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宴將窗戶合上,熄了燈往屋內(nèi)走:“時辰不早了,既困了便好好休息吧。”
他這般說著,卻見白瑯仍坐在床沿邊,無半分要挪動的意思。
“白瑯?”他走過去,尚未來得及再多詢問,便覺袖間一重。
白瑯一把撲向墨宴的方向,雙手緊抱他的胳膊,渾身都在發(fā)抖。
墨宴一驚,忙蹲下身要查看他情況:“怎么了小白瑯?可是方才遇上何事了?”
白瑯緊攥墨宴袖角衣料,害怕得似是又要哭了,聲線微顫:“不……嗚、不要熄燈……”
他說得很小聲,反復數(shù)次墨宴才終于聽懂他在說什么:“不要熄燈……?噢噢噢,你畏黑是么?”
白瑯輕輕點頭,手仍攥著衣料,仿佛是將之當作救命稻草。
墨宴記起當年他感應到白瑯魂魄所在時,白瑯正是被人囚于漆黑小屋中虐待致死。
能怕黑怕到這般程度,想必當時他所遭遇之事,亦非三言兩語能講清的了。
墨宴感受著手邊明明怕得很,卻又克制著放輕的力度,心軟了些:“莫怕,我這就去點燈,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白瑯抽噎著點點頭,松開自己的手,明明仍在害怕,卻很乖巧地不再限制墨宴。
還挺聽話懂事的。
墨宴也不計較他方才回來時的事了,走去將燭燈重新點燃。
屋內(nèi)有了光亮,白瑯終于不再抖,只是眼睛仍紅紅的,像只受到了驚嚇的小兔子。
溫馴、弱小、無害,又分外可憐。
說起來,被封印了一半鬼力的白瑯,這時候確實要比之前弱小得多。
墨宴回想起今夜他被那群惡鬼欺負,還被嚇哭的事情。
若換作失憶前的白瑯,那些惡鬼才出現(xiàn),只怕是來不及張嘴說出一個字,便直接被白瑯一個法決通通送走。
畢竟以往執(zhí)行拘魂任務時,每一次碰上危險,墨宴都來不及有何動作,白瑯自己便解決完了所有事宜。
他的那把斬魂鐮刀至今都嶄新嶄新的。
如今難得見到白瑯這般脆弱的模樣,似乎也確實該輪到他來好好保護這位生前年歲只有十八的小同僚了。
墨宴莫名生出來些保護欲,對白瑯的態(tài)度又軟化不少,走到白瑯面前:“好了,時辰不早了,今夜我會守在屋內(nèi)看護著的,你且安心睡下吧。”
“嗯。”白瑯應了一聲,帶著鼻音,聽起來軟綿綿的,似是依賴著墨宴。
……照顧小孩,大抵也不是那么無趣。
墨宴看著床沿邊一襲白衣,瘦瘦弱弱的小孩,難得地升起了些憐愛的情緒。
白瑯并不知墨宴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他今夜本就困倦,方才又鬧騰一番,躺下不稍片刻,便已淺淺入眠。
墨宴聽著耳邊逐漸平緩的呼吸聲,過了會兒才起身,行至窗邊,又將羅盤拿出來。
羅盤指針仍朝向西北方向,但指針最尖端并未亮起光點,意既那逃竄厲鬼并未現(xiàn)形,而是隱沒于西北方向某處。
但愿在那厲鬼現(xiàn)形前,白瑯能順利完全適應自己的肉身罷。
墨宴垂眸望著羅盤,烏黑眸色于昏暗夜晚間看得不甚分明。
……
七日后。
白瑯坐于客棧內(nèi),百無聊賴地把玩著那盞無趣的造景燭臺,盯著站在窗邊的墨宴背影看。
他隨墨宴停留于客棧內(nèi)已有七日時間,這段時日因身體疲憊大部分時候他都處于睡眠狀態(tài)。
那墨宴還同他說,待他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他們便能出發(fā)往西北去,但他卻并不知他身體究竟有何異樣,他們又究竟為何要往西北去。
不過白瑯本就不在乎。
他自身記憶不甚清晰,而墨宴來路不明,似是很了解他,又似是對他所知不多。
白瑯看不透他目的,只覺他怪怪的,大部分時候還怪不聰明的。
但左右這人看著不會害他,他亦不知自己還能去哪里,倒不如就跟著這人走,看看這人究竟要帶他去做什么。
白瑯正想著,肚子“咕咕”地叫喚一聲。
好餓。
說起來,這七日時間他都還不曾進食過。
白瑯對此并不覺得奇怪,仿佛自己不必進食與現(xiàn)下突然覺得饑腸轆轆并不沖突。
他揉了揉肚子,對窗邊的墨宴說:“墨宴,我餓了。”
墨宴聽聞他的動靜,收起羅盤轉(zhuǎn)身,一副驚喜模樣:“小白瑯?你方才是說你餓了么?”
