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道義
接下來的事情, 都是梁星淵所熟知的那些了。
楚君山從那個決出生死的副本之中離開之后,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修養一段時間, 而是以最快的速度,開啟了新一輪的加強與組織。
……他很清楚, 現在最為當務之急的事情, 并不是有關自己的, 而是要盡快成立一個有強大實力、凝聚力的新公會,以求跟這些不懷好意已久的公會們進行對抗。否則, 他曾經做下的一切努力與準備,都將變成毫無作用的泡影。
相比之下,楚君山自己,倒顯得不那么重要起來。
他對那個副本里面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就算是跟他出生入死的摯友盧比, 也絕不透露分毫。
……那一段塵封的記憶只是隱約透露出了一些風聲, 可是, 沒有任何人明白,那禁閉的三十天內, 到底發生了什么。
當然,也沒有人敢去詢問在以前一直跟隨著楚君山身后的弗蘭大人去哪里了。他的名字跟流逝的時間一樣,隱入塵煙,再也消失不見。
好在,在無限游戲這個體量龐大的空間中,一天要發生無數事情,這件事情就像是一粒存在感不大的塵埃, 很快就被人們忘卻腦后。
梁星淵忠實而安靜的陪伴著楚君山。
他看著他的公會從一個小小的組織到現在龐大的、新人類成立起來的龐然大物,曾經神色淡漠的青年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青澀的氣質仿佛在一瞬間褪.去,如潮水般消弭無蹤。
無人清楚他變化的來由,如今,楚君山身居高位,敢靠近他的只有那幾個以前就跟他交好的親衛,更何況,現在壓在楚君山肩膀上的擔子更沉重了,一.夜之間變得更加成熟,也并不是什么壞事。
所有人都認為他的變化是理所應當,心安理得的跟隨著首領的引導,朝著更加光明、也更加危險的未來行去。
很快,楚君山的公會就擴大到了一個很難以理解的程度,幾乎所有自由民,還有從各大解散、倒塌的公會中逃難而來的低高級玩家,都不由自主地投靠了楚君山的新人類公會。
強大的力量支撐著楚君山的公會運轉,也同樣,支持著他能夠與其他人類創立的公會進行對抗。
青年一天天的更加沉默下去,組織基礎也一天天的增大。
多少個夜以繼日的副本之中,只有無形的一只觸手怪在陪伴著他。
梁星淵沒有出手干涉,但是也許是他身邊所承載的能量實在太過雄厚,因此,周遭的空氣都隨著他的到來而輕輕地波動。
他在虛空之中懸浮著,卻看見楚君山無數次抬起頭,靜默地凝視著半空中的某一點,仿佛那個地方確實有著什么東西的存在。
月明星稀,稀薄的銀色月光穿透明亮的窗框,在紅木地板上灑下薄薄的銀輝。
絲質的窗紗隨著清風的吹拂而微微擺動,晃出一層層波濤與漣漪。
“……梁先生?”
楚君山抬起頭,凝視半晌,而后重新垂眸,目光落回自己正在工作的那一沓計劃圖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微微搖了搖頭,笑意淺淡,明顯含著一點兒名為自嘲的興味。
那個npc先生……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在自己面前出現過了。
與其說確有其人,不如說,那位梁先生,也許從始至終,只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幻想。
就算他是真的……
那又怎樣?
