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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骯臟

    二十分鐘前, 梁星淵到達了那只怪物引領的地方。

    這里確實有污染源,也應該藏著一個那些怪物曾經說過的“王”。

    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是, 它們口中信誓旦旦所說的“王”,似乎并不只有一個。

    看來, 從深淵中逃出來的怪物并不只有一個, 它們在這個滿是柔弱可欺、遍地都是沒有抵抗能力的人類的新世界上割據四方, 將這個世界劃分出無數勢力范圍,各自盤踞在自己的領地上。

    但是, 令梁星淵覺得有些可笑的是,它們不知道為什么,竟然達成了同樣的一個共識。

    它們要找梁星淵這個曾經的深淵之主單挑,仿佛只要第一個從梁星淵這里獲勝,它們就能夠名正言順地獲得夢寐以求的位置。

    簡直……可笑。

    在那只已經被他的冷臉嚇得瑟瑟發抖的小怪物把他“引薦”到了所謂的“新王”面前, 只是第一秒鐘過去, 梁星淵就不再猶豫, 用觸手劈向了那頭不知死活的怪物。

    他其實很想跟這只怪物好好談談心,告訴它, 一味的殺戮是不對的,和平和發展才是當今社會共同的主題。

    但是很可惜,這個念頭在他見到那只丑陋的、想要用眼神將他撕成碎片的怪物的第一秒,就蕩然無存了。

    在怪物面前,他幾乎脫下了自己所有的掩飾。

    任誰也不會發現,往日溫聲細語、溫柔耐心,衣冠楚楚的梁老師, 會站在一只怪物面前,任憑自己的觸手分食那頭看上去比他高大三四倍的怪物。

    他的神色極為冷漠, 不時垂眸撥弄一下自己放在口袋中的手機,仿佛在厭惡這只怪物的原因,只是因為它不知好歹的占用了自己下班后的私人時間。

    這樣的冷血、殘忍的怪物,和那個人們記憶中的梁星淵,簡直截然相反。

    但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只要楚君山沒有看見他這個樣子,就足夠了。

    這種丑陋的樣子,他一輩子也甩不脫的樣子,就給那些惡心的怪物同類看,就好了。

    只是,他似乎低估了這只膽敢自稱為“新王”的怪物的膽量。

    在臨死之前,這只怪物竟然開啟了自己的保命伎倆,整個幸福街區都被一瞬間拉進了鬼蜮里。

    梁星淵仍然面無表情,第一時間中斷了這里的信號,像是現在在他眼前發生的事情并不那么重要——至少,沒有他現在趕回去陪楚君山一起吃飯重要。

    他有條不紊的處理了裂隙之中不斷爬出來的小怪物,然后將那些開始下陷的地面凍住。

    觸手們似乎已經幫他處理過很多次類似的場面,因此現在看來非常平靜,鎮定自如地幫他處理著面前的一切——

    只不過,梁星淵發現了今天晚上,唯一一個值得在意的變故。

    比如說,在他快要完成這一切的時候,他在一堆泥土里發現了快要昏迷過去的蔣純。

    梁星淵愣了愣,方才冷漠的神色在一瞬間停滯在臉上,直到三秒鐘后,他看見蔣純驟然睜大的眼睛,才反映過來,現在到底發生了什么!

    蔣純的聲音很清晰的傳入他的耳朵:“你……!”

    只不過,梁星淵并沒有給他說完的機會,他柔軟的觸手在一瞬間將蔣純捆縛起來,下一刻,在梁星淵自己還沒想好怎么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那條觸手就秉承著鐫刻在基因之中的潛意識,將蔣純“砰”的一聲敲暈了。

    梁星淵:“……”

    他沉默了一下,看著被自己的觸手卷起來的、已經兩眼一黑暈過去了的蔣純,頭一次無師自通了類似于“心虛”的情緒。

    如果是其他的普通人類,其實對他來說不那么重要。

    直接敲暈了,然后到他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好了之后,再將時光回溯到兩個小時之前。

    只要提前阻止內外界的信息交流,在等到時光回溯生效之后,他就能夠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但現在……

    梁星淵默默地別過頭,掏出了自己的手機,點開上次給蔣純買裙子的成衣店鋪,眼睛都不眨地下單了好幾件,順便還很細節的將付款記錄刪了。

    ……就當賠禮了。

    畢竟,蔣純看上去應該很喜歡這家的裙子——這不,出來逛街還穿著。

    梁星淵嘆了口氣,無聲無息地在心中譴責自己的暴戾無道。

    結束了這件事情,梁星淵心中的負罪感終于減少了不少。

    所以,是時候處理那只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了。

    他信步走到裂隙邊,微微蹲下身,像是提一只小雞那樣,面露厭惡地從逐漸合攏的裂縫中拎出了一只比他還要高大好幾倍的怪物。

    它似乎受了不輕的折磨,渾身覆蓋著的油亮鱗甲已經脫落、翹起大半,一團葡萄狀的眼睛也已經被戳爛了個七七八八,看上去非常慘烈。

    “還敢嗎?”

    梁星淵仍然面上帶笑,可是那笑意從未到達眼底,只顯得陌生和虛偽。

    “啊、呃啊……”

    怪物已經無法說出話來了,就連一聲嗚咽都斷斷續續的,根本不成語調。

    梁星淵垂著眸,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地搭在一起,仿佛半只黑色的眼睛。

    “你好像還有一些臨終遺言想要跟我說。”

    他輕輕笑著,那個樂于助人的梁老師仿佛在這一瞬間又重新回魂。

    梁星淵伸出手,施舍一般地點了一下它被碾壓得凹陷下去一塊的腦袋,微笑道:“說吧。”

    隨著他的動作,那只瀕死的怪物似乎真的找回了一點兒生命的能量。

    它無力的翻動著一連串被壓爛的眼球,仿佛還在試圖尋找著梁星淵身上的任何破綻。

    “說吧。”

    梁星淵輕柔的語調再一次響起,溫溫柔柔的,不像是催促,更不像是逼迫。

    迫于強大得幾乎無法忽視的壓力,怪物張了張口,喉嚨之間發出了可怖的“咯咯”聲。

    “你……你無法阻攔的……”它無力地轉動著眼球,望向逐漸恢復成金燦燦落日景象的天際,仿佛要將這個正常的人間刻進記憶中的最后一眼,它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傳遞著一個消息,“它們正在從那個出口逃出來,你……根本無法阻止。”

    “嗯。”梁星淵看上去很好脾氣,低聲應道,“然后呢?”       怪物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些力氣,猛地抬起頭,看向梁星淵冷淡的、毫無情緒而顯得異常平和的俊美側臉:“你跟我們一樣骯臟,從一樣的地方逃出來……憑什么……憑什么能夠混入人類的世界,這樣的幸福生活……我們也想過啊。”

    “原來是深淵啊。”梁星淵的聲音冰涼,卻帶著一種莫名的誘哄意味,“這樣幸福的日子,你們也想過,對不對可是——你們這些骯臟的東西,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長存。”

    “啊哈……哈哈哈哈哈——”

    怪物忽然幻化成了梁星淵的樣子,可怖的身體掩藏在那張俊美的臉下,顯得異常割裂、畸形。

    它睜大了眼睛,發出了譏諷的聲音:“王啊,你以為,只有我們的同類從那個世界到來了嗎?”

    怪物咯咯地笑著,忽然壓低聲音,那張與梁星淵別無二致的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笑容,若有所指的念叨著:“你還記得那個人類嗎?那個……那個將你殺死過一千次的人類……你還記得嗎?哈哈哈哈……王啊,你還記得嗎?”

    “我想要告訴你一個秘密,親愛的王啊。”

    它低聲念著,仿佛一道亙古不變的詛咒,只是聲音越來越低落,在那一串漆黑的眼睛逐漸僵硬發白、化作一陣黑煙消散在空氣中的那一瞬間,時間恰好回溯到兩個小時之前的狀態,徒留那道意味深長的聲音盤旋在人間。

    “他也來到這個世界了哦。”

    第32章 幻覺

    這句話僅僅只在梁星淵的腦海中停留了不到一毫秒的時間。

    梁星淵作為深淵之主所擁有的八個大腦在這個時刻, 發揮出了最大的作用——

    這些都是無效信息,被他精密的、異于常人的大腦歸于“垃圾信息”一類。

    現在,梁星淵實際上有更加緊迫的事情要做。

    ……比如說, 收拾殘局,順便把因為被他不小心打昏、因而還在昏睡的蔣純一并稍帶回去。

    他走到蔣純身邊, 默念了十遍“對不起”, 這才彎下腰, 把蔣純搭在了自己肩膀上,仿佛在扛一個麻袋——而且, 還是穿著飄逸流蘇仙女裙的麻袋。

    回溯到兩個小時之前狀態的幸福街區又回歸了原先的正常秩序,人間煙火的氣息處處升起,越是“正常”的環境,就越是彰顯出來,此時的梁星淵和蔣純看上去有多么怪異。

    面對著路邊走過的大叔和阿姨投來的充滿詫異的目光——事實上, 梁星淵更愿意相信, 他們將自己想成了某種人口拐賣的罪犯——他保持了高貴的沉默。

    “……”

    好在, 蔣純這小子睡得夠死,看上去就只像是路邊走累了、被自己家長抱起來的小孩子, 不至于讓梁星淵在今天這個多事之秋還被請去警察局喝茶。

    終于,在漫長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的一段路之后,梁星淵走到了自己的車旁,打開車后門,將蔣純放進去。

    但是……

    梁星淵還注意到了一件比較棘手的事情。

    蔣純的手機在剛剛的動作之間,不小心摔了出來。

    他彎下腰揀回來之后,發現那只可憐的手機屏幕已經被摔得四分五裂, 看上去已經不久于世了。

    而且,不知道蔣純在踏進幸福街區之前, 正在和楚君山交流一些什么,聊天框正在不停的進信息。

    他猶豫了一下,在“打開幫忙回復一下”和“保護蔣純的隱私”里選擇了后者。

    算了。如果讓楚君山在手機里提前發現他現在和蔣純在一起,反倒會解釋不清楚。

    梁星淵莫名一陣心虛,總感覺這種損耗也需要自己來報銷。

    他嘆了口氣,決定明天等蔣純醒來之后,就賠他一支新的手機。

    畢竟,他在這個世界上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人類”,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對一切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情,都會很負責任。

    既然這件事情是由他而起,那么他不會推卸責任。

    那么現在,他就得先帶蔣純一起回去。

    更加棘手的事情來了。

    他似乎并不知道怎么對楚君山解釋,自己為什么會把蔣純帶回來,而且還要看上去毫無痕跡,非常自然。

    這個問題思考了一路,直到車輛停在了自己家門口,梁星淵仍然沒有想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

    他單手扛起蔣純牌麻袋,第一次感覺到,車位距離自己家門口的距離這樣長。

    今天楚君山應當是下午出來曬了一會兒太陽,院子門是關上的,可是露臺卻是開放著的。

    幺幺零早就聽到了主人熟悉的腳步聲,聞著味兒就屁顛屁顛的來了。

    梁星淵:“!”

    等一下等一下!

    他還沒做好面對楚君山的準備!

    然而,幺幺零這只臭狗似乎還記著上周末梁星淵獨自帶著它去絕育的仇,并沒有想要幫梁星淵掩飾什么的想法。

    它看透了梁星淵的想法似的,一邊賤賤的甩著尾巴圍著梁星淵轉圈,一邊沖著露臺里面狂吠:

    “汪汪嗚——汪汪嗚嗚!!!”

    “幺幺零!”梁星淵簡直想把這只狗扔出去不要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強迫著自己不要太激動,一邊微微俯下身子,有些困難的對著幺幺零勸告,“先別叫,別叫,等會我給你凍干……”

    然而,梁星淵現在對幺幺零發出的和好信號已經太晚了。

    露臺邊出現了一道他熟悉之際的聲音,輕柔平淡,如楚君山慣常的語氣一樣。

    “梁星淵?”

    楚君山也許是被幺幺零的叫聲喚過來的,他今天穿著一身居家的休閑襯衫,寬大的袖子與衣擺顯得他的身形更加瘦弱,也許是昨日的“發燒”的余癥未消,于是,他今天的臉色也是帶著一些病態的蒼白。

    這樣一看,他在薄薄的暮光下,更像是一尊紙做的雕像,風一吹,就要卷去遠方。

    好在,楚君山并不是真正的紙片人。

    他的目光落到梁星淵肩膀上扛著的人,兩條細長的眉微微地蹙到一起:“蔣純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個。”梁星淵深呼吸了一口氣,心道這個問題還是來了。他沒時間想那么多,完全自由發揮了,“不知道啊……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下班的路上,看見蔣純倒在了地上,連手機都摔碎了。我看他沒有什么明顯的大礙,就帶回來了。”

    “路上碰見?”楚君山打量完蔣純,發現和梁星淵說得一樣,蔣純身上確實沒有什么明顯的傷口,也許只是撞到什么東西,于是才暈了過去,再加上游戲者從無限世界帶出來的還未消散完全的強體buff,以他的經驗來看,蔣純不會有什么大礙。

    確定這一點之后,楚君山轉過頭,對上了梁星淵明顯帶著躲閃的眼睛,微微瞇起那雙狹長漂亮的眼眸,琥珀色的眼眸中跳躍著明亮的光采:“那為什么不和我知會一聲呢?”

