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怪物扭動著身軀,梁星淵微微蹙著眉,那雙眼眸中的平靜神色頓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銳利的寒芒,宛若灰暗光線下跳動著的微暗的火。
它們……怎么敢的?!
雖然已經做過它們有一天會像之前的“達達”們那樣找到他家里來的準備,但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刻,梁星淵還是感覺到無可抑制的憤怒。
它們怎么敢?!!
這些高等級的怪物已經脫離了之前那些“達達”的范疇,它們變得有靈智,狡猾,邪惡,甚至在某些方面,無限接近于梁星淵——
這但并不意味著,它們就能夠以自己的存在威脅到梁星淵。
某種意義上來說,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彼端,那個源源不斷生產出怪物的深淵,就是梁星淵本身。
他成熟之后,吞噬了整個深淵,成為了所有邪惡的根源,并不會害怕這些由他的能量轉變而成的怪物。
只不過,他并不喜歡它們的存在。
梁星淵的沉默仿佛被認作了某種默許的姿態,趴在玻璃門上的怪物越發得寸進尺起來,嘗試著透過兩扇玻璃門中的夾縫,朝著梁星淵的方向擠進來。
剎那間,四面八方都是黑色的黏液物質,那些金色的眼球快速的旋轉著——
時間仿佛在此刻暫停,空氣凝結成了某種黏稠的膠質,在它們與梁星淵之間緩慢流動起來。
無數道視線自那一雙雙金黃色的眼睛中迸射出來,在一瞬間齊齊靜默地望向了梁星淵。
“我們找到你了。”
無數道興奮的、無可捉摸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突兀地傳來,低吟淺唱著,宛若某種奇特的咒語:“崇高無上的王……我們找到你了。”
我們找到你了我們找到你了我們找到你了——!
梁星淵站在這些怪異畸形的物種面前,仿佛一個孱弱蒼白的、真正的人類。
仿佛只要輕輕地一擊,他的生命就會終止于此。
只可惜,梁星淵并不是一個真正的人類。
他穿著一件冷白襯衫,脖頸上仍然圍著一條屬于楚君山的圍巾,還是原來那個溫和有禮的梁老師的樣子。
然而,一簇青白色的火焰自他眼中升起,他沉甸甸的視線鎖住那些眼睛,良久,忽然輕輕的笑了一下,連眼尾都壓出兩條細細的褶皺:“你們是來找我的嗎?”
下一刻,一陣沙沙聲自四面八方突兀地響起,輕風吹動樹梢、帶動稠密的葉片簌簌作響的聲響一起吹了進來,成為了這間房間里唯一算得上動靜的聲響。
梁星淵聽見了屬于怪物的聲音。
“嘻嘻……他反應過來了呀。”“我還以為他變笨了……”“你能殺了我嗎?嘻嘻……”
梁星淵微微彎起眼睛,然而那雙如濃墨一般黑到極致的眼睛里卻毫無笑意,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殺意:“告訴我,你們想……干什么呢?”
這句話仿佛觸發了某個關鍵詞,一時間,那些趴在玻璃門上、時刻準備著擠進門里的怪物都離開了自己原來的位置。
“他問我們想干什么。”“你猜呀。”“嘿嘿,你能把我們怎么樣呢?”
……
那些雜亂的聲音隱藏在沙沙聲中,聲音越來越浩大,最終,匯集成了一道振聾發聵的聲響——
那些惡心丑陋的怪物扭動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的扒開了那扇玻璃門,發出了“咯咯”的怪聲,仿佛在奚落的嘲笑著這只流落在另外一個世界、努力穿上人皮的怪物。
“你在這個世界,不會孤獨嗎?”怪物低低的笑著,“告訴我,你不想回去嗎?回到原來的世界,重新成為我們的王,為什么要和骯臟渺小的怪物待在一起呢?”
“還有那個人類,在你身邊的人類——你是不是很喜歡他呀。”怪物們輕柔地說著,聲音貼得極近,仿佛就靠在梁星淵的耳側,帶著極強的蠱惑性,“人類有什么的好的呢?人類是世界上最骯臟渺小脆弱的生物,你記不記得呀,王,我們一起分食不慎跌入深淵的人類的時候,你不是品嘗得很開心嗎?”
在此之前,無論這些怪物們到底說了什么,梁星淵表情未變,仍然是原先的冷漠神色。
然而,楚君山卻是他身上唯一的逆鱗。
“你們……怎么敢說起他?”
