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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剖白

    明明是簡單的話語, 梁星淵卻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一樣。

    他仿佛聽不懂楚君山說的每一個字。

    期待……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這個簡單的回答幾乎要逼瘋梁星淵,熱血上涌, 在一瞬間涌入了他缺氧的腦子,八個大腦都無法運轉, 只能就此罷工。

    然而, 腦子罷工了, 那些延伸出去的觸手卻忠實的執行著自己的工作,盡職盡責的將那些感受傳入身體。

    他能感受到, 楚君山的手掌心的溫度,能感受到唇.瓣的柔軟,能感受到他有技巧的撫摸后,自己越來越僵直膨脹的觸手。

    恍然間,一個念頭模模糊糊的冒出了水面。

    楚君山……是否知道他是一個怪物?

    他是否知曉, 那些畸形的觸手的存在?

    這個念頭仿佛一把鑰匙, 將以前他曾經在楚君山公寓中看見的雜志、一排排沒有擺放任何東西的手辦展柜, 還有那些模棱兩可的曖.昧問答,都一瞬間串聯了起來。

    為什么, 拒絕了一百個相親對象的楚君山會在那一瞬間同意和他在一起?

    原來,原因不是因為所謂的“合適”,而是因為,他擁有楚君山喜愛的觸手。

    原來……這些他一直認為是骯臟污穢的東西,竟然這樣被楚君山喜愛。

    梁星淵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理智努力回歸。

    然而,他卻有些驚恐的發現, 他竟然做不到。

    楚君山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空氣中彌漫著的焦肉味道,還有那些被他殺死后散發出腐敗惡臭的氣息全部交纏在一起, 變成了某種催化劑,將他所有的理智全部摧毀。

    楚君山仍然站在原地,但是,不知為何,梁星淵隱隱約約的能夠感覺到,他正在看著自己。

    他無法收回失控的觸手,當然,也沒辦法找回自己的理智。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告誡梁星淵——

    如果這樣下去,他將會看見一些很不好的事情發生。

    也許是上天聽見了梁星淵并不那樣誠懇的祈禱,他剛剛找回一點兒屬于人類的理智,下一刻,破碎的露臺外面就傳來一陣山崩地裂的巨響。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眸望去,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時候變得灰暗,不知不覺中聚集起了大片大片灰藍色的積雨云,金色的閃電隱約在云間浮現,仿佛將要落下一場大雨。

    而目光所及之處,更多奇怪的怪物正在匍匐爬行,朝著他的方向前來。

    獨屬于怪物身上會有的腐敗味道絲絲縷縷的傳入梁星淵的鼻腔,刺激著某寸神經。

    壓抑了多年的殺意和攻擊性在今天仿佛被點燃,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觸手,除卻仍然被握在楚君山手中的觸手外,其他的腕足在一瞬間依循著主人的意志,沖著那些蹣跚而來的怪物沖去。

    纏繞、扭曲,絞殺。

    這樣的動作如此熟悉,卻在今天顯得尤為陌生。

    屠戮是他這樣的怪物刻在骨血之中的本能,是他壓抑了已久的基因與血脈,無論如何都無法壓抑。

    即使他學會了人類社會的語言,規則和禮儀,那又怎么樣?

    梁星淵有些悲哀地想,他的骨子里,還是一只茹毛飲血的怪物,只是披著人皮的時間有些長,于是就這樣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只真正的怪物。

    他一面清理著那些得寸進尺的怪物,一面擔憂著,站在一旁的楚君山將這些收入眼中,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他……到底會不會露出那種嫌惡的表情?

    會不會覺得他是一只惡心的怪物,會不會……產生出一種想要逃離他的沖動?

    然而,這些沉甸甸的念頭并沒能制止他屠殺的行徑,梁星淵一面放任自己的天性,一面幾乎是自虐一般地想,他就只能是這個樣兒了。

    是的,他就是一只殘暴的、冷血的,如假包換的怪物。

    他越是這樣想,觸手們的動作就越發利落干脆,一時間,怪物們破碎的肢體和扭曲的尖叫聲在靜默的空氣中傳遞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極限刺激著感官。

    他幾乎像是在發泄自己不知何處而來的憤怒和哀愁,直到所見之處的怪物全部消失在視野中,梁星淵才有了空虛的感覺,將他倏地拉回了現實。

    失重感和恍惚的意識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這樣一個事實——

    他在他的愛人,他最在意的楚君山面前,做下了面前的一切惡行。

    既然這樣,他根本就沒有可能再諒解他了吧。

    梁星淵有些哀傷地想,虬結在一起的漆黑觸手仍然在空中張牙舞爪,并沒有任何想要收回來的意思。

    它們經過了這樣長的一段時間,終于可以打破梁星淵在初始設下的枷鎖,嘗到了同類的鮮血的味道。

    此時此刻,它們好像仍不滿足,還想要更多、更甜美的東西。

    而梁星淵仍然意志昏沉,任憑它們依循著自己的意志,朝著四面八方延申,想要去外面的世界尋找更加新鮮的食物。

    楚君山垂著眸,面無波瀾地看著那些觸手,低垂下的眼簾半是攏住那雙茶褐色的眼眸,眼中并沒有出現梁星淵在心中設想的那種嫌惡神色。

    而是……一點點,稱得上是溺愛的笑意。

    只不過,這一點溺愛也是有限度的。

    在它們極力伸展著腕足,吸盤吸附在露臺上的落地窗上、想要伸向外面的世界時,楚君山終于松開手,將那一截因為撫摸太久、已經沾染上自己的體溫的觸手放歸。

    “梁星淵。”楚君山的聲音很淡,卻莫名帶著一點兒上位者的威嚴,仿佛說出來的不是一句平常的話,而是一道咒語、一枚指令,“你現在在干什么?”

    這句話輕飄飄的浮在空中,卻重重的落在了梁星淵的心臟上。

    他愣了一下,依循著自己的本能,微微抬起頭,看向了楚君山,宛若在仰視著一個無法觸及的王:“我……”

    我在干什么?

    是啊,他在干什么呢?

    屬于人類的理智在一瞬間回歸到了他的身體中,方才漂浮的失重感和恍惚都在頃刻蕩然無存。

    他好像一個在空中漂浮了太久的人,終于落到了實地,雙腳軟綿綿的,帶著一點兒不真實感。

    梁星淵……在恍惚中,好像重新回到了他的人間。

    如果,一只怪物也能有自己的人間,那么,楚君山就是他的人間。

    不真實感如同浮現在他眼前的一片煙霧,隨著輕風慢慢地游走,露出了面前這片真實的景象。

    那些怪物和觸手搏斗之后留下來的殘局十分慘烈,到處都是黑乎乎的汁液和不明物體,這間原本算得上是溫馨的家也變得臟兮兮的,一些梁星淵在生活中一點點添置的、精心準備的小擺件都在方才的打斗中碎了一地。

    總之……一片狼藉。

    一切都在提醒著他,方才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現在感覺不到方才的恍惚,取而代之的,則是濃重的懼怕。

    平心而論,自從梁星淵在原先那個黑暗的世界里誕生,從滿是污泥的深淵中出生開始,到現在,他都沒有任何懼怕的情緒。

    “害怕”二字,仿佛天生就不該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畢竟,一直生活在黑暗和污穢中的怪物,是不需要感到害怕的。

    但現在,梁星淵卻恍然覺得,自己無師自通了這種情緒。

    他感覺渾身發冷,收不回去的觸手也在輕輕的顫抖著,心跳的頻率不再像原先正常的人類一樣,而是變得極其緩慢,宛若冷血動物一般,如果不安靜地聽下去,就幾乎完全感受不到心跳。

    他……竟然在害怕。

    害怕楚君山的反應,害怕楚君山的嫌惡,害怕楚君山的拒絕。

    他……會討厭自己嗎?

    應該會吧。梁星淵想,畢竟,沒有人會喜歡一只怪物。

    剛剛楚君山對他說“過來”的那句話,應當也只是處于好奇吧。

    如果,他對楚君山說,自己是一只從深淵中掙扎著爬出來、手中沾了無數污穢的鮮血,和這些被他剛剛殺死的怪物們沒有本質區別的怪物,那么,楚君山還會愿意靠近自己嗎?

    梁星淵猜想,他……應該會把自己丟掉的吧。

    他不自覺地抬起手,像是想要握緊一些什么。

    可是,手掌抬起到一半,梁星淵就不由自主地僵在原地,慢慢地收了回去。

    他會說些什么呢?

    在梁星淵緊張而密切的注視下,他終于聽到了楚君山的聲音:“已經很晚了。”

    這句簡單的話在一瞬間吊起了梁星淵所有的注意力,他甚至感覺,自己的心臟再一次因為這句話活泛地跳動起來。

    楚君山的語氣跟平時完全一致,語調平直,沒有什么起伏,那雙茶褐色的眼眸微微垂下,并沒有看他:“我很累,不如先睡覺吧。”

    梁星淵渾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他懷疑自己的聽覺器官出現了很大的問題,遲疑了半天,在今日顯得尤其遲緩的八個大腦才終于緩緩的開始工作起來。

    他只是說……先睡覺吧?

    楚君山,不想追究這件事情了嗎?

    梁星淵抿著唇,眉尖不自覺地微蹙起,目光認真的追尋著楚君山臉上的表情。

    但是,楚君山好像并沒有想要騙他的意思。

    他好像沒有看見面前一片狼藉的地板和窗戶,在玄關處換下了手工皮鞋,踩著梁星淵親手挑選的拖鞋,挑著還算干凈能看的幾塊地面,從梁星淵面前慢慢地走過。

    好像剛剛發生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場不應該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屠戮,他的世界也沒有闖入過奇詭的怪物,當然,他的愛人也不會是一個長了無數觸手的觸手怪。

    直到楚君山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梁星淵的視野中,他緊緊鎖在對方身上的視線才終于放松下來。

    梁星淵忽然覺得有點迷茫。

    楚君山……就這樣把這件事情放過去了嗎?

    他有些遲疑,又有些不確定。

    梁星淵在原地兜兜轉轉地想了半天,終于決定去做點什么——

    比如,把面前的狼藉搞干凈。

    雖然這些都是他在意志不清楚的時候做出來的,但是,他應該為此負責。

    既然楚君山暫時不在這里,梁星淵并沒有收斂起那些仍然在角落里蠢蠢欲動的觸手們。

    “把這些東西清理干凈。”

    梁星淵冷漠的發號施令。

    觸手們今天終于品嘗到了葷腥的滋味,并不想要聽從梁星淵的話,開始七嘴八舌的反駁起來——

    “就不就不,這些東西真臟啊,你為什么不自己來?!”“就是!我不想搞!”“……剛剛那個人類好香好軟啊,他碰我的時候我都快化了……嘻嘻……”

    提及到方才那個來到這個世界之后,唯一真正觸碰到的人類,觸手們紛紛開始發表自己的見解,黑色的觸手如潮水一般于半空中扭動著,不時翻出雪白的內里軟肉,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梁星淵的語氣毫無波瀾,然而,只有那些仍然在作威作福的觸手們能夠感知到,空氣中陡然漫起一片冰霜浪潮,將一切都凝固起來。

    他冷淡的看著空中彌漫出的淡青色霜氣在每一條觸手的尖端凝結,那些不斷扭動的觸手像是被冰鎮了一般,連尖端都蜷縮起來。

    那些代表著怪物的象征現在終于乖巧下來,安分在原地,很快就沒有掙扎的余地了。

    “去吧。”

    梁星淵的聲音罕見的帶著一些倦意,他垂著眸,指尖輕輕地揉搓著眉心,良久,才嘆了一口氣。

    他轉過身,余光中,那些因為冰霜消解而可以自由活動起來的觸手們終于在這個時候不情不愿地開始服從梁星淵最開始的指令,還不斷地嘟嘟囔囔著什么。

    “煩煩煩,不會自己弄嗎……”“就是啊……算了。”“你們別說了吧,我還怕他把咱們切了……”

    梁星淵對此毫無動容,他轉過身,蹲下身子,伸手去撿拾那些破碎的擺件。

    他來到這個世界共有幾年之久,這間房子自從來到他手上的時候,還是光禿禿的一片,比楚君山那間房子還沒有人氣。

    也是他親自一點一點的拼湊出這個房子大大小小的陳設,那些細節上的設計都是他在心中模擬過很多次的藍圖。

    但是現在……

    梁星淵環顧四周,將手中破碎的瓷兔子碎片扔進垃圾桶,輕輕的嘆了口氣。

    都被這些變故打碎了。

    不知不覺之中,那些糟糕的念頭再一次浮上了梁星淵的心頭。

    他搖搖頭,驅散那些不好的念想,強迫著讓自己的精神全部投入面前的工作。

    半個小時后,那些觸手卷著拖把和抹布,唉聲嘆氣的從各個角落收了回來。

    它們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委屈屈的將那些清潔工具洗干凈,然后放回原地,回來的時候才縮頭縮腦的,剛才將那些兇惡的怪物們無情撕碎的觸手,在梁星淵面前,就仿佛一只弱小的鵪鶉。

    “王,洗好了。”“窗戶擦得很亮。”“地也打掃好了。”

    觸手們七嘴八舌、低眉順眼的說。

    “可以了。”梁星淵也差不多將那些破碎的擺件整理好,用兩層垃圾袋細心地包好,順便用了強力膠帶貼好“內有尖銳物”的標識,信手丟進了門外的垃圾桶里,“你們回去吧。”

    觸手們期待的答案并不是這個,而是更多的——

    比如,再一次尋找一些可以進食的怪物大快朵頤。畢竟,它們已經餓了很久,現在……很想吃一些什么東西。

    但是,這些念想在梁星淵的冷臉面前,完全沒有可能被提出來了。

    它們就算再不服氣,也沒辦法抗爭了。

    梁星淵低著頭,等到那些不聽話的觸手們終于回去之后,才慢慢地沿著熟悉的方向,走進了臥室。

    他們在外面清理的時間大概是半個小時,如果按照平時楚君山的習慣,這個時間點,他應當已經洗完了。

    他現在比較擔心的一點,就是……自己等一會兒,怎么才能面對他呢?

    他們還能當作什么事情還沒發生嗎?

    那領證的事情,還要繼續么?

    梁星淵的擔憂在他真正的看見了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明顯已經沉睡很久的楚君山時,頓時全然消解了。

    他應該和自己說得一樣,感覺到很累,所以,現在已經睡著了。

    梁星淵忽然放下心來,心中漫過一絲不知是失落還是安心的微妙情緒,酸酸澀澀的,此刻飽脹著他的心臟,輕輕的一戳,就能夠流出酸甜軟爛的汁液來。

    有什么事情,都等楚君山醒來再說吧。

    現在,他就想安靜的躺在楚君山身邊——像往常任何一天晚上一樣。

    他內心有一種奇怪的隱憂,那就是,也許,他這輩子,也許就只有今天晚上有機會,再這樣和他躺在一起了。

    想到這里,梁星淵又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黑暗中,他只能聽見外面清風吹動窗簾的聲響,路燈光斜斜地穿透格窗,在木質地板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光斑。

    他能聽到楚君山的呼吸聲,還有來自于自己身體中的、一下一下跳動的心跳。

    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

    他喜歡他,簡直喜歡得要命,就算現在楚君山站在他面前,要他切掉自己所有的觸手……也沒關系。

    只要他開心,幸福,健康,就好了。

    但是,他唯獨害怕楚君山討厭他。

    他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在意他的觸手——事實上,在梁星淵看來,他甚至沒有看出楚君山對此的表態,因此,他的心就像是懸空的木桶,帶著半吊子水,在懸崖上晃晃蕩蕩,發出叮咚的脆響。

    他愛我。

    黑暗中,線繩輕輕地朝著一個方向拽了一下。

    他不愛我。

    那一頭的繩索無聲無息地傾斜。

    于是,梁星淵的心又兀然倒向另一邊。

    這樣微弱而致命的拉扯感讓他覺得很不好。

    他感覺自己像是影視片中苦于情愛的主角,拽著一朵凋零的鮮花,開始固執地選擇一個心中的答案。

    他多么想讓……楚君山愛他。

    無論愛什么都好,愛“梁星淵”這個人也好,愛他的觸手也好——當然,愛他全部的全部,最好。

    但實際上,他連這一點點奢望都不敢。

    那些怪物說得對,他根本不適合當一名王。

    在人類復雜至極的情愛面前,他只是一個膽小鬼。

    觸手們仿佛能懂得他的痛苦和掙扎,無聲無息地在黑暗中蔓延著,依循著屬于主人的潛意識,織成一張碩大的羅網,盤亙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不斷地膨脹變大,包裹著這張床的另外一個主人。

    它們追逐著楚君山溫熱的體溫,貪戀著磨蹭著他裸露在外的手背與臉頰,宛若情.人間的絮語。

    作為捕獵的利器此刻卻像是愛.撫的工具,慢慢地纏繞著楚君山的身體,并沒有任何殺意,有的只是玩鬧似的親昵。

    也許是楚君山默許讓它們擁有了更進一步的勇氣,觸手們緩緩地向前滑動著,帶著細小吸盤的末梢輕輕地掃動著,觸碰著楚君山睡衣內的肌膚。

    一抹甜而不膩的清香緩緩地蔓延在空氣中,不需要刻意感覺,梁星淵仍然能夠覺察到這樣柔和舒暢的香氣。

    觸手默不作聲地蜿蜒向前,忠實的為主人傳遞著柔軟溫熱的觸感,直到——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出現在了觸手跟前,準確無比的捉住了那只作亂得最為過分的觸手。

    黑暗中,楚君山睜開了眼,聲音帶著一點尋常無法察覺的喑啞:“夠了吧。”

    他的語氣曖.昧至極,明明是清冷的聲線,卻在黑暗中仿佛能夠牽連出無數根銀色的細絲,連接著兩人的身體,連心跳都在一處同頻共振。

    然而,這句帶著曖.昧的話語落到患得患失的梁星淵耳中,卻變成了另外一種意思。

    ……他不要他。

    梁星淵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灼熱的東西燙到。

    他的呼吸都顫抖起來,根本無法控制地,驅使著觸手從楚君山的手掌心中掙扎著鉆出來。

    他忽然有些懊悔。

    是不是從一開始,他想要找一個人類伴侶的想法,就是錯的呢?

    人類與怪物天生就屬于敵對的雙方,他為什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還是因為人類的存在,帶來了一些浪漫主義的過分幻想——也許會有一個人類,會完整地愛著他的全部呢?

    可是,明明這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的,楚君山已經不耐煩了。

    在不久的將來——更有甚者,也許是現在,他將會拋棄他。

    果然,什么喜歡與愛,都無法在人類和怪物之間出現的……

    這個想法還沒有落下,梁星淵耳畔就兀然升起一道冷淡清明的聲音:“快睡吧。”

    梁星淵愣了一下,暫時沒反應過來目前到底是什么情況。

    他轉過頭,在黑暗中捕捉到一雙如泉水般澄澈明亮的眼睛:“現在這么鬧,明天要是起不來,就不用去民政局領證了。”

    第23章 合照

    黑暗之中, 空氣仿佛凝固到了一塊,只有銀色的月華從窗戶的縫隙中流淌進來。

    梁星淵屏著息,等待著楚君山接下來的話。

    可是, 楚君山似乎只是單純想要提醒一句,并沒有想要發表自己的見解的意思。

    很快, 他就重新閉上眼, 沉沉睡去。

    楚君山的睡相很好, 并不會因為任何響動而亂動,跟他本人白天的姿態一樣安靜。

    梁星淵等了許久, 只能等到楚君山綿長均勻的呼吸聲,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了。

    他垂著眸,半晌,才自嘲似的輕輕笑了笑。

    楚君山能夠睡著, 但是他卻不能。

    那些念頭卷土重來, 在梁星淵的腦中橫沖直撞了一整個晚上, 等到天明破曉,他仍然沒有任何睡意。

    很快, 身側就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像是有什么人從他身邊醒來了。

    梁星淵微滯了一下,旋即下意識閉上眼睛,就像往常任何一個他注視著楚君山度過的夜晚一樣,佯裝自己也是睡著的。

    果然,很快身邊就傳來了悉悉簌簌的動靜,楚君山帶著朦朧睡意的語調落在他耳邊:“……梁老師。”

    梁星淵濃密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卻忍住了,最終沒有睜開眼睛。

    沒有得到回應的楚君山并沒有執著于這一點, 他偏過頭,輕輕地翻身下床。

    楚君山穿上外套的時候,佯裝睡著的梁星淵能夠感受到他輕輕甩動著的袖子,他身上淡淡的馨香輕而易舉地傳入他的鼻腔,營造出一種溫和的、舒適的環境。

    如果有可能的話,梁星淵多么希望,他們能一直這樣下去,一直共度這樣溫存而美妙的清晨。

    想到這里,他的心里又冒出了一絲絲酸澀的汁液。

    如果楚君山執意要離開他,他真的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方法,才能挽留他。

    在深淵之中生活了這么多年,他已經知道了一些怪物的習性。

    它們不通人性,當然也沒有人類社會中獨有的這些繁瑣禮節。

    到了每年的交配期,怪物們就會尋找到一位配偶,拖進自己溫暖濕潤的巢穴,共度難熬的春日。

    雄性的怪物往往擁有一些雌性怪物沒有的攻擊□□官,它們并不是用來捕獵的,而是在雌性拒絕繼續跟它們在一起時,雄性強迫它們留下的唯一利器。

    梁星淵曾經不止一次地冒出一些不可能的陰暗想法——

    比如說,如果最后的最后,楚君山不愿意留在他身邊,那么也沒關系。

    他可以極盡所能,用盡一切辦法,將他困在自己身邊。

    就算楚君山會恨他,也許他能夠得到的吻與愛俱是苦澀的,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已經得到他了,他已經得到愛了。

    昨天,那些觸手瘋狂作亂的時候,這些邪念就不止一次地冒出他的腦子,幾乎像是某種生物獨有的本能,教唆著他將楚君山鎖在自己身邊。

    可是……梁星淵有些沮喪地發現,自己做不到。

    正是因為太喜愛他,因此,他無師自通了名為“憐惜”和“心疼”的情緒。

    他喜愛楚君山勝過一切,他的喜怒哀樂大于自己的渴望,在他的世界中,楚君山這個名字,永遠位于最高優先級。

    他發現自己做不到,為了一己之私,就將楚君山困在自己身邊,過那作為人類的庸庸碌碌的、昏昏沉沉的一生。

    梁星淵痛苦地閉著眼睛,濃黑色的睫毛因為掙扎而輕輕顫抖著,一滴清亮透明的淚滴悄無聲息的洇潤眼睫,宛若雨天里的一場散不盡的大霧,籠罩了他的全身。

    他超于常人的聽覺和嗅覺令他得知楚君山的一舉一動,他從床上離開之后,就走到了衛生間,開始洗漱。

    腳步聲忽遠忽近,很快在客廳的方向停了下來。

    吱——嘎。

    他打開了冰箱。梁星淵默默地想。

    昨天,他為楚君山煮了新鮮的花果茶,他喜歡這個口味,因此,他隔三岔五就會煮一些拿去冰鎮。

    嘀、嘀嗒——

    他走到了露臺那個落地窗前,坐在了榻榻米上。

    楚君山應該在辦公,或者查看今天報紙上的新聞。

    梁星淵知道,這樣窺探著他的一舉一動,已經算得上是變態的范疇,可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讓他的注意力緊緊地黏著在楚君山身上,根本挪都挪不開。

    他痛苦地感知到,自己就像是一名變成蜘蛛的男巫,盤踞在這間房子的上方,四處都是他布下的蛛絲。

    他無時無刻的窺探讓他自我厭棄,輕輕地想——

    你在嗎?