    這個問題明顯把梁星淵問住了。

    他沉默了半晌,才勉強張口:“抱歉……這個問題,是我考慮不周了。”

    他直白的道歉反倒讓楚君山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他收回目光,輕輕搖了搖頭:“那除此之外,你還看見了什么東西嗎?”

    “沒有。”這個答案比梁星淵反應過來的速度還要快,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給出了這樣的回答,隨即發現自己的回答好像有些出乎尋常的篤定,又松了口氣,放軟語氣,轉眼看向楚君山,認真地說,“啊,我的意思是,當我發現他的時候,他只有一個人。”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又稍微覺得自己的解答不是很好。

    要是楚君山不相信怎么辦?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在騙他呢?

    然而,出乎梁星淵意料的是,楚君山看上去并沒有這樣的想法。

    他點了點頭,轉過身:“先把人帶進來吧,風大,怕吹了,他明天起來會頭疼。”

    梁星淵又下意識應了一聲,像扛著麻袋一樣扛著蔣純進去之后,才反應過來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

    楚君山,就這么放過他了?!

    ……如果不是知道楚君山只是一個很正常的普通人類,梁星淵幾乎要懷疑他是故意的了。

    不過無論怎樣,梁星淵還是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今天晚上的事情,除了自己和已經遺忘了那次記憶的蔣純,誰也不知道。

    他還是很不想欺騙自己的愛人,因此,那些細節的事情如果被楚君山問起來的話,他還不知道該怎么說。

    梁星淵嘆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忙起來。

    他去廚房忙活了半個小時,讓自己的心思沉浸在繁重的家務之中。

    這也是梁星淵在人類世界學會的必備技能。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曾經聽過單位里一位家庭非常美滿的成功同事說,會做家務是二十四孝好男人必殺之技能。

    只要會做家務,就能討到喜愛的人的歡心。

    從那以后,梁星淵即使是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將這條寶典牢記在心中,時至今日,做家務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沒錯!為老婆生!為老婆死!為老婆做個家務又算什么!?

    這才是真男人!

    只不過,他今天更想對楚君山好一些的原因是,不知道為什么,他面對楚君山的時候,總有一種虧欠感,仿佛自己隱藏的那些就是背叛他的根源。

    梁星淵一邊憂愁著這些,做完家務之后,感覺壓抑的心情好了不少。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楚君山還沒有吃晚餐。

    假使到時候蔣純醒了,他們順便還能一起吃個飯。

    因為害怕蔣純突然醒來,梁星淵難得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觸手。

    他端著飯、系著圍裙,如果只看臉的話,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溫馴的良家婦男。

    但是,如果楚君山的視線下移那么一公分,就能順便看見梁星淵“不經意”之間在低領背心下露出來的胸肌溝。

    簡直秀色可餐。

    然而,梁星淵的計劃卻沒能成行。

    因為,當他走到客臥門口的時候,卻看見了楚君山抬起的眼眸,他壓低聲音:“可以先回避一下嗎?蔣純醒了,他說有話跟我說。”

    “……啊,好的好的。”梁星淵雖然不懂蔣純要對楚君山說些什么,但還是下意識同意了,“嗯嗯,你們說,我在外面等等。”

    “好。”

    臥室的房門關上,將內外隔成了兩個世界。

    楚君山嘆了口氣,轉過頭來:“你接著說。你遇到什么了?”

    房間內,腦袋上已經纏滿了紗布的蔣純滿臉激動,正在滔滔不絕地講述:“楚楚!我跟你說,我已經不記得什么了,但是有些模糊——”

    “沒事。”楚君山非常寬容,“你就說你記得的事情就好。”

    “好!”蔣純點了點頭,一臉認真,“我記得那只打暈我的怪物,它給我買了兩件長裙子——還是梁星淵推薦的那家!我想,我可能是碰見夢魘怪物了!”

    第33章 電梯

    蔣純的“直率”令楚君山沉默了一下。

    他微微瞇著眼睛, 打量著蔣純熟悉的面孔,像是想要從那張目前帶著眉飛色舞神色的臉上,找出一些什么他被怪物入侵的證據。

    瞳孔微微緊縮, 應當是由于蔣純此刻心情激動的緣故,還在正常人類的范圍之內;身體上沒有任何明顯的異變, 就連額頭上包扎起來的創口, 楚君山都仔細地檢查過, 沒有任何破損的地方……

    只不過,蔣純目前的精神狀態, 是他最為擔心的事情了。

    他看上去并沒有做任務時被襲擊的擔憂,相反,還帶著一點淡淡地、在此刻顯得異常詭異的愉悅,仿佛剛剛那只怪物帶他去買裙子的經歷,是非常值得回憶的一段記憶一樣。

    就連此刻, 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

    “我說我想要淡黃色的那條長裙, 怪物就覺得碎花小短裙好看……”蔣純手舞足蹈著, “楚楚!你知道那件衣服有多么適合我嗎!我簡直感覺那只怪物就潛伏在我身邊,一直觀察著我的審美!”

    楚君山:“……”

    潛伏, 倒不至于。

    畢竟,還是那只怪物把你扛回來的。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他大約在腦中模擬復盤得七七八八了。

    那個藏在背后的怪物勢力,應當不僅僅只是引起了從無限游戲中逃出生天的玩家的注意。

    還有像梁星淵這樣的,同樣從另一個世界逃出來的怪物……或者說,那些怪物。

    今夜,梁星淵也許受到了某種召喚, 和一些怪物一起,依循著自己的本能前往那片街區, 卻不小心碰見了做任務的蔣純。

    他應當暫時沒有發現蔣純的身份,不然,以他的敏銳和誠懇,這樣的話在剛才第一眼看見他時,楚君山就會有所察覺。

    楚君山并不清楚和梁星淵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怪物到底有多少,可現在看來,怪物中間似乎產生了一些分歧。

    新的勢力在建立,不斷挑戰著舊勢力的權威。

    它們相互傾軋,龍爭虎斗,而這個到處都是普通的、相比之下柔弱得毫無還手之力的人類世界,就成為了它們勢力壯大最好的養料。

    不過——

    楚君山抬起頭,澄凈的目光越過蔣純的肩頭,望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很想知道,作為舊勢力的權威,深淵里那個至高無上的、一直被挑戰的王,到底是誰。

    而這些本該隨著蔣純的行動而傳遞過來的消息,只能現在問了。

    “蔣純,你現在感覺怎么樣?”楚君山收回目光,壓低聲音,嗓音明明很輕,仿佛一陣風吹過就能夠蓋過他的聲音,可是,只要看見楚君山那張臉,就會令人產生安靜下來的沖動,“如果你現在覺得還好,我們可以交流一下你在幸福街區那邊看見的情況——除了你剛剛說的那個夢——你還記得多少?”

    蔣純察覺到陡然變得嚴肅的氣氛,頓時謹慎地點了點頭,坐直身體:“好。楚楚,你問吧。”

    “我們曾經說過的污染源,那到底是什么?”

    這是楚君山最關心的一個問題,可是,當這個問題被他問出來之后,楚君山敏銳地發現,對面的蔣純輕輕的皺起眉,像是回憶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

    他慢慢地抬起頭,第一次感覺到說話都是這樣一件艱難的事情。他直視著楚君山澄明透亮的眼眸,艱澀地說:“是‘深淵’。”

    深淵……

    楚君山細細的咀嚼著這個詞匯,微微垂著眸,卷翹纖長的睫毛下落,遮住那雙眼眸中驟然涌動著的復雜神色。

    在無限游戲中,這是一個令玩家聞之色變的地點。

    深淵是產生怪物的地方,傳說中,無限世界的創世神就是從那個地方誕生,因此,祂帶著無上的惡念,從各個世界里拉來許多普通人,享用他們的生命和痛苦,而這些“資源”,則變成了滋養深淵中惡念的最佳沃土。

    從楚君山進入游戲的那一天起,老玩家就告誡過他——永遠不要靠近深淵。

    可是,在那一天過后的某一日,他不僅進入了深淵,還被困在了深淵。

    ……

    蔣純見他沉默,想起了什么,有些擔心:“楚楚……”

    “沒事。”楚君山及時從那段晦暗無光的回憶中抽身出來,那雙茶褐色的眼眸在抬起時,再次變得干凈澄明起來,“你剛剛想說什么?”

    “哦哦!”蔣純明顯感覺到現在楚君山的狀態回歸到了原先的正常,于是繼續說,“君山,我要跟你著重說一下這件事情。”

    楚君山:“你說。”

    蔣純一臉認真:“現在深淵已經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以我們的能力,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將它解決。所以,你現在需要更加注意了!”

    楚君山:“……嗯?”

    蔣純越加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特別是你現在拖家帶口的!你在出任務的時候要時時刻刻地記得,你要保護好自己!”

    “……”楚君山的腦海中閃現出那日夜晚,在梁星淵身邊看見的涌動如潮水的觸手,默默地扭過頭,良久才說了一句,“應該不用吧。”

    “怎么不用!”蔣純并不清楚梁星淵的真實身份,還沉浸在他五講四美的社會好青年印象之中,他揚起拳頭,展示著自己和普通人類之間的區別,“梁老師看上去那么身嬌體軟,感覺能被我一拳打趴下!”

    楚君山沉默了一下,決定善良地保留剛剛那個事實——

    你就是被你口中“身嬌體軟”的“普通人類”單手扛進門的。

    他剛剛詢問蔣純那些事情的時候,也在順帶觀察著蔣純目前的狀態。

    這小子看上去細細弱弱的,可到底也是一個從無限游戲中出來的玩家,身體素質不必言說,肯定會比普通人類更加強一些。

    再加上,他在執行任務、被襲擊昏倒之后,如果有什么大礙,梁星淵一定會有所察覺,不會對他坐視不理的——不然,他大可以對他坐視不理,也不會直接把蔣純扛回來了。

    既然蔣純已經沒有什么大礙,楚君山站起身,目光重新變得平淡:“你是不是該走了?”

    “啊!”蔣純明顯還沒有將自己想要說的話全部都說完,特別是提醒楚君山不要像之前在無限世界里那樣豁出命去做任務了,“楚楚,你在趕我走嗎?嗚嗚嗚……傷心了!心寒了!原來是感情淡了,我知道……沒有愛了。”

    梁星淵應當站在臥室門口的不遠處,敲門聲適時響起,模糊的聲音隔著門板,因此顯得異常遙遠:“君山?你們需要幫忙嗎?”

    蔣純已經將梁星淵劃分為“自己人”的范疇,“唰”的一下從床上跳下來,跑去開門:“梁老師——你看他啊!我看上去這么虛弱了,他還要趕我走,嗚嗚嗚……幾年的時光終究是錯付咯!”

    “……”

    梁星淵和楚君山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梁星淵笑了笑,開始做和事佬:“沒事沒事,你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或者說,我們先吃飯吧……”

    他還沒說話,蔣純就一臉“我已經看淡了”,擺手拒絕道:“不了。嗚嗚,擠進去了也終究是局外人,我還是走吧。”

    他話音剛落,一直站在身側,沒有開口說任何話的楚君山忽然說:“我們一起送你。”

    “!”蔣純很快就被哄好了,“那好吧,原諒你們了。”

    他知道,楚君山并不是趕他走——

    每次出任務之后,他們都需要時間來復盤,而且根據從之前的無限世界中帶出來的經驗來看,有一些報復心重的怪物會在被群族屠戮之后,前來尋找人類玩家復仇。

    為了避免被那些怪物團滅,組員分開居住,已經成為了一個不約而同的慣例。

    現在雖然已經是現代人類社會,但是,深淵的出現在蔣純心中敲響了警鐘,這樣的情況必須多加注意。

    蔣純并不想將今日執行任務的時候遇到的兇險情況告訴梁星淵。

    畢竟作為一個人類,梁星淵能不能理解還是其次,主要,他害怕梁星淵會擔心楚君山。

    楚君山從無限游戲中出來之后,勁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社會化訓練,才能像今天這樣勉強融入社會的邊緣。

    如果昔日形影不離的伴侶因為他的身份而表現出疏離和恐懼,那么,蔣純擔心楚君山會受不了。

    因此,蔣純思來想去,主動提起了話題。他坐在逐漸向前行駛的車輛后座,笑意盈盈的對梁星淵說:“嘿,梁老師,你猜我做了個什么夢?”

    ……

    十五分鐘后,沉默的楚君山下了車,梁星淵關好車門,眉梢也帶著些許無奈的笑意。

    還在眉飛色舞對著梁星淵描述夢里怪物為他買的兩條裙子款式的蔣純渾然不覺,還在試圖描述,卻被楚君山打斷:“走吧,我們送你上去。”

    “啊?”蔣純愣了愣,“還要送我上去的嗎……嗚嗚,楚楚你簡直太好了,以后對待傷員請按這個標準來。”

    他嘰嘰喳喳的帶著兩人上去,經過工作室的樓層時,蔣純停下了電梯:“我要找一下文件,楚楚你先帶著梁老師上去——密碼還是原來那個。”

    他還得把之前記錄每一次行動的文件夾找出來帶上去,蔣純知道,自己這么說,楚君山一定能夠明白。

    果然,楚君山只是頷首,并沒有任何問題。

    “要進去坐坐嗎?”梁星淵站在他身側,目光一直落在楚君山身上,眼神中帶著一點兒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狂熱和愛慕,“還是回家呢?”

    “應該會待一會兒。”楚君山站在原地,電梯里不算明亮的光自頭頂傾瀉而下,光線將他的額頭、鼻尖,乃至于微微凸起的喉結連成一線,漂亮而精美,宛若雕刻家最滿意的作品。他微微偏過頭,看向梁星淵:“你要先回去嗎?”

