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
定襄城喊殺聲震天, 修筑工事的士兵沒有一刻敢休息,城墻被投石器打出好幾個豁口,又被人硬生生重新補上。
魏啟明額角上全是冷汗。
他先前與魏啟安合兵, 雖是解了后顧之憂, 無需擔心有兵馬后抄, 但如今之狀況也好不了多少。
他與魏啟安兵分兩路,一面攻打長安,一面守住定襄城,不讓徐應白的玄甲衛有可乘之機。
魏啟安前幾日攻下長安,派人搜查全城都沒有找到七王爺與皇后的身影。另一邊齊王姜嚴又步步緊逼, 形勢對他們來說極為不利。
偏偏此時徐應白兵分三路攻打定襄郡, 他命中路直攻,北進包圍, 南進阻援,魏啟安的援軍被攔在半道上, 根本沒法到達定襄城。
戰斗已經持續了快十幾天。
援軍被攔截在半道上,北面的關口又無法突圍, 水源又被玄甲衛切斷, 此時的定襄城成了一座被徹底圍困的孤城。
魏啟明自然知道徐應白的意圖, 但也無可奈何。這番圍攻堵截, 堵死定襄城兵馬的所有退路, 即便打不死他們, 也能耗死他們。
況且一旦徐應白攻下定襄,便可直入城池再引兵至長安, 到時處境就更加艱難。
到時候, 長安城就是幾方混戰,難分勝負了!
魏啟明此時暗自后悔, 如果當時沒有那么貪心,如楊世清所說雄踞一方,倒也落不到此等地步!
“勤王救駕!迎天子!!!”
百來名玄甲衛吼叫著用木柱撞門,城門轟隆作響,如驚雷落地。
徐應白穿著輕甲,修長的手指握著韁繩,身后旌旗飄揚。
前衛帶頭沖鋒,奔馳的駿馬在戰場上發出令人心驚的嘶鳴。
“援軍還能不能到!”防守城墻的士兵絕望地抵著門大喊道。
城門外,木柱仍舊在狠狠撞擊。
“今日必攻下定襄城!”戰場上,充當前鋒的王暉揮舞著手中的長劍,“摘了反賊的腦袋下酒!!!”
城樓外中軍逼近,魏啟明借口受傷咬牙下了城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弓兵嚴陣以待,徐應白騎著馬仰頭看向城樓,陽光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
“弓兵變陣,”徐應白將手壓下,冷聲道,“放箭!”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烏壓壓的箭雨直沖城樓而去!
“啊啊啊啊——”
城樓上無數士兵從墻頭滾落,發出駭人的慘叫。
云梯上的士兵借此機會爬上了城樓,而后堵塞的城門同一時候被猛地撞開!
鐵蹄聲震動大地,王暉帶著騎兵沖殺而去,步兵緊隨其后,喊殺聲響徹整個定襄城。
巷戰大約持續了一個時辰,定襄城內的敵軍被斬殺俘虜殆盡。卻始終不見魏啟明的身影。
徐應白下了馬,那身銀白輕甲還穿在身上,孟凡帶著幾個暗衛護在他身邊。
“咳……”
徐應白握緊手抵在唇邊輕聲咳嗽,臉色有點發青。
這幾日來徐應白因為戰事都沒休息好,要時時盯緊敵軍,更改作戰計劃,難免累人,若是早兩年還能不露聲色地忍下來,此時卻是做不到了。
孟凡小心地護著他往前走了兩步,身后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孟凡回頭一看,付凌疑翻身從馬上下來,手里抱著一件狐裘疾步往他們這邊過來。
付凌疑臉上還沾有斑駁的血跡,狐裘卻意外的干凈。
孟凡識趣地后退兩步,付凌疑將那件狐裘披在徐應白身上,順勢握住徐應白冰涼的手。
傳信兵急匆匆穿過人群:“西門有幾處逃竄痕跡,寧王恐怕是跑了!”