萍水相逢,他鄉之客,相見已經是莫大的緣分。
他又怎敢奢求再見。
況且,在楚君山的認知之中,任何關系似乎都是可以被摧毀的——即使它原先的模樣看上去多么堅不可摧,其實只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已。
被背叛的隱痛并沒有消失,而是時時刻刻地纏繞在他身上,宛若跗骨之蛆一般陰魂不散。
有一段時間,楚君山每一個夜晚,都在循環做同樣一個夢境。
他夢見弗蘭從火焰之中重生,用他帶著微笑的娃娃臉,溫和地逼問他為什么要那樣做。
那些語義不明的質詢、難以分辨的狡辯與掩飾,都成為了他噩夢中揮之不去的詛咒,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他就像是被放逐在冰川之中的囚徒,日日夜夜受此煎熬,溺水一般的窒息感緊緊的抓住他的衣領,扼住他的咽喉,讓他簡直不能喘息。
但是,楚君山不能停下。
除卻這一點,他的身上還肩負著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除了弗蘭之外,他還曾經應允過別人的請求,要盡可能將他們重新帶出去,達成這個夙愿,是楚君山最后的愿望。
至于他自己……
楚君山垂下眸,淺棕色的眼眸在晦暗的光線中閃爍片刻,如暗夜之中的星火一般明滅不定。
他聽說,假如想要開啟或者關閉一個空間,那么,必定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比如說,這個無限游戲,需要一個人在這里鎮守。
放眼望去,沒有比他更適合這一場“獻祭”的人了。
也許他是有罪的,也許他沒有。但這并不重要,甚至不能動搖或是影響到楚君山的想法。
等到他完成最后一件事情,將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送回他們原本應該在的地方,楚君山認為,自己的任務就徹底完成了。
他抬起眸,將一張新的計劃圖拿起來,釘在墻邊的軟木板上。
這是這個月,他制定的第6張計劃圖。
主系統的狡猾程度出乎楚君山的意料,想要從這個游戲中出去,不僅僅需要能夠壓倒主系統的強大力量,還需要一個天衣無縫的時機,才能夠將他的計劃付諸實踐。
當然——
楚君山的目光緩緩地變得晦暗。
當然,他甘愿赴死的計劃,并不包裹在其中。
這是他和主系統之間定下的潛規則,沒有讓除卻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知道。
楚君山垂著眸,目光重新變得清明堅定起來。
他轉過身,因為身形變得更加清瘦,而顯得稍長的衣袖輕輕撞在玻璃儲物柜上,隨著一聲清脆的微響聲,一件東西從儲物架上掉了下來。
楚君山微微挑起眉,仿佛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他躬下身,看清地上的東西的那一秒鐘,這位高挑清瘦的領導者的動作忽然停了一下。
他微微蹙著眉,在猶豫片刻之后,旋即撿起地上的那枚老式電話機。
……經過那么多漫長的歲月,只有這只電話機,還在提醒著楚君山,他曾經所經歷的一切都并不是一廂情愿的夢,而是真實存在過的。
他瞇起狹長的眼睛,纖長而卷翹的睫毛隨著呼吸的起伏而輕輕的顫動著。
他還記得,在分別時,那位npc先生曾經說過什么。
他說——
只要楚君山需要的時候,他就會來到他的身旁。
可是,這句話成立的條件,對于楚君山而言,本來就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悖論。
他不可能會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的。
幫助也不需要。
饒是這樣想,楚君山看向那只電話機的時候,神色還是停頓了片刻。
幾秒鐘后,他像是終于反應過來了一樣,轉過身,信手將那枚掉下來的老式電話機重新放好,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這個小小的插曲,似乎并不能在他的心頭掀起片片漣漪。
·
時間一晃而過,三個月之后,主系統內的情勢更加水深火熱。
即使楚君山的計劃已經在很久之前,作為招攬勢力的宣傳詞釋放出去,但是,在這個畸形的世界之中,仍然有效部分的掌權人不認可這一項互惠共贏的策略。
首先,由于楚君山的吞并和招攬,他們驚恐的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折損了小半勢力。就連留下來的那些部將,也顯得很是軍心動搖,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原地潰散。
這絕對不是什么好兆頭。
勢力與勢力之間的對立更加嚴重,矛盾沖突仿佛一觸即發。
在這種危機關頭,楚君山看上去仍然很是冷靜,并沒有擅自決定任何行動,一切都在按照原計劃進行著。
即使現在的楚君山看上去什么也沒有做,就連下副本的頻率也大大降低,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真的什么也不做了。
這段時間,楚君山的計劃也排得很滿。
時至今日,已經到了計劃完成的緊要關頭,他的態度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也許是主系統終于意識到楚君山真正的意圖,它終于放下了自己的身段,主動朝著楚君山遞來了橄欖枝。
主系統不僅許諾,可以將原先那些站在金字塔上層的高級勢力的全部拱手送給他,甚至愿意割舍下一些系統層面的權限,下放到楚君山手中,以此來求和。
這樣優渥豐厚的條件,對于大多數玩家來說,都是令人無比心動的。
但是,楚君山卻是一個異類。
自從主系統想要跟他談判之后,就不斷的發送信息來求和,到最后,避免不了騷擾的楚君山只能選擇全面屏蔽訊息傳送功能,將那幾百封從主系統那里發來的通訊文件屏蔽在外。
同時,為了降低在副本中被主系統陰的幾率,楚君山非常明智的選擇了歇業一段時間——
畢竟,在之前,楚君山攢下的一大批啟動“資金”數額十分龐大。就算楚君山轉行不干救世主這個職業了,安安心心當一個普通玩家,他存下來的積分數量足夠楚君山原地躺平二十年,甚至多出來的錢還綽綽有余。
萬事俱備,楚君山唯一在意的問題則是,怎樣將自己指定為那個鎮守副本的人。
他已經對這個問題冥思苦想了好幾天,將自己關在會議室中,沒有出去跟別人交流。
親衛們和幾個熟悉的朋友已經熟悉了楚君山的作風,雖然擔心,可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貿然打擾到他,這讓楚君山擁有了更多可以好好思考的空間。
然而,也許這本身就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楚君山思考了好幾日,都沒有得出任何結論。
今天又是一個陰雨天。
陰沉沉的天際聚起層層厚重的烏云,蕭瑟的冷風自由的穿行在樹梢之間,搖動著枝葉,不時發出“簌簌”的輕響聲。
不多時,沙沙的小雨就落了下來。
一線線透明的雨絲在窗上留下淺淡的痕跡,又在片刻后殘存,最后歸于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陣敲門聲。
“楚君山!楚君山!快點開門!”
