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患得患失安神難
精神一直繃著如何能休息得好?
我埋首貼到他的頸邊, 試圖用這種更靠近些的姿勢讓他感到安心。但,長時間的分離引發的患得患失又豈是一朝一夕之間便可以快速治愈的。
“……圣上。”
囈語聲消散在了無邊暗色中,撞亂了聽聞者的心緒。
我輕聲微嘆, 仰頭湊到他唇邊吻了吻, “孤在這兒呢。”
聽到熟悉的聲音, 他蹙起的眉便放松了些,嘴角勾起了清淺的笑意。我猜想,大抵是在夢中想起了過往叫他愉悅的事情了。
……
探查到端倪后,連著兩日我都在悄悄觀察他的狀況,一些先前被我忽略掉的小細節也逐漸浮上了心頭。
比如, 我去空屋晾衣服,他會獨自摸索著找過來;再比如, 我蹲在屋外洗碗,他就算看不見, 也要站在門口望著我所在的方向……
總的來說,虞殊最大的不對勁之處就在于, 他太黏我了。
不是說他黏著我不好, 而是這般舉動著實與他從前的作風相差甚遠。
在宮里那會,他雖然和我一樣都愛往對方在的地方跑, 但大體上還是給足了我自由空間的, 哪怕我要去別的宮,去見別人, 他也不會真的阻攔,只是憋著醋勁事后算賬, 狠狠折騰。
畢竟我們都清楚, 就算再親密的兩個人也不能時時刻刻都呆在一塊, 更何況我二人之間還隔著一個無形的前朝。
而現在的他呢, 恨不得永遠跟在我身邊,無論我去哪,哪怕是要上凈房,他都默不作聲地跟著。
阿蓬偶然路過見到了一回,瞧他守著我緊張的樣子,還以為我掉進去了,急得都想喊人來撈我了,差點鬧出一場烏龍來,真是讓我哭笑不得。
旁的至于打飯、沐浴這些距離近些的便不提了,塔樓那么遠,每日一趟來回他也要與我同去。就算我與他說了好多次,苜都很安全,讓他放心回去休息,但他就是不肯,不管我怎么說都不肯。
不止如此,他還要時不時地確認一下面前的人是不是我,似乎很擔心會被我甩掉。
無奈之余,我也試過想用強硬些的語氣與他說點什么,但每到這時,他就會擺出一副無辜且脆弱的神情,睜著瞳神渙散的眼睛哀哀地注視著我,叫我狠不下心來。
他對我太了解了,連我會心軟的點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讓我好不容易堆起來的氣勢瞬間就坍塌成了一片廢墟。
不過,其實就算他不這樣示弱,我也說不出什么狠話。
因為我心疼他。
很心疼。
虞殊在苜都住下后的第一個清晨,天光隱隱乍現,他沒反應過來自己現下身在何處,從床上翻身坐起,習慣性地就要繼續趕路,結果在床沿處一腳踏空,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我被驚醒后連忙去扶他,幫他拍去身上沾到的灰塵,他張口卻說了聲“多謝”,客氣又疏離。
他睡懵了,明明很困頓,但還是憑著本能要朝前走。重復了數個月的枯燥尋覓已經將他束縛進了一個刻板的狀態里。
我抱著他說了許久的話,他才相信自己已經找到我了,勉強放松下來躺回了床上。
相較之下,第二日的情況便稍微好了些,起碼他記得自己在屋里,記得不用趕路了。
但他心中還是繃著一根弦,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看我在不在邊上,試探我的脈搏與呼吸。
我擔心他的情況,睡得并不沉,所以他一有動作我便醒了。
瞧著他緊張的樣子,我心情復雜,又忍不住苦中作樂地想,何德何能,流落他鄉之時還前有阿蓬生怕我死掉,后有虞殊天天關注我的性命安危。
就這么過了兩天溫馨的尋常生活,某日和虞殊從海邊回來的時候,阿蓬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告訴我主家的人到了。
“這么快?”我以為他們過來起碼要花個十天半個月的。
匆匆忙忙回屋里拿了烏金石和工具揣在身上,我便帶著虞殊跟著人群往東邊走。
這會是平日吃午飯的點,大伙都閑下來了,住得近的聽說主家來了人,便都一窩蜂涌了出來,想去湊湊熱鬧。
我和虞殊走在其中,倒也并不顯眼。
前頭走得快的已經在堂屋外站著了,圍了個小圈,我沒貿然擠到圈內去,只是在邊上轉悠著看了看。
令家統共來了五個人,三個在屋里坐著吃飯,看樣子是主子,另外兩個候在邊上,腰間佩劍的,應該是侍衛。
“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輕輕喊了一聲。
我一回頭,發現是杜曉,便點頭與他打了個招呼。
“你倆走得還挺快,我剛還敲門想找你們呢,”杜曉指了指屋里的人,問道,“等主家的人吃過了飯,你要不要去問問石頭發光顏色不一樣的事情?”
我心里盤算著該如何在不經意間展現出自己的能力被帶去令家,聞言隨意點了點頭,說如果有機會的話,自己會去找他們的。
“硯卿。”虞殊突然拽了拽我的手,喚道。
“怎么了?”我仰頭問道。
他說他好像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我以為他指的是剛與我搭話的杜曉,與他解釋了兩句,但他搖了搖頭,說不對。
不是杜曉,還能是誰?
我的目光在周邊掃視了一圈,除了苜都百姓低低的交談聲之外,旁的在說話的便只有堂屋里那些令家人了。
虞殊認識其中的某個人嗎?
“借過。”
我牽著他穿過人群,走到了更近些的地方,好方便他能聽得更清楚些。
“還記得兆王倒臺的事情嗎?”虞殊附在我耳側道。
我“嗯”了一聲,這樣的大事我怎會忘卻。
提起此人,說起來潛逃在外的兆王和舉刀背刺我的王嚴終都與蠻族有些牽連,不知這二人之間是否也有什么糾葛關系。
我等著虞殊繼續往下說,但半天都沒等到后話,疑惑地一抬頭,卻發現堂屋里的人放下了碗筷,徑直朝著我們走了過來。
發生什么了?
我牽著虞殊不明所以,正思索著要不要隨著人流一塊往邊上避讓時,就瞧見那領頭的令家人帶著身后四人恭敬地一撩衣袍,齊齊對著我跪了下來。
他們朝我稽首,“拜見圣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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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神靈救世算人心
這幾人一跪, 周邊在場的百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呼啦”一下也全都跪了下來, 與我問安。
許久沒受過這樣大陣仗的禮了, 我有些不太習慣地摸了摸鼻尖。
視線掃過眾人, 我在他們臉上瞥見了各種各樣的神情,或驚訝,或覺得不可思議……不過很快,他們似乎意識到了圣顏不得直視,又齊刷刷地埋首, 把頭低了下去。
“不必拘禮,平身吧。”我說。
令家的領頭者是個看上去挺儒雅的中年人, 順從起身后,他微微躬著身攏袖而立, 絲毫沒有因我現在略顯窘迫的境況而露出半分無禮的表現來。
倒是個守矩的。
可惜我對他的長相印象不深,一時間腦海中翻出了許多名字, 但都對應不上這號人。
“你是?”
中年人微抬起頭, 眉眼間的精明之色難掩,這是一只久經官場斗的老狐貍。
他揚聲道, “臣瀧城知府, 令聞端。”
“原來是你。”我想起來了,難怪虞殊方才提到了兆王, 這人在我為對付兆王而布下的局里是一枚很重要的旗子。
令聞端似乎早就知道我會在苜都一般,他面上沒有半點驚奇之色, 異常的平靜。
我暗道這次是自己思慮不周了, 先前壓根沒想到, 要不要去探究朝中姓令的人和被苜都人稱作為主家的令家會不會沾有親緣關系。
雖然心中藏了很多想問的問題, 但這大庭廣眾之下著實不是好談話的地方。我忍住了好奇探尋的心思,只擺手道,“愛卿路途辛苦,先用膳吧。”
“臣遵旨。”令聞端躬身,與同行者退回了堂屋內。
我遠遠瞧了眼屋內那桌上的餐食,菜色多樣,葷素均衡,看上去色香味俱全。連擺盤用的碟子都是平日收攏歸置好,不輕易拿出來使用的描花瓷盤,可見苜都人對主家敬重的態度。
侍衛沒離開,而是在令聞端的授意下引我和虞殊去堂后。
我以為堂后是田地,還在想對方為什么談事情要去田里談,正納悶呢,跟著侍衛繞了個彎轉過一面墻,眼前竟冒出了個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小院來。
青磚黛瓦,和外頭用木材和茅草搭建而成的小屋相比,要精致上不知凡幾。
“小心門檻。”
牽著虞殊進了主屋,我發現留存下來的上好布設幾乎都擺在了用于招待令家人的房間內。
擺在小幾上的描金琉璃盞和百寶架上的諸多奇珍物件彰顯著前任屋主的財力。我猜測,在天災到來之前,這座島上應當不缺富戶。
“圣上可要用茶?”侍衛詢問道。
我來到苜都之后就沒有見到過茶葉,聞言不免口中生津,有些想嘗嘗這久違的味道,便頷首道,“要。”
瓦爐上溫著水,侍衛很快便端了兩盞茶來。
不鮮亮,是陳茶。
我垂眸抿了一口,香氣低沉,滋味淡而不爽,回味略澀,料想應當是存放了許久了的。
但這兒不產茶葉,能拿得出來不用白水待客已經是苜都人最大的誠意了。
不過,我總覺得這樣虔誠的對待模式和隱隱的捧高之意看起來有些熟悉,它已經超出了尋常招待貴客的范疇,甚至可以說像是……在供奉。
不錯,苜都人在像供奉救世的神明一樣供奉著主家。
細想下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那些效用神奇的塔樓和類似畫陣的道路分布便是令家的手筆,再者,眼下安穩太平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令家賜予苜都的。
超乎常理的一切要按普通認知來講的話很難解釋合理,但如果從神靈之力的角度入手,便全都能被說得通了。
我低頭又抿了一口茶湯,淡淡的清苦味道四散,這茶中幾乎品不出多少甘甜。
思緒飛轉,我憶起杜曉曾說過,令家之下不只有苜都。那么,信服他們的人,將他們視作天神的百姓定然還有很多。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去到逸都后事情的走向會是怎樣的,也不知道令老夫人愿不愿意認下我這個外孫子,但如果運氣好,能借令家之勢的話,這將會是一筆能幫我收攏人心、回到朝堂的巨大助力。
畢竟我現在手中的籌碼幾乎為零。
“圣上。”不多時,令聞端就從屋外走了進來。
他身上還殘留著一絲飯菜的香味,聞得腹中空空的我恍惚了一瞬。
摒去想要找點東西吃的本能欲望,我沒與他閑扯那些有的沒的,直接切入了正題,問道,“眼下外面情況如何?”