徐應白挑了下眉毛:“跑得倒是快。”
“無事,”徐應白道,“讓他跑,殺他也不差這一兩天。”
簡單整飭一番士兵,徐應白換下身上的輕甲,在城中巡視。
他曾經在定襄郡任職,在定襄城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后來他又被調往長安,本以為沒有機會再回來,沒想到再回到定襄,竟然是這樣的情況。
定襄城內斷壁殘垣,狼煙未滅,街道上到處都是血跡,間或傳來幾聲梁木倒塌的聲音。
傷兵痛苦的□□傳在耳邊,間或夾雜著幾聲小兒啼哭。
徐應白眼睫低垂,長長嘆了一口氣,緩緩抬腳繼續向前走去。
不過十幾步,付凌疑握著他的手陡然收緊,徐應白一愣,抬眼順著付凌疑目光所向看過去。
前面約莫八九十步的地方,有一座廟宇,廟宇倒塌混亂,里面的石像被拖了出來,在廟門口被砸成許多碎塊。
那些四分五裂的石塊,眉眼還依稀可見,徐應白皺了皺眉,看起來似乎還有點……眼熟。
付凌疑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誰砸的……”
“寧王的人砸的,”一名坐在街道上的老乞丐嘆息著說,“害得我都沒飯吃了,從前這兒的香火可從沒斷過。”
“是你信奉的神嗎?”徐應白看著付凌疑雙眼通紅,不由得溫聲道,“等戰事結束,若是有余錢,可以再修……”
“是你……”付凌疑顫抖地喘出一口氣,“這座石像……是照著你刻的……”
話音剛落下,沒等徐應白驚訝,付凌疑率先轉過身,斷斷續續地吸氣呼氣。
前世那座布滿傷痕的石像仿佛又顯現在眼前,只要想一想,付凌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徐應白沉默著看了一會兒碎得不成型的石像。
“付凌疑,轉過來。”徐應白輕聲說。
話音剛剛落下,徐應白看見付凌疑肩膀起伏一下,而后聽話地轉過身來。
那哀戚又隱隱帶著瘋狂的眼眸死死盯著徐應白。
“你……”
徐應白話還未說出口,付凌疑已經撲了上來,急切地擁住徐應白那單薄的身軀,低頭將額角靠在徐應白的肩膀上,仿佛要確認徐應白是真的存在。
抱得實在有點緊,徐應白忍不住輕微地掙扎了一下,付凌疑后知后覺地松了點力道,啞聲說:“對不起……別動,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徐應白頓了頓,沒再動彈,他能感覺到付凌疑的胸膛震動著,心跳快到駭人。
他想問付凌疑為什么,為什么反應會這么激烈,為什么會這么害怕,為什么一眼就能認出這碎得四分五裂的石像是自己……
可當付凌疑抱住自己的時候,徐應白又問不出口了。
那大概是一段,徐應白想,付凌疑不愿意說出來的記憶吧。
思及此,徐應白嘆了口氣,溫聲道:“沒事的,石像壞了,還可以修的。”
付凌疑的胸膛起伏得更厲害了,只是低聲“嗯”了一下。
而一直到夜晚,付凌疑還是沒有緩過來,甚至還有點應激,他寸步不離地跟在徐應白身邊,像守著獵物的豺狼虎豹,一有人靠近徐應白,他就會瞬間弓起脊背,手壓在刀柄身上,一副蓄勢待發,下一瞬就要與人撕咬的架勢。
搞得來傳信的小兵后背直冒冷汗,連頭都不敢,壓著腦袋跟徐應白匯報情況。
篝火熊熊燃起,傳信兵說完話逃似的撒腿就跑。
徐應白蒼白無色的臉被火光映得暖黃,他忍不住笑了,看向付凌疑溫聲道:“你嚇到他了。”
付凌疑黑沉沉的眼眸看著徐應白,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會兒,緩緩將自己的手從刀柄上撤下來。
