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肖芥子起初以為, 洗掉，就像洗衣服、洗磁帶那樣。她如今是魘神了，理當有那個能力把陳天海關(guān)于“火滅”的一系列記憶條條刪除, 還給陳琮一個根紅苗正清清白白的爺爺。

    沒想到不是這么回事, 試圖著手時她才發(fā)現(xiàn)：他們之前對于“洗掉”和“復制”的想法太表面了, 更準確地說, 陳天海是被更高級地催眠了。

    催眠陳琮是聽說過的：“怎么個‘更高級法’？”

    肖芥子說：“第一，普通的催眠在人與人之間進行, 依靠的是專業(yè)的技巧和經(jīng)驗。但陳天海這種, 對方在精神力量上更高級，占了優(yōu)勢。”

    陳琮苦笑：“哪是優(yōu)勢啊, 是絕對優(yōu)勢吧。”

    他示意周圍：“這個夢里世界, 不都是它們造出來的嗎。”

    肖芥子糾正他：“夢里世界不是它們造的, 是你造的。你忘了, 這里頭的所有構(gòu)件, 都來自于你清醒時看到的，它們造不出來。所以也不算絕對優(yōu)勢, 它們只是擅長讀取和提取、為己所用。”

    也是，催眠師在治療病人時, 尚且需要問很多問題，它們不用, 它們?nèi)缛霟o人之境，隨意取用。

    “第二, 普通的催眠是會醒的。它讓你忘掉的只是你人生中的某個階段, 但你很可能后續(xù)會在遭受刺激或者提示的情況下想起來。但這種, 手法上更高級, 它不是讓你忘, 相反，它拼命去充填，讓你全身心投入，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

    這話有點繞，陳琮沒太明白：“充填的意思是……”

    “就是黃粱一夢，當人完全混淆夢和現(xiàn)實，最終以夢為真、徹底放棄現(xiàn)實中的一切，那身體的主導權(quán)自然也被放棄了。”

    黃粱一夢？

    陳琮又想起了《游仙肉枕》里的那句“自烹黃粱”，看來“火滅”的這批人，不但擅長自烹，給別人烹也挺拿手。

    “也就是說，我爺爺入夢之后以夢為真、一直活在夢里？”

    肖芥子緩緩點頭。

    這個問題，她自己在入石時就想到過，還一度擔憂：夢里的一切跟現(xiàn)實幾乎一模一樣，五感俱全，萬一哪一天她分辨不了怎么辦？

    幸運的是，這擔憂沒有發(fā)生：她始終能找到參照物，比如影子、小蜘蛛，然后很快判斷自己身在夢中。

    但陳天海和她的情況不一樣，畢竟對方有意利用、欺瞞，很容易入套、中招。

    這里，存在著兩種可能。

    一，陳天海經(jīng)歷過一段時間的混沌，試圖分辨真幻，可最終還是失敗了，在這過程中，他以字謎的形式對外示警；二，陳天海知道那是幻夢，但現(xiàn)實殘酷，幻夢太美，他心甘情愿去舔那顆糖，隱晦地留下字謎，盡自己提醒的義務(wù)。

    由此，她想到那句“脫此樊籠”。

    春焰的臥底去了魘山之后，偷偷發(fā)出飛鴿傳書，說什么“脫此樊籠，我們之前還不相信，以為是虛妄之說。現(xiàn)在親身經(jīng)歷，興奮不已”，請問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呢？已知這些人由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魘山，卻言之鑿鑿說自己有了脫此樊籠的親身經(jīng)歷，還能怎么“有”呢？

    陳琮明白了：“他們是以為自己有？”

    肖芥子說：“不是‘以為’，是確信。他們確信自己已經(jīng)得窺門徑、走在了一條美妙的路上，不然，不會獻寶一樣把書信發(fā)出去的。”

    陳琮不知道該說什么。

    脫此樊籠，原來最終只是一場幻夢，一心只念他山高，對肉骨樊籠諸多嫌棄，然而到最后，連這樊籠都丟了。

    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果這騙局能持續(xù)下去、永不中斷，那入局者還是開心的吧。

