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遠掛在林梢,金黃的余暉仍帶著陽光的溫度,灑落在人間。
幺幺零不知什么時候又從客廳里沖出來,咬著一只嘎吱作響的魚骨頭玩具,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寂。
方才停滯在空中的花草似乎又被按下了播放鍵,柔軟繁茂的枝葉與花朵一齊在風中徐徐搖曳著。
梁星淵說完那些對于自己而言,難以說出口的話之后,他抬起頭,望見楚君山明凈淡漠的眼眸,忽然有些后悔。
這樣的話……是否會有些唐突呢?
屬于怪物的八個大腦在此刻急速運轉(zhuǎn),從楚君山臉上淡淡的神色開始辨認愛人真實的心情。
楚君山看上去并不是一個感性的人,當然,他也不會感情用事。
如果讓梁星淵在這個世界上挑選出一個永遠不會做出錯誤選擇的人,那么,他相信,那個人一定是楚君山。
他實在太清冷,又太理智,梁星淵好像永遠都猜不透楚君山到底在想些什么。
楚君山總是微微彎起眼眸看向他,似乎將世界上一切微小的變化都收入眼底,可是,梁星淵卻忽然有一種錯覺——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那么,自己的告白,他也會……不在意嗎?
那三個字就像是灼熱的炭火,在梁星淵的心上灼了兩下,燙得他不敢再去回憶自己剛剛從楚君山臉上觀察到的神色。
他的心跳不爭氣的一下一下地躍動著,分明是極度期待著楚君山的答案的,可是,他覺得,楚君山應該會像他想象的那樣,不會直白地給出自己的答案。
……至少,不會就這樣如此明了地回答他是與否。
剛才一時上頭的激.情過去,仿佛退潮的海浪一般,逐漸淹沒了梁星淵被灼熱的心臟。
天色漸晚,日輪緩緩地沉入了地平線之中,余暉漸淡,只留下天邊水彩一般的微云。
梁星淵抿著唇,不想讓這尷尬的氛圍再一次持續(xù)下去,率先開口道:“我去給幺幺零做飯。這狗很挑食,又不愛運動,我怕它天天吃凍干會胖死……”
“等一下。”楚君山在梁星淵準備出逃之前,及時打斷他,他抱著雙臂,姿態(tài)放松的倚靠在露臺的玻璃門框上,微微歪著頭,眸光映出遠處的落日,里面仿佛裝滿了融化的蜜糖。“這個時候,我是不是要給出一個回答,或者說……回答?”
他的尾音平而直,是慣用的冷淡語調(diào),但是不知為什么,梁星淵的心臟卻因此再一次跳停一拍,下一刻,灼熱的浪潮卷土重來。
梁星淵轉(zhuǎn)過頭,抿著唇,眼神閃爍著,鼻頭竟然有些酸澀:“……什么?”
“謝謝你喜歡我。”楚君山輕柔而平穩(wěn)地說,“我也是。”
梁星淵感覺自己對手腳的支配能力一朝回到解放前,倒退回了好幾年前,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他幾乎感受不到肢體的存在,只能呆呆地僵在原地,轉(zhuǎn)過頭,對上楚君山的微笑:“……所以,我愿意和你一起走下去。也許靠近我需要一些時間和努力,希望你不要放棄,好嗎?”
梁星淵感覺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
無數(shù)粉紅泡泡不受控制的從他的心間冒了出來,“啪嗒啪嗒”地爆開,將那些甜蜜而酸澀的汁液灑在他整個人身上。
他的腦子終于慢半拍地反應過來——
剛剛,楚君山是不是說,也喜歡他?!
這個念頭讓他壓抑已久的心放飛自我,插上翅膀,仿佛下一刻就要飛起來了!
他喜歡楚君山,楚君山也喜歡他……這是梁星淵怎么想也不敢想象的事情!