“咳咳……”徐應白輕咳著對付凌疑道,“凌疑,過來。”
付凌疑一聽見徐應白咳嗽,頓時有些慌張,他慌亂地在徐應白身邊半跪下來,將火添得更旺一些,順手將那狐裘裹得更加嚴實。
徐應白順勢將頭靠在付凌疑的肩膀上。
付凌疑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抬手摟住徐應白的肩膀。
徐應白極少這樣。
他靠了一會兒,竟然累得睡過去了。
付凌疑不敢讓他在外面遭風,小心地將人抱起來,送回營帳去。
軍中算不得安靜,徐應白睡得卻沉,一路喧鬧過來,竟然也沒醒,可想而知是有多累。
付凌疑將人放回床上,蓋了一層被子。
而后就半跪在徐應白床邊不動了。
徐應白蒼白的面容脆弱無比,呼吸極清淺,幾乎讓人感受不到,仿佛稍有不慎就會徹底斷掉。
這樣的人就應該養在錦繡堆里面,才稍稍讓人放心。
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能將徐應白關起來,綁在自己身邊就好了……付凌疑的腦海里突兀地冒出這一個想法,才冒出一個頭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掐斷了。
他嫌惡地看著自己的手,喉結上下滾動著。
瘋子。
畜生。
徐應白不喜歡這樣。
多好的人啊,怎么能關起來。
可是不關起來,碎掉了怎么辦?
今天碎掉的是石像,那以后呢?
付凌疑眉心狠狠跳了一下,神情扭曲。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俯身靠近徐應白床邊的手,用額頭輕輕蹭徐應白的指節。
蘭花香氣瞬間盈滿,付凌疑感覺自己近乎脫韁野馬的理智被拉回來一點。
那手指似乎是感受到什么,輕輕勾了一下。
付凌疑從胸腔發出一聲悶哼,脊骨顫抖銥誮。
徐應白覺得有點熱。
仿佛被什么東西包裹住,熱得有些離譜。
他想睜開眼睛,奈何身體太累,根本睜不開,四周仿佛響起了水聲,如同激流拍上石塊,卷起雪白的浪花,可他記得定襄城內,并沒有河流。
是下雨了?徐應白混沌地想,但為什么下雨還會熱?
他掙扎著想要睜開眼睛,可是太累了,怎么也掀不起眼皮
營帳內,付凌疑見徐應白皺著眉頭,似乎要醒過來的樣子,脊骨一僵,顫抖著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他已經快到盡頭,這會兒卻不敢再動,怕弄醒徐應白,只能喘著氣極力忍耐著不適,那雙烏黑的眼眸閃著瘋狂的光,人小心地,小心地俯下身,在徐應白耳邊輕聲試探:“嬌嬌……”
徐應白雙眼蒙著一塊柔軟的布條,他皺了皺眉,悶哼了一聲,最后仍然沒有醒來。
付凌疑扯了一下嘴角,溫柔克制地吻了一下徐應白的唇,小心地跪了下去,彎折的脊背被月光在徐應白床尾落下了一個灰色的剪影。
切磋
第二日清早, 付凌疑從營帳里面出來,正好遇上了孟凡。
孟凡這會兒正好輪完值,準備去休息, 看見付凌疑出來還打了聲招呼:“頭兒。”
付凌疑點了點頭, 權當作回應。
孟凡正準備離開, 眼神忽然一直:“頭兒,你脖子那塊怎么了?”
付凌疑身形一僵,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那上面有一道紅彤彤的抓痕。
緊接著,徐應白從營帳里面緩步走了出來:“他自作自受。”
孟凡看看付凌疑又看看徐應白, 腦中靈光一閃明白了什么:“……這樣啊……”他腳尖離地, 飛快地和前來交替的暗衛接了下頭,然后頭也不回地狂奔離去。
這可不興多待啊!
