!

    議會長輕輕重復:“你有證據?軍部那群人可不是那么好說服的。”

    對于這一點,卡西利亞斯準備十足,他不光搜查了艾維斯的家、宿舍,還搜查了燕嶼的故居和當年艾維斯找上門時雇傭的黑色團體。

    “是的,議會長大人,”他咬字清晰,“人證、物證俱全。”

    議會長言簡意賅:“給我。”

    卡西利亞斯卻拒絕得更為干脆:“原諒我的謹慎,他們都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畢竟混政壇的是什么貨色,他還是清楚的。

    議會長似乎笑了一下,他點點頭:“你很聰明。”

    他們走在帝星的高檔住宅區街道上,卡西利亞斯不知道為什么要在這里談話,但他識趣地沒問。轉過一個街角,他看見前面拉起的黃黑警戒線,圍住了一棟別墅。議會長走過去,拉開警戒線鉆進去,還示意他也跟著進去。

    卡西利亞斯看著保鏢們都跟著進去了,也不再猶豫,跟隨在議會長身后。

    似乎知道他的疑惑,議會長解釋:“我們來見一個人。”

    走過造景,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具吊在客廳中央的尸體,卡西利亞斯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這是……為什么沒人來把死者收殮好?”

    議會長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具尸體,拍了張照片,慢吞吞說:“為了不破壞現場,卡西,你是個聰明孩子,你猜為什么人魚會這樣殺死他?”

    卡西利亞斯猶豫幾秒,人魚更喜歡見血的刀口,吊死不是他們的殺人習慣,更別說把人吊在天花板上對他們的尾巴而言太難了。

    議會長自顧自解密:“因為這是一個復仇,但這不是人魚的復仇。”

    他幽幽嘆息:“卡西,你很聰明。”

    即使是這樣的境地,他都找到了一條翻身之路。只要他的計劃實施了,議會長扳倒政敵,議會插手軍隊,他則重新獲得地位,而退貨他選擇丹妮格林的第二軍團遭到重擊,多贏。

    多么完美的計劃啊。

    “但是,小朋友。人類聯盟的建立,從來不是為了爭權奪利,而是為了讓人類文明得以延續。”

    人類不是為了爭權奪利才走出地球的,人類是為了更好的明天,才孜孜不倦地朝宇宙探索。現在人類動蕩不安,星網安全被智械生命摧毀,他們如入無人之境。

    邊線一直吃緊,破解了人類底層代碼的智械生命正在前線瘋狂絞殺,而誰也不知道人魚還留下了什么。

    內憂外患,人類經不起蟲族的趁火打劫了。

    他望著那具吊死的尸體,低頭做了個禱告的姿勢。在他身后,白色的窗簾布如蟒蛇一般死死纏繞在卡西利亞斯的脖子上,勒住他脖子的保鏢手臂青筋暴起。

    一切都進行得很沉默。

    現在天花板上有兩具尸體了。

    警察在調查表上寫下——[紅山公園別墅群,11號林宅,發現兩具在帝星大屠殺中的遇難尸體。]

    議會長拍下現場照片,然后收到了維克多的消息:[找到了。]

    卡西利亞斯能知道什么安全的地方?他的一切都來自父親維克多,因此當維克多決定當那只捕蟬的螳螂,他就無處可藏了。

    維克多找到了他藏好的人證和物證。

    另一邊,第二軍團也給議會長發來一份保密文件,里面是對塞西內的審訊記錄,關于燕嶼的身世和養父的死因。

    議會長沒有打開。

    秘書湊過來匯報:“我們修復了被刪除的數據庫,復原了燕嶼的體檢報告,是否要把報告發到網上證明他的人類身份?”

    議會長搖頭:“讓他自己決定吧。”

    “輿論那邊,你們控制一下,不要一刀切,堵不如疏。也不要隨意放任,可以隨便讓民眾去攻擊哪個部門或者哪個官員,盡量不要讓燕嶼成為輿論中心。”

    他拿起機械槍,認真擦拭槍管,數了數子彈數,十發。于是他點了九個人的名字,加上他自己,剛好十個,這些都是曾經參與過第一次逐日計劃、并在帝星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的官員。

    他也不例外,當年正是他在逐日計劃的計劃書上簽了字。因為把間諜送進蟲族內部核心的功勞,他延任議會長。也因為間諜的單向斷聯,他被新的議會長趕下臺。

    他對這九個人說:“我會帶著這把槍,里面有十發子彈,對應十個人。如果伊卡洛斯要報仇,那我會把槍給他。如果伊卡洛斯不要這把槍,也拒絕和我們談判。那我會在任務失敗的時候,把子彈送進你們的心臟,最后一顆送給我自己。”

    他面容冷肅,深深的皺紋是時間留下的刻痕。

    “如果你們要做逃兵,那相信市政的停尸間也不介意多停兩具遇難者尸體。”

    大災大難,平賬的好時機。

    卡西利亞斯就是沒有擁有過真正的權力,這種來自國家機器的權力根本不需要那么復雜的輿論戰,背后身中八槍自殺,粗暴但有用。有異議就去地獄法庭申訴吧。

    議會長的語氣是不容拒絕的堅決:“現在,我們去找伊卡洛斯和那位燕同學談談。”

    第073章 人類的天平

    “他們還是沒變化?”

    伊卡洛斯擔憂地問:“醫生那邊怎么說?”

    塞基搖頭:“人類軍醫不懂蟲族的生理結構, 蟲族醫生也沒見過這種情況。”他沉穩道:“或許我們應該找獸醫,或者昆蟲學家。”

    伊卡洛斯盯著他,不說話。

    塞基穩重的眉毛耷拉下來:“這個笑話不好笑嗎?”

    伊卡洛斯真誠建議:“講得很好, 下次別講了。”

    但老實說,塞基的笑話某種程度上的確很貼合現實——在他們身前,偌大的醫療室被清空,里面躺著一個灰白的蛹, 上面還糾纏著紅色的花紋。

    說來話長,當智械生命離開,塞基帶著蟲族第一時間沖進去, 尋找雄蟲, 順便把還活著的自家蟲崽撈回來。

    當時還有一部分機械體遵循著預設好的程序, 在胡亂地射擊。這無疑拖住了他們的步伐,于是等他們到達最底部, 他們震撼地看見了高臺上原本是燕嶼和蝴蝶的位置,只有一個蛹。

    “一個蛹。”

    搜救蟲族震撼地說。

    他的隊友用手肘杵了他一下,呆呆重復:“沒錯, 一個蛹。”

    蟲族震撼地圍上去比劃了半天, 又努力趴在上面聽心跳,最后沉痛地宣布:“是的, 這就是我們的閣下,和一只不知名蝴蝶。”

    他們像螞蟻一樣兢兢業業、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回了星艦。給了人類一些小小的外星生物震撼。

    人類軍醫大為震撼:“一個蛹?!”

    他們緊急開了一個醫學會議,一群頂尖醫生經過激烈的討論, 最終決定了采用保守療法。一個救助過蟲族學生的軍醫深沉地說:“為什么我們不試試給他們投喂點東西,讓他們自己恢復呢?”

    頂著會議上首塞基沉甸甸的目光, 他旁邊的同事悚然一驚,以為是壓力太大導致同事在瘋言亂語。

    發瘋了就去阿卡姆挨蝙蝠俠鐵拳!別在這里胡說八道啊!同事冷汗涔涔, 已經幻想到上首的蟲族總長震怒地讓他們“治不好就給他陪葬”的醫鬧劇情了。

    別說,你還真別說。按照現在的情況,說不定治不好真的要成外交事故,讓他們的前途就此斷絕呢!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古早醫鬧劇情的時候,威嚴的蟲族長官點了點頭:“好,那就這么做。”

    人類軍醫們:啊?

    在上班和上吊之間,他們選擇了上供。

    神奇的蛹大慈大悲接受了他們的上供,雖然他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像剛把能量液放下,轉頭就沒了。

    人類軍醫同事:……真是遭了蝙蝠俠了。

    反觀蟲族醫生們,他們仿佛第一次喂蠶寶寶吃桑葉的小學生,一見投喂成功,就歡喜鼓舞起來了。一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樣子,仿佛患者已經原地復活,虎虎生威地給他們表演了一套軍體拳。

    ……

    認真的嗎?你們上司不會是和燕同學有仇吧?你們的醫生執照到底誰給你們發的?

    今天的蟲族依舊在給人類一點小小的原生態震撼。

    圣地亞哥為代表的雄保會強烈要求他們把蛹破壞掉,然后救出閣下。

    “能進食說明他們出于安全狀態。蝶族會通過結蛹的方式,從幼年期邁向成年期,這是他們進化的方式。我們不應該打擾他們結蛹,很可能正是因為察覺到了雄蟲閣下正在進行成年蛻變,所以蝴蝶才結出了蛹把他們圍起來。”

    “但是正常結蛹不會有進食行為。”雄保會的護衛蟲指出。

    另一只蟲族翻了個白眼:“因為一般蝶族在結蛹前會大量進食儲存能量,而如果你的眼睛沒瞎的話,就能知道閣下和這位……不知名蝴蝶在結蛹前身受重傷,極其缺乏能量,他們如果無法獲取進化和修復的能量,很可能最后出來的只會有一只蟲。”

    雄保會蟲大聲尖叫:“你們也承認了和曼努埃爾在一起閣下會有多危險!這是謀殺!我們會稍后報告給雄保會!”

    軍醫蟲:“首先,什么曼努埃爾,不要瞎說,我們少將只是暫時有事離開了,你有證據證明這是返祖后的少將嗎?其次,蛻變期的雄蟲非常脆弱,環境稍有變化就會干擾成年。最后,退一萬步來說,就算這只蝴蝶真的是阿努比斯少將,他們也已經完成了婚飛儀式,現在是合法伴侶!你是哪來的小三,覺得你比少將大人更有資格陪伴閣下度過蛻變期?長得沒蝶族美,想得倒美。”

    雄保會蟲指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什么叫長得不美想得美?也太侮辱蟲了!

    還是塞基以絕對的強權壓下了爭議,一錘定音:“那就繼續投喂,密切觀察情況,有不對就立刻外部破繭。”

    這一觀察,就觀察到現在,觀察到帝星來客踏上了聯賽星艦。

    而這個蛹還是毫無變化。

    *

    帝星來客發出訪問申請的時候,夏凜月他們正團團圍著伊卡洛斯,堵在被蟲族把守住的醫療室門口,要求見隊長。

    “不論隊長是人類還是蟲族,至少我們要見他一面,親自去問問是怎么一回事!”少年人總是固執得讓人沒辦法。

    援救的時候,賽事組的外勤部門死傷嚴重,等他們組織起人手去救援,蟲族已經把雄蟲嚴嚴實實藏好了。所以等夏凜月他們終于從醫療艙內蘇醒,對燕嶼的現狀一無所知。

    伊卡洛斯艱難地想敷衍走他們,畢竟難道真的要給他們看一個蛹嗎?太奇怪了。

    就是這個時候,帝星的人遞交了拜帖。

    伊卡洛斯臉色瞬間陰沉,一時不知道他們是來興師問罪的,還是別有用心。

    這個時候夏凜月說:“星網上的輿論……他們可能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想到星網上的輿論,伊卡洛斯也沉默了。看來無論如何,和帝星的會談都要進行。

    “好了,什么事等我們談完再來說。”他溫柔不是強硬地把幾人推出出去,無視他們朝醫療室投來的渴望目光,十分不留情面的把門砰地一關。

    這里是醫療室外的等待廳,如果里面正在進行手術,家屬就會在這里等候。而伊卡洛斯緩緩落座,對塞基吩咐:“讓帝星的人來這里見我。”

    這無疑是一個很輕慢的邀請,但議會長還是來了。他說:“好久不見,林洛。”

    伊卡洛斯凝視他,聲音輕柔而陰冷:“是你呀,前議會長——你是來試圖復刻第二次逐日計劃的嗎?”

    明明是疑問句,卻被他說成了肯定的語氣。

    議會長并不意外他的單刀直入,也很爽快地承認了:“人類需要蟲族的友誼。”

    空氣凝滯了,仿佛千萬根玻璃纖維浮在空中,探尋著他們的每一個暴露在外的傷口,想要鉆進去,鉆到血管里刺穿他們。

    塞基悄無聲息繃緊了肌肉,瞳孔豎成針尖,幾乎下一刻就要沖出去撕碎他們。帝星來客們背后幾乎要被冷汗打濕。

    伊卡洛斯卻仿佛對緊繃的氣氛渾然不覺,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茶,輕描淡寫地拒絕了:“我不允許,滾吧。”

    議會長把槍拿出來,槍口朝著自己,打開保險栓,遞給伊卡洛斯:“里面有十顆子彈,我們有十個人。如果你想復仇的話,對我們開槍。”

    伊卡洛斯緩緩抬頭,茶水冒出霧氣,朦朧間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模糊。他的手慢慢爬上槍柄,指尖掃過議會長的手,冰冷而柔軟的觸感讓他忍不住聯想到蛇。

    “砰。”

    伊卡洛斯就著接槍的姿勢,對著議會長開了一槍,打在腹腔,不會立刻致死。然后他扔掉了槍,冷漠道:“再說一次,滾吧。”

    議會長忍著劇痛,卻感到了狂喜。林洛是軍校生出身,不會射偏,更何況這一槍精準地避開了心臟和重要器官,并不致命。

    這代表著心理學專家對伊卡洛斯做的人物側寫是準確的,他不擇手段、他冷酷、他背離了人類。他是一個信念破碎的理想主義者,這種人最容易走向極端。

    但他骨子里還是個好人。

    好人哪怕想要變壞,也是會本能地考慮他人。

    這一點,是他們進行談判的基礎。

    于是議會長沒有管體內的子彈,就這樣快速地、流暢地,把寫好的稿子念出來:“我知道你恨我們,恨帝星。是的,伊卡洛斯,帝星——中央議會是冷酷的,因為這個偌大的人類文明需要的是理智,而不是幻想。”

    “你是東區人,我知道東區一直恨中央議會推行的文化大融合運動。它摧毀了太多地球上的小文明,也失落了太多古地球語言。但是人類聯盟的前身是地球聯合政府,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歷史背景讓人類在度過滅族危機之后再次分崩離析,彼此為敵。中央議會為了避免新的人類聯合政體重蹈覆轍,我們必須消除差異,這是歷史的必然!”