他以為自己走到楚君山身邊,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在決定和他“試試”之后,梁星淵就準備好了很多很多的努力和耐心——
無論怎么樣,他都會嘗試著,努力地追求自己喜歡的人類。
但事實上,楚君山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他。
梁星淵沒忍住,鼻頭一酸,濕潤的水痕洇潤眼角。
他假裝沒有做出這樣失態(tài)的動作,微微低下頭,等整理好了心情,才抬起頭,重新看向楚君山的時候,又變成了那個體面的、莊重的梁老師。他對著楚君山,重重的點頭:“嗯。我會的。”
幺幺零早就對它陷入粉紅泡泡陷阱的主人沒眼看了,此刻見縫插針地“嗷嗚”一聲,撲到了梁星淵的小腿上,抗爭著自己的晚餐。
梁星淵本來還想跟楚君山溫存一下,可怎奈幺幺零太鬧騰。他第一次起了把這只充作專業(yè)電燈泡的狗栓外面的心思。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偷看了楚君山一眼,卻兀然撞進那雙淡淡的、此刻含著些微笑意的眼睛。
楚君山對他說:“你去吧。”
梁星淵只能戀戀不舍:“好。”
這場博弈最大的贏家幺幺零表示很滿意,等梁星淵一步三回頭的走了之后,就十分諂媚的圍著楚君山的小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尾巴搖得像是裝了發(fā)動機。
楚君山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的笑意更深。
他微微躬下身,伸出一只手,食指微勾:“幺幺零,過來。”
幺幺零言聽計從,吐出一條舌頭,圍著他歡快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楚君山垂著眸,瓷白的指尖捏著一塊小小的方糕,輕輕地捏碎了一點兒,喂到幺幺零的嘴里:“香嗎?”
幺幺零含淚表示:“汪汪汪——!”
自從他剛剛到這里,幺幺零就一直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除卻喜歡楚君山本人之外,當然,今天還多了一個原因。
楚君山的口袋里,多了一點兒從蔣純那里拿來的餌料。
當年在無限游戲里的時候,物資比現(xiàn)代社會更加缺乏,人類玩家在里面度過了漫長的時間,在無數(shù)次試錯與嘗試中,他們終于研究出了用常見的食物混合出來的餌料。
對于幺幺零而言,它并沒有任何毒性,可對于怪物而言,它們具備著絕殺的吸引力。
當然,這種東西作為誘餌,不僅僅對那些窮兇極惡的怪物有用,對于家養(yǎng)的小寵物們的吸引力也很大。
如果梁星淵不會被這些東西吸引……
楚君山想,也沒有關系。
他還制作了很多東西,只為了誘捕那一只怪物。
楚君山微笑著看幺幺零舔著地板上的殘渣,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腦袋:“就只有這一點。吃多了,如果到時候你不想吃飯,你主人會怪我的。”
幺幺零圍著他剛剛捏著方糕的手指,殷殷期盼了一會兒,在沒有得到回應之后,只能悲傷地從露臺逃開。
適時,梁星淵的身影出現(xiàn)在玻璃門處,他關注著手上端著的狗飯碗,一時沒注意到正在賭氣逃離的幺幺零,被這條悲傷但肥胖的大狗子撞得悶哼了一聲,險些拿不穩(wěn)手上的碗。
“幺幺零。”梁星淵自帶威壓的聲音響起來,在不對著楚君山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就沒有那樣柔和了。“誰攆你了。說好了不能在家里亂跑的。”
聞到狗飯香味的幺幺零:“!”
它眼含熱淚,頓時將面前這個主人奉為圭臬,當機立斷地換了一個獻媚對象,夾著嗓子叫起來。
“……”梁星淵放下狗飯碗,嘆息,“真不乖。”
楚君山隱去自己方才刺激到幺幺零的事實,不動聲色道:“可能是春天來了。”
梁星淵略一思索:“嗯,可能是。”
幺幺零豎起耳朵,警覺地看著嚴肅起來的梁星淵,兩只軟趴趴垂下去的耳朵機敏地豎起來。
下一刻,它就聽見了梁星淵的話:“下周正好休假一天,帶去寵物醫(yī)院做公公吧。”
幺幺零似乎能夠理解他的意思,頓時覺得飯都不香了,嗷嗷嗷地狂叫一通。
然而,此刻兩位主人都沒空理它。
梁星淵跟著楚君山走進玻璃門,回頭看了一眼含淚干飯的幺幺零,輕輕嘆了口氣,還沒轉(zhuǎn)過頭,就聽見楚君山問:“你養(yǎng)了它很久嗎?”