徐應白輕飄飄看了付凌疑一眼, 抬手就給付凌疑腦門一個腦瓜崩,付凌疑自知理虧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邊。
昨夜到了最后, 徐應白還是被弄醒了,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了這無法無天的混蛋一爪子, 然后一腳把付凌疑給踹下床, 罰他在床頭跪了一晚上。
付凌疑跪在床頭目光炯炯地盯了徐應白一晚上, 沒移開過眼, 脖子上的傷也懶得上藥, 甚至還因此有些隱秘地高興。
這是徐應白留在他身上的印記。
兵來將往, 事務繁多,此次定襄郡損毀不少, 徐應白在城中等了半日, 李毅和莊恣帶著兵馬來到了城中與他們匯合。
莊恣還是定襄郡郡守,剛到定襄郡之后就忙著安撫民心, 重建城池的防御。
徐應白披著一件厚厚的狐裘去接了李毅一行人。
李毅飛身下馬,身后葉永寧正揮著手與徐應白打招呼:“嬌嬌!”
徐應白點頭應了。
“定襄郡如今已經奪回,接下來,太尉想要怎么做?”李毅抱著手臂看徐應白,“從定襄郡南下,攻打長安么?”
徐應白搖了搖頭:“不……長安兵馬尤盛,先讓他們鷸蚌相爭,我們走另一條道。”
“定襄郡離靈州很近,靈州東接幽州,”徐應白道,“離齊王的老巢不是很遠。”
李毅挑了挑眉:“你是想借道靈州,抄了齊王的老巢?”
“對,兵分兩路,一路借道往靈州去,一路與馮將軍一道,從定襄郡南下,以出疑兵混淆視聽。”徐應白溫聲道,“抄掉幽州之后,南下至渭水,堵死齊王的退路,不能讓他再回幽州割據。”
“我想將這件事,交由你來做。”
“倒是得太尉信任,”李毅笑瞇瞇的,“太尉不怕我跑到幽州,成第二個齊王么?畢竟亂世之間,陽奉陰違互相傾軋之事可不少見。”
“我信永儀,她說過你不會反,”徐應白將狐裘攏了攏,“我自然也就信你了。”
李毅揚了揚眉毛,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嘴上卻道:“她說的可不算。”
而站在徐應白身后的付凌疑緩緩抬眼,看向李毅。
李毅鋒芒畢露,挑了下眉毛,毫不顧忌地瞪了回去。
“看我算什么本事,”李毅嘖了一聲,嘴上毫不客氣,“你不過一介侍衛,做的事情也不過那幾件,若是換一個人做也綽綽有余,不說我,若是有人真反了,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孤身一人刺殺主帥?”
“將門之后混成這個地步,”李毅上下嘴皮一合,哼笑了一聲,“若我是你,早就羞愧難當,恨不得以死謝列祖列宗了。”
“說到底,”李毅拍拍自己鐵甲上的飛灰,又添了一把火,“你也沒什么大用處。”
這話說得極毒,可付凌疑細思下來,竟又有那么幾分道理。他喉結上下滾動,手握得死緊,指甲嵌進血肉里面,被說得臉色蒼白,血色褪盡,無言以對。
一旁聽了全程的葉永寧一個頭兩個大,她知曉徐應白與付凌疑的關系,雖也意外徐應白的選擇,但既然是徐應白自己選的,那旁人自然也無可置喙。況且徐應白又向來是個護短的人,葉永寧生怕李毅這一番話讓徐應白不開心。
若是一個不高興,惹病了怎么辦?
她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一臉難辦的樣子,但很快,她驚訝地發現徐應白對此未置一詞。
他神情仍舊平靜溫和,沒有出言制止李毅的話,只是偏過頭,輕輕看了付凌疑一眼,而后又很快轉了回去。
這樣一來,竟像是默認了李毅的話語。
付凌疑的臉因此白得更厲害,葉永寧幾乎覺得他下一瞬就會厥過去。但是并沒有,葉永寧看著付凌疑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而后他小心地邁開步子,顫顫巍巍地伸手想去拉徐應白的衣角。
可是才到半空中,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臉色慘白地把手放下,藏回了后背。
李毅自然也沒錯過付凌疑的動作,揚眉輕笑了一聲,不屑道:“怎么,這會兒想找人給你出氣?”
