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沉淪
半個小時后, 楚君山開車,送走了一臉怨氣的蔣純。
他把車停在了自己名下那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居住過的公寓的門口,上去換了一身平時慣常穿著的寬松常服。
這是每一次楚君山結束任務之后的習慣。
他總覺得從怪物那邊沾染的鮮血、氣味, 都帶著骯臟的意味。
他會仔仔細細的沐浴更衣,直到在也看不出他身上出現過什么, 才肯罷休。
做完這一切之后, 時間已經比較晚了。
他站在窗邊, 目光散漫的掃過已經擺上各色手辦的展示柜,給梁星淵打了個電話。
對方應當是一直在等待著他的電話, 因此,接起得很快。
“君山。”兩人之間隔著電話聽筒,可是梁星淵的聲音仍然像往常一樣溫柔清潤,“你那邊已經好了嗎?”
一個小時之前,楚君山收拾好了家里的殘局, 非常干脆利落的將被怪物的腐肉污染的冰箱整個兒丟了出去。
好在,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21世紀, 因此,在線運輸的冰箱很快就進駐了他們家, 除卻里面的東西,冰箱看上去毫發無損——
甚至,楚君山還很細節的將冰箱上面兩人共同制作的那個冰箱貼摘了回來,重新地小心貼在冰箱門上。
梁星淵也許會發現,但是這不重要。
以楚君山對他的了解,梁星淵并不會因為這些小事情詢問他。
做完這一切,楚君山尋找了一個理由, 說自己需要出門一趟。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梁星淵提出了等一會兒共進燭光晚餐的邀請。
夏日逐漸變得灼熱的風輕輕吹動窗外蔥蔥郁郁的香樟葉, 淺淡的清香隨著風聲灌入窗口,縈繞在整個客廳。
楚君山沒有開燈,站在黑暗的窗前,任自己的身體被黑色的陰影一點一點的吞沒進去。
仿佛這樣,就能夠找尋到一些奇異的安全感。
楚君山就保持著這樣的姿態,一直到十來分鐘后,一道遠程打來的雙閃燈引起他的注意。
楚君山下意識垂著眸看去,窗下影影綽綽的香樟枝葉下,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原地。
他正恰好的抬起頭,笑意微微,沖著楚君山抬起頭:“君山,需要我接你嗎?”
楚君山當然說“不”。
但是,他還是在二樓的階梯上,遇到了穿著一身西裝的梁星淵。
在楚君山的印象之中,高大的梁老師平日里很少穿這種正式的服裝,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不適合這種裝扮。
他骨架大,肩寬腰窄,一看就是那種很有力量感的類型。
這樣的體型如果是別人擁有的,那么,也許會讓人感覺到害怕。
可是梁星淵天生自帶著溫和細潤的氣質,只是靠近,就會使人覺得很舒服。
此刻,他微笑著,那雙眼眸微微彎起,即使在黑暗之中,仍然顯得很是明亮:“君山那邊的事情做完了嗎?”
“嗯。”楚君山仍然語氣很淡的應答,他不自覺地追逐著梁星淵的眼睛,卻又在下一刻、梁星淵回望過來的那一刻收回目光,“怎么了,你等我很久了嗎?”
梁星淵始終站在比他更下兩級臺階的位置上,在這樣的姿態下,他只能微微仰著頭,才能望見楚君山的眼睛。
因此,他仰起頭的時候,平白就擁有了一點兒令人很熨帖的溫柔意味:“沒有沒有,不是的。我只是怕你累了。”
“你在等我。”楚君山略微點頭,重新對上梁星淵的眼睛,“但是,你好像今天不那么想去吃飯了。”
梁星淵啞口無言,半晌,才輕輕地啞然失笑。
楚君山說得沒錯,確實是這樣的。
他能看出來,他今天的愛人似乎非常疲憊,雖然,梁星淵并不清楚楚君山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但是這些對他來說,遠遠比不上楚君山的狀態。
如果他一定要去,楚君山一定不會說什么。
但是,蔣純曾經說過,以前從沒有人體諒過楚君山——但現在不同了,他可以體諒他。只要楚君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他一定不會強求。
“你好像很累了。”梁星淵聳了聳肩膀,笑得很灑脫,“我剛好買了一些甜點,離開之前,已經做好了奶油蘑菇湯——所以,君山還要去外面吃嗎?”
梁星淵細致入微的體察令楚君山有些啞然。
他沉默了半晌,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也許是照顧楚君山的狀態,今天的梁星淵與平時相比,安靜了不少。
他在平穩行駛的車輛之中閉目養神,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全部梳理了一下,才發覺,一路上,梁星淵竟然一句話都沒有說。
楚君山睜開眼,目光微微抬起,落到了后視鏡之中。
然而,和他想象之中的不一樣——
不知什么時候,車廂陰暗的角落之中似乎有著什么不斷扭曲蔓延著的東西。
那些觸手悄無聲息的從怪物的身上滑了出來,就像是蜘蛛一般,盤踞在車廂之中的各個角落里。
楚君山微微瞇起眼睛,卷翹的睫毛隨著呼吸的節奏輕輕下落著。
不,不對勁。
梁星淵……似乎有點不正常。
平時的他,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但是,這也只是一個猜測而已。
因為,很快,那些觸手就倏地從楚君山的視界之中消失了,如果沒有那些滑膩膩的水痕作為證據,觸手們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是故意的嗎?
楚君山挑起一側眉梢,漫不經心的想。
他曾經從無限游戲中的一位前輩那邊了解過,怪物在求偶期,是會有孔雀開屏的行為的。
它們最視為驕傲的,就是它們作為怪物所擁有的攻擊器官。
比如,梁星淵的攻擊器官,應當是那些紛亂的觸手。
……難道,他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吸引楚君山的注意力?
這個猜想……竟然該死的很有道理。
畢竟,根據楚君山對于梁星淵的了解,這人完全是一只非常靦腆內向的怪物,恪守著人類道德的底線,簡直比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還要更像正常人。
因此,就算他自己有欲.望,也不會直白的跟自己的合法伴侶表露的吧……
楚君山思索片刻,覺得這個想法應當是極為正確的。
仔細算來,自從他們結婚,梁星淵從來沒有一次跟他提起過這方面的事情。
原來可能并不是因為梁星淵這方面的需求不強,也確實……也許是他不好意思提起吧。
楚君山擰著眉頭,不知為何,心里忽然涌上一點兒奇怪的愧疚。
就在他在思考的期間,車輛在目的地停下了。
只需要轉過頭,就能在車窗邊,看見那間已經亮起燈的小屋。
那是……屬于他和梁星淵的“家”。
即使因為打斗而變得千瘡百孔,即使可能下一秒鐘就會遭遇各色怪物的襲擊,那也是他們的家。
梁星淵并沒有注意到后排的情況,事實上——他現在幾乎要喪失自己的理智了。
也許是因為愛人身上傳來的清香太好聞,也許是今天他去了怪物氣息濃厚的地方,或多或少被影響到了一些。
他發覺今天的自己,對楚君山,非常有欲.望。
想要輕柔的親吻,滿足的擁抱,還有更深程度的結合。
不,不……只是擁抱或者占有還不夠。
梁星淵任憑自己過分的思想發散。
好想一口……吃掉他。
這樣才能夠,讓自己完整地擁有面前這個喜愛的人類。
但是,這是作為一個“丈夫”,最不能夠表露出來的本能。
這是怪物才會有的思想——梁星淵都明白的。
他絕對不能對楚君山表達這樣的想法,作為一個孱弱的人類,楚君山不會理解他的所思所想,并且,這種渴望,一定會讓楚君山恐懼到想要逃離自己的地步……因為,沒有人會愿意蒙受著生命危險,留在一只隨時都可能發狂的怪物身邊!
愛意與本能正在抗爭著,根本分不清哪一方能夠取得最后的勝利。
梁星淵只能保持著沉默,在心中抵抗著獸性的本能。
不,不行的。他絕不可以這樣做。
他愛他,他愛他,他愛他……
如果愛,就絕對不能傷害他。
如若把愛比作一柄利劍,那么,他永遠希望尖銳的刀鋒對準的是自己。
他壓抑著自己的所思所想,竭力保持著一個“正常人”的體面和行為,動作有些僵硬的打開車門,走到車后座,語氣也比平時顯得更加僵硬古怪:“……君山。”
他打開車門,站在車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上方投射下來的路燈光。
他的影子無比巧合地遮住了楚君山的身體,兩人的視線在黑暗之中相接,那一刻,在神智渙散之中,梁星淵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了來自于同類的一雙眼。
“梁星淵。”楚君山似乎發覺了他的異樣,又像是什么也沒發現,他并沒有任何想要下車的想法,身子微微向后仰著,以一個極為放松的舒展姿態,放松了肩頸,雙肩打開。他抬起手臂,指尖落在襯衫上的第一粒扣子,慢條斯理地解開,“你在想什么?”
他很少直接叫梁星淵的名字,大多數時候,他都只會叫他“梁老師”。
這樣的點名令梁星淵在一瞬間仿佛被點醒,然而,他卻誤會了楚君山的用意。
他并不是來叫醒他的,而是要……與他一起沉.淪入深淵之中。
在梁星淵的注視之下,楚君山終于解開了襯衫的兩粒扣子,露出一截雪白而修長的脖頸。
黑夜毫不吝嗇的賜予他眼睛的顏色,將一切畫面揉碎成星光,點綴入楚君山的眼睛。
他松開手,指尖朝著梁星淵的方向輕輕彎了彎:“做嗎?”
第42章 夜色
在梁星淵對于楚君山的了解以及以往的印象——他從來不是一個外放的任。
可是, 梁星淵比誰都清楚,自己面前這個看似“內斂”的人,實質上并不是如一潭死水一般冷漠無情。
相反的, 楚君山從來不可能是一片平靜無波的湖面,他是看似平靜的海面下, 洶涌著的巖漿。那張總是帶著平靜淡然情緒的臉上的面具仿佛在下一秒鐘就要完全破滅, 露出里面澎湃的情感來。
他的身體隱沒在夜色之中, 仿佛已經和面前的黑暗融為一體,只有那雙清凌凌的眼睛, 仍然在暗色的光線之中顯得極為明亮,仿佛一對被水淋過的玻璃珠子。
他見梁星淵沒有回答,微微抬起眸,那兩片纖長卷翹的睫毛隨著呼吸的起伏而輕輕的顫動著。
楚君山的喉結輕輕地上下一滑,隱藏在黑暗中的手腕無聲無息的扭動了一下, 仿佛這樣的小動作就能緩解內心那一點兒涌現出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與緊張, 將更多的試探呈現在兩人面前。
他重復著說道:“做嗎?”
只是這簡單的兩個字, 仿佛就像是天雷勾動地火,原本被另外一個“人”——或者怪物——緊緊壓抑著的情感與熾烈的欲.望在一瞬間噴薄而出, 剎那間,黑色的觸手在陰暗的光線下毫無聲息的出現,極具壓迫感地將自己想要終身守護著的愛人包裹起來。
高頻率的波動仿佛連成了一道道洶涌頻繁的聲波,那一瞬間,楚君山甚至能夠聽得見這些觸手在說些什么——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好想嘗嘗他的味道……好想啊!”
“梁星淵,梁星淵……你還在猶豫什么!占有他!攫取他!擁有他的一切!!”
這樣的聲音環繞在楚君山的耳側,明顯應當是有些聒噪的, 但是,楚君山卻意外的沒有感到不耐煩。
他只是低低垂著眸, 視線落在那些涌動著的、像是麻花一般絞纏在一起的觸手身上,神色甚至帶著一些隱約的愛憐,仿佛目光之中出現的東西并不是那些烏漆嘛黑、令人類感到本能恐懼的觸手,而是一個自己愛慕已久的愛人。
他微笑的神色仿佛在無形的鼓勵著這些想要在楚君山身上作惡的觸手,所以,下一刻,無需梁星淵的指示,那些觸手就在一瞬間纏繞上來——
它們獲得了滿意的結果,于是在同一時刻發出了無比滿足的喟嘆。
“好香……好香……君山好香……”
它們無師自通的接近著自己愛慕的人類,用細小的吸盤吸附在他的身體上。人類溫暖的體溫以及身上自帶著的馨香氣息在一瞬間安撫了暴動的觸手,它們秉承著主人的意志,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動作,愛.撫著自己的愛人。
梁星淵的呼吸在黑暗中仍然顯得很是沉靜,仿佛被拽入這場沉.淪的饗宴的人并不是自己。
可是,那雙平靜眼眸下再也無法遮蓋著的熾熱的、跳動的光彩卻在提醒著梁星淵,他并不像自己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
事實上……他已經不能察覺到除卻面前的楚君山之外的任何東西了。
面前的人類仿佛對自己有著某種基因上的吸引力,只是遙遙地看見他一眼,就想要不由自主地靠近,獲得與他有關的所有東西。
只需要一次輕輕的觸碰,一個并不那樣緊實的擁抱,或者一個無足輕重的親吻……那樣都足夠。
如若放在往前,梁星淵一定會這樣想。
可是……他驚訝地發現,今天的自己,似乎并不能很好的做到這一點,來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他身體中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器官與每一寸皮膚都在叫囂著同樣一個渴望——
我想要他。
我想要他。
我只要他。
不、不行……如果這樣下去,他說不定會弄傷自己的愛人……
可是……身體中的另一道聲音正在循循善誘地對他說——
這一次的“掠奪”,完全是楚君山準許的。
所以,為什么不呢?