白瑯點頭,重復:“我餓了。”
“好好好,會餓便說明你身體適……呃,恢復好了。”墨宴一時激動下險些說漏嘴,詭異地停頓片刻立馬改了口。
所幸白瑯對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話習以為常,并未在意。
“正好這會兒也將近午膳時間,我?guī)闳ビ梦缟帕T。順便退了客棧,用過午膳我們便可直接往西北去了。”
墨宴規(guī)劃得興高采烈。
昨夜羅盤的指針便已亮起光點,指示出那厲鬼近日可能現(xiàn)身的具體方位。他還猶豫著是當即出發(fā)前往捉鬼,還是再稍后片刻,等等白瑯身體真正適應。
誰知正巧了今日白瑯身體亦適應好,正是往西北去的大好時機。
白瑯不知這墨宴為何忽然變得這般激動歡喜,歪了下腦袋,懶得探究,只乖乖起身,隨墨宴一道出門。
客棧一樓便是客堂,供應膳食。未免白瑯餓得狠了,墨宴便直接帶他往一樓客堂用膳。
客棧膳食較為簡單清淡,對于七日不曾進過食的白瑯來說正好合適。
白瑯對食物尚有些常識性認知,用膳時姿態(tài)文雅,便是餓了亦不緊不慢,看著還有幾分賞心悅目。
墨宴化身的身體已至辟谷修為,全程便只是看著,目光有如老父親一般慈愛。
這七日相處下來,白瑯每日都很乖很聽話,這越是省心懂事,墨宴對他的好感便越高。
失憶后的小同僚確實是要比失憶前好相處得多,他亦愈發(fā)不介意好好照看這位如今弱小可憐的小同僚。
而白瑯這幾日亦習慣了墨宴這不聰明的眼神,熟視無睹,小口小口將午膳全都吃完。
見他吃完,墨宴便叫了小二結(jié)賬,帶白瑯出門,預備直接往西北方位去。
白瑯這具身體尚未至可以御劍修為,墨宴便召了自己的佩劍踩上去,朝白瑯伸手:“你應當不會御劍?來,我?guī)惆伞!?br />
白瑯看著他伸過來的手,膽怯地后退小步,搖頭:“我不要。”
“啊?”墨宴見他又是一副害怕的模樣,但并未想通他這是在害怕什么。
莫不是因記憶的喪失,將這化作肉身后睜眼所見的第一處地方當作了故土,不愿離開這唯一熟悉的地方前往外地?
亦或是他這幾日誘拐并未見效,白瑯對他仍有所疑慮,擔心他這般帶他出遠門是為拐騙他去做不好之事?
墨宴思緒于瞬息間便發(fā)散出數(shù)種可能,正欲再溫和地表明自己并無害他之意時,又聽聞白瑯悶悶的聲音。
“我不要御劍……好高的。”
墨宴眨一下眼,無數(shù)不靠譜推測終于凝結(jié)為事實真相——白瑯只是畏高而已。
他輕咳一聲,將劍收歸劍鞘內(nèi):“怕高啊,那好吧,我們不御劍了。會騎馬么?”