葉永寧聞言兩眼發黑,恨不得上前把李毅打暈拖走!老天爺,到底有沒有人管管他,在益州當山大王放肆也就算了,怎么在這也口無遮攔的?
怎么比自己還話多!
另一邊,付凌疑咬緊牙關,并沒有回話,手下意識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刀都按上了,想出氣的話,”李毅眼極尖,長劍順勢出手,“不如自己來!”
他巧妙地繞開了徐應白的位置,劍尖直刺付凌疑的面門:“讓我也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點本事。”
付凌疑連退了好幾步,拉開與徐應白的距離,同時閃身躲過李毅手中劍鋒,他偏頭看了徐應白徐應白一眼,后者仍舊好端端地站著,目光落在付凌疑的身上。
付凌疑轉頭看向李毅,劍鋒呼嘯而至,他身體下意識的反應比起腦子里的思緒更快,橫刀霎時出鞘,雪亮刀光與寒涼劍刃短兵相接,撞出一陣金石之聲!
“鏘啷——”
李毅的劍刃被粗重的橫刀撞出一個缺口!
少年將軍很少遇到如此勢均力敵的對手。眼里閃著點興味。
上次付凌疑宰完刺客,李毅就想著有機會一定要與這人切磋。
今天正好合適!
劍刃與刀鋒再一次相撞,一路火花帶閃電,駭人得很。
徐應白安靜地看著這兩個人交手,他看得出來付凌疑并沒有用盡全力,甚至還有點不專心,在刀劍相撞之時還頻頻看向自己,倒不是輕視李毅,而是怕自己不高興,不允許。
若是自己露出一點不悅的意思,徐應白毫不懷疑,付凌疑就是被劍戳死了也不會再還手了。
李毅的劍快得有些嚇人,轉瞬之間削掉了付凌疑鬢邊的一抹碎發,他猖狂道:“專心點,不然你要是不小心被砍死了,我也不會和太尉道歉。”
付凌疑緊抿著唇,黑沉沉的眸子動了動,余光看見徐應白轉過頭,不知在和葉永寧說些什么。付凌疑有一瞬的失神,然而就這么一瞬,他手上麻筋一痛,整只手都在發顫,橫刀自手中被一劍挑飛,一半斜插進堅硬的泥土里面。
長劍回鞘,李毅挑了下眉,可惜道:“打個架還走神,我勝之不武,這次不算,我們下次再打。”
而后他轉向徐應白,揚聲道:“既然得太尉信任,將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我,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徐應白微微點頭,溫和道:“既如此,等將軍休整好,我們再詳談此事。”
他從頭到尾沒有將目光放在付凌疑身上。
李毅紆尊降貴地點點頭,飛身上馬走人了。
他要回去休整,葉永寧自然也要去,她翻身上馬,走時回了個頭,付凌疑失魂落魄地走著,卻步步不離徐應白身邊。
她過頭,搖頭長長嘆氣:“唉……”
李毅一邊操縱著韁繩,一邊偏頭問葉永寧:“剛才太尉同你說了什么?”
葉永寧按了按太陽穴,開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想讓付凌疑同我們一起走,也不必照顧,讓他當個普通士兵跟著上陣就好。”
李毅有些驚訝,朗聲道:“就他?離開太尉?要跟我們一起上陣?”
“我倒是不介意多一個殺敵勇猛的士兵,校場練兵還能切磋呢。”李毅玩味地笑著,“只是他應當不樂意離開太尉吧,你看他成天除了待在太尉在的地方,還去過哪?”
“我也不清楚,”葉永寧道,“不過嬌嬌說他自有辦法讓付凌疑去,讓我們不必擔心。”
說完葉永寧一鞭子打在了馬屁股上,放聲道:“不同你說了,我還要去見我阿姐呢!回見了您嘞!”