    “南區人恨帝星流放罪犯、反抗分子和少數族裔進去。但第一批被流放進去的人有百分之八十是分裂分子和復辟主義。如果他們還流竄在正常社會內,剛剛建立起來的人類聯盟、剛剛團結在一起的人類,就會被摧毀。要維|穩,犧牲的是人類的青年才俊和平民百姓,而南區大部分是非地球智人原住民,所以我們犧牲掉了南區。”

    “少數族裔恨帝星為限制他們的文明發展而各種設限,但是宇宙的資源是有限的,人類聯盟的資源也是有限的。非地球人類上去了,地球智人的資源就會減少。我們不可能放棄地球同胞的利益去幫扶非地球人類。”

    “從來沒有所謂的公平,我們犧牲一部分人,換取更多人的未來。”

    他深深地看向伊卡洛斯:“我們或許錯誤,或許殘忍,或許自私,但帝星一直走在為人類文明延續的路上。”

    伊卡洛斯垂眸看著自己的指尖,他低聲說:“蟲族戰場源源不斷的年輕士兵和我一個,所以犧牲我。”

    議會長默認了。

    “人類的未來和我現在也放在了天平上,所以犧牲我。你可以對我、對我們開槍,只要能搭成目的。”

    伊卡洛斯手有些顫抖,他想起曾經參加軍校聯賽后回到家鄉,他們那一屆沒有贏得冠軍,只有冠軍隊伍有資格花車巡游。可是依然獲得了家鄉民眾的歡迎,年輕的女孩男孩一起擠在道路兩旁,挨挨擠擠,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鳥,啾啾扔下花團。又在他們抬眼看過去的時候,羞澀地推推身邊的人,一頭鉆進家長的懷里。大人們都發出善意的笑聲。

    一切都美好得如同夢幻。

    馥郁的香氣彌漫在空中,天空下起五彩繽紛的花雨。柔軟的花瓣落在他眼睛上,熱流膨脹在他的心中,巨大的感動讓他眼睛發酸。那一刻他想為他們贏下一切,想要一場對得起這場花雨的勝利。

    那一刻,他真的愿意為這片土地死。

    他真的愛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啊。

    但他又想起在蟲族顛沛流離的十年,那樣殘酷地碾碎了他的愛、尊嚴和理想。他喃喃:“不,我不能再讓逐日計劃再來一次了。”

    “人類和燕嶼,為什么非得放在同一個天平上進行取舍?”

    議會長上前一步,緊緊抓住他的手,臉色發白,眼睛卻亮得驚人,嘴唇飛快地張合:“如果可以,誰愿意做這個惡人呢?現在外界還不知道,但帝星已經接收不到南區的信號了,邊緣星區有許多星球依舊處于斷聯狀態,人魚虎視眈眈,智械生命肆無忌憚。我們沒辦法。”

    他死死盯著伊卡洛斯,因為劇痛忍不住單膝跪在地下,眼眶落下滾燙的眼淚:“我們沒辦法了!”

    伊卡洛斯搖頭:“不,第一軍和第二軍維護核心地區的統治,第六軍和第九軍駐守蟲族戰場,第四軍鎮守南區,第八軍負責智械戰場,還有東區第七軍、內巡的第三軍和第五軍可以支援。”

    “第二軍傷亡慘重,第三軍要負責維持內部治安,第五軍已經前往支援智械戰場,蟲族戰場的第九軍百分之八十是新招募的士兵,作用微乎其微。我們的兵力完全不夠!”

    伊卡洛斯鐵石心腸:“還有第七軍。”

    議會長搖頭,他急切地說:“林洛,新的智械生命已經完全攻破了我們的軍工代碼模式,在重建之前,甚至高達三成智能設備被迫銷毀,大部分加載了智能模塊軍械被強行關閉了智能系統,人力要求大幅提高,林洛,你想想這個概念,人類的軍部力量幾乎被廢了一半,如果不能保證蟲族的立場,我們已經危在旦夕……”

    然而塞基已經做了個手勢,招呼著蟲族守衛們走過來,無情地捂住他的嘴,半推半扛地要把人帶出去。

    “砰——”

    這是門打開的聲音。

    所有人問聲望過去,燕嶼站在門口,定定地看著伊卡洛斯。完成成年蛻變后的燕嶼變得更為高挑,短發隨著身體生長同樣瘋長,柔順地垂在地面,顯出幾分伶仃。在他身后,同樣在結蛹后再次進化,恢復人形的曼努埃爾慢條斯理系好綬帶,意味不明地笑。

    “我去。”

    燕嶼深深閉了一下眼睛,這一刻他看見切爾諾貝利上盤旋的禿鷲,分層澆筑的水泥如地球的瘤子;他看見燃燒著濃煙對折的雙子塔,滅火器的泡沫溶解在滾滾大火中;他看見人類第一次朝宇宙發射的火箭,灰黑的噴氣曳尾像連接人類與宇宙的臍帶;他看見21世紀的一個悶熱夏天,他隔著淡綠色的老房子玻璃,看見黃昏撒下渾濁的雨滴,一只蟬趴在玻璃上。

    他隔著玻璃,朝那只蟬伸出手。

    蟬拼盡全力,撕心裂肺地發出了整個21世紀的最后一聲蟬鳴。

    他睜開眼,重復道。

    “讓我去。”

    歡迎來到星際十一世紀,請帶著冷漠、純粹和愛,走下去。(注)

    第074章 已婚男大

    議會長來訪的消息剛送到伊卡洛斯身前的時候, 燕嶼剛睜開眼睛。

    蝶翼搭在他身上,燕嶼發現自己對睜眼就看見一只蝴蝶在搞強制愛都有點麻木了。但是今天還是有點超過了——

    他抬眼,看見一個懶散跪坐在他旁邊的人, 或者說雌蟲,雪白的襯衣隨便披在身上,沒有系扣子,肆無忌憚露出大片胸膛, 現在正在無聊地給他的頭發編辮子。

    燕嶼順著他靈活的指尖的黑發往下看,發現那是他自己的長發。

    什么時候長的長發?

    他動了動,發現自己身體的疼痛都消失了, 四肢百骸充滿力量, 比受傷之前還好。燕嶼坐起來, 扯過自己的頭發,環顧四周, 問:“這是哪?”

    曼努埃爾輕佻地說:“我們的愛巢。”

    燕嶼:?

    別在這里發癲。

    他無視掉這只蝴蝶的瘋話,反手摸到自己的刀,試探的割破了蛹, 往外爬。

    “嘶。”頭皮傳來一陣刺痛, 他皺著眉回頭看,發現是曼努埃爾直起上半身, 用膝蓋壓住了他的發尾。

    他的指尖拂過繃直的長發,意味不明地微笑,嘴里抱怨:“剛結婚就要我獨守空房嗎?”

    “?”

    燕嶼真心實意地說:“臆想癥就去精神科掛個號。”

    不知是哪取悅了曼努埃爾, 他維持著膝蓋壓住頭發的姿勢,傾身過來。他們靠得很近, 燕嶼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他, 絲毫不肯后退。

    曼努埃爾凝視著他的眼睛,試探地往前,鼻息相交的一瞬間,燕嶼還是忍不住側過頭。隔著一個呼吸的距離,曼努埃爾的吻停在臉側,沒有真的落下。

    我贏了。曼努埃爾愉快地想。

    他帶著壓不住的得意,就著這個過分靠近的姿勢,慢悠悠道:“燕同學,想想你是如何破壞了智械主機,記得嗎?你,和我,我們一起——那是蟲族古老的婚飛儀式,所有蟲族都認可。”

    什么意思?燕嶼甚至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燕嶼:?

    燕嶼:?????

    他大為震撼!

    不是,你們結婚還帶強買強賣的?我閉眼前還是個清純男大,睜眼就他媽成已婚男了?

    說不定是這只蝴蝶腦子還沒完全恢復呢,燕嶼冷靜地想。

    不對吧,這完全不能冷靜吧!

    燕嶼輕輕地碎掉了:“……你神經病吧?!”

    對,就是這個味道。曼努埃爾心滿意足地松開膝蓋,放開燕嶼的長發。強扭的瓜甜不甜先不說,但是爽啊。

    燕嶼默默把長發攏到身前,從蛹中爬了出去,看起來人還是很鎮定,其實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

    曼努埃爾緊隨其后出來,給自己穿好衣服。雖然蝶族軍團的蟲死不承認返祖的蝴蝶是他,但還是貼心地在旁邊準備了一套給他的衣服。怕他萬一真的又恢復了人形,沒有衣服穿。他醒得比燕嶼早,穿好了大半的衣服,蛹內潮熱,便沒有把襯衣扣好。

    分不清有意還是無意地,給了剛蘇醒的燕嶼一點精神暴擊。

    現在他穿上軍禮服外套,拿起衣物最上層的軍功章,對著燈光凝視幾秒,攥在掌心,沒有戴上。

    而燕嶼出來后環顧一周,發現這是軍校聯賽的醫療室,于是大步朝門口走去。手搭上門把手的瞬間。

    “砰!”

    伊卡洛斯對議會長開槍了。

    他意識到外面正在發生一場不同尋常的談話,手從門把上落下。他站在門后靜靜聽著議會長和伊卡洛斯激烈的爭執。

    關于人類,關于愛,關于犧牲。

    為了第一時間捕捉到醫療室內的動靜,以便及時做出反應,醫療艙的隔音模式被關閉了。外界的聲音也毫無保留的傳遞進來。

    他聽到了死亡人數,聽到了混亂的社會狀況,聽到了無力的人類武裝。人類在不安,人類在恐慌,人類危如累卵。

    曼努埃爾荒謬的言論暫時從他的心中被揮去了,一種亙古的哀愁如霧一般籠罩住他。

    曼努埃爾悄無聲息走到他身后,輕輕嗅他發間的氣味。說實在話,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斗和一場漫長的蛻變,很難有人保持香味。他嗅到了灰塵、硝煙和血的味道。

    這并不怎么好聞。

    但曼努埃爾卻仔細地從頭頂往下嗅,一直嗅到了燕嶼的頸部,他深吸一口氣,然后用氣音說:“聽到了嗎?他們在討論犧牲你。”

    燕嶼神色毫無波動,抬手向后一個肘擊。

    曼努埃爾沒躲,也沒發出聲音。不隔音是雙向的,內部的聲音也會驚擾外面爭吵的人。剛剛他們是因為在蛹內,雙重隔音,才沒讓外面的人注意到。

    但現在貼著門,曼努埃爾還是很小心地避免讓外界察覺。畢竟,外面的人談論的話題是那么危險,也是那么剛好——剛好把他的新婚雄主推向蟲族啊。

    他才不會打擾他們,繼續說吧,繼續把不公的毒液潑灑向人類的英雄吧。

    他輕輕挑起幾根長發,手指翻飛著編辮子。

    頭皮傳來很細微的拉扯感,燕嶼沒理他。

    他輕輕上前,把額頭抵在金屬門上,冰涼的金屬將溫度傳遞給他。

    誰也不知道他這一刻在想什么。

    要很久很久之后,他已經和曼努埃爾從怨侶成為了真正的愛侶。在一個溫柔的清晨,肌膚相貼的親密時刻,曼努埃爾問起這一刻他在想什么。

    燕嶼才會告訴他:“家,我在想家。”

    不是月塔環線那個家,而是21世紀那個家。

    他想起一個平凡的夏天,悶熱的黃昏下起了雨,小城的公交車玻璃是淡淡的綠色,透明的雨滴如星子撒在玻璃上。車內沒開空調,他把腦袋靠在車窗,一絲涼意順著與玻璃接觸的皮膚擴散。

    車外林海如潮,知了撕心裂肺地叫。

    乘客在雨聲中用鄉音低聲說笑,居民樓上垂著旱金蓮、紫斑風鈴和醡漿草,灶臺的煙火氣順著紅磚往上飄,融化在雨里。

    公交車在駛向終點站。

    那里沒有磁懸浮跑車、沒有天空軌道、沒有星際航班。那里只是一座很小的城,支撐他在異世跌跌撞撞的也從來不是多么大的夢想與野望,只是十幾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

    他是為了每一縷炊煙而戰的。

    “咣當。”他看見公交到站了,車門打開。

    于是他按下了門把手,拉開了銀色的金屬大門。

    他聽見自己說:“我去。”

    *

    處于這個飛速變化的歷史轉折期的參與者們,很難意識到同一時刻,宇宙正經歷著怎樣的動蕩。

    智械生命對星網的破壞,切斷了中央集團對地方的掌控。

    如果有人研究過人類聯盟的政治體系,就會明白,即時的信息對中央議會的統治有多么重要。

    人類聯盟的前身是地球聯合政府,在內訌崩裂后,發現新的宇宙敵人,令他們不得不重新團結。新建立起來的人類聯盟是一個松散的聯盟政體,包括所有類人生物,地球智人只是其中的一個種族。

    很多人會下意識認錯人類聯盟為人類聯邦,但實際上聯邦制度的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度遠高于人類聯盟,在如果非要在古地球的政治制度中尋找一個相似的,那大概是邦聯制度。

    因為星際的幅員太遼闊了。

    地方星球有著自己的護衛軍,除了重大決策必須服從中央,基本治理有地方政府自己決定,他們甚至在聯合憲法下有自己的地方憲法。

    維護聯合憲法絕對的權威地位,是依靠軍團直屬制,宇宙級別的軍團直屬于中央軍部,對星球具有絕對的壓制力。

    中央不是沒有試圖把邦聯制轉化為聯邦制,每個星球的最高長官必須出自中央的大學,對護衛軍有強制的火力限制,以及借助信息化的手段時各級政府對接緊密。

    但智械生命的發現,摧毀了這一切。

    為了在一個星區淪陷的時候,切斷智械生命順著星網朝內部蔓延的路徑,無形的“墻”建立起來了。

    原本的星網被切成一塊塊局域網,避免網絡病毒傳播,構建起一道道防線。安全性大大提升的同時,也史無前例地打擊了中央集權。

    中央失去了對地方政府的直接控制能力,這就導致在剛剛發生了智械危機之后,局域網斷聯,中央對地方的狀況一無所知。

    對某些人而言,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對某些組織而言也是。

    別忘了,一開始資助深海人魚極端組織的,就是南區啊。

    于是在星網輿論爆炸的時候。許許多多的角落,軍械庫沉重的大門打開。一排排槍械被人拿下架子,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像滾滾的悶雷聲。醞釀了良久的暴風雨這一刻才真的降臨了!