白瑯搖頭。
墨宴又思索片刻:“我記得附近應當有租借馬車之處,那我們租輛馬車過去罷。”
白瑯這回終于點頭。
墨宴便又帶他去尋附近租馬車之處,同時亦將他所畏之事皆留心記下。
白瑯此次歷練,本就是要找尋出他的心魔,而心魔往往亦潛藏于懼怕事物之間。他除卻要保護白瑯外,更要助白瑯克服他心中畏懼,以祛除玉珠周遭圍繞怨氣。
如今七日時間,他已知曉白瑯畏黑畏高,可謂進度喜人。
墨宴想得樂觀,很快便尋好一輛馬車,親自趕車往西北去。
白瑯對馬車并無認知,坐上去時有些新奇,往四周打量。
墨宴還特意選了車廂最大最舒適的一輛馬車,內(nèi)里鋪著織金錦緞,坐著較為軟乎,還有可供休憩的小床,碰上荒郊野嶺無處覓客棧時亦可湊合。
“如何,可還滿意?”墨宴掀開簾子往里邊瞧,神情很驕傲,顯然他自己定然是滿意的。
白瑯不知如何算滿意,便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
墨宴果然更開心了,又興致勃勃規(guī)劃道:“馬車過去的話應當要個四五日時間,我?guī)阍偃ベI些干糧罷,免得你路上餓了,又尋不到吃食。”
白瑯并無出門經(jīng)驗,全權(quán)交由墨宴一人處理。
架馬車去集市有些引人注目了,墨宴便將馬車暫且留在原處,同白瑯一道又去了集市。
燈會喧囂已散,現(xiàn)下又全非趕集熱鬧之時,集市內(nèi)顯得冷清了許多。
白瑯跟隨于墨宴身側(cè),視線仍于商鋪攤販間流轉(zhuǎn)。
燈會間不少攤販都是臨時而來,集市內(nèi)所售物樣于燈會相較有所差異,亦有不少白瑯并未見過的事物。
尤以他于燈會上未曾留意的吃食為最。
白瑯盯著一名小販手上的一串串紅彤彤的東西,不知這是何物,但總覺得應當挺好吃的。
他拽了拽墨宴袖角,指向那邊:“我想吃那個。”
墨宴循著他所指方向看去:“噢,是糖葫蘆啊,你喜歡那個?”
“糖葫蘆?”白瑯歪一下腦袋。
墨宴:“你不認識么?”
白瑯搖頭:“不認識,但想試試。”
白瑯此刻對物品的認知取決于生前經(jīng)歷,不認識便代表生前亦未曾吃過。
墨宴憐愛之心再度升起,險些想將所有糖葫蘆統(tǒng)統(tǒng)買下。
還是旁側(cè)賣糖葫蘆的商販無意聽聞了他們的對話,連連規(guī)勸:“糖葫蘆不可多吃,公子為弟弟買一兩串嘗個鮮便是,買多了吃不完呀。”
墨宴只得遺憾作罷:“好吧,那便來兩串。”
商販遞了兩串糖葫蘆給墨宴,順口夸贊一句:“公子與弟弟感情可真好啊。”
“是吧,我也覺得像我這么好的兄長可不常見了。”墨宴笑著應下來,對這個兄長身份適應自如。
白瑯自他手中接過糖葫蘆,不知為何總覺得面前這人實則很想將“兄長”改為“師尊”。
他懶得理會墨宴的這些小心思,吃了一口糖葫蘆。
糖衣清甜,內(nèi)里果子微酸,但很快又被酥脆糖衣的甜味沖散。
還挺好吃的。
白瑯又吃了小口,少有地露出些許滿足的神情。
像只得償所愿的小貓,平日里清清冷冷,被戳中心頭好了又會不自覺露出些饜足神色。
看來還是個愛吃甜食的小孩。
墨宴目光再度變得慈愛。
果真是比之前那個悶葫蘆可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