“南部還算穩定,沒有被天洪淹沒的地方都已筑起了塔樓,目前存活的百姓共六千余人,能使用烏金石的分散在各個都城內做工維持正常運轉需求,無法使用的普通人都安排到瀧城和逸都去住了。”
他與我細說了些他們的規劃,我聽下來覺得甚妙。
原以為每個都城都和苜都的運作方式類似,以農耕為主,自給自足,但實際上只有苜都和另一處土地肥沃的地方是這樣的,專產糧食作物送往其他都城。
相應的,其他都城生產的東西也會統一送到苜都來。
我前兩日還納悶呢,為何飯菜中有牲畜肉,但島上卻沒幾頭豬羊,原來是從外頭送過來的臘肉,難怪了。
這樣合理且成熟的分工以及巧妙的都城選址,一點也不像臨時計劃出來的,不慌不忙,安排妥當,倒像是已經為此準備了多年似的。
“做得好,”我不吝美言,夸贊了幾句,“北境可有消息?”
令聞端搖頭,“不曾。當年國師大人拿走的烏金石里只有一塊能與碎明崖的石碑產生關聯,我們能通過它找到您,但不能與其他持有者相聯系。”
我悄悄摸了摸腕間的手串,心說,還好在上沙場之前把那東西和香灰珠子串一塊了,本是無意之舉,誰料竟真的救了自己一命。
“那朝堂可有賑過災,或是派過兵?”我思索了一下,道。
閔言在朝中把持,若他那邊能維持正常的話,他應該會采取一些措施,有所動作。
“也不曾,”令聞端嘆道,“不過,數月前有逃難的人來到瀧城,他們帶來傳聞,說京城有一日夜里突起大火,黑煙竄了半天高,里頭哭嚎如鬼泣,或許是發生了什么大事變。”
但那幾人也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消息,是真是假不好分辨。
我心中一沉,不由地攥緊了指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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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速欲啟程覓桃花
“嗒——”
一聲輕響, 虞殊放下了瓷杯,片刻后,溫熱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 柔和的力道從相觸之處慢慢地透了過來。
我順勢松開了手。
他用指腹蹭了蹭那些被我自己攥出來的印子, 無言表露著疼惜。
我側目凝望著他低垂的眼睫, 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連這般細小的動作也能敏銳而及時地感知到。
“圣上憂心朝政與天下,實乃蒼生之大幸,”令聞端低著頭,沒看到我二人親密交握的手, 言辭懇切地寬慰道,“等到了逸都, 臣等便立刻安排車馬,整裝護送圣上啟程回京。”
“外頭的雪堆得這般厚, 馬車能走嗎?”我心存疑慮。
他拱手道,“圣上放心, 能走。”
雖然令聞端沒有仔細說是怎么個能走法, 但我看他那篤定的樣子作不得偽,便沒再揪著這個話題多問。
“回京一事倒也沒有那么急迫, 孤想先見一見神醫, 有要事相商。”我一邊說一邊摩挲著虞殊的指節,心中貯滿對他的雙眸的擔憂。
虞殊回握住我的手, 唇邊勾起了淺笑。我在關心他,他很高興。
“對了, 孤被送到苜都是你們安排的嗎, 當時可還有旁人一并被送來?”
那會重傷陷入昏迷之時, 我身邊隨行的護駕之人是陸聽。
此人做慣了隱匿身形上天遁地聽墻角的事情, 尤為擅長逃竄躲避,武功雖略差于閔言一些,但就算被圍攻也沒那么容易被弄死。
我想找到他,因為陸聽身上有能與閔言傳訊的烏金石。若能與他匯合,我便能知曉與朝廷相關的消息,不至于到時候兩眼一抹黑,毫無準備地跳進渾水里。
“是臣等安排的,圣上,”令聞端告訴我,“您在邊境受了很重的傷,神醫救治后,特地吩咐要送您去清靜、晴天多的地方,這樣能好得快些,不會落下病根。苜都是幾個都城中最符合條件的,故而送您來了這里。”
至于為什么沒有闡明身份囑咐人好好照料,而是和其余被帶回來的人一樣直接把我放在了月瑤臺上,由著苜都的人來分屋安置,不用他過多解釋什么,我稍一細想,便能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身份特殊,所受的關注越多,就越容易惹事生非。
“行客尋到您時,您身邊還有一位陸大人。”
我坐直了些,“他人現在在哪?”
“在神醫所居住的桃花谷內,”令聞端猶豫了一下是要為陸聽美言幾句還是實話實說,最終他誠實地選擇了后者,“陸大人原是很緊張想要跟過來的,但聽聞您要昏睡很久才能醒,又碰巧撞見了神醫在配制藥丹,不知為何生起了濃厚的興趣,便……”
“便跟著神醫走了,是嗎?”
“是。”
我閉了閉眼,說意外倒也不算太意外,因為按秉性來講,這確實是姓陸的家伙能做出來的事情。
令聞端感覺氣氛一瞬間凝滯住了,連忙開口道,“圣上息怒。”
我擺了擺手,“孤沒有生氣。”
希望,陸聽最好真能從神醫那里學點本事回來,因為他那“傲人”的開方天賦著實讓人感到恐懼。
“你們此次前來,準備何時動身回逸都去?”
“但憑圣上吩咐。”令聞端恭敬道。
我自然是想越快越好。
他說,“那便明日即刻啟程。”
“愛卿似乎也想早些回去?”我打量著對方的神情,瞧出了些許稱意之色,便開口問道。
“來時老夫人再三催促要快去快回,臣等不敢耽擱。”
他說的應當是令老夫人,我的那位外祖母。
我問他為何要催促,令聞端不敢隱瞞,如實道,“老夫人做了個夢,夢到逝去的上一任‘迎春使者’告訴她,自己的孩子還活著,想讓老夫人找到他,善待他。”
“迎春使者?”我笑了笑,雖然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我心中已有了猜測,“說的是孤的母妃?”
“正是。”
果不其然。我輕輕點著桌面,問,“為何是這個名號?”
令聞端解釋道,“它指代的是令家擁有除寒返暖之力最強的那一人,以迎春為名比較形象。”
他說,迎春使者只需親手將金烏石埋入陣下,就能保某地正常開春,此后一年若無意外,便可長久風調雨順。
夢中國師說母妃在遇到父皇之前在搬石頭治雪災,我當時沒聽懂,現在倒是恍然明白了,原來是因為她的能力本就如此。
“其實,”我思索了一下,決定將自己心中的猜測告知與他,并簡單舉了些用來佐證的例子,比如石頭冒金光,“孤以為,苜都這段時間出現的異象大概率是因孤而起的。”
令聞端毫不驚奇,“血脈相傳,圣上有些特殊的能力也是正常的。”
他早就知道這件事。
因為我不會種地,醒來后能被分配到的任務大概率就是去塔樓送石頭,就算我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暗藏的能力,它也會通過金烏石主動地顯現出來,表現出一定的特殊性,被旁人所察覺。
而只要異常現象產生,消息傳遞到令家,他們就能發現我醒了的事情,將我接回去。
用天象來做傳訊之兆,他們倒是聰明。
難怪說是說要來探查異象,但后面我一表露出要盡快去逸都的意思,令聞端就立刻改了主意,定了明日便走。
我前一刻還在想他們為何如此草率,難道不把苜都的安危放在眼中嗎?
現在水落石出了。草率是因為他們早就知道異象出現的原因,也知道不會出什么事,這一趟只是來走個過場作個戲罷了。
我收斂神思,轉而說起了別的,“桃花谷在逸都之內嗎?”
令聞端搖了搖頭,說不在。
“圣上有所不知,那里與尋常地方并不相同,它并非固定之處,從逸都通往桃花谷的石子路每月僅出現數日。”
他說明日啟程,抵達逸都那日剛好是下一次石子路出現之時。
我頷首,“孤知道了。”
又與他聊了幾句,得知了些與令家和令老夫人有關的信息后,我沒有再多留,牽著虞殊快步沿原路返回大堂,離開了這漂亮的磚瓦小院。
不是不想多打探,而是實在太餓了。
昨夜沒經受得住美色的誘惑,被纏著硬嘗了一番小別勝新婚的滋味,直接導致今早起來時困得沒什么胃口。
早膳用少了,午膳又拖晚了,再不吃點東西,我的眼前就要冒金星了。
朝著西邊的廚房過去的時候,路上只要碰到個人,都得偷偷摸摸看我倆幾眼,像是在打量什么新奇事物似的,直把我瞧得胳膊上的寒毛一陣聳立。
尋常時候百姓哪能得見天顏,這會有機會看到了,可不都得抓緊著些多瞅一瞅。
我深覺沒在最初時暴露身份是件大好事。
若是當時被他們知曉了,那估摸著我在床上躺多久,就得被迫當多久的展覽品。
光想想就覺得可怕。
聞著食物的香味進門時,阿嬤正在擦桌子。
她習慣性地朝灶上指了指,示意我倆把留好的兩碗飯菜端走,但我道過謝還沒來得及上前去拿,她突然又喊住了我,說讓我們回去,這些雜事不用我們親自做,她給我們端過來。
動作間難掩的拘謹和驟然變得小心翼翼的語氣讓我感到頗不習慣,甚至升起了些許感慨。
“不必不必,”我謝絕了她的好意,道,“您就當我二人是普通小輩便好。”
阿嬤連聲稱“是”,顯然聽是聽了,但沒完全聽進去。
我無奈地隨虞殊回了家,闔上門窗,將追隨了一路的視線阻隔在了外頭,頓然覺得身上一輕。
“圣上在想什么?”虞殊聽不到我的動靜,知道我又在神游,便輕聲詢問道。
我盯著碗中比之前多出足足一倍的肉片,揉了揉眉心,道,“在想為什么同樣的人,在被冠上了不一樣頭銜之后,所遇到的人、事都會產生如此大的轉變。”
“殊以為,這個問題在硯卿當初被立為太子的時候,就應當已經被想過一次了。”
我挑了挑眉,不可置否,“但能爬到高位的都是些慣會看眼色的人精,見風使舵的本事均是一絕,思索這些老狐貍的行事,除了浪費時間便沒別的收獲了。”
虞殊側目問我,“那硯卿現在思索出什么有意思的結論了嗎?”