    在卡西利亞斯被勒住脖子掛上天花板的時候,第一聲槍響在南區的一顆垃圾星迸發,向一聲凄厲的哀鳴。在塵埃落定之前,誰也不知道這是杜鵑在啼血,還是雄雞曉唱天下白的前奏。

    當帝星的飛船朝著聯賽星艦駛去的時候,第一個自由派組織舉著旗幟沖向了第四軍團的一個小型駐點。星盜的骷髏旗幟如黑云般遮天蔽日。

    當議會長在緩緩打開的門后,與伊卡洛斯對視時,滾滾濃煙席卷了南區主星的南極星廣場,狂躁的口號、怒罵與哭喊,伴隨著炸響的火光和轟鳴,維護秩序的第四軍與反抗組織們在和平女神高高的雕像下撞在一起。

    女神高舉的手掌上,停歇的白鴿們受驚地展開翅膀高飛,又在下一刻被擊中,雪白的羽翼剎那間被血染透。迸濺的血液伴隨著一聲哀鳴,落在女神像的臉頰上。下一秒被擊中的白鴿無力飛行,跌落在人群之中,被狂亂的人群踐踏成看不清原狀的肉泥。

    死亡,死亡是如此聲勢浩大地降臨。

    祂的裙擺拂過反抗者憎恨的雙眼,也拂過第四軍年輕士兵迷茫的臉頰。

    最初的第四軍或許都是外來的軍隊,可他們在這里扎根了太久,久到已經與南區融為一體。或許高層的長官依舊是中央派遣而來的鎮壓者,但基層的士兵都是從南區征調的啊。對面是他們的同胞。

    他們真的要開槍嗎?

    “開槍啊!對著我們開槍啊!人魚反了,接下來輪到了誰?你們難道沒有看到星網上的《人種細分法案》嗎?要再被犧牲多久你們才能睜開眼?要再被拋棄多久你們才會認命?”

    這些問題,學校都告訴過年輕人們答案,告訴過他們戰爭帶來不了社會的進步,叛亂只會給同胞帶來再次的傷害。南區需要穩定的社會環境,才能修路、才能通商、才能引進外來人才,才能有所發展!而不是剛修好一棟學校,就被叛亂組織當做示威炸掉!

    南區這些年也一直在艱難地變好不是嗎?

    可是望著一張張憤怒而哀切的臉,那些道理都從年輕的大腦里飛走了。

    我真的該開槍嗎?

    年輕人猶豫了。

    只需要這一剎那的猶豫,人墻被找到了破綻,舉著火炬和旗幟的人們頂著后方的槍械,爭先恐后地往前涌。他們在朝什么跑去了?在朝他們幻想中那個未來沖過去嗎?

    一具具尸體倒下了,新的人又從同胞的尸體上爬過去。

    淚水和血水模糊了年輕軍人的眼睛。

    正確的路到底在哪?

    當燕嶼推開門,堅定地說出那句“我去”的時候,南區主星的政府大樓被淹沒在火焰之中,廣場上高高飄揚的深藍色人類聯盟旗幟被扯了下去,落入滾滾火海,眨眼灰飛煙滅。

    星歷1056年12月15日,帝星時間9:37。燕嶼重復了一遍:“讓我去。”

    我愿意為人類犧牲。

    星歷1056年12月15日,帝星時間9:37。新的旗幟掛在了燒得通紅的旗桿上。

    在同一時刻,南區徹底失控了。

    歷史的車輪已無情碾來。

    第075章 永遠追逐太陽!

    星歷1056年12月16日, 帝星時間早8:00。

    在第一縷陽光撒在迎風飄揚的深藍聯合旗幟上的時候,南區失控的消息準時席卷了全星際。

    當晚十點,又有幾個邊緣星球在反叛勢力的鼓動下宣布“將會保持審慎的態度自保直到局勢安穩”, 并關閉了該星區的政府通道,并拒絕聽從帝星調遣加入平叛。

    一些非地球智人裔人類占比高的星球也有些猶豫不決——或許他們已經從南區的失控中嗅到了什么,又或許更直接點,有人聯系過他們。

    反正最終的結果就是一個星際大區的失控, 和許多小星區的曖昧態度。

    伊卡洛斯厲聲道:“那也沒到需要犧牲你的地步!如果為了所謂的全人類而必須殺死一個人,那人類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種族?”

    他不允許第二次逐日計劃的誕生,強制驅離了帝星來客。他對燕嶼說:“還有第七軍團可以解決這件事。”

    當晚, 中央議會就和軍部共同簽署調令, 讓第七軍及時補充第四軍缺位帶來的缺口, 避免混亂進一步向內部蔓延。

    然而星歷1056年12月17日,帝星時間13:17, 也是東區標準時間0:00。

    在被智械生命破壞網絡設備后,一直封閉海關,借口在進行秩序重建的東區撤下了聯合旗。

    東區宣布獨立。

    *

    消息傳來的時候, 夏凜月是反應最激烈那個, 扔下手里的事就要去找他父親問個明白:“我不信!他們明知道這樣做是在把隊長往絕路逼!我要找他們問個明白!”

    然而姬羽之攔住了他,盯著他的眼睛, 一字一頓道:“你還不明白嗎?就是因為有一個燕嶼可以牽制蟲族,東區才敢這時候倒戈相向啊!”

    “你難道忘記東區人刻在紀念星的誓言了嗎?”

    ——永遠追逐太陽!

    夏凜月看著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喃喃道:“是地球對嗎?”

    如果有人還記得的話,大融合運動最初, 是得到東區人支持的。那個時候大家想要的是一個更團結的人類政體,可是在政治上, 從來不是好的出發點就能帶來好的結果。

    大融合運動的出發點是消除分裂,創造一個共同的人類新文明。

    在這個議題里,涉及到了一個重要的地方——人類母星。地球上承載了各個民族千百年的文明、歷史與恩怨情仇。要選擇如何對待這個千瘡百孔的地球呢?

    東區人主張保留歷史遺跡。

    “文明的根,才決定我們生長的方向!”

    人類在穩定了局勢后,就派遣了人保護地球,但地球不只是東區人這一個民族的,人類聯合出兵保護。人一多,意見就多,漏洞就多。

    也許大家覺得已經被人類掏空資源的母星已經沒有可覬覦之處了,再加上當時忙著前線和外星生物相斗爭,后方就不免有些疏漏。

    準確來說,錯誤不在帝星。

    最初是一些分裂分子和前地球聯合政府對新生政體的報復,他們惡意曲解了大融合運動中“消除過往歷史的裂痕”的守則,來到了人類的母星古地球。當伴隨著詩歌佇立在歲月中的古建筑轟然倒塌,文化的根被劈開了一條裂縫,流出了乳白的樹汁。

    這是一道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疤。

    后知后覺的中央議會發現時,已經來不及挽回了,他們只來得及派出軍隊切斷所有進入地球的路徑,嚴防死守,避免再次傷害。

    而東區人的反應之激烈也超出了大部分中央議會成員的預料。帝星人無法解釋、甚至也不能確定是否是內部有人故意縱容——為什么偏偏是他們駐守的防線出了問題?

    剛從分崩離析中重建的人類聯盟內部充滿了隔閡與偏見,一些人想要挾地球以令東區,一些人則想要趁機分裂人類聯盟,還有暴怒的東區人,等不到一個統一的解釋。

    在民族的傷痛面前,一切誤會與隔閡都將原本可以精誠合作的雙方推得更遠——即使半個世紀后,中央議會終于找到了證據,表明最初對故土的破壞只是分裂分子的陰謀,也來不及了。

    這群分裂分子的后裔與親人都被流放進了南區,但他們帶來隔閡卻永遠無法彌消。

    混亂之中,中央議會崩裂了,東區人從此撤離帝星,在紀念星從頭建立起一個獨屬于漢遺民的政權。準確來說,這時候的東區人才成了東區人。

    充滿血淚的東區建立之戰,也宣告了大融合運動的徹底失敗。

    破罐子破摔的帝星干脆將錯就錯,徹底切斷了地球與外界的路徑,以此避免東區分裂人類聯盟。

    從那以后,東區人再也沒回到過家鄉。

    他們日復一日在白雪皚皚的紀念星眺望,老人死去了,遺體燒成灰,不肯埋在外星的土地。新生的小孩學會通用語前先學會念故國的名字。

    柏拉圖曾經提出了哲學三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如果不能找到我的來處,我該怎么決定我的去向?東區人如果不承認自己的文明,又該如何定位自己的身份?如果承認自己的文明,又怎么能不去眺望孕育了文明他們的故土?東區人漂泊在宇宙中,但他們的根埋在故國的土壤里,他們是無人收線的風箏,沒抓穩的氫氣球。

    我們怎么能忍受永無止境的漂泊?

    夏諶坐在會議室左列的第一位,他的上首是中央議會派遣來的執政官——在誤會解除后,東區終于同意了再次回到人類聯盟,接受、并且參與中央議會的領導。

    帝星調令下發的當天,東區正在召開一次緊急會議,主題正是“如何面對智械危機后的時代挑戰”,南區混亂是其中的一個論題。

    夏諶久久地看著自己的指紋出神。

    追憶往昔,東區最好的一次重返地球的機會在于伊卡洛斯。這些年,東區人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除了人類聯盟的軍團數量呈壓倒性優勢,還因為外星文明的壓力。

    伊卡洛斯前往蟲族的時候,兩族也是有過很短一段蜜月期的。在那個時候如果東區發動內戰,倒是不用擔心蟲族趁虛而入。

    但是高層們依然有人猶豫了,因為他們憂慮于內部壓力。只屬于中央議會的軍團依舊是不可小覷的武裝力量。

    燕嶼身份的暴露——這是第二次機會,南區和智械生命牽制軍團,燕嶼,那個孩子,他知道那是個好孩子,會努力牽制住蟲族。

    這不僅是最好的機會了,也是唯一的機會了。

    高層為什么一直猶豫,那么多理由,也不過是因為他們對故土的渴望早已不再那么濃烈罷了。文明更迭,他們愛腳下的土地,比愛遠方的精神故鄉更深。

    再等幾代,還有誰會心心念念、不顧一切重返地球?

    他們沒有時間了。

    輪到夏諶對會議發言了。

    他起身,猩紅的軍禮服仿佛一面爬滿鐵銹的墻。他凝視著下坐的面孔,不受控制地想到了紀念星上已經褪色的標語——永遠追逐太陽!

    永遠、永遠朝著太陽前進。

    太過冗長的沉默引來了一陣疑惑的雜音,夏諶把雙手舉過頭頂,戴著白手套的雙手分開、合攏、分開,他用力拍了拍手。

    兩列儀仗隊魚貫而入。

    他們手中抱著披著區旗的檀木盒,隨著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每個檀木盒都懸在了在坐的每一個高官頭頂。

    “這是……”東區人都不受控制地起立。

    ——這是原本存放在紀念星的烈士骨灰盒!

    帝星派遣來的官員心中浮現出濃濃的不詳的預感,他還坐在上首,面色沉怒,厲聲詰問夏諶到底在做什么,但他的掌心卻已經被冷汗浸透。

    不太對勁。

    為什么東區人都一副迅速理解了現狀的樣子?

    你們到底理解了什么?

    沉靜的聲音像棉花泡了水,鉆進他的耳道,他聽見夏諶說:“自大融合運動過去了幾百年,紀念星被白雪和鮮血覆蓋成為紅場也已經上百年,東區立足之戰又過了幾百年?如果你們還記得我們的姓氏、我們的文明來自于哪!那么諸位,我們等待今天已經太久了!”

    提前得到消息的東區高層面沉如水,沒有得到消息的東區高層也漸漸陷入沉思,只有帝星派來的官員如坐針氈,恨不得從下坐抓一個人來給他講講前情提要。

    不是,哥們?

    我是不是錯過了幾十萬字的劇情啊?

    “請告訴我,紀念星之戰我們是為了什么而流血、而犧牲?”軍團長的聲音沉沉,仿佛被千年的風雨所打磨過的銅器。

    第一批帶領東區人離開帝星,來到紀念星建立起新的棲息地的老人,他們的時代還可以回到地球——那個已經不再蔚藍、美麗、生機勃勃的母星,那個已經被污染、被破壞、被利用殆盡的母星。

    即時她不再適宜人類生存,那也是我們的母星啊!

    那個時候的人們在死后,還會被埋在地球的懷抱里。第一代東區人也帶著落葉歸根的愿望,出走了帝星,從此到死也沒有機會再看母星一眼——他們怎么能就這樣忘懷?

    夏諶指著士兵們懷中的檀木盒,語氣沉沉:“如果你們還記得先烈的遺愿,你們怎么能就此止步?你們怎么能恐懼犧牲?”

    他的雙手撐在桌子上,猩紅的披風從肩膀兩端向前滑落。

    他說:“是時候了,送我們的先烈落葉歸根。”

    遙遠的星域,第一軍團的防線前。

    隱匿在黑暗中的星艦褪去了偽裝,星盜骷髏旗落下,東區區旗冉冉而升,炮響轟鳴,姬恒對敵方的警告充耳不聞,她撫摸著自己的機甲,露出快意的笑。

    很多年前,姬恒也和夏諶一起被稱為東區雙子星。后來他們一人隱入暗處,一人朝著萬眾矚目的第七軍領袖之位走去。

    沒有人懷疑過她——一個女人在兩人的競爭中失敗。很多人總是忘記,曾經的大探索時代,集體價值轉向,因為機甲設計不適合女人操作,導致新一輪的暴力不掌握在女人手中,女性地位再次衰落。那個時候也是一個女人,為了重新讓女人掌握暴力與權力,攻克了傳感機甲的技術壁壘。

    人類因此逐漸在與外星生命的斗爭中占據有利地位。

    那個偉大的機甲師正是姬氏的開創者,姬恒又怎么可能甘心泯然眾人呢?她跳上機甲,在全軍總指揮頻道內開口:“為了今天,我們已經等待了太久!”

    他們是東區的逐日計劃,是不存在的第十軍,東區艱難地省吃儉用,也不過為了打造這么一支歸家的諾亞方舟。

    “諸君,朝著太陽,前進!”

    星際時代,太陽一詞的詞意已經有了太多的擴展,一切給予人類熱源的恒星都可以叫做太陽。可是對于東區人而言,太陽就只是最初的太陽,就好像家鄉只是最初的地球。

    ——我要到哪里去?

    人魚走向了復仇,南區走向了自由,帝星也朝著他們認定的未來走去。

    所有人都在朝前走,所有人都不會回頭。只有東區,他們固執地朝著過去走去,來處即是歸處。

    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又將到哪里去?

    就讓太陽指引我們,就讓先輩的英靈指引我們。

    姬恒眺望著,宇宙黯淡如墨,無數星子在其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她知道里面有一顆平凡的行星,名字叫做地球。

    她們素未謀面,卻在她的夢中縈繞了太久太久。

    我們已經離開你太久了——

    母親!

    第076章 赫利俄斯

    蟲族, 狼蛛星。

    雄蟲們正在聊天:“聽說那只流落在外的雄蟲找到了?”