    不,他不在。

    你在想什么呢

    你還想……跟我在一起嗎?

    清晨7:20,放置在身側床頭柜上的鬧鐘終于按時響起,結束了這漫長的像是一個噩夢的晚上。

    梁星淵剛才那些復雜的心緒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他睜開眼睛,又像是之前那個溫和體面的老師了。

    那雙黑色的眼睛里帶著逼真的惺忪睡意,仿佛經歷了一場不太好的安眠,兩個不甚明顯的黑眼圈掛在眼睛下方,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顯得尤其明顯。

    他現在的樣子,除卻楚君山之外,沒有任何相熟的人會將他和昨天癲狂的怪物聯想到一起。

    新的一天開始了,梁星淵又變回了渺小、普通的人類。

    他一邊側耳傾聽著外面傳來的細碎聲響,來由此判斷楚君山現在正在干什么,身體一邊忠實的履行著規律的習慣,開啟了作為人類的一天。

    梁星淵,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平心靜氣。

    他在心中告誡自己,想要用此來安撫過快的心跳。

    可是……這一計看上去毫無作用。

    梁星淵感覺那幾個屬于怪物本身的心臟仿佛受到了什么很明顯的刺激,“撲通撲通”地跳躍著,仿佛在下一秒鐘他沒注意到的時候,就沖出嗓子眼來,將紅色的內里和愛意盡數展現給楚君山看。

    不、這樣不行。

    梁星淵收回伸出去的腿,將自己困在房間里,努力地告訴自己。

    先別跳了,你不緊張,你不緊張。

    如果再晚點不出去,楚君山就不要你了。

    這種奇葩的洗腦在這種緊張的時刻竟然起到了關鍵奇效,梁星淵深深的呼吸著,安撫著自己過快的心跳。

    三分鐘后,他穿上拖鞋,有些遲疑地走出臥室的門,目光不自覺地在經歷過一場大戰和清理之后、已經變得有些簡陋的客廳里逡巡著。

    他本來安撫了好一會兒才慢下去的心跳又急促的跳躍起來,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

    我想見他。

    露臺?他不在。走廊?也不在。

    廚房不在衛生間不在臥室不在……

    他幾乎有些神經質亂轉的視線驀然定格在某處,急促跳躍著的心跳也在此停歇著漏下一拍,心跳重重的落了地。

    露臺外的小花園里,淡薄的天光映亮楚君山瑩白的側臉,他側著身,微微垂著眸,白色單衣的袖子半挽起,手中提著一個淺黃色的灑水器。

    輕柔的風吹拂而來,不知何時開放的果汁陽臺在風中輕輕的搖曳著,橙黃色的花瓣搖顫著,在水滴的映襯下顯得嬌艷萬分。

    梁星淵仿佛活了過來,張了張口,滿心的話卻說不出來,仿佛被堵在了喉嚨間。

    可是,這個時候,楚君山卻發現了他的存在。

    他轉過身,視線與之相撞,目光微淺,令梁星淵覺得,他好像不是在看著自己——

    那樣的眼神,就像是在欣賞方才的果汁陽臺,帶著一點兒不嚴厲的審視意味。

    平平淡淡的,卻像是雨后甘霖,澆滅了那些滾燙的心火。

    “醒了?”楚君山的聲音如往常一樣平靜溫和,叫人聽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令人猜不透他的態度。

    梁星淵心亂了一拍,但還是勉強接住了他的話,不由得有些拘謹,比起這間房子的主人,更像是一位意外到訪的來客:“……嗯。”

    “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樣?”楚君山將手中提著的澆水壺放了下來,朝著梁星淵的方向走過去,慢慢地走進客廳,“看來不太好。”

    梁星淵:“!”

    幾乎是一瞬間,他心頭警鈴大作,像是想起了什么——

    難道,楚君山要以這個理由拋棄他嗎!

    他是不是應該感謝楚君山,沒有因為他今天睜眼時左眼比右眼快了一秒而把他踢了?!

    不管怎樣,他反正就是要這樣做了!

    梁星淵悲從中來,頓時有些傷懷,他強打著精神,可是任誰一看,都能看出他就像是一朵被雨水打蔫兒的花朵,怎么都提不起興趣來。

    “還好,怎么了嗎?”

    “我倒是覺得沒什么。”楚君山似乎并沒有察覺梁星淵心情驟然泛起的低落,他走到落地窗前的榻榻米旁坐下,手中多了一個iPad,看上去又開始辦公了。

    在梁星淵焦急而低落的等待中,他的聲音慢了半拍,悠悠的傳了過來:“只是,我覺得,你的兩個黑眼圈,可能等會拍證件照的時候會不好看。”

    梁星淵:“?”

    他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

    楚君山剛剛在說什么來著!

    拍證件照!

    所以,他是不是還打算跟自己結婚?!

    梁星淵本來就因為悲傷而酸軟一片的心臟驟然被楚君山的話擊中,泛起了層層柔軟的漣漪。

    他……他看上去,還想要自己的。

    楚君山……并沒有想要拋棄他啊。

    這明明應該是令梁星淵高興的事情,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卻驟然感覺到一種悲涼。

    他……就是一只怪異的怪物,需要愛人為他舍棄那么多,用盡全力包容他,才能讓他暫居于人類的身體與身份,留在他的身邊。

    梁星淵深深呼吸著,壓抑著波動的心緒。他久久地凝視著楚君山的臉,對方正垂著眸,將注意力收回了工作中,認真的看著平板電腦上面的文件。

    他不知過了多久,才勉強鼓足勇氣,用輕柔的、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的聲音對他說:“君山,我能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楚君山頓了頓,收回落在iPad上的視線,目光投向站在他面前的梁星淵。

    他輕輕挑起眉梢,似乎真的沒想到梁星淵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跟他說些什么:“嗯?”

    “黑眼圈……不重要的。”

    梁星淵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霎那間,掛在眼睛下的黑眼圈頓時消失無蹤,同時,那雙漆黑的眼睛也開始變換著顏色,泛著五彩斑斕的偏光,宛若昆蟲硬翅上覆蓋著的鱗片。

    “我是一只怪物,這些東西,都可以隨意變換。”

    楚君山聽出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很難察覺的擔憂,他仿佛想讓聽見聲音的人感覺到他自然而不刻意的語調,但是他卻忽略了楚君山,他能看穿他的心。

    他明明帶著一點兒不知緣由的恐慌,卻還要在他面前勉強保持著鎮靜,就像是一個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硬撐著一切:“我擔心,你不能夠接受我。”

    這句話出口之后,梁星淵忽然感覺,呼吸順暢了一些,接下來的那些話,終于可以一股腦地、毫無阻礙地說出口:“也許你覺得自己能夠接受我,可能是因為新奇,也可能是……因為你足夠愛我。但是,你覺得能接受,也許是因為你暫時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樣的怪物。”

    “你記得昨天晚上剛推開門時看見的那些軟體動物和金色的眼睛嗎?那樣的形態,我也能夠擁有。”梁星淵的聲音仍然平穩,可是卻帶著一點兒罕見的喑啞,像是要將自己最不光彩的傷口剖開,正大光明地展現給楚君山看。

    “沒有任何一個人類,會喜歡我本來的樣子。我不想耽誤你,君山……即使,我真的很喜歡你,愿意為你付出我全部的真心……”

    他凝視著楚君山淺色的眼睛,胸膛中仿佛憑空出現了一把小刀,正在一點一點的、毫無停頓可能的凌遲著他的心腸。

    梁星淵顫抖著的聲音輕柔極了,仿佛夜間橫亙在情.人中的絮語:“……可是,沒有人會接受一顆來自怪物的真心。”

    楚君山沉默良久,在惴惴不安的梁星淵準備說些別的什么,來緩和一下氣氛時,忽然開口,打斷了那些還未出口的話語。

    “我只有一個問題。你待在我身邊,會害死我嗎?”

    剛剛那席話說出口之后,梁星淵其實就后悔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奢求那么多,既然已經獲得了能夠呆在楚君山身邊的資格,就不該奢望對方能夠理解自己的一切。

    他想過無數楚君山可能會說出口的回答和表現在臉上的表情,可是,唯獨沒有想象過現在這一種。

    因此,梁星淵愣了一下,張了張口,那口卡在胸口的濁氣咽不下吐不出,回答在舌尖滾了兩圈,最終才吐出艱難的話語:“……我不會。”

    “那就可以了。”

    楚君山的視線從他的臉上收回,若無其事的重新落到了還開著文檔的平板電腦上。

    仿佛他剛剛聽見的并不是驚世駭俗的、來自怪物的剖白,而是一句類似于“今天中午我們吃什么”的日常用語:“快去洗漱吧,我們八點半出發。”

    梁星淵的心早就軟成了一灘水,他張了張口,心中忽然涌現出這樣一個奇怪的沖動——

    不如都說了吧。

    除卻一只怪物之外……他還有一個別的秘密。

    他在另外一個世界中,是怪物之間的王,是引領它們的主。

    他的手上曾經沾滿污泥和鮮血,他曾經站在黑暗中向死而生,也曾經遇到過一個如楚君山一樣代表著光明與希望的人……

    紛繁錯雜的回憶在一瞬間沖破了他設下的桎梏,一幕幕血腥黑暗的場景如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微微地浮動起來。

    告訴他吧。告訴他吧。告訴他吧。

    他忽然有一種惡劣的沖動,想要探尋,楚君山對他的容忍,到底能到幾時……

    被惡意操縱的大腦陷入了迷思,他張開口,那些污穢的過往將要脫口而出的的一剎那,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不輕不重的車笛聲——

    “喂喂喂,你們倆到底在干什么呢!電話也不接……”

    熟悉的聲音隔著一面窗戶傳進來,梁星淵轉過頭,看見了降下的車窗中蔣純的臉。

    他穿著一件非常喜慶的粉.嫩襯衫,笑意盈盈的:“嘿,快點來開門啊。”

    這句話打斷了梁星淵的迷思,他恍然垂著眸,緊縮的瞳孔如針尖一般小,漸漸的才放開,慢慢恢復到原來的正常模樣。

    楚君山率先反應過來,從榻榻米上站起身,走到門口為他開門。

    之前他們早就說好,領證這天,蔣純先來他們家的。

    畢竟,在蔣純挑剔的眼光看來,這兩個人平常人淡如菊也就算了,結婚當天要是敢穿得比白開水還要素的話,那就真是太造孽了。

    他思索了片刻,毅然決然的決定幫他們保駕護航。

    楚君山打開門,蔣純剛剛準備說的“新婚快樂”在他的目光落到面前客廳的陳設時,兀然停止了。

    那一瞬間,他方才還明亮異常的目光驟然晦澀起來,視線短暫地交接,又迅速分開。

    蔣純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回原來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他站在玄關處,看看一臉淡然的楚君山,又看看站在落地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梁星淵,默默地閉上了嘴。

    “換個衣服就可以走。”在一片詭異的沉默之中,楚君山率先開口,終于打破了這片難言的寂靜,“先等一下吧。”

    蔣純咬著下唇,目光追逐著楚君山平淡無波的眼睛,像是想要從里面看出一些什么不尋常的情緒。

    然而,他和以往的任何一次同樣,失敗了。

    楚君山面無波瀾,看上去仿佛什么也沒發生。

    而他的內心卻凝重極了——

    在這平靜無波的水面之下,仿佛正在醞釀著一場無形的風暴,將他們——甚至整個世界都卷進去。

    楚君山……知道這些事嗎?

    蔣純滿懷心事的等待進去換衣服的兩人,心事重重的想著。

    幾分鐘之后,楚君山和梁星淵分別出來,兩人都穿著正式的黑色西服,身姿頎長,即使風格不盡相同,卻看上去極為登對。

    蔣純深深的嘆了口氣,看了他們一眼,又嘆著氣收回目光:“咱們走吧,省得等會兒要排隊了。”

    他不知道的是,和自己一樣,其他的兩人各自心懷鬼胎,坐上了同一輛車,開往離家最近的民政局。

    楚君山挑選的日子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節假日,也不是周六日,來這里領證的人不多,在他們前面排隊的只有兩對戀人。

    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微笑,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站在背景墻前,微微笑著,讓攝像機定格人生中最有意義的瞬間之一。

    等到排到他們,已經過了二十分鐘。

    攝像機后面的攝像師笑意濃深,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很是面善,他閉著一只眼睛,從屏幕中往外看去,指揮道:“左邊的新人笑一下呀,怎么這么好的日子不笑呢?是有什么傷心的事情嗎?”

    被點名的楚君山難得停滯了一下,他微微挑起眉梢,復又恢復到原先的表情:“不是。”

    “嗯?!”攝影師是一個很有梗的人,他一笑就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數一數估計還是標準的八顆牙齒的微笑,“難道說,你生性不愛笑?”

    楚君山:“……”

    好冷的笑話。

    梁星淵也沉默了一下,隨即十分熟練的打圓場:“那當然是開心的,沒事,他怎么樣都很好看。”

    楚君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也許是被梁星淵此刻臉上洋溢著的燦爛微笑感染,他不自覺地彎起眼尾,總算露出了一抹笑意。

    咔嚓——

    時間在此刻定格,留下一張能夠代表著此時的照片。

    “哎,真好看。”攝像師看了看成片,滿意得不得了,“好好好,打證去吧,祝你們新婚快樂啊。”

    “謝謝。”

    這一次,楚君山和梁星淵倒是異口同聲地回答了。

    有了照片,后續的手續辦得很順利。

    梁星淵幾乎是雙手接過那張屬于他的紅本子,打開紙頁,目光認真地在那一行行字上逡巡著,仿佛要將這張結婚證鐫刻在心間。

    如果不是公共場合,在這個地方掉眼淚難免會有丟人的風險,楚君山真的認為,這只容易動感情的感性怪物會在下一秒鐘掉下眼淚。

    收好結婚證,梁星淵跟他一起往外走。

    走廊上空曠而整潔,只偶爾有幾個路人匆匆行過。

    “君山。”即使他已經幻想過很多次這個場面,等到真正付諸實踐的時候,梁星淵又覺得緊張非常,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紅絲絨戒指盒,小心翼翼地撥開蓋,將婚戒的一面朝向面帶詫異的楚君山,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想過那么多酸掉牙的情話,可是真正到了這一刻,梁星淵卻只能想起自己最想說的一句。

    他望著楚君山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感謝你愿意和我相伴余生。你愿意……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楚君山默然不語,他垂著眸望向半跪在地上,高大而英俊的男人。

    視線相接,周圍行過的路人不時朝著他們投來探究的目光,而他卻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望向梁星淵的目光并未移動半分。

    等待他回答的時間,讓梁星淵甚至有一種世界已經度過了幾萬年的錯覺。

    終于,他聽見了自上方傳來的一聲輕笑:“我愿意。”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驀然擊中他的心。

    剎那間,那些糾結和苦思都無關緊要了——

    他現在,只想跟楚君山在一起。

    楚君山并沒有反對他的靠近,任憑他抱著自己。

    他聽見梁星淵帶著顫抖的聲音,仿佛在訴說一個承諾,抑或是一千年亦不會改的誓言:“我會永遠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

    楚君山垂著眸,看著他為自己戴上戒指的那只手,正在空中輕輕的顫動著。

    他知道的,梁星淵想要給予他的絕對不是平凡的承諾。

    對于一只怪物來說,他們永遠不會輕而易舉地許諾。

    上一次他看見怪物對自己許下承諾,還是在很久之前的某日,他仍然處于另外一個黑暗世界的那天。

    楚君山微微垂著眸,纖長濃密的睫毛隨著呼吸的起伏輕輕的顫動著,微微下垂,遮住了眼底涌動的復雜神色。

    他沒有說話,保持著安靜的狀態,等待著梁星淵終于松開自己的手,胸膛微微地起伏著,再抬起頭的時候,那雙眼睛里帶著薄薄的水霧,仿佛一場雨水未消的陰天。

    “可以回家了。”楚君山開口提醒,“等會我們還要去爸媽那邊一趟。”

    結婚畢竟是大事,雖然現在已經今時不同往日,楚君山的人生已經完全由自己掌控,但是出于尊重和人類社會的禮數,他們還是應當回一趟家里的。

    梁星淵早就知道這個流程,自然沒有異議。

    他期期艾艾地看了一眼楚君山,卻望進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那里面像是含著一片世界上最小的海域,無風無浪,倒映著他全部的模樣。

    他雖一語未發,可是,梁星淵卻莫名從那樣的眼神之中讀出了令他感到安心的情緒。

    跟楚君山待在一起,除卻那些短暫的失去控制的沖動,更多的時候,梁星淵都會感覺到一種腳踏實地的冷靜和沉著。

    仿佛只要有楚君山的地方,他就真的能變成一個真正的人類,不會露出所有屬于怪物的陋習。

    他……真的很感激他。

    梁星淵覺得今天的自己實在太過于感性,而從楚君山之前對自己的反應來看,他其實應當更喜歡之前那樣的自己。

    現在那些疑問已經過去,他如愿以償地從楚君山那邊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梁星淵收斂了那些小脾氣,自作主張地回歸到了以前的模樣:“……那我先去拿車,門口等你們,好嗎?”

    他說的“你們”自然不僅指的是楚君山,還有正在收拾東西,在外廳等待他們的蔣純。

    不知是不是梁星淵的錯覺,他總覺得,蔣純今天似乎比不上之前那么開心了。

    他好像背著楚君山和自己,窩藏了一件很重要的心事,因此顯得愁云慘淡,只差把“憂愁”二字寫在臉上,等著別人去探究緣由。

    他微微蹙著眉,深想了一會兒,忽然輕輕地搖了搖頭,將那些疑云抖散。

    算了。

    現在的狀況,他大概是不能去探究別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的。

    而且,楚君山和蔣純的關系明顯不僅僅只是普通朋友那么要好,等到以后,他和楚君山更深一步地了解之后,等到楚君山愿意告訴他的那一天,他應當會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大多數時候,成年人是不需要做到每一件事情都對彼此坦誠的。

    比如說,其實,梁星淵自己也有一個秘密。

    他想,如果有機會的話,他會告訴楚君山的。

    但是,如果他不需要用到這個機會的話,那就最好了。

    ……

    那抹黑色的身影緩緩從楚君山的視野之中消失,他垂著眸,目光寧靜的落到無名指上的戒指,端詳著簡約而不失設計的素圈和八爪戒托鑲嵌起的鉆石,許久才抬起眸。

    方才那些因為梁星淵而泛起的情緒波瀾都在此刻消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他并沒有像梁星淵想象的那樣,往外廳走去,而是轉過頭,朝著方才拍攝證件照的地方漫步而行。

    蔣純在那里等他。

    自從今天他踏進梁星淵的家的第一秒鐘開始,他就知道,蔣純已經知道了所有事情。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跟他與蔣純一樣,從那個煉獄一般惡劣黑暗的世界出來的人類,那么,只有碰到與無限世界相關的事情,他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熟悉的場景。

    黑暗的長廊、夜晚草叢中閃過的發亮的眼睛、暴烈的吵鬧聲……還有那些屬于怪物身上獨有的腐臭氣味。

    這些就像是一個個關鍵詞,或者說打開通往那段慘痛回憶的鑰匙,將他們指引到那些不愿回憶起來的噩夢中去。

    這是那段經歷在他們身上植入的相同基因。

    楚君山并不在意回憶這段往事,但是,這并不代表著,蔣純也不會介意——

    他走到方才蔣純休息的位置,抬眸望去,一道消瘦單薄的身影就立在窗邊,即使他沒有抬頭,也無法令人看清他臉上的神色,但只是遙遙地看去,就能察覺到他身上透露出來的濃厚的痛苦和掙扎。

    楚君山的語調與平時一樣,沒有什么起伏,情緒也是淡淡的,可是他沒有像平時一樣,直白地喊“蔣純”這個名字,而是輕聲說:“純純。”

    現在快到午飯點,沒有什么人繼續排隊登記結婚。

    周遭的環境安靜得出奇,楚君山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回聲。

    蔣純轉過頭,視線在觸碰到楚君山那張淡漠漂亮的臉時,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楚君山,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他雖然是問句,但是并沒有任何詢問的意思,反倒像是一句平直的陳述——甚至不需要楚君山來回答“是”或“否”。

    “是的。”楚君山走到他身邊,并沒有望向蔣純,他學著方才蔣純的樣子,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格,眺望著外面的景色,“你想問什么呢?”