“這世上所有的人,其實都是大差不差的。”
畢竟女媧造人的時候用的都是泥點子,就算外在不同,本質上其實都是一攤稀泥。
屋內唯一的聽眾被我逗笑了。
我沒再多發表什么見解,低頭往口中送了一片切得厚薄適中的五花肉,油脂香味四溢,腹中難耐的饑餓感總算是消散了些許。
咽下口中的食物,我問虞殊,“你說,一會出去洗碗的話,蹲在屋前會不會被圍觀?”
“殊去洗。”
“為何?”我不解道,“你我如今都是被他們關注的對象,你去和我去結果不都一樣么?”
虞殊搖了搖頭,他給出的理由很簡單。
“眼不見心不煩,還能減少事端。”
我恍惚了一瞬,竟被他給說服了。
【作者有話說】
手速太慢了,周二來得及的話再補加一點。
周一滿課加醫院復查,請個假,白天會掛假條!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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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開拓新思忙試衣
但最后出去接受視線洗禮的人還是我。
以虞殊現在視物不清的情況, 他連沐浴都尚且不能獨立完成,需要我在一旁幫襯,我如何舍得指使他去干活。
他的凍傷在藥膏的治療下剛轉好了些, 萬一這人拿著水瓢又伸錯了地方, 舉著沸水往自己手上澆怎么辦?
光是思及于此, 我就不由地心驚了一下。
幸好,這陡然暴漲的關注度在入夜時分慢慢地降了下來。
天幕黑沉,我抱著一摞從竹竿上收下來的衣物快步回屋,順手將門落了鎖。
干爽的衣衫上透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忍不住湊近多嗅了嗅, 彎起了眼睛。
將它們放到床上后,我一邊疊一邊對著虞殊感嘆道, “日后你為我寫傳時,別忘了在里頭夸兩句洗衣服洗得很干凈。”
虞殊一本正經地應道, “是,昭順三百四十六年秋, 硯卿于南海苜都, 洗什么都干凈。”
“不錯,”我抬手在他的臉頰上摸了摸, 俯身啄了一口那微微抿著往上勾的殷紅薄唇, 信口就來,“此處還要用朱筆圈畫著重標出來, 邊上注明——璃少御也被洗得很干凈。”
他啞然失笑,順勢將我拉近了些, 垂眸低聲提醒道, “衣物洗凈了要穿, 木碗洗凈了要盛飯菜, 那……殊洗凈了,硯卿想怎么用呢?”
瞧這話問得,還能怎么用?
定然是熄燈落帳,云翻被涌并一番風疾雨馳,叫這屋里細語陣陣,直到倦意深濃天熹微,方得收了。
我臉上一紅,雖然對他話中暗藏的引誘再清楚不過,但還是斂住了蕩漾的心神,裝作不解風情似地推開這送到面前的美色,輕咳一聲道,“明日要啟程去往逸都,早點休息。”
虞殊眼中劃過一絲遺憾,順從頷首道,“聽硯卿的。”
屋內的氣氛有些旖旎,叫人心亂,我站直了些身子,刻意挪開了視線,回過頭去繼續疊衣服。
不得不說,干活是一件讓人能很快平靜下來的妙事。待到拿著大方巾開始收拾行囊時,我臉上發燙的感覺已經消失得所剩無幾了。
“你明日要穿來時的那一身,還是你帶來的那套云青色衣衫?”
他本來罩在外頭用來防寒保暖的裘衣被我當成趕冰鬼的武器用火折子給點了,燒得不像樣,后來直接扔在了海邊上沒帶回來。這兩套是普通的冬裝厚度,扛不住極寒,要出去就只能再隨便找點什么厚衣服披一披了。
虞殊靠在床頭沒立刻回答,反而問我,我明日要穿什么。
我實話告訴他,這兒我的衣服只有阿嬤給的粗布衣衫,兩套一模一樣的款式,沒有什么好選的。
他思索了一下,讓我試試云青色那套能不能穿。粗布衣服太薄了,就算裹棉衣也頂不住,會凍病的。
“要不換一套,我覺得這個顏色更襯你。”我拎著衣衫在燭光中仔細瞧了瞧,道。
“這一身新一些,”他說,“另一套穿久了有磨損,到人前不好看。”
皇帝如何能穿有瑕疵的衣物。他把好一些的留給我,意在不想讓細枝末節的不足影響了我在旁人心中的威儀。
我受下了他的好意。
換上衣衫與長褲,我簡單系了一下帶子在屋內試著走了兩步,拎了拎褲腰與他說,“除了袖子和褲腿有些長外,別的都挺好的,能穿。”
虞殊瞇起眼,想瞧瞧我穿他的衣服是什么樣子的,但燭光太暗,他什么也看不見,只得失落地靠回了枕頭上。
“能穿便好。”他說。
相處多時,我對他的情緒變化已了如指掌。
見他情緒不高,便湊過去握住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身上,讓他靠觸覺感受一下。
虞殊仔仔細細地從衣襟摸到衣擺,良久后點頭道,“是大了些。”
其實這并不是我第一次穿他的衣服,早在清平殿時就已穿過幾回了,但要論穿出去見人的話,這還真是頭一遭。
我怕沾到灰弄臟,只試了試便將它收了起來,放到了柜子里去。
“硯卿。”
正要關柜門時,虞殊突然喚了我一聲,我不知他要說什么,回過頭略帶疑惑地問,“怎么了?”
“下回,”他停頓了一下,眼睫顫動,“能穿著殊的衣服睡覺嗎?”
此睡覺是不是那個正經意思的睡覺,非常有待考究。
我耳根微紅,沒想到試個衣服還能給他打開新思路,捂臉半晌,無奈地應了。
“篤篤——”
靜默間,屋門突然被人敲響。
我想不出這會有誰會來找我們,沒急著過去開門,先揚聲問了句,“是何人?”
“我,杜曉。”外面的人道。
“杜哥?”我把門閂拉開,見外面站著的人果真是杜曉,便朝他笑了笑,“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嗎?”
杜曉有些拘謹地搓了搓手,問我能不能進去說。
我將他迎進屋,他瞥見斜倚在床邊的虞殊一直在望著我,忍不住開了口,稱我二人好生恩愛,眷侶情深。
這話中似乎隱隱帶著點艷羨的意味,讓我不由地想到了我做了夢,心急地想要找到虞殊的那天早上,他在告誡我之前所說的那句,“你這副樣子和我當時很像”。
他也與愛人被迫分隔了嗎?
我思索著,拎起茶壺要倒茶,杜曉卻朝著我跪了下來。
“杜哥這是做什么?”
杜曉將頭伏在地上,前額緊緊貼著地面,“草民先前不知您是圣上,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圣上恕罪。”
他對我多有幫助,我感謝還來不及,怎會怪罪于他。
“平身吧。”我嘆了口氣,伸手虛扶。
但杜曉不起來,他說有事要求我。
“說來聽聽。”
只要不是什么傷天害理、太過超標的請求,我都會滿足于他。
“圣上,草民求您幫忙找一個人,”杜曉說著,話音中帶上了些許哽咽,“只要知道他在哪就行,草民會自己去尋的,不勞煩圣上。”
原來他有個去了中原考功名的心上人,說好春末考取功名就會回來,但之后直到現在都了無音訊。
此人身體素來孱弱,杜曉很擔心他的情況。
“那人叫什么名字?”我問道。
“孟寬。”
我有印象,“春試他考得不錯,后來似乎是被安排去了……丹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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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愛深情切同埋骨
丹城靠南, 氣候適宜,算是個不錯的去處。
當然,說的是在天災降臨之前。
“多謝圣上, 多謝圣上……”杜曉得知了心中掛念之人的去處后, 喜出望外, 連聲與我二人道謝。
我擺了擺手,“只是恰好有印象罷了,不必言謝。”
自他進屋后一直沉默著的虞殊突然開了口,“你要去尋人,可有武功傍身?”
杜曉愣了一下, 而后苦笑道,“草民在被救來苜都之前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漁人, 哪有學武的機會。”
我從他的問話里聽出了些端倪,“丹城形勢不好嗎?”
“很不好。”
虞殊說, 他路過丹城的時候,遠處原本千丈高的山如今只冒了個尖, 那兒已完全被冰封在了地下。
丹城位于盆地中央, 四面環山,本就蓄水容易排水難, 再加上周邊地域所受的洪澇災害也很嚴重, 導致這兒的水根本出不去,只能一直在里面亂轉。數個大渦旋引動湍急的水流不斷地在內部沖刷著, 使冰面凝結得并不穩定。
若是平時過河遇到這樣的情況,伏地緩慢爬過去便可, 但丹城及其周邊地域范圍廣闊, 處處又覆蓋著厚雪, 要用這種方法完全行不通, 只怕還沒爬上二里路,就被凍在冰面上進退不得了。
他輕嘆道,“身法好的習武者尚可有一線生機。”
未盡之言很明了,身法不好的和普通人,去了和送死沒有區別。
“那,”杜曉張了張口,縱是緊攥著手指也控制不住發抖的動作,他小聲問道,“丹城……還有活人嗎?”
“也許有,”虞殊沒有把話說死,因為他從杜曉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無助的樣子,不想再給他額外的打擊,“你可以去山上找找。”
雖然離丹城官衙最近的那座山也要有數十里的距離,但只要有露出水面的地方,說不定就會有希望存在。
盡管,我們心中都清楚,這希望大概率微乎其微。
杜曉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我回到床前整理東西,輕聲問虞殊,“你說,杜哥他會去找嗎?”
