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輕輕地吹進室內,本就搖晃著的窗簾被晃得嘩嘩作響。
明明空氣是清新的,梁星淵卻感覺,自己即將窒息了。
他沒有看錯,現在在他窗外蹲著的龐然大物,是一只怪物。
……準確的來說,是一只跟著他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屬于另一個黑暗無望的位面的怪物。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心跳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跳動的頻率,全身的血液再一次恢復到怪物應有的冰點。
一時間,因為靠近楚君山而蠢蠢欲動的觸手們瞬間安分下來,做出了攻擊的姿態,宛若蓄勢待發的捕獵者,將意圖闖入自己領地的獵物一網打盡。
關于奇異香氣的猜測也隨這一點拋之腦后,梁星淵咬著牙,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一會兒楚君山醒來之后,看見了那只怪物,會不會嚇暈過去。
畢竟,那是一只從來沒有出現在人類世界的怪物,即使在怪物的世界里,極其稀松平常,但是對楚君山這樣的毫無反抗之力的孱弱人類而言,那將帶來不可名狀的恐怖。
但是……
為什么這個時候,在屬于人類的世界里,會出現其他的怪物?
它們是跟著自己一起從時空的罅隙中穿行過來的嗎?可為什么,和它們“同行”的梁星淵已經在這個世界中生活了好幾年,如果它們真的從那個時間點就同樣存在于這個世界,那么,為什么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諸多猜測在一瞬間涌上梁星淵的心頭,即使他有八個大腦,也無法在一瞬間計算出如此多問題的答案。
他現在要起床把那只怪物殺死、或者驅逐嗎?
很快,梁星淵就自己否決了這個選擇。
不,不行。
他現在必須裝睡。
人類的睡眠和怪物并不相同,他們每次入睡,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會進入不同階段的睡眠狀態。
等到過一個小時,楚君山進入了深度睡眠狀態之后,他再去處理這位“不速之客”吧。
梁星淵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將那些浮動的情緒壓抑下去,不叫身側的楚君山發現。
然而,就在他強行壓著情緒、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并沒有注意到,臥在身側的楚君山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樣,含著繾綣如水的溫柔,而像是一柄雪亮的刀鋒,柔軟的水緩緩退潮,余下獵者寒霜般冷冽的眸光。
那雙琉璃般剔透明亮的眼睛里毫無感情,它直直的抬起,望向了窗邊的黑影。
……是食尸鬼。
楚君山的目光掃過黑影,微微翹起唇角,露出一個嘲諷的冷笑。
e級怪物,繁衍能力高,破壞力低。
上一次楚君山見到它們,還是在無限游戲里的臭水溝。
這些怪物什么時候都不出來,偏偏卡在這個時候……
興許是他找來的誘捕怪物的誘餌不僅僅吸引了梁星淵的注意,而對于這些潛藏在外、游蕩于這個世界之間的怪物們也有致命的吸引力。
所以,它們竟然把他和梁星淵當成了獵物,因此敢只身前來,將他們全部吃下去。
楚君山眼眸中的溫度更低了一些,他微微蹙起眉,脖頸間的喉結隨著呼吸的起伏而輕輕地上下滑動著,仿佛要做些什么。
然而,這個時候,身側的梁星淵傳來了一點細微的動靜——
“君山,睡了嗎?”梁星淵的聲音附在耳邊,溫柔如水,仿佛并沒有察覺到窗外的危險,“君山?”