門外是盧比的聲音,不知為什么,往常沉穩的他今天的聲音聽上去異常激動,不知為何,帶給了楚君山一種山雨欲來的不祥預感。
楚君山蹙起眉,打開那扇休息室的門,神色平靜,與往常無異。
但是,如今站在門外的盧比的樣子,卻讓人大吃一驚。
他身上還穿著一身醫生的白大褂,但是這樣大的雨落下來,他竟沒有打傘就匆匆前往,因此,褐色的發絲和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被雨水打濕,弄的那張萬年不變的臉有些狼狽。
可是,現在的盧比明顯顧不得那么多了。
他的聲音除卻平時的冷淡,更添了一點兒不可名狀的焦急與懼怕——
“我剛剛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皺著眉,語速飛快:“剛剛,主系統給所有玩家都發送了一則傳訊——它說,如果想要從這個地方離開,就必須有人自愿放棄生命,留在這里鎮守,他會獲得永生,在這個名為地獄的游戲中沉淪,世世代代,永世不得超生!”
楚君山蹙起的眉頭更深了一些。
這個要求,應當是想要賄賂楚君山不成,而后惱羞成怒的主系統泄露給別的玩家的。
不需要盧比介紹,楚君山都能想象到如今的外面,都變成了什么樣子。
既然要有一個人犧牲,那么,本就不堅固的聯盟玩家自然會將目光投向更弱的人。
畢竟,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每一個人都仰望著更高層的位置,日夜不朽的渴望著成為更加強大的人。
在這樣黑暗污穢的世界之中,只有強大如斯的能力,才能被萬人敬仰,成為無論在哪里都無往不勝的利器。
因此,沒有人知道,最后被推出去獻祭的倒霉蛋到底是不是自己。
一個還好,如果是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呢?!
長此以往,猜忌的種子已經種下,這將是人類社會難以拔出的惡劣根源。
假以時日,他們之間的結局并不會落得好處,而會像主系統所希望的那樣,跌入一個無可避免的深淵。
在這種地方講求人性,無異于自殺。
楚君山心下了然,可是,面上卻絲毫不顯,仿佛并不在意這一則爆炸性消息即將帶來的后果。
他輕輕地嘆出一口氣,抬起那雙淺褐色的眼睛,望向盧比。
對方正在緊緊的凝視著他,像是要從他的眼睛中得出一個兩全其美的答案。
可是……
楚君山終究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神明。
他的聲音很輕,但是充斥著些微意義不明的歉意。
“抱歉。”
楚君山抬起眼睛,目光越過盧比濕透了的肩頭,看向外面風雨交加、晦暗不明的天色:“我也沒有任何辦法。主系統說的是真的。”
“你打算讓誰去獻祭?”盧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復下自己急躁的心情,“照我看來,事到如今,我們真的不能功虧一簣!所以,我建議,我們應該在聯盟內部提出一個自愿意見箱,總有人無依無靠,不想回到原來的世界的,一切都按照他們的意愿來定,如果沒有,我們再……”
“總會有人犧牲的,盧比。”楚君山轉過身,走到桌旁,坐回了原來的位置。他不再抬頭看向盧比,而是微微垂著眸,蒼白的指尖拂過一頁頁書卷的紙張,聲音很淡,和窗外沙沙的雨聲融為一體,“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價值都同等寶貴。”
他很清楚盧比這樣做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沒有人愿意自己的領導者獻出生命,出于道義,或是出于別的什么妨礙情面的東西。
但是,總是要有人犧牲的。
如果有人憑借自己的身份地位、乃至于從副本中帶出的力量,道具,來迫使不情愿的人變成“自愿”犧牲的那一個,這件事情的本質仍然極其惡劣。
“那你的意思是?”