    相伴數年的默契令他們不約而同地沒有在梁星淵面前開口,可很顯然,導致這個結果的原因,并不是同一個。

    “我比較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君山。”蔣純搖著頭,平時顯得有些散漫輕佻的神色在此刻完全收攏,根本沒有任何原來的樣子,取而代之的,只是認真和嚴肅:“那些東西再次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對嗎?也是我太遲鈍,竟然這個時間點才后知后覺的發現……如果我不發覺它們現在已經入侵了你的生活——楚君山,你告訴我吧。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等你變成一堆骨頭渣嗎?”

    他的聲音壓低,語速很快,像是壓抑著某種看不見的怒火:“你答應過我的事情,為什么沒有做到!是因為梁星淵嗎——”

    一連串的質問如炮彈一般發射出去,楚君山轉過視線,還沒回答,余光中便出現了一抹黑色的身影。

    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的梁星淵提著三杯飲品,有些尷尬地看著呈現著對峙姿態的二人。

    沉默在靜得落針可聞的拍攝室中蔓延著,帶著某種可怕的硝煙味。

    半晌,梁星淵才艱難的牽起嘴角,強迫著自己看向兩人:“你們,剛剛是在……說我嗎?”

    第24章 親密

    楚君山并不是什么閑人, 并沒有興趣回答。

    蔣純被驟然出現的梁星淵打斷,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迫不得已又咽了回去,差點讓他噎個半死, 話到嘴邊,又艱難地打了個轉兒, 變成了現在這樣:“啊……好像沒有。”

    “噢噢。”梁星淵沒有糾纏這一點, 非常痛快的順坡下驢, “原來是這樣,打算什么時候回去呢?還是你們倆打算在這里再聊一會兒天?”

    他也沒有把握判定剛剛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兩分鐘之前, 他在車里等了一段時間,卻沒有等到上車的兩人,于是閑下心來,給每個人都買了一杯咖啡,準備來接他們。

    沒想到, 遠遠看去, 素日要好的兩人竟然在爭執一些什么——準確的來說, 是蔣純正在質問著。

    即使聽力再好,奈何蔣純壓低的聲音實在太小, 他只能隱約聽見一點兒說話的聲音……還有,自己的名字。

    梁星淵說話的語調永遠都是不疾不徐,仿佛自帶著令人心曠神怡的輕風,聲音又溫柔,一時間讓蔣純的火都不好意思再發出來了。

    他看了站在一旁一語不發的楚君山一眼,神色復雜,許久, 那些沒有說出來的話都變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暗示。

    “算了。”蔣純搖了搖頭,決定下一次再找個時間和楚君山說, 他們之間必須把這件事情說清楚才可以,“下次再說吧,不急這一會兒——你們是不是要回叔叔阿姨家?那我就不去了吧,工作室里面還有一些沒有做完的工作,君山這幾天休假,我得去幫忙……”

    “不用了。”楚君山驟然開口,打斷了蔣純的話。他抬起眸,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令人想到冬日里平滑如鏡的湖面,清澈至極,卻看不清底色和深度,而楚君山的下一句話,則是轉過頭,對著梁星淵說的。

    “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大概十分鐘。”楚君山說。

    “好的。”

    梁星淵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在離開之前,看了一眼蔣純。

    他的眼圈有點紅,像是要哭了一樣。梁星淵想。

    剛剛他們說了些什么呢?

    八個大腦在此刻終于找到了自己另外的用途,開始盡職盡責的為自己主人的情感問題做出不懈努力。

    已知,楚君山和蔣純已經認識很多年,但是感情和普通的朋友不一樣,更像是家人。

    但是在楚君山父母的口中,梁星淵得知,蔣純并不是和他想象得那樣,跟楚君山一起長大的。

    根據梁星淵對人類社會的了解,他實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樣的經歷,才能讓蔣純和楚君山之間的羈絆變得那樣復雜。

    況且……今天還是楚君山和自己領證的日子。

    他數不盡的腦細胞急速工作著,在梁星淵的大腦瘋狂運作之中,一條奇怪的猜想忽然浮上水面。

    ……蔣純傷心,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呢?

    他,難道喜歡楚君山?所以見到他跟楚君山結婚,終于無法承受,開始崩潰。

    之前他沒有出手阻攔他們談戀愛,也只是因為……不好意思戳破這層窗戶紙,所以覺得還有轉圜的余地。

    但是他沒想到楚君山竟然是雷厲風行的一派,在電光火石之間就決定要和自己這個“陌生人”結婚……

    梁星淵腦補了一場虐戀情深,忽然有一種想要掩面的沖動。

    ……自己是不是做了棒打鴛鴦的那根棒子了?

    他深呼吸了幾次,將那些不對勁的念頭壓了下去,走快幾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楚君山。

    剛才的事情似乎并沒有對楚君山的情緒產生任何影響,他就像是一座由白瓷制作而成的雕像,美輪美奐,可是永遠沒有自己的情緒。

    仿佛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值得他為之動容的東西,就像是天神一樣,先天就沒有任何對于人類宣泄的感情。

    可是,這樣一個人,卻愿意跟他綁定一生……

    楚君山……好像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在乎他。

    在苦澀的余味過去后,梁星淵的心里竟然泛起了絲絲甜味。

    這樣的甜意和剛剛的糾結交織在一起,讓他又有點開心,又有點煩惱。

    如果自己的存在影響到了楚君山和蔣純這對好朋友的交情,那就真的……很不好了。

    等梁星淵的身影消失在兩人的視野中,蔣純才抬起眼睛,主動問:“你什么時候發現,這個世界還有那些怪物的?”

    “一個月前。”此時此刻,整個場地就只有他們兩人,并不害怕被監控監聽到,“當時沒有告訴你,并不是不信任你。抱歉。我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我有自己的打算。”

    “你打算怎么辦?”蔣純并沒有因為這句道歉而退讓,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之前,他細心至極,從來不會退讓,他放低了聲音,比起質問,更像是某種推心置腹的關切,“不是說好了放下仇恨的嗎?比起那些入侵這個世界的怪物……楚楚,我更關心的是你啊。”

    那些怪物對于他和楚君山這種已經見過太多場面的人而言,已經不再那樣難以理解。

    相比之下,他更害怕的,是楚君山的狀態。

    幾年之前,楚君山從那個畸形怪異的世界出來之后,就將自己關進了狹小密閉的空間,連同生共死的蔣純都不愿意見。

    他不清楚那段時間楚君山到底是怎么熬過來的——就連蔣純自己,在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之后,也老老實實的去醫院待了一個月,穩定了心理創傷之后,才勉強回歸正常生活。

    楚君山經歷過的慘無人道的場景、看過的那些慘不忍睹的血腥場面,還有親手殺過的人類和怪物……都太多太多,所受到的創傷,自然和他不是一個等級的。

    當年,他都忍不住要帶著醫院里的人強行闖進楚君山家里,把他抬進醫院進行心理干預的時候,楚君山忽然自己從房間里出來了。

    他平靜、淡漠,沒有了在另外一個世界里,終日纏繞著身體的血腥味道,顯得平易近人,和正常人相比,幾乎沒有任何異常了。

    楚君山就像是一個真真正正,過著踏實的、屬于人類的正常生活的人,仿佛從來沒有經歷過那些噩夢一般的場景。

    從外表看來,沒有一個人能夠從他身上看出他還帶著從另外的世界留下來的印記和傷疤。

    即使楚君山表現得和常人無異,但那日之后,蔣純并不敢直白地詢問楚君山關于那個世界的任何事情,有些旁敲側擊的時候,也僅僅只是點到為止,就怕提到楚君山的傷心事,平白無故地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現在——

    蔣純看向楚君山的眼神中帶著濃厚的擔憂,他努力想要從那雙總是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眸中看出任何一絲波動——哪怕是不屑都好。

    可是,他卻失敗了。

    楚君山對此事的表現似乎事不關己,他垂著眸,細長的眼尾微微上挑著,那雙狹長的眼眸因此顯得冰冷而凌厲。

    “我么?”楚君山抬起頭,語氣淡淡的回答方才蔣純問他該怎么辦的問題,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淺淡得看不清的笑容,“總會有辦法的。”

    蔣純聽見這句話,心里突地一跳,在瞬間勾連出一些并不美好的回憶。

    在以前,這句話常常出現在那些窮途末路的玩家身上。

    無限游戲中并不只有丑陋的怪物是值得令人懼怕的,更可怕的是勾心斗角的人心。

    掌握了大部分資源的玩家在游戲中開設工會,建立起了一些第三產業,比如賭場。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類玩家不僅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的安全,還能通過一手操持所謂的投機行業,在同類之間大撈一筆。

    而被這些紙醉金迷的場景和生活迷醉的人類就成為了犧牲品。

    當年,蔣純出了任務之后,不止一次路過賭場時,都能看見黑暗中匍匐著失去手腳、痛哭流涕地爬行的人類玩家們。

    他們落敗的樣子,鮮血淋漓的身體,還有慘絕人寰的叫聲——都一一印刻在蔣純的記憶中,鮮明得令他簡直無法忘懷。

    但是……這種破罐破摔的話語,自楚君山口中說出時,卻顯得這樣具有可信度……

    蔣純深深的呼吸著,令自己過快的心跳盡量平復下來,搖了搖頭,把那些念頭從自己的腦子中甩出來:“算了。”

    他退了一步,選擇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相信楚君山。蔣純抬起頭,那雙明亮的眼睛中透露著堅定的神色:“但是,我要參與進來這件事情,楚楚,就像我們之前還在那個地方的時候一樣,好嗎?我是這個世界的人類,所以,我也有義務。以后,請不要像這樣瞞著我了。”

    “好。”楚君山點頭應答,認真道,“我答應你。”

    他和蔣純的默契不必多說,在無限游戲中的時候,如果沒有蔣純這個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一定不可能回到這個世界的。

    “好了,時間不早,我也回去了。”

    蔣純總算把這個心結解開,雖然大難在前,但他卻感覺輕松不少。

    他沒想到,楚君山竟然也愿意放下以前那些痛苦的回憶,拯救這個世界。

    蔣純看著楚君山,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說道:“你和梁星淵……算了,你自己有分寸。”

    他本來想提醒楚君山在剿滅那些怪物的時候,千萬不要讓其他人類發現——特別是現在,他現在和梁星淵結婚后,兩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和以前相比,難免有不方便的地方。

    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恐慌,這種隱秘的事情,最好只有他們倆知道才好。

    楚君山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了一個微笑:“好,我知道。”

    蔣純雖然有些不明白那個微笑代表著什么,但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地離開了。

    楚君山跟他一起走出去,兩人在岔路口分別。

    民政局門口很是空曠,清風搖晃著樹梢,陽光在搖動的葉片之間,疏漏下圓形的光斑。

    林蔭街道旁,一輛白色的車停在原處,車窗半降,露出梁星淵半張線條利落的側顏。

    他正微微歪著頭,那雙漆若寒星的眼睛很是明亮,看上去已經等候多時了。

    “說好了嗎?”梁星淵見他過來,主動推開駕駛座的車門,繞到楚君山這邊,為他打開車門,細心的抬起手防止他被撞到。

    這個時候,他仿佛又再一次變成了相親當天那個完美無缺、溫文爾雅的梁老師,看不出任何不屬于人類的怪異。他笑起來,如沐春風,語調真摯,關切之心不假:“看樣子好像結果還不錯,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

    楚君山裝作沒有看見他微微閃爍著的眼神,轉過頭,視線直直的落在前方,并沒有多加解釋。

    他并不想現在就提前將雙方最后的身份點破——

    畢竟,這場愛戀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個你追我逃的游戲。他想要一點點享受著挑.逗這只既靦腆又大膽的怪物的歡愉。

    就像是一只白色的雪豹,在荒原上捕獵到喜愛的食物時,總是不那么快將它殺死。

    更多的時候,它喜歡看著獵物在自己的操控下一點點失控,直到精疲力竭,全部的全部都屬于自己之后,再享受這頓美味。

    在這一點上,楚君山承認自己擁有與雪豹相同的的惡趣味。

    他當然十分清楚,現在的梁星淵心中的滋味,應當挺不好受的。

    他是一只擁有極強嫉妒心、占有欲的怪物。

    即使這樣的欲.望可以被他藏在人皮之下,但是,楚君山敢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怪物了。

    那些嫉妒和占有欲.望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減,而更像是釀造酒的原料,在悄無聲息的時間中慢慢的變質,直到酒液膨脹到一個臨界點,名為愛的狂熱才會在一瞬間爆炸開,將他們都淹沒其中。

    只是,這個過程需要時間。

    而他恰好有很多耐心,可以等待。

    “現在走嗎?”梁星淵問。

    他將自己的聲音控制得很好,既沒有那么生硬,也并沒有透露出任何的緊張。

    那應當是極其自然的一句問話——

    可是,如果現在楚君山抬起頭,就能從車內的鏡子里看見一雙緊緊地鎖住他的身影的眼睛。

    那并不是捕獵的眼神,可是同樣步步緊逼,仿佛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海,翻涌起來的波浪都是名為欲.望的海水,只要有人朝里面望上一眼,就會無法自控地溺斃其中。

    楚君山會說些什么?

    他會不會主動提起剛剛他和蔣純的對話?

    還有之前,蔣純為什么會對楚君山說那些曖.昧不清的話?

    梁星淵的目光鎖在他身上,仿佛裝載了一個小小的自動瞄準器,跟隨著楚君山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就連一次呼吸、一道眨眼,都會牽動起心中最細小的漣漪,在他這里翻涌成驚濤駭浪。

    可是,和他想象得不一樣的是——楚君山應當是沒有聽出他話中所喊著的期盼,也像是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語氣帶著慣常的隨意:“嗯。”

    ……就這樣嗎?

    梁星淵微不可察地皺著眉,靜靜的等待了一會兒,可是,和他想象得不一樣——他真的,沒有再說別的了。

    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氣息卡在胸膛中間,上不去下不來,忽然有一種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的無力感,于是只能假裝自己很忙的樣子,抬起頭直視著現在空無一人的路面,一邊啟動了車輛的引擎。

    一、二、三。

    梁星淵在心中默默的數著數字,可是,數到了六十,楚君山好像還是沒有任何想要跟他說話的愿望。

    他有些沉不住氣,輕輕地搖了搖頭,非常不爭氣地胡亂選擇了一個話題:“……今天好像很熱的樣子。”

    楚君山的視線從iPad上抬起,有些詫異的挑起眉梢,看了梁星淵一眼——那一秒鐘內,梁星淵忽然覺得,自己簡直要被楚君山這道輕飄飄的眼神灼燒到——很快,他又轉了回去,仿佛有一種“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但還是回答一下”的禮貌:“確實。”

    梁星淵:“……”

    怎么和他想象得不一樣啊。

    梁星淵剛剛提起來的一點開心又“啪唧”一聲掉了下去。

    在他的印象中,楚君山似乎很少對他表達堅定的喜愛。

    但是,梁星淵總是覺得他很好——也許,這種印象,大多數也只是因為他不斷地用那兩件老掉牙的事情說服自己而得來的吧。

    他有些黯然地想,說不定……楚君山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喜歡自己。

    之前有一百個不靠譜的相親對象,而現在又有如果再見不能紅著眼、失落跑開的蔣純,梁星淵忽然察覺到了一點濃重的危機感。

    ——前有狼后有虎的,都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喜歡的愛人。

    簡直……令人焦心啊。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真的很想知道,蔣純到底喜不喜歡楚君山。

    梁星淵胡亂而哀愁地想,他也不想變成這副令人討厭的樣子的。

    也許是他身上透露出來的哀傷實在太過火,已經濃烈到了一種能夠化為實質的地步,楚君山仿佛感受到了這種情緒,在他的余光中轉過頭,突兀又平淡的開口:“怎么了?”

    他的語調平直,幾乎不像是一個問句,卻恰好擊中了梁星淵此刻風雨飄搖的那顆心。

    梁星淵握著方向盤的雙手顫抖了一下,佯作鎮定,下意識說:“……沒什么。”

    他剛剛說出這個回答,自己就在下一秒鐘后悔了——

    梁星淵表面風平浪靜,實際上在心中瘋狂吶喊。

    什么鬼啊!明明要說有什么的!嘴巴實在不好使的話就捐掉好了!

    如果有可能的話,梁星淵真的很想穿越回兩分鐘之前,將那個嘴瓢的自己扼殺在原地。

    但是……

    楚君山等會還會問他的吧?

    梁星淵在心里悄悄地想著。

    他不動聲色的保持著靜默,一邊觀察著楚君山的神色。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梁星淵總是覺得……楚君山好像沒有任何想要繼續說話的征兆了。

    梁星淵:“……”

    冷靜,冷靜,冷靜。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他可以!他能行!

    梁星淵在心里默默地給自己加油打氣,卻感覺心里堵了一片。

    一口氣卡在喉嚨口,有種上不來下不去的感覺,令人難受。

    不過,他剛剛的情緒波動實在有些低沉,但楚君山應該沒注意到吧。

    ……唉。

    梁星淵輕輕嘆了口氣,心中有一點失落,又有一點慶幸。

    昨天晚上,他還在楚君山面前表露出了自己非人類的象征。

    從那天開始,梁星淵就默默地在心底決定了,以后永遠不在楚君山面前露出任何馬腳。如果能夠隨著時間的淡去,洗刷掉楚君山心中的惡劣印象,那就再好不過了。

    如果他在楚君山面前表露出了很不好的情緒波動,一定會讓楚君山不高興的——更有甚者,可能會讓楚君山想起那天晚上不好的回憶。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側眸去望鏡子里的楚君山——對方還是沒說話。

    兩人一個正在情網中掙扎,一個想著以后事態的發展,都保持著心照不宣的沉默。

    這樣的“默契”就一直保留到車在楚君山父母的家門口停下。

    “到了。”梁星淵保持著緘默的態度,只有在不得不說話的時候才會開口,看上去難免有些低沉。

    即使有些失落,但是,他仍然保持著原來的禮貌和體面,下車繞到楚君山那邊為他開了車門:“我們會不會來晚了一點呢?”

    因為之前楚君山要和蔣純進行談話的事情,所以他們出來的時間點比原先預計的還要晚半個小時。

    現在已經將近一點鐘了——對于三餐和作息非常規律的楚洋青與陳莉而言,這個時間算得上很晚了。

    “不晚。”

    楚君山留下這句話,像往常一樣,與他并肩而行。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保持惜字如金這個好品質的梁星淵走在他身側,微微側過頭的時候,看見楚君山瑩白的側臉和那雙在陽光下呈現出淺色的眼睛,心中想要搭話的欲.望再一次浮上心頭。

    他……可能只是覺得問題不大,并且也沒有看出那么多東西來吧。梁星淵自動為楚君山找補著想。

    要是自己問了,肯定不會這樣的。

    他的心癢癢的,直覺沖破了所謂“理智”,最終還是違抗不住和楚君山交流的誘惑,有些自我厭棄地說:“我……”

    “證件在車上嗎?”楚君山忽然開口,打破了梁星淵好不容易攢出的信心,“我想看看。”

    梁星淵張了張口,像是想要說些什么,可是那些話都卡在喉口,吞不下吐不出,如刀子一般反復凌遲著他的血肉,帶來一陣遲鈍的疼痛:“……在的。”

    他抿了抿唇,微微垂下濃黑色的睫毛,低聲道:“這里。”

    梁星淵從口袋中拿出那本結婚證,遞到楚君山手中的時候,指尖都在輕輕的顫抖著。

    他對這個小紅本子喜歡得要命,自從拿到,就一直貼身放著,現在拿出來的時候,他才發覺,那幾張薄薄的紙片已經染上了他的體溫,顯得溫熱而狎昵。

    他……要結婚證干什么呢?

    難道說,等到楚君山不想再和自己結婚的時候,就會直接拿著證件去離婚嗎?

    這個幼稚的念頭擠占著梁星淵的心臟,八個大腦都在一瞬間同時運轉著這個問題,妄圖從中得出一個真實的答案。

    然而,楚君山的回答卻是這樣的:“照片很好看。”

    他將兩本結婚證攤開,指尖輕輕地抵著紅色本子的邊緣,另一只手拿著手機,輕巧而熟練的拍下了一張照片,隨后將那本原屬于梁星淵的結婚證合上,遞還給梁星淵。

    這本來應該是一個很簡單、很正常的動作,但是,在將本子還給梁星淵的時候,指尖無意中相碰,他卻感覺到了一點微冷的濕潤。

    ……不知什么時候,梁星淵的手心中沁出了一點兒微涼的薄汗。

    “你很緊張嗎?”