話一出口,我自己先搖頭笑了起來。
因為,愛深情切者,怎會放棄追尋重逢的可能。
就算明知前方可能會是死局,也愿如飛蛾撲火般甘之如飴。畢竟能于同處埋骨,已是天災之下平凡眷侶們最好的歸宿了。
……
翌日清晨,我習慣性早起端著杯子準備洗漱時,隔壁的屋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杜曉似乎一夜沒睡,神情不似往常一般精神,眼下蒙了層淡淡的青黑,隱約透著些憔悴的意思。
他身上背了個不算大的包袱,手里拎著件棉衣并一只麻布口袋。單瞧形狀,我猜那口袋里裝的大概是金烏石。
“圣上。”他見我在,朝我笑了笑,打了個招呼。
我問他是要走嗎,杜曉點頭說是。
“萬一阿寬他也在等我呢,”杜曉望著海邊的方向,“我越早一天出發,就能越早一天見到他。”
“丹城危險,路上小心。”
“會的。”
阿嬤從廚房那兒過來,給杜曉裝了袋干餅子和一些用油紙包著的咸菜。
他拎上東西出發前,我問他可還有什么心愿,想把受過的恩情還了。
杜曉撓頭想了想,目光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晃悠了一圈,最后落在撅著屁股蹲在墻根底下找蚯蚓的阿蓬身上。
那萬年不變的鳥窩頭今日還是如此雜亂。
“圣上,這孩子伶俐,若生在太平時候,定是和阿寬一樣讀得出書的好料子,”他說,“您若不嫌棄阿蓬出身貧賤,可否將他帶到令家去,讓他讀讀書,見見世面?”
科舉新制中,有去各地尋良才而教之的一條。何況,他求的只是帶去令家。
我頷首道,“可以。”
“謝圣上。”
杜曉不再耽擱,真心實意地祝我和虞殊此后年年歲歲萬事順遂后,拍了拍阿蓬的腦袋,便大步朝著雪原而去。
周邊站了不少人,大家都默默注視著他逐漸變小的身影,沒有誰上前去勸他留下。
有人小聲感嘆,“他還有奔頭,真好。”
此刻,不止是苜都,大多數活下來的人都已無親無友,亳無掛念,在這世上孤零零地謀一個不知是為了什么的前途。
悲哀且麻木。
可是他們又得活著,因為只有活著,人才有未來,有新的期盼。
今日天晴,無朝陽,有霞光。
金紅的色澤將夜幕殘留下的昏黑驅除了大半,泥地里鋪起了草編的席子,有人正將在明光的照耀下變得亮燦燦的糧食攤平晾在草席上。
我舉著杯子看著,一動不動。
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只是在放空。心中堆滿了許多沉重的念頭,但在這樣的場景下,我突然覺得沒必要考慮那么多。
腿邊突然多了個熱源,低頭一看,原來是阿蓬。
“宴哥,”小孩仰著頭,瞪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望著我,問,“杜哥哥還會回來嗎?”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
“他會死嗎?”阿蓬又在擔心了。
“每個人都會死,”我笑了,指尖輕輕戳了戳他皺起的眉,道,“我們最后都會變成一捧黃土,或者一堆碎冰。”
“幸運的話,會有一塊沒人來打擾的地,一個寫著名字和生平的碑,以及一個相伴躺著的人;不那么幸運嘛,有可能會散得到處都是,孤孤單單地沒有定處……”
但就算孤單,也會有風霜雨雪與霞光相伴。
人生于自然,終究也會回歸自然。
阿蓬看起來像個小大人,實際上到底還是小孩心智。他聽不懂這些大道理,便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
“所以,死了就變成花草、稻谷,或者蚯蚓了嗎?”
“也許是的。”我說。
他低下了頭,腳尖在地上蹭了蹭,神情愧疚,“那我以后再也不抓蚯蚓了,他們可能是誰的靈魂變成的,我這樣做,他們就找不到要找的人了。”
我啞然失笑。
小孩的聯想能力很強,他思索了一會,小聲告訴我,“我死了要變成一根長得很高很高的草。”
“嗯?”我不太能理解,“為什么?”
他說,因為這樣很顯眼,風一來還會晃,飄來飄去的,一看就知道是他了,好認。
我一本正經地與他提建議,“那應該在頂上開一朵鮮亮的花,這樣更獨特。”
“有道理。”阿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等我洗漱完端著早膳回屋時,虞殊已經起來了,問我方才去了哪里。
我一一說與他聽。
不多時,令聞端那邊派人來問,要何時出發。
念著快點趕到逸都給虞殊治眼睛,我收拾完碗筷,再次檢查了一遍包裹,就扶著虞殊離開了這間呆了數月的小屋。
窗前的風鈴晃了晃,聲音如我初醒時聽到的一樣清脆,只是此刻的心境已全然不同。
令家的馬車停在月瑤臺邊,我們花了點時間過去,到地時發現這車和尋常的區別很大。小窗邊的橫桿上有裝金烏石的凹槽,據說可以在雪面上如履平地。
阿蓬跟在我們身后上了車,與外頭的人們揮手道別。
我掀開簾子最后看了眼苜都,微微悵惘,知道這一走,日后便不大可能會再回來了。
“圣上,啟程嗎?”令聞端問道。
“啟程。”
木窗被緊緊關上,車內,金烏石開始散發瑩瑩的光澤。
馬車行得很快,也很平穩,就是總有一種落不到實處的虛無感,剛開始有些不大習慣。
坐久了,也就還好了。
數日后,風雪呼嘯漸歇,嘈雜人聲驟然入耳。周遭繁華之象,仿若隔世。
我推開小窗,望見了城門口界碑上的字跡。
逸都到了。
【作者有話說】
新地圖——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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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初游令府聞斗石
此刻, 天才剛亮沒多久,但這街上卻是人頭攢動,叫賣吆喝聲處處可聞。
見我好奇地朝外望, 令聞端笑著解釋道, “圣上, 這是逸都的早市。”
“城內還用著銀錢?”
不遠處,賣包子的攤販正從人家手中接過銅板,金屬的光澤僅一晃而過就被迅速收進了袖中,這一幕全然落入了我的眼底。
令聞端點了點頭,“原住的百姓更習慣像從前一樣過日子, 我們怕貿然變動會引起與本意相反的效果,便將金銀交易保留了下來。”
“你們考慮得很周全。”我嘆道。
分地分工干了活就有飯吃的生活模式, 放在人少心齊的苜都非常合適,但若原封不動搬到逸都來施行, 這么多的人口,協調起來定會出現不少紕漏, 成效不用多想, 必然會大打折扣。
說話間,馬車放緩了速度, 特制的木輪壓著石磚穿行于喧鬧之間, 留下一連串沉悶的聲響。
又行過一條街,昂首的石獅伴著令家高大的墨藍色漆門終于出現在了眼前。
“到了, ”令聞端迎我們下車,算了算時間, 道, “比預想的要早上三天。”
路程耗時變短, 也許是因為后來的石頭都有我經手的緣故。
我起身時垂眸瞥了眼凹槽, 里面的金烏石在不斷的消耗中只剩下了小半塊,而它通身的金光卻依舊明媚耀眼。
早些到也好,雖然石子路尚未出現,無法去桃花谷見神醫和陸聽,但我可以先摸摸令家的情況,見一見令老夫人。
“往前踏一點,別踩空了。”
小心地扶著虞殊從馬車上下來,門口的侍衛聽到長靴落地之聲,一齊跪地朝我們行禮。
料想應當是提前受過囑咐了。
我抬眸往那逐漸打開的氣派大門后望去,入目是一塊錦繡描金影壁,其上繪著朱紅日輪與瑩白彎月,周邊灑落萬千星辰,明光普照山川湖海,似乎是要將磅礴浩瀚的天地盡攬于此。
在門口時還不覺如何,入了垂花門,這座大宅院的奢華才真正展現在了我的眼前。
青松拂檐,亭臺林立,處處雕欄步步景。
精致程度雖比皇宮要略差些,但此處布置所含的雅韻卻是在宮內未曾體驗過的,讓人身在其中便不由地想放松心神,好好地喘口氣,舒解長久壓抑著的愁思。
我聽著耳畔久違的清脆鳥鳴,不禁恍惚了一瞬,難辨今夕何夕。
有家仆跑來與令聞端耳語了幾句,令聞端頷首,對我說,“圣上,老夫人一早去碎明崖了,不知何時回來,臣先帶您與少御去燕寧居吧。”
“那是何處?”我問道。
“是云貴妃未出閣時的居所,”他說,“老夫人命人擴建了院子,在里頭又建了一座小樓,以便圣上來時可供圣上休息。”
以令家的財力,原先是想另辟一塊地皮,建一座不亞于行宮的居所給我落腳歇息的。但如今眾生皆為天災所困,令老夫人擔心大張旗鼓地興修土木,傳出去會對我的名聲威望產生不利的影響,便只好收了陣勢,只在原有的基礎上添了個樓出來。
畢竟,偌大的世家,總不能我回來了只能叫我住在母妃從前的閨房里吧。
令聞端與我介紹時說是小樓,說一切從簡,講得有理有據頭頭是道,我信了。腦海中浮現出的都是和苜都小屋差不多大的場景,甚至開始思索屋內添了個沐浴之處會不會擠。
到了燕寧居外,我突然失語,發現自己的這一路上的所有憂慮都沒必要。
“這是小樓?”
遲疑半晌,我指著面前三層高的建筑愕然問道。
“是啊,”令聞端示意我看湖對面的另一棟屋子,它有五層高,“貴妃娘娘的閨閣頂上還有專用于納涼賞景的攬云亭,小樓不夠高,都未建上。”
“……”我對令家富奢程度的認知再創新高。
若母妃在世時能想起一星半點的回憶,早些與令家通了消息,她在宮里的日子就不用如此謹慎,也不必給那貪婪的老太監送金銀……
罷了,過往之事皆如云煙,散了便散了,多想無益。
我牽著虞殊踏上掛著珠簾的木制長橋,看著澄澈湖水中悠然擺尾的各色錦鯉道,“這一片整湖都是算在燕寧居內的嗎?”