怪物的妄念與本能第一次完全壓倒性質的戰勝了他作為人類的理智。
他甚至感到自己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液都在不可抑制的沸騰著。
可是,當自己的目光碰觸到愛人那雙仍然清澈的眼眸時,他忽然又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與克制。
他盯著那雙眼睛,聽見了自己喑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可是……要在這里嗎?”
楚君山仰起頭,唇.瓣貼上身側游動著的一根觸手,那雙狹長的眼眸微微瞇起,在黑暗之中仿佛一只狡黠的、清冷的狐貍。
他微笑著,用紅.唇碰了碰冰涼滑膩的觸手,話語之中夾雜著輕笑聲:“……有何不可?”
……
事實證明,楚君山簡直低估了面前這個“人類”的能力。
新婚之夜,梁星淵展現出來的能力完全不及今天的一半。
尚存理智的梁星淵顧及到外面也許會有行人經過,提前將人抱進屋子去——
可是,那也僅僅只是回屋子而已。
奶油蘑菇湯的醇厚香味在空氣中流淌著,墨色的黑夜中,一只蒼白的手掌緊緊地貼在露臺窗戶的玻璃上,手掌上泛著紅的肉都因為用力的碾壓而變得有些蒼白。
楚君山弓著腰,低垂的眼睫輕輕地顫動著,宛若在風中振翅的蝴蝶。
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受到了什么不可抑制的刺激,鮮潤的紅.唇微微張合著,似是在請求,也像是在命令。
體察到愛人的無力,一條纏在他雪白腰間的觸手立即蜿蜒過來,將楚君山的身體扶正,溫柔的揩去他身上的汗滴。
“要休息一會兒嗎?”
男人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它不再屬于平日里冷靜自持、仿佛永遠不會為欲.望裹挾的梁老師,卻像是歸屬于一名食色的惡魔。
楚君山無暇回答他的話,只是微微仰著脖子,調整著姿勢,那雙水霧朦朧的眼睛找不到焦點,瞳孔微微渙散著,帶著一種極易摧折的美麗。
他聽見梁星淵比平日還要低啞的聲音,像是一位老師對著自己學藝不精的學生的贊嘆:“……君山真棒。”
這場比平時激烈不少的沉淪持續了三個小時。
被關在廚房里的幺幺零終于被主人放了出來,由饜足的怪物本人為它添加口糧。
今天,這位主人的興致似乎很不錯,就連為了控制體重而少給的凍干也比平時多了幾塊。
幺幺零似乎感受到了某種血脈中傳來的壓制,不敢抗爭梁星淵今天沒有像往常一樣給自己倒牛奶,叼起自己的飯盆,就非常識相的滾到一邊去了。
梁星淵并不在意這些細節。
他仿佛跟半小時之前、那個不折不扣的怪物已經劃分出了一道界限,又重新穿上了人皮,變回了那個溫文儒雅的梁老師。
梁星淵像往常一樣,仔仔細細的為伴侶清洗著身體,換上干爽的睡衣,再將他抱回了床上,小心翼翼的蓋好被子,唯恐自己的動作會驚擾了楚君山。
做完這一切,他整個人才終于松弛了下來。
他很明確地感覺到,這一次比他想象的還要失去控制。
怪物和人本身就有生理結構上的不同,本來,讓楚君山接納自己……就是強人所難。
但是,這一次,自己也太沒輕沒重了一點。
梁星淵回想起方才的荒唐場景,只想嘆氣。
不過,這一次的不受控制……又是因為什么呢?
梁星淵微微瞇起眼睛,開始仔細地回想最近發生的一切。
距離上一次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已經過去好些天了。
那次是在追查一個怪物的時候,在酒吧之中碰見了楚君山。他仍然非常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在接觸到空氣中的怪物氣息之后,就變得有些狂燥起來。
難道是因為這個緣故嗎?
梁星淵微微瞇起眼睛,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也許,真的是這樣的。
今晚,他來到了怪物氣息更加濃厚的中心城區,雖然沒有進去,但是氣息仍然影響到了他。
所以……在他不知不覺之中,那些怪物竟然變得這么厲害了嗎?
這個念頭令梁星淵不由自主地皺起眉。
他自動地忽略了自己身體本來的變化,將注意投往了外界的影響因素之中。
所以,他決定,明天還是得去那個中心城一趟。
怪物仍然盤踞在那個地方,雖然按照以往幾日的氣息波動來看,那只怪物并不是張揚的類型,只是想要安安分分的吃幾個人過日子而已。
但是,對于梁星淵而言,那確實是一個不小的威脅。
他正在思索間,身側團在被子里的人忽然動了一下。
這一點微小的動靜驚擾了梁星淵的神思,他轉過頭,目光落在身側的愛人身上,方才莫測的神色在一瞬間變得柔軟起來:“君山?有哪里不舒服嗎?”
楚君山垂著眸,看上去有些疲憊,眉宇間纏繞著淡淡的倦色。
“沒有。”他說,一邊抬起眼眸,望向梁星淵的眼睛,“只是覺得,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對勁。”
梁星淵:“!”
難道說,楚君山也發現了他的異常?!
他簡直不敢想象,如果楚君山發覺他的異常和怪物的能量波動有關的話,他會不會想到那個真相。
剎那間,梁星淵變得緊張起來。
他抿了抿唇,那雙黑色的眼眸在夜色之中變幻莫測,閃動著莫名的光:“……哪里不對勁呢?”
“你似乎……特別想靠近我。或者說,你想擁有我的一切。”楚君山睜開眼,纖長的睫毛隨著呼吸的節奏輕輕躍動著,“……為什么?”
他的問句鐘不知有哪一個詞匯戳中了梁星淵,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張了張口,下意識否決:“我沒有。”
“嗯。”楚君山微微地動了一下,調整著自己的姿勢,“真的嗎?”
梁星淵:“真的!我沒有任何出格的想法……”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楚君山勾起唇角,打斷他,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可以把你纏在我腰上的觸手先拿開嗎?”
第43章 隔閡
清晨五點鐘, 梁星淵終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從已經熟睡的愛人身邊翻身下床,躡手躡腳的走進了浴室。
冰涼的水霧在浴室之中飛舞著, 化成一道道薄薄的水幕。不同于春天時節的料峭,在夏日, 冰涼的水汽只會帶來涼爽。
對于梁星淵這種常年生活在低溫的深淵之中的怪物, 這種溫度簡直只是小菜一碟。
真正令現在的梁星淵難以適應的, 是自身體的深處迸發出來的渴望。
這是他今夜第四次進行冷水淋浴。不得不說,這種古老的降溫方式同樣適合現在的梁星淵。
在被楚君山發現之后, 他才驚訝的發覺,自己竟然如此……渴求楚君山的存在。
想要用一根根漆黑的觸手纏滿他的全身,用分泌出來的、代表著愛欲的黏液涂遍他的全身、想要讓楚君山的眼睛無時無刻的注視著自己的方向,最好最好……永遠都不要挪開任何一點兒。
但是,這樣的欲念對于梁星淵而言, 實在太過深重。
他實在不愿意, 再讓自己的形象在楚君山那邊再變得糟糕任何一點兒。
一想到這里, 梁星淵就止不住地想要嘆氣。
他……不能讓楚君山討厭自己的!
但是……如何抑制這樣的渴望呢?
很遺憾,梁星淵并不認為自己明白這一點。
他垂著眸, 站在冰涼的水幕之下,微微搖著頭,那雙濃黑的眉毛微微地擰起來,仿佛是在十分糾結著一個難題一樣。
算了。……先不想這個了。
梁星淵認為,這種欲求簡直像是根植在自己身體之中的劣根性,和其他后天培養的習慣不同,完全無法在很短時間之中就改變。
現在浪費掉的這些時間, 還不如用來做別的事情。
比如說,他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應當和外界的影響脫不了干系。
如若這段時間他再被影響一次,他要是變得失去控制,對著自己的愛人提出一些很過分的要求——
那么,到那個時候,梁星淵并不會有任何懷疑,好心的楚君山又不會拒絕任何。
他只會安靜地承受著如狂風暴雨一般的攫取。
但是,楚君山沒有抗拒,并不代表著梁星淵不會心疼他。
想起方才的荒唐事里,楚君山那張蒼白的臉,和飽含著情.欲的盈盈雙眼,梁星淵發現自己的身體很不爭氣的……又起了一些他現在并不想看見的反應。
唉……
他伸出手,關掉花灑,隨意的披了件浴袍,走出門后,強迫著自己忽略房間里另外一個人散發出來的馨香氣息,沒有回到床邊,而是朝著外面走去。
如果再和楚君山待在一起,怕是會出事。
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刻,其實最適合思考接下來的行動了。
和他甜蜜得略顯負擔的婚后生活相比,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經慢慢的開始發生一些無力回天的變化。
比如說,那些怪物的能力比他第一次發現有怪物入侵這個世界的時候,要強勁許多。
還有,那些能夠源源不斷創造出怪物的“深淵”……究竟在哪里,他也并不知道。
如果將這件事情想象得糟糕一些,這個世界有可能會變成另外一個骯臟污穢的世界。
這并不是梁星淵想要看到的。
他垂著眸子,纖長濃密的睫毛在逐漸逝去的黑夜之中微微下落著,攏住那雙純黑色的眼眸,他的眼睛仿佛一塊無機質的黑曜石,能夠吸進路過它的全部光線,折射不出任何的光亮。
這個世界比他想象的還要危險了。
只要這樣一想,梁星淵忽然覺得,身體中那股仿佛永遠不會消散的火焰在一瞬間熄滅了。
他想要給愛人一個安穩的未來。
想到這里,梁星淵立刻敲定了今天在下班之后的計劃。
首先,他應當會找一個借口,下班之后偷偷的溜回昨天他沒機會找到破綻的中心城,至少也要將那只躲在背地里偷偷吸血的怪物抓出來,詢問一些關鍵的信息。
其次他要回一趟家,看看楚君山的情況——
作為一個合格的好男人,梁星淵不會將自己的伴侶一人丟下,更何況……梁星淵想起了今晚為愛人清理身體時,對方身上留下的一道道青青紫紫的紅痕,就感覺到一陣心虛和虧欠。
……他不清楚,楚君山的身體看上去這樣孱弱,會不會被他折騰得發燒呢。
梁星淵再一次唾棄起自己仿佛無窮無盡的欲.望來。
他立刻從榻榻米上彈射起步,甚至不小心絆倒了迷迷糊糊醒來的幺幺零,惹得大狗子跟著他一起滾了幾步。
“幺幺零,乖乖,一邊玩去。”梁星淵摸了摸他的腦袋,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抽出時間來陪幺幺零散步和玩耍了——這段時間連軸轉的任務,導致了他對于家庭的疏忽。考慮到這么一點,梁星淵顯得更加愧疚起來。
“等我給君山做完早餐,我就帶著你散步去,好不好?”梁星淵還是有些心疼這只狗子,蹲下來,本來想給它一點兒好處,比如說一塊凍干雞肉,或者自己的一個擁抱。
但是,幺幺零根本不吃這一套。
當梁星淵蹲下來的時候,它就像是看見了什么陌生人,尾巴頓時立起,“嗷嗚”叫了一聲,往后狂退三步。
那種戒備的樣子,仿佛正在跟梁星淵說:
你誰?和我很熟嗎?不知道,走開走開。
梁星淵:“…………”
不至于吧。
他默默地在心中記了幺幺零一筆,嘆了口氣,附在整座房子的各個角落之中得觸手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
他后知后覺的發掘,也許本來還在沉睡的楚君山聽到了這陣吵鬧聲。
他會不會吵醒他了?
梁星淵沉思一會兒,將手中的煎蛋迅速組裝成三明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臥室。
也許是昨天實在太累,楚君山只是按掉了鬧鐘,并沒有像梁星淵所想的那樣醒來。
梁星淵悄悄地走過去,借著從窗簾的縫隙之中透出的熹微的晨光,看清了愛人的臉。
楚君山的長相絕對算是出挑的那一種,他的漂亮并不是嬌柔的,而是冰冷又鋒利的美麗。即使將他比擬成一朵玫瑰,那么,玫瑰花瓣的邊緣都反射出一片雪白的寒光。
此時此刻,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靜的閉著眼睛,就能夠將他臉上所帶著的那些生人勿近的氣息洗滌掉。
楚君山的睫毛都被光照透,呈現出一派暖融融的金黃。
只是看上一眼,都能讓梁星淵情不自禁的涌現出一種心軟的喜愛。
他不忍心叫醒楚君山,只是走上前,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確定楚君山現在的體溫仍然處于正常數值區間,這才留下一張紙條,帶著整裝待發已久的幺幺零出門了。
半個小時之后,梁星淵將已經累得半死的幺幺零關進家門,隨后開走了停在門口的那輛車。
早上,他給星海幼兒園的園長請了假,言辭懇切地表示今天自己有事情需要處理,園長也很爽快的批了假。
他之所以要白天去中心城,原因有兩個。
第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深淵之中生存的怪物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晝伏夜出。如果對方是一頭實力異常強勁的怪物,那么這種時間點,反而利好了梁星淵,無論怎樣,昔日的深淵之主都不至于被它反殺。
第二個原因,是因為白天的中心城人比較少,相應的,空氣之中的氣息也就沒有那樣渾濁。這樣的話,也能夠方便他進行精準捕捉。
至于其他的……
如果非要說一點兒私人的原因,那么就是因為,梁星淵不是很想再看見自己失控的那一面了。
即使他想要觸碰楚君山想得快要瘋掉,但是,如果一定要傷害他,他寧愿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與本能,來守護自己的愛人。
他會像自己承諾過的一樣,成為楚君山手下最忠誠的一頭惡犬,拴上口套與韁繩,將能夠主宰他的全部的鞭子放在楚君山的手中。
約九點鐘,梁星淵來到了中心城外等候。
昨天的會所仍然是開放狀態,看上去應當還沒有那么早關門收拾。
宿醉的人三三兩兩從里面走出,各個男士頭發蓬亂,女士的妝容暈花,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狽。
梁星淵別過頭,他對于其他人的穿著打扮和日常行為習慣,并沒有任何想要評點的欲.望。
他之所以現在還不進去,是因為這個時候的會所里面,氣息仍然比較渾濁,再加上沒有夜色的遮掩,不好直接對怪物進行精準抓捕。
更何況……他覺得有一些奇怪。
不知為什么,與昨晚相比,今天的中心城外,竟然一點熟悉的、屬于怪物氣息都沒有。
這是為什么呢?