楚君山收起方才垂下的手臂,悄無聲息的塞回了被子中,佯裝已經陷入了沉睡,并沒有被梁星淵的話打攪的模樣。
他仍然能感覺到,梁星淵正在注視著自己。
“君山……”
不知過了多久,沒有得到回應的梁星淵放下心來,他輕輕地掀開被子,身下出現的觸手如黑色潮水般無聲無息地向外蔓延,與地板融為一體。
他走到門邊,又像是不放心,仿佛要回來排查一下是否有自己沒有注意到的紕漏似的,轉過身,溫和地對著“睡著”的楚君山說:“我去喝杯水。”
楚君山睡容寧靜,被遮擋過一半以上的月光如銀一般灑落在他的眉宇之間,連卷翹的睫毛都染上了淡淡的漣漪。
對于梁星淵的報備,楚君山并沒有任何反應,仍然保持著方才的姿勢,陷入沉眠。
梁星淵這才放下心,慢慢地朝門口走去。
花影搖曳的露臺上,那些被他精心侍弄著的花草此刻都被那只闖入他家的怪物摧折,方才在傍晚、楚君山站立的位置,濃綠的枝葉已經敗倒得稀稀拉拉。
梁星淵的目光冷靜的在那片花草中逡巡了一圈,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仿佛并沒有因為這些破壞而感到任何波動。
而那些敗落花草的正中間,一個巨大、畸形的黑影完整地在他面前展露出自己的樣子。
那是一只從未出現在人類的任何著作或插圖中的怪物。四肢墨黑,鑲嵌在肥大笨重的怪物軀體上,就像是外接的某種工具;兩只頭顱上各自鑲嵌著一只豎瞳,在黑暗中仍然放射著幽幽的光采。
在梁星淵的世界里,它們被叫做“達達”。
它們是最低等的一種生物,終日以獲取腐食為生,生活在陰暗不見底的深淵之中,很少暴露在他們面前。
它們的捕食方式就是食用那些死去的同類,運氣好的話,還能遇到腐敗不久的人類玩家尸體。
梁星淵的目光挪到遠處,密密叢叢的梧桐葉間,隱藏著無數只這樣類似的眼睛。
他的臉色終于在此刻凝重下來。
無論在原來那個世界,還是現在,“達達”們都不太可能主動攻擊人類,除非,它們已經遇到了令它們喪失理智的東西。
梁星淵垂著眸,烏黑的睫毛自然下垂著,攏住那對黑如墨點的眼眸,掩藏著烏寒的光。
現在,到底是什么東西,能夠引誘一群怪物來掠奪本就不屬于它們的食物呢?
不遠處,那些怪物正緩慢的在樹葉與露臺上爬行著,仿佛下一秒就要走出黑暗,展現在梁星淵的面前。
他微微抿著唇角,屬于人類的溫和內斂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狠厲的鋒芒。
它們……怎么敢攪擾屬于他的寧靜?
他的生活,他的愛人,不應該看見來自那個煉獄般的世界的任何東西!
梁星淵伸出手,蒼白的指尖上點著一簇白青色的火焰,映亮那雙黑色的眼眸。
蔓延如潮水的觸手早已悄無聲息的逼近了那些正在肆虐的怪物,只需要一個時機,它們就會毫無意外的絞殺那些不自量力的怪物們,將它們從自己的領地中驅逐出去。
不遠處停駐的那些怪物們也聽見了從梁星淵這個方向傳來的異響,停下了捕獵的步子,齊齊轉過了頭,張開緊縮著的口器,那一瞬間,梁星淵看清了上面鑲嵌著的密密麻麻的白色齒列。
就在千鈞一發之時,一道轟隆響聲從柵欄門外炸起,仿佛有什么東西倒了下去。
梁星淵錯愕了一瞬,旋即轉過頭,只看見不遠處的梧桐樹枝間迅速地掠過了什么東西,黑影一閃,很快在他的視界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不對勁,倏地轉過身,目光掃過方才那些名叫“達達”的怪物的位置,視線凝滯在原地。
……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們都像是在原地蒸發了一樣,再也看不見了。
梁星淵墨黑色的眼眸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無數細小的瞳孔如針尖一般擠在瞳孔里,正隨著不屬于人類的呼吸節奏一下一下地顫動著。
它們……去哪里了?