    “我爺爺在一個什么樣的夢里？”

    “我也不知道，不過應(yīng)該是好夢吧。可能在他的夢里，兒子救回來了，祖孫三代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反正，我在洗這一個的時候，給了他一場得償夙愿的好夢。”

    不是想奪得軀殼回到家鄉(xiāng)嗎，夢里什么都有，都給你實現(xiàn)。

    陳琮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能把我之前的爺爺給放出來嗎？”

    把“火滅”的這個洗了，把之前的那個幻夢戳破。

    他當然很喜歡現(xiàn)在的這個爺爺，但說實在的，這個太理想化了，像是由他一手打造，如果可以選的話，他還是想選雖不完美、卻最真實的那個。

    肖芥子搖頭：“做不到，入夢太深了，別說我不知道怎么‘放出來’，真放出來了，面對巨大的落差，他也會瘋的。”

    說到這，忽然來了小脾氣：“怎么，我這么費勁，把爺爺給你送回來，你還挑上了是嗎？陳琮，人得知足。”

    見面這么久，聊了這么多，她都冷靜又持重，只這時，忽然又很像從前的肖芥子了。

    陳琮覺得，可能是時間憐憫他，想給他點安慰，于是嘩啦啦向前倒流。

    而他也真的被安慰到了，這一剎那，感覺一切都還沒變：她只是如兩人在火車上分別時約定的那樣，辦完了事，來找他兌現(xiàn)三個月的“包吃包住”。

    他笑起來：“問問嘛，誰挑剔你了。對了，我還想問你，春十六和曉川呢？你不會只放了我爺爺回來吧？”

    他覺得，肖芥子不是小氣的人，不至于因為和春焰有過節(jié)，就扣著人不放。

    沒想到，她還真沒放：“還扣在地底下呢。”

    陳琮一怔：“為什么啊？”

    肖芥子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什么為什么，不為什么，她們是女的。尤其是曉川，年輕又漂亮，呆呆懵懵地丟上來，萬一遇到壞人，被打了主意怎么辦？我當然得謹慎點、確保操作沒問題。”

    陳琮有片刻的晃神。

    他依稀想起很早的時候，在阿喀察，他和肖芥子聊起石胎的問題，她說懷太久了還不生會被反噬，會變傻或者癡呆，那她無依無靠，一定會流浪街頭的。又說在現(xiàn)實中，又傻又癡的年輕女人會很慘。

    陳琮看著肖芥子笑。

    她還真是一直惦記著這事，為自己打算，還為別人打算，是個心腸很好很好的姑娘。

    他非跟她唱對臺：“怎么我爺爺你就隨地一扔，老人就不需要關(guān)愛了？你就不怕他被人打主意嗎？”

    肖芥子無語：“你爺爺都七老八十了，誰會打他主意，圖什么？”

    陳琮哈哈大笑，頓了頓說她：“眼睛白長這么大了，店快到了，你看見了嗎？”

    肖芥子一愣，旋即驚喜地抬頭去看。

    ***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陳琮的店。

    在一眾或板正規(guī)矩或珠光寶氣的門店之中，陳琮的店可謂是很特別了，店招只一個字“琮”，并不方正，整體的輪廓看起來像山，底色為白，字是焦糖色，異體，流云一般，很有隱逸之氣。

    肖芥子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她覺得這店招的設(shè)計很有意思，“琮”字被解構(gòu)和重塑得頗像一個倚靠著山石的閑散人。

    “這個‘琮’字是不是設(shè)計過的？看起來像個人坐在那。”

    陳琮笑，這個字當初他磨著設(shè)計師改了好久，被她看出其中的小心思，怪有成就感的：“沒錯，那個人就是我了。踏實本分，性格溫和，值得信賴，還有顏值氣質(zhì)什么的，基本上從上頭都能看得出來。”

    肖芥子沒好氣：“那為什么名片上那個‘琮’字，就是簡單的宋體？”

    陳琮笑嘻嘻的：“展現(xiàn)我的低調(diào)樸實啊。”