梁星淵垂著眸,忽然想起了什么,打開手機,輕車熟路的點出楚君山的聊天框。
即便他們現在已經結婚有一段時間,可是,他看上去仍然有些緊張,連打字都有些不利索。
【L:君山,起床了嗎?如果起床的話,記得吃早餐哦~】
他就這樣在車里等了半個小時,時間很快來到了將近十一點,然而,楚君山仍然沒有回應。
梁星淵皺著眉,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尋常。
這個世界仿佛已經和他隔開了一道微妙的隔閡,將他所在意的一切事物都隔絕在外。
梁星淵按捺不住,過了兩分鐘,選擇撥通楚君山電話。
然而,鈴響過一分鐘,楚君山并沒有接。
梁星淵的眉頭蹙得更深,思索著,點開了蔣純的通話。
在電話被掛斷之前,那邊終于有人接起。
只不過,率先擠入梁星淵耳中的,不是人類說話的聲音,而是巨大的、算得上是爆裂的風聲。
“蔣純?你和君山在一起嗎?你們現在在哪里!”
蔣純的聲音斷斷續續:“我……我們在一起的……我們現在在……”
在他說出那個目的地的前一秒,梁星淵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
手機的聽筒中傳來的不再是蔣純的聲音,而是一聲巨大的爆鳴聲,仿佛來自世界末日的彼端。
那一瞬間,梁星淵的雙眼剎時間變得猩紅,漆黑的觸手控制不住的從他身體下冒出,爬滿了整個車廂——
它們此刻都在重復著同一個名字。
君山君山君山君山君山君山君山君山——
你在哪里?!
第44章 珍貴
同一時刻, 距離中心城十千米開外的城建廣場旁的綠意酒吧鐘,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
喝得醉醺醺的人們終于發現了世界已經在他們無從知曉的時候開始,就變更了自己的模樣, 不再那樣純善,而是化身猙獰的惡魔, 朝著他們所有人張牙舞爪的撲來。
無數猩紅的火點從被火焰劈碎的窗戶中飛出, 人們驚詫地快步跑過, 惟恐被殃及池魚。
然而,很快就有人發現, 這并不是一場簡單的火災。
在紅色的火焰之中,驀然出現了一張黑色的、微笑著的臉龐。
它擁有人類無法想象的面部特征,可以被稱之為“眼睛”的器官正在不斷地脹大、破碎,流露出橙色的膿液,就像是一個小小的瀑布。
不可名狀的恐懼在所有當事人的心中升起, 比面前的熊熊大火還要可怕得多。
那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怪物。
·
綠意酒吧第二層, 兩道高挑清瘦的身影正在火海之中穿行著。
蔣純今天換上了一身干凈利落的白襯衫, 佩帶著一副護目鏡,像是早就知道這個地方會發生火災一般, 臉上全都是沉著冷靜的神色,并沒有半分焦灼。
他熟練的報著點位,聲音很低,卻在一片寂靜、只有火焰燃燒著的場景之中顯得很明晰:“二點鐘方向,暫時沒有發現能量波動;三點鐘方向、四點鐘方向同上。”
他手持著一個造型古怪的輪盤,上面不斷亂晃著的指針正在忠誠的為兩位主人指導著未來的方向。
這是一只蔣純和楚君山自制的能量探測儀。
原本,在無限游戲世界之中, 他們曾經擁有很多這樣的低級裝備,但是在離開之后, 大部分設備都被世界回收,連同著他們身上攜帶著的異能也消失不見,只有小部分的玩家因為勢力太過強勁、且裝備已經與自己的身體融為一體,所以仍然保留著原先狀態的一部分。
只不過,這只簡易的能量檢測儀,已經足夠使用,蔣純為此很是珍惜。他垂著眸,認真工作的時候,臉上已經找不見任何的玩鬧神色。某一瞬間,他那雙明凈堅定的眼睛,竟然與楚君山那雙總是淡漠的狹長雙眼相重合。
“十二點鐘方向有c級能量波動,楚楚,你要去看看嗎?”蔣純轉過頭,看向自己身側的楚君山,微微挑起一側眉梢,“不過,我并不認為這個方位存在著那只怪物。”
今天,他和楚君山難得一起出來行動。
前幾日的勘探之中,楚君山和他就發現,這個世界之中除卻深淵伴生的大小王,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那是來自于遙遠的另外一個世界的產物。
它們不僅保留了原來的神智,甚至還擁有與原先世界相差無異的能力。
比如說,昨天那只楚君山認識的、曾經在他第一次下副本時遇到的怪物就是例子。
這無疑是一個強烈的危機。
如果這樣的怪物不斷增多,它們發現楚君山之后,會團結起來,一起來找楚君山復仇。
更何況……
蔣純想到這里,不由得有些犯難,心里止不住地嘆息。
他并不擔心楚君山會因為這些怪物的圍攻而發生什么問題,只不過,他在思考,如果,楚君山一直被討伐,而這些怪物埋伏在他身邊的話,也許有一天,當梁星淵回到家之后,就會被那些怪物抓起來作為籌碼,逼迫楚君山做一些事情。
這一定會毀了楚君山的幸福人生的!
蔣純絕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深深的嘆息著,轉過頭來,強行按捺下心頭的波瀾,繼續有些為難的道:“其實……楚楚,你不覺得我們這一次的行為太冒進了嗎?那些怪物確實可能藏在這邊……但是你完全可以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
“今天上午九點鐘,蹲守在臥室旁邊的怪物差點將我殺死在睡夢之中。”楚君山開口,聲音很淡,和往常一樣,就像是一句隨意的話,可是里面驚心動魄的意味卻讓蔣純不由有些心驚肉跳,“如果我不殺死它們,這些怪物就會將我殺死。”
蔣純聽完,啞然無言。
……算了。他在心里安撫自己。
本來也是怪物先撩者賤!
今天早上他聽到楚君山在電話之中告訴他,他在自己家里抓獲了幾只怪物之后,他就一直處于擔驚受怕的狀態中。
如果楚君山反應慢過一秒鐘……那么,是不是就意味著,他這輩子再也別想見到楚君山了!?
這簡直是一個極度恐怖的構想!
蔣純只要這么一想,就感覺無論怎么樣都可以了。
天殺的!它們竟然敢搞楚君山!
想到這里,蔣純心里燃起無上斗志:“楚楚!走!!!我要帶你殺穿整個世界——”
然而,他話音還沒落下,就感覺自己的后腰受到了一股重重力道的打擊。
蔣純毫無防備,感覺重心完全向前倒去,他一聲喊叫還沒來得及發出來,驟然睜大的眼睛就為他捕獲了這樣一副畫面——
在面前遍地是猩紅的火光中,一把燃燒著墨色光團的尖刃橫空出世,朝著某個角度劈將過去!
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周圍本就搖搖欲墜的房梁在此刻噼里啪啦地降落,宛若一場無形的雨。
在焦黑長廊的盡頭,很快,一只渾身冒著火焰、黑色的眼睛布滿全身的怪物就蹲守在原地,粗重的呼吸聲將蔣純的注意力全部攫取。
“呼哧——呼哧——”
怪物受了重傷,可是沒有任何害怕的神色,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態,用一種似笑非笑地、令人不免毛骨悚然的眼神看著楚君山——
它明顯來自于另外一個世界,對于那個熟悉的名字已經刻入自己的基因,釀成了終年的仇恨,在此刻不留余地的迸發出來,甚至帶著令人膽寒的沉寂與低笑。
“楚君山……”
它用不成形的語調,低低的念出那個名字。
數十萬只細小的眼睛在同一時刻,跟隨著怪物的意念,念出了那個名字。
“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
蔣純簡直感到汗毛聳立!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剛要提醒楚君山要小心,誰知,下一秒鐘,那柄閃爍著明亮寒光的尖利刃器就在一瞬間飛了過去,隔著火海,直直的插入了怪物的眼睛。
剎那間,橙色的膿液在一瞬間爆開,與此同時,蔣純無比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那簡直不是“一只”怪物。
直到魂刃插進怪物的“眼睛”,無數眼睛聚合成為的“怪物”在一瞬間之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四散逃逸的“眼睛”。
它們仿佛擁有自己的神智,一邊逃逸,甚至還一邊慢慢的變得膨大起來,像是正在從剛剛死去的、自己的同類身上攫取必須的養分。
“楚君山。”
無數只“眼睛”默念著同一個名字,巨大的重復的聲響在空間中不住地回蕩著。
這樣的場景就像是噩夢之中的某個片段,虛假得不可思議——可是,那偏偏又確實是真實的。
蔣純似乎發覺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睜大眼睛,那雙明亮的眼眸之中,第一次出現如此直白而劇烈的恐懼。
他一字一頓,用低沉的、絕望的聲音對著楚君山說——
“它們……它們逃走了。”
這句話的深層意思根本不需要蔣純再一次解釋。
因為,楚君山知道,這些“眼睛”將去往哪里。
它們擁有正常人類永遠也無法匹敵的報復心,因此,作為對于楚君山的懲罰和報復,它們一定會逃往外面的世界。
作為陰暗之中艱難生存的怪物,一旦出現在生活在真善美的和平世界之中,人類將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
這種噩夢一般的情況,僅僅只會在他們的睡夢之中發生!
蔣純感到無比害怕,他轉過頭,像是在征求意見,又像是在尋求一些可以讓自己感到安心的東西。因此,他看向了楚君山。
只不過——對方似乎早有預料,那雙眼睛里并沒有出現任何一點兒和蔣純的想象之中一樣的神色。
他神色仍然淡淡,仿佛這些事情并不是發生在他所在的世界上,也沒有任何問題需要等待著他去解決。
“沒關系。”
良久之后,楚君山才開口了。
他低著頭,抬腳跨過已經被怪物縱火燒穿的門廊與焦黑的建材,聲音很輕:“這個世界,早晚要面對現實的。”
蔣純張了張口,一時間,竟然覺得無言以對。
是啊……是這樣的。楚君山說的并沒有錯。
這個世界本來就有那樣陰暗的一面,被這些人類知道了,也只不過是揭開了丑陋的面紗,并不和他們相干。
更何況,從另外一種層面來解讀,他和楚君山,其實一直在嘗試著解救這個世界。
這樣的狀態出現在現在這個場景,也并不是不合理。
只不過……楚君山的樣子,難免讓他有些惆悵。
那種惆悵并不代表著傷心。而代表著失去。因為,在過往,楚君山也許會第一時間嘗試著攔截那些怪物,盡量將危險留在自己身邊——
然而,那也只是以前了。
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要求楚君山這么做。因為他不想,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被背叛之后,很少有人會再一次毫無保留地為這些毫不相干的人做出奉獻的吧。
蔣純抿著唇,和自己的內心斗爭了許久,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才快步的跟上了已經收起了魂刃、慢步往外走的楚君山。
他側過頭,觀察著自己昔日伙伴臉上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那你打算怎么辦呢?”