    楚君山微不可察地蹙起眉,認真地朝著梁星淵的方向望去。

    而對方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心事,急忙搖了搖頭,急切地否認:“沒有。”

    楚君山將他汗濕的手心,微微縮緊的瞳孔,還有不自覺顫動的指尖都收入眼底,并沒有戳穿這個小小的謊言。

    前方,已經等待很久的楚洋青與陳莉已經打開了門,陳莉用溫柔的聲音喊著他們的名字:“小梁和楚楚回來了啊,累不累呢?今天民政局結婚的人多不多……要是挑個更好的日子就好了,也不能什么都聽楚君山的話……”

    梁星淵回到“正常”的人群之中,立馬變得合群起來,剛剛因為楚君山而有些緊張的情緒蕩然無存。

    他勉強笑了笑,視線卻自始至終鎖在楚君山單薄的背影上,搖了搖頭:“這個日子很好,媽。我很喜歡。”

    “因為今天是對我來說很珍貴的、獨一無二的日子。”

    ……

    下午三點鐘,楚洋青送這對新婚夫夫出來。

    一整頓飯間,他的笑根本沒有停下來過。

    對于梁星淵,他非常滿意。

    不僅僅是對他的外形、家世和工作這些外在的客觀條件,更重要的是,他一眼就看出,這個男人能夠照顧好楚君山。

    因為,他眼睛里對楚君山的愛意根本藏都藏不住。

    楚君山如果能和這樣的人共度余生,一定不會過得不幸福的。

    然而,此時此刻,在楚洋青眼中“非常幸福”的二人,正處于一個前所未有的尷尬境地。

    今天是他們的好日子,也許是因為這一點,中午楚君山和梁星淵都在兩位家長的勸說下,在席間喝了點酒。

    因此他們不能開車回去,只能請代駕小哥幫他們把車開回去。

    梁星淵和楚君山實際上都不是什么外向的人,不擅長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真實情緒。

    因此,兩人雖然都坐在車后座,可是都坐得筆挺,像是正在比賽、等待老師獎勵小紅花的小學生。

    相比起梁星淵的局促,楚君山倒是氣定神閑,好整以暇地欣賞著他的掙扎。

    他很想知道,梁星淵的底線,到底在哪里。

    他早就想問自己一些什么問題了,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并沒有這樣去做。

    可是下定決心不理楚君山之后,又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明明還冷著一張臉,身后的尾巴卻先一步搖起來了。

    ……真像一只可憐又可愛的小狗。

    楚君山不知想到了什么,輕輕地笑了一下,他轉過頭,任窗外灑下的樹影斂住他臉上帶著的微弱笑意,并沒有被誰發現。

    如果他的職業是寵物行為訓練師,那么,他一定能成為不錯的訓犬師。

    ·

    十五分鐘過后,代駕小哥將他們放到門口,穩妥的停好車后就離開了。

    楚君山敏銳地注意到,不知為什么,梁星淵忽然變得有些激動起來。

    他雖然還保持著原先那個不動聲色的姿態,但是,一些隱約的雀躍卻不明顯的浮現在他的身上。

    楚君山挑起一側眉梢,仍然是面無表情的模樣。

    他推開門,穿著粉色裙子的幺幺零飛快地從里面沖了出來,目的性極強的飛撲到楚君山身上——

    “汪!汪汪!汪汪汪!”

    幺幺零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站在楚君山身邊的梁星淵,儼然一副吃里爬外的模樣。

    凍干!凍干!

    幺幺零兩只大大的狗眼倏地放光,用狗鼻子在楚君山的手心里嗅嗅。

    “等會給你。”楚君山的聲音就像是擁有某種獨特的魔力,一句話安撫下來有些躁動的幺幺零,“我先進去。”

    幺幺零評估了一下,隨后果斷讓開一條通道,在跟隨著楚君山離開時,還非常得意地沖著身后被一人一狗“冷落”的梁星淵扭了扭屁.股,隨后極盡諂媚地吐著舌頭,跟著楚君山,一邊走一邊歡快地甩尾巴。

    “……”

    梁星淵默默在心里把這筆帳記了下來——不過,現在可不是跟幺幺零算帳的時候!

    他今天早上出門之前,特地晚了一點出來,就是為了準備驚喜。

    如果沒出問題的話,只要楚君山一進門,就能看見他精心準備的那些禮物了……

    楚君山會開心嗎?

    因為持續糾結而低沉的心情在此時此刻都不重要了,他感覺自己正踩在棉花上,軟綿綿、輕飄飄,仿佛下一秒就會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倒在地上。

    他跟上楚君山,轉過一道短短的走廊,心跳巨震。

    餐桌上擺著一束紅玫瑰,一共33朵,是他讓花店老板從國外進口的,價格昂貴,當然,花型也美麗非常。

    走在他前面的楚君山……現在一定已經看到了吧?

    想到這里,梁星淵的心臟不爭氣的突突直跳起來。

    他慢了楚君山幾步,正要轉進餐廳,卻驟然看見了提著凍干袋出來的楚君山。

    梁星淵愣在原地:“?”

    楚君山也投來了疑惑的目光,放下了凍干的袋子,挑起眉梢:“怎么了?”

    一時間,時間仿佛凍結在了原地,空氣凝結成了某種粘稠的膠質,艱難地在兩人之間流動著。

    梁星淵感覺自己的喉嚨好像被什么東西黏住了,不知為什么開不了口。

    楚君山也并不催他,安靜地看著他;就連忠誠地跟著楚君山的幺幺零也不解地搖動著尾巴,對他這個原主人面露嫌棄。

    梁星淵:“……”

    兩人一狗面面相覷良久,梁星淵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個……餐桌上有花……”

    “看見了。”楚君山很快應答,抬起眼眸,絲毫沒有任何收到鮮花的激動,“怎么了呢?”

    “……”梁星淵想說的一肚子話都被這句話輕飄飄的堵了回去,他欲言又止半晌,只能從幺幺零這邊強行挽尊,“啊,沒事,就是怕被狗吃了。”

    他硬著頭皮蹲下身,一手拎著幺幺零的頸帶,將它從楚君山身邊帶走:“幺幺零,你是不是背著我在家偷吃了?怎么一會兒沒見長這么胖了。不能再吃凍干了,來,我帶你去外面轉轉……”

    梁星淵從來沒有感覺自己像今天這樣健步如飛過,單手臂力極強地拎著一只正在極力掙扎、卻看上去毫無效果的狗,快步地走了出去,消失在楚君山的視野中。

    等確定自己已經消失在了楚君山的視野中,梁星淵才輕輕的松了口氣。

    方才臉上強撐出來的淡然平靜的表情終于像是石膏面具一樣,慢慢的裂了開來。

    梁星淵微微垂著眸,看著被放下來的幺幺零在自己腳邊無知無覺的打著轉兒,許久才輕輕的搖了搖頭。

    那雙總是平淡的黑眸中第一次出現了類似于“迷茫”的情緒。

    他以為……楚君山會很開心的。

    畢竟,在他的了解之中,鮮花是一種老少皆宜的禮物,具有極強的戰略意義——

    空氣中浮動的花香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而是會通過普魯斯特效應,再次重現這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意義非凡的一個日子。

    到那個時候,也許只要再聞到同樣的花香,楚君山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今天的記憶。

    但為什么……他看上去好像毫無驚喜,平靜甚至到梁星淵幾乎要懷疑他對自己今天的舉措早有預料。

    無論是因為什么,梁星淵都有些低落。

    是不是真的……不愛了呢?

    楚君山對他送的東西,甚至已經毫無波動了。

    感情淡了。

    不愛了。

    下一步,是不是該拖出去埋了呢?

    梁星淵無比痛心的想著,眼前浮現出自己在之前構想出的未來的美好生活,又想到那些亟待自己解決的危險與困難,說不出地消沉。

    他愛我,他不愛我。

    他不愛我,他愛我。

    梁星淵被困在了一張巨大的情網中,觸手仿佛被觸及了某個關鍵詞,自動延申出來,秉持著主人潛意識中的意愿,順著木質地板、身后雪白的墻面與壁燈向前蔓延著,在明亮的陽光下,宛若波濤不息的黑色潮水。

    梁星淵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但他并不是故意的。

    粗壯、靈活的觸手正盤亙在他的身邊,宛若一條條具有靈智的蛇。

    它們再一次吵嚷起來,用高頻率的音波震動,來傳達出自己的意思——

    “你真的好蠢……梁星淵。”一條觸手喃喃著,語調帶著毫無掩飾的譏誚,“他只是不喜歡你了而已,你可是失去了一個愛人啊——這種時候,你就應該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將他捕獵到巢穴里吃掉……反正,沒人會發現的,不是嗎?”

    這道空靈的聲音宛若一聲號令,頓時,周遭盤踞著的沉默的觸手仿佛收到了某種鼓勵,狂亂地舞動起來,白色的軟肉翻成一道道層疊的浪,泛著淡淡肉色的吸盤一張一翕著,已經做足了捕獵的姿態。

    ……他聽得見,這些觸手在叫囂一些什么。

    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吧!!!

    讓他永遠留在你身邊,讓他永遠在你身體里,讓他永遠都不會背叛你。

    梁星淵,這不應該是你想要的愛情嗎?

    最粗壯的觸手秉承著這樣的意志,從前方的門縫中溜走,像蛇一般在地面無聲無息地蜿蜒,如果不駐足留心,根本無法發覺在黑暗中仍然潛伏著一只亟待捕獵的怪物。

    它們自從跟隨著梁星淵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后,每天獲取的食物就只是人類那些清湯寡水的飯菜,就連它們在深淵中看都不看一眼的肉食,都是必須煮熟了、去掉它們最喜愛的血腥氣味之后再食用的。

    在它們的設想之中,梁星淵作為深淵中食物鏈頂端的物種,他應該會更先一步忍受不了這種索然無味的生活,順著它們的來路回到方便怪物尋.歡作樂的深淵。

    然而,梁星淵出乎意料地守住了自己的渴望,甚至還將它們壓制在身體里,克制住了捕獵的沖動!

    如若不是梁星淵,它們早就沖破了身體的束縛,放任本能去捕食了!

    這樣的時機對于觸手們而言,實在是太過難得。

    它們潛行著,順著空氣中屬于人類的芬芳,悄無聲息地滑進了臥室。

    楚君山有睡午覺的習慣,它們按照他的習慣,無聲無息地攀上.床腳,細小的吸盤隨著主人心臟的跳動,緩慢地張合著。

    楚君山微妙地垂著眸,纖長濃密的睫毛攏到一處,遮斂著那雙總是淺淡剔透的眼眸中泛起的波瀾。

    三秒鐘之前,在那些觸手還沒有進入房間的時候,他就已經察覺到了這一點。

    與之前那一次他看見觸手的形態不太一樣,今天的觸手雖然仍然富有活力,卻并沒有上一次那種茫然的、對外的攻擊性——

    它們這一次,是沖著自己來的。

    這個念頭后掩藏著的明明是血腥黑暗的潛在意味,可是,對于楚君山而言,這仿佛并不能算是一個威脅,他垂著眸,余光捕捉到了床腳那些沒有將自己的蹤跡掩藏得很好的觸手,眼底泛起一些新奇……和淡淡的溺愛。

    真可愛。

    他像是在看著自己豢養的寵物,又像是在放任寵愛的動物與自己耍鬧。

    楚君山其實很想知道——

    這些觸手,究竟會對他做什么呢?

    它們,想要殺了他嗎?

    還是要對自己,做一些其他的、更加過分的事情呢?

    那些觸手仍然自以為沒有被他發現,隱秘地鉆進他的被子,沒有令楚君山感受到任何異樣。

    這是觸手們摸索出來的的捕獵經驗,在擁有能夠一擊必殺的把握之前,它們并不會貿貿然發起攻擊。

    楚君山不動聲色地看著它們在自己的身體上方勾連成一張獵網,仍然氣定神閑地翻看著手中拿著的一本休閑書,只有向上挑起的眉梢顯露出了一點兒沒有藏好的微淺笑意。

    三、二、一。

    他在心中默念著倒計時,等到最后一個數字落地,那些觸手果然驟然收緊——

    終于等到了。

    楚君山不發一言的望著那些微小的動靜,輕笑一聲。

    然而,還沒等到那些觸手攀上楚君山的手臂,一道強勁的力量就倏地卷入臥室,下一刻,那些好不容易才碰到他的觸手都被原路收回,有一瞬間,楚君山甚至覺得,自己能夠聽到觸手的哀嚎。

    “……君山。”

    一道帶著細微顫抖的聲音出現在了臥室中,楚君山順著那道聲音抬起頭,視線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淺淡的光線從窗外覆進來,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楚君山抬起頭,還沒看清梁星淵的臉,就感覺身上一重,陰影全部簌簌地落了下來——

    梁星淵的聲音靠近許多,他抬起臉,讓楚君山看見了那雙泛著微微紅意的眼睛,桃花眼里水光瀲滟,像是委屈到了極點。

    楚君山挑起眉梢,對他大膽的行為表示出了一點詫異:“怎么了?”

    他既是在問剛才怎么了,也是在問,那些觸手怎么回事。

    “其實也沒什么……”梁星淵的情緒有些失控,情不自禁地跟隨著身體的本能,低著頭,下巴陷入愛人柔軟的頸窩里,鼻端縈繞著來自愛人身上獨有的穩定淺淡的氣息,“只是我害怕你跟別人跑了,有點難過。”

    他第一次這樣直白地展現出自己的恐懼與擔憂,勇敢地直視著楚君山的雙眼,仿佛要從對方永遠平靜無波的眼底,汲取出繼續下去的力量。

    “你為什么總是覺得,我會不在你身邊呢”楚君山微微彎起眼尾,勾勒出一條薄薄的笑紋,尾音上揚著,“嗯?”

    他直起上半身,反客為主地壓著梁星淵的肩膀,牽引著他的手,探向自己溫熱的腰側。

    梁星淵呆在原地,視線跟隨著他的眼睛游走。

    楚君山……要干什么?

    恍惚中,他聽見楚君山輕笑著的聲音,為他方才的問題提供了解答:“我在與不在,不如你自己來親自感受一下,好嗎?”

    第25章 傷疤

    手邊的觸感溫熱柔軟, 像是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梁星淵一個事實——

    他正在觸摸楚君山。

    這個念頭令梁星淵身上的每一根觸手都情不自禁地收縮起細小的紫紅色吸盤,在雪白的內側形成鮮明的褶皺。

    巨大的嗡鳴聲自他的心臟深處傳來——

    “好軟……”“好餓啊,想吃了他……”“我也是。”

    梁星淵感到一陣目眩神迷, 甚至有一種當年在另外一個世界的時候、不小心跌入那些人類獵手的陷阱中時的感覺。

    對于他而言,楚君山本人勝過任何他所見到的誘餌。

    之前梁星淵和楚君山也有過親密的接觸, 不過僅僅只限于擁抱和牽手。

    這種涉及到更深層、更隱秘的邀請和信號幾乎焚盡梁星淵的理智, 綿延的大火燒遍他的全身, 就連每一根血管連接的地方都燃起一陣隱秘而盛大的疼痛。

    正是這種陣痛,令他有一種身在此間的踏實感。

    他并不是當年站在深淵之下, 抬頭仰望著這方寧靜的樂土的怪物了。

    現在,他擁有了一個人類的身份,結識了許許多多的朋友——甚至,幸運地得到了他心愛的人類的垂青。

    而那個心愛的人類現在的樣子……就是在邀請。

    準許他的進一步觸碰,準許他做出所有愛人之間所允許的事情, 準許……他更加完整的擁有他。

    也許是這片刻的遲疑, 已經讓楚君山有些不耐。

    他輕輕地挑著眉尖, 那雙總是平淡無波的眼眸在此刻也染上了名為情.欲的微波,隨著葳蕤燈光的顫動, 靜默地流淌著。

    他仰著頭,露出人類致命而脆弱的脖頸,小巧的喉結輕輕地上下滑動。楚君山抬起手,解開睡意上的紐扣。

    梁星淵緊張地挪動著視線,目光緊緊跟隨著白皙的指尖,心臟如擂鼓一般砰砰作響的跳動著。

    楚君山卻像是注意到了這一點,眉梢流露出一點兒難以察覺的笑意, 指尖落在領口的第二粒扣子,卻遲遲沒有解開。

    梁星淵的目光也在此頓住, 他愣了愣,后知后覺地抬起頭,在對上楚君山那雙淺色的眼眸時,才反應過來,剎那之間,他的臉頰攀上一絲紅意。

    ……梁星淵。

    他在心里偷偷的警告自己。

    為什么這么把持不住啊……只是看解開扣子,都這么入迷。

    真變態。他有些懊悔地想。

    也許楚君山只是想逗逗他。

    畢竟,在他眼中,楚君山一直是平平淡淡的樣子,對任何人或者事情,都沒有任何欲.望。

    梁星淵很難讓自己想象出他渴求一些什么、或者是沉.淪于欲.望之中難以自拔的模樣……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在褻瀆一位景仰、愛慕至極的神明。

    可是,這位神明……卻伸出手,輕輕的觸碰了自己的信徒,甚至……牽引著他,繼續著瀆神的行徑。

    “……你來解。”楚君山彎起眼眸,第一次在梁星淵的面前,露出如此明艷的笑容,明晃晃的欲念在他的眼底蕩漾開,和那至清的眸子相比,顯得妖冶又割裂,“梁老師——你敢嗎?”

    如若說,楚君山在前面布局下的都是澆上柴油的干草,那么這句話就成為了一粒火星,徹底點燃了從初見那天起就栽種在梁星淵心底的火種,心底在頃刻間掀起燎原大火。

    理智在此刻被烈火焚燒得蕩然無存,幾乎要隨著逐漸加快的呼吸和心跳頻率,撕碎往日道貌岸然的面具,露出底下最真實的欲念——

    那是屬于怪物的渴望。

    他們一族天生就知道掠奪,想要將一切喜愛的東西在手中握緊,不容許它們從自己的控制下逃離。

    梁星淵苦苦壓抑著的情思終于在此刻化作顫抖的手指,依循著愛人的牽引,觸碰到那一粒冰涼的紐扣。

    嘀、嗒——

    他控制不了屬于本身的力量,無意將那一粒做工精良的紐扣拽了下來,紐扣一路滾落到地上,發出一連串清脆的聲響。

    可是此刻,誰都沒有心思再去在意那顆紐扣的去向了。

    不知是誰先主動地吻了上來,冰涼而柔軟的唇.瓣、溫熱而清瘦的身體,肢體相碰,傳遞著方才楚君山親手在梁星淵體內點起的火焰。

    他想要他,他想要他——想碰觸他,親吻他,擁抱他,甚至……想要吃掉他。

    在怪物的眼中,此刻他所能擁有的愛人就是最好的,散發著他無法抗拒的芬芳。

    他就像是一道最美味的甜點,等待著怪物的采擷和品嘗。

    不安的觸手終于掙脫了主人的桎梏,如蛇一般纏繞了上來。

    帶有體溫的人類軀體并不能很好地適應與它們毫無間隙地相貼的感覺,一陣陣微弱的戰栗不斷從皮膚上泛起漣漪,楚君山低低的嘆出一口氣,方才清明的眼睛輕眨,流蘇般的睫毛隨著呼吸的起伏而輕輕抖動著,瞳孔失焦,身體所有的感官都在感受著愛人最細微的掠奪。

    “……真乖。”

    他不吝言辭的嘉獎,體溫被冰涼的觸手掠奪走大半,微弱的水聲自床榻的另一邊若有若無地響起。

    不知那些觸手到底做了些什么,楚君山的脊背弓起,隨著節奏的頻率仰起頭,眼神中帶著一點少見的空茫。

    也正是因為這個動作,他微微側過身,還沒有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那一截細而薄的腰就被一只溫熱的手掌托住,阻滯了他的動作。

    楚君山像是被碰到了某個關鍵部位的機器人一樣,腰身不可思議的彎折著,手臂向前抬起,做出了一個下意識的格擋動作。

    霎那間,強烈的攻擊性和室內旖旎的氣氛糅合在一起,怪異而親昵。

    然而,楚君山的動作被晦暗的光線遮掩,梁星淵并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此刻,他的視線緊緊地黏在楚君山的腰上,微微蹙起眉,似乎并不怎么高興:“……這些傷疤,看上去已經很久了。”

    楚君山愣了愣,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

    梁星淵……原來是看到了那個。

    那些傷疤橫亙在楚君山白皙的腰與脊背上,甚至連前方的肩胛都橫著兩道創口。

    傷口都是陳年舊傷,早就痊愈,可是愈合后增生的凸起仍然無法掩蓋,像是某種昭示,提醒著楚君山當日受傷的時候,是多么可怖的場景。

    楚君山張了張口,第一次不清楚自己應當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梁星淵卻不在意他的糾結,他低著頭,湊近去觀察那些白色的、看上去已經有些不明顯的傷疤,溫熱的鼻息時不時落在敏.感的皮膚上,激起一陣陣細微的戰栗。

    他……應該要問這些傷疤是怎么弄的吧。

    楚君山低著頭,將自己的面容隱藏在了黑暗中。在這個角度,他知道梁星淵看不見自己的臉。

    他是該好好想想,到那個時候,梁星淵如果真的問了這個問題,那么自己應當怎么回答。

    告訴他,這是不小心摔的?還是小時候見義勇為被壞人打的……

    可是,這些存在于楚君山想象中的問法卻并沒有真正的出現在梁星淵的口中。

    因為很快,他就聽見了耳畔傳來的,屬于梁星淵的聲音。

    “當時疼嗎?”

    他的語氣帶著十足的憐惜,和一些讓人不明白是何用意的小心翼翼。

    像是怕語氣稍微重了一點,就會牽連起這些陳年的舊傷,帶起綿延一片的隱痛,讓楚君山再一次回憶起當時的疼痛。

    這個問題出乎意料,讓楚君山不自覺地陷入了回憶中。

    是啊。

    當時的他,疼嗎?

    這些傷疤大多都是他在無限游戲里當玩家的那段時間獲得的。

    有的是從副本中九死一生逃出來時,被那些不甘心的怪物抓撓的;有些是他帶領工會里那些驍勇善戰的成員們去深淵執行任務時,被憤怒的、找上門來的怪物報復的;有的……則是在各大工會爆發沖突時,被身為同類的人類暗算的。

    那些傷疤對于楚君山而言,并不是恥辱,當然,也不是榮耀。

    在他心里,并沒有為這些留存在身體上、或需要跟隨著他一輩子的傷疤賦予什么特殊的含義。

    它們只是傷疤而已,就這樣安安穩穩地存在于自己的身體上,宛若一個印記,或者說,一把鑰匙。

    現如今,時隔多年之后,這把鑰匙,輕輕的被一只怪物撿起,打開了那道通往過去無數回憶的門。

    多數感受已經不記得了,或者說,楚君山認為,那不重要,所以傷疤與感受也沒有了被記住的必要。

    可是……梁星淵在乎。

    他眨了眨眼,濃密而烏黑的睫毛隨著呼吸輕輕抖了抖,那一瞬間,他臉上竟然呈現出了一絲名為“感性”的紕漏。

    可是,當楚君山回過神來,方才存在的迷茫與追憶都蕩然無存,仿佛那雙眼睛里從來不會承載著這樣沉重的情緒。它只是一面無波的湖泊,倒映著世間萬物,卻倒映不出他自己。

    “早就不記得了。”楚君山開了口,胸膛微弱地起伏著,他沒有去看梁星淵的眼睛,目光落在頭頂吊著水晶燈的天花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發出一聲輕笑,“如果一定要給你一個答案的話,我想……也許是痛的,但是不重要,不是嗎?”