梁星淵冷笑一聲:“你們是什么東西?給你們臉了么?”
怪物們對這樣的告誡并不感冒,它們已經是屬于高等怪物的一種,擁有自己的靈智——更多的怪物,則都在暗地中想要將它們的王取而代之。
現在的王,屈居于一個人類的皮囊中,來到了這個與之前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按照人類生活的方式,按部就班的活著,實在是悲哀。
更可怖的是,他竟然心甘情愿去招惹一個人類的情愛。
這簡直……不是一只怪物應當做的事情。
在來之前,它們就已經評估過了,它們的王,現在已經沒有了能夠掌控一方的能力,自然,也沒有了能夠約束它們的能力。
這個世界,當立新王了。
它們之間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僵持,沒有任何人說話,有的只是怪物在玻璃門上不斷扭動蜿蜒的觸須和足,在原本明凈的玻璃門上留下一道道污穢的痕跡。
“跟我們走,好不好?”
梁星淵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怪物的視角中,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也并沒有做出任何表態。
于是,那些怪物就將此當成了默許。
它們伸出觸足,試探性地朝著梁星淵的方向攀爬而來:“我們來帶你回家——”
話音未落,無數粗壯的墨黑色觸手就倏地從地面上蜿蜒開來,宛若潮水一般洶涌地包裹著那些瘆人的眼睛,下一刻,尖銳而爆裂的尖叫聲在一瞬間迸發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啊——”
梁星淵的雙眸中跳動著一簇青白色的火焰,它正在灼灼燃燒著,迸射出明亮灼熱的星子。名為睥睨的神色第一次如此直白而明顯的出現在梁星淵的臉上,他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無聲無息地俯視著這些長相可怖、如今卻仍在他的觸手下卑微匍匐著的怪物們,聲音輕柔、安寧,卻毫無感情。
那樣的聲音,更像是一種威嚴的、無可抵抗的告誡。
“首先,我不是你們的王。”
梁星淵居高臨下地說:“其次,我不是一只怪物。”
他說到“怪物”二字的時候,能很清楚的令人聽見其中傳來的細微顫抖。他原本不需要對這些癲狂的怪物解釋這一點,可是,梁星淵的話,更像是在對自己說的。
他想說服自己。
于是,梁星淵站在原地,對那些舞動著的墨黑觸手視而不見,綠色的黏液滴答滴答的順著怪物的殘肢斷體“我有工作,有房子,車子,有一群可以信賴的朋友和同事,當然,現在還有一位我理想中的愛人,我是人,不是怪物,我明天,就要和我的愛人結婚……”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東西忽然出現,阻斷了他對未來的暢想。
吱呀——
溫暖的光從推開的門縫中傾瀉進來,暮光沉沉,倒映出窗格的一條條棱角。
一個高挑單薄的青年站在梁星淵面前,就這樣突兀地闖入了他的視野。
那些墨黑的觸手仍然在半空中飛舞,綴滿吸盤的腕足間夾著無數爆開的眼球,墨綠色的、散發著惡臭的黏液在一瞬間充斥著他們原先干凈至極的家。
楚君山站在門口,就像是一個天外來客,極其格格不入。
梁星淵原本被熊熊怒火點燃的頭腦像是被驟然投入冰窖一般,渾身僵直,傻愣愣的站在原地,那雙瞳孔縮小到極致而顯得尤其怪異的眼睛一動不動地鎖著那道熟悉的身影——
在這一刻,屬于怪物的本性暴露無遺。
他身上沾著與自己同根同源的怪物的血液和腦漿,那些無法辨別來源的黏液黏糊糊的沾在梁星淵冷白色的袖口上。
有一瞬間,梁星淵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
在這樣的痛苦與作為怪物的冷漠交織中,屬于人類的理智終于回歸了一部分。
他不自覺地蜷了蜷放在身側的指尖,蒼白的唇.瓣抿了又抿,像是打算說些什么。
然而,空氣中忽然生出一種微妙的力量,緊緊鎖住梁星淵的咽喉,讓他的解釋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他用盡全力,只能讓自己的喉嚨發出兩個字:“君山……”
這兩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眼,卻像是耗盡了梁星淵全部的力氣一般,后面的話語,他再也說不出口了。
他要說什么呢……
解釋嗎?