    肖芥子實在懶得搭他的話，她緊走幾步，推門進店。

    如陳琮所料，她一進屋，就注意到墻角的那張銀蜘蛛網(wǎng)了：畢竟是近期主打產(chǎn)品，他正盤算著換成黃金的呢——金子更貴氣點，連帶著喜氣也加倍。就是沒想到，還沒換呢，她就到了。

    肖芥子幾乎是竄到那張蜘蛛網(wǎng)下頭的。

    她瞇著眼睛仰頭看，這蛛網(wǎng)周圍特意安排了射燈，交錯的纖細銀絲四下鋪排開，被映照得幾乎有點夢幻了。

    “你這怎么會裝一張網(wǎng)呢，好有意思啊。”

    陳琮說：“這不是你設(shè)計的嗎？”

    肖芥子沒反應(yīng)過來：“我？”

    “是啊，你不是交給我一張設(shè)計圖嗎，你忘了？我就是改了一下形制，把它從首飾改裝飾了，還有，把網(wǎng)的形狀改成了你的，獨一無二嘛。所以設(shè)計師還是你，給你留著工資呢，待會你查一下賬，看數(shù)字對不對。”

    他邊說邊走過去。

    陳琮的個子高，抬手就能觸到網(wǎng)面，他拿指尖輕觸蛛網(wǎng)上的小蜘蛛：“喏，它平時就待在網(wǎng)上，老老實實‘織喜’。今天你來了，它就得換一種姿態(tài)了。”

    說著小心地把蜘蛛拿下來，讓它綴在鏈子上、在半空輕輕游晃。

    實打?qū)嵪矎奶旖怠?br />
    肖芥子仰著臉，出神地看小蜘蛛蕩來晃去，眸子里映照出一點微晃的銀亮，陳琮低頭看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睫毛微翹，眼眉都彎彎的，生動歡喜。

    時間要是停在這一刻就好了，她這趟來，要是不走就好了。

    哪怕是夢呢，黃粱一夢也好。

    肖芥子忽然又“咦”了一聲，指向角落：“這不是我的蝴蝶蘭嗎？你怎么有兩盆，連盆都一模一樣。”

    真不容易，難為她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有過蝴蝶蘭，陳琮回答：“我看它一個人寂寞，買來跟它作伴的。”

    ……

    肖芥子看什么都新奇，在店里繞來轉(zhuǎn)去，又或許，她只是借著這新奇說很多很多話、為真正想說的話開道而已。

    末了，她終于在玻璃柜臺邊坐下，兩只胳膊疊放，下巴墊在胳膊上，不言語了。

    她不說話時，店里出奇安靜。

    陳琮心說：來了，接下來才是正題吧。

    他在柜臺的另一面坐下，像極了平時接待客人，胳膊撐住柜面，右手的食指彎起，在玻璃面上點了又點：“看中哪一個了？隨便拿。”

    肖芥子意興闌珊，含糊說了句：“你這就是慷虛空之慨了，拿了我也帶不走啊。”

    拿了她也帶不走，這只是夢罷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

    “陳琮，你是在哪找到你爺爺?shù)模俊?br />
    “陜南和重慶交界，大巴山一帶。”

    “你不奇怪嗎，那里離魘山那么遠。”

    陳琮沒有說話。

    ***

    大巴山一帶，那里離肖芥子的最終目的地不遠。

    她一直帶著這幾個人，畢竟“洗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更何況要連洗三個。

    然而她發(fā)現(xiàn)，到了一條邊界入口，不能再把人繼續(xù)往下帶了。

    “那里是地下深處，有一條澗水，澗水的那一頭通往地下，我能明顯感覺得出，石蝗到了那兒之后的緊張和緊繃，那一頭不太一樣。”

    看來顏老頭的猜測沒錯。

    陳琮點頭：“黑白澗是不是？一道澗水分了陰陽兩界。顏老頭就是從地下的那一頭來的，顏老頭你還記得嗎，他沒死。”

    聽到“顏老頭”的名字，肖芥子完全沒有驚訝的表現(xiàn)，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繼續(xù)往下說。