    梁星淵及時收起眼底涌動著的愛戀,努力偽裝成了一個正常人的模樣,溫和地笑了笑:“不用。陪你就好。”

    電梯緩緩的上行,明明只有一層樓的高度,可是,不知為何,時間仿佛停止在了這一刻。

    很快,兩人同時察覺到了這個問題。

    頭頂本就不算明亮的燈光輕輕地閃動,宛若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輕嘲,三秒鐘后,整個狹小的電梯轎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霎那間,陰冷的氣息從電梯門縫隙中絲絲縷縷的漫進來,如同惡意一般攀上了裸露在外面的肌膚。

    梁星淵蹙起眉,觸手在一瞬間從他的身體中釋放出來,填滿了整個空間。

    那些怪物……竟然在這個時候,找上來了。

    真是,找死。

    梁星淵的觸手無聲無息地在黑暗中蔓延著,但是卻不敢輕舉妄動——

    他并沒有忘記,自己蒼白孱弱的愛人正跟自己待在一起。

    也許是明白梁星淵的顧忌,在遙遠的黑暗中,傳來了一陣高頻率的笑聲,一聲高過一聲,仿佛在嘲笑梁星淵的無能和自不量力。

    你敢在他面前殺戮嗎?

    那樣真實的、丑陋的你,還敢再一次出現在你最愛的人類身前嗎?

    黑暗中,兩人輕淺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令梁星淵幾乎聽不見心臟跳動的聲響。

    是的,他不能……他不敢。

    不敢在楚君山面前,再一次展示出自己無比丑陋的一面。

    他深深呼吸著,克制著自己捕獵的欲.望,指尖探入口袋,夾出了手機。

    手機隨著點擊亮起屏,屏保儼然是他和楚君山結婚那天的照片。

    兩個人站在紅色的背景下,皆是一身筆挺的西裝,看上去登對極了。

    也許是看見了愛人熟悉的臉,梁星淵的情緒冷靜不少。

    他難耐地打開了手電筒,很快,光亮充斥著狹小的電梯轎廂,將光明重新普照入這一方窄小的天地。

    “君山,你現在怎么樣了?”

    梁星淵側過身,本想看一眼自己從剛開始到現在一語未發的愛人。

    然而,在手電筒刺目的光線下,他看見了一雙熟悉的、飽含著憤怒與痛恨的、流著淚的眼睛。

    這樣的楚君山,比怪物更像一只怪物。

    第34章 震顫

    梁星淵蹙起眉, 下意識將那些本已經收回身體中的觸手全部放了出去。

    面對流著淚的楚君山,他剛剛攢齊的所有克制一瞬間蕩然無存。

    無限蔓延的觸手在黑暗中蟄伏潛行著,將整個狹小的電梯轎廂包裹。

    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射出的光亮成為了此刻唯一的光源, 照亮了楚君山慘白的臉色。

    “君山,君山?”

    梁星淵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 而是一片沉默的寂靜。

    楚君山仿佛已經喪失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系, 他面色平靜, 可是那雙澄凈的眼眸中,仍然在流淌著涓涓不息的透明液滴。

    這樣的楚君山與梁星淵印象中的他完全不同。

    梁星淵唯一能做的, 就只是站在原地,懷抱著自己珍愛的愛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自他從骯臟污穢的深淵里誕生而起,梁星淵第一次無師自通了這樣的感受。

    他對楚君山而言,完全沒有什么作用。

    面對愛人不知緣由的淚水, 他束手無策。

    他本以為世界對他來說, 都是一個可以放置在股掌之間的玩物, 可是——

    楚君山不是。

    那種在平時相處時冒出后又被刻意的忽略的不安感在一瞬間如潮水般涌上心頭,鋪天蓋地地洶涌而來, 幾乎要將梁星淵淹沒。

    他只能不停的叫著楚君山的名字,等待愛人的回答。

    仿佛無論過多久,他都會站在原地,守護著他。

    ……

    楚君山并不是故意不作出回答的。

    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扔進了另外一個時空之中,周遭都是凜冽的冰霜,黑漆漆的環境與逼仄的、無法令空氣流通的狹小空間令他不合時宜地回憶起了一段記憶。

    他已經很久沒有長久的待在這樣逼仄的地方了。

    楚君山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自從在無限游戲出來之后,他曾經去過醫院的心理科就診。

    那位寬厚的心理醫生提醒他, 他現在正處于創傷后期,即使現在能夠平靜地壓抑著自己內心的恐懼,但是當有一天,相似的場景重現在眼前時,他就有可能會回憶起已經被強行遺忘的那段記憶。

    很顯然,當年醫生意有所指的那個場景,就是狹小.逼仄的空間。

    比如說,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停止運行、導致電梯轎廂被強行吊在空中的電梯。

    在灰白一片的識海之中,無數破碎的畫面卷入腦海,他用盡精力去探看,想要捕捉一些看上去能夠看清的細節,可是,最終留在他的心上的,只有一兩道熟悉的人影。

    他記得,某年某月某日,那天是無限游戲中某個最普通的副本里,人類玩家在里面的最后一天。

    無數個被破壞的邏輯箱倒塌在地上,百鬼橫行,無數灰白的小手與尖銳的叫喊從深淵下爬出。

    那一次任務,楚君山照例完成得非常好,只需要完成最后一步,就可以將整個副本中的人都安全帶出去。

    為了避免人員傷亡,楚君山選擇成為最后留下來清理問題的人。

    晦暗逼仄的邏輯箱中,一柄短刀自他背后穿刺,直直的捅破了肺葉,鮮血和內臟的碎片在一瞬間迸射而出。

    在忽明忽暗的記憶力,楚君山看見當年的轉過頭,目視著一張無論回想多少次,仍然會覺得驚悚的臉。

    那張臉并不恐怖,相反算得上陽光帥氣,只是因為此刻光線的晦暗、以及沾染著屬于楚君山鮮血的臉頰,而顯得有些陰沉。

    那些對話已經在時光長河中消磨得模糊不清,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仍然清晰可辨。

    “楚君山,你問我為什么這么做?那我告訴你吧。”

    那道人影微微俯下身,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聲音帶著無可掩飾的譏誚:“因為,你曾經救過我呀。”

    吱呀——

    厚重的邏輯箱在奄奄一息的楚君山眼前合上,那道人影微笑著,離開了他的世界。

    然后呢……?

    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楚君山刻意壓藏著的記憶在此刻復蘇,正要繼續想下去的時候,他忽然發掘,似乎有人在叫他。

    君山。君山。君山。

    楚君山。

    你在聽嗎?我在等你。

    那道聲音低沉而緩慢,仿佛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諾言,一聲聲,一句句,呼喚著他的名字,請求著他的回歸。

    那是誰呢?

    他被冰霜封凍的思維轉得很慢,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眸一張一合,纖長卷翹的睫羽脆弱的一抖,便落下豆大的淚滴。

    也許是他的意志正在回籠,也許是那一聲聲的、不知從何而來的呼喚起了作用,慢慢地,楚君山找回了一點對于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即使現在處于冷汗直下、無法集中精神的情況,他卻仍然在努力的轉動思維,仿佛周遭藏著什么無法抵御的洪水猛獸,他必須時時刻刻地準備好自己,突破這一切困境。

    周圍的溫度仿佛在緩緩的回升,壓抑的環境被寬敞的、有風.流動著的地方所取代,就連光線也明亮了不少。

    他暫時不能適應驟然變得明亮的環境,短暫地睜開眼后,又慢慢地閉上了。

    ……這并不是普通的電梯事故。

    有怪物尾隨著蔣純,準備伺機報復。

    楚君山保持著冷靜,身后抵著的溫熱厚實的胸膛時時刻刻地在提醒著他——他現在已經回到了人間,并不是在原先的煉獄之中。

    所以現在,他要干些什么?蔣純對于這一切都知道嗎?還是說,他已經被怪物包圍了?

    對于蔣純而言,他相比自己更沒有自保的能力,明明答應了要保護好他的安全,從無限游戲中九死一生的出來,卻要讓他在此時再一次陷入危險嗎?

    楚君山按照內心安排出來的順序,一件件事情地想過去。

    還有……

    梁星淵呢?

    他法定意義上的愛人,他從人間撿回來的怪物,會怎么想

    楚君山在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已經規劃好了,日后與他應當怎樣度過。

    他們會在某一天結婚,然后,在適當的時機,楚君山也許會告訴他自己的身份,也許不會。

    就算梁星淵提前知道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楚君山并不擔心那時暴怒的梁星淵會將自己當成獵物撕碎。

    他壓下這份不算擔憂的想法,還沒有按照自己的習慣,將一切可以被稱之為“不確定因素”的危險全部想完,他就感到,有人正在輕輕地拍打他的肩背。

    一下下的,力道很輕。

    沒有任何懲戒的意味,更重要的,則是安撫。

    “君山,你醒了嗎?”

    楚君山睫羽輕顫,旋即睜開眼。

    他微微抬起眸,發現自己身在之處,已經不是之前的電梯空間了。

    周圍的光線明亮,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消毒水味,不算好聞,卻在此刻象征著熟悉的安全感。

    楚君山轉過眼,直視著梁星淵:“怎么來醫院了?”

    “剛剛在電梯里,怎么叫你都沒有反應,實在擔心。”梁星淵毫不拐彎地與他對視,輕描淡寫,直接忽略了他是怎樣將電梯徒手抬上頂層,帶著楚君山出來,再來醫院的過程,“所以來這里,會比較放心一點。”

    楚君山不欲與他多談論剛剛與自己相關自己的事情,岔開話題:“蔣純怎么樣了?”

    “沒有問題。”梁星淵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他的眼睛,專注的看著楚君山,低聲回答,“他也并不清楚電梯出現了故障。”

    “可能是因為電梯供電問題,之前聽蔣純也說過類似的情況,”楚君山自然而然地說,“下次應當提醒蔣純要換個地方住了……”

    “君山。”

    楚君山岔開的話題,在這一刻被梁星淵打斷。他在楚君山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輕輕地伸出了手臂,攬住了他的肩膀。

    短暫相貼的肢體傳遞著兩人之間溫熱的體溫,梁星淵認真的注視著他的眼睛,聲音輕輕的,低低的,他的手臂輕輕的拍著他的肩膀,如幻覺中的一樣:“剛剛是做噩夢了嗎?沒事,沒事了。”

    他直視著楚君山的眼睛,認真地說:“我一直在你身邊,從未離開。”

    第35章 風趣

    在一片寂靜之中, 楚君山并沒有給出自己的回答。

    仿佛他的情緒、他的過去都如上次他給出的答案一樣,極其隱秘。

    “我沒事。”

    楚君山也許看出了梁星淵的堅持,只是微微頷首, 醫院病房里蒼白的壁燈傾瀉而下,纖長的睫毛輕輕下落, 遮住了那雙翻涌著濃重情緒的眼眸。

    光線流轉, 扇形的陰影在他面上輕輕的震顫, 宛若忽然被一陣清風驚擾的蝴蝶。

    然而,兩人之間僵持著的氛圍并沒有因為這句略顯搪塞的語言而得到緩解。

    冰冷的空氣如大海上浮動的冰山一樣, 輕微的在兩人之間涌動著,劃出一道道細微的波瀾。

    恰巧,外面走來一位值班的護士。她拿著一塊書寫板,微微低著頭,觀察著楚君山目前的情況:“目前看來, 他的各項生命體征都沒什么問題, 可能只是剛剛受到了驚嚇。這幾天注意靜養就行。如果實在擔心, 可以找主任開兩劑點滴再走。”

    “不用。”楚君山一口回絕,“我沒事, 不用打點滴。”

    梁星淵沒有說話,只是像自己說的那樣,一直默默的等在楚君山身邊,跟著護士去辦理手續。

    “請等我一會兒。”梁星淵低下身子,極其自然的伸出手,用手背輕柔地碰了碰楚君山的額頭,“我等會兒就來找你, 好不好?”

    也許是因為剛剛從昏迷中醒來,也許是因為方才在幻覺之中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楚君山甚至沒有對梁星淵現在這種對待小朋友的姿態有什么見解。

    他只是點了點頭,應下了那句近似于哄小孩子的話:“好。”

    護士留在原地,繼續勾畫著手中的表單,在不經意之間感慨了一句:“您丈夫對您真好。”

    “是的。”這一點,楚君山并沒有否認。

    無論是他主觀上感受,還是從客觀上的評判標準而言,梁星淵都是一個完美得近乎無可挑剔的伴侶。

    溫柔,細心,知書達理,而且很愿意為別人著想。

    這是大多數人類都沒有辦法達到的事情,可是,不可思議的,在一只怪物身上,竟然能夠集結出這樣多良好的品質。

    楚君山微微垂著眸,耳畔響起了那天夜里他們相顧無眠時,梁星淵飽含著熾熱情感的聲音。

    他對他說——

    “只要你愿意告訴我,我什么都能接受。”

    “君山……我,能夠擁有你的全部過去嗎?”