他垂著眸,思考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說得不夠嚴謹,于是又補充了一句:“……我是說以后。你自己的生活。”
“蔣純,這并不是我能決定的。”楚君山的回答很淡,滴水不漏,和他那雙總是經年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眸一樣,宛若平淡無波的湖面,根本令人無法窺知他內心的任何想法,“只不過,隨波逐流。”
·
梁星淵的運氣很不好。
從中心城到爆炸的綠意酒吧,足足有兩個高架橋的距離。
但是很遺憾,今天中午的中心城高架不知道抽了什么風,有無數多車輛堵在原地,就連梁星淵這樣的好脾氣先生都煩躁不已。
在等待的半個多小時之中,他盯著高架橋下碧綠的水波,無數次思考過是否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變為原型,然后打開車窗跳進水里,用自己的觸手游過去找他。
但是理智告訴梁星淵,這并不行。
這個時候,他又懷念起自己在深淵之中的日子來。
那里雖然環境惡劣,但是怪物們都害怕他,甚至,還專門為他開辟了一條專屬通道。
這樣,無論他想去哪里,都沒有任何怪物敢跟他搶位置。
是的。深淵在這一點上看來真好。
思及此,梁星淵的心又忽然在一瞬間之中沉浮不定起來。
要是他還在深淵,要是他早一點遇見楚君山,要是他現在還能回到深淵……
他一定會選擇一個世界上最深的巢穴,用怪物的信息素封鎖整個洞穴,將里面布置得溫馨漂亮,足夠讓一個人類覺得舒心適宜。
……他是說。
他要將楚君山整個兒藏起來,不叫任何人或者任何怪物看見他……就連他的爸爸媽媽,甚至蔣純也不行……
梁星淵想到這個念頭,便覺得越加痛苦起來。
事實上,他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堅持在這個世界上,他明明可以放任自己怪物的本能和野心,蠻橫地將楚君山帶走。
只不過他心軟,舍不得他的愛人難過……可是,這樣的心軟,似乎只能帶來今天這種令人焦心的局面……
楚君山……楚君山……
車內的電臺不知為何,遭受到了能量信號的波及,自動改換了電臺的數碼。
很快,一道女聲自播放器中徐徐響起來。
她的語調輕柔,語速卻很快,聽得出新聞的緊迫:“今日上午十點三十分,位于長松街道的一家酒吧內發生爆炸……消防隊暫時確定26人受傷,無人死亡……”
無人死亡……
梁星淵聽到這里,總算松了一口氣。
但是……26人受傷……
他無法確認,這倒霉的26個人類之中,是否有他的愛人。
如果真的有的話,那么,簡直糟透了……
想到這里,他的心再一次緊緊的揪了起來。
如果楚君山受傷的話,他一定會調查清楚到底是哪個人類造成的這場禍事!
那些好不容易學來的仁義禮智信都在一瞬間清空,只有仇恨占據了八個大腦,驅使著梁星淵去做出一些并不理智的事情。
梁星淵降下車窗,強迫自己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隨即轉開眼,拿出手機,撥通了今天打給楚君山的第157個電話。
一分鐘后,電話因為無人接聽,而自動掛斷。
梁星淵面無表情,實際上,只要有人在他身側,就會發現,他放在身側的手掌在此刻緊握成拳,就連皮質的硬底置物箱,仿佛無法承受它帶來的重量,不住向下凹陷著。
半晌,梁星淵才搖了搖頭,在心底安慰自己——
萬一呢?萬一沒事呢?
這個念頭雖然冒了出來,但是聲音極小,梁星淵仔細聽去,甚至覺得這是在安撫自己受傷的心靈,總而言之,可信度極低。
他嘆了口氣,搖著頭,發動引擎,隨著車流下了高架橋。
剛才被他忽略的電臺女主還在兢兢業業地播報這件事情。
“經本臺記者了解到,這一次的爆炸事變似乎帶有某些奇幻色彩。”女主播輕柔的聲音回蕩在整個車廂中,“因為,不止一名目擊者和受傷者看到,最后一次爆炸的一瞬間,有無數黑色的眼睛從空氣中逸散而出,撲向了那些受傷的患者。本臺記者將持續跟進傷員及后續情況。”
眼睛……?
梁星淵難得從情緒之中脫身而出,蹙起眉頭,認真的開始思考著這個問題。
難道說,那個世界的怪物出現在人類面前了?
眼睛……
如果是怪物身上的某個部位,他倒是知道,眼睛歸屬于哪種怪物。
但是,為什么呢?它為什么會選擇在白天出現?難道說,有人類驚擾了這些怪物嗎?
這完全與梁星淵對深淵怪物的認知不同!
“眼睛……”
梁星淵蹙起眉頭,半晌,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邊驅車向前開去。
不知為什么,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在他心頭升起,仿佛如果沒有處理好這個問題,那么,他精心營造出來的幸福生活,將會在一瞬間化為泡影!
這絕對不行!
梁星淵火急火燎,將車輛開進一條小路,隨后在保證不違反交通規則的情況之下,毅然決然地將車輛的速度提到了頂端!
很快,遠遠望去,冒著黑煙的長松街道就呈現在他面前。
梁星淵皺起眉頭,盯著已經面目全非、不斷有人冒出哀鳴的街道,神色莫測。
周遭都是不斷鳴叫著的救護車和警車,穿著白衣的護士和醫生匆匆忙忙從他身邊走過,不經意間擦撞著梁星淵的手臂。
“別站在這里擋路啊先生,無關人員請往外走一些。”
一個護士低聲說,抬著擔架中被火燒焦了小腿、正在不斷疼痛呻.吟的傷員,快步抬進了救護車之中。
梁星淵像是反應過來了什么事情一般,快步從人堆之中走過去,找到一位穿著工作裝的警察:“您好,請問一下……我想問問,傷員名單出來了嗎”
“嗯?”被他拉住的明顯是一個年輕警察,正在用紙張登記那些人的名字,很快,他就重新看向這個急匆匆地、穿著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你要找誰?”
“我愛人和他的朋友。”梁星淵一旦回歸到社交狀態,情況就迅速的穩定了下來,“我比較擔心這一點。如果不打擾的話,可以替我查一下嗎?”
“當然。”警察看了他一眼,發現面前這位男士的眼中全都是擔憂,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的愛人的名字是……”
然而,這句話還沒說完,他就發現,方才梁星淵還黯淡的眼睛在此刻忽然變得明亮起來,宛若水洗過的玻璃珠。
雖然那雙眼睛是黑色的,卻仍然純潔沒有雜質,就像是珍珠一般明亮。
“君山!”
他在角落里發現了安然無恙的楚君山,然后視線偏移,才看見他身側站著的蔣純。
只不過,現在的楚君山似乎并沒有聽見他的呼喚,也沒有看見他。
因為,在他面前,正有幾個穿著記者服飾的人團團圍著他,長槍短炮和鎂光燈閃個不停,仿佛在錄制什么東西。
一個身材健壯的記者走到他面前,正殷切的注視著楚君山沒什么情緒的那雙眼睛,神情激動:“楚先生,不知道是否能采訪你一下,您剛剛真的看到了不同尋常的東西了嗎?!”
這個問題還沒有等到楚君山的回答,下一個記者就以一種刁鉆的角度,鉆到了眾人面前。
梁星淵皺起眉,腳步一停,下意識伸出手,想要將這個冒冒失失的記者攔下來,不要讓他莽撞粗魯的行為傷害到自己寶貝的愛人,他就聽見那名記者開嗓了——
“楚先生,您剛剛是說,你一靠近那些眼睛,它們就突然在你眼前自爆了嗎!”
楚君山:“……是的。”
他轉開眼,明顯不想回答這個荒謬的問題,然而,只要一轉過頭,他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梁星淵:“…………”
四目相對之間,兩人忽然都有一種說不上來話的沉默。
梁星淵抿著唇,安靜的等待著記者散開。
他退到一邊的林蔭下,在角落里觀看著在蒼白的鎂光燈下,仍然完美得無可挑剔的楚君山,心中五味雜陳。
現在的楚君山看上去,似乎沒有什么問題。
這對于他來說,就已經是彌足珍貴的事情了。
身上的衣服沒有破,頭發也沒有被燒焦,臉龐也仍然是白凈的。
因此,他看上去,毫發無損,應當沒什么問題。不過……梁星淵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被那些骯臟丑陋、不該出現在楚君山面前的怪物嚇到。
要是真那樣的話,那么,他一定會很后悔的。
后悔沒有早一步把這些隱藏在這個世界各個角落里的危險都統統消滅,讓楚君山永遠生活在自己營造出來的安穩世界之中,不會讓楚君山受到任何的傷害。
但是……這樣的愿景在今天看來,已經是無法實現的了。
樹林的陰影下,梁星淵的臉被從樹葉中落下的光斑掩映得忽明忽暗,看不出他臉上的情緒。
很快,在警察的驅趕下,記者們終于如潮水般散開。
一旁的蔣純被警察叔叔叫過去做筆錄,而楚君山垂著眸,朝著他這邊走來。
“沒事吧?”在楚君山面前,梁星淵收起了那些洶涌的、險惡的想法,歸于原先那個沉靜溫柔的梁老師,“有沒有感覺到哪里不舒服呢?有沒有……害怕呢?”
“都還好。”楚君山的回答也只是淡淡的,沒有多摻雜任何情緒,“只是覺得有些疲憊。”
梁星淵一寸不離地望著他的眼睛,低聲確定道:“真的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嗎?就算是心里不舒服,也算是不舒服的。”
楚君山聞言,微微抬起頭,然而,在他不知曉的地方,梁星淵已經低下了頭,兩人鼻尖在不自知的時刻相碰,溫熱的氣息灑落在臉頰,帶來一陣溫馨的安全感。
“君山。”梁星淵撤開分毫距離,阻斷了兩人的碰觸。他垂著眸,濃黑的睫毛輕輕下落著,語調溫柔:“你剛剛,是不是看見怪物了?”
第45章 忠告
這個問題出現的場景有些微妙。
身后是燒焦了的酒吧, 逐漸增加的傷員人數都被一個個白色的擔架抬進救護車中,黑炭之中,有著許多被燒焦得看不清的“眼睛”。
在某一瞬間, 楚君山忽然覺得,這樣的場景和某一個副本結束后的畫面重合了一瞬。
他再度抬起眸, 那雙眼睛里已經沒有了還在燃燒著的紅色火焰, 他用極度平靜的語調, 低聲說:“看見了。”
梁星淵的心驟然懸了起來,他抿著唇, 像是在確認一個不堪的事實:“你被它們傷害了嗎?”
楚君山回答得也很干脆利落:“并沒有。”
梁星淵看著那雙澄澈的眼睛,半晌,才點了點頭,只是低聲說:“沒事就好。”
他并不害怕別的,只是害怕, 楚君山會被這些丑陋無比的怪物傷害。
如果夸張一些地說, 他認為他的愛人, 即使是被任何一只怪物看上一眼,都是一種對他最寶貝的愛人的褻瀆。
既然楚君山沒事, 那么接下來,就到了他和那些怪物算賬的時刻了。
他本來不想將事情衍變成現在這樣——畢竟,怪物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種寄生。就像是春天寄生在田中的棉花上的蚜蟲一般,只需要彈掉就好。
他并不把它們當成一回事。
可是蚜蟲竟然在這種寬待里攫取了莫名其妙的野心,想要將純白無暇的棉花整朵都采擷。
那么……這就并不是一件可以容忍的事情了。
梁星淵帶著重重的憂慮,仍然對著愛人強作輕松的微笑著:“沒事, 君山。我們在一起,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
楚君山淡淡應了一聲, 兩人各懷心事,卻走向同一個方向。
“楚楚!”蔣純坐進了警察的車里,朝著楚君山使勁兒揮手,“我得去跟警察叔叔做個筆錄什么的!你們倆先回去唄!別擔心我啊!”
楚君山揚眉:“需要我一起嗎?”
警察本來要說話的,可是,蔣純已經率先一步說:“哦哦哦!不要不要的!我一個人就好了!有啥事到時候我打你電話哦!”
警車開走,楚君山站在原地,目送著車輛遠去。
他忽然回憶起,蔣純在原先的無限世界里面,就是常常做情報和后勤工作的。
這樣的場景,他其實見過不少。
只不過……今天見過了太多舊物舊事,回憶就像是潮水一般翻涌而來,一起擠進了他的大腦之中。
他轉過頭,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梁星淵:“對了,你今天怎么過來的?不用上班嗎”
今天是正常的工作日,星海幼兒園應當不會讓一名幼兒園老師就這么擅離職守跑出來的。
梁星淵卡了一下殼,在電光火石之間,決定了自己說出口的答案。
他看向楚君山:“哦,是這樣的。當時給你打電話發現你那邊可能有情況,所以跟園長請了一會兒假……”
“我現在已經沒事了。”楚君山道,“你先回去上班吧。我打一輛計程車回家就好。”
不知是因為回憶卷土重來,還是因為靠近怪物的緣故,他現在確實有些頭疼難忍。
如果一直待在梁星淵身邊,以他對自己的關懷,說不定會一直陪伴在自己身側。
時間久了,難免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猜忌。
話雖這樣說,但是楚君山其實并不認為,這名對他呵護備至的愛人會輕易同意,放他一人回家去。
可是——現實好像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樣。
梁星淵超乎尋常的沒有拒絕,而是有些擔憂的回答:“你真的可以自己一個人回去嗎?”