    “所以我沒帶他們過澗，找了個穩(wěn)妥的地方，把他們藏起來了。然后，我自己下去了，你知道這一路，我都看到什么了嗎？”

    ……

    原來地下另有世界，一個她從前想都沒想過的世界。

    有與地面類似的生物，但因為生存環(huán)境的迥異，它們的外形、個頭等已不大相同；有似人的詭異怪物，兇悍可怖，虧得有石蝗護體，否則她一個人，怕是走不了幾步就會被撕碎了。

    但最讓她沒想到的是，下頭居然還有人。

    她先后遇到過兩種人。

    一種跟人長得很像，幾乎可以說是沒兩樣，唯一的區(qū)別是舌下生倒刺，可以進食生肉，撕嚼啃咬的能力比地面上的人要強得多了，可惜的是，這些人發(fā)音很怪，無法溝通。

    當然，這些人都很怕她，見她如見鬼，望風而遁。畢竟她是御石蝗而走，且常以蜘蛛的面目出現(xiàn)。雖然偶爾也會脫卸石蝗的外殼，自己下來走走——但一旦沒有石蝗支撐，呼吸、視物都很成問題，人的這具肉身，到了下頭，還是太過脆弱了。

    另一種跟人長得也很像，可以說就是人，但也有區(qū)別，這些人長白瞳。

    這些人的發(fā)音也很怪，同樣怕她，甚至試圖結(jié)黨攻擊她，但基本是蚍蜉撼樹：石蝗這玩意兒太妖了，隨她的意識驅(qū)動，還能自由生長，有時候，她觸手齊發(fā)，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地底的巨妖。

    但也就是在這種突發(fā)的制抗之間，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白瞳的人里，有一部分，說的話她能聽得懂，非但聽得懂，有幾個，她甚至還能辨識口音。

    肖芥子笑：“陳琮，你知道我多激動嗎？從我進入地下的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和人說過話了，有時候，我覺得我的語言都退化了，只能自己跟自己說話，或者假裝……”

    這一句，她沒往下說。

    或者假裝陳琮還在，沒事就跟他念叨所見所聞。

    ——陳琮，那個地老鼠，長得跟狗一樣大，你要是看見，非得嚇死。

    ——陳琮，這些人不會說話哎。你說，我如果從漢語拼音教起，開班授課，能教會他們說普通話嗎？

    ——陳琮，棍叔要是來這兒，得歡喜地跳起來。可惜啊，只有我來了。

    她定了定神，繼續(xù)話題。

    “有時候，我又不知道我這樣算是什么怪東西，特別孤獨，就在那抹眼淚……所以，我突然聽到自己聽得懂的話，開心極了。”

    肖芥子開心的結(jié)果就是，她毫不客氣地抓了兩個白瞳人。

    當然，她知道交友的正經(jīng)流程應(yīng)該是先溫和地與對方接觸溝通，但她太興奮了，沒那個耐性，再說了，抓來再說嘛，先上車后補票。

    陳琮聽得簡直是要笑倒：“先上車后補票，是你這么用的嗎？”

    肖芥子無所謂：“管它呢，在那種地方，誰還糾結(jié)用詞啊。總之呢，我抓了一男一女，男的年輕帥氣，女的年輕漂亮。”

    陳琮嘆服：“你抓人都得抓好看的！”

    “誰讓他們最惹眼呢。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們是情侶呢，畢竟都二十來歲、年齡相仿，沒想到，還是姨侄關(guān)系。”

    男的姓邢，管那個女的叫裴姨，都是從地面下去的，越界之后，身體產(chǎn)生變化，只能永遠留在下頭了——而正因為他們下去的時間不長，與肖芥子在溝通上毫無障礙。

    就是自這兩人口中，她知道了顏老頭是什么東西，還知道了地面上有一群人，是專門對付顏老頭這種人的。

    他們甚至還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告訴她：“砍頭什么的，絕對殺不死那個顏老頭，最多半年，新頭就又長起來了。要想徹底制死他，建議你撥這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