    “是啊,前兩天才把血檢記錄傳回雄保會總部。”被問到的雄蟲漫不經心道,“看來血統等級應該還不錯, 還沒正式歸來就被蝶族預定走了。”

    “蝴蝶——又是蝶族。”他們意味不明地笑起來。

    “我倒是擔心他和伊卡洛斯一樣,來了蟲族也還是心系人類。畢竟聽說這位閣下聯系雄保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人類議會一起要求簽署長期停戰協議,否則不愿意回到蟲族呢。”

    “雄保會這都同意了?他們哪來的權力同意停戰?雌蟲議會那邊沒駁回嗎?”

    “嗯哼, 畢竟雄蟲流落在外是雄保會的工作失誤。再加上伊卡洛斯還沒死,雌蟲議會里也有蝶族斡旋,不開戰還是能答應新閣下的。”

    “我從雄保會那里聽說了最近人類那邊的輿論。如果是我, 我才不會再給人類一個眼神。”年輕的雄蟲驕傲地哼了一聲, 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眼睛轉了一圈,鎖定了坐在中央的另一位雄蟲。

    “安提戈涅, 我聽說迎接他回歸的事由你的雄父負責?”他幸災樂禍地說:“如果你還想要一個和你志向相同的雄蟲朋友,記得別讓你的雄父把他玩壞掉。”

    安提戈涅瞪了他一眼:“少在那造謠我雄父!”

    他心里,他的雄父和老師伊卡洛斯關系一直不錯。

    不過其他和伊卡洛斯關系好的雄蟲們對視一眼, 各自都看見了彼此眼底的擔憂。

    ——得提醒一下新閣下。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

    宴會的主辦者回想起被圣地亞哥送到自己手上來的聯賽錄像, 撩起鬢角的頭發,手腕上繁復靡麗的飾品隨之晃動。由于蟲族沒有登陸人類星網的權限, 所以暫時這邊還不知道新閣下的消息。只有雄保會手里有一手視頻,不過他可以想象,一個完美符合軍雌幻想的雄蟲會對蟲族社會帶來多大的震動。

    他饒有趣味地撥弄著餐盤里的食物:“或許他會給蟲族帶來不一樣的變化, 誰知道呢?”

    “雄保會的星艦已經前往迎接,很快我們就會迎來一個新的同伴。”

    花園錦簇的宴會席中, 傳來一陣陣清脆的笑聲,穿著白金制服的護衛隊垂首在側, 沉默地拱衛著這群尊貴的雄蟲。

    *

    聯賽星艦內。

    倒數第二層曾經是選手們各自的房間,在比賽開始前他們還會中央大廳集合,但現在都被清空了,一具具遇難者尸體被安放在大廳之中,白布遮住他們,仿佛這一面布就能隔絕死亡的真相。

    星艦上所有人都聚集在此,為他們舉辦了一個葬禮。

    唯一幸存那個工程師修好了直播系統。

    于是議會長決定就在聯賽星艦上,進行哀悼活動,所有還能夠接收到直播信號的星區都在廣場大屏上投映出活動現場。

    聯賽時突臉的“神之瞳”給人類留下了太多心理陰影,于是他們不敢在廣場上聚集,而是關掉了光腦和智能家居,站在家里的窗簾后,望著直播大屏,親人們走上前,牢牢握住彼此的手。

    他們手里拿著白色的、黃色的花,有些地方還沒到菊花盛開的季節,便有人用紙扎了白花。

    “紀念本次災難中所有不幸遇難的人、英勇抗爭的人。”議會長在短短幾天內就已經滿頭白發,他站在會場的正中間,那是聯賽時老師們宣讀賽場規范的地方,但現在臺下已不再是年輕人鮮活的面孔,而是一張張隆起的白布。

    燕嶼穿著長長的黑衣,長發束在后腦勺,跟隨著伊卡洛斯,站在第一排。

    鏡頭給了他一個長長的特寫。

    他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專注地看著臺上。而在遠景中,幸存的軍校生猶疑不定地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臺上。南區人和東區人都被緊急召回了故鄉,現在還站在這里的軍校生并不多。他們或許對同伴身份的轉變依然十分茫然。

    線上此時也沒有了彼此黨同伐異的爭吵,所有人都在盡力保持肅穆。

    “……請所有人摘帽,為遇難同胞們默哀三分鐘。”終于說完了傷亡人數,議會長緩緩說。

    燕嶼在靜默中聆聽自己的心跳,正在這具肉|體凡胎中沉重地鼓動。甚至不太聽得清楚議會長是如何靜默結束后開始獻花的流程。

    他隨著前面的人走,長發隨著動作在黑風衣下擺潮水一般輕柔的飄動。

    有人在尸體中找到了自己的親人朋友,忍不住發出哭聲。人有三次死亡,在廢墟中找到親人朋友的尸體,是他們經歷了對方的第一次死亡,而在哀悼會上掀開他們臉上的白布,則是他們經歷的第二次死亡。

    燕嶼沉默地在哭聲中向前走,他看見曼努埃爾在一具尸體前停下腳步,把花放在對方臉側。

    他看過去,發現那是一只蟲族。

    “雪萊……”他記得,作為指揮,他背熟了所有軍校生的資料,自然也包括蟲族軍校生的。

    他記得,雪萊是為了在前方給自己開路而被智械浪潮吞沒的。

    他蹲下去,從手中的花束中抽出一支潔白的菊花,也學著曼努埃爾的樣子放在他的臉側。

    曼努埃爾側過頭看他:“為一只雄蟲征戰而死,他哪怕死了也會感到榮幸的。你認為呢?”

    燕嶼:“任何自由生命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有朝一日為誰而死的。生命的意義應該由他自己賦予,沒有誰有資格讓別人為自己而死。”

    燕嶼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曼努埃爾,只是深深凝視著死去的雌蟲,那張青白的臉。他要牢牢記住他,不是為了記住一個以死亡形式定格的勛功章,以此證明自己是何等尊貴的存在,而只是記住一個生命就此消逝。

    他走向下一個遇難者,曼努埃爾隨著他的離去而轉頭,在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的手指微動,很想去抓住燕飄動的長發發絲。

    但他還是沒有。

    看起來目中無人的高等種放棄了跟在雄蟲身后繼續出擊的機會,而是蹲下身,提起白布,動作輕緩地重新蓋住雪萊的臉。

    晚安。他在心底說。

    星際各地的人,打開窗戶,對著天空擲出哀悼的花束,看著它們短暫地飛起,又在重力的作用下緩緩墜落。

    最終一朵一朵地鋪在地面,鋪滿了無人的廣場和街道,像一條連接生死、送別亡者的花橋。

    *

    哀悼會之后,并不是結束。

    議會長重新走到臺上,他們還要借機發表講話,對人類聯盟接下來的路做出安排與總結。

    以及……向全人類宣布與蟲族的聯姻。

    議會長拿出了他們準備好的說辭,解釋燕嶼的來歷——在這套說辭中,燕嶼是意外流落到人類邊境的雄蟲幼崽,因為雄蟲外表與人類的相似性,被當成了人類遺孤,并且由善良的軍人收養,懷揣著一顆報效人類之心考取了軍校。

    這是燕嶼同意后才定下的說辭。

    至于他的真實來歷,則在塞西內的審訊中,連同從卡西利亞斯那里挖出來的證據一起打包送到了燕嶼手上。

    “……感謝燕嶼閣下挽救人類于危亡之際,也感謝閣下對人類與蟲族和平關系做出的巨大貢獻。”

    “在此,請讓我們為英雄送上最誠摯的感謝!”

    會場響起一片掌聲,最開始是遲疑的,后面便逐漸堅定了起來。手掌的肉與骨隔著一層皮相撞擊,發出沉悶又震耳欲聾的掌聲,如同夏季的悶雷,久久回蕩。在掌聲中,伊萬遮掩著嘴,輕聲對隊友們說:“燕同學要去蟲族了是嗎?”接近兩米、棕熊似的大漢借著鼓掌的機會不著痕跡抹去眼角的淚水:“他還有機會再回來嗎?”

    他的隊友也小心藏住嘴型,小聲回應他:“會有那么一天的。”

    在掌聲中,鏡頭再次對準了燕嶼。

    青年清俊美麗的臉在鏡頭中如一具鐵水澆筑而成的塑像,沒有絲毫情緒泄露。

    他完美無缺地微笑。

    星網上的觀眾們終于得到了一個解釋,可是他們面對著這個結局卻是迷茫的。

    戰后的人類是惶然的,疑神疑鬼地害怕重蹈覆轍。他們如此恐慌,如此不安。以至于他們對不完美的英雄百般攻訐。

    這個時代需要英雄,燕嶼是拯救了人類的英雄,可是他卻是不完美的。不完美的英雄就成了罪人。宿敵的血統是他身上的裂痕,蒼蠅和禿鷲盤旋在他的裂痕邊,等待英雄的倒下,好讓他們可以鉆進去肆意啃食英雄的血肉。

    好像吃下了英雄的肉、澆灌了英雄的血,他們也就獲得了英雄百折不撓的力量。

    可是當這個不完美的英雄褪去神秘的外袍,以普羅米修斯昂揚著頭顱接受鷹啄之罰的姿態,坦然走上十字架,對著跪在地上朝天祈求的人們包容地微笑。

    誰能不為他而流淚呢?

    請為他而流淚吧。

    這個恐懼與希望都無處安放的時代,倘若還有人愿意走上十字架,托舉起紅日,向無信之徒撒下彌消罪惡的神血,那么還有誰可以否認他是英雄呢?

    在道德與信仰都衰落的星際11世紀,又怎么會有現世的圣人前來寬恕他們的罪?

    向他朝拜吧,為他而哭泣吧,落淚如同直視太陽!

    *

    伊卡洛斯抱住他,說:“不要去追逐太陽,那是個陷阱。”

    “烈火會焚燒你的軀體,高溫會融化你的羽翼。”

    他深深地望進燕嶼的眼睛:“燕嶼,你要做太陽,永不墜落的太陽。”

    ——請記住你的新名,你是赫利俄斯。

    *

    在前方,是未知的旅程,朝著蟲族方向行駛的星艦破開宇宙的黑暗,在宇宙的另一端,蟲族的星艦正在朝他們駛來。

    當這艘星艦駛過任何一個地方,附近執勤的軍團都會沉默地、主動地貼上來護送。無論這個星區是否還服從帝星的管控。

    甚至正在和帝星冷戰對峙的第七軍都護送了他一程。

    當星艦駛過,沿途的星球都點亮所有的燈,從居民自發點亮萬千燈火到星港的燈塔,它們在星艦駛過的時候驟然點亮成一顆燈火輝煌的行星。

    好似被星艦點亮,又好似想要照亮星艦前方的路。

    最后一程是由駐扎蟲族防線的第六軍接手,趙芝麟的父親正是第六軍團長,她想盡辦法混了進來。

    巡邏途中偶然遇見她的阿拉里克問:“你是來見閣下嗎?”

    她沉默片刻:“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

    要論小隊里對燕嶼身份轉變最不能接受的人,一定是趙芝麟。她的父母服役于第六軍團,第六軍和第九軍都是駐扎在蟲族戰場最前線的軍團,在蟲族還未停戰的時候,他們的死亡率高得可怕。

    她的母親、教她認字的叔叔、帶她偷偷上機甲兜風的阿姨……都犧牲在了蟲族戰場。她從蹣跚學步的孩童,到矯健的少女,一路走來永遠伴隨著失去。

    她是那么恨蟲族,都已經成為了她本能。

    趙芝麟此時又猶豫了,她在東區事變之后就被召回了第六軍,半路費勁功夫來到送行隊伍上,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她要去見隊長一面嗎?見了面又能做什么呢?

    阿拉里克看她半天說不出要干嘛,撓撓頭要繼續巡邏,卻被她一把抓住下擺。

    趙芝麟有些艱難地說:“對不起。”似乎即將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玻璃碎片,正在割她的嗓子一樣,她很艱澀地對阿拉里克說:“對不起,開學的時候,那么說你們。”

    她是指開學時,白欖聯大的人類學生們對蟲族進行下馬威,騙他們入套時,為了激怒他們所用的那些上不了臺面的話。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話有多傷人,正是知道,她才用來激怒雌蟲們。她知道,自己曾經如何被這些話傷害,雌蟲們也會如何被那些話激怒。但她依舊如此設計了一個圈套,因為她在那個時候從來沒把蟲族看成平等的智慧生物,她根本不關心是不是踐踏了雌蟲們的尊嚴與愛。

    直到他們變成具體的個體。

    直到她信賴的隊長也變成了蟲族。

    她說:“對不起,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阿拉里克看著她,卻說:“那天我和閣下一起身受重傷,去了醫務室,他就給我道了歉。”

    趙芝麟抿著嘴,突然哭了出來。

    為什么這個世界這么荒謬?

    阿拉里克手忙腳亂地給她遞紙巾,趙芝麟一邊擦眼淚一邊死死拽著他的衣袖:“你要好好對主席,你要保護好他。”

    阿拉里克承諾:“我會的。”

    她仿佛回到了古老的時代,成為了公主和親使團中的一員,看著公主的馬車遠去,孤獨的駱鈴在風沙中晃響。那眺望著無邊草原,注目公主遠去的將軍會想些什么呢?是會慶幸公主的犧牲使更多兒郎得以存活嗎?還是將那視為一道恥辱呢?

    她最后看了一眼燕嶼所在的方向,哽咽道:“我們一定會把他帶回來的,我發誓,遲早有一天!”

    遲早有一天,人類破繭重生,能夠不再被異族所牽制,她一定會向送走燕嶼時一樣,在邊防線上迎接他的歸來。

    她這一次不會去見她的隊長。

    邊防軍有上戰場前與親人朋友們見面的習慣,因為很可能這就是最后的一面。但趙芝麟堅信,燕子還有再歸巢的一日,他們還會再見面的。

    等到春暖花開,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

    正在準備星艦對接的燕嶼似有所感地回頭。

    他看見群星璀璨,沉默地照亮了來路,送行的軍艦鳴笛示意,無數人站滿了艦頭,遙遙望過來。

    ——億萬光年,群星相送。

    這就是人類啊,你不能用卑劣或者高尚、偉大或者渺小來定義它。

    能形容人類就只有“人類”一詞本身。

    這就是人類啊。

    “閣下?”