令聞端說是,“一直往前走,還有一片紫竹園,旁邊有通往桂蘭居的八角門。圣上若要四處逛逛,可從那直接去到中苑。”
我確實有些想到處走走看看,探究一下這兒到底有多大。但母妃曾經的住處近在眼前,心頭泛起的思念讓我決定先上對面的樓中去一趟。
令聞端見我腳步一轉要往那邊去,連忙出聲攔我,“圣上,那里的門鎖了,鑰匙在老夫人手上。”
“啊,這樣。”我有些遺憾地退了回來。
對面暫時去不了,我只好和虞殊先到小樓內看了看,熟悉了一下接下來的落腳處。
令聞端沒有多留,完成了帶路的任務后便主動退下離開了。
說它是小樓真是委屈它了,這兒每一層都有御書房的偏殿那樣大,里頭的飾物件件皆非俗品,乍一落目,最簡單的都是蘊著天然的龍紋的上等碧玉,可見布置者的用心。
稍用了些茶水,我問虞殊想不想一起走走,他欣然答應,隨我一塊朝著紫竹園而去。
這兒有很多臺階和門檻,我怕他看不見會被絆到,便半摟半攙地扶著他的胳膊,迎合著他的步率邁腿。
也許旁人是受這個動作誤導了,又或許是虞殊的氣質太出眾,總之,在我倆不能靠衣著辨別身份的時候,令家不識人的家仆將他當成了皇帝。
虞殊的直覺敏銳過人,受了禮,聽我不吱聲便大概猜到了目前的境況。
他無奈地想解釋,卻被我悄悄戳了戳腰眼,把剛要出口話憋了回去。
正巧前方有嘈雜嬉笑聲傳來,他話音一轉,從容問道,“走此處可會打擾到賞景之人?”
“不會不會,”家仆恭敬地代主子來相邀,“四公子與諸位小姐在亭中斗石,聽聞圣上大駕光臨,特派奴來請。”
斗石是做什么的?
我生起了好奇,湊到虞殊耳邊小聲說,“去看看。”
【作者有話說】
水逆,太水逆了,嚴重懷疑寫天災會受孽力回饋TAT
下次開末日文之前要去燒香拜拜
晚安(有氣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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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浩瀚蜃景盡入眸
“有勞帶路。”虞殊順著我的意思對家仆道。
見帝王開口如此客氣, 家仆誠惶誠恐,連忙躬身迎我們向前去。
沿著彎曲小路越到近處,耳邊的歡聲笑語便越是清晰, 充滿了少年人的活力。
家仆介紹, 斗石的地點在寒香亭, 坐落于高處,要上去還得爬一小段石階。
我觀這亭依假山而建,石縫間正有潺潺水流自上而下匯入淺潭,在其中漾起漣漪一片。靜中有動,別有生趣。
亭邊四下植了芭蕉與一些不知名的花草, 就算時令已入了秋也仍舊綠意盎然。這錯落有致的布景無論近看還是遠觀,瞧著都十分賞心悅目。
京中仿江南而設的樓宇不少, 但都只仿到了形,未得其深韻。我在心中默嘆道, 若有機會的話,日后定要派工部的人到南邊來走走看看。
“拜見圣上。”
剛與虞殊相攜走到亭前, 那里頭眼尖的少年人們就紛紛放下了手中的物件, 跪地與我們見禮。
我本著做戲做到底的態度,眼含笑意勾了勾虞殊的掌心。
虞殊將手握緊了些, 把我作亂的指尖困在了方寸之間, 面不改色地繼續扮演帝王,沉聲道, “平身。”
有人不安分地抬眸要窺視天顏,我怕有認得我的會跑出來說破實情, 便朝虞殊身后躲了躲, 在他身側悄悄點著人頭數數。
此刻在場的共有十二位公子小姐。
目光順著向后飄到亭子中央, 我看到做工精美的石桌上擺了一堆金烏石, 還有數把柄上鑲著珠寶、象牙的刻刀。
斗石,原來就是刻石頭嗎?
我心中的好奇散去了些,但探究之欲更甚。
因為杜曉給的冊子內容很有限,里面記錄的只有一些比較基礎的圖法,更高深的,比如塔樓支撐氣候穩定的原理之類就完全沒有被提到,而那一部分又恰恰是我最想探究的。
方才隱約聽到這些人在說什么“瀚海”、“碧波”,似乎和天地自然有關系,我意欲旁觀一下這場比斗,看看他們能玩出什么花來。
但剛陪著虞殊在美人靠邊坐下,我就望到層層疊疊的寬大芭蕉葉后有人在沖我招手示意。
觀此人的穿著打扮,我猜她的身份應當是在哪位小姐身邊隨侍的貼身婢女。
由于不知道對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與虞殊說了一聲后,便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沒貿然開口打探,只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安靜地跟著她走到了假山腳下的一處僻靜地方。
四下無人,但她還是往邊上張望了好幾眼。
我以為她要傳達什么與令家相關的重要消息,腦海中飄過了許多與大家氏族內部爭斗相關的先例,卻不料她迅速從袖中摸出了個成色極好的金鑲玉鐲子,笑吟吟地就要往我手中塞。
“這是做什么?”我連忙往后退了幾步。
“一點小心意,三小姐特地讓奴來給公公,公公莫嫌棄,”婢女捧著鐲子上前,大有我不收她就一直跟著的架勢,“我們小姐的娘親與貴妃娘娘是親姊妹,按血緣關系算來,三小姐還是圣上的表姐呢。”
一聲“公公”給我喊得愣了神。
這倒還真是,奇妙的感覺。我以為我扮演的角色是侍衛,沒想到演的和想的有差池,竟是被歸到了小單子、小虎子他們一隊里了。
想到小單子,也不知他現在在何處,有沒有回到京城和閔言碰頭。
我眨了眨眼,摒去亂七八糟的雜思,問,“所以?”
婢女瞧我被磨得終是收了東西,任務完成,她松了口氣解釋道,“弟弟來了,做姐姐的總得表示表示,但小姐從未見過圣上,也不知圣上的喜好……”
哦。我懂她的意思了,三小姐是想派她來從我這兒打聽一些消息,方便送見面禮。
但誰知我和虞殊玩了一手扮演游戲,誤打誤撞,正巧打探到本人頭上了。
“三小姐的好意我會傳達給圣上,禮便不必了。”
直接還鐲子肯定還不掉,我的余光瞥見手側有個栽了花的瓷盆,盆邊還挺寬,可以放東西,就順勢把玉鐲擱在了上面,轉身走人。
“哎!”婢女著急,短促地喊了一聲,但又很快伸手捂住了嘴。
小姐吩咐她私下悄悄辦事,叫嚷不得,可不能讓別人給發現了去。
在我步履匆匆回亭子時,這一小方天地間的景象已經開始出現了變動,料想應當是那群人開始了他們的比斗。
思及虞殊在亭中坐著應當不會出什么事,我便停步駐足了一會,仰頭看著忽明忽暗的天際。短短的片刻間,浩蕩星河、巍峨山巒與劈頭蓋臉撲來的巨浪先后出現,其勢撼人,幾乎要傾覆塵世。
諸多異象,盡收眼底。
我發現這些蜃景留存的時間都不長,也許是一塊金烏石的能量就夠支撐這么一小會的改變,若是給足了金烏石,說不定就能將它落地化為真實之境。
“圣上,您瞧。”一聲清脆的喊聲從上面傳來。
我下意識抬頭,又迅速反應過來,快步往亭中去。心中疑惑,不知道他們要讓虞殊看什么。
但下一瞬我就明白了。
一位小姐正伸手托著塊刻好的金烏石往虞殊面前湊,半空中飄著一小塊蜃景,瞧那建筑的樣式,大概是在模擬京城與皇宮。
她很是期待地望向虞殊,急切詢問道,“您覺得像不像,宮內是不是這樣的?”
旁邊還有一人,手中也飄著一處宮殿蜃景,正對她所創造出的景象表示不贊同。
“明明應當更莊嚴肅穆一些,像這樣才對。”
蜃景的形態皆源于創造者本人的想象,他們誰都沒到過京城,沒親眼見過金頂與紅墻,想象出來的場景自然都不貼合現實。
虞殊看不見,干脆垂眸坐在亭邊,抿唇不語,任由那幾人爭論不休,渾身透著一副置身事外的超脫感。
我盯著他瞧了會,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喜靜,很少湊熱鬧,眼疾加重后更不愿多見人,如今被團團圍著,雖然面上不動聲色半分情緒皆不外露,但我明顯能感受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一絲局促。
軀殼端坐在那,其實魂早已經飄遠了。
我趕緊上前去替他解了圍,對少年人們說,“且給我一塊石頭一把刻刀。”
有人詫異地問我,“公公也有用這金烏石的能力嗎?”
“一試便知。”
要的東西很快就到了我的手中。
我照著印象中方才看到的圖案,在金烏石上一比一還原了一個。
但預想之中的宮殿并未出現。
“嗯?”我有些不解地拿著石頭翻來覆去瞧了兩遍,它正在冒著金光,顯然石頭本身沒有問題,而且我畫的也是對的,為何會毫無反應?
就在懷疑自我之時,漫天明光陡然籠罩住了寒香亭。
我聽到了不可思議的抽氣聲,看到了眾人驟然瞪大的眼睛。
順著一道道視線朝外望去,一枚通紅渾圓的初升的旭日正從東方遙遙升起,倏地,它又悄然隱匿,一座泛著華光的宮殿頂替了它的位置。
僅僅一眼,我便在皇宮蜃景中找見了相隔不遠的頌安殿與清平殿。
“您……是誰?”有反應快的意識到了不對,連忙回頭詢問。
此時,在金光中便已意識到扮演即將露餡的我,已經攙著虞殊飛快下了石階,隨意找了條小道跑路了。
聽著被甩在身后的驚嘆聲,我看了看自己剛剛握石頭的手,心想,這門技藝還得再練練。他們能自由控制大小,我肯定也可以,但就是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里,怎么念著小的,放出來卻引動了如此大的陣仗。
【作者有話說】
困得睜不開眼,明天會補五百,加日更三千
雖然身心俱疲還有好些新ddl,但完成了一堆很麻煩的作業(總算)解脫!超興奮!醒來哐哐學哐哐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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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睹物思人徒傷悲
漫無目的地走了半柱香的功夫, 我成功帶著虞殊在這偌大的中苑內迷了路。
忽然,虞殊低聲與我說,“有檀香味。”
我也察覺到了。它不似從正燃著的香燭上飄出來的, 倒像是誰隨身佩戴的香囊, 又或是被精心熏過的衣衫上面留存的味道, 里面還夾帶了些微不可查的脂粉味,聞著不濃烈也不嗆人,很淡雅。
有人來此便可問路。
我正要上前去,幾步開外的玉瓶門后便轉出了個精神矍鑠的老婦人來。
她花白的頭發齊整地盤在腦后,發髻上僅簪了一根鑲珠寶蝴蝶金釵, 耳墜也是最簡約的滴珠款式,通身打扮頗為樸素, 與方才見到的那些令家少年人走的完全是兩種風格。
那面容……
一瞧見人影,她連忙頓住了腳步, 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又揚起了驚喜的笑意,迅速走到了我跟前來。
“老身來遲, 還請圣上、少御見諒。”
我遲疑了一下, 收住了將要脫口而出的“外祖母”三字,客客氣氣地喚了一句, “令老夫人。”
虞殊跟著我一塊喊了一聲。
老人并未因我的疏離而感到失落, 依舊歡喜得很,瞧瞧我, 又瞧瞧站在我身邊的虞殊,連說了幾聲“好”。
血緣屬實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就算之前從未打過照面, 我一見令老夫人就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感。
“圣上與少御是想觀景嗎, 這兒的景沒有蕓茵園的漂亮, 老身帶你們去那邊園子里看看吧,正好芙蕖還未凋謝……”令老夫人很健談,與我介紹了府上的好幾處絕妙景致。
我略顯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我們不是特意過來觀賞的,只是迷路了,想隨處走走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撞對一條回去的路罷了。
“原是如此,老身來時還在納悶,那么怎么跑到這么偏的地方去了,”令老夫人笑道,“那圣上現下可是要回燕寧居嗎,老身帶你們過去?”