“可以。”楚君山回答完,微微瞇起眸,回望著那雙黑色的眼睛,像是要從那雙無機質般的雙眼里找出什么端倪來。然而,很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沒找見。
計劃落空,楚君山應答道:“那我先回去了。”
梁星淵點頭,替他叫了計程車,又仔細叮囑了他一些類似于“今天中午要記得吃飯”之類的事情,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上車遠去。
等到那輛銀白色的計程車消失在他的視野中,梁星淵的臉色恍然變換,神色淡漠。
綠意酒吧之中的火焰已經熄滅,周遭的商鋪都不敢上前。
警察用長長的警戒線將這里圍了起來,約莫幾十分鐘后,原本聚集著傷員和看熱鬧的熱心市民就全部散去。
梁星淵戴上墨鏡,在車中將自己身上穿著的、楚君山為自己購置的白襯衫換成黑色的另一件,無聲無息地掀開警戒線的一角,進入了這座余溫未退的廢墟之中。
和梁星淵想象得差不多,這一場離奇的大火,完全是由怪物造成的。
那并不是簡單的火焰,而是屬于怪物的一種異能。只要被“火焰”沾染到的東西,無論是活物還是死物,都會以一種極快的速度開始燃燒,直到消失殆盡。
人類世界的消防員,根本無法搶救這座建筑的。
現在這座建筑已經被劃作危樓,日后是必定要推倒重建的。
但是,消防員與警察并沒有立刻來這里處理殘局的原因很簡單——
經歷完這場大火之后,灼熱的溫度從來沒有消退過,普通人只要站在其間,就會覺得灼熱難忍。
然而,這一點溫度對梁星淵而言,簡直不算什么。
他對此并不感到任何害怕。
作為深淵之中誕生出來的王嗣,梁星淵對溫度的變化敏.感,承受的上下限都很高,并不會被怪物的一個異能傷到。
值得被他在意的是,則是他在空氣中嗅到的淡淡的臭味。
那是怪物身上獨有的味道。
梁星淵蹙起眉頭,似乎在極力忍受這種對他來說低賤又惡心的生命。
和楚君山所說的一樣,那些“眼睛”在脫離“母體”之后,就變成了一個個具有自己獨特生命力的個體,逃散到各個角落之中。
梁星淵看見,腳下的灰燼之中有著不少被燒焦的、爆裂開來的眼球,里面流淌著橙黃色的膿液,在黑色的焦痕之中顯得極為顯眼。惡心得不免令人想吐。
梁星淵抬起腳,俯下身去,伸出手,捏起了一枚“眼睛”。
他凝視著那只眼球,半晌,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也許是他這聲笑里蘊藏著的諷刺意味太濃厚,很快,他手中的已經死亡的那枚“眼球”就在梁星淵的面前瘋狂的旋轉起來——
“薩奇。”梁星淵捏著那枚眼球,似乎非常嫌棄地微微瞇起眼睛,忽然發出了一聲低笑,“這個世界好玩嗎?”
被叫做“薩奇”的怪物聽見了這個稱呼,仿佛被定住了一半,足足過了半天,才僵硬的睜開眼皮,望向了自己昔日服侍的王,發出的高頻率聲波嘶啞難明:“……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嗯,知道的。”也許是對手太過熟悉,梁星淵看上去罕見地柔和,“因為等會兒還要殺了你,所以先問問。”
“……”薩奇沉默了一下,明顯不明白這種帶有陰謀論的客套到底從何而來,它用癲狂的聲音,仿佛在向看不見的天神做出狂熱的禱告,“這個世界……比我們那個世界好多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出生就來到這個極樂之地……王,這里沒有會殺死我的怪物,我可以吃掉所有人——你看,這些眼睛,屬于那些可愛的人類們……哎,他們死去的樣子,簡直太可愛了……”
“你應當慶幸你沒有看上我喜愛的人類的眼睛。”梁星淵嫌惡地望著它,“不然,你也許沒有機會再向我說出這種話。”
“您的……喜愛的人類?!”薩奇驟然睜大了雙眼,仿佛不明白這個復雜詞匯到底代表著什么意思,“是、是的……王喜愛的人類……我見過他!!”
薩奇簡直是用狂喜的語調喊出最后的一句話。
接著,他絲毫不顧梁星淵變幻的神色,用如癡如醉的語調闡述著自己的想法:“您喜愛的人類有著一雙這個世界上最為獨特的眼睛啊……王,可是,您喜愛的他,恰恰是最危險的啊。”
梁星淵冷淡的目光就像是一塊塊寒冰,可是這種如芒在背的痛意并沒有阻擋薩奇想要說的話。
“王啊,您如果喜愛他……您將會萬劫不復的。”薩奇以一種奇異的語調說,“您會發現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您這樣的高階怪物,將會被他完整的吞吃下去的……”
“胡言亂語。”梁星淵的語調毫無起伏,可是就算是一塊石頭,也能夠聽出他話語中的不悅,“那你呢?你這只貨真價實的怪物給出的告誡,在我這里沒有任何可信度。”
“況且——”
梁星淵微微蹙起眉頭,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肉眼可見的愉悅不少。
“如果一定要說是誰吃誰——那么,說不定還是我吃了他呢。”
他眼前浮現出楚君山蒼白孱弱的面孔,微微翕動張合的、被淚水潤濕成簇的眼睫、還有那張在極少情況下才會說出討饒話語的紅.唇……
梁星淵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的愛人,是世界上最善良可欺的人類。
他完全沒有任何可能會吃一只怪物!
這個念頭冒出的同時,下一秒鐘,來自于梁星淵身下陡然冒出的觸手在一瞬間之中織出一張密網,那些“燒焦”的“眼睛”一個不落的被摘出來。
黑色的潮水翻涌之間,梁星淵微微歪著頭,聽著“眼睛”徹底爆裂的聲音,心情頗帶愉悅地想——
他的愛人,簡直是一只純善可欺的小羊羔。
他一定要好好保護楚君山才是。
第46章 執迷
晚上七點鐘, 和楚君山早就料想到的一樣,一通電話找上了門。
叮鈴鈴——叮鈴鈴——
刺耳的鈴聲在門口奏響,楚君山坐在榻榻米上, 抬眸望去,卻沒有第一時間看著不斷作響的門鈴, 而是望向窗外被風吹得枝影搖晃的植被。
一個小時前, 南城下了一場云.雨, 聲勢頗為浩大,此時此刻, 吹進窗中的風里仍舊夾雜著細細的雨絲。
清新的空氣從窗口吹進,如果沒有上門的不速之客,也許,這是一個平凡而涼爽的夏夜。
“楚君山先生,您好, 請問一下您現在方便嗎?”
楚君山接通了電話, 隔著一張窗戶, 聲音很輕的回答:“有什么事情嗎?”
“是這樣的。”電話中是一道年輕的男聲,“我是警號為1135768的人民警察, 我的姓名是蔣凡。我們經了解到,您今天下午從長松街道的酒吧爆炸案離開之前,遇到了一些離奇的事情。我們經辦小組的專家初步認為,這是一場群體性的病毒攻擊,所以,為了您和您家人的健康,政府決定采取強制措施, 暫時將您和人群隔離開來,希望您能理解——另外,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的車輛已經停在門外了。您無需攜帶任何物品,直接出門就好。”
楚君山對這個結果并沒有半分的困惑和驚訝,這個世界畢竟和另外一個遍地都是污穢的怪物的世界不一樣。
人類看見怪物之后,必定不會在短時間內就接受怪物的存在。況且,甚至還有更多人會因此患上精神方面的問題。國家的政府采取這樣的措施無可厚非,甚至在楚君山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應急策略。
他并不排斥這種行為,簡單的應答下來。在他走出門之前,楚君山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過了身,像是在尋找一些什么。
半開的門外,穿著防護服的警察臉色微變,剛要開口說些什么,下一刻,楚君山就轉過身,開口說話,打斷了他的疑慮:“請放心,我只是想跟我愛人知會一聲。”
梁星淵并不知道這件事情——以楚君山對他的了解,如果不提前跟他說,說不定這只怪物會選擇連夜打進隔離地內部,然后冒著被整個人類社會驅逐的風險,在夜黑風高之下把他搶走。
楚君山想,這并不是梁星淵不能做出來的事情。
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的發生,楚君山選擇通知他一聲。
他發了一條短信,又在家留了一張紙條,順帶在離開之前,還給幺幺零加了一點水和狗糧,這才跟著幾名警察離開了家。
看得出來,新成立的應急小組確實非常重視這件事情,雖然他們此行的目標只是楚君山一個人,但是小組還是很給面子的派出了兩輛車的警察,專門“護送”楚君山隔離。
他對此種情景不置評價,微微垂著眸,在車后排的車窗之中望出去,神色莫測。
那個叫蔣凡的警察明顯比較活潑好動,并沒有安安靜靜的待在楚君山身邊。
他一直在望著自己的對講機,時不時發出幾聲詢問:“你們那邊情況怎么樣……我這邊已經接到了目標人士……嗯,預計還有二十分鐘到。”
蔣凡今年24歲,剛剛從警校出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明顯,他身邊坐著的這位先生就是他最感興趣的地方所在。
他長相很周正,氣質冷冽,即使穿著一身軟趴趴的休閑襯衫,仍然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感。
這個青年身上并沒有肉眼可見的傷痕,就連方才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交談,也在提醒著蔣凡,這位楚先生非常正常,不僅沒有身體上的問題,也沒有出現心理上的障礙。
那么,他為什么會出現在名單上……
他正在思索間,誰知,下一秒鐘,他一直在暗地中觀察著的楚先生忽然轉過頭,看向了他:“蔣警官。不知道能不能問一些問題。”
蔣凡被點名,立刻坐直了身體,望向那雙在夜色之中顯得異常明亮的眼睛:“嗯……你說。”
“這一趟大概要去多少天呢?”楚君山問,“我有一些工作需要做。”
“這個……實在不清楚。”蔣凡皺起眉頭,“據我所知,現在的情況實際上已經不容樂觀。專家認為,這是一次偶然發生的事故,人們在某一瞬間被一種奇異的能量影響,所以身體的機能有可能會產生改變。因此,他們想要證實,這是否是一次群體性的創傷后應激綜合征——”
他的話語在這里驀然停頓下來,年輕的警官抬起頭,認認真真地看向楚君山,那是一種近似于審視的目光,不再像看一名同類,而像是在看一只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怪物一般。
“他們認為,在一部分出現應激反應的人士之中,出現了一種集體的臆想。這些他們形容出來的奇怪現象實際上只是一種很神奇的想象,并不是真實的——因為,在大多數當事人的形容之下,他們看見的東西都不具有存在的科學基礎。”
在年輕警官動情的講述之中,他沒有注意到,隱藏在陰影之中的楚君山微微瞇起眼睛,狹長的眼睛彎出一抹鋒利的弧度,卻被柔和的脆弱彎折下的睫毛遮擋住。
“所以……他們,看到什么了呢?”
楚君山問。
這個問題仿佛一個神奇的咒語,剎那之間,還沉浸在那個奇幻的想象之中的警官驀然回過神,轉過頭,看向楚君山——
他張了張口,那個詞匯在一瞬間情不自禁地從咽喉中吐出。
“……是眼睛。”
·
約莫八點鐘,楚君山被送進了人民第三醫院。
這是南城唯一一處遠離市區的醫院,占地面積很大,往常,這里住院部的許多單間都是空著的。
這反倒方便了兩百多位爆炸案的當事人入住。
楚君山被套上了一身防護服,微微垂著眸,掃視著已經空格信號的手機,不予置評地微微搖頭,將手機放回了口袋之中。
接下來,就是一些常規的檢查。
腦部CT檢查、心電圖、血常規、磁共振。
也許是楚君山來得比較晚,在他之前的那些當事人已經完成了檢查,此刻都無精打采的站在大廳中領取報告。
楚君山從監察室出來,不甚在意的將指尖用來按壓出血點的棉簽拿開,抬起眼觀察四周的時候,身邊就傳來一道激動的聲音——
“楚楚!!”
蔣純大老遠就看見了楚君山,此刻從一眾隊列里飛奔而來,差點撲到了楚君山身上。
楚君山不動聲色的稍稍往后撤開一步,挑起眉梢,神色淡淡:“你也在這里。”
“是啊!!”蔣純堅持地抓住了楚君山的袖子,委屈道,“我之前不是跟幾個警察叔叔去做筆錄了嗎?本來好不容易做完之后,我以為能回家了,結果警察叔叔直接把我拖到這邊來了。他們說要做完什么檢查才可以。”
楚君山轉開眼,觀察著周圍的景象,一邊語氣隨意的詢問道:“有什么發現么?”
“沒有。”說到這個,蔣純壓低了聲音,“我們這些人之中,其實看見了怪物的是少數。這些病患顯然出現了精神方面的問題……我懷疑,他們的san值清零了。”
san值一般來說,是游戲中的用法,指代的是精神閾值。
如果一個人經歷了重大的驚嚇或者恐懼的情緒,san值就會急劇下降,如果san值清零、甚至變為負數,這個人一定會瘋掉。
剎那間,蔣純眼前閃過無數個從前的畫面。
那些精神失常的人類玩家通常只能留在游戲副本之中,被那些毫無人性的怪物撕咬啃食。
蔣純收回目光,看向了楚君山,緊緊咬著唇:“……楚楚,這怎么辦?”
罕見地,楚君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并沒有回答。
他臉色仍然如霜雪般淺淡,看不出太多情緒,只不過,只有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蔣純可以窺知,他已然不是當年那個楚君山了。
……
半小時后,所有人的檢查報告出來。
楚君山和蔣純并不在需要留觀的人員之列,因此,原先帶他們進來的那名年輕警察來接應他們回家。
“楚先生,蔣先生,你們可以現在這邊休息一會兒——哦對,這邊不是隔離區,不需要防護服了。”蔣凡彎起眼睛,對楚君山投以一個微笑,“稍等我完成自己工作之后,我可以送你們回家……”
然而,這句帶著一點微弱的諂媚和討好意味的話還沒說完,一道聲音就這樣橫空插來。
“不用了。”
不知何時,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三人眼前。
梁星淵熟悉的氣息瞬間籠罩了楚君山的全身,像是要用自己的氣味來標記對方一般。
他的目光率先在楚君山的身上逡巡一圈,在發現和自己之前最后一次看見他時沒有什么分別,這才放心地收回目光。
“警察先生,不勞您費心了。”梁星淵轉過頭,微微瞇起眼睛,看向這個疑似想要橫刀奪愛的年輕警察,以一種滴水不漏的禮貌微笑作為回擊,“作為丈夫,我想我完全擁有可以接我的愛人與朋友回家的能力。”
蔣凡:“……”
他扯了扯嘴角,難堪的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一旁坐著的楚君山,而后收回目光。
“呃……抱歉了。”蔣凡戴上帽子,沖著楚君山略微一點頭,“那我先去忙了。”
等到那個年輕帥氣的警察消失在視野之中,梁星淵這才松了一口氣,感到危機解除。
他轉過身面向楚君山,微微俯下身子,語氣溫柔得跟之前相比,像是兩個人:“君山,我先去辦一下手續,等會出來接你們,好不好?”