    見他遲遲不動身,前來接他的蟲族禮儀團疑惑出聲。

    燕嶼看見人類文明的長河,從亙古流向未知,滾滾的紅河中埋藏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故事。燕嶼、或者說赫利俄斯回神,涉過紅色的河。

    他朝河的那頭走去。

    他走進蟲族之中。

    —【卷一·紅河】完—

    第077章 初次會面雄保會

    蟲族前來迎接赫利俄斯的星艦規格十分隆重, 原本應該是由雄保會派遣星艦,但塞基以新閣下與蝶族已完成婚飛為由,調遣了一支軍艦來護送。

    軍艦等級比雄保會的星艦更高, 安防更嚴密,雄保會只能退居一射之地。

    爭奪這個差事,自然不是因為他們多么熱心。

    一名等級預測不低的雄蟲,流落在外將近二十年, 按照《雄蟲保護法》,他將會得到雙倍的補償,并且一旦曝光在社會層面, 他便天然會成為世界的焦點。

    關注度就是金子。

    這是在古地球時代就驗證過的真理。

    赫利俄斯閣下的蟲族之路, 注定會是一條花團錦簇的星光之路。

    能不能讓他全心全意喜歡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要讓他對己方有所不滿,尤其是不要讓他在公眾面前表達自己的不滿。

    不然社會會怎么想?

    流落在外、受盡委屈的雄蟲閣下剛回來就受到苛待了?好你個雄保會, 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是吧?我就是說雄蟲的失蹤肯定跟你們有關系!

    一想到如果赫利俄斯對在屏幕前表示不滿,會引發怎樣的輿論,雄保會就快暈過去了。

    所以來之前, 所有工作人員都被囑咐了一遍——一切以雄蟲閣下的心情優先!

    只有一只蟲除外。

    主事雄蟲科梅迎了上來, 他是一只有著綠眼睛、金頭發的雄蟲,年紀已經不小了, 微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細紋如泡入水中的花瓣,輕輕綻開。從他的服飾, 以及周圍蟲的態度來看,科梅應該地位不低。

    科梅親熱地和赫利俄斯交換了一個擁抱, 拉著他的手,親昵地往前走, 向他介紹雄保會和自己:“您好,小閣下。我是科梅·哈雷,任職雄保會副會長。”這位不年輕的雄蟲和藹地攬住他的背,語氣憐愛:“獨自在外成長到成年,很辛苦吧?以后有什么困難,請務必來找我。雄保會就是為了保護你們這些年輕懵懂的雄蟲才成立的。”

    科梅手腕上細碎的銀質流蘇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掃過赫利俄斯的皮膚。

    那種觸感讓燕嶼聯想到蜘蛛的剛毛。

    他注意到隨著他們往前走,科梅的護衛軍立刻緊隨其后,插進原本的隊伍中,把他和跟他一起返回蟲族的雌蟲們隔開了。

    換句話說,在科梅似乎無意間的行動中,燕嶼和自己熟悉的蟲被隔開,他被科梅與雄保會的蟲包圍了。

    雌蟲們沒發現他的身份這么久,還讓他身陷危險中,按照慣例別說繼續保護雄蟲,他們現在還沒被雄保會一聲令下抓走,都是擔心嚇到赫利俄斯。

    但燕嶼深知,這艘軍艦上,他能信任的只有這些與他一起從人類星際返航的蟲族。

    于是他不著痕跡掙脫了科梅的手腕,給了曼努埃爾一個眼色。雖然他之前一直看曼努埃爾很不順眼,不過曼努埃爾現在和他是利益共同體,竟然是偌大蟲族帝國里,他唯一可以交托后背的人。

    曼努埃爾于是走上前,越過瞪視他的雄保會護衛,牽起赫利俄斯的手,甚至故意十指相扣,仗著赫利俄斯此時需要他解圍,在他的底線上蹦迪。

    燕嶼:……

    他隱晦地扔了個眼刀。

    曼努埃爾深諳與雄保會溝通的技巧,永遠不要解釋自己的動機,只需要責怪對方就好。一旦在對話里失去主動權,開始證明自我,那么他就輸了。

    “雄保會就是這么對待雄蟲閣下的?”他蹙眉,嚴肅指責,“絲毫不考慮閣下對新環境的適應性,也不考慮閣下是否會對陌生環境感到不安,就自顧自讓閣下處于陌生蟲之中!”

    誰也不知道,在他嚴肅正經的面孔下,雌蟲的指尖正在悄悄撓赫利俄斯的掌心。

    燕嶼:……

    你就仗著現在大庭廣眾之下我不能發作是吧?

    他用力攥緊手心,不給曼努埃爾手指活動的空間,接著順著雌蟲的力道,走到他身邊。

    護衛蟲:“閣下?!”

    曼努埃爾不緊不慢:“我的雄主生性敏感脆弱,需要在我身邊才會覺得安心,我就是他內心的港灣,請某些單身蟲少來打擾我和我雄主的蜜月。”

    雄保會的護衛蟲求證地看向赫利俄斯閣下。

    燕嶼:……

    他忍辱負重地“嗯”了一聲。

    科梅副會長站在原地看他們倆,目光落在他們十指相握的手,緩緩說:“閣下,如果您遭遇了脅迫或者誘騙,請隨時聯系雄保會。雖然婚飛禮儀是法律認可的婚姻證明,但鑒于當時的情況特殊,婚禮某一方不知情,另一方似乎沒有理智,雄保會并不承認這樁婚姻。”

    他仿佛真的是擔心一個年輕蟲誤入歧途,情真意切地勸到:“或許您也不必被道德綁架,負起您并不愿意負的責任。”

    燕嶼:“勞煩掛心,我和曼努埃爾感情很好。”

    他滴水不漏地點頭微笑:“今天我覺得很累了,或許有什么事請明天再說。”

    這位趟過雨林、游過冰河、和雌蟲打過架,還親身上陣與智械生命對過線,以肉|體凡胎從容穿梭激光束集群的戰神面不改色地說:“我生性敏感脆弱,陌生蟲和陌生環境都會讓我不安,所以依舊讓阿拉里克他們跟在我身邊吧。”

    很顯然,新歸來的赫利俄斯閣下也迅速學會了雄蟲的溝通技巧,那就是不溝通,只命令。

    其他要求科梅全部點頭,但卻對另一件事提出異議:“您剛成年,而婚飛在成年前,屬于無效婚姻。按照規定,無血緣關系的雌蟲不可以和您一起休息,當然如果您愿意找一個情人排解寂寞,我們會為您安排的。”

    曼努埃爾的瞳孔豎起,上前一步擋住赫利俄斯,冷冰冰道:“請注意您的措辭,我與雄主是正當關系,不是你口中的情人玩物。你們雄保會少來管別人的雄主,已婚雄蟲你們可管不著。”

    科梅從容反駁,游刃有余地反唇相譏:“阿努比斯少將——如果您堅持你們是婚姻關系,那么在返航之后,雄保會將會向雄蟲法庭提出控告,關于您誘拐未成年雄蟲締結婚姻這件事,或許趁這個時間,您可以想想是選擇流放礦星,還是選擇就地死刑。”

    燕嶼聽明白了,雄保會很想讓他恢復“未婚雄蟲”的身份,而曼努埃爾的反駁也并不只是因為他想占便宜——這個身份差,或許類似于孤兒監護權的所屬。

    他拉動他們緊扣的手掌,把曼努埃爾向后拽,然后自己上前一步,直視科梅的雙眼:“我現在已經成年了不是嗎?”

    他平靜且堅定地說:“我們很快就會重新舉行一次婚禮。”

    曼努埃爾牽住他的手瞬間收緊。

    科梅副會長靜了兩秒,重新揚起笑容:“當然,赫利俄斯閣下。為了彌補這些年雄保會的工作失誤,我們會為您準備一個盛大的婚禮的。”

    燕嶼也發現了,或許是身居高位,這只雄蟲說話的方式從來不會用請求的句式和疑問的語氣。他只會用陳述句和篤定的語氣來占據主導權。但凡對話的另一方稍微有點動搖或者不堅定,就會立刻被牽著鼻子走。

    燕嶼是個好學生,他立刻學會了這種說話方式,同樣用陳述句的語氣道:“不要,我要蝶族來負責。”

    不要解釋原因,不要說類似于“太麻煩了”之類體貼另一方的婉拒之詞,這些都會給對方留下破綻,讓他們窺見性格的柔軟和猶豫之處。

    和平級、甚至下級的蟲族對話是不能表現出委婉的。

    他只需要說“不要”,然后把自己的安排布置下去就好。這樣對方就只能默認拒絕,然后把討論中心從“要不要”這個根本問題,轉移到他的要求上來。

    養尊處優的雄保會副會長幽幽看了他幾秒,才柔聲道:“一切以您的意見為準。”

    “我累了。”他對著科梅頷首示意,“晚安,閣下。”

    看著被簇擁離去的背影,科梅一直含笑的瞳孔才慢慢縮得很小,他撫弄著手腕上的銀質流蘇,輕聲自言自語:“哎呀,又是一個不聽話的壞孩子。”

    *

    一進房間,燕嶼就被曼努埃爾按在了門上,這只蝴蝶湊近嗅來嗅去,嘴里還問:“你說的……婚禮,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燕嶼道,他皺著眉躲開蝴蝶小狗似的嗅聞,“你又在做什么?”

    曼努埃爾誠懇地回答:“我在聞你有沒有被掉包。”

    燕嶼:……

    他繼續問:“雄保會似乎很想讓我恢復未婚狀態?為什么?”

    曼努埃爾正色解釋:“是。未婚的年輕雄蟲,如果沒有雄父雌父,按照規定監護權歸屬于雄保會。尤其是你這種情況,剛回歸蟲族,對蟲族社會沒有絲毫認知,按理說你會被送到狼蛛星的雄蟲學校重新認知世界。”

    “但是如果你結婚了,就不一樣了。在蟲族社會,步入婚姻的雄蟲會被認為是一個足夠獨立的個體,可以由雌蟲供養,讓雌蟲慢慢教你面對世界。”

    燕嶼聽著這話,略有些不適。

    獨立的社會人身份,不是由經濟能力決定的,也不是由年齡決定的,而是只看這只蟲是否結婚。

    “你在想什么?”蝴蝶慢慢嗅著他的長發,好奇問。

    燕嶼搖頭:“沒什么。”

    他只是感覺自己的性別有點錯亂,雄蟲具有的性資源特征此時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了,把曼努埃爾剛剛那句話的主語從雄蟲替換成女性,竟然也不顯得違和。

    只有一點不一樣,那就是同樣是被性化的社會角色,雄蟲無疑社會地位更高。他暫時來不及去思考,是什么造成了兩個文明中,兩性地位的差異。

    回到現實,他聽見曼努埃爾隨口提起:“雄保會不可以強制監管已婚雄蟲,還是前幾年的《雄蟲保護法》補充條例規定的。”

    “總之,不能如雄保會所愿。”

    他們都知道去到狼蛛星代表著什么,權力由頂端行使,但它卻來自底層。去到雄蟲之間,那么他從何處尋找擁護自己的武裝力量呢?一旦他還沒來得及攥取足夠的權力,就被迫去到遠離地面的云端。他就是無根的浮萍,只能任由風吹雨打。

    “所以,如果不想去狼蛛星,我們必須結婚。”

    只有他們是絕對的利益共同體。

    “我的閣下,請耐心等待。我很快會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曼努埃爾的眼睛閃著明亮的金色日冕,看起來已經開始幻想了。

    這似乎應該是我的臺詞?

    好吧,又一個文化差異。隨便他吧,燕嶼心平氣和地想,我都是和親的公主了,是嫁人、不,嫁蟲那個也正常。

    第078章 洞房花燭夜

    婚禮舉行得很迅速, 軍艦一泊港,沒給雄保會發作的機會,赫利俄斯他們就直接被帶到了布置好的婚禮現場。

    婚禮舉行得很低調, 他們只是為了證實婚姻關系,避免雄保會的監管,沒必要像找到真愛一樣大張旗鼓地宣揚。

    沒有媒體進場,來的賓客也大多數是政府人員和蝶族關系密切的勢力。受邀而來蟲族大多驚訝于曼努埃爾竟然是幾個蝶種繼承者之間最先結婚的, 不過大概了解到赫利俄斯閣下的來歷,他們又紛紛不奇怪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他找到靈魂伴侶了呢, 原來只是聯姻啊, 那我就放心了。”

    他們彬彬有禮地應邀出席, 發現其余蝶種繼承者都沒有到場,只是送上了禮物, 但是他們的支持者都在席中,尤其是鱗翅目領袖塞基的心腹,沉默寡言地跟在曼努埃爾身后迎接賓客。

    “看起來蝶種繼承者之爭已經有了結局。”一只鞘翅目雌蟲不動聲色和旁邊的蟲八卦。

    “嗯哼, 他的雄主以前也是人類對吧?流落在外的雄蟲閣下和發現他的蝶族結婚, 這個劇本眼不眼熟?”

    “小阿努比斯要維護自己的雄主,那就必須連同伊卡洛斯一起維護, 畢竟經歷相同,一旦伊卡洛斯出什么事也會牽連新閣下。”蜻蜓目的蟲族小聲嘀咕,“塞基為了保證卸任后, 不被翻舊賬,也只能選曼努埃爾。”

    “不止吧, 我雄主透露了點消息,新閣下還是伊卡洛斯的學生……”他們交換一個內涵豐富的眼神。

    一只正襟危坐的蛾種敲敲左邊座椅的扶手, 示意其余蟲往左邊看:“諾,那邊是伊卡洛斯閣下關系好的雄蟲。”

    雄蟲們離開狼蛛星后就很少能聚集,分布在帝國各處,而星際遷躍對雄蟲身體的負擔太大,需要提前給雄保會申報。這些雄蟲能出席,要么是提早出發,要么是很早就申報了星際遷躍,反正都是收到邀請后就動身前來。

    “哇哦,看來他繼承了伊卡洛斯的遺產——”說話的蜻蜓目雌蟲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猛得停住。畢竟說一只還沒死的雄蟲的遺產什么的,跟詛咒也沒什么兩樣,被雄保會聽到了那還得了。他尷尬地咳了兩聲,若無其事地揭過:“……關系,看來伊卡洛斯閣下經營多年的關系也能照拂他。”

    “等基因報告徹底完成,載入云端,雙倍的補貼,我都不敢想那是多么大一筆財富。”

    對于這場婚姻,他們一致得出結論:“穩賺不虧。”

    “他們蝶種到底是從哪撿的閣下?”雌蟲們百思不得其解,恨不得自己也去碰瓷一只。

    在他們開始探討如何潛入人類社會當法外狂徒撿到野生雄蟲之前,招待賓客的曼努埃爾正好走到了這邊,打斷了蟲族張三們的刑法學術探討。

    曼努埃爾帶著赫利俄斯在宴會現場穿梭,他時不時與不同的蟲族交換一些隱晦的暗語,大概是在聊目前的局勢。他無疑很擅長這樣的場景,游刃有余地運用各種社交禮儀,得到自己想要的情報。久違地回到權利中心,他整只蝴蝶愉快得連鱗粉都要發光了。

    赫利俄斯聽了一些,但沒聽懂,他準備回頭找校長要一份資料。他認了認各族重要人物的臉,大概了解到了誰是友好方,不出他所料,曼努埃爾的友好方幾乎全部是有軍旅背景的蟲族。

    科梅副會長就是這個時候走了過來,光明正大來到赫利俄斯身旁,曼努埃爾皺眉,赫利俄斯朝他輕輕搖頭。

    眾目睽睽之下,雄保會也做不了什么。

    事實上,科梅也的確沒做什么,他隨手端起一杯香檳,看著赫利俄斯喝過的酒杯,柔聲問:“您還滿意今天的婚禮嗎?”