盧比若有所感,看著楚君山的眼睛——
他終于抬起頭,看向盧比,語氣在黑夜之中變得無端柔和許多。
楚君山對自己的老友,以作為單純的楚君山的身份,輕輕地說:“那為什么不能是我呢。”
第82章 懷抱
楚君山的話宛若一記晴天霹靂, 剎那之間就劈開了面前站著的盧比的思緒。
他皺著眉,下意識出聲否定:“不!絕對不能這樣做!”
楚君山這樣確實能夠保證每一個人的生存——除卻他之外的每一個人!
盧比緊緊的盯著他的眼睛:“你說過,在曾經的世界中, 你有一份不錯的事業,有健康的父母, 也有一個不錯的收入……這完全是一個幸福生活的開始, 為什么你會選擇這一項?”
楚君山不語, 他轉過身,背對著盧比, 低聲道:“這與那些事情無關。”
“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決定,沒有別的原因。”
這樣的解釋,讓盧比更加氣惱了——
“我不允許!我們完全可以想一想,是否還有別的什么方法……”
“沒有了,”楚君山道, “主系統并不會坐以待斃, 而我們要做的, 就是在主系統完全將我們的計劃摸清楚之前,就完成獻祭, 將所有人帶出這個地方。”
室內安靜無比,外面的風雨聲輕輕的飄進窗內,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楚君山的話卻仍然顯得很清晰。
他抬起頭,看向自己并肩作戰多年的老友,此時此刻的聲音出乎意料的顯得很溫柔:“盧比, 在我的想法之中,我希望你成為那個接替我, 帶他們出去的那一個人。人類需要主心骨,而在我的評估之下,無疑,你是最合適的那一個人——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嗎?”
盧比深深地凝視著楚君山,在回答這個不可回答的問題之前,他忽然想起他們的初識。
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時光將記憶都磨損成模糊的樣子。
盧比的長相看上去就生人勿近,再加上幾乎點滿的毒舌屬性,似乎沒有人愿意跟他組隊。
而還是一個新人的楚君山,成為了接納他的唯一隊友。
新人之間總是惺惺相惜,連臉臭的盧比也不例外。
那個副本的星夜下,他們暢談人生,各自世界的見聞,也說起了夢想。
更加年輕、更加青澀的楚君山對他說,他想帶所有人從這個充滿著黑暗與污穢的地方出去,回到更加光明的世界里。
那個時候,盧比在心中暗暗地嘲笑著他的天真。
還真是二十幾歲剛出社會的年輕人,連愿望都顯得這樣不切實際,在他看來,根本無法實現。
可是,也許是楚君山明亮的目光,也許是他訴說夢想時獨有的小心翼翼和希冀,他竟然相信了他。
自此四年來,盧比都自愿跟在他身邊,從未萌生過離開的心思。
時間過得真快啊。
盧比垂著頭想。
他終于開口:“希望我不會讓你失望。”
當天夜里,系統空間中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
轟隆!!
這道聲音將熟睡的玩家們從睡夢中驚醒,隨后,他們看見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一道熾烈得讓人無法逼視的白光從遠方的地平線升起,那宛若爆炸時發出的火光逐漸升高,一點點的朝著天空飛去。
“那是什么?”