我頷首謝道:“麻煩您了。”
虞殊似乎有些緊張,我握著他的手,察覺到了一點濡濕之感。
挺不尋常的,這還是我頭回見他掌心冒汗。
有意放慢速度落后令老夫人一步,我含著笑湊到他的耳畔輕聲問,“不過是見個長輩罷了,你這樣緊張,日后大婚拜高堂該怎么辦?”
虞殊目不斜視地繼續被我帶著朝前走,腳下不停,面上裝得一副波瀾不驚樣,實則從耳根一路紅到了眼尾,跟上了胭脂似的。
我為了不笑出聲來,忍得不禁顫了顫,虞殊察覺到了,無言將我們相扣的指節貼得更緊,唇角卻也跟著彎了起來。
令老夫人腿腳靈活,我們只耽擱了短短一會功夫,就與她拉開了好一段距離。
重新跟上后,我開口問道,“您是怎么找到我們的?”
“是尋蹤陣。”她說。
令老夫人將手攤開,我才發現她手中一直握著一塊金烏石,上面刻著的又是一個我沒見過的新圖案。
“今早去碎明崖查看地下新的一條的金烏石礦脈,順手拿了一個想回來試試這一批的能量如何。”
剛好我和虞殊跑得沒影,府上的家仆也沒跟著,令老夫人就將這石頭用了,來尋我們。
我默默將上面的紋樣記下,心說這尋蹤陣若是能為繡衣所用,許多從前難辦的事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咦?”令老夫人不知發現了什么異常,回頭朝虞殊的腰間望了過去。
“怎么了?”我順著她的目光也瞧了眼,沒看出來什么問題,疑惑地問道。
令老夫人指了指虞殊腰帶上鑲嵌著的一塊墨色玉石,“那東西上面有和尋蹤陣相似的能量波動,但很微弱。”
我伸手感受了一下,確實有,但十分細微,也不知老夫人是怎么發現的。
“少御之前在尋人?”
“是。”虞殊點了點頭。
我替他補全了未說完的后半句,“我受傷被行客救下帶走后,他一直在尋我,尋到了苜都。”
“這么遠的距離都能尋準,此陣出自何人之手,竟如此高妙?”令老夫人贊嘆道。
是誰在腰帶上動了手腳,我們都不知情。但要說高妙的話,倒是有個人選很符合。
“應當是國師。”虞殊道。
他被繡衣從王嚴終走狗的刀下救出來后,因為血浸濕了衣衫,就隨意換了一套。那時,腰帶上應該還沒出現尋蹤陣。
因為尋蹤陣會給出冥冥中的暗示指引方向,會在使用者走錯路時予以糾正,而他們前期走了很多彎路,繞了許多圈子,所以不太可能從一開始就有尋蹤陣的幫助。
就是不知道國師是什么時候出的手,虞殊完全沒察覺到。
“不止尋蹤陣,”令老夫人半闔著眼感知著,半晌后,她道,“老身還發現了一些用于隱匿氣息的殘留陣法,可惜能量不足,早已失效了。”
“在雪原行走時,殊確實很少遇到冰鬼,只有一些特別靠近的才會追上來襲擊。”
我若有所思,原來是國師暗中幫了虞殊一把,才讓他得以安然無恙地抵達苜都,來到我的身邊。
令老夫人饒有興趣地盯著腰帶看了又看,一路上回頭了好幾次,“少御沐浴更衣后,可否將這腰帶借予老身研究研究?”
“老夫人拿去便是。”虞殊道。
返回燕寧居時走的不是原先那條路,但寒香亭的熱鬧還是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
令老夫人見我朝那邊瞥去,笑著問我要不要去玩玩令府少年們的獨特游戲。
我擺了擺手,將方才在亭中發生的事情與她說了。
“旭日初升,”令老夫人嘆了口氣,“已許久未見過有人能制出這樣的蜃景了,這些孩子們驚訝也是正常的。”
日月匯集天地陰陽之氣,陰陽消長,互根互用。它們不僅是帶動潮起潮落,促使萬物成長生發、繁衍生息中的重要一環,還與總調節氣候變化相關。
簡而言之便是要創造日月蜃景,就必須先有創造其他一切氣候蜃景的能力,以此為前提,再加上足夠的金烏石予以支撐,才有可能會成功使它們出現。
且僅僅是有可能而已。
外面的極寒氣候長久得不到改善,歸根結底主要原因就是沒有太陽,沒有能化雪和融冰的溫度。如果日月能夠重現于天際,壓在所有人心頭的巨石——天災的威脅說不定就能被化解。
故而乍一見到朝陽,大家的反應都是如此的震驚與激動。
我攥了攥指尖,問道,“上一個能創造出來的人,是我的母妃嗎?”
令老夫人點頭,肯定了我的猜想,“云硯是令家數百年來最有天賦的孩子。”
“原來母妃的名字真的是云硯。”我輕聲呢喃。
她一直記不得過往,但在為我取名時,她說她的腦海中突然就蹦出來了這兩個字。最后,“云”字成了她的封號,“硯”字入了我的名中。
路至盡頭,燕寧居的寬敞小樓重新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
微風拂過生得清朗挺拔的紫竹,帶起了一陣細碎的枝葉摩擦聲。
令老夫人慈祥的目光落在我的臉頰上,靜靜地凝視了片刻。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透過我去看與她生死相隔的女兒。
“當年云硯出生時,有道士說這孩子命中有貴人幫扶,一生不缺榮華富貴,但這富貴的命格也會成為困住她的枷鎖,讓她受煎熬,無法長命百歲。”
當年的令老夫人很擔憂,因為令家本身就家底豐厚,她和夫君也不可能會因為這一句虛無縹緲的卜算就苛待女兒,思來想去,二人都覺得這孩子會經歷的富貴生活無法避免。
“愿化凌云燕,勿困黃金籠。”
他們為她取了一個帶有美好寓意的名字,希望她能不為命格所困,呆在屬于她的燕寧居內,健康快樂。
可惜后來江南大雪,令云硯攜侍從去布石時意外突生,失憶狀態下被帶去了離令府數萬里遠的京城,自此折羽落深宮,預言成真,她到底還是被黃金籠給困住了。
令老夫人眨了眨眼,不再盯著我瞧,轉身撇過臉去。
如今回想起女兒,她心中唯有無限哀思,但淚已經流不出了。因為早在十幾年前女兒失蹤時,她幾乎就已經將今生的淚全都流盡了,一雙眼睛哭得通紅,差點失明。
我很想說點什么安慰外祖母,但想起母妃我難免喉間哽咽,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
“要去你母妃的屋子里看看嗎?”令老夫人很快就收起了感傷,從袖間拿出了一把黃銅鑰匙,道,“云硯閑暇之時喜歡寫點東西,都收在了桌上的木盒里,我想或許你會有興趣。”
原本我就想問老夫人要鑰匙來著,現下她先提出來了,我自然十分樂意地答應了。
走過長橋來到湖的另一邊,令老夫人打開了門上的鎖,讓我們隨她進去。
屋內收拾的很干凈,看這整潔程度,應當是定時會有家仆來此打掃的。
一樓是用膳和賞景泡湯泉的地方,書房在二樓。沿著木階梯拾級而上,一入目便是靠墻排得滿滿當當的書架,上面整齊地擺著各種書卷,靠窗能望見湖景的地方安了張長而寬敞的案幾,桌面上放著的就是令老夫人口中的那只盒子。
走到桌前時,我不由地感嘆,和母妃的屋子比起來,對面的住處還真能說是小樓。
盒子上還有一道鎖,鑰匙藏在窗邊百寶架的暗格里。
“咔噠——”
蓋子彈開,里面厚厚的一沓紙頁展露了出來。
邊角已經有些泛黃了,但整體的保存還是很好,一點也沒有受過潮,可見老夫人對女兒留存下來的墨寶的珍惜。
“坐下來慢慢看吧。”令老夫人道。
我應了一聲,扶著虞殊在軟椅上坐好后,拿了先從里面拿了一部分出來翻閱。
這些紙張的順序都被精心整理過,按著時間從前往后排好。雖然上面的東西很雜,從各種學習感悟、陣法研究到日常記錄都有,甚至還夾帶了幾張寫滿吐槽之語和畫了亂七八糟圖像的紙頁,前后的內容毫無聯系,但翻著翻著,母妃從前的生活突然就生動了起來,在我的眼前一幕一幕地展現著。
倏地,我的動作停住了。
“這是……”
令老夫人都沒仔細看,只瞥了一眼我手中箋紙的花色便已經知曉了其中的內容,“是十四歲的云硯在幻想十年和二十年后的生活。”
我訝然,這是翻閱了多少遍,才能僅憑一個紋樣便能知曉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這么多年,”令老夫人捂住了眼,笑容苦澀,“這么多年啊,念想就那么點,這字字句句,都早已刻到老身的骨子里去了。”
【作者有話說】
完成,明天保二爭三!寫得好想家(凋謝)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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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參破舊緣逗貍奴
我往懷中摸了摸, 想找條帕子出來給令老夫人,但奈何沒有隨身帶東西的習慣,身上干干凈凈空無一物。
正不知所措著, 手邊突然出現了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綢帕。
是虞殊。
我詫異地抬頭看他, 恰好撞進了那雙渙散著的幽深眼眸。盡管只能瞧見一堆糊成團狀的不明色塊, 但他還是十分專注地望著我,依然與從前無數次我朝他看去的時候一樣,滿載繾綣,一瞬不錯。
虞殊的手指輕動,提示我別光愣著, 快趁此機會過去和令老夫人熟絡熟絡。
我抿唇,笑容有些僵硬。
他與我不同。
在我記事之前, 老太后就已經殯天了。自幼沒見過祖母,宮內又是最為人情淡薄的地方, 再加上少不經事還被老太監蒙蔽了很久,導致如今對著驟然相逢的外祖母, 屬實有些想親近都不知道該怎么親近的慌亂。
對于給了帕子后該說點什么, 我完全沒有頭緒。
而虞殊不一樣。他在虞府時頗受虞老夫人的關懷,對該怎么與長輩相處很是了解, 想來在這方面應當是不能與我感同身受的。
見我毫無反應, 他愣怔了一下,似乎明悟了什么, 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快速寫了幾個字, 又輕輕拍拍我讓我上前去, 示意不必多慮。
指腹擦過掌心的觸感有些癢, 我忍不住攥緊了些, 沒再遲疑,照著他的指點將帕子遞給了令老夫人,與她說了幾句安撫的話。
“好孩子。”令老夫人只是紅了眼眶,沒落淚,她將帕子捏在手上,欣慰地嘆了一聲。
觸景生情難免多愁悲,但她一會還需去前廳見客,不好在外人面前失禮,坐了一會便不再多留,起身與我二人告辭。
“老身欲在午時于菱萃居設宴為圣上和少御接風洗塵,你們二人可有什么愛吃的菜色么,這會剛好可以命人準備下去。”
我擺了擺手,“設宴就不必了,眼下糧食本就緊缺,我如何能在諸多百姓深受天災之苦的時候,為貪一己口舌之欲而行鋪張浪費之舉。”
“宴可大可小,老身主要是想一家人同聚一聚……”
令老夫人很看重親緣,她想讓令府眾人都知道令云硯還有親生的孩子活在世上,血脈沒有斷。
雖然我需要令家的支持,若能與令家人熟絡一些的話,定會對我的謀劃更為有利,但不知為何,我冥冥中有種預感,在太多人眼前露面的話可能會出現一些麻煩事。
權衡之下,我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
“待困局解了再設宴也不遲,”我對令老夫人笑了笑,“到時候去京城將母妃的靈位請回來,再將五弟也接來,一家人團聚豈不是更好?”