“一年半了。”梁星淵抬起頭,對上楚君山的視線,眼眸中含著明亮溫暖的光,他回憶起往日,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當時我才剛剛正式入職星海幼兒園,我送了兩個爸媽沒來接的小孩回家,所以那天下班晚了點。回家的路上,我看見兩個很年輕的學生模樣的人站在路邊的垃圾站旁,抱著一只小狗,它被養(yǎng)得很不好,奄奄一息的閉著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了。”
楚君山凝視著他的眼睛,即使猜到了后面的發(fā)展,卻沒有打斷梁星淵的講述,那雙明凈的眼眸中含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接話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用一千塊把它買下來了。”梁星淵走到了餐桌邊,將早就做好的晚飯端出來,送進微波爐叮了一下,轉(zhuǎn)過身,朝著楚君山微笑,“兩個學生說,那是他們自己攢錢從寵物店里買的,但是爸媽不同意養(yǎng),如果再沒有人接手,他們就打算扔進垃圾桶了——畢竟,他們也養(yǎng)不活。”
楚君山聽完,過了許久,才說:“你很善良。”
“沒有沒有。”梁星淵坐回餐桌前,抬起頭,認真地說,“是因為,我本來就想要養(yǎng)一只小狗。我遇見了它,應該也算是緣分的一種。”
在他還是一只生活在泥巴里的觸手怪的時候,梁星淵就曾經(jīng)想象過,如果有一天他能夠來到傳說中那個溫暖美好的人間,那么,他一定要尋覓到一位最喜歡的伴侶,還要養(yǎng)一只小狗,建立起一個溫馨的家庭。
不知不覺中,這個目標,他好像都要達成了。
楚君山……
他說,他也喜歡他。
梁星淵壓抑著情不自禁又要變得劇烈的心跳,深深地呼吸著,恢復成原來那個冷靜自持、莊重體面的梁老師。
吃過晚餐,梁星淵先一步去洗漱。
楚君山坐在書桌前,目送著那個高大的背影遠去,逐漸隱沒在貝殼串起的珠簾之后,微微垂下眸,纖長濃密的睫毛攏到一塊,遮住了眼底如暗潮一般涌動著的神色。
只不過,在外人看來,這樣的異樣只是一瞬間罷了。
楚君山再度抬起頭的時候,眼底涌現(xiàn)的復雜神色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收拾好今天從蔣純那邊拿來的東西,推門進了臥房。
像往日一樣,楚君山點亮了一盞光芒微弱的床頭燈,手中握著一個夾著速寫紙的速寫板,用一支圓珠筆在上面信手勾畫著什么。
十來分鐘后,門口傳來一道輕微的吱嘎聲。
楚君山并未抬眸,熟悉的腳步聲自門口由遠及近,梁星淵身上獨特的潮熱香氣糾纏在空氣中,一點點地侵襲著楚君山的領地。
屬于梁星淵的氣息就像是一只只細小的觸手般,將楚君山整個兒纏繞起來。
他察覺到這一點,挑起一側(cè)眉梢,側(cè)過頭去看他。
“我……打擾到你了嗎?”梁星淵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一點遲疑,溫柔得令人發(fā)指。
“沒有。”
楚君山簡略的回答著,低下頭,指尖輕輕點在圓珠筆的筆桿上,仿佛在撫摸著什么東西:“現(xiàn)在也該睡了。”
晦暗的燈光下,楚君山的側(cè)顏被淡淡的光暈映亮,碎發(fā)被窗外傳來的輕風吹動,露出秀潔的額頭,在光線下就如同一塊溫潤凈潔的美玉。
梁星淵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微微垂下眸,目光一刻不離地追逐著楚君山的方向,如千百次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在昏暗光線下,勾勒出愛人的輪廓。
每當這種寧靜溫馨的時刻,梁星淵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擔心自己的動靜太大,攪擾了這一場如美夢一般虛幻的場景。
直到——
不知什么時候,楚君山放下了手中的速寫板,側(cè)過身子,那雙顏色淺淡的眼眸隱沒入黑暗,煥發(fā)出一種別樣的、更加生動的生機來。
楚君山微微牽起唇角,在梁星淵的注視下,眼眸暗示意味濃厚地彎起:“要親一下嗎?”