梁星淵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皺起眉,走上前,指示著身下那些因為獵物出現、又在一瞬間消失變得迷茫的觸手上前查探。
它們在此刻異常團結,聽從著主人的命令,慢慢地向前挪動,探進每一個角落中。兩分鐘后,一條最粗壯的觸手慢慢地向前挪動,纏在梁星淵精壯的小臂上,每一個觸點都在向這具身體的主人傳達一個重要的消息。
是的。
梁星淵沒有看錯,那些“達達”……真的不見了。
他微妙地挑起一側眉梢,沉默了一下,僵硬地抬起脖頸,目光隨之放在了更遠的地方。
外面那棵梧桐樹上閃過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
被楚君山發現的威脅暫時消失了,更是,更深的憂慮接踵而來。
梁星淵不知曉它們到底是從時空罅隙之中掉回了原來那個黑暗的世界,還是只是暫時隱藏起來,等到某個時刻,再一次重新出現在人類的目光之下。
到那個時候……簡直是一場災難。
梁星淵深深的呼吸著,按照記憶中的樣子,將自己呼吸和心跳的頻率調整回了人類應有的模樣,壓抑著自己心中翻涌著的念頭,慢慢地走進陽臺,關上了通往露臺的窗戶。
他簡直……不能夠再想下去了。
除了“達達”之外,還有別的怪物來到這個世界嗎?
如果答案是“有”,他還能夠守護好楚君山,還有這個好不容易、即將組建出來的家庭嗎?
平心而論,梁星淵并不害怕這些怪物。
在原先的世界中,梁星淵曾經在意識混沌之初,屠滅了一整個怪物聚集的部落,從那以后,他便是黑暗中的無冕之王,所過之處,所有的怪物都聞風喪膽,斷然不敢靠近他。
也就是在這個世界,低等的“達達”一時間沒有認出披上了人皮的梁星淵,就是它們唯恐避之不及的王,所以才會壯著膽子來找麻煩。
在他看來,這些污穢惡心的東西應該永遠留在那個骯臟的世界,不該染指這個純白美好的人類社會,更不該覬覦他的愛人。
梁星淵面帶愁容,看了一眼客廳里的鐘表。
凌晨三點二十。
再過三個小時,就到了楚君山醒來的時候了。
他想到這里,再一次折返回去,這一次他沒讓觸手們替自己檢查,而是親力親為,將院落的每一個小角落都認真的檢查了一遍,保證這里不會再出現類似怪物的東西。
結束這一切之后,他才輕輕的舒出口氣,放下心來,可眉間縈繞著的愁緒始終沒有減淡半分。
他去洗手間仔仔細細地洗了手,去除在露臺外面沾染著的夾雜著晨露的土腥味,輕手輕腳地走進臥室。
也許是他掀開被子上.床的動靜有些大,一直保持著原先睡姿的楚君山忽然動了一下,伸出手點開了窗邊的一盞燈。
梁星淵愣在原地,忽然有一種被抓包的心虛。
在他還沒有想好該怎么解釋自己剛剛在干什么的時候,楚君山的聲音帶著些惺忪的睡意,綿綿地傳來:“……是睡不著嗎?”
梁星淵反應過來,低聲道:“沒有,剛剛出去喝了杯水。”
“原來這樣。”楚君山將燈點滅,臥室重新陷入了寂靜的黑暗之中,“我剛剛聽到外面有一些響聲。”
這句話落下,梁星淵感覺自己全身的皮都繃緊起來,觸手們僵直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他強撐著自己的聲音不受影響,強裝鎮定地輕聲解釋道:“確實,剛剛看見外面有兩只貓。”
梁星淵說完之后,目光就一直定格在楚君山背過去的身影上。
他……是不是發現了什么呢?