    ……

    諸如此類近似諾言的話,楚君山曾經聽過不少。

    正因為這樣,在他的潛意識之中,“諾言”這個詞匯,本身就是虛偽的一環。

    人類常常用攜帶著激.情的諾言,為自己當時的請求加碼。

    仿佛貸款了以后的真心和誠懇,就能夠使自己的話變得更加有分量。

    楚君山自認為自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剛出社會,被無限游戲世界里的那些滿懷惡意的老玩家和窮兇極惡的怪物們耍得團團轉的愣頭青,當然,他也不會輕易的陷入別人為他編織的諾言里。

    但即使這樣,他連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無比冰冷的心腸,再碰到梁星淵給予他的赤誠諾言時,仍然會被燙到。

    仿佛冰雪進入了火中,逐漸消解的同時,還不受控制的融化成一灘水。

    他本以為這樣的自己會讓自己厭惡,可是……

    出乎意料地,他并沒有這樣做。

    如果這樣的異動實在要找出一個原因來,那么,他只能想到梁星淵。

    他簡直是一個……非常好的怪物。

    好到甚至能被評判標準素來很是嚴苛的楚君山稱作“善良”。

    這樣的梁星淵,他甚至都不敢想象他在原來那個遍地都是怪物的世界里,到底過得怎樣?

    他會不會每天都被別的怪物欺負呢?所以,才會逃到這個世界來?

    這只是一種可能,卻意外戳中楚君山的心腸。

    在怪物世界和人類世界之中,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

    無論是怪物還是人類,只要表現得過于善良,就會很快被群居的社會吞吃掉,甚至連一塊骨頭渣滓都不剩。

    梁星淵看上去正值壯年,從誕生伊始,至今的年紀應該不大。      也許他還沒有親自體會到弱肉強食的殘酷,才會變得這樣單純。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微微搖了搖頭,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楚君山實際上比誰都清楚,梁星淵喜歡他的原因之中,一定有一條,是因為自己看上去完全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類。

    他有著正常的外貌,正常的家庭,唯一出格的只能算是不算正常的工作。

    如果有一天……

    梁星淵得知自己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普通人,那么,場面會變成什么樣呢?

    如果他脫離了“普通”這個范疇,不能再給予梁星淵一個很確定的答案,那么,梁星淵還會像現在這樣保護他嗎?

    楚君山對這個世界沒有太大的好感,這個世界與另外一個充滿著兇殺、爭斗與逐利的世界,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區別。

    但是——

    他現在竟然生出了一點兒淡淡的隱憂。

    那樣的但又并不明顯,宛若春山上的即將消融的微薄春雪,又像是夏末的一陣清風,很快就從心間游走,變得無影無蹤。

    楚君山的“孤獨”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梁星淵就轉進了門。

    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疲憊,可那雙總是飽含著溫柔與熱忱的眼睛在這樣明亮的光線下,仍然顯得如此奪目:“君山,你要再休息一下嗎?”

    “不。”楚君山深知自己并沒有機體上的問題,斷然回絕,“我現在比較想回家休息。”

    梁星淵微笑起來,那雙形狀鋒利的眼眸微微彎起,連眼尾都被壓出了一條細細的褶皺,沖淡了幾乎算是美得銳利的目光的冷淡:“好啊,我們回去的路上,正好可以順路買那家你喜歡吃的甜品。我想想,哪天得去那里求店主出個教學課程才好。”

    他又回歸了往日的風趣輕松,像是剛才橫亙在楚君山與他之間的沉默都不曾存在一樣。

    楚君山也如同往日一樣,安靜的聽著梁星淵說,只是間或微微地點頭,或者搖頭,少許時候會加上兩句話。

    梁星淵將車停在了距離醫院不遠的小道上。

    楚君山理所當然的擁有了被當成“病患”的待遇,他坐在車輛的后座上,很快,醫院建筑的倒影逐漸遠去。城市迷離的燈火在遠處暈成一個個細小的光圈。

    他在看著窗外的時候,梁星淵也正在通過后視鏡觀察著他。

    那樣的目光并不是捕獵者的視線,而在無意識之中變得柔軟非常,比一個真正的人類更加富有感情。

    如果那些從另外一個世界里逃竄過來的怪物們見到現在的梁星淵,一定會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撞鬼了。

    梁星淵并不知曉自己現在的樣子,他仍然在十分認真地用目光描摹著愛人的輪廓、深邃挺立的五官,消瘦的身形和蒼白的臉頰。

    人類對他來說,真的很脆弱。

    楚君山的存在令他明白,這個世界上,確實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說,保護著他。

    如果有可能,他一點也不想要看見楚君山受到任何傷害,不想要別的人類接觸他,就連一滴眼淚,他都舍不得讓他流下。

    如果……如果在深淵里,他還是那個能夠毀滅一切的王,那么,他就可以將自己喜歡的人類藏在深不可測的深淵洞穴中。

    這個世界污穢至極,還好,你卻潔白無暇。

    如果,楚君山愿意的話,那么,他或許真的能夠帶他走。可是,他能夠住得慣潮濕陰冷的深淵嗎?他會不會在自己不在的時候,被別的怪物掠奪走?他會不會厭惡透了自己那副充滿了占有欲的樣子,毅然決然地棄他而去……

    那些瘋狂的念頭一個個冒了出來,充斥著此刻的梁星淵的腦海。

    直到——一道柔和的嗓音打破了涌動的暗潮,宛若天光乍破時率先躍入云層的一線光明。

    “梁星淵。”

    楚君山……是楚君山正在叫他。

    梁星淵意識到這一點,理智在一瞬間之中回籠。

    在紅燈下,他轉過頭,望向了楚君山,就像是世界上最虔誠的信徒,終于看向了自己供奉起來、舍不得染指一瞬的天神。

    他的神微微垂著眸,那雙淺茶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中閃動著深不見底的光,這一刻,他看不見楚君山眼睛里倒影的景象,仿佛那里自誕生伊始,只是一片虛無。

    然而,楚君山的下一句話,卻稍顯突兀的連接上了之前被他們不約而同忽略過的問題:“剛剛在醫院里的時候,你想問什么?”

    紅綠燈指示器上倒數的數字掙扎著跳動,終于躍到了“34”這個數字。

    梁星淵看向后視鏡中的他,用極好的視力無意識地數著愛人纖長而下落的睫毛,聲音一出口,卻帶著微微的沙啞,仿佛用上了全部的勇氣和耐心:“只要你愿意說,你的一切,我都愿意聽。”

    可是,這句話似乎讓楚君山有些不滿意——又或者說,他正在心中翻找著某一段看上去比較適合對他訴說的記憶。

    靜默讓時間在此刻定格,黃燈閃爍了兩秒,很快跳到了綠燈。

    清風微揚,時間仿佛也因此加快了流動的速度。

    他終于在不動聲色的打量和沉默里,聽見了驟然微笑起來的楚君山發出的聲音:“你記不記得,之前我跟你說過,我做過一段時間的屠夫?”

    梁星淵壓低眉梢:“嗯,記得的。在那期間,發生了什么令你不快樂的事情嗎?”

    “也許有。不過可能有些血腥。”楚君山微微歪著頭,那雙淺淡色澤的眼睛復又抬起,“你想聽嗎?”

    第36章 狂熱

    梁星淵記得他曾經提起這件事情的場景。

    那是一個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黑夜, 就是那樣的、仰頭可以讓他看見夜空中閃爍著的繁星的夜空,令他無可避免的想起了自己在深淵中度過的那些夜晚。

    而那些孤獨黑暗的夜里,他只能孤獨的品嘗著無邊的寂寞, 可現在——

    他只要一轉過頭,就能夠看見自己睡意淺淡、容貌俊秀的愛人。

    他正微微地抬起眸子, 仿佛在專注地回憶著過去的某個場景, 梁星淵甚至無法從楚君山那雙總是神色淡淡的眼眸中讀出他回憶那段記憶時的心情到底是好是壞。

    “我曾經當過一段時間的屠夫, 你信嗎?”楚君山微微的側過頭,在黑暗中, 那雙眼眸仍然顯得很是明亮,仿佛黑暗中一叢跳躍不息的火焰,梁星淵不知曉那束火光為何被點亮,在躍動的光芒下,連帶著那雙眼眸中含著的神色都因此有些模糊不清, “在我畢業、剛剛求職上任不到一年, 我獲得了一小段長假——大約一個月。當然, 這段時光對我而言,是很長的。”

    何止漫長……

    對于昔日的楚君山而言, 那段時光,簡直是毫無盡頭的一片黑暗。

    就算努力尋找,也無法找到心中的那束火光。

    他只要閉上眼,心頭就會涌現出無數場景的碎片——

    火光下同伴們婆娑的淚眼與傷殘的肢體、猙獰咆哮著被撕成碎片的怪物、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血海。

    他至今在夢里還能夠時不時的聽見,從那段記憶中的場景里穿透出來的、屬于怪物的吼叫。

    楚君山抬起眸,鋒利的上目線因此顯得清晰無比,在夜色下透露出異常的清冽:“我在那段時間, 非自愿地成為了一名屠戶。”

    他說到這里,又抬起頭, 像是在再一次確定梁星淵此刻的勇氣,微微彎起眼尾,本來凜冽的五官因此顯得異常柔和起來:“真的挺血腥的,你確定要聽嗎?”

    “嗯。”梁星淵從后視鏡中看了他一眼,隨后轉開視線,將車輛穩穩地停靠在了路邊,隨后,鄭重地轉過身,直視著那雙顏色淺淡的眼睛,認真的應下,“我真的要聽。”

    他并不怕楚君山口中所說的“血腥”。

    事實上,作為深淵之主、那些怪物們頂禮膜拜的王,梁星淵就是靠吸納這些“血腥”來成長的。

    但是作為一名“人類”,他認為自己需要給出一些正常人類應該有的反應,這樣,才不會讓楚君山感到困惑。

    這對演技并不怎么好的梁星淵來說,是一個最大的挑戰。

    楚君山的身體都隱藏在淺淡的陰影之下,清風吹過,月光穿過搖動的樹梢的影子落在車窗里,將他那雙眼眸映襯得越加忽明忽暗:“那個屠宰場是一個很不講規矩的地方,它不同于我們現代社會能夠想到的任何規則,因此,我剛剛入職的時候,那里的動物都很不聽話,甚至想要攻擊人。”

    他的聲音很平穩,就像是淙淙流淌著的水流,仿佛和自己提及的那樣,只是在講述著過去的一段經歷,并不帶著任何情緒。

    這是楚君山第一次嘗試著對外界講述自己的遭遇——即便是用這樣的隱喻——他總覺得,自己也許會很緊張。

    可出乎意外的是,真正到了這一刻的時候,他卻覺得很輕松:“我和幾位職員一直在里面工作,苦于這些動物的攻擊,我們嘗試著制止,卻發現根本無法杜絕這種行為的發生。于是,我們幾個同伴,想到了一個辦法——比如,在動物群中建立新的規則。但現在回頭看來,那時候我們的構想并沒有成功,我們甚至……”

    “君山。”梁星淵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楚君山冰涼的手背。他用灼熱的體溫輕輕地熨燙著楚君山的手,或者別的什么更加冰冷的東西,難得加重了語氣,“你不必再說這個了。君山,你明明在害怕。”

    這回輪到楚君山微微愣了一下。

    他旋即反應過來,身體的本能讓他收回手。

    可是,看似平靜溫柔、從來不會違抗任何要求的楚君山的梁星淵這一刻卻變得異常堅決。

    他堅持著、用自己溫熱的體溫,暖一暖他的手。那雙墨黑色的眼眸在同樣的夜色里找尋到了楚君山的眼睛,認真而溫和地說:“不要強迫自己說任何事情了,好嗎?”

    楚君山張了張口,想要反駁他口中的話,可是,也許是因為某個連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的原因,最終,他還是沒有開口。

    ……不是這樣的。

    他從來不害怕,從不會害怕,從……不能害怕。

    可是,梁星淵的關懷來得太過無條件——對于楚君山而言,他并不相信這樣的愛會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

    就算對方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怪物,他仍然在懷疑這種無底線的愛情的真實性。

    與其說他懷疑這個世界上是否存在著這樣的愛情,不如說……他不相信,這樣的愛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畢竟……愛不適合嬌慣者,愛適合戰士。*

    “你只需要說你愿意說的,這樣就很好。”梁星淵不明白他的困惑,可是,他的手卻沒有收回去,“我說過,只要你愿意說,我一定在你身側。”

    楚君山不再嘗試著強硬地將自己的手從兩人雙手交握著的地方收回來,他微微蹙著眉,觀察著梁星淵臉上的神色,半晌,才用一種異常冷靜的、仿佛能夠洞穿一切的輕柔嗓音說:“你不覺得,一個淪落到做自由職業的高材生,之前竟然是一個屠夫,很奇怪嗎?”

    梁星淵的視線從來沒有從他的身上轉開過,只是微笑著回答:“只要你做那個工作的時候,是開心的,那對于我來說就足夠了。”

    楚君山這一次卻從他的臉上找出了某種端倪,轉開視線,微微垂著眸的時候,纖長卷翹的眼睫就自然的下落著,遮住了那雙眼眸中所含著的情緒:“你似乎并不怎么關心這個。”

    他并不關心他的工作是什么。

    又或者說,他不在乎。

    梁星淵忽然笑起來,像是被戳穿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謊話的孩子,眉梢都微挑起來:“被發現了。”

    “嗯。”楚君山看著他的眼睛說,“也許,我比較敏銳。”

    梁星淵沒有再隱瞞的想法,他攤開雙手,像是想要將一切事情都開誠布公,不叫他繼續猜疑:“相比這個,我更關心的,其實是,你害怕一個人呆在黑暗的地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這么多年,你不愿意和父母居住在一起,就連親近的朋友都不讓他靠近。那么,君山,我猜想,你應該是不喜歡群居的。”

    他直直的望著楚君山的眼睛,在那一刻,兩人的雙眼中都是直白的情緒,沒有任何人有想要藏私的想法。

    梁星淵說話的時候,楚君山就這樣靜靜的聽著,很少有想要插話的時候。

    他向后靠在真皮座椅的椅背上,半邊身子都隱沒入黑暗之中,仿佛和黑暗融為了一體。

    很快,楚君山聽見他繼續問道:“……但是一個不喜歡和別人靠近的人,為什么會這么害怕孤獨?”