楚君山頷首,仿佛并沒有看見方才梁星淵的川劇變臉,目送他遠去。
“蔣純。”楚君山忽然開口。
蔣純愣了愣,仍下意識應道:“嗯?”
楚君山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并沒有回頭望向蔣純,聲音很淡,仿佛即將在夜風中融化:“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的人類——包括梁星淵,知道了我們的過往。那么你覺得,我們這種從污穢之地出來的‘屠夫’,還可以被這個世界……或者說,自己的愛人,接受嗎?”
第47章 小狗
這個問題曾經出現在蔣純的夢境之中, 只不過,這些都只是他在心中對自己問出的問題。
蔣純從沒想到,有朝一日, 他會從楚君山那里,聽見這樣的話。
他只是依稀記得, 楚君山不是這樣的。
“這個……”蔣純愣了愣, 很快, 又回過神來,艱難地干笑了笑, “應該不會吧。”
這個問題的回答言不由衷。
在蔣純的印象中,就算是當年從無限游戲剛剛出來的時候,他也沒有曾經將“不合群”、“不被接受”這個結局套用在楚君山身上。
因為,當時的楚君山深陷心理問題,將自己關在房間里, 蔣純也并不知道, 那段晦暗的過往之中, 是否有人將他拯救。
在蔣純的印象中,楚君山應當, 永遠不會覺得自己不會被這個世界接納——
因為,這個世界,根本不再適合他生存了。
有的時候,蔣純總是在那張平淡無波的臉孔下,窺見楚君山空洞蒼白的靈魂。
在午夜夢回之際,他總覺得自己和楚君山雖然是“幸存者”,卻始終沒有逃出那個死亡游戲。被怪物異化的一部分自我已經長久地伴隨著他們本身, 跟隨著楚君山與蔣純一起,回到了這個“正常”的世界。
可是……
蔣純不知曉, 楚君山為什么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難道說,最近各方面給到的壓力實際上太大了,因此,楚君山有些難以承受了嗎?
如果之前積攢下的郁結并沒有得到消解,經年過去,楚君山那些痛苦的回憶再次被一個個類似的場景喚起,應當會感到疼痛難忍吧。
想到這里,蔣純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么,他真的覺得自己可以理解楚君山為什么這么想。
然而,和他想象的不一樣,楚君山開口了:“原來這樣,我只是問問。”
蔣純一頓,微微轉過頭,目光望向楚君山。
這人今天穿著一身單薄的短袖襯衣,身姿單薄,全身裸露出來的皮膚在醫院冷白色的光下顯得無比白皙,甚至蒼白到了幾欲透明的地步。
楚君山有著一張仿佛永遠不會變更神情的臉,那雙堪稱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永遠不會有任何情緒,如一面無波無瀾的湖面,映照著整個世界的丑態。
剛剛問出問題的人似乎并不是現在這個坐在原地、面無表情的楚君山,而像是蔣純的幻覺。
他皺起眉,囁嚅了一會兒,有些不確定的看向楚君山,良久,才輕輕的嘆了口氣:“楚楚……你,是不是這段時間太累了?”
“并沒有。”楚君山抬起眸,用那雙萬年不變的眼睛看向蔣純,被看者忽然覺察到一陣毫無緣由的心虛,主動的挪開目光,楚君山這才慢悠悠地轉過頭,“不過只是隨口說的罷了。”
蔣純并不明白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楚君山并不擔心蔣純口中所說的“外界對他的看法”,事實上——他從來沒有擔憂過這件事情。
過去的幾年之中,他曾經偶爾想過,如果有一日,這個世界產生了異化會怎么辦。
也許是連續多年身居高位帶來的習慣,他習慣性的要求自己站在高位,俯瞰著全局,推搡著自己去模擬每一個人在這樣的場景中作出的反應——甚至是他自己。
緊接著,這樣的想象就被楚君山停止了。那并不是因為別的原因,而是,他只是覺得有些……無聊。
他發覺無論自己怎樣模擬出各種不同的可能性,自己的選擇都很簡單。
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的那一日,楚君山大概會無動于衷,冷漠地觀察著這個世界,讓那些自己曾經親身經歷過的痛苦一點點蠶食這個世界。
他大略會袖手旁觀吧。
可是現在,他并不會擔心這個既定的結局了。
他更加擔心的事情——其實與他本身的事情更相關。
楚君山微微瞇起眼睛,極佳的視力捕獲了遠處正拿著一堆手續冊,徐徐朝著他走來的梁星淵。
他的伴侶是一只怪物,毋庸置疑的,他是一只很有禮貌、略通人性的怪物。
但是,從他在某些事情之中體現出來的異于旁人的兇殘和偏執——楚君山幾乎能夠確定,這真的是一只貨真價實的,披著人皮的怪物而已。
他擁有怪物的一切本性,也許他在另一個世界,屬于弱小的那一類,但是這并不代表著,在它們遭遇背叛之后,它們不會對自己產生任何威脅。
如果真的有那一日,楚君山并不害怕他的報復。畢竟,他曾經在原來的無限游戲中,殺死過一只怪物整整一千次。
那只怪物被匍匐在他腳底的污穢邪物們稱之為“王”。
即使不知為何,在他屠戮那只復活后不做任何反抗、只是安靜的等待著他的利劍的怪物時,那些低賤的小怪物們仍然秉承著忠誠至死的原則,前仆后繼地嘗試著保護它。
但是——最終,楚君山還是殺死了它。
他收回思緒,將自己從回憶中掙脫出來。
之所以擔憂這個問題,只不過是楚君山曾經從這件事情上得知,一只怪物對于自己的伴侶的忠誠,有著天然的嚴苛要求。
它們無不希望自己的伴侶永遠不會背叛它們,如果被它們發現背叛的行徑,那么怪物就必定會報復它們昔日摯愛的伴侶。
比起“報復”,楚君山更不愿意看見來自梁星淵的“仇恨”。
這對于楚君山而言,絕對是一次很神奇的體驗。
在徹底失望之后,他從來不會為任何人或者事駐留腳步,自然,也不會為任何東西引起情緒上的波動。
可不知為何,對于他而言,梁星淵卻像是一個格外特殊的存在。
雖然只是可能,但是他仍然下意識地不想要冒風險。
所以,楚君山正在考慮一件事情。
他應該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以一種溫和的方式,告訴梁星淵這件事。
“哎,梁星淵過來了。”蔣純正在悄悄地察言觀色,即使楚君山面上不顯如何,可是,潛意識告訴蔣純,楚君山現在狀態并不對,“走走走,咱們趕緊回家洗一下吧,這一身消毒水味兒,真是煩死我了……”
楚君山抬起頭,果然看見了逐漸靠近過來的梁星淵。
梁星淵顯然對方才兩人之間的暗流涌動并不知情,他面對著楚君山,微微彎著眼眸,笑意溫和:“君山。我們現在走吧?”
“送我送我!”蔣純跳出來,“累累累!我今天可是大功臣,你們倆快送我回家!”
“沒問題。”梁星淵也發覺了楚君山的不對勁,微微挑起一側眉梢,看向楚君山,下意識以為是他太疲憊了,下意識想要說一些活潑點的話來安撫他,“兩位要吃宵夜嗎?”
蔣純剛要說話,楚君山便率先開口:“你們去吃吧,我在這里等你們回來——梁老師順便送一下蔣純吧。”
蔣純愣了愣,有些沒反應過來,剛要問為什么,楚君山便補充道:“正好來一趟醫院,想問一下醫生一些問題。”
他這么說,蔣純就明白了。
之前,為了排查無限游戲會不會給身體帶來傷害,楚君山和蔣純每年都需要體檢。
或許是今天的遭遇讓楚君山感到哪里不舒服了?!
蔣純思來想去,幾乎在三秒鐘之后就下了決定——
這件事情先不能讓梁星淵知道!省得節外生枝!
下一秒,他快速的抓住梁星淵的袖子,沖著他眨眨眼:“啊這樣,那咱們先走吧,不吃宵夜了,等下次咱們仨都有時間再來……走吧走吧,辛苦梁老師了!”
梁星淵很快被蔣純連推帶搡的拽走,留下楚君山一人在原地。
也許是長夜太寂寥,又或許是方才的思考太過深遠,楚君山出乎尋常的感受到了一點兒心緒波瀾。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很想抽煙。
這是一個他幾年前的畢業季養成的惡習。
金融行業大多業務繁忙,趕不完的業務,無休止的加班,以及接踵而來的就業壓力與父母的展望,都為此陋習的培養起到推波助瀾的效果。
只不過,這么多年過去,這個習慣也早就在他進入無限游戲之后迅速斷開,像是割斷了他和正常生活的臍帶。
他走出醫院大廳,在一家小超市里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從這里朝外望出去,醫院大樓的燈火星星點點,排列成串,夜晚的煙云寂寥,纏繞在大樓之上,愁云淺淡。
空寂的黑暗之中,楚君山點燃了細長的香煙,卻并不遞到唇邊,而是松松的夾在指間。
他的目光追逐著這串明滅不定的星火,橘紅色的溫暖火光跳躍在他眼中,照亮忽明忽暗的心緒。
直到一支香煙都燃盡,明滅的火光將要燒到他的指尖,將白皙的皮膚染上夜與火的顏色之時,楚君山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重新讓自己回到了這個人間。
他干脆利落的掐滅火光,將煙頭丟盡滅煙池里,把火機連同那盒煙一起送給了醫院門口的保安。
楚君山仍記得自己和梁星淵的約定,他折身朝回走去,卻不料下一秒鐘,在黑暗的角落里,伸出了一條堅實的手臂。
這一回,輪到楚君山詫異了。
他結結實實的愣在原地,抬起眸,撞進那雙與夜色同樣濃深的眼眸。
熟悉的氣息一瞬間籠罩在他鼻尖,很快打消了楚君山的警惕。
他放松著身體,讓自己的姿勢不要那樣僵硬,調整了一個姿態:“你……”
“抽煙了?”
梁星淵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沙啞了一些,他主動俯下身子,那條手臂順著橫過來,不由分說地箍在他的腰間,縮短著兩人之間的距離。
“……嗯。”
楚君山不咸不淡地應答,感受著俯下身的人正在用鼻尖一點一點的嗅自己頸間的氣味,就像是一只貨真價實的小狗。
只不過,他發覺,今天的梁星淵,似乎有一些異常。
他不斷地將楚君山和自己之間的距離變得更短一些,似乎非常沒有安全感,需要確認一個事實——
面前這個人類,是屬于自己的。
只不過,他沒有直白地言說,只是用自己受過理智禁錮的行為申訴著。
不爭,不搶。即使是一只怪物,仍然可愛得令楚君山動容。
于是,楚君山掀唇,纖長濃密的眼睫微微下落,第一次籍由被煙熏得有些喑啞的嗓音,低聲說——
“嗯。我就在這里。”
不會離開,誰也搶不走。
第48章 殺意
也許是因為這句話, 楚君山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覺面前的人忽然緊緊的環住了自己的腰。
剛才被苦苦壓抑著的占有欲.望終于在一瞬間不遺余力地展露出來——
想要你,想要你, 想要你。
楚君山,我想要你。
想要你的親吻、擁抱、肢體的接觸……我想要你的優點, 你的缺點, 你的過去, 你的未來——我想要的是全部的你。
這種想法伴隨著痛苦一起升起,像是月光一般, 灑滿了梁星淵黑色的心臟。
……他絕不愿意這樣做。
沒有人比梁星淵自己更清楚自己是什么樣子。
他是一只無惡不作、罪不可赦的怪物。在神志不清的每一瞬——就像過去他倒在某個人類玩家的刀鋒之下那樣——他會將面前的楚君山當作自己唾手可得的獵物,做出一些……他不愿意看見的事情。
在靠近之前,梁星淵已經做好了被拒絕、被推開的準備。
可是……
楚君山,竟然主動地接納了他的靠近。
梁星淵的神思微怔,垂下眸, 濃黑的睫羽往下落著。
那雙眼的目光正定定地望著楚君山, 仿佛要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任何一點兒名為“不情愿”的情緒來。
只不過很可惜, 他只能在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里,看見黯淡的光線反射下的自己。
沉默, 古怪。
如果不是那張人類的臉,他可真像一只怪物。
梁星淵似是并不想要過多的望著自己的模樣,驀然挪開視線,用理智警告著自己一個命令。
放開他,放開他!