    燕嶼摸不準他的路數,謹慎道:“當然。”

    科梅抿了一口香檳:“那就好。聽說您原本在人類的軍校聯賽中原本有一個奪冠的機會,可惜被毀掉了。”

    “聽說冠軍會噴灑香檳,所以我們為了彌補您的遺憾,專門把婚禮上的酒水換成了香檳。”

    酒水蝶族原本也想全包,但雄保會強烈拒絕,他們的確有安檢雄蟲飲食的職責,因此科梅搶走了布置宴會飲食的權力。

    “您喜歡就好。”他親昵地說。

    燕嶼感覺手中的香檳突然變成了巖漿。

    司儀是伊卡洛斯委托的一位相熟雄蟲,他看見科梅和赫利俄斯站在一起,心道不好,立刻叫自己的護衛蟲過去打斷他們,就說婚禮要開始了。

    科梅聞言拍拍赫利俄斯后背:“去吧,就在蟲母神像之下,你的雌君正在等你呢。”

    婚禮現場是由蝶族布置的,大面積的純白主色調,采用暗紅鏤空蝴蝶紋路的裝飾,紅白雙色調的花卉和一些不起眼的藍紫色花卉作為點綴。

    巨大的蟲母塑像挺立在中央,面目模糊,張開了雙手,低著頭,蟲態化的護衛們依偎在它的身體之下。

    在蟲母的注視下進行婚禮,就和基督徒在教堂舉辦婚禮的性質是一樣的,代表著信仰與最高的祝福。

    “你知道嗎?”科梅微微笑著,酒杯相碰撞,香檳在杯中流轉出金色的漩渦。“蟲母時代,雌蟲們沒有交|配權,所有雄蟲歸蟲母所有——但他們推翻蟲母后,卻豎起蟲母神像,以追求繁衍。很好笑不是嗎?”

    “這在你們人類那叫什么?地獄笑話嗎?啊,說錯了。”綠眼睛的雌蟲慢慢喝下金色的酒液,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看著赫利俄斯,“不是你們,是他們。”

    人類和蟲族是涇渭分明的兩族,沒有可以模糊的余地,燕嶼已經不屬于線的另一邊,自然不能用“你們”來代指他和人類。

    科梅用空杯輕輕碰了碰他的酒杯,很清脆一聲:“歡迎回到蟲族,去和您的雌蟲結婚吧。”他在“雌蟲”的蟲字音節上,刻意重讀。

    這位年長的狡猾雄蟲吐出拗口的人類發音:“燕嶼閣下。”

    面具般的微笑從燕嶼臉上裂開了,他的蟲族語半生不熟,因此戴著翻譯器。一般對面蟲族嘰里咕嚕說著鳥語,他聽不懂,有種打全息游戲的游離感。可是當熟悉的人類語從蟲族嘴里吐出,來自現實的真實感立刻刺痛了他。

    他冰冷地注目回去。

    耳邊翻譯器識別出這是人類語,翻無可翻的機器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那么直白的提醒他,這就是自我而殘忍的雄蟲。

    這就是你體內另一半血液的同胞。

    *

    婚禮由穿過各類蝴蝶爬滿的拱形隧道開始,這代表蝶族的祝福。密密麻麻的蝴蝶被花蜜吸引到白色網狀拱門上,斑斕妖異的眼紋密密麻麻相疊,遮蔽天日。

    罅隙間露出的光斑映出艷麗的蝶翼。除了標本愛好者,任何人類走在這條路上都會感到悚然。

    在隧道里他們根本不牽手,懶得裝恩愛。

    周圍沒有圍觀者,曼努埃爾趁機低聲問:“你心情不好?科梅跟你說什么了?”

    燕嶼:“沒什么。”

    反正曼努埃爾又不是真的關心雄蟲的心理健康,見燕嶼不說,就知道這不會影響婚禮,便順著他的說辭略過。只是憑借自己對雄保會成員天然的惡意道:“你別管他,他這種蟲就喜歡故意破壞別人的心情,你越不開心他越得意。”

    燕嶼點頭,直說:“馬上出去了。”

    他把手伸過去,于是他們又掛上了偽裝,牽著手從萬千昳麗的眼紋注視下走出甬道,來到神像下。

    蟲母神像的高大無比,他們站在下面,還沒蟲母最矮的足肢高。半人半蟲的神像肅穆、皎潔,光從它的軀干上打下,因為距離地面過高,今天有幾分像從天堂灑下的圣光。

    充當司儀的是一只和伊卡洛斯關系很好的雄蟲,瞇著眼睛笑得和藹可親,熱情地為他解釋:“在蟲母的注視下步入婚姻,意味著美滿、多子,是最高級別的祝福呢。”

    赫利俄斯也回以一個笑容,仰頭看幾乎直入云端的蟲母神像,想到的卻是阿芙樂爾號的悲劇。

    可能是喝下的香檳太過燒胃,他忍不住想起阿芙樂爾號甲板上刻骨銘心的銘文,和那一筆未完成的感嘆號。

    余光掃到蟲母潔白、微微鼓起的腹部,他幾乎幻視有慘叫從中傳來。

    如果這是科梅想要得到的結果,那他成功了。

    “……蟲母在上,你是否愿意愛他,直到群星化為灰燼?”

    司儀已經念到了最后,燕嶼收回眼神,垂眸道:“我愿意。”

    “砰!”金色的禮花沖上半空,和白日焰火一起綻放。驚起一片蝴蝶,從眾人頭頂掠過,然后紛紛落在蟲母神像的身上,展開的蝶翼上,眼紋妖異,注視著下面的蟲。

    臺下響起一片掌聲,科梅也在觀眾席,不緊不慢地鼓掌。有年幼的蝶種仗著自己年紀小有豁免權,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起哄:“親一個!親一個!”

    “邦!”然后小蟲崽被雌父一拳錘在腦門上,含著兩泡眼淚被摁了下去。

    雌父尷尬地笑笑:“沒什么,大家請繼續。”

    新人們沒有順勢親吻,仿佛沒聽到起哄一般。而觀眾席的雄蟲們卻被小蟲崽逗得咯咯笑,于是這就成了一個可愛的小插曲。

    燕嶼也帶著如出一轍的笑,慢條斯理從頭發中挑出金色的禮花。

    金色的,香檳、禮花,和歡笑。

    一個金色的慶典。

    曾經他幻想過,卻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金色慶典。

    他站在臺上,目光掃過面目各異的蟲族賓客,忽然對遠嫁異族他鄉這件事有了實感。從現在開始,沒有人再會叫他的人類名字。

    *

    結束了婚禮,賓客們帶著心領神會的曖昧笑容,在夜晚離去。

    燕嶼獨自坐在浴池里,給雄蟲與下任蝶族領袖準備的婚房規格高得足夠人類反腐委員會得到十個槍斃名額。甚至不是浴缸,而是浴池,他泡在水里梳頭發的時候,有些微妙地想到華清池與楊貴妃。

    燕嶼:……

    好奇怪。

    禮炮中有許多金色的碎屑票落在他的發絲間,他借著水一點點把碎屑清理出來。背景音樂是光腦投屏出的新聞頁面,里面播報著人類最新戰線——東區與中央議會展開了和談、南區亂七八糟的反叛軍被第四軍打得滿頭包、嚎哭著痛定思痛組成了統一戰線、死傷慘重的第二軍開始擴軍、第三軍終于進入到海神星、逃出去的人魚又卷土重來……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在重建。

    曾經關于他的爭議、謾罵都被網絡部門清除了,網上又陷入了娛樂至死的氛圍,熱火朝天地討論起新出的歌星,只是不肯再去買現場票,也會在提到曾經某位人魚歌星的時候陷入沉默。

    前線戰報觸目驚心,他收到了很多隊友和同學的消息,他們有的投身政壇;有的回到了東區,和第一軍遙遙對峙,都在緊繃的氣氛中等待和談的結果;有的在智械戰場的絞肉機前線生死搏斗;有的在南區被切斷了與外界連接的通道,音信全無。

    他聽著,連蝴蝶什么時候走了進來都沒發現。曼努埃爾掃過新聞,挑眉:“看來今天科梅跟你說的是這個,難怪你心情不好。”

    他半跪在池邊,撈起燕嶼的一縷長發。黑發如海蛇般在水面蜿蜒,濕漉漉地纏上他骨節分明的手腕。

    “有什么想和老師傾訴的嗎?小燕同學。”

    非要在別人泡澡的時候玩師生play嗎?

    “你進來做什么?出去。”

    曼努埃爾無辜且坦誠:“找你做啊。”

    燕嶼:???

    他立刻防備地往后退,然而曼努埃爾拽著他的長發,只笑著看他。頭皮傳來拉扯的輕微刺痛感,曼努埃爾從發尾把黑發往自己的手掌纏,拽著他不得不靠近。

    燕嶼一只手伸出水面,拽住自己的頭發,無聲與他對峙。他手臂發力,繃緊了手臂肌肉,手背浮現出青筋,無視頭皮的刺痛,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拽。

    幾根發絲崩斷了。

    曼努埃爾不為所動,反正不是他疼。

    燕嶼頭皮發麻,不得不往前走了幾步,咬斷了被曼努埃爾繃成直線的頭發。

    不規則的黑發瞬間跌進池中,海藻一般飄蕩在熱氣騰騰的水面。

    他冷冷道:“再說一遍,滾出去。”

    曼努埃爾便歪著頭,伸手拿走了他的光腦,一下子關掉人類新聞,手骨用力,掰碎防水外殼,扔進浴池。他溫柔道:“不要聽那些不開心的消息。”

    “雄主,你在生氣嗎?為什么要讓無關的消息打擾到您的心情呢?”

    他就是故意的,明知道燕嶼是被科梅這樣毀掉了一天的心情,他還是要這樣說,就是要激怒燕嶼。

    “撲通——”浴池濺起巨大的水花,曼努埃爾被狠狠拽下來,下一秒拳頭就沖著他的臉砸了上來。蝴蝶條件反射地把蝶翼張開,盡力避免被水沾濕,就是這一秒,他被抓住了頭發,朝水中按下。

    曼努埃爾嗆了兩口水,反手擰住燕嶼的手,狠狠一掰。

    燕嶼吃痛地松開手,曼努埃爾得以從水中探出頭,他使勁搖頭,甩掉頭發上的水,睜開眼,長長的下睫毛濕漉漉地淌著水。

    曲折的手肘破風橫掃,朝著脖子而來,以手肘的硬度,被擊中了起碼十幾秒會失去反應能力。然而對于雌蟲而言,還是太慢了,曼努埃爾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反方向扭動,鐵鉗一樣的手掌無法憑蠻力掙脫,逼得燕嶼必須配合轉向,不然就會被擰斷——他相信曼努埃爾絕對做得出來這種事。

    而另一側,他毫不留情地以牙還牙,趁燕嶼被迫靠近的時候狠擊肩膀,以幾乎能讓骨頭錯位的力度。燕嶼悶哼一聲,半邊肩膀都麻了。

    他按住燕嶼的下巴,咬上去,血絲滲了出來,刺痛激怒了燕嶼,他不甘示弱地咬回去。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比較吻,更傾向于啃咬。

    曼努埃爾另一只手順著肩膀,撫摸到腰線,順著人魚線往前探,又被應激的燕嶼趁機膝擊了腹部。

    他們隔開了一段距離,水紋向后擴大。曼努埃爾擦拭嘴角的傷口,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舌尖原本就亮晶晶的,只不過是透明的,但他舔了一圈唇,沾上了紅色,像晶瑩的紅寶石。

    他施施然上岸,身上婚禮的禮服濕透了,雪白的襯衣貼在身體上,肌肉的紋理清晰可見。

    他把濕漉漉的頭發撩到耳后,居高臨下地站起來,坦然對燕嶼笑:“雄主,早點出來,我在臥室等你。”

    *

    燕嶼出來的時候穿好了睡衣,一絲不茍地扣到最高,連鎖骨都遮得嚴嚴實實。他出去的時候臥室沒人,曼努埃爾不知道去哪了。

    他站在柔軟而潔白的床邊,突然感到恐懼。

    從人族到蟲族,環境、語言、人,都發生了變化。但他曾經從21世紀穿越到現代,重新適應語言、文化與周圍的人,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此刻他才仿佛從那種與外界隔了一層玻璃罩的狀態中醒來。

    結婚是不一樣的,尤其到了新世紀,人與人不再理所應當地步入婚姻,婚姻反而成了一種愛人的最高誓言。

    結婚對象是唯一可以自己選擇的家庭成員。

    養父收養他、校長指導他,隊友靠近他。與他們的關系,都不是燕嶼主動選擇的,只是順其自然地開始,又順其自然地中止。

    但和曼努埃爾的婚姻是不一樣的,即使有時代的推波助瀾,那也是他自己選擇的路。

    他正在締結一段新的親密關系。

    如果只是結婚,契約婚姻與公司合作也沒什么區別,但有了實質關系卻不一樣。至少在他心底,是一條線。

    對鏡頭微笑是任務,交換戒指是任務,親吻彼此也是任務。可是沒有人的時候,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他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

    “你害怕了嗎?”一雙手撫上他的肩膀,他能聽見背后胸膛悶悶的笑聲。

    曼努埃爾從外面回來了,他似乎在外面找了個地方洗澡,換了身衣服,柔軟的布料貼著他們,發間在濕漉漉地滴著水,落在燕嶼的肩膀上,滴出圓圓的水痕。

    燕嶼的頭發是濕的,他避開曼努埃爾的手:“我要去烘干頭發。”

    曼努埃爾長臂一伸,攔住他,意味深長道:“就這樣吧,反正等會兒也要重洗。”

    燕嶼簡直忍無可忍,誰要聽他在這說這種亂七八糟的話?