    楚君山搖了搖頭,再次抬起眸的時候,臉上又掛起了他慣常使用的那種淺淡的笑意:“其實我不……”

    “君山。”梁星淵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他認真而緩慢地說,“我很心疼你。”

    楚君山愣了愣,沒想到梁星淵會說這個。

    也許是今晚該提起的、不該提起的事情都太多,半晌,楚君山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時,仍然有些不可察覺的艱澀:“謝謝。”

    這兩個字是楚君山惟一能想出來的、適合作為回應,回饋給梁星淵的。

    他不知道自己應當怎樣接話,既然沒有到將一切都和盤托出的時機,那么,他就該再說話了。

    他只能對著那雙充斥著熾熱的情感的眼睛,低聲說:“我有些累了,開車回家吧。”

    和他想象中的一樣,梁星淵并沒有因為他拒絕回答的行為,就表現出任何消極的情緒——沒有失望,沒有憤怒,只是一個深深的眼神。

    梁星淵應下了:“好。”

    停靠在路邊的車輛很快重新啟動,行駛在林蔭小路上。

    身處于黑暗之中,楚君山索性閉上眼睛,修養著自己的心情。

    直到車輛在他們的住宅前停下,兩人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君山,我們到了。”

    梁星淵輕輕的開口,抬手要開駕駛室的車門時,卻被楚君山叫住:“等一下。”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聲音淺淺淡淡的,仿佛說的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梁星淵,要是我沒你想象得那么好,怎么辦?”

    梁星淵的動作果然滯了一下,他轉過頭,看向在自己眼中完美無瑕的愛人:“怎么不好的?”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里,我是一個臭名昭著、惡貫滿盈的惡霸……”  梁星淵看著他,微笑:“你為什么總喜歡說這些話,來詆毀自己呢?明明不是這樣的,不是嗎?”

    楚君山微微抿著唇,方才眼眸中跳動著的光彩在一瞬間冷了下來。

    情.人間本就帶著對愛人的濾鏡,世間的戀人大抵如此。

    就算他跟梁星淵說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也只會用尋常人類的思維來回應他……

    可是,這個想法還沒有來得及繼續,一片黑影就覆了上來。

    下一刻,一只溫熱的手掌輕輕地托著楚君山的臉頰,他垂著眸,對上梁星淵溫柔熾烈的目光:“如果你是惡霸,那么,我愿意當被牽制在你手中的惡犬,替你橫行霸道,撕碎一切你厭惡的東西。”

    他近乎虔誠地低下頭,在黑暗中,用唇瓣輕輕的吻著愛人的手背,顫抖著的字句中隱約透露著無出其右的狂熱:“……因為,唯有美人和惡犬最相配。”

    第37章 純粹

    今天的夜晚仍然如此靜謐, 與他曾經在這個世界上讀過的任何一個夜晚都毫無差別。

    暑氣侵入窗格,蟬鳴聲隱沒在窗外連綿不斷的綠意之中,在月光灑下的枝影之間搖晃著。

    梁星淵正半跪在他身前, 微微垂著眸,視線下落, 認真專注地閱讀之前從醫院里帶回來的藥。

    ——就算醫生說, 楚君山看上去沒有什么大問題, 只是因為被驚嚇,所以產生了一些應激反應。

    但是, 心細如發的梁星淵堅持帶了一些藥品回來,說是為了預防以后這種情況的發生。

    他就著床頭不算明亮的柔光燈灑下的燈光,研究完手頭那些展開有一大面的說明書,才抬起頭,聲音很輕:“這些就放在小醫藥箱里, 別的時間, 最好不要碰。”

    楚君山看著他充斥著認真神色的深邃眉眼, 一時間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尾都彎起一條細細的折痕, 那雙眼眸中閃爍著不尋常的笑意:“你是把我當小朋友了嗎,梁老師?”

    梁星淵那雙深邃的黑眸復又抬起,也因為楚君山的笑容染上了些許笑意,在黑夜之中顯得溫暖極了。

    “嗯,確實是小朋友。”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楚君山,明明是提點的話,可是語氣仍然柔軟, 聽不出任何的責備意味,反倒全都是包容和溫和:“不會照顧自己的人, 都是小朋友。”

    楚君山頓了一瞬,想起自己今天在電梯里的所作所為,難得沒有開口反駁,為自己正名。

    “睡覺。”梁老師難得在家里這樣有話語權,看上去非常沒有商量的余地,他拉上被子,將楚君山的手腳都遮得嚴嚴實實,楚君山以為他的角色扮演到現在就結束了,然而——

    下一刻,一條結實的手臂就橫到他的腰上,像是在給那張被子施加一個名為“不要亂動”的封印,連同楚君山一起被關押在里頭了。

    梁星淵再重復了一遍:“睡覺。”

    感應燈順應著他的話,在他話音落下后,非常妥貼的熄滅了。

    楚君山微微彎起唇角——在這種小的夫夫意趣的地方,他從來不會和梁星淵爭。

    他難得顯得溫馴,閉上眼,讓自己跌入那個懷抱。

    感覺得出來,怪物來到這個世界之后,似乎并沒有培養出成年男人噴灑香水的習慣。

    梁星淵身上從來沒有那種刺鼻的白花香氣,和在他這個年紀看來過于醇厚的古龍水香。此刻,愛人的懷抱之中,只縈繞著淡淡的、沐浴液的香氣。

    和他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樣。

    仿佛,他們從頭至尾,本身就是一起的。

    這一點意外的安撫到了楚君山,他不自覺的卸下防備,不再像過去的每一個夜晚那樣,任憑自己的“天性”作祟,而是安安穩穩的沉入了夢鄉。

    然而,黑甜的夢鄉對于楚君山而言,只是一個奢求。

    在夢中,他再一次回到了那個他再也不愿意回憶起來的世界。

    也許他在日常生活之中已經壓抑著自己太多次,不讓自己想起關于那個世界的點點滴滴,但是記憶不會騙人,它只會在某個連自己都疏忽的時機出現,讓過去的子彈重新步入軌道,結結實實地擊中現在的他。

    比如,楚君山看見了那個曾經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人。

    那個人有著半長不短的紅發,轉過臉來的時候,那張娃娃臉上總是帶著笑,喜歡半跳著跑過來,伸出手沒輕沒重地拍著他肩膀,叫他“君山”。

    比起這張臉,楚君山關于他的夢境,更多是他死去時的臉,被怪物啃食得已經不剩分毫的殘肢,還有……自己親手殺死他的時候,對方溫熱的血液濺到自己臉上的觸感。

    楚君山看過那張臉,就再也忘不掉那雙瀕死的眼睛。

    它常常出現在自己的夢里,從來不說任何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他,仿佛在微笑,仿佛在斥責。

    如果世界上真有心魔。

    那么,那雙眼睛就是楚君山的心魔。

    ……

    天亮,柔和的晨光自薄而透的窗紗透入房間,對身體驚人的掌控能力令楚君山睜開眼,下一秒鐘,放置在床頭柜上的手機鬧鈴準時響起。

    他慢慢地轉過頭,那雙色澤淺淡的眼眸在短暫的惺忪后,重新變得清明起來。

    ……又是生物鐘。

    從無限世界出來之后,這段非比尋常的經歷帶給楚君山副作用的不僅僅是噩夢,還有這些算不上副作用的“生物鐘”。

    他保留著大多數從絕境習得的習慣,即使現在身處于正常的人類世界,這些現在看上去有些“不合時宜”的習慣也仍然得以保留。

    但是……

    楚君山不知想到了什么,掀起唇角,露出一個略帶譏諷的笑容。

    這個世界……看上去好像也要逐漸變得不正常了。

    楚君山收回目光,抬手關掉鬧鐘,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身側的床鋪上,已經沒有人了。

    梁星淵……人呢?

    楚君山看了一眼時間,確定今天是工作日的事實,明白過來,梁星淵今天要去上班。所以,按照人類社會的基本習慣,他現在應當在廚房做早餐。

    實話實說,梁星淵自從來到人類世界之后,應當是學習到了很多人類身上好的部分。楚君山甚至能從他的身上發現,這只怪物擁有許多懶惰愚笨的人類仍然沒能獲得的品質。

    相對來說,他比大多數人類更加忠誠、專一,并且吃苦耐勞。

    對楚君山而言,沒有比他再合適的結婚對象了。

    最微妙的一點是……

    楚君山發現,他甚至十分愛他。

    這一點是最讓楚君山感受到費解的地方。他認為,這樁婚姻從最開始,就只是“合適”與“合適”之間的配對。

    只不過,他眼中的“合適”與別人的標準相比,有些獵奇罷了。

    最開始只是淡漠的喜愛,就像是在路上走著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喜歡很久的一件物品,于是想盡辦法把它要過來,只需要付出直白的占有欲。

    可是,連楚君山自己都不清楚,這種“占有”的欲.望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質的。也許是梁星淵給出的飽含愛意的眼神、話語和承諾實在看上去太誘人,它甚至讓楚君山開始耳濡目染。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第一次正兒八經地覺得,這個世界上也有讓他困惑的東西。

    比如,自己對梁星淵到底是什么想法。

    單純的、對物品的占有欲嗎?

    那應當不只是的,楚君山認為,自己從不會那么目的單純地去做一件事情。

    對他來說,那種淺薄的喜愛根本不足以支撐他使用這么久的時間與梁星淵相處。

    可是……難道,他愛他嗎?

    楚君山微微瞇起眼睛,仔細地咀嚼著這個念頭,走出他和梁星淵的臥室的時候,甚至因為出神,而沒有注意向他飛撲過來的一道黑影——

    “汪汪汪!!!!”

    幺幺零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和這位香香的主人貼貼了!

    它仍然記得楚君山給它的小零食和溫暖的撫摸,昨天晚上就想撲過來狠狠求對方rua一頓的,但是被手疾眼快的梁星淵及時發現——

    這只可惡的兩腳獸直接用關上的門直截了當地表明了不允許,隨后,他從房間出來之后,甚至還語重心長的對幺幺零做了半個小時的思想教育。

    現在,梁老師已經不在,幺幺零終于像突破了桎梏的野獸一般,奔向了楚君山。

    “汪嗚嗚嗚!——”幺幺零非常委屈的在楚君山的腳踝處蹭來蹭去,一只在外兇猛的大狗直接翻起肚皮,故作萌態地求摸摸,“汪汪汪!”

    “……”

    這忽如其來的奔襲令楚君山剛剛在腦子里聚起來的思緒完全散開,他不自覺地勾起唇角,輕笑出聲,順從地俯下身,在幺幺零毛茸茸的小腦袋上摸了又摸。半晌,他才反應過來一個事實:“梁星淵不在嗎?”

    換在以往,梁星淵應當會在幺幺零飛撲過來的第一瞬間制止。

    可是今天……

    楚君山似有所感一般抬起眼,目光在空蕩蕩的廚房中掃視了一圈,隨后收回了視線。

    他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像是想起來了什么似的,抬腳往餐廳走去。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和豆漿,色香味俱全,連煎蛋都是愛心形狀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張粉色的心形紙條。

    “君山,我今天值早班,所以先離開了,等會兒醒來之后記得吃飯。祝你睡個好覺=w=”

    值早班……

    楚君山看完梁星淵留下的紙條,面上雖然沒有什么表情,可如果現在蔣純在這里的話,就會察覺到,他們家萬年不動的冰山老大,竟然有點愉悅。

    仿佛梁星淵這種算不上成熟的浪漫行為對浪漫過敏的楚君山也有作用。

    他擺在身側的手機適時傳來兩聲輕響。

    楚君山微微抬眼,發現是梁星淵發來的信息。

    【L:醒了嗎?早上好。等會記得吃早餐。】

    【L:你今天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記得給我打電話喔。】

    【L:[小狗捧花.gif]】

    楚君山看著抱著花不斷轉圈的小黃狗,不自覺地微微彎起眼角。

    不過……除了這件事情,似乎有一個更加嚴重的事實擺在眼前。

    如他剛剛所想的那樣,這個時節似乎也要出現問題了。

    無數怪物在這個世界上出現,傳說中的“深淵”再度復生。

    這個世界只要有一息存在著惡念,那么,這個世界上就會出現數不勝數的怪物,到那時,人類的世界與怪物的世界將會混為一談,重現當時的末世。

    那么,該怎么辦才好呢……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就讓楚君山有些詫異的挑起眉梢。

    他為什么會這么想?

    如果放在以前,楚君山也曾經想象過,如果災難再一次降臨在這個世界上,降臨在他身上,那么自己會怎么做。

    當時的楚君山剛剛從無限世界之中出來,沉默、低落,不愿意和這個世界產生任何多余的牽扯。

    那么,他給出的答案應該是:“什么都不做”。

    不知什么時候,他竟然在無聲無息之中改變了主意。

    楚君山微微挑起眉梢,有些好笑的想,也許,這就是因為梁星淵的存在嗎?