梁星淵……他并不是你的獵物啊,因為他,是你的……愛人。
理智正在不斷地告誡著他這一點, 可是,作為怪物的本能正在背地中作祟。
他不想要放開楚君山。
保持著現在這個原有的姿勢, 只要微微俯下身,就能夠嗅到楚君山頸間清新的香氣,怎么聞都聞不膩。
好香。
那種香氣很淺淡,并不來自于任何香水,源頭好像只是楚君山而已。
捉摸不定,飄渺難測,正如梁星淵此刻對楚君山的看法那樣。
他覺得,楚君山就像是空中的一縷煙霧。
如果不好好抓緊,那么就會在一瞬間離開。
作為怪物,他發覺,自己本能的一面正在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步復蘇。
深淵的氣息似乎隔著一整個世界,陰魂不散的纏繞在自己的身邊。深淵底部那些古老的吟唱與呼喚,正在一刻不停地追逐在自己身邊,企圖喚醒它們墮入凡塵的王的本能欲.望。
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梁星淵驀然發覺了自己的改變。
他發現……對于自己的愛人,與之前相比,自己擁有更少的耐心,卻多了一些陰暗的占有欲。
好想吃了他啊。
只有把他整個兒吞吃下去,不帶任何拆分,把他的一切都塞入口中,吞入腹內,只有這樣,才能確保這個人完整的屬于自己。
可是,出乎意料的,這些陰暗的想法冒出之后,還沒有來得及逐漸擴大影響,就被另一種異常滿足的快感包裹了。
那種沁人心脾的快感……來自于楚君山的擁抱。
在梁星淵的記憶之中,楚君山似乎很少主動擁抱過自己。
他總是生性淡漠,在日常生活中,甚至都很少有表露自己真情的時刻。只有在某幾個夜晚偶爾動情的時刻,才會仰著頭,在昏暗的燈光下,低低的念著他的名字——
“很好。”
只是一個贊揚的詞匯,卻讓梁星淵覺得如獲至寶。
一個擁抱……勝過無數夸耀的詞匯。
一瞬間,那些惡意的渴望在一瞬間消退下去,如果不是焦渴的口舌仍然在提醒著梁星淵想要進食的欲.望,他幾乎要忘記了幾分鐘之前,自己那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渴慕。
“現在要回家嗎?”
在黑暗之中,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和比心跳聲更加響亮的、來自于他愛人的聲音。
借著淺淡的月光,梁星淵低下頭,輕輕地親吻上他的唇角。
兩人的唇.瓣相貼,明明是一個簡單至極的吻,情愫卻像是絲線,牽連起了月光、清風,與兩人之間的視線。
一時間,誰也不想先退開一步,阻斷這樣的觸碰。
“嗯。”
梁星淵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足足有好幾分鐘,才終于戀戀不舍地準備撤開腳步。
他想了想,又有些不舍,直直地對視著楚君山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學著小狗的方式,在他的頸間輕輕蹭了蹭,妄圖留下自己的氣味才好。
楚君山沒有動彈,只是垂著眸,看他做完這一切,又聽見梁星淵輕聲道:“好喜歡你。”
在黑暗中,滑膩的觸手在一瞬間低低的共鳴起來。
它們都在吟唱著同樣一個名字——
好喜歡你,好喜歡你,好喜歡你。
楚君山,我們的王,真的好喜歡你。
·
很快,和蔣純之前預測的一樣,這個世界正在以極快的速度發生改變。
無數個“深淵”已經達到了培養怪物的條件,搖身一變,不再以遮遮掩掩的方式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那些丑陋的怪物很快頻繁出現在人類的視野中,被“感染”者和死亡者人數不斷增加,第三醫院的床位早已供不應求——
對于普通民眾而言,最恐怖的事情還在后面。
他們手無寸鐵,能夠使用的武器實在有限。
他們很驚恐的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擋怪物對他們的侵襲。
星海幼兒園也順應時代潮流,很快停課,將小朋友們送回了家。
梁星淵因而有了更多的時間去做自己的事。
他想做的事情不少,雖然有輕重緩急,但是也比較難以在短時間內做好所有事情。
當務之急,是抓捕這些怪物中最為厲害的“大王”。
但是……
他似乎,并不知道那些怪物都藏在什么地方。
溫暖的室內,陽光斜斜的下落,從透明的玻璃窗中穿過,落在梁星淵放下的蒸屜上。
幾個造型巧妙的包子和燒賣整整齊齊地擺在上面,看上去很有食欲。
梁星淵動作干凈利落的將蒸屜放進蒸籠中,在這一段動作消耗的時間內,落在大理石臺面上的陽光正在微微地向前偏移,那一片本就稀薄的光線經過偏移,緩緩地消失在了梁星淵的眼中。
他不甚詫異地挑起眉梢,轉過頭,背對著窗戶,確定楚君山已經和蔣純一起出門,并不在家之后,他臉上的神色倏地變得冷淡下來。
“出來。”
他說話的對象并不是任何人——
而是,窗外擋住光線的龐然怪物。
那是一只應當生活在哥斯拉世界中的怪物。
它渾身長滿了肉球,開裂的口是鮮紅色的,齒列上還沾著新鮮無比的血液。
此刻,那些眼睛正在上下顫動著,明顯是在尋找一些自己想要看見的東西——
比如說,它們曾經的“王”。
現在,它明顯已經找到了。
“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
梁星淵干脆利落的轉過身,將手中的抹布和圍裙放在一旁,雙手支撐在島臺上,微微瞇著眼睛,打量著這只丑陋的怪物。
明顯,面前這只形貌丑惡的怪物令梁星淵顯然有些嫌惡。
這就是怪物。他淡淡的想。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除卻自己之外,這個世界里入侵的最大的怪物了。
梁星淵實際上隱約地知道一些世界投放怪物的規則。
一個世界之中,往往會按照等級和大小,投放入一些數目客觀、卻不會自相殘殺的怪物。
梁星淵自然算最大的王,如果,他愿意繼續當一只怪物,那么,這個世界應當可以被他所主宰。
可是,他明顯不怎么配合,甚至想要去成為一個人類——特別是,他現在還與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產生了戀愛關系。
暴怒的世界意志應當會選擇扶植另外一個次等的怪物來取代他的位置——比如說現在。
梁星淵抬起頭,在這只怪物身上,嗅到了無比明顯的深淵氣味。 腥臭,難聞。可是,深淵代表著的是力量。
這只怪物明顯被世界意志加強過,如果真的動起手來,這片區域的生物估計都要遭殃。
如果楚君山剛巧這個時候回來……結局估計不堪設想。
梁星淵盤算著這一點,思考了一會兒,開口道:“是深淵意志讓你來的嗎?”
他用的是怪物的聲波頻率進行交流——
這種發言與其說是“交流”,更不如說是一種上位者的質問。
那只怪物像是被這道命令一般的話語震懾住,身上的肉.球在一瞬間完全震顫起來,堅硬的突刺從臃腫的皮下張開,仿佛下一秒鐘就要沖上來。
然而,梁星淵在它這樣做之前,微微瞇起眼睛,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等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附身在肉.球怪物身上的深淵意志明顯得知了這一點,剎那間,喜悅如潮水般涌來——
如果梁星淵愿意繼續成為深淵的王,那么,深淵意志自然愿意進入更加強大的怪物軀體中!
如今梁星淵這樣說……難道說他改變自己的主意了?!
深淵意志喜出望外,勒令怪物收攏自己的殺意,匍匐在地上,用扭曲的聲帶發出嘶啞難聽的吼叫。
“王。你想殺了我嗎……如果你愿意成為我們的王,那么,這場戰斗可以避免……”
“不必如此。”
梁星淵打開廚房的窗戶,用極佳的臂力掰開了防盜窗的鐵條,動作干脆利落地翻出墻,而后,他又輕輕的捏了一下那些歪歪扭扭的鐵條,下一秒,防盜窗復原如初。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微微瞇起眼睛,像是在考慮著什么。
半晌,在怪物明顯帶著驚懼的眼神中,梁星淵走了上前,帶著點嫌惡地單手捏起了怪物的口器。
剎那間,那只龐然大物就像是皮球一般,被梁星淵輕松至極的捏起。
“走吧,我們到空曠地方打。”梁星淵轉過頭,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屋,語氣輕快,“我的房子,裝修很貴。”
第49章 眷顧
對于被梁星淵提起的那只怪物來說, 它實際上并不怎么明白梁星淵口中所說的“裝修很貴”的含義。
然而,梁星淵身體力行的拉扯卻令它察覺到一種莫大的危機感來。
……他要殺了它!
怪物身上同類的氣息不知什么時候蔓延而出,兩人身上的氣息交纏在一起, 仿佛某種代表著權力的信息素,正在隱隱地較量著。
被戲耍的深淵意志敏銳的察覺到了這一點, 剎那間, 原本像是一個皮球一般被提在手中的怪物驀然暴動起來。
它身上的無數肉球都在一瞬間收縮起來, 無數細小的眼睛由黑轉紅,飛快地旋轉起來, 尋找著此時此刻它想要望見的唯一目標。
梁星淵根本無須抬眸,就能夠預想到它即將作出的反應。
于是,他干脆利落的松開了手,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將它踢到了一遍。
那團腐敗的、看不出具體形狀的腐敗肉.球瘋狂地朝著梁星淵站立的方向擁擠著——
“看來, 你現在有一些不理智。”梁星淵仍然沒有抬起頭看向它。他慢條斯理地從口袋中抽出一張柔軟的手帕, 仔仔細細的將剛剛那只接觸過怪物的手擦拭干凈, “所以,我認為, 你先自己冷靜一下比較好。”
被戲耍的怪物終于明白了梁星淵的意義,一股滔天的怒火從它發育不全的心間噴薄而出——
這個披上人類外皮的怪物……正在戲耍它!
過去頹敗的王嗣……他是怎么敢的?!
肉.球怪物秉承著自己的意志,瘋狂地朝著梁星淵的方向涌去。
它身體被拆分成了無數個部分,此刻都由眼球帶領著,不斷地向前沖去。
然而,梁星淵卻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緊的事情,不緊不慢的從口袋中摸出了自己的手機。
他垂著眸, 修長的食指專注地在屏幕上輕輕點動,仿佛并沒有注意到面前接踵而來的危險。
終于, 第一枚肉.球即將碰撞上梁星淵的褲腳時,被一股不知從何而生的巨力直接擊飛!
與此同時,剛剛踢飛怪物的“人類”正巧撥通了自己想要的那個電話,語氣輕快——
“蔣純,你現在還和君山在一起嗎?嗯……我知道你們去了中心商城那邊,中午要不要留在那里吃飯呢?”
梁星淵的聲音如往常一般溫柔沉靜,富有條理。只不過,此時此刻,令他有些不滿意的其實還是與聲音混雜到一處的背景音——
那些沉悶的“噗噗”聲,其實就是那些怪物正在被一個個擊飛時發出的聲響。
電話那頭的人明顯是給出了一個問句,梁星淵垂下眸,濃黑的睫毛遮住陰晴不定的眼底,令人看不清他真實的神色。他的姿態隨意又散漫,似乎眼前的危險簡直不值一提,什么也算不上:“……嗯,也許是一個壞消息吧,家里停水停電了,物業說下午三點才能恢復正常,所以在這之前,你們還是在外面吃比較好……是的,我需要處理一些小麻煩。”
他聲音很輕快,語調平直,與往日的語調相比,簡直聽不出任何差別。
不知那邊的蔣純回應了一些什么,在已經被擊飛到墻上、撞癟的肉球驚恐的眼神中,梁星淵異常溫和的一笑:“嗯,你們倆都記得吃飯,祝你們等一會兒玩得開心。再見。”
下一秒鐘,電話掛斷。
原先臉上帶著溫柔笑意的男人仿佛脫下了自己的假面,飛快地改換了神色。
在面對怪物的時候,梁星淵從來不會用這張笑臉。
他微微垂著眸,看著那些艱難組合在一起的殘肢碎片,微微瞇著眼眸,終于表露出今天的第一個態度:“就這樣嗎?”
梁星淵低下頭,居高臨下的睥睨著那些怪物,不知想到什么,眼眸微彎,卻令對方感受不到任何的暖意,有的只是沁骨的冰冷:“聽說你打算用這樣的伎倆,來取代我的存在,對嗎?”
兩簇青色的微火驟然明亮起來,天際不知何時變得黯淡至極,黑云壓城,將這片空間與正常的世界完全隔離開來。
梁星淵微微笑著,溫柔又耐心:“做夢。”
·
二十分鐘后,梁星淵隔壁的鄰居出來散步時,碰見了正走在路上的梁星淵。
他對這位有禮貌、溫和體面的鄰居非常有好感,笑著打招呼:“哎!小梁老師!今天沒去上班?”
“嗯,幼兒園停課了。”梁星淵也回以禮貌的微笑,“廖叔叔出門遛狗嗎?”
“是啊。”鄰居點了點頭,剛要答話,手中牽著的哈士奇就止不住的朝前奔跑,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任憑狗子帶著自己跑了兩步。
他剛要斥責,卻發覺哈士奇并沒有跑遠,而是圍繞在梁星淵腳邊,正低著頭,嗅聞著什么。
鄰居反應過來,目光稍稍推遠,落在了梁星淵手中提著的蛇皮袋,有些愣怔:“這是買了什么東西嗎?”