令老夫人沒再勉強,微微點頭,“圣上說的是。”
至于想吃的東西……到還真有。
虞殊那本食譜上有不少我們二人還未來得及嘗試的點心,這會身在逸都,剛好能讓令府的廚子做些正宗的傳統江南樣式來。
我與令老夫人提了此事,沒提及虞殊,只說是我饞了,想吃些甜的。
令老夫人忙說,“那老身便讓人做蓮蓉酥去,府中的廚子做這點心最為拿手,年紀小的都愛吃,云硯當年也愛吃。”
“勞煩老夫人了。”
站在二樓窗邊目送老人家的身影在橋上遠去后,我坐回案前問虞殊,“隔代之間的感情,當真有如此深重嗎?”
方才我猶疑不定時,他在我手心里先寫了“愛屋及烏”四字。
“有。”他頷首道。
他是過來人,他說有就是有。我若有所思地拿起了紙頁,繼續翻閱。
活躍于紙上的母妃性子看起來挺活潑的,與我印象中她后來溫婉慈愛的樣子有些出入。
我細細讀著她對未來的暢想,在看到她想成為令家歷來最優秀的陣師,招個看得中的夫君入府過幸福美滿的日子,與對方一塊白頭到老時,心中不由地酸澀了起來。
今歲,我恰恰二十。
二十年前的令云硯在期盼著前程似錦的未來,二十年后,她卻已長埋于皇陵之中。
她與父皇兩人,誰也沒有長命到白首。甚至死后,因為位份的緣故,她只能葬在皇陵側殿,無法與父皇合棺而葬。
若當年沒有碰上意外,沒有遇到父皇,有令老夫人在,她的生活定然能如她所愿般地稱心。
我輕嘆一聲,與虞殊感慨了幾句,而翻到下一頁時,我剛說了一半的話頓時戛然而止。
這是一張不知從何處隨意撕下來的紙,邊角很不齊整,上面的字跡也頗為潦草,但能看出是母妃的親筆。
【神仙托夢,大雪乃千年大劫之先兆,若應對迅速,則可暫緩數十年,后年年布陣,或許能保一方太平。】
“大雪”二字上畫了圈,邊上標了一行小字,【真的落雪了,已持續數日,要去看看】。
看起來小字是后來加上去的,兩句話所寫的時間有先后。
我默然,又是神仙托夢,國師到底給多少人托過夢。他將我母族三代人全托了個遍,就不能換幾個人通知嗎?
不過,原來所謂的意外并非意外,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竟是如此。
母妃這樣善良又有責任心的人,既然知曉了天下將有大劫的消息,又有天象異常為虛無縹緲的夢境作證,便定然不會選擇袖手旁觀。
或許她會與其他人說明此事,但那些沒做過這般夢境的人大概率不會信她的話。再加上年輕一輩里有與天劫相抗衡的能力的人并不多,她很大程度上會選擇獨自出門。
而當時父皇又正好南下微服私訪,他們撞上彼此的條件非常充分。除此之外,能比令府更富貴的很少,帝王家便是恰巧是其中之一,入宮這一結局也很符合道士的卜算。
天意,是天意要將母妃推往這條路,這難道便是宿命嗎?
無力感襲來,我閉了閉眼,不禁起疑,那我呢,我是不是也在走一條已經被暗中定好了的路?
虞殊朝我這兒坐近了些,摸索著握住了我捏著紙頁的手。
熱意傳來,我想起了他常說的話。等時機到了,一切自然會有分曉。
晃了晃頭,不再去想那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我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手中的東西上來。
這么厚的一沓里,只有那張紙片提及了當年的大雪,與母妃外出的緣由相關,旁的便再無線索。
午膳被送到了房中來,我和虞殊在一樓簡單吃了些,便又回到了二樓繼續翻看。一直看到天光漸暗,才堪堪將這些全部看完。
我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將它們小心歸攏,一一收進了木盒中。
對面小樓的燈已經亮了,這邊我吩咐了家仆別來打擾,故而燭火一盞都沒點,離開時,屋里已是昏沉一片。
令老夫人留了一把鑰匙給我,我將門鎖好了,才牽著虞殊緩緩走上了木橋。
小樓用膳的地方也在一層。我遠遠瞧見有家仆端著精致的瓷盤進屋,驚訝道,“天還未暗透便又要用晚膳了嗎?”
現在離尋常吃飯的點還差了半個多時辰。
“稟圣上,晚膳還在準備,這是老夫人吩咐要送來的蓮蓉酥。”婢女聞言解釋道。
我瞥見虞殊的喉結動了動,輕笑道,“知道了,這便去嘗嘗。”
他怎的如此喜愛江南甜點,生在北方真是生錯地方了。
思緒飄散,我不禁有些想入非非。
若虞殊自小在江南長大,江南的風水養人,他會不會生得比現在還俊俏?
“圣上餓了?”虞殊聽見了輕微的吞咽聲,挑眉問道。
我揉了揉眉心,耳尖有點燙,連忙遮掩心緒,怕被他看出端倪,“沒有,只是聽令老夫人說蓮蓉酥很好吃,饞了罷了。”
“如此。”虞殊語中帶笑。
顯然他是看出我在胡說八道了。
受過夸贊的食物千千萬萬,宮內的珍饈道道都是不可多得的佳肴,我都幾乎從沒有饞過什么,怎么可能會因為令老夫人的三言兩語就產生興趣。
說好奇都比說感興趣要來得可信。
再者,甜食是虞殊愛吃的,我并不嗜甜,如何會因為突然想著一道甜品而口中生津。
我心虛地垂眸望著地面,心說,想瞞過他可真難。
帶著他進了屋,轉過刺繡屏風,蓮蓉酥就擺在雕花梨木桌上靜候我們取用。
“喵。”
正要凈手,我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聲細聲細氣的貓叫。
循聲而去,我猜測它應該就躲在里屋的塌下。
“來,乖,出來。”
我哄這些小家伙很有一手,都是以前和五弟在宮內瞎玩時掌握的技能,多年過去,功力也沒有退步。
不消片刻,一只長著花斑紋色的小腦袋就從布簾子底下鉆了出來。
“喵。”它仰著頭沖我叫。
虞殊坐在桌前望著這邊,“貍奴?”
“是,”我把貓抱過去放到他懷中,“你摸摸,這只很親人,可乖順了。”
料想應當是令府哪位小姐或公子養的。
那貍奴入了虞殊的懷中更乖了。在我這兒它還會輕輕蹬我,似乎在傳達對我貿然抱它的不滿,但虞殊抱它,它就安安靜靜地趴著一動不動,任君撫摸。
我有些稀奇地瞅著,這畫面還挺和諧的,此刻的虞殊竟有種神性的慈悲。
不像在逗貍奴玩,倒像是在點化它。
“它愛吃點心嗎?”我瞥了眼瓷碟,問道。
虞殊還沒說話,小貍奴先表了態。它直起身懶散地伸了伸,扭頭望著桌子,一只爪子扒在木桌邊沿上,雙眸緊緊盯著被制成芙蕖狀的蓮蓉酥。
我捻起一塊湊到它面前,看它聞著聞著便伸著小紅舌去舔的樣子,忍不住輕笑道,“看來是愛吃的。”
正溫馨地逗著趣,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抬眸看去,瞧見阿蓬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大概是有什么很急的事情,路都來不及看,一不小心便將屏風撞得往邊上移開了數寸,實木的家伙磕在膝蓋上,疼得小孩吱哇亂叫。
“快坐下歇歇,發生什么了?”我快步去扶他。
阿蓬卻站在原地不動,順過了氣來便急忙指著虞殊很小聲地與我說,“美人,兩個美人!”