    這個念頭又在心間一閃而過,他重新回歸到了剛才想起的問題。

    但是,楚君山并不能采用當時他在無限世界使用過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這個世界并不是承載著深淵的原生惡念,而是被污染的。

    也就是說,當年無限世界在將幸存下來的玩家送出去之后,并沒有按照約定,將世界中的深淵絞殺,而是讓它隱秘地留存了下來。也正是因為這樣,像梁星淵這樣的怪物才能夠找到機會,從那個世界的裂隙之中爬出來,順著時空位面,跌入這個正常的世界。

    楚君山沒有辦法決定,這件事對他而言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對這個世界來說,這絕對是一件毫無意外的壞事。

    這個世界沒有人類玩家,只有他和蔣純,如果要正面對抗,只能單打獨斗,那么局勢是完全無法挽回的。

    現在,目前的情況,似乎只有一個解決的方法了……

    他們只能暗中行動,能拖一天算一天,直到他們的能力再也無法撼動來勢洶洶的洪水猛獸,到那個時候,這個世界也將會走向傾頹。

    但那個時候,也不是他和蔣純這兩個普通的人類能夠決定的事情了。

    思考間,他走到冰箱前,目光落在冰箱門上貼著的冰箱貼上,眼眸不自覺微微地彎起。

    那個冰箱貼是他和梁星淵一起用滴膠手工制作的,里面的干花是梁星淵自己種的花卉,每一個細節都是仔細安排過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上一瞬,旋即轉開,落在冰箱把手上的手拉開冰箱門。

    下一瞬間,冰箱的霜氣與一股濃烈的黑氣一同朝著楚君山不懷好意地撲來!

    楚君山皺起眉,從無限世界中習得的反應力令他在一瞬間反應過來,躲開了那片黑氣的攻擊。

    下一瞬間,屬于怪物的尖嘯聲隨同流淌出冰箱的“黑水”一同展現在楚君山面前。

    “老大老大老大老大老大老大老大……你好呀!”

    “楚君山,你怎么不認識我們了呀!”

    一只渾身都是瘤狀肉.球的黑色怪物從冰箱之中擠了出來,楚君山蹙起眉,凝神望去,才發現它的體積比冰箱的容積還要大不少——他無法想象出它到底是怎樣煞費苦心地將自己塞進冰箱的。

    它的全身都是凸起的眼睛,那些眼睛很不聽話地旋轉著,不時甩出兩滴黃色的膿液,將原本干凈的冰箱污染得不堪入目。

    然而,怪物并沒有這種自己不受歡迎的自覺,它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讓仍然存在于冰箱中的一部分自己順勢滑出來,那些眼睛終于找到了焦點,齊齊地對上了楚君山的眼睛:“楚君山,楚君山……怎么,不記得我了嗎?”

    這句話剛落下去,那張丑陋的、滿是肉.球的臉在楚君山面前進行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方才辨不出到底哪里才是臉的怪物忽然改頭換面,肉.球變成了纖長的肢體,而不斷亂轉著的眼球聚合成了一張白皙的面龐。

    剎那間,一個娃娃臉青年出現在了楚君山面前,他的兩條手臂按在即將被關閉的冰箱門上,探出上半身,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那個青年容貌很是俊秀,唇紅齒白,完全是一個美少年的形象。

    那雙眼的形狀圓潤優美,微笑的時候,里面仿佛裝著閃爍的星子。

    被這樣的眼睛看著的時候,很難令人想象出拒絕的場景。

    而此刻,“他”看著楚君山,微微笑著:“楚君山,你不記得我了嗎?”

    楚君山仿佛被這個眼神定了身,站在原地,微微抬起頭,凝視著那張熟悉至極又極近陌生的臉,沒有說任何話。

    “他”觀察著楚君山臉上每一瞬的表情變化,不只是慶幸還是失望,再度嘗試著開了口。

    怪物的身體探出了冰箱,手腳并用著向前爬行著。

    即使他的形貌如此恐怖,可是,不知為何,楚君山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曾經的“伙伴”的臉。

    “君山,你已經忘了我了嗎?你已經忘記了……你曾經最親密的伙伴了嗎?”

    ·

    日暮西沉,淺淡的暮色降臨了人間。又到了星海幼兒園放學的時間。

    幾位老師站在門口的門禁處,微微笑著,看著孩子們在家長的牽引下走出學校,和他們打招呼:“老師再見!”

    梁星淵點了點頭,送走了最后一位小同學,隨后回到了教師,像往常一樣,認認真真地將教室里的東西都歸位,打掃完衛生之后,才走出星海幼兒園的大門。

    梁星淵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消息通知,發現從自己早上給楚君山發送完信息之后,對方除了發了一個“好”字之后,就再也沒有發送過信息來了。

    看來……應該沒有大礙。

    梁星淵雖然有些擔心楚君山現在的情況,但是也深知成年人應當有自己的獨處領地的道理。

    現在這個時間點,不應該去打擾楚君山。

    他承諾過的,會給楚君山很多時間,多到只要楚君山愿意說的那天。

    而且,現在梁星淵還有別的事情需要做。

    經過這段時間對已經被污染的地區的查找,梁星淵竟然從中發現了一個深層的聯系。

    幾個怪物口中所說的“王”其實是這群怪物的首領,它們各自盤踞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而更高一級別的“王”周邊,則聚集著這些怪物中的“小王”。

    跟動物世界的弱肉強食差不多,內里隱藏著的等級十分森嚴,仿佛王與它們的臣子之間的關系。

    而現在……

    梁星淵已經摸索出了幾個小王盤踞的地點的規律——它們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一個地方,卻又無師自通的圍繞著中心城。

    那么,梁星淵可以很合理的猜測——

    真正的“新王”,就隱藏在中心城之中。

    不過,怪物竟然敢隱藏在人群這么密集的地方,那么它一定擁有一些可以將自己隱藏起來的辦法——

    比如說,變成人類的模樣。

    梁星淵還是想要盡可能地守護這個世界的,所以,他希望除卻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意圖。

    人類生來就是孱弱的一團血肉,對于梁星淵與深淵之中的其他怪物來說,人類和螻蟻并無不同。

    楚君山那邊應當給他一些時間,現在也不急著找他說話。

    在這種時間差額之中,梁星淵思索了片刻,決定給楚君山發送一條信息:

    【L:君山,我們這邊忽然有點事情,可能會晚一點回家。】

    梁星淵屏住呼吸,耐心的等待了一會兒,但是楚君山那邊最終并沒有回復。

    他沉默了一下,在心中安慰自己,沒事,可能只是去休息了。

    跟之前的慣例一樣,在前往中心城之前,他脫下了今天從家里穿來的外套。

    ——那件淺灰色的外套還是楚君山專門為他挑選的。

    在之前,梁星淵并沒有這種習慣。

    只不過,在一次怪物跟他打斗的時候,梁星淵穿的白色襯衫被那只怪物尖銳的齒列撕碎了。

    而那件衣服,是楚君山送他的禮物。

    雖然只是一件衣服,但是梁星淵對楚君山贈予自己的一切都很珍視。于是,引發了梁星淵難得的怒火的怪物很快被那些黑漆漆的觸手撕碎了。

    自那一次之后,梁星淵決定再也不讓楚君山受到傷害——就算楚君山送給自己的東西受到傷害也不行!!

    他干脆利落的換好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開上自己的車,很快行駛到了中心城的邊緣。

    中心城其實是幾個環繞而成的商業地帶聚合地。

    即使到了深夜,車流如梭,高架橋上的霓虹燈仍然在晝夜不停的給予照耀。

    梁星淵坐在車內,一邊觀察著外面的動靜,一邊將更多注意力放在了身側的手機上。

    那條發出去的消息,楚君山仍然沒有回復。

    ……是不是沒看見呢?

    梁星淵有些懷疑這一點。

    難道是楚君山不舒服,所以不想回他?

    梁星淵抿了抿唇,皺起眉開始思考這一點的可能性。

    所以,現在要不要回去呢……?

    這一點令梁星淵有些猶豫。

    他垂著眸,正準備踩下油門,準備回去之后,忽然,一陣腥風從窗縫之中吹了進來。

    梁星淵蹙起眉,霎那間,那雙黑眸之中的神色從柔和在一瞬間之中變為了冷冽的寒霜。

    他一腳踩下油門,車輛行駛著的方向卻不是家那邊,而是中心城之中的某個點位。

    ……

    晨曦會所的舞池中,音樂正播放到最勁爆的一段高潮。

    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好似失去神智的男男女女在舞池之中扭動著身軀,仿佛在無形之中有神魔降臨此地。

    梁星淵身穿一襲黑衣,靈巧地避開了周圍那些身穿著暴露服裝的人群對他發出的邀請。

    然而,不知是不是梁星淵太高大,需要在舞池之中占據的位置太多,他還是無可避免的在閃避了三四個人之后,撞到了一個身形嬌.小的“女生”。

    他有些歉意的把人扶起來,對方收回去的手比他還快,那雙眼睛從明顯歪了歪的假發下望過來,下一刻,兩人都原地石化了。

    “梁星淵??”

    “蔣純?”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喊出了對方的名字,周圍舞動的熱浪為此一靜。

    梁星淵:“……”

    蔣純意識到自己的假發歪了,單手著急忙慌的捂住,另一只手拽起梁星淵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

    梁星淵微微蹙著眉,凝視著蔣純明顯有些閃爍的眼睛。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認定,蔣純有什么事情瞞著他。

    為什么……他會在這個地方遇到蔣純?

    按照楚君山的介紹,蔣純和他的工作室雖然不算日理萬機,但也生意興隆,梁星淵并不相信,每一次蔣純都有這么多足夠的興趣來這里找樂子,每一次還都被自己抓到。

    一次是巧合,兩次是巧合。

    但是,這個世界上,怎么可能會有次次都巧合的事情呢?

    他盯著蔣純的眼睛,對方正拉著他的袖子,帶著他一路小跑,逃到了一處更為昏暗的卡座。

    蔣純奔襲半天,終于松了口氣,丟開梁星淵的手,躺在卡座上氣喘吁吁。

    梁星淵蹙起眉頭:“你……”

    “噓!”蔣純睜大眼睛,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先別說話,我們倆的事,別讓楚君山發現!”

    梁星淵:“……?”

    他們的……什么事?

    第38章 追尋

    這個問題成功的沖散了梁星淵剛剛對蔣純發起的疑問。

    他垂著眸, 凝視著面前的人類,語氣不自覺地加重,低聲重復地問:“什么事?”

    蔣純已經有些疲憊了, 他穿著那條黃色的小裙子,咬著下唇, 看上去很有點緊張, 仿佛今天他來到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體驗小偷這個職業。

    “啊不, 不是我們倆的事……”蔣純這才注意到剛剛自己的措辭有多么的不恰當,他頭搖得像是撥浪鼓, 仿佛唯恐梁星淵誤會一些什么,“你別急你別急!我知道你現在很急,但是你要聽我慢慢說……”

    蔣純換了個姿勢,整個兒貓在卡座里,就像是做賊一樣, 視線在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人群里亂轉。

    梁星淵并不知道他在尋找什么, 但是, 片刻后,蔣純卻像是確定了某個令他比較安心的結果, 輕輕地松了口氣。這個時候,他才有時間和精力來注視著梁星淵:“嗨呀。楚君山不讓我來這些地方,我怕他今天會發現——你想想,我們倆的事情不是很類同嗎?你不也是經常出入這種地方?”

    梁星淵愣了一下,張了張口,剛想要開口反駁一些什么,蔣純卻一臉“我懂我懂”的神色, 擺了擺手:“哎呀,不用跟我解釋啦。”

    梁星淵:“……”他甚至能夠想象在蔣純的腦海里, 自己變成了什么樣。

    你想要毀了我嗎.jpg

    蔣純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上面轉動的指針,點了點頭:“不過你也別害怕,他應該發現不了的——不過。”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用那種語重心長的誠懇眼神,望向了梁星淵。他伸出手,拍了拍梁星淵的肩膀,低聲說:“你們倆之間的事情我不想插手,當然,我覺得這件事情應該是你們小夫夫兩個自己解決的。就算楚楚平時再無趣,在這種地方尋求短暫的刺激和快樂,其實是不正確的……”

    梁星淵一聽就明白過來他到底在想什么,及時開口打斷:“不,我想你誤會了什么。我并不是在這里來尋求刺激的——君山對我而言,很珍貴,他絕對不是可以被我敷衍的存在。我今天到這里來的目的很簡單,只是找人,僅此而已。”

    蔣純被他鄭重的宣告弄得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笑了笑:“啊。原來這樣!我也是來找人的!”