向楚君山解釋這一切?解釋那些黑漆漆的、從他身下蜿蜒著的非人類的觸手?還是解釋那些已經被他捏死的怪物?
他要說什么?
都到這個時候了,他期待的東西,還是原來平靜的生活嗎?
他能得到的答案……還能是什么?
這個念頭令梁星淵深深的呼吸著,他好像一個呼吸不暢的危急病人——
即使他是一只擁有四個肺部的怪物,在這個氧氣充沛的世界里,根本不會出現過呼吸的狀況。
他卻仍然覺得自己好像被投入了一個無底的冰窖,能感受到的除卻冷,還有無與倫比的窒息。
那些鮮艷的鮮花,精心挑選的求婚戒指,還有準備了很久很久的告白誓詞,應該都……用不上了。
楚君山是一個最傳統的人類,他絕對不會,接受一只怪物……吧?
那他要做些什么呢?
要不要把這些觸手剁下來,假裝從來沒有出現過呢?
對,是的,可以這樣……
這些念頭越是出現在梁星淵的腦海之中,就越是讓他變得痛苦。
那些觸手仿佛已經洞悉了這位失去理智的主人的想法,突兀地掙扎起來,翻涌如潮水一般喧嘩起來。
無數尖叫在虛空中撲上了梁星淵的聽覺器官,那是一聲聲來自于靈魂的求救。
“不要——不要——”“疼疼疼疼!!”“醒過來吧!不要這樣!”
青白色的火焰無端自燃于空氣中,深淵中的怪物最害怕的就是光和熱,一條條觸手躲避著灼熱的溫度,開始四處亂竄起來。
也許是因為它們能夠找到的躲避物太少,幾條粗壯的觸手將站在一旁,自剛才開始就沒有任何動作的楚君山當成了救星,繃緊了腕足,泛著粉色的白肉翻開,無數柔軟的鋸齒狀□□一張一翕著。
眼見著觸手上的吸盤將要吸附于楚君山的身體,梁星淵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一絲理智,青色的火焰在一瞬間燃燒上那條膽大妄為的觸手,同一瞬間,觸手尖利的尖叫響徹整幢房子——
梁星淵燒斷的觸手頹然倒下,和他身體的連接處倏地斷開,原本盈滿空氣清新劑柔和的熏香的空氣中,驟然多了一絲烤肉的焦香。
好了,好了。
沒有危險了。
梁星淵的意志昏昏沉沉,一片混沌之中,只能找出僅剩的一絲理智,仍然支撐著他的行動。
他絕對不能……讓自己骯臟、惡心的觸手,觸碰到最純白無暇的愛人。
他連觸碰他都覺得自己不配,憑什么,你們可以?
然而,梁星淵的火焰并沒能將所有蓄勢待發已久、在片刻前失去控制的觸手全部控制住。
其中,最下方的一條觸手已經無聲無息地挪動到了楚君山的身側,等到梁星淵再次發現它的時候,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他感覺每一根觸手都在心底炸響,瞳孔縮小到極致,脊背迅速地拱起,屬于怪物的本體在心臟下突突跳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胸膛,將面前已經毀于一旦的幸福生活撕得粉碎。
他狂亂而迷惑地默念著同一個名字。
楚君山。
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楚君山!!!!
他絕對不要跟他分開!!!就算把他全部吃下腹中,就算讓他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他也絕對不要和他分開!!!!
然而,已經離他的本體遙遠的觸手忽然傳來了一些微弱的感官,牽引著梁星淵的注意力。
在恍惚中,他抬起眸,撞進了那雙熟悉的、此刻含著淺淺水光的眼睛。
它平靜得就像是一片鏡子,或者說,一面湖泊,倒映出此刻梁星淵狼狽至極的、他最不想看到的模樣。
“過來。”
梁星淵悚然一驚,并不想要聽從這樣的指令,對于楚君山的指示,第一次出現了違逆的念頭。
可是,身下的觸手卻并不聽從他的拆遷,張牙舞爪,不甘心地爬向他清瘦的愛人。
滑膩的觸手攀上楚君山清冷的臉時,他卻忽然垂眸揚起嘴角。
“好乖。”
他側頭,溫熱的唇輕輕貼上和梁星淵共感的觸手,柔軟的觸感刺激著觸手的每一個吸盤,白色的肉泛著淡淡的粉意。他看見,楚君山在輕輕地笑著,語氣中含著些微的喟嘆,像是滿足,又像是嘆息:“期待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