    無論多么疼痛,都已經過去了。

    在父母的教育和實際的體會中,他都明白,這些不該被記住。

    “誰說的。”梁星淵忽然低下頭,用溫熱而柔軟的嘴唇輕輕的親吻了那條最長的、也是楚君山認為最丑陋的傷疤,而后抬起頭,黑色的眼眸在晦暗的光線中燦若繁星,流淌著璀璨的光華,“……重要的,因為這是你的一部分。”

    楚君山沒有說話。

    他在黑暗之中凝視著那雙明亮的眼睛,那是一雙屬于怪物的眼睛,充斥著人類沒有的野性與欲.望。

    可是這一刻,他卻覺得,梁星淵比自己更像一個真正的人類。

    楚君山沉默著,梁星淵卻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他微微俯下身子,與楚君山一起沉入那片昏沉的黑暗中,唇.瓣擦過他的耳朵,拂過耳畔與臉頰的聲音和氣息都溫柔:“……怎么了?”

    “沒有。”楚君山抬起手臂,指尖落在他的臉上,忽然彎起眼眸,奉送了一個笑容,他瞇起眼睛,聲音淡淡,“我還想要你。”

    原本察覺到楚君山的心緒低沉不少,梁星淵并不準備再繼續。可是此刻,方才偃旗息鼓的火苗再一次被點燃,理智被名為狂熱的欲念沖破,只剩下一地灰燼。

    蜿蜒的觸手纏上了他的手腳,依戀又纏.綿地緊貼著人類的軀體。

    輕風吹動淺米色的麻紗窗簾,外面清新的風自由地穿行在樹梢之間,發出一陣簌簌的輕響。

    約莫一個小時之后,浴室響起了嘩嘩水聲。

    楚君山難得有這么體力耗盡的時候,如果他還在無限游戲里,說不定藍條已經被被消耗了一大半。

    因此,他放任罪魁禍首替自己溫柔地洗洗刷刷,然后穿上干凈整潔的衣服,塞進被子里。

    梁星淵似乎很喜歡這種照顧別人的感覺,就算這些事情在他這樣的人類看來,已經算得上有些繁瑣,但是梁星淵反倒很樂在其中。

    他把楚君山安頓好之后,又想起他們折騰這么久,還沒有吃晚飯,于是十分勤勞的喊了外賣,點了幾道清淡可口的菜色,隨即進了廚房。

    剛才他上網搜索了一下,這種時候,楚君山最好能吃一些熱的、暖胃的東西。

    他思來想去,決定為他做一道自己最拿手的奶油蘑菇湯。

    家里的冰箱中有奶油,卻缺少了必要的口蘑,所幸今天晚上梁星淵和楚君山都非常有時間,于是他還是堅持著去同城速遞買了一袋新鮮口蘑,只等著外賣送貨上門。

    梁星淵閑不下來,在廚房里跑來跑去,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一袋手指餅干,想起昨天那個最終還是沒有做出來的紅絲絨版提拉米蘇,決定再試一次。

    他站在島臺前,垂著眸,細心地擺弄模具,心中不時浮現出方才黑暗中愛人泛著紅意的眼尾,和握著自己手臂、輕輕顫抖著的手,一絲絲甜味漫上心頭。

    楚君山會不舒服嗎?

    他的技術會不會太差了?

    梁星淵有一點小小的擔憂,甚至想,要是楚君山因為他技術太差而要跟自己離婚的話,那該怎么辦。

    看來,得找點實戰教學視頻觀摩觀摩,這樣才能更好的服務楚君山。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梁星淵皺起眉,目光眺向外面茂密的草叢,凝視半晌,卻只看見了一只逃躥出草叢的黑貓。

    ……外面有什么呢?

    梁星淵微不可察地蹙著眉頭,并沒有放松警惕。

    然而,外面那只離開的黑貓似乎真的就是造成方才動靜的罪魁禍首,梁星淵在窗邊駐足半晌,根本沒有發現其他東西。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打開窗戶,迎面撲來的并不是清新的風,而是……令人不自覺的皺著眉的臭氣。

    那是一種夾雜著腐敗氣味和說不出來的惡臭的氣息,梁星淵卻像是沒有感受到一樣,只是冷笑了一聲,方才在楚君山面前表現出來的純然無害完全消失。只有在這個時候,深淵之主的地位才會完全顯現出來。

    他根本無須動手,周遭的溫度驟然降低到冰點,拿出來醒的朗姆酒液肉眼可見的結了一層淡白色的霜花,下一刻,窗戶上倒掛著數十只細長的、滿是眼睛的怪物。

    它們“嘶嘶”地張開自己的口器,露出環狀的森白獠牙,被梁星淵身上所攜帶著的霜氣凍得說不出話。

    高強度的壓力令怪物的身體變形,強行撐開到這個長度,如果梁星淵的力量再稍微失控一些——那么,它們就會暴斃當場,連尸體都找不到,全部變成一粒粒撿都撿不起來的細小的碎片。

    它們感覺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被寒霜冰凍著,只能僵著身體,直挺挺地如蝙蝠一般倒掛在窗框上,接受著梁星淵的盤問。

    “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梁星淵的聲音仿佛自帶著霜氣,讓幾只已經快要受不了的怪物哆嗦起來,“或者,換個說法問吧。”

    他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給這些丑陋低賤的怪物,小心翼翼地將已經結冰的朗姆酒杯放進恒溫柜,順手把臺面上的模具收好,以防這些惡心東西弄臟他的家具。

    做完這一切,梁星淵才在一眾戰戰兢兢的怪物的眼神中抬起頭,語氣隨意,卻帶著極強的壓迫感:“誰派你們來的?”

    仔細算來,前前后后已經不僅一次有怪物造訪這座房子了。

    他不相信,如果不是有誰在背后提供方向,指示著這些怪物來到他的身邊,這些怪物真的能夠透過他的掩藏,找到真正的他。

    那些怪物有心無力,有幾只懂眼色的,本想要回答,可是卻礙于被冰凍的嘴巴,半晌都說不出話,只能張著嘴,“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些不清不楚、毫無意義的聲音。

    梁星淵意識到它們其實是想要配合的,終于大發慈悲,將施壓的霜氣收回來了一些:“說。”

    “王……我們不是故意來打擾您的……”

    梁星淵并不吃苦口婆心這一套,他橫過一眼,冷冰冰的眼刀飛了出去,周遭的寒氣又重了兩分:“說重點。”

    “……是。”

    這下子,那些怪物都老老實實起來。

    “是新王……新王讓我們來的。”有一只怪物終于鼓起勇氣,做了出頭鳥,畏畏縮縮的用蹩腳的人類語言說,“它想讓我們請您過去……”

    “請?”梁星淵忽然冷笑一聲,玩味著這個字眼,半晌,才不緊不慢地說,“真要是請的話,就不必三天兩頭帶著這些命賤的嘍啰來阻礙我的正常生活了吧。”

    他的怒氣如霜雪一般,毫無溫度,卻更加令人驚心。

    一時間,所有怪物都縮了起來,窩囊地擠作一堆,開始后悔今天為什么要來到這里。

    在它們的想象中,這位傳說中已經弱小得不堪一擊、甘愿與人類淪為一體的王,在現在看來,力量仍然強大。

    梁星淵……應當會像當年在深淵中一樣,不由分說的殺死它們吧。

    怪物害怕的蜷縮成一團,閉上了身上唯一有攻擊力的口器,那些幾乎無處不在的眼睛也在一瞬間全部合上。

    然而——

    幾秒鐘過去,它們還安安穩穩的倒掛在原地,并沒有任何蒙受危險的預兆。

    誒?

    它們的王仍然站在原地,望向它們的目光不算友善,可是也并沒有最開始那種凌厲的殺意。

    梁星淵沉寂了半晌,說:“等我一下,你們給我帶路。我要去見那個新王。”

    他剛剛正在思考,到底該怎么去處理這件事情。

    作為一只怪物,他的身份能夠被楚君山接受,已經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他不敢要求太多,也不敢想象,如果楚君山知道了自己那些堪稱污穢的過往,會表現出什么樣的態度。

    因此,他絕對不能讓楚君山發現,自己和其他怪物之間有勾連。

    而且,在梁星淵的考量之中,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這些天,他忙著處理和楚君山之間的關系,對于清理污染源和找出幕后黑手這兩件事,都沒有很上心。

    是時候該去看看了。

    那些小怪物見梁星淵同意,頓時膽子大了一點兒。那只為首的怪物最膽大,小聲諂媚地問道:“那個……王,您打算什么時候跟我們走呢?”

    梁星淵回答得十分冷酷:“等一下。”

    小怪物:“?”

    難道是王又改變主意了?

    它們戰戰兢兢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得團團轉,卻不敢催促著梁星淵改變主意,只能謙卑又小聲地說:“為什么呢?我們是否擁有能夠幫助到王的榮幸呢?”

    “說了等一下就是等一下,沒聽明白嗎?”梁星淵的臉色冷淡下來,嚇得所有怪物都不敢說話,“我點的外賣沒到,我愛人要吃……算了,你們這些沒有配偶的怪物,不知道也正常。”

    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臉的怪物:“……?”

    好好好,你厲害,你說得對。

    于是,這些可憐的怪物慘兮兮的等著梁星淵,在窗外又倒掛了半個多小時,門口才傳來一道救命稻草般的鈴聲。

    梁星淵拿了外賣,有些可惜今天又不能下廚了。他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拿了幾張愛心形狀的便利貼,在上面細心地寫了幾個注意事項,貼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保證楚君山一醒來就能夠看得到。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過身,方才臉上還殘留著的幸福神色蕩然無存,變成了那個冷冰冰的玉面修羅。

    “走。”

    梁星淵言簡意賅的下了命令。

    那些倒霉催的怪物只能邁動自己已經被凍得很不靈活的觸腳,艱難的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梁星淵。

    他在車前站定,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機,給楚君山發送了一條定時在十分鐘后的信息。

    ……

    十分鐘后,光線昏暗的臥室的床頭柜上,楚君山的手機屏幕亮了亮。

    【L:君山,我出門買點東西。點好了飯,等會兒記得吃哦。[擁抱]】

    此時的楚君山已經穿好最后一件外套,瞥了一眼手機屏幕,緊挨著梁星淵的消息記錄下,還有另外一個聊天框。

    【蔣純:楚楚,我到你家門口了。】

    【蔣純:三條街道外的綠意酒吧有情況,我們最好快點過去。因為,我在那里發現了怪物的痕跡。】

    第26章 酒吧

    十分鐘后, 蔣純和楚君山抵達了他位于工作室上方的住所。

    他平時在工作室忙完工作之后,往往已經到了深夜。蔣純是個名副其實的工作狂,當時工作室創辦之初, 他沒日沒夜的瘋狂工作,既是為了在這個世界尋求一個容身之所, 也是為了將那些從無限游戲里面帶出的傷痛抹平。

    為了工作方便, 蔣純在樓上租賃了一間房子, 兩年后從房東那邊買了下來,自此就一直居住在那里, 沒有挪動過。

    “進來吧——你上次來的時候穿的鞋子還在。”事關緊要,蔣純少有的沒有廢話,一邊推開家門,一邊語速飛快地向楚君山繼續介紹剛才在車上沒有說完的情況,“我設置了一些標記性誘餌, 一些低級的怪物被引誘之后, 在吃完那些食物后, 地圖上的標記路線都匯集到了那家酒吧。”

    “我暫時不清楚這樣的匯集是否具有偶發性——但是目前看來,我的誘餌只具有當初在那邊的一半效力。所以只能誘捕到少量低級怪物。”

    蔣純走在楚君山前面兩步的位置, 一邊回過頭,帶著點謹慎地觀察著楚君山目前的狀態。

    誠然,他實在是擔憂楚君山目前的情緒,萬一在怪物面前,他露出了破綻,被那些怪物認出來,那么那些對他恨之入骨的怪物絕對不會放過楚君山的。

    從今天早上他得知怪物入侵這個世界的事情之后, 就像當年在無限游戲中當楚君山的助手時那樣,快速地設計出了目前能夠使用的方案。

    有楚君山在, 其實蔣純并沒有那樣擔憂。

    但現在,他更擔憂的事情,其實是楚君山本人怎么想。

    他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正在思考是安慰他還是鼓勵他時,就聽見楚君山開口了:“……那你剛剛在車上說要先回來換裝,是什么意思?”

    蔣純愣了愣,頓時想起一件十分尷尬的事情來。

    綠意是一家會員制酒吧,里面的男性成員都需要先獲取會員資格,才有資格進入,而只有女客不需要這樣。

    蔣純在網上查了一下,據說這樣的規定是因為老板覺得這樣才能保證客人——特別是女性客人的安全。

    現在入會已經來不及了,蔣純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走到客廳里,從一個紙袋中掏出了兩條面料很輕滑的裙子。

    “只能穿這個進去。”蔣純有些為難地看著楚君山,“不然進不了。”

    楚君山臉色淡淡,像是什么也不介意,但站在他對面硬著頭皮提著小裙子的蔣純,卻感覺自己命不久矣。

    就在他進退維谷的時候,楚君山伸出手,接過了那條裙子,言簡意賅的回答:“好。”

    蔣純如蒙大赦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小命保住了!

    他的慶幸持續到了兩分鐘后,穿著大露背裝、看起來飄飄欲仙的楚君山走到他面前。

    “……”

    蔣純沉默了一下,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淺黃色蛋糕蓬蓬裙,深吸了一口氣,小聲道:“那個什么……要不我們換換?”

    楚君山毫無表情,像一塊冷冷的冰:“你說呢?”

    “……我錯了。”蔣純欲哭無淚,一邊催促著楚君山往外走,“我跟助理小妹妹說要兩件好看的裙子,她可能以為我送女孩子的。”

    楚君山保持了高貴神秘的沉默,過了半晌,裝作沒有這件事情的發生,繼續說:“你可以繼續了,綠意酒吧的事情。”

    “哦哦。”蔣純終于放下心來,暗暗猜想楚君山今天應該不會把自己滅口了——畢竟月黑風高的,他們倆竄進平常根本不怎么去的酒吧,誰也不認識的,“那家酒吧看上去還挺正常的,不過我看了一下,它后面有三四個污染源,都是空曠的工廠、或者廢棄的公園之類的。人類很少,暫時沒有出現人口失蹤案。看來,現在活躍的大多都是跟那些被引誘著吃下誘餌的低級怪物。”

    楚君山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在離開蔣純的家前,有些嫌棄地順了一頂帽子。

    蔣純:“……”

    他有些悲憤地戴上了自己的假發:“你真不戴?”

    “不。”楚君山冷漠地回答,“你戴就好。”

    “……”

    蔣純深吸了一口氣,快步地溜下樓,跟楚君山一起開車離開。

    “對了,你對象沒發現那些怪物吧?”蔣純抄了條小路,一邊認真觀察著路況,一邊沒忍住開口詢問,“看上去應該沒有的樣子,不然,一個正常人估計都能給嚇瘋了。”

    他的猜測很簡單,梁星淵看上去就是一個很正常的人,社會化程度很高,為人很不錯,人也高大帥氣。

    但是,這并不代表著個包容心很強大的人,能夠接受他們的身份,和已經入侵這個世界的、尋常人類根本難以理解的難以名狀的恐怖怪物。

    蔣純本就只是隨口一說,根本不指望能夠從楚君山口中得出一些什么認真的答案。

    然而,楚君山看上去,卻像是在認真思考,過了半晌,才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應該吧。”

    他微微瞇著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如一把黑色的小扇子,在朦朧的夜色中遮住眸色。

    畢竟,看上去無比“正人君子”的梁星淵,自己就是一只怪物呢。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輕笑,這一抹淺淡的笑意自后視鏡落到蔣純的眼中,把他嚇了一大跳——

    “怎、怎么了……?”

    楚君山為什么忽然笑起來了?!

    他們家老大歷經這么多困難和險阻,不會終于瘋了吧!

    不過……也確實能夠理解。

    一個人,在經歷了那么多正常人根本無法想象的困難之后,終于從那個煉獄一樣的地方逃了出來。可是沒過上幾年安分日子,在剛剛尋覓到喜愛的伴侶、開啟人生的新篇章時,卻被告知,這個世界有可能要再一次淪為那種恐怖的樣子。

    楚君山如果要瘋了,真的不奇怪。

    蔣純在自己的腦子里腦補了一場苦情大戲,心里泛起一陣酸澀的心疼:“沒事,楚楚,無論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想,沒關系的。大不了爛命一條就是干!能快活幾天是幾天,大不了死路一條……”

    他說到后面,竟然開始熱血起來,殊不知前方黑影一閃,一個不可名狀的東西忽然趴在了車頂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蔣純瞳孔緊縮,緊踩剎車,黑色的捷克二代在小路上驟然強制制動,輪胎在石子路上擠壓,發出一聲刺耳的銳利響聲。

    他……剛剛是不是撞到了什么東西!?

    這個念頭令蔣純的心臟砰砰的跳動起來,他強行讓自己沉下心,定睛向前看去,下一刻,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

    那個被他“撞到”的東西,此刻正倒垂著身體,軟趴趴地趴在玻璃窗上,軟體的身軀上綴滿了大大小小的紅色眼睛,此刻正隨著某種奇異的頻率眨動著。

    無數細小的觸手和眼睛伴生在一處,劃動著車玻璃,在上面劃出一道道肉眼可見的劃痕。

    那一刻,他甚至可以聽見那只怪物到底在說些什么:“楚……楚……我們終于,再一次見面了。”

    這句不成語調的話令蔣純汗毛直豎,他睜大眼睛,想要向背后靠去,然而身體早就在不自覺之中緊貼在了駕駛座的椅背上,蔣純頓時冷汗直流。

    直到——一道冷冽如冰霜的聲音在車內平靜的響起,宛若冰涼流淌的月光。

    “我其實很好奇。”楚君山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有任何動作,仿佛找上他的并不是一個無法在日常生活中看見的怪物,而是一只小貓、或者是一只小狗。他的聲音慢條斯理,帶著無端令人恐懼的壓迫感,“你們是怎么有這么大的膽子的。不僅敢三番兩次的來找我,還要特地設下陷阱,引誘我來這里?”

    篤、篤、篤——

    他的話像是戳中了怪物的心事,那些怪物焦躁不安地在車窗上抓撓著觸手,像是要強行擠進這輛車,將里面的蔣純和楚君山碎尸萬段。

    “下去。”楚君山冷漠的命令,那種不屬于人類的強大力量自他單薄的身體中迸發出來,“我的耐心只能堅持三秒鐘。”

    三秒過去,仍然沒有怪物挪開。

    它們像是在辨別楚君山話語的真實性,一時間,沒有任何怪物挪動,它們只是趴在原來的位置,卻停止了抓撓玻璃窗的動作。

    下一秒,楚君山降下車窗,在那些飽含著惡臭的風吹進來之前,他毫不在意地伸出手,精確無比的夾住了一只眼睛,看上去缺乏鍛煉的手臂微抬,下一刻——

    清脆的響聲與怪物發出的哀哀的爆鳴聲夾雜在一起,響徹整條小路。

    原先還在蠕動的那只怪物在原地停滯下來,身體快速變換著顏色,就像被掐斷神經的章魚那樣,由漆黑轉變為了雪一樣的蒼白。

    那些怪物見證了楚君山的暴行,紛紛從車輛上跳下來,滾回了原先藏身的草叢里。

    “楚君山……楚君山……你逃不掉的。”

    它們咬牙切齒地詛咒:“從那個世界逃出來的人,終究會對我們的王付出代價,這是因果循環……誰也逃不掉的。”

    楚君山面露厭惡地收回手,轉過頭,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

    他不知是對那些怪物,還是在對蔣純說:“走吧。”

    ·

    蔣純把已經滿目瘡痍的車停在路邊,盡量忽略周遭行人對這輛慘烈的車投來的詫異目光,有些心疼的嘆了口氣。

    “楚楚,剛剛看了一下,那條我們碰到怪物的路距離這家酒吧就只有100米的距離。”蔣純跟上楚君山的步伐,“估計都是從這家酒吧里聞著味兒來的。”

    “你覺得怪物會在這里面嗎?”楚君山微微垂著眸,仿佛在思考著什么,“我記得,公會里的娛樂場所都是你在打理,你應該清楚得比較多。”

    “我覺得,有可能。”蔣純實話實說,“我們的公會比較正規,不會有□□之類的活動。其他公會里就曾經混入過怪物。據我所知,有些怪物能夠幻化成人類的形態,它們以人類的欲.望為食物——所以,賭場、酒吧和舞廳,這種容易充斥著情.欲與貪念的場所,往往是這些怪物喜愛的溫床……楚楚,你這么問,是想到了什么嗎?”

    楚君山搖了搖頭,并未說話。

    他正在思考,方才那些目送著他們離開的怪物對他一個人說的話。

    ……因果循環。

    楚君山,你逃不掉的。

    逃?