    他今天來這里確實是背著楚君山來的。

    昨天晚上入睡前,他就跟楚君山商量好了今天的工作分配——

    脫離無限游戲之后,楚君山就不再是那個大公會說一無二的領導人,更多時候,他看上去都很好說話,并不會將過多的負擔加諸于蔣純身上;相反,有時候蔣純甚至覺得他“公平公正”得嚇人。

    比如做任務,即使他昨天都那樣不舒服了,楚君山仍然給自己排了今天的班。

    三天前,蔣純在做勘探時,發現了這家會所中的異樣。在數個同樣散發著怪物獨有的惡氣的聚集點之中,這一個聚集點顯得非常格格不入——

    它的能量波動最弱,可是,相關儀器探測出來的數據卻忠誠地顯示著,這里的能量蘊含,其實是最為豐富的。

    如果不是儀器終于出了問題,那么,就是這里的怪物和別的污染點相比,實在實力強勁。

    這么一來,蔣純就更加不放心還在病中修養的楚君山了。

    ……畢竟,楚君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深淵中只身往來、魂刃抬放之際,就能夠殺死一切黑暗的人了。

    他現在是一個普通人,生病了需要去醫院治療,不舒適需要在家靜養,而不是強迫著自己用不佳的狀態卷入這一切。

    蔣純其實也有私心。

    他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夠長長久久地活到一百歲。

    因此,他在之前搜尋到的信息之中,尋找到了今天的任務地點、以及楚君山可能會做的事情,到了約定的時間點,他還是提前來了半個小時。

    就算到時候楚君山還是找到了那些怪物,那么,怪物總會變得更弱一些的。

    到那個時候,楚君山就不會受到那么多危險的傷害了。

    只不過,對蔣純而言,今天的任務明顯是開展得不那樣順利的。

    畢竟,他在群魔亂舞的人群之中逡巡了半天,還是沒有發現任何能量波動的地方。

    這種時候,就只能等了。

    如果只有蔣純自己一個人,那么,事情還比較好處理。畢竟只需要將自己的心態放平,在一邊的位置上安靜等待就好。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蔣純無比清楚地記起來,今天要來的人還有一個楚君山。

    如果被他發現自己和梁星淵待在一起……那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想到這里,蔣純再一次有些擔心地抬起眼睛,看向了梁星淵,重復道:“反正……今天我們倆來這里的事情,誰都不要說。”

    梁星淵:“……好。”

    他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蔣純這小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但還是順從了他的想法:“那你找到了你想要找的人嗎?”

    “沒有。”說起這個,蔣純就有些不服氣,他摸了摸自己的歪掉的假發,輕輕地嘆氣,“哎呀,那你找到了嗎?”

    梁星淵:“……我也沒有。”

    兩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同時搖了搖頭。

    蔣純害怕梁星淵再問一些自己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這樣的話,也許真的會引起梁星淵的懷疑——

    懷疑倒還是小事,只是怕牽連到楚君山而已。

    于是,蔣純思忖了一會兒,主動的切換了話題:“話說,楚楚這幾天狀態還好嗎?最近工作比較忙,所以都沒去看望他一下。”

    梁星淵默默地將視線從他的假發和裙子、還有越發手法純熟的妝容上挪開,心里總覺得有點怪怪的,打起精神來回答了這個問題:“只能說一般,他看上去好像并沒有他口中對自己的評價那樣好。”

    說起楚君山的時候,梁星淵總是很認真。

    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比不上他放在心尖上的愛人。

    “嗨呀。”蔣純回想起自己老大那副樣子,擺了擺手,“楚楚就是這個樣子的,無論怎么樣,就算吐血了,他都說沒事的。我也不知道他遺傳了誰的性格,死犟死犟的。外強中干,明明心里那么柔軟,很容易受傷,但還是每天裝得很堅強,像只紙做的老虎一樣。”

    梁星淵微微蹙起眉頭,不動聲色地說:“確實,但是我卻覺得,可能是因為和他之前的經歷有關。”

    蔣純精準地捕捉到了關鍵詞,頓時提心吊膽起來。

    過去的……經歷?!

    啊?難道楚君山就跟梁星淵說了嗎?!

    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很快納入梁星淵的眼底,他仍然垂著眸,裝作沒有發覺的樣子,伸出手指,用指尖輕輕地撥弄著酒花:“之前他的工作,挺需要體力的。所以,可能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落下了病根,現在發作也是正常的事情。”

    蔣純仍然處于對剛剛信息讀取后的震驚之中,不過理智上頭之后,心底有一個念頭在告訴蔣純,事情好像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簡單。

    他只能給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回答:“啊哈?他是這么跟你說的嗎?哈哈哈……我想,其實楚楚說的也有道理,也許那個工作真的很需要體力吧……”

    那確實的。

    他整天在無限游戲里不是下副本、拖著怪物的尸體走來走去,就是去深淵里剿滅怪物,一個人能殺一堆,有時候碰到可口的怪物,還會一人扛兩頭回來給大家當下酒菜。

    楚君山不累,誰累呢?

    梁星淵仍然保持著一個可攻可守的姿態,他柔和的微笑沒有任何攻擊性,甚至很難讓人讀出想要窺探的欲.望。

    “不過……”梁星淵低下頭,喝了一口杯中的清茶,微微抬起眸,那雙形狀鋒利的狹長眼眸不自覺地瞇起,令坐在對面的蔣純察覺到一絲面對肉食捕獵者的危險,驀然產生了一種想要逃跑的欲望,“君山的工作,應當是要比其他的工作累許多的。畢竟,他要承受的不僅僅是身體壓力,比如疲勞和受傷,更多的是心理產生的壓力吧——我記得,他曾經向我提起過,他的工作內容非常血腥。”

    蔣純愣了愣,心思急轉,大腦飛速地思考,只恨現在的人類還沒進化出八個大腦。過了一會兒,他才勉強想出一個還算合理的回答:“哈哈……沒有的吧,應該不會有很血腥的事情出現的。畢竟咱們現在是文明法治社會,要是血腥的話,也許就不合法了……”

    “不,重要的事情并不是這個。”梁星淵忽然抬起頭,認真地看向蔣純,那雙眼眸中跳躍著明亮的光點,像是黑夜中的一團火光,“更重要的是,我想,這個世界上好像存在過一個傷害了他的人。他總是因此感到受傷,我簡直……心疼壞了。”

    “蔣純,你愿意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嗎?”

    第39章 魂刃

    蔣純愣了一下, 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在他的想象之中,楚君山一定不會跟梁星淵說出這種話。當然——他應當也不會直白地告訴梁星淵,自己曾經是一個無限游戲里的玩家, 并且手上沾滿著鮮血——

    無論是同類的,還是怪物的, 他都曾經沾染過的。

    楚君山……應當不會說的。

    這種秘密, 在他們出來之前, 兩人就已經有了不約而同的誓言,除卻深淵中的怪物, 和已經在游戲里面死去的玩家們,這個世界上,應當沒有人會再知道這件事了。

    世界應當是美好的,人類只需要活在他們的社會秩序之中,安然無恙、無知無覺的度過每一天的晨昏日落, 這樣就極好了。如果將這個世界上已經被隱藏起來的真相強加給這些普通人, 也許并不是一個好主意。

    像梁星淵這樣的人類再普通不過了, 楚君山也自然不會因為他現在是自己的愛人,就將那段不方便被人提起的過去完全告訴他。

    但是如果頻繁變得精神狀態不佳, 那么梁星淵作為一名會關心愛侶的人,自然也會問一問的。

    所以……蔣純猜測,其實,楚君山說了一些真相,但是沒完全說。

    他應當采用了其他的方式,將具體的事實抽象出來,然后再告訴梁星淵。

    所以, 梁星淵才會有了那么多猜測,但是他卻不知道具體的事情, 只能從他這個局外人口中挖出一點兒自己想要的信息來。

    將這件事情想明白了之后,蔣純不由得心里冒出一陣冷汗。

    ……最好不要這樣吧。

    他有些汗顏,從心里感到一陣后怕。

    幸好,幸好剛剛沒直接說啊!

    但是……現在怎么回答梁星淵方才的請求,就成為了一件很難的事情。

    蔣純絞盡腦汁,連梁星淵那雙充斥著熾熱感情的眼睛都不敢再直視了。

    他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么說。

    可是,他怕什么來什么,梁星淵再一次開口道:“是不是不方便說呢?如果不方便的話,也沒有關系的。”

    蔣純一聽,感覺頭都大了:“不、不……唉,我只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說,所以在考慮而已。”

    梁星淵仍然是那副溫和有禮的樣子,蔣純一點也不懷疑,就算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梁星淵也并不會指責自己什么。

    相反的,他還會安慰自己,讓自己不要著急,可以慢慢地說,或許不說也可以。

    這么一想,蔣純就莫名其妙的背負上了一種負罪感。

    他實在是架不住梁星淵的溫和“攻擊”,嘆了口氣,決定挑一些看上去比較重點的事情說:“其實也沒什么的,只不過,剛剛你的猜測應當是對的。”

    蔣純艱難地抬起眼,微微歪著頭,像是在回憶:“在楚君山跟你說的‘工作’時期,他最好的伙伴背叛了他,甚至將他出賣給楚君山的仇人。”

    背叛……仇人……

    梁星淵仔細地咀嚼著這兩個詞匯,翻來覆去,仿佛要將它們嚼碎一般。

    所以,楚君山才會這樣害怕跟別人接觸?

    但是。為什么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時候,就同意跟自己結婚呢?

    這個問題……看上去好像根本不能深究。

    楚君山當初給出來的答案是“合適”,但僅僅是對于觸手的喜愛和合適,就能夠讓楚君山接受自己的伴侶是一個怪物的事實嗎?

    并且……他當時發現自己身體的異樣時的反應,也有些奇怪。

    這些思緒在梁星淵的腦海之中一閃而過,很快就消失了蹤影。

    他剛剛正在思考,所以并沒有來得及回應蔣純的話。可是,他的沉默卻令蔣純認為,他似乎并不知道怎么回應。

    蔣純皺起眉頭,想了想,加重了語氣:“可能因為當時,他們真的是彼此信任的朋友。畢竟在那種壓抑的‘工作環境’里,要找到一個符合脾性的朋友,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楚楚對待朋友非常好,甚至要遠勝于他對待他自己,但是,那個人并不珍惜,最后竟然還想親手殺死楚楚。”

    他的語氣很淡,仿佛一串串絲線,可以將過去的一起都完全牽連起來,勾畫成一幅可以令人閱讀的畫面。

    他只記得那天的楚君山渾身浴血,踉踉蹌蹌著從深淵回來的時候,那副冷淡卻顫抖著的模樣。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簡略的提到了大概,讓他們不要擔心,隨后,陷入了長達76天的沉睡之中。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的楚君山到底遭受了什么。曾經跟隨在他身側的青年已經無影無蹤,有人傳起謠言說,是楚君山親手殺死了他的同伴。

    就連跟楚君山走得最近的蔣純,也不清楚,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這些了。”蔣純聳了聳肩,驟然微笑起來,將兩人從方才陷入的古怪情緒里牽扯出來。

    他剛剛所說的話,其實和梁星淵在心中想象得差不多。

    作為一只怪物,他的慣性思考習慣并沒有令他覺得一個背叛者想要殺死楚君山,是一件多么難以理解的事情。

    他只在意,那個時候的楚君山,是不是很難過。

    應該……會吧。

    別人總覺得楚君山冷漠堅硬,就像是一塊終年不化的堅冰。

    可是,梁星淵卻覺得,沒有比楚君山更加柔軟的人了。

    他的心腸不是鐵做的,他真的會傷心,會難過。

    梁星淵嘆了口氣,忽然覺得今天并不是一個圍獵那只怪物的好時機。

    在他心目中,楚君山才是最重要的。他應該在方才第一次猶豫的時候,就直接掉頭回去,看看家里的楚君山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他為什么會不回消息呢,是不舒服嗎?那他就帶他去醫院。是心里很難受嗎?那他就陪著他聊天。是不是……對他有什么意見呢?沒關系,那他也可以改。

    只要楚君山看上去能夠開心一些,那就足夠。

    他已經下定決心,要跟楚君山過一輩子的。

    無論發生了什么,他都會緊緊地握著楚君山的手,與他一起走過萬難。

    梁星淵這樣想著,從卡座之中站起身,想要起身往外走。

    蔣純發現了他的動作,有些困惑的蹙起眉,伸出手,抓住梁星淵的袖子:“你要去哪?”

    “我要去城北那家蛋糕店。”梁星淵眸色深邃,對著蔣純奉送了一個溫暖的微笑,終于說,“我想買一些小蛋糕帶回去給君山當夜宵。”

    蔣純:“啊……啊?!”

    他驀然想起,如果梁星淵現在回去,那么,他會看見的只有空空蕩蕩的家里啊!

    如果計劃沒有問題,現在的楚君山應該已經整裝待發,快要到達這間酒吧了!

    不行!他要找個什么理由來拖住他!!!

    這個念頭驟然在他心間升起,可是,蔣純絕望地發現,自己貧瘠的大腦一時間為自己找不出什么理由!!

    這可怎么辦啊!?

    就在蔣純絞盡腦汁的時候,梁星淵已經輕輕地放下他的手,笑意溫暖:“好啦,祝你今晚玩得開心點。”

    他對上蔣純意味難明的目光,視線掃過他身上穿著的裙子,許久,又有些為難的補充了一句話:“呃,然后,男孩子在外面也要注意安全?”