梁星淵心急如焚地等了許久,卻還是沒有等到任何回音。
他抿著唇,悄無聲息的躺在了楚君山身側,如愿聽見楚君山綿長而均勻的呼吸之后,才稍稍放下心來。
……嚇他一條。
還好,只是白擔心而已。
接二連三的意外讓梁星淵提心吊膽了一晚上,此刻,他安詳地躺在楚君山身側,鼻尖縈繞著楚君山身上清淺柔和的馨香,安撫著那顆躁動不已的心臟。
他竟然久違的感受到了名為“困倦”的滋味。
這一覺讓梁星淵睡到了天亮。
夢里紛繁錯雜的畫面切換得很快,有的是他誕生之初,在泥沼中看見的景象,有的是那些陰暗爬行、扭曲丑陋的怪物想要撕咬他的模樣,他甚至還夢到了那個人類陣營的領袖。
他渾身浴血,身上的衣衫破碎,露出遍布身體的青青紫紫的傷痕,只有那張臉仍然遮掩在兜帽之下,叫他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情。
這個畫面一閃而過,和眾多畫面一起,盡數湮沒在了梁星淵的記憶海中,消失不見。
最后,停駐在梁星淵眼前的畫面,是第一次相親那天,他們分別時,沐浴在金黃暮光下的楚君山。
他伸出那只修長的漂亮手掌,笑容在陽光下顯得燦爛至極。
“梁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
梁星淵睜開眼的一瞬間,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
窗簾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拉開,刺目的陽光被厚厚的窗簾遮擋著,營造著黑暗的環境。
擺在床頭柜旁邊的加濕器正在悄無聲息的工作著,空氣濕潤而陰涼,非常像曾經他在深淵中生活的環境,對于怪物而言,這是一個極度適宜的環境。
梁星淵愣了一下,一種古怪的的感覺攀上他的心臟,像一條小小的觸手,抓撓著他的心。
而身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沒有了他愛人的身影了。
!
梁星淵僅有的睡意在一瞬間消散得毫無蹤跡。
他皺著眉,以尋常人做不到的速度翻身下床,推開臥室的門,目光越過朝著他飛奔而來的幺幺零,在客廳中逡巡著,直到目光捕捉到某個人的身影時,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回去。
他心心念念的愛人穿著一件單薄的米色毛衣,捧著他昨天制作、放在冰箱里的果茶,慢悠悠地在露臺邊踱步。
楚君山并沒有消失,他仍然在這里。
這個念頭突兀地在他的心間冒起,就如同一個定海神針一般,很快就將梁星淵浮動的心緒壓制下來。
他深深呼吸著,強迫著自己將語調調整回原來平靜的樣子,不叫楚君山聽出任何一點不屬于“平靜”范疇的情緒:“今天怎么起得這么早?”
“昨天睡得早。”楚君山聽見了他的聲音,轉過頭,柔和的晨光從窗外投入,越過窗紗,映亮楚君山盈盈如玉的側臉,“所以醒得早。”
這是一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回答,梁星淵懸起來的心放了回去。
他松下一口氣,語氣隨意多了:“這樣啊,早上喝冰的對胃不好……還有,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楚君山捧著杯子,看上去并沒有任何放下去的念頭。
他的目光安靜地穿過露臺的門,落在露臺旁那扇已經破了兩個大窟窿的窗戶上:“你不覺得今天的露臺,有點不一樣嗎?”
梁星淵全身的血液凝固起來,方才因為適宜環境而溫暖起來的手腳再一次變得極其冰涼。
記憶之中,他并沒有著重注意到窗戶的情況——
所以,楚君山是不是要問他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干的了?
梁星淵的目光緊緊地鎖在楚君山的臉上,想要從那張無波無瀾的臉上和那雙冷淡的眼眸中,看出什么不合時宜的東西來。
但很可惜,他并沒有成功后。
梁星淵壓抑著古怪的情緒,憂慮重重的問道:“窗戶怎么破了?”
楚君山忽然轉過身,捧著那只漂亮的玻璃風鈴杯,低下頭,淡粉色的唇瓣貼在杯壁上,抿了一口檸檬蜂蜜水,輕描淡寫地給出回答,可那雙從杯口上方露出的一雙眼睛卻眸光灼灼,宛若燃燒著的星子:“沒事,可能是昨天晚上你看見的那兩只貓干的,你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