“只是一堆垃圾。”梁星淵只是禮貌的彎唇,看上去并沒有將蛇皮袋打開,將里面的內容物展示給他人看的想法,“準備拿去丟掉的。”
送走了驚愕的鄰居,梁星淵臉上的表情瞬間冷卻下來。
他將那個碩大的袋子帶到了小區旁邊那個垃圾焚燒廠旁,看著它被送進焚化爐,才折返身,走回家里。
“太臟了。”他喃喃自語道,“到處都是怪物的味道。”
也許是做人做得太久了,梁星淵甚至有些忘了,自己上一次吞噬怪物,到底是什么時候。
他并非生來就是深淵之助,自從誕生起,他就是深淵中最底層的生物。
那日他誕生在污穢的泥潭中,默默無聞,誰也沒有發現,那只連身體都不成型的未來邪神來到了人類的聚集地。
彼時他正在吞噬著怪物,在酸澀的苦味彌漫中,他遠遠的窺見了一角不屬于自己的親情。
那個高瘦、蒼白的青年俯下身,牽起了一個被拋棄在大街上的小孩。
然后,在他的注視下,那個人類給小孩買了一根小小的糖葫蘆。紅色的、圓滾滾的山楂裹著晶瑩的糖水,穿在淡青色的竹簽上,被小孩舉在手上,相比比他口中咀嚼的怪物肉塊要香甜多了。
自那以后,每每吞噬進一只怪物,梁星淵就會回憶起那日在沼澤之邊看見的糖葫蘆。
梁星淵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的情緒變得復雜許多,再次抬起頭的時候,那雙眼眸之中除了極盡濃重的黑,別無他物。
理智告訴梁星淵,自己應該離開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深淵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他這幾日明顯感受到了自己的失控。
無論是怪物的本能,還是被收斂起來的欲念,都會隨著深淵的影響加深而變得更加張牙舞爪。
如果不回到深淵中去,他將會變成連自己都永遠無法控制的樣子。
要是傷害到楚君山的話……那絕對不會是他想要的。
梁星淵嘆了口氣,推門走進家,幺幺零從門內飛奔而來,親熱的圍著主人的腳邊打轉兒,看上去絲毫不記得任何之前梁星淵送它去絕育時的仇恨了。
梁星淵心中有事,難得放空了一會兒自己的思緒,讓自己不再那么密集的思考。
他不想離開楚君山。
梁星淵很清楚的知道,如果他待在楚君山身邊,受到深淵持續性的影響,也許最多只是失去自己的理智。
可是如果一定要他離開楚君山的話——
梁星淵毫不猶豫地肯定,自己會瘋掉的。
他和楚君山之間,有太多太多的隱瞞和不坦誠——
如果他沒有感覺錯的話,楚君山應當,也有不少的事情,沒有跟他說。
梁星淵輕輕地撫摸著幺幺零的腦袋,輕輕的嘆了口氣。
如果……他們能夠再坦誠一些的話,會不會更好一些呢?
畢竟,這個世界似乎已經逐漸走上了窮途末路,如果不在一切事情還來得及挽回的時候,將真實的自我重現在這個世界上,重現于楚君山面前,那么,梁星淵想,千百年后,自己即使被封凍在無所改變的深淵之下,也不會因此留有遺憾。
梁星淵微微地抿著唇,像是在猶豫著什么。
窗外刮起一陣輕風,吹動著柔軟的半透明窗紗,陽光掩映在樹蔭之間,一切都靜謐而美好,這份無可比擬的、在深淵之中根本無法重現的美好來自于人間。
那么……
梁星淵垂著眸,由于痛苦,兩片長而密的睫毛攏在一處,遮住那雙顏色深邃的眼眸。
他……一定是要告訴他的。
梁星淵抿著唇,正在思考以什么方式告訴楚君山,剎那間,他身邊的空氣都在一瞬間凝固起來。
這樣的變故令他微微蹙起眉頭,下一瞬間,周遭的景象全部改換,正常的家居環境變成了彌漫著火與污泥的污穢之地。
梁星淵垂下眸,冷冷地凝視著倒影著自己面孔的深淵。
須臾之間,深淵之中浮現出一道輕柔的嗓音。
被驅逐出的深淵意志在此刻再一次出現在了這個世界。
它幻化成梁星淵的模樣,微笑著幻化成一個拿著禮杖、微微欠身的老者——
“好久不見,我們的王。”
第50章 破綻
深淵中是沒有光的。
這里并未有過時間的概念, 所有的生物都在按照命定的節奏誕生、生長、死亡。
時間仿佛也格外不偏愛這塊土地,生命在這片滿溢著死亡之氣的地域靜默地流淌著,須臾與永恒之間的距離, 仿佛比花與露水之間還要模糊。
“如你所見。”
那道聲音從深淵中傳出來的時候,顯得極其空靈悠遠, 它并不攜帶著任何名為“不堪”的情緒, 相反的, 在梁星淵現在劇烈起伏的心緒對比之中,它甚至被襯托得平靜非常。
“我們真的, 好久不見了。”一張與梁星淵的長相完全相同的臉出現在深淵之下,就連眉眼的細節都極其相似,仿真到了極點,唯一能夠令人認出差別的是,區別于梁星淵此時冷漠的神色, 那張臉上所帶著的神色甚至是溫柔的, 略含責備的目光, “這么多年,你竟然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我嗎?”
它說到這里, 甚至彎了彎那雙眼眸,眸光之中帶著溫柔的包容:“真是的……至少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我還是你的父親呢……”
最后那個稱呼落在梁星淵耳中,效果卻并沒有深淵意志想象的那么好。
他仍然維持著自己原先的冷冽,宛若山巔新雪,不為任何污穢之物所染指。
“你想說什么?”梁星淵轉過頭,微微地垂下眸, 冷淡極了,降尊紆貴一般道, “我只給你三分鐘,如果沒什么值得我停下來聽你說的話,那么,你的下場只會和剛剛那只蠢貨一樣。”
“這么久沒見,王還是這么狂。”深淵意志就像一個慈祥的老者,即使現在是在被梁星淵威脅,可是說話的聲音仍然不疾不徐,仿佛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不過沒關系,我并不是要來阻撓你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而我要做的是邀請。”
梁星淵聞言,冷冷地轉開目光,唇角有些嘲諷地往上微微翹起:“邀請?邀請我降臨這個世界,作為一只怪物,重新統治那些蠢貨東西,自降身份把自己和它們為伍嗎?”
“你本就是一只怪物。”深淵意志并沒有責怪他的無力,就像是包容耍鬧孩子脾氣的長者,溫柔地說,“這一點無需置疑,只不過,你不覺得,作為人類在這個世界生活的時候,不會太累嗎?”
隨著它的話,原本平靜無波的深淵之下,水面忽然泛起一陣陣圓圈狀的微波。
在顫動不已的波濤中央,梁星淵看見,里面映出了一張接一張的畫面。
“他們自誕生起,就是極其孱弱的生物。我在剛剛降臨于這個世界的時候,看見那些從名為‘醫院’的地方出生的粉色嬰兒時,曾經對他們寄予了信心。畢竟,我以為人類的幼崽和幼年期的深淵種一樣,等到長大了,他們就可以獲得深淵賜予的強大力量。可惜——”
梁星淵看見自己的臉微微地皺著眉,像是很不贊許一般,半晌才有些失望的輕輕搖著頭,嘆息:“可惜,他們似乎并不是那種可以有幸獲得力量的種族。”
“……嗯?”梁星淵聽見自己微微上翹的尾音,里面喊著的都是不置可否的戲謔,“是這樣嗎?”
“是的。”深淵意志回答得斬釘截鐵,“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尋找過很多像剛才那只被你打敗的怪物一樣的同類,因為我深切地認為,只有偉大的深淵,偉大的拉萊耶之神,才能賜予我們源于黑暗的力量。可惜,少了你,那些怪物似乎并不令我滿意。”
“我不會同意的。”梁星淵似乎已經明白深淵意志要說些什么,可是他沒有給任何機會,而是斬釘截鐵地拒絕道,“我現在只是一名人類。”
深淵意志今天的目的應當很簡單,那只怪物就是對他的一種“試煉”。
如果他沒有打敗剛剛的那只怪物,那么,這只怪物就明顯符合深淵意志的要求,繼續充當它完美的軀殼;如果梁星淵殺死了那只備選者,那么它的死亡就會成為深淵意志向自己拋來的橄欖枝。
成為這個世界的王……
這是一個尋常人都無法拒絕的權力。
怪物更不會。
梁星淵微微垂著的眼眸中劃過一抹復雜的神色,像是并不理解某件事情——
“人類有什么好當的呢。”深淵意志似乎發覺了他眼中閃過的惑色,壓低聲音,循循善誘地對他說,“我聽說,你在這個世界有了一位愛人,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對不對?”
梁星淵并沒有應答,沉默卻令深淵意志更加欣喜了一些——
對了!
沒有怪物會不愛他今生選定的伴侶!
如果強捏住這個把柄,那么,梁星淵成為自己的新軀殼的事情,一定是八.九不離十的!
只要繼續說就好了。
“你想想,如果你只是一只普通的怪物,那么就意味著要被這個世界即將出現的新王的制裁——到那個時候,實際上,你甚至沒有能力保護你的伴侶。這是你想要的嗎?如果,你愿意和我站在一起,永遠跟我綁定在一起,我能夠保證,你和你的愛人——那個人類——會安穩地度過他作為人類的一生。”
可是,和深淵意志想象的不太一樣。
理應當被戳到痛點的梁星淵卻維持著方才微微垂著眸的姿態,并沒有立刻應答下來。
客觀上來說,深淵意志所說的話并不是毫無道理的。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如果有其他的怪物吸納力量,被擁護為王,那么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比梁星淵更明白它們帶來的“魔窟”二字應當如何書寫。
自古以來,只有站在金字塔頂端的東西才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
在這個危險即將到來、大廈將傾的世界上,只有成為最頂尖的那一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掌權者,才能保護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
但是——
梁星淵復又抬起頭的時候,那雙眼睛里已經沒有了方才的惑色——疲憊、憤怒、困惑——這些統統都消失了。
那雙如無機質的黑曜石一般冰冷純凈的眼眸在暗夜中閃爍著冰涼的微光,梁星淵面無表情地看向深淵中那張與自己如出一轍的臉,只是說:“我要考慮一下,有一些其它的事情,還需要我去完成。”
深淵意志明顯愣了愣,像是沒有想到,向來以冷血無情而著稱的梁星淵竟然這么好說話,僅僅只是考慮片刻,就答應了下來。
至于他說的“其他的事情”……深淵意志其實并不擔憂。
畢竟,那個叫“楚君山”的人類的行蹤還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視線之下,不會出任何問題的。
因此,深淵意志很爽快的答應下來。
“好,我等你的答復。”它用梁星淵的臉溫柔地笑著,“我就在這里,等待我們當之無愧的王。”
深淵意志的話音宛若漣漪中最后一個圓圈,很快消失在空中。
那一瞬間,原先險惡的深淵立刻在梁星淵的眼前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最開始的家中餐廳。
暖色的裝潢、兩層的小復式設計,還有明凈的窗臺……
也不知道楚君山剛剛回來沒有。
梁星淵低著頭想著,一面撿起放在桌面上的攪拌棒,懸在空中的手臂停了停,想起自己一開始把圍裙放在了外面的客廳中,于是又一面朝著客廳的方向走去。
然而,還未走出去兩步,梁星淵就猛然止住了動作,那雙總是帶著溫柔深色的眼睛瞳孔微微睜大,不由自主地震顫起來。
面前的飄窗不知被什么巨大的東西打破,露臺外的花歪七扭八的倒了一地,棕色的土壤倏地撒了出來,就連幺幺零也蜷縮在桌腳,止不住顫抖著的嗚咽著。
很顯然,在方才自己并不知覺的那段時間里,這里遭遇了某位不速之客。
而大門……已經有了被打開的痕跡。
楚君山……楚君山回來了!!!
此刻,樓上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仿佛有什么重物不斷地從樓上墜落
梁星淵皺起眉,心臟幾乎控制不住的狂跳起來,朝著一片狼藉的客廳快步跑去。
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
他在哪里?
那些怪物……找到他了嗎?!
一時間,那些算計在梁星淵心中煙飛云散,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都見鬼去吧!
他要的只是楚君山!!
如果消失在他眼前,那么,他會讓整個深淵吞沒這個世界,將怪物一只只的抽出來拷打,讓人類排著隊交代,他們是否見過楚君山的身影……
如果……如果楚君山出現了意外……
那么這個世界,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梁星淵心急如焚地想著,從誕生到現如今,終于第一次理解了人類電影中主角的焦急和痛苦。
終于,他的腳步停在了樓上陽臺的門前。
他握在把手上的手是顫抖著的,梁星淵閉了閉眼睛,就像做了很大決心一般,終于推開了那扇門。
幾只怪物的尸體破敗得觸目驚心,橫七豎八地橫陳在地面上。
梁星淵的心跳停了兩瞬,目光艱難地朝著前方游移。
在陽臺盡頭,入目的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個背對著他的、穿著沾滿鮮血的白襯衫的高挑人類。
他身側倒著的怪物數目更多,死態也更加猙獰,可那個人類似乎并不覺得害怕,他正微微歪著頭,挽住自己的頭發,一個低馬尾掃在雪白的頸側。
他還在很認真的扎起那頭稍長的頭發,雪白的牙齒咬著一根發繩,微微側過眼眸時,梁星淵看清了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屬于他再熟悉不過的愛人的眼睛。
此刻,他穿著一雙戰斗皮靴,硬底鞋幫踩在怪物松垮的尸體上,那雙看向他的眼睛里不再是溫和平淡的春雪,而像是隱藏在深海之下的滾熱巖漿。
“嗯,這身打扮不錯。”楚君山松開手,似乎并不想要為自己的模樣做出任何多余的解釋,他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