【作者有話說】
超級感謝俺追讀的寶兒們,終于,終于本周又有榜了hhhhh!考完試直面驚喜,仰天大笑(~v~)
(2024.4.12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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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心緒不寧日摘星
“嗯?”我不明所以。
阿蓬壓著嗓子語速飛快地解釋道, “早些時候,我在園子里跟侍女姐姐們學澆花,偶然瞧見美人哥哥獨自從邊上走過去了。”
因為今早我們三個才剛分開, 他記得我二人的穿著, 所以十分確定不是看錯或誤認。
他說, “美人哥哥一個人走得很快,一晃眼就沒影了,我當時只疑惑宴哥你怎么沒陪著他,沒反應過來有什么不對。直到后來沒拿穩水壺,水濺出來灑到了臉上, 擦眼睛的時候我才想起來美人哥哥看不清東西,不可能單獨行動還如此矯健。”
意識到問題所在后, 阿蓬向身邊的侍女詢問這條路通往哪里,待得到回復后, 他隨意找了個借口遁走,借著周邊假山的遮掩趕緊繞小路追了上去。
青磚路的盡頭是廚房。
阿蓬跑過去的時候, 因為中間打了個時間差的緣故, 很不巧那人前腳剛走,廚房里只有在忙著做點心的幾個廚娘和散著熱氣的蒸籠。
“我正在門外猶豫要不要進去呢, 就聽到她們在里面小聲地議論方才進屋的人, ”小孩踮起腳尖,往我耳邊湊得更近了些, “她們說,原來圣上這么年輕, 長得這般俊, 還善待身邊伺候的人, 感慨宮里的那些太監、婢子日子過得該有多好。”
阿蓬不知道我和虞殊在外人眼中身份互換了的事情, 乍然一聽,他覺得很奇怪,便不再躊躇,直接進廚房里去問了。
他身上穿著令聞端給他找來的衣服,上面有令府的刺繡,廚娘把他當成了府中哪個管事家的孩子,說笑間將來龍去脈全都說了與他聽,還塞了兩塊紅糖糕給他吃。
但得知詳情的阿蓬一點也沒有食欲,他覺得自己發現了大陰謀,扭頭就跑到燕寧居來找我了。
“大娘告訴我,美人哥哥一進廚房就拿出了玄鐵令牌,說自己是皇帝,問令老夫人有沒有讓她們做什么吃食。大娘說有,是蓮蓉酥,美人哥哥表示自己想學著做,跟在廚房幫了會忙,臨走時還讓她們多放點蜜,說身邊的公公喜食甜一些的……”
我愣怔半晌,由于有不妙的預感在前,這會真碰到事兒了,我的第一反應倒不是緊張,而是慶幸。慶幸自己正午時沒有附和令老夫人設宴的提議。
垂眸沉思,玄鐵令牌在我遇刺時就已不知所蹤了,若非如此,我在苜都也不會對自己的身份茫然無知好些時日。
對方偽裝成虞殊但對他的眼疾一無所知,手持令牌,并且真的以為我是伺候皇帝的太監……此人應當不是從北邊追過來的,倒像是一直在南邊等著,就等我二人到令府來好方便他開場唱戲了似的。
細想今日在燕寧居外的一舉一動幾乎全程被陰暗的視線盯著,我背上不免冒了些白毛汗,覺著瘆得慌。
等等,好像漏了什么重要的點。
“硯卿。”
不知怎么了,虞殊喚我的尾音在微微上揚,里面若有似無地摻雜了些慌亂的情緒。
我朝他看去,他蹙著眉,一手還搭在貍奴的背上,另一邊在四處摸索。觀那貍奴,咬著半塊蓮蓉酥趴在他膝頭,靜靜地闔著眼睛,約莫是睡著了。
虞殊問我,“你方才用蓮蓉酥了嗎?”
“沒有,只捏了一塊喂小家伙嘗了嘗,”我說著,想到這東西被不明身份的人經手過,便連忙提醒他,“先別碰那酥點,可能有問題。”
“……”虞殊沉默片刻,吩咐候在外頭的家仆送些水進來。
我沒領會到他要水的意思,心神全絆在猜測那冒名頂替者的身份上,揣度著對方此舉的用意。驟然被虞殊帶到黃花梨盆架前的時候,我還納悶晚膳未至,怎么就要提前凈手洗漱了。
他從后環抱著我,握著我的手像擺弄孩子似的為我搓洗著。
周邊還有人看著呢,我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我可以自己來。”
虞殊置若罔聞,并沒有松開我,手上的動作不停。
“一點也沒有吃,對嗎?”他低聲問我。
“嗯。”
待兩只手都被搓了一遍,我想去抓布巾擦干,虞殊卻叫人換了盆水,又將我的手按進了水里。
如此反復三回,我漫上耳尖的熱意逐漸消退,遲鈍地發現了他的異常。
“你手上的傷還沒好透,別搓了,要破皮了。”
家仆端來的是冷水,我倆的手卻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彤彤紅,這樣下去別說他了,我都要蹭出血了。
“宴哥,宴哥。”阿蓬站在我對面小聲喊道,不停地示意我回頭看看,還伸著指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微微偏了些身子轉過頭去,發現虞殊微垂的眼睫下一片猩紅,詭異的艷色令人心驚。
“這是怎么了,”我用了些力氣掙開他的束縛,擦干手上的水珠便慌忙撫上了他的面頰,“虞殊,你冷靜一點,你的眼睛不能再傷了!”
抽布巾時動作大了些,盆架晃動,發出了“吱呀”一聲,被還不及它一半高的阿蓬撲上去抱著腿扶住了。
“洗干凈,”低低的呢喃聲不絕,虞殊握住了我的手腕,還想把我往盆邊帶,“硯卿,再洗洗。”
我借著巧勁反手控制住他的動作,一發狠將他抵在了窗邊墻壁上。
本想就這樣叫他平復過來的,但察覺到他在不住地微微顫抖,到底還是心軟了,最終換成了半摟半抱的姿勢靠在他身前輕聲安撫。
虞殊最近狀態雖說的確不算穩定,但我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一般都挺放松的,這會突然失控,其中定是有什么因素突然刺激到了他。
結合他的再三詢問,我不難判斷,應當是蓮蓉酥里有毒。
經扮演一事,我對令府的家仆不大放心,怕給了不懷好意者動手的機會,便沒讓他們進屋來查看情況,而是喚了阿蓬去桌邊瞧瞧。
阿蓬人矮,眼睛剛到桌邊,踮著腳把手繃直了往前伸都夠不著那裝了點心的瓷盤。
他扭頭就想爬凳子,一不留神被方才由虞殊放在地上的貍奴絆了一跤,摔了個四仰八叉。
“咦?”
阿蓬爬起來拍拍身上的衣服,湊到被他踹了一腳還一動不動的貍奴跟前試探了一下氣息,又摸了摸那油光水滑的皮毛,仰頭瞪大了眼睛。
“宴哥,這花貓死了,都涼了。”
他那邊話音剛落,虞殊方才平穩下來一些的呼吸又忽而急促了起來,擱在我腰上的手臂便驟然收緊,勒得我以為自己幾乎快要嵌進他的胸腔里去了。
“是貓,不是人,”我一邊輕輕拍著為他順氣,一邊放柔聲音寬慰道,“我好好的在這呢,就在你身邊,什么事都沒有,別擔心。”
果然是受了這致命之毒的刺激。
“來人,”我喊道,“去請令老夫人和令聞端過來。”
家仆不敢耽擱,快步去了。
他二人很快趕來,令老夫人身邊還跟著個郎中,想來是聽到了些有關下毒的風聲了。
“圣上與少御可有不適?”老夫人關切地問道。
我讓郎中給虞殊診脈,等待的時候將情況說與令老夫人和令聞端聽,并叫阿蓬過來把他今日午后的所見所聞也一并講了。
令聞端面露深思,“偽裝成他人……府上原先有一本書便是講這個的,但自多年前出過事后它就一直被藏在暗庫之內,現在府中的小輩們都沒見到過。”
令老夫人擺了擺手,知道他想表達的意思,不贊同道,“沒見到過不代表一定不知道,他們的爹娘從前可都是學過的,萬一私下傳授呢?”
我對他們的商討不感興趣,對我來說,結果最重要。
見郎中起身,我快步上前問他虞殊的情況。
“少御前有舊疾未愈,如今再次氣上攻心,這眼睛恐怕只有神醫來治才能有好轉了。草民先給少御開些清心降逆的藥喝著,待桃花谷現世,便快去桃花谷吧。”郎中恭謹道。
我頷首謝過他,又請他去桌前驗驗那蓮蓉酥,我想知道那毒是什么,有什么效果。
郎中取了一些酥皮和餡料分別在紙上捻了捻,仔細嗅聞后告訴我,“此毒名喚日摘星,會令人呼吸心跳逐漸越來越緩慢,直至死亡。一般從中毒到毒發身亡大概要十二個時辰左右,不過這里面的劑量有些大了,估計時間會短一些。”
貓的身子小,耐受力本就不及人,故而在它身上毒發得更快也是正常的。
我問郎中,“那人說多添蜜,這又是為何意?”
郎中不緊不慢地與我解釋,“因為用來制作的日摘星的諸藥均是味苦或味咸澀的,若不多添蜜,這樣的劑量下去,蓮蓉酥便不好吃了,很容易被發現,露出馬腳。”
原是如此。
“此毒可有解?”
“有,”郎中道,“神醫手中便有它的解藥。但因為解藥中有一味只長在桃花谷內,所以就算外邊人知道了方子,也得等它現世了才能等來生機。”
好歹毒的一計。
神醫能解毒而桃花谷后日才出現,若現在吃下了便只剩不到一日時間,根本等不及,只能眼睜睜地死在希望到來之前。
令老夫人不敢細想下去,捂著心口厲色道,“府中有如此心懷叵測之人,危險至極。查,給老身徹查,每個院子都查過去,一處也不許放過!”
我坐到虞殊身邊,握著他的手,靜靜地看著家仆來來去去,不予干涉。
帝王遇刺,若此事中真有令家人的手筆,那在場的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
雖然……我苦笑一聲,若他們故意互相包瞞的話,我其實也做不出什么實質性的懲處舉措來。
畢竟我現在只是在借令老夫人的勢罷了。
令府的大門與所有偏門全部緊閉,燈火直亮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燕寧居外傳來了不小的動靜,將小樓內一晚上都沒睡安穩的我和虞殊鬧醒了。
【作者有話說】
日摘星:一天之內就能送人上天摘星星。(無現實對應藥物,簡稱——瞎編的)
四千失敗,明天希望能滿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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