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磋磨了幾日,蕭陸率大軍出征,出征七日后就到了臘月廿三,正是小年。
盡管今年收成不好,長安的人家還是精心準備起來了。
整個長安城亮起影影綽綽的燈火來。
徐府內,兩位嬤嬤帶著三個姑娘包餃子,劉管家正生火燒水,李筷子傷沒好,正在一邊休息,兩個嬤嬤里面有一位是他的母親,一邊嘆氣一邊把李筷子推過來和他們一起做餃子。
外面還有幾位侍從在打掃,把徐府庭院里面的雪掃得干干凈凈。
書房內,徐應白拿著一根竹鞭,一邊看西北遞過來的戰報,一邊監督謝靜微和魏珩,謝靜微左搖右晃還走神,馬上就挨了徐應白一鞭子。白皙的手背露出一道淺淺的紅痕。
其實徐應白沒用多少力,落在謝靜微手上根本沒多疼。但謝靜微委委屈屈的,努力地憋紅了眼睛,落下兩滴圓滾滾的眼淚。
徐應白簡直沒眼看,嘆了口氣道:“到一邊跪香去!
謝靜微唔了一聲,想抗議,但一看徐應白的臉又心虛,又擔心徐應白現在病沒好利索,要是真氣著了更傷身體,最后老老實實拿了根香,到書房角落里面跪著去了。
魏珩倒是比謝靜微能沉得住氣,認認真真完成了課業。
徐應白檢查過一遍,寫得很好,他抬手想像揉謝靜微腦袋一樣揉揉魏珩的腦袋,但最后又覺得不妥,便將手放下了。
魏珩屏住的呼吸因為徐應白的動作散開,心中有點失落。
他明白徐應白最后收回手,還是顧忌了他的皇子身份。
“那老師……”魏珩看了一眼外面暗下來的天色,“我回去了!
看魏珩失落的樣子,徐應白在心中嘆口氣,魏珩的乳母已經去世,現在回去,也不過是守著個沒人的冷宮罷了。
“今日是小年,”思及此,徐應白溫聲道,“殿下在臣家中吃過餃子再回去吧!
“好!”魏珩聞言猛地抬起眼,眼睛亮閃閃的,說完又覺得自己太急切,怯生生地說,“我、我聽老師的!
徐應白露出個溫和的笑來,他站起身,輕輕拍了一下魏珩的肩膀,隨即推門而出。
外面有風,徐應白抬起眼,有人乘著風雪而來,落在了他身邊。
“布置好了嗎?”徐應白頭也沒回,輕聲問。
“萬無一失!
徐應白聽見身后傳來付凌疑沙啞的聲音。
“昨日暗部幾人也已經啟程,將陛下意欲南渡的消息帶到齊、寧二王處散播。”
“做得很好,”徐應白道,“今夜請李婆婆他們多做些餃子,分給暗部那邊。”
付凌疑應了聲好。
等到了夜晚,徐府熱鬧了起來,謝靜微搶著餃子吃,也不怕噎著,幾個姑娘小伙一起笑他,叫他吃慢些。魏珩因為身邊的謝靜微搶得太快,第一盤送上來的餃子他愣是一點也沒分著。徐應白一邊搖頭淺笑,一邊把自己沒動過筷子的餃子遞給魏珩。
魏珩受寵若驚地接過來,結果對上了對面付凌疑尖銳的目光,手一抖差點把碗摔了。
徐應白披著狐裘坐在主位上,李婆婆又給他盛了一碗新的餃子。謝靜微吃過餃子之后蹬著兩條小短腿跑過來,在徐應白耳邊撒嬌說要師父編蝴蝶。
徐應白被鬧得沒辦法,接過謝靜微不知從哪里找到的草,給謝靜微編蝴蝶。
以前在玄妙觀觀,徐應白沒有什么像樣的小玩意兒,又因為重疾纏身實在難受老是哭,徐美人和玄清子就薅玄妙觀旁邊的草,給他編蝴蝶、蚱蜢、各種各樣的小動物來逗他開心。
這些小動物一度占滿了徐應白的桌案——他舍不得扔。
后來徐應白自己也會編了,等道觀里面來了比他還小的小弟子,他也會編些小動物逗孩子玩。
謝靜微在道觀里面也有一桌子徐應白編的小草動物。
他專注而認真,修長的手指上下翻飛,不一會兒就編出了蝴蝶,然后又開始給謝靜微編蜻蜓。
付凌疑的目光落在徐應白的指尖。周圍熱熱鬧鬧的人聲一瞬間變得遙遠。付凌疑恍然間想起前世的事情,那時已經南渡,徐應白身邊除了自己以外幾乎沒有其他人了——徐應白在南渡之前遣散了自己身邊這群侍從,還送走了謝靜微。
與現今,可謂天壤之別。
付凌疑沒見過這樣的徐應白,被眾人圍在中間,眉眼溫和,帶著煙火氣的徐應白。
南渡一月后已經是春日,草長鶯飛,萬物復蘇。他們沿著官道南下,安營扎寨休息的時候,付凌疑記得自己坐在抽芽的枝干上面用新生的葉片吹曲,沉默地看著不遠處的徐應白。
徐應白面色蒼白,穿著單薄的衣衫站在料峭的春風里面。他冷冷地看著前方,忽然抽了兩根長得長的草芽,編了兩只蝴蝶。
他將其中一只放在生著青青草芽的道路一旁,另外一只把玩在手上。付凌疑看見那只被擺放得端正的綠蝴蝶底下,是被新生的嫩草掩蓋的白骨。
那是個孩子的骨頭,甚至有一半身子還沒腐爛完全。
后來另外一只綠蝴蝶被拍在付凌疑心口,付凌疑記得自己一開始想把這綠蝴蝶隨手扔了,可最后還是將那只蝴蝶收在手心。
再后來,徐應白身死,他三年顛沛流離,那只綠蝴蝶,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不見了。
草編的蝴蝶在眼前閃過,付凌疑倏然回神,看見謝靜微高高興興地拿著一把蝴蝶蜻蜓螞蚱回座位。
他分了兩只給魏珩,剩下的放在桌邊。
付凌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把草編的小玩意兒,握著筷子的手漸漸收緊,變得青白。
沒有人記得了,除了他這個從前世苦海里面游出來的孤魂野鬼,再沒有人記得這些事情了。
徐應白吃了幾個餃子就飽了,在一旁安靜地聽劉管家他們聊天。