    楚君山從未想過這個字。

    他只是覺得,事情好像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現在,楚君山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后面操縱這場局,還有,那些怪物口中說的“王”,到底是誰呢。

    他思忖著這個問題,心中冒出諸多猜測,記憶中那些可疑的怪物都在一瞬間浮上心頭。

    然而,已經帶著他進入酒吧、一直挽著他的手臂的蔣純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身體僵住了。

    楚君山被這細微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抬眸望去,看見了蔣純轉過來的、面露難色的臉:“那、那個……楚楚,楚楚……”

    “怎么了?”楚君山皺起眉,像是反應過來了什么一樣,也順著蔣純剛剛轉過來的方向望去,“你是不是看見什么了……”

    他戛然而止,尾音被吞入了嗓子中,那句完整的話沒有說出口。

    因為,面前擋住他們兩人去路的高大男人正在看著他們。

    他今天才領過證、半小時之前還躺在一張床上的丈夫穿著一身風騷的白襯衫,手中握著一杯淺粉色的氣泡酒,面露詫異地望著他們:“君山……”

    楚君山第一次碰到這種不知道應當如何應答的時候,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驟然漂移過來的燈光因為他的動作,很快照亮了他和身側的蔣純。

    于是,梁星淵的視線,就十分順理成章地轉移到了……他和蔣純的裙子上。

    “……”

    三人面面相覷,還戴著假發的蔣純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而楚君山和梁星淵則保持著非常默契的沉默。

    時間仿佛在這個尷尬的此刻定格,終于,在這一片致命的沉寂后,梁星淵張開口,有些困難地對上了楚君山的眼睛:“那什么……好巧。沒想到你還有,呃,這樣的小愛好?”

    第27章 幻境

    這句誤解雖然沒有直白地對著蔣純說, 但是作為三人中裝扮最為古怪的人,蔣純率先無法忍受,小聲尖叫道——

    “不不不不不是!!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他像是害怕楚君山和梁星淵同時誤會什么, 為自己辯解時,聲音帶著明晃晃的絕望:“我和楚君山之間清清白白的, 什么都沒有哦……”

    然而, 他的解釋并未點在重點上, 一時間,嘈雜的音樂驟然停滯, 周圍原本正在扭動著自己的身體、隨著音樂辣舞的男男女女都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目光復雜地看向了正在產生糾葛的三人,像是要從這三人的身上看出什么驚天絕世八卦來。

    蔣純:“……”

    好了,這下越描越黑了。

    他也別想著去抓什么怪物好了,不用管他了, 等到回家, 他會自己被老大殺了的!

    “……算了。”楚君山抬起頭, 像是聽不懂梁星淵剛剛說出來的話,裝傻道, “什么愛好?”

    他說完,微微側過頭,給了正意圖面壁思過的蔣純一個不咸不淡的目光——

    那里面明晃晃的寫著幾個大字。

    替我背鍋。

    蔣純心滅如死,像是一條已經走了有一會兒的咸魚,機械的開口,即興編了一套說辭:“其實是我想追求刺激,所以才來的。只不過平常沒人陪我, 正好楚楚今天結婚,應該是高興的日子, 他拗不過我,所以被我強行帶來了,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說完,偷偷看了一眼楚君山。

    對方雖然默不作聲,但還是給了自己一個認可的眼神。

    剎那間,蔣純放下心來,心情就像是做了一趟過山車一般忽上忽下——

    太好了太好了。

    他能活了!

    事到如今,蔣純已經不想管這個生硬的解釋會不會讓梁星淵相信,他現在只想安靜地做一條不會說話的尸體。

    好在,善良溫柔大方好說話的梁星淵并沒有追究這個理由:“沒事。我也是朋友喊過來的,但是他卻爽約了,等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

    相比于蔣純極其生硬的“追求刺激”,梁星淵的這個理由十分自然,令人挑不出任何錯處。

    楚君山默不作聲,在心底輕笑著,并未戳穿這一點。

    早就已經被看穿了的梁星淵并不知道此刻楚君山正想些什么。他垂著眸,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目光落在楚君山露出鎖骨的大露背裙子上。

    半晌,他輕輕地蹙起眉,眼底流露出一些不贊許的神色,脫下自己的外套,遞給楚君山:“外面冷,要穿上嗎?”

    楚君山頷首,正要伸手結果,就感覺一片陰影覆上了他的身體。他伸出去的指尖停滯在半空,頓了頓,才收了回來。

    梁星淵將外套披在了楚君山身上,笑了笑:“你們是打算再玩會兒,還是回家呢?”

    蔣純看了一眼楚君山,意思是老大決定。

    “回家。”楚君山沒有猶豫,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現在有梁星淵在這里,如果遇到怪物,好斗的同類相聚,難免會引發一些不好處理的沖突。

    既然這樣的話,還不如直接回去。

    畢竟——

    它們曾經告訴過楚君山,那個“王”正在等著他。

    此事不用著急,因為以后,就算楚君山不主動去尋找它,它也會想方設法的追上自己的。

    “好。”梁星淵放下酒杯,微笑道,“那我送蔣純回去吧。”

    蔣純本來想說自己開車來了,手都抬起來了,可是又忽然想起,他的車在路上遇到了怪物的襲擊,已經變得滿目瘡痍,如果被梁星淵看見的話,說不定又會引起別的懷疑,于是果斷放棄,改口道:“好的好的!謝謝梁老師。”

    梁星淵此刻的打算跟他們差不多。

    反正時間還早,既然他已經知道了這里有“人”在等待著他的到來,那么根本不急這一刻。

    在他心中,楚君山的存在,比那些解不開的謎團要重要很多。

    那些怪物等到之后自己折返回來再來處理,也不會遲的。

    眼見著雙人行動變成了甜蜜三人行,蔣純感覺自己又做了超大電燈泡,嘆了口氣,跟在楚君山身邊,嘀嘀咕咕的小聲嘟囔:“老大老大老大……我這次可是為你犧牲了太多了,嗚嗚嗚……晚節不保,以后還怎么找對象啊……”

    “好傷心,好難過,好心寒,好委屈……我的心已經像大潤發里殺了十年的殺魚刀一樣冰冷,即使用大火猛烤也無法升起溫度……”

    楚君山:“……”

    他冷淡地回答:“又想干什么呢,嗯?”

    “如果能夠擁有一點補償的話,那么這個世界即將變得溫暖起來。”蔣純眨了眨眼睛,作西子捧心狀,非常努力地暗示,“比如說一些會讓我非常開心的事情……”

    他想說的是漲點工資。

    工作室從創立開始,對外聲稱的都是兩人合伙出資辦的。

    其實只有楚君山和蔣純兩人知道,不是這樣的。

    最開始的啟動資金,都是楚君山一個人出的——畢竟,蔣純在這個世界里是一個孤兒,根本沒有什么錢。

    后來工作室做大做強了,蔣純本不用再領工資,直接分紅就好,可是他卻發現自己大手大腳,存不住錢,十分漏財。于是,他又巴巴地求楚君山幫自己管錢。

    “別想。”楚君山非常有原則,“你自己說的。”

    梁星淵在一旁聽著,默不作聲地帶著兩人走到停車場,順便叫了一個代駕小哥。

    他們身上都有酒精味,最好不要再開車了。

    心如死灰的蔣純自抱自泣的蹲在地上等著,誰知,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這種遭遇令蔣純產生了一點應激反應,他嚇了一跳,幾乎要往后跌倒,又被那只手及時扶了起來:“別怕,是我。”

    原來是梁星淵的聲音。

    蔣純松了口氣,驚魂未定的抬起頭,對上梁星淵溫柔的黑色眼睛。

    他走到蔣純身邊,毫無架子的蹲了下來,說話的時候很有耐心,像是在對待幼兒園里的小朋友:“抱歉,剛剛我想了一下,可能我的出現有點突然了,可能沒讓你們玩得開心。”

    蔣純懵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啊?”

    這副可憐的樣子落在梁星淵眼中,就像是一種無聲的傾訴,他像安撫小朋友一樣,溫柔地說:“剛剛你們的話我聽見了,君山可能不明白你喜歡什么,我們現在都是一家人,所以,我也想為你的愛好貢獻出一份力量,來表示支持——”

    “啊??”蔣純仍然在狀況外,他有些呆愣的問,“什么……”

    下一刻,他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因為,梁星淵當著他的面,打開了自己的手機屏幕。

    那是一家手工剪裁的女性成衣店的頁面,價格不菲。在賬單那一欄,顯示出了一整面的購買訂單,都是一些精致的小裙子。

    梁星淵有些羞澀的點開詳情頁,為他展示:“這家店是女同事比較喜歡的,我想她們的眼光應當比我這個男人好。所以,我給你買了一些裙子,寄到了工作室去,到時候記得取一下就好了。”

    他覺得呆愣的蔣純像是不好意思,溫和地鼓勵著他:“沒事,你穿裙子的樣子……其實很好看的。”

    梁星淵還沒有等到蔣純的回應,忽然,一道輕輕的笑聲從頭頂傳來。

    站在他們身邊的楚君山聽完全程,那雙沒什么感情的眼睛微微彎起,淺色的眼眸里盛滿鮮明的笑意:“我同意。”

    “……”

    蔣純閉上了眼,感覺自己不必再活了。

    好,好,好。這么玩是吧。

    楚君山,我把你當兄弟,你把我踹溝里。

    他略帶猙獰的笑了一聲,轉過頭,真摯地看向梁星淵:“其實,楚楚也很喜歡裙子。我建議你雨露均沾,給他也買兩件。”

    梁星淵愣了愣,想起向來不好說話的楚君山會同意陪蔣純,估計也是有這個原因在的。

    只不過……為愛人親自選取衣服,還挺讓人羞澀的。

    他抿了抿唇,點頭應答:“嗯,我會好好選的。”

    梁星淵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我覺得,君山穿裙子的樣子也很好看。”

    楚君山:“……”

    他裝作什么也沒聽到,轉頭看向前方,認真的研究起路面上的花紋。

    很快,代駕小哥就到了。

    他穿著一身天藍色的馬甲,非常熱情好客:“哈嘍帥哥美女們,上車啦~”

    蔣純不敢懟楚君山,也不敢說梁星淵,只能有點委屈的對小哥說:“……我不是美女。”

    小哥估計也是個見識過大場面的人,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就表示理解的點了點頭:“啊哈,好的好的,小美男,咱們走吧!”

    蔣純:“……”

    啊啊啊啊啊啊!

    楚君山和梁星淵把一切看在眼里,都非常默契的沒有作聲。

    蔣純不想坐在他們倆中間當電燈泡,于是非常懂事的主動請纓,坐在了前面的副駕駛上。

    “對了。”楚君山轉過頭,口吻是慣常的隨意平淡,“你等會要回來找你朋友嗎?”

    梁星淵這才想起這一茬,他猶豫的樣子,落到楚君山眼中變得十分可愛。

    “呃……也許。不過不來也可以,畢竟是他爽約在先的。”梁星淵有點掙扎——現在這個時候,他其實更想和楚君山呆在一起,即便兩人只是躺在床上,靠在一塊,一同吃一塊小蛋糕,那樣的生活對梁星淵而言,也很美妙。

    “不用。”楚君山表現得很通情達理,“我認為,你去一趟比較好。”

    他既然都這樣說了,梁星淵也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嗯,君山先吃飯吧,家里有熱著的。我出門前都放好了。”

    梁星淵的語氣很溫柔,不含著任何一點責怪的意思,聽得蔣純頭皮發麻——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這下好了,不用吃晚飯,狗糧就頂飽了。

    十五分鐘后,梁星淵的車把蔣純送回家,而后停在了家門口。

    楚君山身上還穿著他的外套,他下了車,那道單薄的身影立在門前,仿佛只需要一陣輕柔得不能再輕柔的風,就能將楚君山吹走。

    這樣孱弱的人類……確實不應該,留在他的身邊,經歷這些危險的事件。

    梁星淵目送著楚君山走進家門,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才緩緩收回目光,而后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唉……

    他一定要創造一個很安全的環境,才能保護好他的愛人啊。

    這些危險,楚君山都不必知曉,只需要他一個人來扛就行了——

    這點事情都不能幫愛人做到,他還算什么男人!

    梁星淵在心中打定主意,眼神也變得堅定起來。

    他要做一個有擔當的人類,所以勢必要將那些可以威脅到他和楚君山的幸福生活的怪物們拔除!

    黑色的汽車一路按照既定的路線返回,這一次,就算沒有那些找上門的怪物帶領,梁星淵也能夠找到回去的方向。

    空氣中不知什么時候彌漫著一絲不濃不淡的臭氣,若隱若現的漂浮在梁星淵面前,就像是一根無法割斷的紅線,牽扯著梁星淵和另一端布局的人。

    此刻,沒有了至親至愛的人在場,他毫不畏懼。很快,車輛停在了綠意酒吧的后門。

    梁星淵垂著眸,面前的世界在他眼中一瞬間變換了模樣。

    原本遍布著一個個小水洼的小路陡然變化成了兩條銹蝕的鐵索,紅色的火焰自下而上的噴涌而來,差點燎著了梁星淵的褲腳。

    可是他卻像是沒有看見一樣,抬腳從鐵索上走了過去。

    這樣的場景是在人類的世界很難見著的,可是,危險在深淵世界中卻司空見慣。

    梁星淵甚至不記得,自己到底有多少次從這樣的鐵索橋上走過,行到彼岸,冤魂凝成的鎖鏈絞纏著那些作惡的怪物。

    觸手宛若一條條行動自如的游蛇,秉承著主人的意志,一絲不茍的執行著絞殺的命令。

    方才那股很淺淡的臭氣忽然在這個時候變得濃重起來,簡直要牽成一道可以被看見的線條,指引著梁星淵前進的方向。

    他垂著眸,凝視著鐵索下方不斷抬起黑色的肢體、想要抓住自己的腳踝,將他狠狠摔入煉獄一般的深淵,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那雙神色淺淡的眼睛復又抬起,瞳孔已經縮到極點,露出一雙非人感十足的豎瞳。

    觸手快速的從他人類的軀體下游走開來,宛若最靈活的蛇,霎那間,金屬質感的光閃爍在這條小道間,鐵索橋像是受到了某種強烈的攻擊,本就銹蝕的鎖鏈“嘩啦啦”地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開來,將他狠狠的甩進火海。

    那些怪物卻已經洞悉了面前這個看上去很好吃的人類的真實身份,一時間不敢造次,乖巧地躍入火海,并沒有再不知死活的嘗試著怎樣拖著梁星淵下水。

    他自然察覺到了這一點微妙的變化,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略帶嘲諷的揚起眉梢,唇角微勾,輕輕地嗤笑一聲。

    無數帶著繁復古怪的花紋的觸手不斷地蜿蜒盤旋,將整個鐵索橋纏繞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人類的形態已經蕩然無存,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強大、詭秘、不可名狀的怪物。

    ……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也是他最不想要讓楚君山親眼看見的樣子。

    那實在太過于丑陋,也太令人難以接受。

    沙、沙沙、沙。

    觸手們像是嗅覺最為靈敏的惡犬,四處逡巡著,似乎在尋找著一些什么。

    新王,新王呢?

    膽敢將王取而代之的東西,竟然這樣不知死活的東西……到底在哪里呢?

    它們很想嘗嘗高階怪物的滋味啊。

    梁星淵難得沒有抑制自己的食欲,任憑觸手們四處尋找著那個躲在這里的怪物。

    觸手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從最開始的勝券在握、氣定神閑,忽然變得極度暴躁起來。

    它們焦躁的四處扭動著,仿佛想用這樣的異動來表明一些什么特殊的情況——

    梁星淵抬起眼,那雙眼睛里擠滿了細細密密的瞳孔,此刻都在隨著心臟的超負荷工作而輕輕震顫著。

    “……不見了。”

    空氣中,那股屬于同類的臭味,忽然不見了。

    牽引著梁星淵去尋找那只怪物的紅線忽然斷了,令他暫時迷失了方向。

    觸手則表現得更加激烈,偃旗息鼓一般趴在主人的身下,肥大的吸盤隨著呼吸的起伏一張一翕,像是在做某種規律的運動,對著梁星淵請示著什么。

    終于,半晌過后,梁星淵頷首,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下一秒鐘,鐵索橋上掉下去的怪物被無數只飛擁而下的觸手從火海中撈了出來,無數漆黑的觸手不由分說地絞緊著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獵物——

    “嘎吱——”

    怪物們連一聲怪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徹底喪失了說話的權力,淪為了觸手們的養料。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觸手們瘋狂地尖叫著,在大快朵頤的時候,不忘發出癲狂的感嘆。

    好久沒吃過這么飽了……這種骯臟、惡臭的食物,簡直是它們這種深淵種最愛的食物……還是當一只怪物好啊。

    梁星淵仿佛明白了它們的想法,抬起指尖,在鼻尖處停下,輕輕地嗅聞著指間留下的香氣,出乎意料地開口了:“……確實很香。”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又或者是方才楚君山靠他太近的緣故,他竟然在這里,聞見了一點兒屬于楚君山身上的味道。

    香甜、淺淡。

    令人聯想到他仰起頭,瞳孔渙散時的漂亮模樣。

    漂亮得……很想讓人一口吃掉。

    第28章 隱痛

    此時此刻, 去而復返的蔣純抱著一大堆紗布和止血棒,從門外急急忙忙的跑進來。

    他神色帶著少有的焦急,急匆匆從外面走進來的時候, 甚至沒有注意到身邊跟著他跑來跑去的幺幺零:“楚楚——楚楚——堅持一下。”

    楚君山正站在島臺旁,神色淡淡的, 看不出他到底受了什么樣的傷。那張俊秀不減的臉與平日相比, 明顯的也只有更加蒼白一些的臉色。

    “別急。”楚君山背對著蔣純, 將外套脫了下來,隨手搭在椅背上, 白襯衫破了一大塊,一條新鮮的紅痕橫亙在那些縱橫交錯的疤痕上,在瓷白的肌膚上顯得極其鮮明,“我沒什么事的。”

    “還說沒什么事!!”蔣純簡直要氣暈了,“快點坐好!我幫你上藥——等會還得記得把這件襯衫扔了, 不然我看你到時候怎么跟梁星淵解釋!”

    十分鐘之前, 剛回到家的蔣純被楚君山一通電話召了回來。

    原因很簡單, 楚君山告知他,在十五分鐘之前, 他打車去了一趟綠意酒吧,把潛伏在附近的怪物全部清理了。

    蔣純簡直要被他這先斬后奏的行為氣暈了,以他對楚君山的了解,飛快的從家里往他們的新房子過來了。

    果不其然。

    和他記憶中的一樣,楚君山永遠不會為自己叫痛。

    他身上帶著很明顯的打斗氣息,和一點兒還沒有消退的殺意,就連素日和他親近得很的幺幺零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上前觸霉頭, 唯唯諾諾的趴在墻根,小心地觀察著局面。

    “沒事。”楚君山似乎并不把自己現在的情況放在心上, 比起氣定神閑的自己,慌慌張張的蔣純才更像是剛剛受傷的人,“這些傷口很快就會消散的,梁星淵沒辦法發現。”

    “那你就可以亂來了嗎”蔣純一臉怒其不爭,“你現在也真是的!把我們的團隊精神放哪里了?萬一有一天……”

    他說到這里,聲音中又多了點悻悻然,聲量也變得小了一些,聽上去實在有些委屈:“要是有一天……你真的出什么事情了,你現在的家人和愛人,他們會想什么,你知道嗎?還有幺幺零!你為它想過嗎?”

    突然被點名的幺幺零像是感覺到了一陣神秘力量的召喚,精神抖擻地從墻根竄了出來,沖著驟然變得熟悉起來的楚君山瘋狂搖尾巴。

    “汪汪汪!!!”

    蔣純見狀,更加痛心疾首,繼續游說楚君山:“你看看你,真是的,讓狗都不為你省心!楚楚你該當何罪!”

    “我沒有不告訴你。”楚君山被這緊箍咒一般的盤問弄得嘆了口氣,輕輕嘆息了一會兒,“只是覺得你這身衣服有點太引人注目。”

    “……”

    蔣純剛剛叭叭不停的小.嘴忽然合了上來。

    算、算你狠。

    他們辯論功夫半斤八兩,蔣純簡直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索性結束戰局。

    和楚君山說得差不多,那道長長的紅痕根本不需要現代科學的任何干預,就肉眼可見的緩慢愈合起來。

    蔣純估摸了一下,預計不到半個小時,那道傷口就會好起來了。

    他現在不需要擔憂了,那股子勁兒勁兒的情緒又上來了:“嘖嘖嘖,幸好剛剛沒有把你往醫院里送,不然還沒送到,傷口就自己愈合了。”

    楚君山沒有理他,只是勾起唇角,微微垂著眸,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他并不是有意為之,而是,他現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體中亂竄的那股氣流上。

    他沒有對蔣純說,其實情況并不只表面上看來那么簡單——

    當然,他受的傷也并不只有那條小小的口子。

    三年多前,一群幸存下來的人類玩家從無限游戲中出來,投入了不同的世界線里。

    主神系統剝奪了他們在無限世界中帶出來的強體buff,還有一些玩家從另外的人類玩家那里強奪過來的能力。

    那些基礎能力雖然已經消失,可是,楚君山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身體中,仍然封印著從無限游戲里帶出來的力量。

    蔣純不知道,別人就更不知道了。

    那是一個秘密,只有楚君山自己明白。

    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將它解封,讓它從自己身體中來到這個世界,可是造化弄人,在幾年后的今日,新的怪物浪潮入侵了這個目前為止看來還算“正常”的世界。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垂著眸,看著自己不受控制的、仍在輕輕顫抖著的指尖。

    與大多數玩家的能力不一樣,楚君山的原生能力是吞噬。

    這是一種從他進入無限游戲開始,就自動生成的能力,自此在無限游戲中的無數個副本中,它都忠實地跟隨著楚君山,成為他將整個游戲殺穿的利器。

    楚君山能夠通過它吞噬來自怪物的惡氣,轉化為自己的能量,用同樣的招式還給那些怪物。

    有時候,在面對一些低級怪物的時候,楚君山甚至都無需動手。

    他只要在怪物摞成的尸山血海中走上一趟,那些低級的怪物們就會自動被楚君山同化,化成一堆黑色的血水。

    他的能力最強勁的時候,身邊的蔣純甚至笑稱,從怪物的尸山種走出來的楚君山,比那些怪物,更像一只真正的怪物。

    ……

    但是,這樣的強度并不是無限的。

    對于一個人類無限玩家來說,吞噬惡氣之后有概率遭到怪物的反噬,如果楚君山還是游戲中那個帶有強體buff的玩家,那么這樣的反噬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很遺憾的是。

    楚君山現在只是一個最普通的人類,肉.體凡胎,根本沒辦法在一時間承受如此強勁的反噬。

    外表所受的傷害只是冰山一角,楚君山認為,最麻煩的事情……當屬他身體中仍然在游躥著的能量。

    但這些,他并不習慣于告訴蔣純。

    只不過,在驟然重疊的視線黑影中,他忽然想到了以前的一段回憶。

    他還在無限游戲里的那個時候,總會有因為被怪物的能量反噬而無法自控的時刻。

    那么,那個時候,他到底是怎樣排除那些作惡的能量的呢?