在地面上的人類傳來了竊竊私語聲。
“不知道,難道是怪物出來了?還是深淵爆炸了?”“這個不清楚,總不可能是世界自己爆炸了吧。”
在眾人輕松的調笑聲中,只有楚君山的臉色凝重無比。
他站在窗前,熾烈的白光將他姣好的面孔映照得無比明亮,那雙棕色的眼睛中,除卻面前的白光,再也容不下其他。
兩分鐘前,他的私人通訊端中,傳來了來自于盧比的一則消息。
消息只有短短的兩行字。
“楚君山,只能在這里說再見了。抱歉,我始終沒有給你那個滿意的答案。”
“我原先的世界,本來就沒有你描述的那一個那樣鮮艷明亮啊。所以,請帶著我的生命,回到更光明燦爛的、屬于你的未來吧。”
所有線索在此刻串聯成線,往日的笑語歡歌都在白光中湮滅。
……他忘記了。
盧比并不是和他來自于同一個世界的人。
在他的世界里,沒有彩色,只有分明的黑白。
他的未來,只是濃深的黑色。
所以,他寧愿將這個機會,讓給楚君山。
畢竟——
總有人要犧牲的。
盧比說,為什么不能是他呢?
楚君山張了張口,冰封已久的心臟宛若收到了某種劇烈能量的沖擊,忽然絞痛起來。
就像,被他自己封鎖了千百年的凡心,終于因為友人的獻祭而緩緩松動,奏成一曲血與淚鑄成的長歌。
可是……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了。
熱浪從天際吹拂而來,裹挾著令人恐懼的能量,幾乎是一瞬間,所有人都被裹入了白光之中。
砸下的天火并非是神明的懲戒,而是新世界的歡迎詞。
那一瞬間,主系統的提示在所有人面前發出了最后的聲音。
【主世界已損壞,正在結算,請稍后……嘶啦……嘶……結算完畢——】
【嘀嘀嘀,返回申請已同意。正在遣返玩家回到原世界,請稍后。】
幾乎是同一個瞬間,所有人都明白了這片白光的由來。
無數人在狂烈大笑,無數人在劇烈的痛哭——
他們在悼念,悼念屬于自己的生命,友人與信仰。
那些都將湮滅在這片無可名狀的白光之中,不復存在。
·
【嘀嘀嘀——】
【恭喜您,成功返回現實世界。】
靜謐的長風從窗邊吹拂而來,明亮的光暈隨著窗外梧桐樹枝葉的輕擺,泄露下幾許光斑,恰巧落在床上年輕人的眼睛上。
楚君山下意識擰緊眉頭,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撲閃兩下,旋即睜開了眼。
他擺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抓握了兩下,像是想要留住什么東西
可是,他能觸碰到的,只有略帶著陽光溫度的空氣。
空氣嗎……
那雙形狀優美的眼睛在空中失去了焦距,許久都找不到落點。
下一秒鐘,他想合攏的手掌再一次碰到了一截溫涼的東西。
這種觸感簡直熟悉至極,但是讓楚君山又覺得有些陌生,一時半會兒竟然想不起來。
他垂下眸,還未看見自己的手中到底是何許物品,一截黑色的東西就探了上來。
以楚君山的敏捷和意識,他下意識地轉過身,躲開那個奇怪的東西,很快拉開了一段距離——
有怪物的氣息!
楚君山心中的警鈴不斷拉響著警報,提醒著楚君山,面前的一切,是來自于深淵的不詳物種!
他動作利落的翻身下床,剛要就地尋找一些趁手的武器將它收服,腳步向后退了兩步,不料,清瘦的脊背即刻撞在了一人胸膛上。
楚君山緊皺著眉頭,下意識轉過身,這一次,落在他手腕上的,是一只溫暖干燥的手。
那只手生得很漂亮,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習武之人所特有的繭子,連掌心都柔軟極了,甚至指甲都被修剪成圓潤的模樣,那個樣子,應該是一個讀書人的手。
可,對方的手勁卻出乎楚君山意料的大。
“干什么?!”
他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被后面那個身份不明的人牢牢地困在懷中,動彈不得。
這對楚會長來說,是一次難得的吃癟。他緊皺的眉頭沒有放松,甚至還更深了些。雙眸中寫滿了不悅。
“君山。”
一道熟悉至極的嗓音落在耳畔,不帶著任何狎昵與越界,反倒彬彬有禮,叫人聽了徒生好感:“你回來了。不記得我了嗎?”
也許是這個熟悉的稱呼,一下子拉回了楚君山的思緒。剎那間,被主系統封存的記憶重現于心間。
他終于得以轉過身,雖然仍然被人牢牢地困在懷中,但是,比起困囿,那更像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溫暖懷抱。
即使楚君山的凈身高已經超出一米八,可是,面前的男人比他還要高大一些。淺淡的陰影從天而降,落在楚君山的眉眼處。
那雙淺色的眼睛里,完整的倒映著他萬分熟悉的那張臉。
“不記得我了嗎?”