    “這只是各取所需的契約婚姻,我不會和你做的,別煩我。”

    曼努埃爾似乎很疑惑:“別這樣,燕同學。你很不高興不是嗎?那為什么不做點快樂的事呢?不要給吻和do賦予太多含義,這只是身體的激素,是生物的本能而已。”

    “為什么做任何事都需要意義呢?別這樣,你會被意義壓垮的。”他的眼神在燕嶼的臉上巡視,捕捉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以此窺視他的內心。然而他依舊失敗了。

    “你多久沒有哭過了,又多久沒發泄過了?燕同學。記得你在搖籃1946星上嗎?你很累,你似乎不難受,還能理智地反擊、理智地拯救人類。但那是假象不是嗎?那只是痛苦在延時,那只是麻木了,而不是你接受了一切。”

    曼努埃爾的手往下滑,碰到燕嶼的左心口,這里曾經有一道貫穿傷,曾汩汩地流出一條紅河。

    傷口已經長好了,甚至在外表都沒留下疤痕,可是隨著指尖的觸碰,他卻又感覺到了疼痛,那是一種冰涼的疼痛,是刀穿過心口,是風刮過傷疤,是血帶走體溫。

    “你太累了,救世主大人。”

    這位不太負責任的臨時心理老師低聲引誘:“這里只有我,小燕同學。我可以同時做你的心理治療師、媽媽、sex工具、最好的朋友、最壞的敵人和人生導師,為什么不呢?”(注1)

    “只是快樂,只是為了快樂。今晚我們不想人類。”

    他試探地低頭輕輕蹭了蹭燕嶼的唇角。

    燕嶼微微偏過頭,這是一個躲閃的姿勢,但他很快又轉了回來。

    于是他們接吻。

    他們跌跌撞撞地向后倒,陷入柔軟的云團之中。

    黑發蛇一樣在堆積如云的被子中翻滾,散開的長發蜿蜒在彼此身上,仿佛某種欲說還休的邀請,蝶族的口器很長,對應的人形同樣具有這樣的特點,似乎要伸進他的喉管,生物的本能讓他不適,也讓他不由自主地發顫。

    沒吹干的頭發打濕了衣服,這是一只被暴雨淋濕,找不到春天方向的燕子,失去羽毛遮蔽的地方因為降低的溫度而輕輕戰栗,下一秒又有溫熱的巢穴朝他攏過來,這個巢讓他感到陌生,燕子從未見過這個顏色的巢,柔軟的質感、會輕輕起伏、還在底下埋藏著汩汩奔流的血液。

    陌生的氣味、陌生的觸感。

    于是燕子猶豫著、膽怯地啄著著怪異的巢。

    在呼吸不過來的間隙,他看見垂下的帷幔就像月華。

    月華,月亮,月球,月塔環線和月兔一號。

    曼努埃爾的舌尖舔過他的上顎,他看著帷幔卻想到了家鄉。

    在婚禮上,被各色非人特征明顯的蟲族的包圍中,在花團錦簇中,有一瞬間,巨大的不真實感擊中了他。

    現在那種感覺又找上了他。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玫瑰、綢緞、蠟燭和香氛。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他不該在柔軟的織物之間,他該在戰場上,在悶熱的駕駛艙內,在炮火紛飛的前線中,在補給線被切斷的情況下,和戰友們共同分食同一塊干巴巴的壓縮餅干。

    我正在跨過那條涇渭分明的線。

    在唇與舌不分彼此的交融中,他后知后覺地驚醒。

    如果他有著蟲族血統,他被稱為蟲族,有著蟲族名字,在和一只蟲族上床。那他還能是人類嗎?

    他停了下來,坐在床上、如云般柔軟的被子上、伴侶溫熱的肌膚上,伸手捂住臉。

    年輕人的耳根是紅的,從脖子到脊椎的一片也是紅的,整個人看著都要燒起來了。眼睛卻是水一樣的。

    曼努埃爾撥開垂落他身上的發絲,一只手朝床頭探去。蟲族沒有睡覺前吃口香糖的習慣,照顧到燕嶼的情緒,他還是把這東西準備好了。

    不過他一開始沒準備用,雖說口香糖能緩解情緒和避免風險,但蟲族們崇尚繁衍,認為這是蟲母的指引。而且為什么要拒絕更徹底的快樂呢?曼努埃爾不是享樂主義者,他只是遵從內心的指引,追求權力、地位、金錢,也坦然接受不需要思考快樂。

    “我以為你會更喜歡親密一點。”曼努埃爾不滿地抱怨,把細節處的體貼變成了一頂任性的帽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扣到他頭上。

    他另一只手從燕嶼的頭頂順著往下,停留在他的后頸,意味不明地按了按。帶了點惡意的憐惜,道:“你后悔了嗎?小燕同學,現在你回不了頭了。”

    說實話他不太會掌握技巧,有點弄疼了燕嶼。

    但燕嶼不吭聲,也不說話,不再捂住臉之后就這樣看他。好像真的是一個在等待老師手把手教學的好學生。

    “難道今晚無事發生,你就能回到過去嗎?燕同學,無論我們有沒有真正的親密關系,早就沒有人會再稱呼你為人類了呀。”

    曼努埃爾凝視著年輕人泛紅的臉,感到饑餓,也感到渴。食欲,帶領蟲族進化的,本能的食欲,在勃發。進食的欲望讓他的胃痙攣。

    他知道燕嶼現在很痛苦,不論是自己的話、和自己在邊緣試探這件事、還是燕嶼自己身體的反饋,都讓他喘不過氣。

    但這些都讓曼努埃爾感到亢/奮,他幾乎是強硬地起身吻住燕嶼。

    燕嶼有些恨他直白地揭露出殘酷的現實,又有些不合時宜的輕松。他人在自己脖子上架鍘刀,總比自己給自己來這么一下更為容易。被別人傷害的人,只會做好受傷的心理準備。可是自殘或者自殺的人,還要額外做一層拿起刀的準備。這個準備比接受自己會受傷、會疼痛更艱難。被動接受總比主動更容易。

    他知道這是一種責任的轉移,也知道責任從沒有被轉移走,只是心理上他得到了一絲喘息的余地。原來真的會有人在恨意中接吻,在淡淡的血腥味中啃咬,在沒有愛的愛巢內do/愛。

    文學作品里總把這件事描寫得神圣又唯美,當抽離了愛之后,也無非是肉和肉在汗水中糾纏。如果做不是為了愛,甚至也不是為了快感,只是為了世俗附加的責任與一些沉重的算計,那它除了dirty talk還剩下了什么呢?

    他甚至不許曼努埃爾在這個過程說他那些肆無忌憚的話,空氣中只有變了調的喘息,于是dirty talk連talk都沒了,只剩下dirty。

    心理是麻痹的,可是身體是誠實的。激素在感官內掀起一輪又一輪的狂熱浪潮,一點一點絞死他的理智,也蒸發到他的悲傷。

    他想到飄揚的深藍聯合旗,想到別扭的鄉音,想到人魚藍色的鱗片,想到一聲女童的哭泣。但很快這些都從他的大腦消失了。察覺到他的走神,曼努埃爾會咬他的喉結,狩獵一樣,不滿地警示。

    他會用低沉的、沙啞的聲音給唯一的學生上課:“這里沒有救世主,也沒有誰需要關心人類。小燕同學,你只需要用盡你的全身力氣去追逐快樂。”

    快樂,狂熱的快樂,海嘯般的快樂。

    就這樣一點點淹沒了他的悲哀。

    罐子里有溫熱的蟒蛇相互吞食,黏膩的鱗片相摩擦,狂亂的光在鱗片上閃過。在一片白茫茫中,一條蛇伸出了鮮紅的信子,某種突如其來的輕松籠罩了蛇。

    激素驅趕了理智。

    即使蛇還是被裝在罐子里,即使蛇逃不出來,即使罐子里的空氣都潮濕悶熱,他還是在逼仄的罐子里得到了一瞬間的輕松。

    有一瞬間,罐子里的人解脫了。

    他疲憊地躺在曼努埃爾的身上。曼努埃爾這個蝶種家族,皮膚都是一種石膏般的蒼白。他趴在上面的時候,感覺自己是趴在一具尸體,或者一具完美的石膏塑像上。但身下的肌肉是有彈性的、皮膚是溫熱的,還會隨著呼吸輕微起伏。

    他聽著他們的心跳聲從激烈到平穩,隔著皮肉緩緩同頻。

    他突然感覺很沮喪。

    曼努埃爾的皮膚很白,因此濕熱的紅能很久久地盤旋在他的眼下、顴骨處、耳邊和頸間。

    他濡濕的手抬起,大拇指摩挲著燕嶼的臉側,有些無奈道:“又怎么了?燕同學。”

    燕嶼沉默地看著他。

    曼努埃爾便按住他的腦袋,很溫柔地又吻了上去,吻走了淚水,又吻了一下額頭。他像安撫小寶寶一樣,輕輕拍著他的背,緩聲說:“你擁有了我,還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我就是權力呀。”

    不會有人比曼努埃爾更接近他了,養父曾喂養過他,可是對著一個嬰兒的愛,總是充滿幻想的。只有曼努埃爾,目睹了他所有的面目,無論狼狽、冷漠還是自私的一面,都只有他注視過。

    他們是利益共同體,是彼此心懷鬼胎卻交付后背的伴侶。

    至少,在這茫茫的宇宙中,他還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不是嗎?

    “嗯。”燕嶼閉上眼睛,若有若無地回應了一聲。

    他垂頭,主動親了下去。

    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

    第079章 科梅·哈雷

    燕嶼被生物鐘喚醒的時候, 天還沒亮。他的身體還保持著在白欖聯大時的作息,但蝶族的領地與那里隔著那么遠的距離,連提供光熱的恒星都不一樣, 時差也是難免。

    醒都醒了,他沒有睡回籠覺的習慣,干脆起床去洗漱。床邊散落著幾個用過的橡膠物品,他下床的時候差點踩到——他不記得昨晚他們幾點做完的, 只記得做完他體力和情緒都消耗太大了,草草重新洗了澡,倒頭就睡。當時曼努埃爾頂著一身痕跡, 懶洋洋倚在床頭看他鉆進被窩, 然后才下床去洗澡。

    沒想到這些東西他們都忘了收拾——至少燕嶼是忘了, 但這些都是曼努埃爾主動套上的,他說不定是故意留著要讓燕嶼醒來看見。

    現在理智重新占領高地, 直面昨晚的戰果,燕嶼不太敢回想是怎么用掉他們的,紅著耳朵把這些都扔進了垃圾桶。

    曼努埃爾不在房間內。

    他回到蟲族, 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在他被塞基追殺的時候, 不少蟲族都知道返祖的事,他的政敵以此攻訐他, 試圖憑借《基因法》把他關進實驗室,若非塞基及時把自己的權力交給他,恐怕科學院已經找上門了。

    但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問題, 只要蝶族軍團沒有潰敗,手握這張牌的曼努埃爾就不會有事。

    最主要的問題在于副官。

    燕嶼洗漱完, 按照習慣去訓練室鍛煉。雖然在蟲族,一位養尊處優的雄蟲并不需要矯健的身手, 他也不再是需要艱苦訓練的軍校生,無論是否還會發生戰爭,都不會再有人允許他到前線去。

    但他還是習慣性地苛刻要求自己的身體機能,在返航的軍艦上也沒停過。看得雄保會的蟲滿臉絕望,仿佛泥塑粉看見了追的愛豆開始擼鐵。

    雄保會雌蟲:退一步來說,漂亮嬌氣的雄蟲閣下不香嗎?

    這么大的運動量,狼蛛星的閣下看到了會說我們虐待雄蟲的!

    實際上,燕嶼是那種青年人的身材,說不定拍張不露臉照,扔網上能一炮而紅,從此稱為網黃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雌蟲們的不適,只是本能對另一性變得強大的抗拒罷了,這就跟男性對于女性的白瘦幼審美霸凌一樣。在一段關系中,他們會本能地希望自己更占據優勢,不一定是情感的優勢,力量的優勢也會給他們帶來安全感。

    比如燕嶼自己,在過去的時光里,他的取向也不是曼努埃爾這種強壯得一拳能把自己骨頭打碎的類型。

    更別提有吞食雄性的遺傳基因的雌蟲了。

    無論弱小的那一方如何矯情、造作,他們都能容忍,因為他們知道對方一直在自己掌控之中。

    不過深入認識到這種復雜的心理,已經是很久以后了。燕嶼保持自己的鍛煉也不是為了抗爭這種異性的凝視,只是他需要保持一個不變的習慣,讓他維持生活的平穩。

    一種持久的習慣會讓潛意識認為生活仍處于常態之中。

    變幻莫測的世界里總有什么是恒定的。

    他就是這個途中看到曼努埃爾的,他身邊有另一只軍雌,看起來他們是剛剛交談完,剛好從書房出來。

    聽到動靜,兩只軍雌同時抬頭看過來。

    燕嶼這時候才看清另一只軍雌的臉,粉色的短發、眼睛和凌亂的胡茬,很眼熟。

    那只軍雌雖然比曼努埃爾還高一些,但卻一直微微低著頭,十分馴服。意識到這是雄蟲之后,他不敢多看,立刻垂眸。

    雖然雌蟲們的確會禮讓雄蟲,但他的反應還是稍稍有些大。燕嶼看過去,卻見曼努埃爾說了什么,軍雌便點頭忙不迭快步離開。

    “這是……”

    “維圖斯,是我副官的雌父。”曼努埃爾走到他身邊,蹙眉解釋,“他來找我,問我知不知道副官的蹤跡。”

    隨著他的走進,燕嶼嗅到自己的味道迎面而來。他很難描述自己是什么味道,只是當他從蛹中出來,成年后的蟲族血脈就自然而然讓他能嗅到空氣中各種味道中蘊藏的信息——難怪這叫信息素。

    人類的小說中將信息素描述成某種具體的氣味,但實際上這更傾向于一種感覺,他能從信息素中辨別出散發信息素的蟲處于哪個年齡階段、身體情況、是否處于求偶期。

    一想到曼努埃爾帶著他的氣味毫不避諱地和下屬交談,燕嶼就輕輕碎掉了。

    但曼努埃爾的話又讓他勉強把自己拼好,疑惑道:“副官?他沒回蟲族嗎?”

    “不,他回來了。維圖斯說他們聯系過,因為維圖斯是螳螂族尖刀隊的大隊長,常年在外執勤,因此副官想見他還需要提前約好時間,他能肯定副官回來過。但是維圖斯在約好的時間卻沒發現副官。”

    “……他失蹤了?你們要報警嗎?”

    曼努埃爾沒說話,他無意識撩起幾根燕嶼的發絲,指尖來回捻動,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煩躁表現。

    燕嶼敏銳地發現了問題:“你知道他在哪?”