    楚君山微微蹙著眉,在光陰的重疊之間,他瞥見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楚君山,別害怕。”

    “我一直會在你身邊,我們可是好兄弟啊!”

    那個人……

    忽然間,一陣強烈的頭疼涌上心頭,楚君山蹙起眉頭,剛要說些什么,便感覺頭重腳輕,整個身體的重量往后栽倒——

    蔣純睜大眼睛,尖叫道:“楚楚楚楚楚楚——你別嚇我啊!!!”

    他嚇得連手上的那些紗布與瓶瓶罐罐都不要了,劈里啪啦的滾落了一地。

    楚君山卻及時扶住了柜角,沒有讓自己完全摔下去。

    他擺了擺手,再抬起眸的時候,那雙出現過片刻空茫的眼眸在一瞬間重新變得清澈明凈起來:“沒事。”

    “沒事沒事沒事!你到底哪里沒事了!”蔣純幾乎要被他嚇得魂飛魄散,但是礙于昔日老大的威嚴,實在不敢說太多,只能手忙腳亂的掏出口袋中的手機,非常堅決地點開了某個電話,悲憤地對楚君山控訴,“你完蛋了!我要跟梁星淵說!”

    又不是給家長告狀的老師……

    楚君山有些無奈。

    蔣純揚起手機,給他展示正在撥通的電話頁面,非常言之鑿鑿地說:“楚君山!你真的完蛋了……!”

    他還沒說完,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就探了過來,看上去是想要拿他的手機。

    蔣純現在仗著自己是個健康的人類,非常手疾眼快的收回了手機,跳出三里地,警覺地看著楚君山:“不許這樣!嘿嘿,看我早有預謀啊!”

    “……”楚君山輕輕地嘆了口氣,“別打。”

    蔣純:“就打就打就打!你能奈我何?!我治不了你,梁星淵還治不了你嗎!?他可是老師!”

    “……”楚君山爭辯失敗,于是選擇了就地躺平,“我剛剛只是覺得有點頭暈。”

    這句話說到了蔣純的舒適區,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乘勝追擊道:“那你說說是為什么啊,還不是因為……”

    “有可能還真不是。”楚君山輕笑一聲,那雙形狀狹長的秀麗眼眸有些促狹地彎起,不懷好意的看向蔣純,“你真的想聽嗎?”

    蔣純:“?”

    他明顯感到事態有點點不對勁,但還是保持著謹慎的態度:“你說啊。”

    “可能是因為別的原因。”楚君山微笑,“少兒不宜。”

    今年快要三十歲、仍然長了張娃娃臉的蔣純秒懂:“滾啊!!楚君山你竟然對一個孩子說這種話,我真的要劈了你……”

    他手中的電話還沒有接通,門口就傳來一陣瑣碎的輕響。

    一時間,正在打鬧的兩人一起轉過頭,視線落在門口處。

    晚歸的梁星淵提著一袋夜宵,有些訝異地揚起眉梢:“嗯……?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蔣純看見梁星淵,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樣,跳起來朝著他奔去,一邊向他聲淚俱下地控訴:“梁老師!你要為我做主啊!楚君山又欺負我這個純良無辜的小男孩!!”

    “……啊。”梁星淵看著吱哇亂叫的蔣純身上還沒換下來的黃色蛋糕蓬蓬裙,謹慎地沉思了一下,隨后說,“怎么了?”

    “楚君山說他自己不舒服。”蔣純非常靈活的繞過了方才他們討論的重要內容,并沒有泄露給梁星淵這個“普通人”,“我讓他去休息,結果他給我講黃段子!”

    “……”

    這回輪到楚君山沉默了,他張了張口,仿佛要開口為自己辯解,可是,梁星淵的聲音更快上一步:“君山不是那樣的人。”

    他抬起眸,對上梁星淵在黑暗中仍然閃爍著溫潤內斂的光澤的眼眸,聽見梁星淵的聲音:“這里面,是不是可能有什么誤會呢?”

    蔣純:“。”

    好好好,你們倆。

    我走還不行嗎!

    他怒其不爭地搖了搖頭,蹲下來撿那些瓶瓶罐罐。

    梁星淵雖然不明白在自己離開的時候,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但還是很好心的幫蔣純收拾好東西,在他離開之前,還問了一句他需要不要送。

    蔣純給他的回答是一個憤怒的、但是意味不明的眼神。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梁星淵重新折身,回到了自己的愛人身邊,溫柔地開口了:“這是怎么了?”

    也許是他職業的原因,梁星淵的聲音總是很溫柔,只要他開口,溫柔地詢問著誰,就很容易令人產生一種張開口,將所有事情都傾吐出來的沖動。

    也許是這樣的夜色太深邃,月光太柔和,今夜,楚君山竟然也有了一些這樣的沖動。

    但是,他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沒事,我……”

    他還沒有說完,就感覺臉頰邊傳來一陣柔軟的溫熱觸感。

    不知什么時候,梁星淵用手心貼緊了他的臉,以一種很柔和的力度抬起他的頭。

    他的動作很慢,仿佛只要在這樣的過程中,楚君山感受到了任何不適,都可以隨時從他并不嚴密的桎梏中逃走。

    但是,楚君山沒有這樣做。

    他難得溫馴的抬起頭,那雙淺色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線下,呈現出奇異的琥珀色澤。名為平靜的湖面被驟然打破,泛起一絲絲、一線線細微的、真實存在的波瀾。

    “你的臉色好蒼白。”良久,梁星淵的聲音才傾落下來,“臉也很燙,為什么呢?”

    楚君山就著他的手,忽然輕輕的笑了一下:“……梁老師,想不到你還是個醫生,怎么看出來的?”

    他說完,就感覺自己的手被梁星淵牽了起來,仿佛要牽引著他落到另外一個地方,給出那個滿意的答案。

    那只手最終落在了梁星淵的左胸膛上,他說話的時候,連胸膛都在與心跳的節奏微妙的共振著。

    楚君山愣了愣,沒想到他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告知他,抬起眸時,又撞入了那雙漆黑如夜色的眼眸。梁星淵的聲音很低沉,卻莫名令人有了一種很奇妙的安全感:“用這里看出來的。”

    楚君山忽然笑笑,連眼尾都彎起一條細細的折痕:“梁老師好會。”

    “沒有。”梁星淵溫和地說,“這是真心話。”

    他沒有等楚君山再說些什么,主動說:“你現在應該打算要去休息會兒了吧。”

    畢竟,楚君山看上去真的有些不舒服。

    臉色蒼白,體溫滾燙……看來有些發燒。

    “嗯。”楚君山挑起眉梢,想了一會兒,又補充了一句話,“我沒什么事的。只是剛剛做了個噩夢,先休息吧。”

    梁星淵的心臟好像變成了一只爛熟的梅子,酸酸軟軟的,被楚君山玩鬧似的一戳,就心疼得不行。

    確實。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做完之后,承受方確實很容易發燒。

    他想了想,彎下腰,在楚君山略帶詫異的眼光中抱起了他,一步步走向臥室:“你先睡覺,我去買點藥。”

    楚君山并沒有制止他,默認地轉過眼,任他將自己放在已經收拾干凈的床上。

    這人雖然是一只怪物,但是卻有著非比尋常的耐心和細心。梁星淵幫他安頓了一切,在臨走之前,甚至還抬起手,幫他掖緊了被角。

    楚君山睜開眼,纖長濃密的睫毛隨著呼吸的起伏而忽閃兩下,仿佛陽光下振翅的蝴蝶。

    梁星淵發現了這樣的動靜,垂下眸,對上他的目光,語氣很柔和:“先休息,好不好什么事情對我們來說,都不重要的。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站在你身前,保護你的。”

    也許是這句話中含著的安撫意味太過強烈,楚君山竟然難得有了點困意。

    破碎的夢中,紅色的火焰、丑陋的怪物,還有那些不為人知的骯臟往事都一起涌現進來,化作一道道光滑的圓線,在他的夢境中一刻不停地翻涌、旋轉著。

    夜半時分,隨著夢境的破裂,楚君山猛然睜開了眼睛。

    入目的是雪白的天花板,環境安詳靜謐,除卻窗外不時傳來的蟬鳴聲,一切都安靜極了。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朝著窗外看去,幾顆新星點綴在夜空之中,夜色仍深。

    身邊的床位并沒有睡過的痕跡,體溫冰冷,讓楚君山想起了一件事情。

    梁星淵呢?

    他蹙著眉頭,在原地反應了兩秒鐘,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一般,轉過頭,望見了趴在自己腿上、合著眼眸的梁星淵。

    他仿佛已經保持著這個姿勢有一段時間了。

    楚君山大概猜得到,他為什么不來床上睡。

    他們同居的這段時間,梁星淵應當發現了自己的睡眠很淺,如果貿貿然上來與他一起睡覺,也許會吵醒楚君山。

    所以……

    這個傻兮兮的怪物,就愿意保持著令他完全舒展不開的僵硬姿勢,整夜陪伴著不舒服的愛人。

    簡直……比他這樣涼薄的人類還要癡情。

    他輕輕地嘆息,正打算重新假睡的時候,身側卻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等候已久的觸手終于壯著膽子,偷偷的扣住了楚君山的手臂。

    與此同時,方才還閉著眼假寐休息的梁星淵,驟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仍然很是明亮,仿佛里面裝著一簇無論何時何地,都永遠不會熄滅的火苗。

    它輕輕的跳動著,模仿著心臟的頻率,此刻映照著楚君山,仿佛要看穿他復雜多變的心。

    “……我把你吵醒了嗎?”

    梁星淵本就是怪物,生性少眠,被觸手提示之后,才想起來楚君山還在自己身側。

    “沒有。”楚君山的聲音中帶著一點難得的倦意,“你上來睡吧。”

    梁星淵沒有推辭,應了一聲:“好。”

    他收起觸手,留下了一根專門供楚君山把玩,老老實實的待在另外一邊,只敢貼著楚君山睡覺:“你看上去好像不太開心,是做了什么噩夢嗎?”

    “差不多。”楚君山沒有隱瞞,轉開視線,落到窗外茫然無盡的黑夜中,“夢見一些以前的事情。”

    “你想找人說說嗎?”梁星淵的聲音宛若溫柔流淌著的月光,并沒有任何攻擊性,讓人有一種想要把全部的事情都傾吐給他的沖動,仿佛他能夠理解自己的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話。”

    楚君山微笑:“沒有。”

    他知道他在騙自己:“無論什么事情,我都能夠承受,如果憋在心里的話,注定是不好受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放心地說給我聽。”

    “其實,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楚君山并不想在今天和梁星淵追憶往昔,婉拒道,“況且,在聽之前,你不知道自己能夠承受哪些。”

    如果,他告訴他,自己并不是一個他想象中的普通人,也是手上沾滿鮮血的、從煉獄一般的世界里爬出來的“怪物”。

    那么,到了那個時候,梁星淵還能接受嗎?

    楚君山并不想考驗人性。

    他覺得話題有些沉重,暫時不應該出現在現在的他和梁星淵身上:“沒關系,如果到以后……”

    “不會的。”梁星淵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在黑暗中,楚君山看見了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里面閃爍著誠懇的細碎光澤:“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已經知道的、即將知道的,還有以往不知道的事情,只要你愿意說,我都愿意做你最忠實的聽眾,因為對我來說,這些才是真正的你。”

    他頓了頓,溫柔地放低嗓音,像是在請求,又像是紳士的試探:“楚君山,我能夠更深入地了解你的一切嗎?”

    第29章 真心

    清風陣陣, 穿過在夜色中隱隱綽綽的枝葉,發出簌簌的輕響。

    半透的窗簾也隨著外面的輕風揚起半邊,透露出一些朦朧迷茫的夜色, 映照在床邊一角,照亮了楚君山的眼眸。

    梁星淵承認, 在第一次見到楚君山的時候, 他第一個注意到的, 就是他那雙眼睛。

    如果按照人類社會的審美標準,楚君山的眼睛很漂亮, 形狀狹長,眼角鋒利,那雙眼睛本應當是富有攻擊力的,但是只要真正的對上那雙眼睛時,你才會發現, 那雙眼眸中根本不含著任何明顯的情緒。

    那就像是一面宛若明鏡的湖泊, 能夠清楚地倒映著整個世界——當然, 也包括西裝革履的梁星淵。

    正是因為太過清澈透底,所以, 時間久了,梁星淵時常會產生出某個錯覺。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一草一木,一山一川都無法進入他的眼睛。

    正是因為他看上去太豁達……梁星淵甚至有一種錯覺。

    他終究留不住他。

    正如現在,他在楚君山的眼睛里,只能看見自己的臉。

    一種莫名的感覺忽然從梁星淵的心中升起,讓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抓住了楚君山的手臂。

    可是,他握住了他的手臂之后, 方才那些滿腔的心緒在一瞬間宛若潮水一般,在朝陽的映照下,漸漸的退潮。

    無處安放的那顆心像是找到了一處穩定的居所,漸漸安定下來。

    仿佛只要站在楚君山身側,真切地觸碰他的一切,就能提供給梁星淵無限的安全感。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梁星淵率先開口,打破了他和楚君山之間橫亙著的這片沉默。

    “……君山。”梁星淵的聲音很輕,仿佛和窗外吹拂進來的風聲糅合在了一起,如果不用心聽,就會在下一秒鐘徹底消失在風聲里,“如果你考慮好了的話,可以隨時告訴我。”

    可是,兩人的手臂雖然相貼著,楚君山甚至能夠感受到梁星淵微涼的手掌心微微濕潤的觸感。

    他卻沒有直率的回答那個問題——或者說,那個姿態很低的請求:“今天的月色好亮。”

    流淌的月光如銀,在一片風聲與搖動的枝葉之間,緩然躍入了窗隙。

    風一吹,枝影搖動,月光便晃成波光粼粼的水面。

    梁星淵并沒有應答那句毫無理由的回應,他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仿佛在與楚君山沉默而堅定的僵持著什么。

    直到,楚君山終于在黑暗中抬起眼睛,月光映照而下,那雙茶褐色的眼眸在銀色的光暈下顯出一種類似于透明的色彩,此刻看來,更像是一面湖泊了。

    他只說了兩個字:“抱歉。”

    抱歉……抱歉什么呢?

    梁星淵的心兀然一沉,并沒有應答,而是直直的望向那雙眼眸,仿佛方才的拒絕并不會帶給他任何挫敗。

    他自始至終在意的從來不是那個問題的答案,而是楚君山。

    他只在意楚君山而已。

    梁星淵執著地說:“不用抱歉,我會等你……”

    “也許,我只是暫時沒想好。”楚君山微笑著,那樣的笑容在月光下顯得越發動人,每一根卷翹的睫毛都像是撥動心弦的撥片,心湖顫顫,“或許到了某個合適的時機,不需要我告訴你任何事情,你就會在我的生活中發現一切。但是,你要做好準備。”

    梁星淵并沒有著急承諾些什么,在這樣的時刻,他更像是一個合格的聽眾。

    楚君山垂著眸,在某一刻,甚至顯露出一點兒名為“脆弱”的意味。

    這樣的錯覺轉瞬即逝,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雙眼眸里什么情緒也沒有,宛若一面銀鏡,安靜地映照著他的模樣。

    “也許,我沒有你想得那么好。”楚君山語調平靜的訴說著,仿佛在講述一件和自己事不關己的事情,“也許我會顛覆你曾經想象過的一切。”

    后面這兩句話被梁星淵自動理解成為了一些用來拖延的理由。

    他從不會怪罪楚君山。

    他發覺,自己只是……有些心疼和后悔。

    心疼他曾經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度過了那樣艱難的一段時光、心疼他的傷痕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刻,甚至不能夠這樣直白地展現出自己的傷口;

    后悔自己這么晚才從深淵中爬出來;后悔自己沒辦法成為最可靠的依靠,可以讓這個孱弱蒼白的人類愛人毫無保留地相信他……

    如果有可能的話,梁星淵恨不能在自己誕生之初,就來到楚君山的身邊。

    他想,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一定會一直留在他的身邊,守護著他,將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都捧到他面前,不讓他受任何的傷害。

    即使他只是一只怪物,即使他可能沒辦法再變成人類與他結婚,可能他甚至不能再擁抱一下他的愛人。

    只要守護在他身邊,千難萬苦,那也心甘情愿。

    ……

    沉沉的黑夜過去,朝陽按時出現在天邊,新的一天又如約而至。

    楚君山準時在六點鐘鬧鈴響起的時候睜開眼,那一瞬間,他就感覺到,身邊的床鋪已經沒有人了。

    梁星淵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不見了。

    楚君山沒有太過著急,甚至沒有想出去找他。

    果不其然,在他睜開眼睛的三分鐘內,門口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像是害怕吵醒了里面有可能還在沉睡的人。

    在他發現楚君山已經醒了之后,梁星淵才恢復了原來的姿態。

    幾條漆黑的觸手出現在他身后,都不約而同地卷著廚具,甚至那根最粗的觸手還卷著一口鍋,里面盛放著一個金黃的煎蛋:“君山,醒了嗎?要不要多睡一會兒?”

    “不用。”

    楚君山不是貪睡的人,更何況,過往在無限游戲的幾年里,他已經養成了時刻警惕的習慣,就像是一只在夜間休憩的雪狼,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完全放心。

    現在他居住在梁星淵這邊,每天晚上都能休息好幾個小時,對于失眠多夢的楚君山來說,這已經是一個莫大的進步了。

    梁星淵當然不知道這些原因,他看上去還是有些擔心,甚至有些愧疚——

    畢竟,在他看來,楚君山昨天晚上本來就折騰了半天,乃至于后面還有些發燒的跡象。病號當然要多休息,特別楚君山看上去還這么弱小,根本不像是休息好了的樣子:“我是不是早上起來做飯的時候吵到你了?”

    “當然不是。”

    楚君山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直截了當地打消了梁星淵虛空想出來的自責。

    “我每天都睡這些時間,并不只是今天。”

    他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微微地彎了起來,露出了一個意義復雜的笑容:“而且,梁老師也沒有厲害到那個地步,又不是小說……”

    “……”

    楚君山如果不說,梁星淵還想不起來。

    梁星淵記得,楚君山有一個副業,好像是插畫師來著。

    之前那些繪滿了各種姿態的濕漉漉的觸手的畫紙,應當有一大部分,都處于楚君山之手。

    那么……他知道的東西,只會比自己多,而不會比自己少。

    和邪惡的人類一比起來,算得上純情的梁星淵偷偷的臉紅了。

    “……”

    楚君山看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低低地笑了笑,并沒有斥責他:“今天早上吃什么?”

    “小米粥,煎餃,紅豆糯米飯,還有一些今天早上剛剛烤出來的黃油小面包……時間有限,暫時只能準備得出這么多。”

    梁星淵說到這個,馬上回歸了自己最擅長的領域,開始滔滔不絕的介紹起來,像是要靠這樣的方式,來打消楚君山剛剛帶給自己的尷尬:“如果有其他想吃的,我可以再去買……”

    “不用。”楚君山回絕,他仍然坐在床上,肩膀放松地靠在床頭,那是一個很休閑的姿態,他微微瞇起眼睛,目光落到梁星淵圍著小碎花圍裙的腰身上,忽然笑了起來,“梁老師,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是一個很難養活的人”

    梁星淵愣了愣,下意識搖了搖頭:“啊……應該沒有吧。”

    “你好像總是擔心我吃不飽,穿不暖。”楚君山聳了聳肩膀,“如果長此以往,應該會很累的吧——其實,我是一個很好養活的人。不用太麻煩自己去做這些的。”

    “啊!”梁星淵反應過來,急忙搖頭否認,“不是不是的!”

    他只是……下意識把楚君山當成了一個小孩子。

    他想給楚君山最好的,最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都端過來送給他才好。

    見他半天說不出來原因,楚君山已經從梁星淵的眼眸中猜測出來了一些什么:“你是不是把我當小朋友了?”

    他說完這句話,尾音還自帶了一個短促的、語調上揚的“嗯”,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短暫的調.情。

    梁星淵屏住呼吸,急忙否認:“啊……我其實……”

    “逗你玩的。”楚君山翻身下床,路過梁星淵的時候,甚至還微笑著,伸手撥弄了一下那條小小的觸手,“你真可愛。”

    梁星淵:“……”

    梁星淵:“!!!”

    他剛剛是不是夸我了!

    梁星淵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心里像是炸開了兩朵煙花。

    他真的……夸了他誒。

    梁星淵不自覺地紅著臉,連耳朵的輪廓都帶著一點點紅色。

    他在心里默默地下了一個決定……

    他今天晚上要努力的“服務”楚君山!