剩下沒吃完的一大盆餃子被送去了暗部那邊,李婆婆讓人端來了糕點,謝靜微一口一個,吃得不亦樂乎。
徐應白目光轉了一圈,落在了角落里的付凌疑身上。
付凌疑神色難堪地坐著,目光凝往一個方向,不知在想點什么,徐應白有點好奇地順著付凌疑的目光看過去,結果看見了吃得滿臉糕點屑的謝靜微還有擺在桌子上的一把小草編的動物。
徐應白不太理解這對付凌疑來說有什么好看的。過了一會兒,徐應白再把目光轉回去看付凌疑,后者已經在狼吞虎咽地埋頭吃餃子了。
興許是看錯了,徐應白想。
吃過晚飯,聊過天,眾人也散開了,徐應白打發謝靜微回書房繼續寫課業,又吩咐暗衛把魏珩送回去。
廊外又下起了細雪,徐應白裹著狐裘往書房那邊走,轉過一個彎時,聽見有腳步聲落在了他身后。
“何事?”徐應白搓著被凍得通紅的手,頭也不回問。
除了付凌疑,沒人能那么神出鬼沒地出現在自己的身后。
身后果然傳來了付凌疑的聲音:“……你、你能不能編一只蝴蝶給我……”
徐應白聞言忍不住轉了身,一臉不解地看著付凌疑,嗓音溫和清潤:“你二十來歲的人了,怎么和謝靜微一個樣,還同我討蝴蝶?”
付凌疑低垂著眼,眼皮耷拉著,躲過了徐應白詢問的目光,將痛苦與癡狂的神色壓在眼底。
“我——”付凌疑顫抖著長吸了一口冷氣,急促道,“我求你!”
他拿著長草的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著,胸腔震動,重復了一遍:“我求你……”
不是討要,是求你。
一只蝴蝶而已,竟讓眼前這個人用了“求”這個字。
前世今生,徐應白從來沒聽過付凌疑說這個字,一時有點震驚,懷疑面前這個付凌疑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編只蝴蝶不是什么難事。
但徐應白還是不解,于是淡淡問道:“若我拒絕呢?”
付凌疑僵了僵,隨即發出一聲輕笑:“……那就算了吧!
他從來不想從面前的徐應白身上強要點什么,如果求不到,那就算了吧。
周圍的空氣也因此僵硬了起來,氣氛有些冷。付凌疑收起自己發顫的指節,為了緩和氣氛露出一個略顯惡劣的笑,沙啞著聲音說:“我去拿謝靜微的!
“嗬,”徐應白不客氣地出聲,被付凌疑的話逗得有點想笑,不贊同道,“多大人了,還和孩子搶東西!
徐應白接過付凌疑手里面那支草,低下頭給付凌疑編草蝴蝶。
廊下燈籠的暖光光映照他的面容,鴉羽般烏黑的眼睫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一小片陰影。他下巴陷在潔白柔軟的一圈絨毛里面,整個人顯得溫和又脆弱,好看得不可思議。
外面冷,徐應白手指凍僵,編得不太利索,最后編出一只有點丑的草蝴蝶。
徐應白有點嫌棄地看了一眼手上的草蝴蝶——他實在沒編過那么丑的,然后他把那只草蝴蝶輕輕放在付凌疑的手心。
“給你!
徐應白說,話音落下之后與付凌疑擦肩而過。
付凌疑低頭看著這只丑丑的草蝴蝶,想笑一個,但最后卻沒笑出來,他充血的雙目猩紅得有點可怖,卻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
而另一邊,走到一半,徐應白直覺自己似乎忘記了什么事情,記憶里一晃而過的綠蝴蝶和人影讓他下意識回轉過頭,但付凌疑已經不在原地。
徐應白搖搖頭,覺得自己有點思慮過重,隨即腳步不停往書房那邊走去。
小年夜里的徐府安靜和樂,子時就熄了燈,不比外面喧囂熱鬧。
滿花樓此時生意正好,莊恣被同門生拉硬拽來到青樓,正僵硬地坐在一眾身姿窈窕的女子中間。
“哎呀!公子喝點酒嘛~”女兒家千嬌百媚的聲音貼著他耳邊過去,嚇得莊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紅著臉站起身來,看見把自己拉過來的同門已經喝得爛醉,被一位咯咯笑著媚眼如絲的女子正拽往客房。
成何體統!
莊恣氣得要死,正準備上前把自己那不務正業的同門給拉回來,就聽見二樓忽然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
衣衫不整的姑娘驚慌失措地從天字號房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大喊道:“媽媽!不好了!房老爺死了!!”
這一聲震得眾人震驚,莊恣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從慌張的人流里面擠到天字號房,只見房內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口吐白沫歪在床邊,正是左相房如意的父親。
侍從顫顫巍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哆哆嗦嗦道:“……死、死了。!”
“砰——”
窗外一聲爆響,慶祝小年的火樹銀花直沖云霄,照亮了天際和眾人驚恐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