    “不能報警,副官私自放走當時已經完全蟲化的我,已經違背了《基因法》,如果落到警察手里,雌蟲議會一定會讓法庭立即處決他的。”曼努埃爾避而不答,只是說,“我會處理的,只要蝶族搶先找到他,就能運作免罪。”

    燕嶼卻已經從他的態度中推理出來了副官的去向:“他不在你的勢力范圍內,也不在雌蟲議會手中,而且你很篤定雌蟲議會也很難找到他——是雄保會?”

    “不是,你不是去訓練嗎?去快去吧,雄保會把訓練室的地板都鋪了一層泡沫墊,生怕你摔到,快去。”

    燕嶼拽著他的衣袖不放:“曼努埃爾,我們是利益共同體,你不能瞞著我。而且既然是雄蟲那邊的事,那么我再怎么比你更方便吧?”

    曼努埃爾伸手摸他的耳朵上的咬痕,故意摩挲得很曖昧,在耳后的肌膚上摩挲出桃紅色,輕佻地調笑:“怎么?睡了一晚上就開始當知心情人了?你心里人和蟲那條界限這么容易就能看跨越嗎?”

    既然他想用冒犯燕嶼的方式轉移話題,那燕嶼也就禮尚往來,不客氣道:“真佩服你的自信心。我只是擔心,你在雄蟲那邊如果有什么問題,我現在不知道,以后暴雷了怎么辦?”

    距離上次他們之間的爭吵才過了不到兩個月,燕嶼依舊記得如何讓曼努埃爾破防:“你明明也知道讓我用身份插手更加有利,但你不想讓我知道。”

    他笑了一下,故意語調輕柔地問:“告訴我,求我幫忙很讓你難為情嗎?來自別人的幫助會讓你羞恥嗎?”

    曼努埃爾:……

    好吧,第二輪互相傷害,依舊是燕嶼贏。

    曼努埃爾無奈道:“是科梅。”

    他神色晦暗:“科梅·哈雷截走了他。”

    燕嶼直覺里面還有內幕:“他怎么知道的消息,副官沒有保密行蹤嗎?”

    “他做了那樣的事,當然不可能沒有小心保密行蹤。但是……”曼努埃爾遲疑一下,但轉念一想,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燕嶼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于是繼續說了下去,“副官用的是我這邊的路徑,而科梅在蝶族里有暗線,他的第一任雌君是我的雌父,所以雌蟲議會和我幾個競爭對手都沒得到消息,他卻能先一步截走副官。”

    等等?科梅的第一任雌君是曼努埃爾的雌父?

    這么說來,科梅難道是曼努埃爾的雄父?

    燕嶼想到昨天的婚禮,證婚人是雙方都不認識、伊卡洛斯請來的雄蟲。他是孤兒,自然沒有雙親出席。而曼努埃爾也沒有親屬席,他的雌父從頭到尾沒露面,科梅坐在雄保會的席位,雄保會的立場當然是算雄蟲的半個娘家。這樣說來,曼努埃爾比他還孤家寡人。

    燕嶼若有所思。

    不知道曼努埃爾的雌父是不愿意出席,還是不能出席。

    “昨天婚禮結束后他就走了,只給我留了封郵件,里面是副官當時的航線信息。”

    曼努埃爾給燕嶼展示自己的光腦,顯示郵件已讀,因為不在好友列表,發送方是一串通訊號,發送時間是晚上九點半,而打開時間是凌晨五點。

    【Manuel:科梅?】

    【comet:前一天的事拖到第二天才做,你丟掉了你的好習慣了嗎?】

    而曼努埃爾回了個微笑的表情:【因為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這條消息已讀不回。

    為什么剛剛才發現前一天的郵件,很顯然,是因為那個時候他們正在床上。說不定科梅抱著摧毀曼努埃爾新婚夜的幻想,等了一晚上曼努埃爾憤怒地質問他,結果等到快天亮對面才姍姍來遲打開郵件。

    這樣一想,很難不笑。

    “好了,事情已經告訴你了,要怎么做你自己決定吧。”

    燕嶼沒有立即給出回答,他從不承諾沒把握的事。現在他對于蟲族社會并不了解,要先去問問伊卡洛斯情況。并且,他并不僅僅代表自己在蟲族生活。說起來很無情,但他和副官還沒有關系親密到那個程度,不能為了他輕舉妄動。

    他只能說:“我試試打聽一下。”

    “不用。”曼努埃爾扯了扯嘴角,明白他的顧慮:“這和你無關,我會自己處理好的。”

    他輕輕頷首:“你去訓練吧,我先回書房了。”向來不依不饒的蝴蝶率先離開。燕嶼看著他的背影,沉默。

    于是他們的關系又突兀地冷淡了下來。

    第080章 科梅的雄子

    關于副官的事, 燕嶼詢問了伊卡洛斯。但校長過了很久,只告訴他:“我已經離開狼蛛星太久了,具體的情況我不了解。但我能保證, 只要你不去挑釁《雄蟲保護法》,科梅就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科梅是個徹頭徹尾的雄蟲主義者。”

    不過他還是給了燕嶼一個通訊號,讓他可以試著聯系對方:“無論你是否決定參與這件事,他都能幫你融入雄蟲世界。”

    來到蟲族后, 燕嶼的所有通訊設備都換成了“赫利俄斯閣下”這個身份。雄保會認證后,他才能夠加上這串通訊號,如果是普通雌蟲來搜索, 只能看見一串亂碼。

    強實名時代, 對方一下就知道了燕嶼的身份, 很快通過,像金毛一樣熱情打招呼:【嗨嗨, 是赫利俄斯閣下嗎?】

    【Antigone:^_^】

    【Antigone:我是安提戈涅,伊卡洛斯老師有跟我提過你嗎?】

    燕嶼試探性回復:【抱歉,我和校長平時不怎么交流。】

    【Antigone:^v^!】

    【Antigone撤回一條消息】

    【Antigone:哦哦, 沒關系, 大家都是老師的學生,那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安提戈涅·哈雷, 就讀于圣堂,你剛回來,有什么事情不懂的不要聽外面的雌蟲亂說, 問我就好哦!】

    短短一段對話,可以得出的信息太多了, 燕嶼初步做出心理側寫:輕微的自我主義,發現自己和校長關系沒他們之間親密, 表現出了很明顯的高興。但整體上又是友善熱情的。

    另外,燕嶼還注意到了他的姓氏——哈雷,和科梅的姓氏一致。難怪校長會讓自己去找他。

    【Antigone:老師跟我說啦,你剛回蟲族,蟲生地不熟,希望我能幫你一下!】

    看來校長沒有告訴安提戈涅燕嶼具體是為什么事想找他,還幫燕嶼編了個合理的借口。

    這側面也說明了在伊卡洛斯的認知里,安提戈涅在涉及科梅的這件事里也需要保持一定警惕。

    所以,燕嶼選擇了旁敲側擊,迂回拉近關系。

    【Helios:是的,我對蟲族不熟悉,想找個可靠的蟲了解一下雄蟲的事。】

    【Helios:^w^,本來我準備問我回來的時候接我的雄蟲前輩的。可惜今天我去找他發現他工作太忙,已經離開了。所以才不好意思打擾你。】

    【Antigone:啊啊啊!那是我雄父哈哈,我就說我雄父性格特別好嘛!我要把你的反饋跟我那些亂造謠的傻叉同學說,看他們誰還敢亂說我雄父!】

    這可不行,傳播開他們聯系的事,還不知道科梅會怎么想。

    【Helios:!】

    【Helios:啊啊可不可以先不要說出去!你知道我以前是人類嘛,一開始回來的時候對蟲族都比較冷漠,科梅閣下后面好像對我也有點誤解,但依舊很照顧我,可惜我還沒來得及道謝他就離開了。我想之后去當面給他道個謝,能不能請你保密,我想給他一個驚喜!QAQ】

    另一端的安提戈涅,筆在指尖轉了個圈,聞言苦惱地皺起鼻子,問身邊守護在一旁的海蒙:“要是赫利俄斯為了感謝雄父,專門搞了個大驚喜,我那些同學應該會更打臉吧?”

    海蒙得到準許之后才匆匆掃了一遍聊天記錄,他記得赫利俄斯閣下是弟弟戈多和自己說過的雄蟲。他的雌弟戈多也在白欖聯大交換,跟隨赫利俄斯一起返回蟲族。在搖籃1946號星回來后,他的弟弟戈多就高頻率提到赫利俄斯閣下,雖然海蒙沒有權限知道那顆星球上發生了什么,但再問戈多是否要來安提戈涅閣下身邊當護衛成員,他就開始猶豫了。

    看在雌弟的份上,他選擇了委婉道:“應該是吧,畢竟聊天記錄可以偽造,一個實際的大驚喜是沒辦法偽造的。”

    他迂回地說服了安提戈涅保密,但同時又不著痕跡地將安提戈涅的思維誘導向眾人眼前的大驚喜。安提戈涅一旦為這個設想興奮起來了,就不會給對方做出第二可能的機會。即使是撒謊,赫利俄斯也只能變成現實。

    他可以在不起眼的地方幫助對方,但絕不允許安提戈涅因此受傷。

    安提戈涅立刻幻想出了類似于生日趴體的驚喜場景,并把所有嘲諷過自己雄父的同學,被打臉后臉上一片五彩斑斕的場景都幻想出來了,他美美道:【好啊,我幫你吧!你準備什么時候來呀?圣堂聯誼會怎么樣?當天雄父一定會到場的。】

    重要的是同班同學一定會在!打臉就要當面的!

    燕嶼有點出乎意料他的思維拐彎地這么快,立刻去搜了圣堂聯誼會——這是雄蟲學校的畢業典禮,即將或者已經進入成年期的雄蟲們都會出席,而聯誼的另一方是蟲族各大高校的雌蟲學生,涵蓋軍政商三界的青年才俊。

    聯誼會的主辦目的是促進雌蟲與雄蟲結合,并且是沒有家世背景的雄蟲們唯一大規模招攬雌蟲護衛隊成員的途徑。

    涉及雄蟲,要求必須由雄保會主持,并主辦方由三位雄蟲副會長中任意一位雄蟲擔任主理人。

    今年原本是另一個副會長負責,但由于安提戈涅·哈雷也是今年畢業,所以科梅就申請了調換順序,主動擔任今年的主理人。所以主辦星在科梅的私有星球上。

    是的,這個也是可以搜到的。星網會屏蔽雄蟲消息,但雄蟲故意對外說的內容卻不會被屏蔽,科梅在各種采訪和對外發言里,從來沒掩飾過自己對唯一雄子的寵愛。

    他又在網上搜阿努比斯,最先彈出來的就是蝶族軍團公號發的曼努埃爾調職公告,順著他的人物詞條往上翻,雄父一欄是空白,雌父那一欄名字是灰色的,點進去,他發現大阿努比斯已經犧牲多年。

    再回頭看和安提戈涅的聊天頁面,他就有點心情微妙了。不過能進入科梅私人星球或許對尋找副官有些幫助,圣堂聯誼會是可以攜伴參加的,他自己不一定要參與進去,但還是能給曼努埃爾提供一條路。

    于是他回道:【天哪!太感謝你了!難怪校長讓我來找你的時候,跟我說你特別】

    【Helios撤回一條消息】

    【Antigone:??特別什么?老師說我什么?告訴我告訴我!他說我是好孩子嗎?】

    【Helios:^v^哈哈我覺得夸獎這種事還是要讓他自己說給你聽吧!】

    他毫不猶豫把鍋甩給伊卡洛斯,雖然校長本人根本沒和他說過安提戈涅,但問到頭上了,校長沒說過也得說過,稍微有點情商的人都自會圓場。既不用他費盡心機夸,還能迅速拉進兩人關系,何樂而不為呢?

    安提戈涅不回復了,燕嶼猜測他應該是直接跑去校長那邊追問了。

    結束對話后,他才把截圖發給曼努埃爾。

    曼努埃爾半天沒回,燕嶼看了看時間,自言自語:“這個點,他應該有空才對。”

    “少將正在開會。”空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嚇得燕嶼條件反射手放到了腰間,目光四處搜尋,卻沒找到說話者在哪。

    那個聲音又幽幽道:“閣下,我在這里。”

    燕嶼找了好半天,才在陽臺外的樹梢中發現一點痕跡。

    燕嶼:……

    樹葉子花色的蝶種雌蟲老實巴交地給自家上司解釋,生怕新婚夫夫之間有誤會,不然鬧起來還不是他們這些下屬糟心。

    “少將想要正式接管蝶種軍團,但他的軍銜不夠,他們在開會整理功績,準備向雌蟲議會申報帶回雄蟲閣下的功績,先升一級,壓過其他競爭者。”

    那團褐色的樹葉子說。

    燕嶼:“我知道了……你能不能先出來再說,對著一團樹葉子說話也太奇怪了。”

    我才不是擬葉蛺蝶,那只蝶種一邊的臉鼓起,帶點暗戳戳的不服氣、又有點沮喪落在了他身前,吭哧幾秒忍不住開口問:“我看起來擬態真的很像葉子嗎?”

    他的族系是□□蛺蝶,這種蝴蝶以擬態樹皮聞名。與他對應的還有擬葉蛺蝶,其中最知名的當屬枯葉蛺蝶屬。(注)

    而他一頭看起來非常藝術家的半長發剛好到脖子處,顏色是褐色中夾雜著一些天藍色。而那雙眼睛在暗處是褐色,照到光就虹膜變色成天藍色。

    很明顯他是雅斑□□蛺蝶。

    這種蝴蝶和擬葉蛺蝶們因為其完美的擬態,大部分擔任蝶族軍團的斥候和暗殺者。在星際時代,他們的擬態不在能完美融入環境,但在星球表面上的刺殺和竊聽,還是由他們負責。

    因為其隱秘的特點,被曼努埃爾派來保護赫利俄斯。

    “蛺蝶系得到消息,其他蝶族繼承者都陸陸續續在往蝶族主星趕,少將大人擔心他們來找您麻煩,所以讓我在附近注意。”

    聽完了他的話,燕嶼無語:“他是怕我跟其他蝶族繼承者搞上才對吧?”畢竟他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塞基的想法,也就成了曼努埃爾的弱點。

    不然為什么派一個擅長竊聽的蛺蝶來?

    雅斑蛺蝶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給自己的上司解釋,又嘎巴一聲,重重合上了下巴,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頭發。但他來不及組織語言狡辯,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后又一黑,對燕嶼的身后點頭,心虛地飛出去鉆回樹上,貼著樹干假裝自己是個老實的、可憐的樹皮。

    燕嶼若有所感地回頭,轉頭,看見曼努埃爾正從自己身后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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