    蔣純:“……”

    蔣純眼含熱淚,悲憤卻說不出任何話地目送著梁星淵揚長而去了。

    眼看著現在的時間已經快到了,蔣純再怎么毫無辦法,也只能暫時將注意力回歸到正事上。

    為了行動方便,他干脆利落地掀起裙子,露出兩條光滑白皙的大長腿,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之中,快步跑向能量波動傳來的地方。

    那就是這家酒吧的衛生間。

    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時不時能夠聽到一些男男女女們傳來的親熱聲。

    蔣純對這些事情毫無感覺,他只在乎里面傳來的能量波動。

    這只怪物……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強大一些。

    和之前遇到的那些污染源里面藏著的怪物有些不一樣,蔣純能夠感覺到,那只怪物的形態并不跟普通怪物一樣,有著顯著的非人特征——

    特別是,它身上傳來的能量波動非常微弱,如果不是專業的儀器檢測,蔣純根本無法憑借直覺發現。

    這對于一個跟怪物打了三年交道的無限游戲玩家來說,本身就是很恐怖的事情。

    畢竟,很多時候,在副本之中如果沒有第一時間就察覺到怪物的靠近,那么存活下來的幾率很小。

    這么久以來,也就只有楚君山這個級別的玩家,才能從怪物手下活下來。

    蔣純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掏出手機,給楚君山試探性地發了條信息。

    【蔣純:楚楚,剛在外面看見你家梁老師了,他現在要回去了。】

    【蔣純:那啥,你出來了不?任務對象看上去咋樣,會不會很危險呢?需要我來幫你嗎?】

    然而,這兩條信息的待遇跟梁星淵晚上發出去的信息一模一樣,都是石沉大海,絲毫沒有任何回應。

    蔣純想到這只碩大的怪物,又想到之前梁星淵跟自己說的,楚君山最近的狀態并不怎么好之類的話,不由有些擔心。

    楚君山……不會遇到什么危險了吧?

    這個念頭在蔣純心頭升起,就像是一個氣球,被超大功率的氣泵充斥著氣體,那顆心也跟著起球的膨大而掛的越來越高,仿佛下一秒鐘,就要完全炸開。

    他要不要給楚君山打個電話呢?

    蔣純還在猶豫的時候,下一刻,一絲不祥的預感在他的心頭升起,身前原先還氣氛旖旎的衛生間里瞬間爆發出一陣密集的“咕嘟咕嘟”聲,仿佛粥被煮開了。

    蔣純下意識探出上半身,只是一瞬間,他就后悔了。

    眼前的衛生間內,全都是碎裂的肢體,在水池邊,一只滿是黑色眼睛的肉瘤怪物上插著人類的肢體。

    穿著一雙紅色的高跟鞋的女人的腿、男性消瘦的蒼白肩膀、還有已經啃碎的半個頭顱……都以一種令人作嘔的排列方式,組合在那只怪物身上。

    在蔣純驚恐的注視之下,那只怪物畸形的身體很快發生了變化——

    它憑空生長出了頭、手、身體與腿,即使那些肢體都屬于別的人類,導致怪物看上去簡直像個不倫不類的怪胎,但是,它仍然在尋找……在尋找一些新鮮的血肉。

    在那雙形狀圓潤、明顯屬于一個女生的眼睛望過來的時候,蔣純猛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猛烈地跳動著,強烈的危機感襲擊了他的大腦,令他幾乎不加思索地轉身向后跑去。

    然而,他剛剛跑了兩步,就被一條修長的手臂攔住去路。

    他剛要尖叫出聲,就聞到了熟悉的香氣。

    下一刻,在他驟然縮窄的視野之間,蔣純看見那個人不退反進,右手拎著一柄形狀奇特、纏繞著森寒冷氣的鐵器,朝著那只怪物奔襲而去。

    他只能聽見當啷幾聲響,還有刀尖刺入怪物軟肉里時發出的“噗噗”聲。

    殘肢敗體落了一地,鮮紅的血漿將整個衛生間染上煉獄的顏色。

    蔣純后知后覺的感知到了什么,跌跌撞撞的后退一步,險些因為腿軟跌坐到地上。        他仰頭看去,只看見一個穿著雪白襯衫的人,手執那柄已經消失在世界上許久的魂刃,神色如高山之巔的新雪般清潔、冷冽。

    楚君山手中的魂刃一橫,聲色冷淡,就像過往無數次戰斗中那樣,將自己的朋友護在身后:“蔣純,過來。”

    第40章 故人

    在煉獄一般的暗紅光線之中, 恍然間,蔣純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在無限游戲的某個副本里, 看見楚君山的那一刻。

    他跟今天一樣,穿著一身低調的暗色外套, 微微垂著眸凝視著那些丑惡怪物的時候, 纖長的睫毛濃密極了, 不需要刻意闔目,那雙淺色的瞳仁便隱隱綽綽的隱藏在睫毛間。

    他生得清俊雋美, 和丑陋無比的怪物成為了兩個極端,放眼望去,宛若救世的仙人,生來便應當生于高山之巔,整日與冰雪為伍。

    和蔣純構想的一樣, 他就像是救世主, 手執一把看上去沉重無比的魂刃, 將那些橫陳在玩家面前的怪物毫不留情的殺死,開辟出一處又一處的生面。

    曾經有某一刻, 蔣純覺得這樣所向披靡的楚君山應當會這樣到永遠。

    可是,他親眼看見,昔日高高在上的救世主被周圍親信暗算,仙人墜入泥潭,從此進入了萬劫不復的數年。

    過往與今朝的畫面逐漸重疊,楚君山仍然是那個臨于高山之巔的清瘦青年。

    霎那間,他忽然感覺到胸口一痛, 隨之而來的是逐漸變得模糊的雙眼。

    不知什么時候,滂沱的熱淚已經盈滿了蔣純的眼眶, 他遲疑著不敢動彈的時候,那柄看上去冷硬無比、充斥著殺意的魂刃忽然一橫,將他整個人細致而小心的掃了過來。

    楚君山的聲音落在蔣純耳畔,仍然那樣熟悉:“愣著干什么,準備給怪物加餐嗎?”

    蔣純:“!”

    對了!就是這個味道!

    他一邊感動,一邊熱淚盈眶的想——

    無論過了多久,他們老大就是老大!連嘲諷人的語氣都這么如出一轍!

    蔣純一邊感慨著,一邊乖乖的躲在了楚君山身后,快速的遠離了戰場。

    非戰斗人員請快速離開,這一點保命小技巧他還是知道的。

    至于楚君山……

    蔣純遲疑了一下,像是在評估這么多年過去了,楚君山是否還能夠用得慣那柄武器,但是下一刻,一陣濃烈的銳氣就從他手中的魂刃噴薄而出,直直地向那只渾身都是肉瘤、有著一張和昔日故人如出一轍的臉的怪物身上劃過。

    霎那間,一陣不可名狀的尖利慘叫響徹整個衛生間。

    那一瞬間,蔣純甚至以為自己回到了無限游戲之中,還在過那種渾渾噩噩、只顧著逃命的日子。

    楚君山仍然毫不畏懼,他冷眼望著正在自己腳下不斷蠕動、散發著黑色氣息的肉瘤,微微蹙著眉頭,凝視著那張到現在仍然不肯變回去的人臉,語氣帶著些微妙的古怪:“你從哪里,看見他的臉的?”

    “赫、赫赫……”那只怪物似乎被他這句話之中的某個關鍵詞觸動了,它頓時忘記了自己身上正在不斷灼燒著的傷口,艱難地抬起“頭”,望向楚君山,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身上的眼球也跟著這個笑容一顫一顫的轉動著,“你……終于發現了……我還以為,你已經對這張臉沒有感覺了……他不是你最親密的伙伴嗎?楚君山……楚君山,你忘記了嗎?你不是說好,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嗎……”

    “早忘了。”楚君山盯著那張臉,沒有任何想要挪開視線的意味。過了一會兒,他才像是看見了某種令他興致缺缺的東西,隨意的轉開目光,“一個故人而已。我比較關心的是,你想引誘我來這里,是為什么?”

    怪物聽見了他前面的話,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有些扭曲起來。

    它像是在掙扎,又像是在努力地分析和思考,最終,它黏膩的目光終于從楚君山的臉上挪下來,若有所思:“不、為什么會是這樣的……不……他騙我……”

    “誰在騙你?”楚君山打斷怪物的話,若有所思地盯著怪物逐漸變回原來的樣子,“我似乎……見過你。”

    是的。

    楚君山逐漸復蘇的記憶確切地告訴他,是的,他確實見過面前這只怪物。

    但是,那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早到……連他自己都不是很記得了。

    那應當是楚君山第一次進入無限游戲的副本時遇到的怪物,那一次,他不僅遇到了它,也遇到了它口中所說的、楚君山永遠不應該忘記的人。

    那個有著一張愛笑的娃娃臉的、總是跟著他叫“君山”的男生。

    楚君山抬起眸,將思緒從這一點中抽離出來,仔細的回憶起當時的其他事情。

    這只怪物是專門吞噬墮.落的人類的魂體的,并以此過活。

    他記起當時這只長相丑陋的怪物吞吃別的人類玩家的場景,它會將那些人類玩家身上的肢體占為己有,勉強拼湊成為一個人類的樣子。因此,怪物也更加偏愛那些長相俊秀、美麗的人類。

    當時的楚君山以及其他剛剛進入游戲中的游戲玩家對此表示極度的惡寒——這當然是后話了。

    因為,越往后,他們看見的怪物就越加不可名狀,有一些怪物僅僅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讓人類的san值跌得不能看。

    只不過,當年他也只是剛剛進入游戲的新人玩家,并沒有那么大的能力,將這只惡心的怪物殺死。

    沒想到,經年不見,他們再次相遇,竟然會是在這樣的場景。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楚君山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上的時間,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淡然。

    他并沒有在這只怪物的神態中看出任何一點想要把剛剛它口中說的“他騙我”的主人公告訴他的愿望。

    那么,這只怪物也就沒有了再和他對話的價值。

    怪物似乎感覺到了楚君山手中魂刃上纏繞著的死氣,它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你……你不想問嗎?”

    “你看上去并不想說。”楚君山垂著眸,望向那只怪物的眼神,甚至帶著一點微不可察的古怪悲憫。他只是輕聲地說:“而且,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

    “你不想知道他是誰嗎?!!!”

    怪物朝著一步一步朝著自己走近的楚君山絕望地大聲怒吼:“你真的不在乎了嗎?!”

    “嗯。”楚君山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微笑起來,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微微的彎起來,連眼尾都壓出一道細細的褶皺,“我真的不在乎了——而且,就算在乎,我也不必要從你這里得到答案,不是嗎?”

    他抬起手,那一瞬間的神色,就像是要輕輕地撫摸一下這只形貌丑惡的怪物的腦袋。

    可是,魂刃上面纏繞的黑氣已經迫不及待地擁了上去,隨著一聲清脆的錚棱響聲,怪物的眼睛在一瞬間爆裂開來,無數黑色的腐肉從天而降,將整個衛生間堆滿。

    眼前的一切可怕得就像是煉獄。

    然而,外面的世界似乎被一道神秘的結界隔離開來,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今夜有一個角落中,發生了這種恐怖的惡行。

    楚君山垂著眸,丟開那柄已經沾滿了腐肉和鮮血的魂刃,走到了衛生間的水池邊,仔仔細細清洗著指縫之中夾雜著的鮮血。

    蔣純認真地觀察了一下那只倒地不起的怪物,在確定它真的已經完全死透之后,才大起膽子,朝著楚君山這邊跑來。

    “楚楚……楚楚,你還好嗎?”

    他認真地觀察著楚君山臉上的神色,這人平時就比較冷淡,從來不顯山露水,就算極度痛苦的時候,也會理智的選擇一個誰都無法找到他的地方,平復心情。

    在蔣純的印象之中,這個世界上,能夠真正的走進楚君山的世界的人很少很少。

    也許,以前那個背叛過楚君山的人算一個,自己算一個,還有……他現在的丈夫梁星淵,也許算一個。

    他知道他的脾性。

    這個時候,楚君山應當不希望別人去打擾他。

    畢竟,在艱難的回歸這個“正常”的世界之后,再一次拿起屠刀,面對那些畸形丑陋的怪物,本來就需要莫大的勇氣。

    如果換做蔣純——他簡直不敢想,自己到底會怎么樣。

    而且……更讓蔣純感到心驚肉跳的事情是,楚君山的動作仍然很是嫻熟,仿佛這些年來,即使身在這個和平的世界之中,也從來沒有放棄過練習。

    他身上仍然保有最原始的保衛自己的沖動,仿佛這個看似平靜的世界隨時就會發生一些翻天覆地的變化,產生他們無法抗衡的危險。

    他簡直不敢想象……

    楚君山這么多年,是如何過來的。

    他是否也會在深夜之中摩挲這柄跟著他出生入死的魂刃,是否也曾經起過殺意,或者凝視著黑色的夜空,靜默地等待著下一個天亮。

    如此想來……楚君山現在,應當很傷心吧。

    蔣純想明白了這一點,作為他最親密的伙伴,他應當尊重楚君山的想法……

    他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朝著楚君山走去。

    楚君山應當是剛剛洗完手,抬起頭的時候,兩人的視線在鏡子中相撞。

    “怎么了?”楚君山問,語氣和平常一樣,平淡無波。

    “那個……楚楚,要不要我們出門逛逛呢?”蔣純覺得,出去散步可能會更加適合現在的楚君山排解憂郁的心情,“我陪你?”

    鏡子里的楚君山挑起眉梢,神色微妙地看向蔣純:“不用,這只怪物對我來說,不是很有威脅,而且我……”!

    他還在硬扛!

    蔣純的目光中頓時染上悲痛——

    作為楚君山的好朋友,他絕對不可以放任楚君山一個人陷入悲傷情緒!

    蔣純神色悲壯,頓時揮了揮手:“哎呀!你別老想著一個人扛,我陪你!有兄弟在,沒事的……”

    “倒不是這個。”楚君山將襯衫最上方的扣子系起來,轉過頭,神色淡淡的對上蔣純期期艾艾的目光,“只不過,我現在要跟梁星淵一起去吃燭光晚餐——你也打算一起來嗎?”

    蔣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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