    ·

    梁星淵請了好幾天的假,其他事情都解決了,今天也該回去上班了。

    畢竟,月亮班的小朋友們還在等著他。

    如果太久不回去的話,那些小朋友應該會很想他的。

    不過,走之前,梁星淵還是很不放心楚君山,把米飯蒸上去了,也預定了外賣,千叮嚀萬囑咐楚君山等會一定要按時喝感冒藥、吃中午飯,確定他答應了自己之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門。

    十分鐘后,梁星淵像往常一樣,按時出現在了星海幼兒園的大門處。

    他結婚的事情并沒有大張旗鼓地宣揚出去,因為沒辦婚禮,因此,也沒有宴請同事。

    但是梁星淵還是帶了伴手禮回來。

    星海幼兒園的老師不是很多,上上下下三個年級的老師和員工全部發了一遍。

    其他幾個早就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的同事紛紛圍了過來,對他說“恭喜恭喜”,上下揶揄了一番。

    “難怪小梁老師看上去這么開心,原來是悶不吭聲把婚都結了。”“嘖嘖嘖,我就說小梁老師是干大事的人,這種事情一下子就給解決了呀。”“那必須的,我們小梁老師的丈夫非常帥氣的呢!看上去是個好人!”

    夸自己的話梁星淵都沒太放在心上,但是夸楚君山的話,他每一個字都記在心里。

    對,就是這樣,請盡情的夸獎他的愛人吧!!

    問就是他值得!!

    原本就和藹可親的梁老師在今天看上去更加如沐春風,那些闊別三天的小朋友們嘰嘰喳喳地圍著他說話時,都被梁老師塞了兩顆甜甜的奶糖。

    “老師——你有什么開心的事情嗎?”

    小朋友們舔著糖果,歪了歪腦袋,有些疑惑不解的問。

    梁星淵表面不動聲色,聲音平穩:“嗯,小梁老師結婚了。這些糖果都是跟我結婚的叔叔給你們的哦。”

    “哇!!”

    小朋友們兩眼放光,嘰嘰喳喳的開始真誠夸贊:“叔叔真好!小梁老師也好好!”“好欸!謝謝叔叔!”

    還有一個流著鼻涕的小朋友也在很努力地吸著鼻涕,說話的聲音都有點模糊不清:“百年好嚯(合)!”

    梁星淵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了:“好啊,謝謝你們。”

    忽然,從遠方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穿著黃色小圍裙的小男生沖著梁星淵跑了過來,滴滴答答的:“梁老師——梁老師!我想跟您說件事情!”

    梁星淵愣了愣,還是好脾氣的蹲下身,垂著眸,溫柔地詢問著:“嗯?怎么了?小葵慢慢說。”

    “老師……”叫做“小葵”的男生趴在梁星淵的耳邊,輕聲的說,“哎,我好像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是什么呢?”梁星淵微微瞇起眼睛,像是很好奇的樣子,“跟老師說說吧。”

    小葵踮起腳,趴在他的肩膀上,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純凈極了,他低聲道:“梁老師……我好像,在廁所里,看見了一只怪物欸。”

    第30章 危險

    怪物……?

    梁星淵的心臟在一瞬間揪了起來, 他蹙著眉,緊緊地盯著小葵的雙眼。

    人類孩童的眼眸最是純凈,仿佛毫無雜質的黑珍珠。

    梁星淵沉下心來, 低聲問道:“跟老師說說好不好,那只怪物, 長什么樣子呢?”

    小葵并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東西是什么, 還以為是純良的惡作劇, 笑嘻嘻的對梁星淵比劃著動作,描述道:“啊, 老師,它有六個腦袋,還有好多好多眼睛,像是蜻蜓一樣,用翅膀飛來飛去呢!”

    梁星淵皺起眉, 驟然站起身, 留下原地還沒有說完的、一頭霧水的小葵。

    他微微俯下身, 成年人的身量比小孩高大許多,高大的陰影將小葵的身影完全覆蓋。

    他認真地、嚴肅地對著小葵輕輕地比了個手勢, 低聲道:“小葵,這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好不好?千萬千萬不要跟別人說,朋友不可以,家人也不可以,當然,除我之外的老師, 更不可以。”

    他看著懵懂的小孩點了點頭,伸出手, 將口袋中剩下的幾顆大白兔奶糖遞給了小葵,對旁邊的助教老師說了些什么,轉過身,朝著衛生間走去。

    星海幼兒園是一座公立幼兒園,清潔衛生工作做得很好。

    現在正是正常上課時間,走廊上沒什么人,聽上去很安靜。

    方才小葵說的衛生間,就在這道走廊的最深處。

    離開了那些可愛的小朋友們,梁星淵臉上親和的表情頓時消失無蹤,仿佛那樣的神色從來不會出現在一只滿手鮮血的怪物身上。

    如果小葵說的是真的……

    那么,它們簡直膽子太大了一些。

    竟然敢找到這里來。

    梁星淵甚至不敢想象,如果那些怪物再狠辣一些,這些鮮活的、可愛的孩子們,就會毫無困難的折損于它們的手中。

    而他……絕對不允許這件事情的發生!

    不知是不是梁星淵的心里作用,越是靠近衛生間,他就越是感覺到驟然變得寒涼的環境。

    四周靜悄悄的,仿佛有什么無形的介質,將他與整個世界隔開,只能聽見與自己有一墻之隔的衛生間里沒有擰緊的水龍頭上,溢出的水滴落在地面時滴滴答答的聲響。

    他的腳步在衛生間門口停下,隨著一聲“滴”的輕響,四角的攝像頭被暫時屏蔽,進入了休息狀態。

    無數黑色的觸手自他身下蔓延開來,如最靈活的蛇一般,鉆入了各個隔間,為主人尋覓著那些闖入的不速之客的蹤跡。

    三十秒過后,梁星淵不由自主地蹙起眉頭。

    ……不,它們竟然,都不在。

    就連氣息也沒有。

    為什么?

    難道是小葵的消息出錯了,那個可愛的小孩子,只是想和他的老師開一個小小的玩笑嗎?

    梁星淵無法排除這一點可能。

    他皺起眉,思考了半天,終于收回了那些看上去毫不盡興的觸手。

    被召喚出來的觸手有些幽怨,不斷地在地上蜿蜒扭曲著:“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你到底在干什么!我要吃東西!!”

    梁星淵并沒有心情跟它們廢話:“餓了就進廁所,坑里的,想吃多少吃多少,我不攔著你們。”

    觸手:“………………”

    它們二話不說,縮回了梁星淵的身體中,選擇安安心心的吃老保。

    觸手的反應并不會騙人。梁星淵蹙起眉頭,思考了半天,才勉強得出這么一個結論。

    好像確實。

    應該是那個叫小葵的人類小孩跟他開的玩笑罷了。

    對他來說,這樣的玩笑并不顯得如此過分——因為,如果有可能的話,梁星淵甚至在未來的幾十年內,再也不看見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一個怪物。

    他現在……只想安安分分的,和楚君山在一起。

    ……

    梁星淵自從衛生間回來之后,就一直在思考剛剛那些異動。

    和他關系好的幾個同事中午出去吃飯,看出他心情不佳,徐老師也順帶著問了一嘴:“小梁老師,怎么啦?剛剛結婚的人欸,怎么能不高興?難道是和對象吵架了?”

    “啊。”梁星淵反應過來,扭頭否認,“不是這樣的……只是剛剛在想一些事情,所以出神了。”

    “這樣子呀。”徐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認真端詳著梁星淵的臉色,“你看上去好像有些疲憊的樣子,是不是最近這段時間沒休息好呢?也不要太累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好的,謝謝。”梁星淵也覺得,作為一個人類,自己今天的表現實在有些反常,于是主動接下了話題,“你們打算去哪里吃飯呢?”

    “哦,倒不是吃飯。”徐老師說,“上次不是跟你說了嗎?街角開了一個新的甜品店,今天據說有新品,很多人都在排隊——梁老師,你跟我們一塊去吧,相信那里的甜品你愛人也許會喜歡的。”

    本來梁星淵想要拒絕的,但是聽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身體還是非常誠實的停頓下來。

    楚君山可能會喜歡……

    這句話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令梁星淵簡直不假思索的就答應下來:“好啊。”

    他花了二十分鐘,在幾個老師輕車熟路的帶領下,挑選了好幾個口味獨特,樣式精美的小蛋糕,放在辦公室內。

    如果楚君山發現了這些,應該會開心的。

    方才有些陰霾的心情因為這個猜想而緩緩放晴。

    等他下班,先去那些污染源地點看一下,把那些怪物能抓的抓了,順便看看,有沒有上次沒抓住的那只逃走的“新王”怪物的蹤跡。

    如果沒有,那么,他就可以愉快的下班回家,和他心愛的人類共度一個美好的夜晚。

    然而,變故比他想象的還要快。

    五點四十,打掃完衛生的梁星淵又成為了最后一個離開的老師。

    他回到辦公室,準備帶上自己的包和小蛋糕走人的時候,腳步在辦公室的門口停了下來。

    他蹙著眉,感覺到了某種隱約的威脅,幾乎不需要他發號施令,身后的觸手就在一瞬間彈射出來,在空氣中肉眼可見的膨大、變成了人類在影視作品中熟知的可怖模樣。

    它們如一條條巨大的蛇,盤踞在走廊的各個角落,寒氣從閃爍著鱗片般光澤的軀體上散發出來。

    剎那間,整條走廊像是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凍柜。

    滴、滴答。

    清脆的水滴聲回響在長廊上,遙遠的深處傳來陣陣回聲。

    ……

    黑暗中的角落里,閃爍著一雙雙散發著金色光芒的眼睛。

    它們貪婪而病態的盯著站在走廊中的人類,尖利復雜的口器隨著某種奇妙的節奏而輕輕地顫抖張合著,透明的惡臭涎水就在此刻滴落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滴答滴答”聲。

    想吃想吃想吃……它們已經餓了好久了。

    可是……現在還不行。

    這些怪物都是中級怪物,已經擁有了一部分自己的靈智,并不會任憑自己的原始欲.望占據大腦。

    此時此刻,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

    那就是,把這個披上了人皮的、舊日的深淵之主,帶到它們的新王面前去。

    新王已經等不及了。

    沙、沙沙沙——

    無數細碎的輕響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窸窸窣窣的動靜在寂靜的環境之中顯得很是明顯,令人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再近一點、再近一點……隱身了的怪物們就能非常順暢的接觸到他了。

    等到他的用處已經消失,這樣可口的獵物,也許新王愿意賜給它們的……

    怪物們癲狂的臆想著品嘗昔日的深淵之主的血肉的滋味,然而,在它們的觸角快要碰到梁星淵的時候,那一瞬間,局勢陡然變化!

    無數冰霜自地面上不知何時蔓延出來的觸手末梢凝結而起,按照某種獨特的規律,凝結出一串堅硬的冰花,仿佛有著自己的生命,沿途生長著,用力的扎根在每一寸土地上。

    這并不是最令那些怪物膽戰心驚的——

    因為,隨著冰霜的蔓延,它們明顯感受到了那種攝人心魄的寒意。

    那是一種帶著蓬勃而不外露殺氣的寒冷,仿佛要將它們身上每一個造物之主賦予的器官都封印住,連同那些無法釋出的能量和邪惡的念頭,一起封印在里頭。

    霎那間,被注入能量的冰花化作荊棘,飛快地扎入那些怪物的身體,如果有別人站在這里,只能聽見一聲聲沉悶的“噗噗”聲。

    那是冰花刺入怪物身體時發出的唯一聲音。

    “你們是不是忘記了一件事情。”

    在窒息的冰霜封凍中,那些瀕死的、快要失去自己意識的怪物們睜開眼睛,下意識看向梁星淵站立的方向。

    他仍然穿著一件星海幼兒園老師的工服,甚至襯衫上還帶著幾個童稚的刺繡。

    他站在原地,被冰霜包裹著,卻并不顯得如何突兀,那張臉還是人類的臉,可是身體已經完成變成了深淵中怪物最常見的樣子。

    那半邊身體落在黑暗中,仿佛是從另外一個世界爬來的修羅。

    也許是被那些怪物的打量刺痛,梁星淵竟然出奇的平和下來。

    他微微的彎下身子,仿佛還在上班期間,正對著一群可愛的小朋友們說話:

    “為什么不說話呢,嗯?”

    他毫不掩飾自己臉上厭惡的表情,用腳尖輕輕的挑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只怪物的頭顱,輕輕地用力一踩——

    下一刻,骨骼碎裂的聲音在空寂的走廊上傳遠,又在片刻之后回蕩回來,顯出一種陰森森的恐怖。

    可是,梁星淵的臉上還帶著笑容,可那笑意并未到達眼底,更像是一種冷漠的譏嘲:“不要來找我了,上一次是家里,這一次,竟然摸到這里來了……你們那個新王,還真是一秒鐘也坐不住呢。”

    “我有沒有告訴你們,我很喜歡這個世界?”

    梁星淵彎起眼睛,抬起腳,厭惡的將那只已經破碎的、被活生生從怪物身上擰下來的頭顱踢遠,蟄伏在黑暗中、一直伺機等待著的觸手立刻迎了上來,纖長的末梢將那顆散發著黑氣的頭顱卷走,很快,黑暗中響起了細細碎碎的啃噬聲。

    梁星淵毫不在意,抬起腳走到其他怪物面前,一個一個的、毫不留情面的將它們一一碾碎——

    “我討厭你們那個所謂的王,還不明白嗎?如果它不是第一天來到這個世界,也不懂所謂的生存法則,那么,它應該滾回那個深淵呆著——因為,它不配跟我待在同樣的世界里。”

    很快,觸手一擁而上,將剩下的怪物們都解決了。

    一條條漆黑的觸手親昵地纏繞著怪物殘破的肢體,直到它們只剩下一堆白森森的骨頭,它們才像是有些戀戀不舍地收了回去。

    冰霜在緩緩地消退,周遭靜謐無聲,就連監控器都在慢慢的重新啟動。

    如果忽略墻角那堆已經被觸手收拾好了的白骨們,這里剛剛的一切都好像沒有發生過。

    此時此刻,梁星淵的面前,還剩下一個逐漸蘇醒的、被他放過的怪物。

    方才在黑暗之中,他并沒有看清這些怪物的真正樣子,全部都是憑借本能,抓住它們知名的脆弱點,然后將它們一網打盡。

    而現在,在明亮地走廊燈光下,梁星淵才發現,這些怪物是如此的丑陋。

    他對那只剩下的怪物并不是出于什么所謂的憐憫之心——主要是,他現在需要一個引路人。

    引路的……怪物也行。

    那只號稱自己是“新王”的怪物時時刻刻都伺機藏在他的身邊,實在太令人惡心。

    他倒不是覺得自己沒辦法打過它,而是,平時他還要顧及到自己的愛人這邊。難免有很多不好施展拳腳的時候。

    梁星淵原本覺得,自己可以慢慢的處理這件事情,暫時先讓那些怪物得以茍延殘喘片刻。

    而現在——

    梁星淵忽然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他覺得,這些骯臟的東西,活該見鬼去吧。

    ……

    與此同時,下班的蔣純穿上了自己的小裙子。

    也許是近期的任務要求都是女裝,他已經練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淡定神色,穿上梁星淵友情購入的那些裙子也越發熟練。

    比如今天,他早上探測到,在緊挨著市中心的那個街區有一片異常能量波動,往常這種情況出現,他們都是要一起去的。

    可今時不同往日,上一次楚君山的傷還沒好,都不需要他說,蔣純就主動地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千萬別跟來。

    蔣純穿上了戰衣,披上了假發,最后戴上口罩,覺得自己非常萬無一失的出門了。

    為了和楚君山實時交流,他們開了耳麥電話。

    “……楚楚,要是等會我不小心被那些怪物打死了,你會為我報仇嗎?”

    “……”

    電話那頭,穿著一身寬松居家服的楚君山走到島臺前,接了一杯水,語氣帶著點無奈:“你在說什么胡話?”

    “哎呀呀。”蔣純今天心情不錯,接連幾日的任務讓他覺得生活都有了動力——雖然看上去是在苦中作樂,但是對他這種天生工作狂來說,這樣的強度甚至能讓蔣純回憶起當年他和楚君山并肩作戰的時候,在無限游戲里度過的歡樂時光。

    這樣看上去,好像也不賴。

    蔣純安撫他,順便岔開了話題:“我就問問。還有,楚楚,你好像忘記了一件事情——今天你還沒有把情報給我。”

    平常,楚君山和蔣純都是一起行動,畢竟他們倆相比,還是楚君山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多一些。

    但是現在因為楚君山身體不好,特殊情況下,蔣純主動分工,扛起了大任。

    楚君山來出情報和地點,這種在家里就可以做的事情比較輕松,不會累到需要康復的楚君山。

    “已經說了。”楚君山喝了一口水,目光下落,客廳中暖黃的燈光下,幺幺零正在歡快地追逐著電動小狗玩具上晃動的小毛球,眼底浮現出一絲溫柔的笑,語氣卻還是跟往常一樣凜冽,“幸福路那條街,112號附近,可能有污染源。但是信號并不強烈,可能會出現意外,所以建議你不要一個人去。”

    “……”不聽話的蔣純默默的頂鍋蓋,“好了好了,就這么說吧,真不想聽你碎碎念了——楚君山,你知道嗎,和你做朋友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非常冷若冰霜、性格高冷,不愛說話的人。但沒想到有一天,你竟然能做到比我還碎嘴子……”

    楚君山的聲音從聽筒的另外一頭傳過來:“我沒有。我跟你說過了,我認為現在的情況比較危險,所以……”

    楚君山的話還沒說完,耳麥電話那頭就傳來了代表著掛斷的嘟嘟聲。

    他像是有些詫異,微微頓了頓,輕輕挑起眉梢:“這臭小子。”

    ……

    掛了楚君山電話的蔣純并不明白自己已經被罵了。

    與楚君山想象的并不一樣,他并不是故意掛斷電話的。

    因為,此時此刻,橫亙在他面前的,是一道巨大的裂痕。

    那道裂縫橫穿了馬路中央,無數車輛被堵在高架橋的另一端,甚至還有一些司機正在不知緣由的、沖動地向前行駛,在眾目睽睽之下跌入了深淵!

    在踏入幸福街區的那一瞬間,蔣純就感覺到周遭的能量波動。

    空氣中仿佛出現了某種能夠瞬間抑制住人類生命活動的能量,他張了張口,憑借他從無限游戲中帶出來的還未消散的強體buff與機警,甚至沒來得及向后一步,退出這片已經被明目張膽污染了的鬼蜮。

    這……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心頭巨震,站在裂隙側,低頭向下看去,垂在身側的指尖在自己不知覺的時候輕輕地顫抖著。

    往下眺望,那道仿佛永遠沒有底部的裂隙中燃著紅色的火焰,無數金色的眼睛在不斷躍動的火光中一閃而過,下一刻,幾道尖銳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聲從里面傳出來,直擊人的天靈蓋。

    蔣純終于找到了一點力量,強迫著自己向后退了一步,心有戚戚的抬起頭,想要將面前的一切都傳播給遠處的楚君山商量對策時,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他的手機信號已經消失了。

    蔣純咬了咬牙,看著那一輛輛從橋上下來、仿佛著了魔一般往下跳的車輛頭皮發麻。

    可是現在,過去阻攔簡直就是送死!

    蔣純思慮再三,決定找個機會先出去再說。

    日月變色,原先金黃的落日余暉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黑青,烏云在頭頂翻涌著,破開云層的閃電宛若紫電青霜一般,直直地向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劈了下來。

    蔣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硬撐著告訴自己——

    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僅此而已。

    往后,這個世界即將面臨的,是更多深不可測的危機。到那個時候,他們還能安全地活下來嗎?

    很快,他就感覺到,一點微妙的變化自身下升起。

    地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變得軟趴趴的,重力仿佛在這個時候完全失效,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簡直不受控制一般,向下栽倒——

    “啊啊啊——!!”

    不只是蔣純,很快,周遭三三兩兩的人群中也同樣爆發出了驚慌失措的尖叫聲音。

    “這是怎么了?!”“不知道啊!”“阿姨——快救救我吧!”

    整個世界宛若人間煉獄一般,在這種時候,蔣純只能夠先保護自己的生命安全。

    他盡力地向外拔腿就跑,但是此時此刻,地面那道裂隙仿佛著了魔一般,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

    它肉眼可見的逐漸擴大,仿佛在地面上張開了血盆大口,想要將這個正常的世界的秩序全部吞沒。

    蔣純極力向外跑去,耳邊傳來一陣陣細微的爆破聲——他知道,那是那些失去控制的車輛掉進深淵時發出的悶響。

    一時間,人類的哭叫聲、車輛的碰撞聲,還有地面那條裂隙隱秘地開裂是發出的輕微聲響集結在一起,擰成了一根如有實質的繩子,牢牢地鉆進蔣純的耳中。

    他費力地跑啊跑,然而雙.腿仿佛不聽使喚了一樣,頓時罷工。

    蔣純被一塊不知何時橫亙在腳下的石頭絆了一跤,他想象中的那種死亡與痛苦并沒有到來。

    下一刻,世界在他的耳邊靜止了呼吸。

    那些哭鬧聲、哀嚎聲與碰撞時發出的暴鳴聲都在一瞬間之中消失,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他臆想出來的幻覺。

    而現在的安靜和平穩,才是真實。

    蔣純艱難的抬起眼睛,眼皮忽然在此刻變得很沉重,視野模糊。

    冰冷、陰濕的環境中,裂隙停止了擴張的速度,無數黑長的、如蛇一般的冰涼東西蔓延在地上,宛若一根根有生命力的黑色藤蔓。

    而在那些災禍與游動的藤蔓中間,他竟然隱約看清了一個人類的臉。

    ——準確的來說,忽明忽暗的光線中,他看見,那個人有著一張和剛剛楚君山結婚三天的、熟悉之際的臉。

    那張臉,分毫不差地屬于一個叫梁星淵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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