梁星淵的聲音很輕,卻足夠小心翼翼,溫暖又有耐心。
他抿了抿唇,黑色的眼眸中閃爍著名為“擔憂”的色彩,情不自禁地攏了攏懷中單薄消瘦的青年,下一瞬,那條黑色的觸手也從肩上攀爬而來,非常有感情.色彩的沖著楚君山扭來扭去,像是在打招呼。
“我是屬于你的……怪物。”梁星淵的聲音循循善誘,“怎么樣,想起來了嗎?”
第83章 纏繞
幾乎是第二天, 楚君山醒來的消息就傳遍了和他有關的所有人之間。
因為來訪人數過多,因此,梁星淵那個看上去很是寬敞的雙層小獨棟就顯得有些擁擠了。
只不過, 即使來訪的人很多,但只要看見楚君山本人,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就連跟隨著楚君山一起, 從無限游戲中逃出來的蔣純都不敢造次。
相反,他甚至還很關切楚君山現在的狀況。
畢竟, 在活著出來的人之中,除卻他之外,沒有任何人明白楚君山當年那些事情了!
現在,楚君山不僅重新經歷了一遍,還知道這一切都是幻影——那些遺憾仍然未能填補, 過去的漏洞成為不可跨越的一道溝壑。只是想想, 蔣純就覺得從心底發冷。
要是楚君山承受不了過大的心理壓力, 該怎么辦?!
但是,這個擔憂在他真正的看見楚君山的那一刻時, 終于徹底打消。
楚君山坐在客廳中的沙發上,身邊坐著幾個政府組織派來的人。
自從無限游戲降臨這個真實的世界之后,幾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這種不可名狀力量的存在。
人生而頑強,不可屈居于任何一道力量之下。
在政府組織的帶領下,那些從深淵之中誕生出來的怪物很快就回到了自己該在的位置,還有一些沒有捕捉完畢的怪物,則由那些組織好的捕捉小隊進行抓捕, 相信很快,怪物就會銷聲匿跡, 還給這個世界一份清白光明的生存環境。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人類現在還能夠聚在這里閑談,都得益于面前這個名叫楚君山的青年。
他長得很出挑,可是看上去也只是一個容貌更為姣好、氣質更加冷冽一些的普通人,可是,如果沒有他,整個世界就會被即將降臨的深淵和無限游戲吞噬同化,屆時,所有人將重復當年的悲慘命運。
緊急小組的組長自然知道這一點。危難關頭,上面交給了這只小隊超出尋常的權力,以便他們進行預防、偵察與捕捉。
即使現在整個世界看上去已經逐漸回歸正軌,但是,對于領導者來說,這仍然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誰也不知道,深淵會不會在不久后的將來,再一次降臨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會的話,那么深淵中的力量會用更加猛烈的行為來報復這些人類。
這一次他們來這里探望楚君山,不僅僅只是為了慰問這名人民英雄——或者說救世主的身體狀況,更深層的原因,還是要將一項更加艱辛的任務交給楚君山。
小組組長是一名約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他面容堅毅,看上去卻很和善:“楚先生,相信您也已經明白,我今天來的目的。我們想聘請您為緊急情況調查局的常駐顧問,您完全可以在家辦公——就像我們之前了解到的您的職業一樣,充滿著靈活性。您所要做的工作內容很少,只需要在偶然發生異常事故的時候進行查探就好。我們需要您這樣的人才——畢竟,像您這樣的人,這個世界也只有一個。只有您才能勝任這份工作了。”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很懇切,那雙黑色的眼睛誠懇的望著楚君山,明顯是很希望這位青年加入到組織中來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楚君山拒絕了。
他雖然沒有明說,唇邊甚至帶著一點禮貌的笑意,可任在場的誰聽了,都會明白楚君山的拒絕之意:“我的精神狀態總是不太好,在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出現影響到工作進度的異常,抱歉了。”
小組組長“啊”了一聲,表示理解,他嘆了口氣,也并沒有強人所難,而是轉過頭,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梁星淵,再度開口的時候,語氣中帶著一點兒無力的遺憾感——
“那這樣的話,梁先生的監護權,就需要再找一個經驗老道的游戲玩家進行看管了。”
“……”
楚君山挑起一側眉梢,重新看向故作長吁短嘆的小組組長:“監護權?”