霎那間,剛剛坐到床側(cè)的梁星淵就感覺到一股別樣的香氣鉆進鼻腔,與此同時,心底的火焰與一些不可言說的沖動同時升起,熊熊燃燒著他的理智。
好香。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早已按捺多時的觸手們無法抑制地沖撞著梁星淵提前設下的桎梏,宛若不顧一切一般,沖向了外面的世界。
它們無形地蔓延在空氣當中,扭動著黑色的觸手,潮水一般的觸足扭曲虬結(jié)到一塊,就像是百年老樹在土壤下埋藏的樹根。
我要他!!!!!
觸手們叫囂著,使出所有的能量,企圖沖破梁星淵設下的牢籠。
梁星淵敏銳的注意到了這一點,他低下頭,警告意味地盯著空氣中蔓延不止的觸手們,在心中默念著什么。
回去,回去。
你們沒有資格染指他。
往日被他恐嚇之后就偃旗息鼓的觸手們今日卻像是瘋了一樣,不受控制地違抗著他的命令。
但是……
為什么,楚君山這么香?就連他一個擁有人類意志、可以約束自己的觸手怪,都險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
梁星淵微微蹙著眉,比人類敏銳更多倍的嗅覺在空氣中追逐著絲絲縷縷的香氣。
……也許,他是換了沐浴露吧。
那些鬧騰不止的觸手們將梁星淵的意志力完全吞沒,將他的注意全部從別的地方收了回來。
他微微蹙著眉,隱藏在領口下的脖頸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
不,不可以。
絕對不可以……
越來越多的渴念將梁星淵的腦海擠占得滿滿當當,他幾乎要騰不出來手,壓抑那些不聽話的觸手了。
那些念頭瘋了一般地沖撞著,幾乎要將梁星淵學習到的人類理智戳破!
“怎么了?”
千鈞一發(fā)之時,楚君山的聲音悠悠遞到他耳邊。
那些念頭如潮水一般,被這句話逼退,梁星淵抓住機會,在那些觸手們短暫迷茫的一瞬間,將它們封印回了原處。
在楚君山的視角,他應當是站在原地,低著頭沉默著的。
那樣,應該會很奇怪吧?
梁星淵在心中痛苦地想著,可還是硬著頭皮做完這一切,才有些不忍地抬起頭,甚至不敢對視上楚君山的眼睛——
然而,這些怪異的舉動,落在楚君山的眼中,只換來了一個淺淡得幾乎不能被捕捉到的微笑。
他再次抬眸時,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方才翻涌著的饒有興味的神色:“來睡覺吧。”
梁星淵稀里糊涂,但還是知道順坡下驢,迅速的從楚君山給他抬起的這個臺階滾了下去:“……好。”
隨著一聲輕輕地“咔噠”聲,床頭燈熄滅,整個臥室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梁星淵微微蹙著眉,手臂如往常一樣,輕輕地搭在楚君山的腰上。
從人類身上傳來的溫熱觸感無比真實,仿佛在提醒著他,自己和人類相比,終究是一個異類。
他有些痛苦地閉著眼,方才在空氣中逸散的那些香氣不知什么時候卷土重來,鉆進了他的鼻腔。
梁星淵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好香……好香啊……
被關押起來的觸手正在低吟淺唱著,企圖洗腦梁星淵的想法,讓它們出去大快朵頤。
沙、沙、沙。
窗外梧桐樹的樹葉被某個東西輕輕擦撞著,發(fā)出輕柔的聲響,和身側(cè)楚君山均勻綿長的呼吸一起,牽扯著梁星淵的心跳。
他意識到了什么,抬眼望向窗邊,卻見窗簾無風自動起來。
一個巨大的黑影停駐在窗前,如銀的月光如清水般直瀉而下,流淌在紅木地板上,勾勒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梁星淵微微瞇起眼,在黑暗中望見了一雙屬于怪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