“是呀。”小組組長聳了聳肩,“畢竟,梁先生是一只怪物的事情,只在少數人面前得到了傳播,并且,按照梁先生的說法,他還是想要回到原來的崗位上進行工作。我們經過商量,即使梁先生不僅沒有表現出過任何等級的攻擊力,而且,還對我們的工作事業進行了很大程度的促進,但是他還是需要一名有經驗的玩家進行監護看管,并且及時報告可能會出現的異常。”
他裝作冥思苦想的樣子,那雙明亮的眼睛早就看向了楚君山,眨了眨眼——
“楚先生,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算了。”楚君山有些頭疼,即使知道面前這是小組組長早就挖下的坑,但是為了守護某只怪物的心愿,他還是不得不捏著鼻子往里跳,“請把工作章程發到我的郵箱里,如果沒有問題的話,簽完合同的第二個工作日,我就會去上班的。”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社畜.jpg
然而,楚君山同意之后,旁邊傳來了熟悉的嘆息。
蔣純淚眼汪汪,還沒從楚君山醒來后仍然保持著理智的感動中脫離出來,就被這個巨大的噩耗沖昏了頭腦——
“楚楚!楚楚!你要離我而去了嗎?!沒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
蔣純無視了楚君山的目光,繼續痛哭流涕——
“你忘記了嗎,我們有一個工作室!你走了之后,我和孩子該怎么活啊!”
是的。
楚君山微微凝眸,忽然想起來,好像確實是有這回事。
他和蔣純的工作室已經做了很多年,并且積攢了一批忠實的老客戶,就連蔣純為他開的那個畫師個人號,每年都能收到上萬元的打賞金額,足以證明工作火爆。
原先楚君山本來就在二人創辦的工作室中充當甩手掌柜,基本不對外社交,也不對接客戶,都是蔣純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工作室奶大。
可現在倒好!楚君山要跑路了!
只有蔣純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他的眼神帶著控訴,仿佛在對楚君山說:“你要不負責任嗎?”
楚君山:“……”
他挪開目光:“沒說不做工作室了。”
“耶耶耶!”蔣純馬上喜笑顏開,變臉速度堪比川劇演員,“我就知道楚楚神通廣大咯!”
楚君山:“……”
總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直至傍晚,楚君山才擁有了片刻清閑的時間。
也是今天,楚君山才知道,經過那恍若隔世一般的記憶迷宮,竟然整整過了一個月。
他垂著眸,望著茶杯中的水,淺淡的眸光因此染上瀲滟的水光,春風吹過,散開層層漣漪。
在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梁星淵重新布置好了他離開時重建的家,那些角落里都添上了很是細節的小擺件,溫馨如初。
春天到來,許久沒見的幺幺零看上去肥厚不少,不知是毛長出來了,還是在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里,蔣純給這小子吃得太好,總之,它現在看上去圓嘟嘟的,十分好rua。
見到楚君山,幺幺零也不見外的跑過來,在他的兩手中嗅嗅,見完全沒有東西可吃,才百無聊賴地撲進楚君山的懷里,撒嬌似地用毛茸茸的腦袋蹭著楚君山的掌心。
一切都這樣安靜祥和,楚君山垂著眸,淡淡地想,這就是盧比口中的,更光明璀璨的世界吧。
它確實豐富多彩,擁有美麗無匹的景象。
只可惜,盧比再也看不見了。
不知什么時候,楚君山固定的視野中,忽然闖入了一只黑色的觸手。
它圓滾滾,跟幺幺零如出一轍的肥美,讓人想到在鐵板上翻滾的章魚燒。
它的出現好像僅僅只是單純的出現,也不纏繞楚君山的手臂,而是安靜地呆在那里,像是提醒著對方,自己還在這個地方。
“……”
楚君山盯著那條觸手,心里忽然涌現出來一點名為“好笑”的情緒。
好像這條觸手的主人,正在用這種含蓄的方法,提醒著他,自己的存在。
楚君山好整以暇地呆在原地,并沒有立刻動作。
終于,那條觸手輕輕地轉了個圈,像是終于按捺不住一般,想要偷偷的湊上前去。
這一次,它的愛人終于垂下眸,主動的遞過自己修長的手臂——
“我的小怪物,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