李毅還沒反應過來,葉永寧的馬已經躥出去老遠,他氣急敗壞地一夾馬肚子,撒丫子朝葉永儀所在營帳追了過去。
大風卷起,從兵馬道吹至將軍營,呼呼打在營帳上。
帳內謝靜微和魏珩腦袋對著腦袋看策論,謝靜微癟著嘴看得頭昏眼花,魏珩卻是游刃有余,神色自若。
徐應白對著謝靜微的腦袋點了一點,溫聲道:“帶阿珩去師祖那學一會兒吧,師父有些事要處理。”
謝靜微眨巴眨巴眼睛,十足乖巧地應了聲好,拉著魏珩出了營帳。
帳內頓時只剩徐應白與付凌疑兩個人。
付凌疑手足無措地站在徐應白對面,黑得不見底的眼眸慌亂地看著徐應白。
徐應白最近身體越發不好,狐裘幾乎不離身了。他坐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點在桌面上,而后似乎是覺得冷,忍不住將狐裘裹得更緊,白色的絨毛圍著他蒼白昳麗的面容,他半張臉都陷了進去。
“坐下。”徐應白溫聲開口。
付凌疑聞聲脊骨猛地一顫,差點就條件反射跪下來。
“我有些事……咳咳……”徐應白手握成拳抵著蒼白而枯槁的唇,嗓音卻仍舊溫和,“想同你說說。”
射箭
付凌疑烏黑的眼眸閃了閃, 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要同我說什么?
未知的感覺讓付凌疑沒由來地感到恐慌。手指糾結地絞在一起。
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睛映著一點光,他認真仔細地打量了一會兒付凌疑,最后說:“你想同李毅他們一起上戰場嗎?”
話音落下, 付凌疑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他喉結滾動, 猛然間知道了什么,胸膛重重地起伏著,嘴里艱難地擠出一個字:“不……”
而后他猛地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朝徐應白而去,撲通一聲跪在徐應白的腳邊。
腳下塵土震動。
徐應白蒼白的手微微一動。
卻最終沒有如心中所想的那樣去扶起付凌疑。
“徐……徐應白, 不要趕我走……”付凌疑沙啞的嗓音傳過來, “我……我有——”
徐應白眼睫顫了顫,目光所及之處, 付凌疑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付凌疑胸膛起伏著, 他張開嘴,卻一瞬間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李毅的話語仿佛又響在付凌疑的耳邊, 他一時發不出聲音。
“你不過一介侍衛, 做的事情也不過那幾件, 若是換一個人做也綽綽有余”
“說到底, 你也沒有什么大用處”
自己確實沒有太大用處……付凌疑十分悲哀地洞悉了這一個他不太愿意承認的事實。
至少在徐應白這里, 自己并不是無可替代的。
不論是貼身保護還是照顧, 換一個人來做,也未嘗不可。自己唯一的優勢大概是自己足夠愛徐應白, 可是……愛又有什么用呢?比起江山社稷, 黎民百姓,哪一樣不比他的愛更重要呢?
付凌疑知道, 從一開始徐應白就身體力行地告訴了自己,情愛于他來說并不是不能割舍的東西。他比所有人都溫和善良,也比所有人都殘忍。他的殘忍對自己,也對別人,愛他的人,越愛就越痛苦。沒有人能看他一步一步披荊斬棘遍體鱗傷卻無動于衷,但也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往前走的腳步,只能看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些深淺不一的腳印或通往終局,或者在半路就戛然而止——就像上一世那樣。
如果有人能為他掃除障礙……可是……付凌疑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強大,強大到可以為徐應白蕩平所有的障礙。
那自己有什么本事能留住他?又憑什么留在他身邊?又能為他做些什么?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又只是一瞬,付凌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徒勞道:“我可以……我都可以改!我也可以學!”
他抓住徐應白垂下來的一節衣袖,近乎凄厲道:“我哪里做得不好,我都可以改,哪里不會,我都能學……你不要,不要趕我走!”
“我沒有要趕你走。”徐應白的聲音仍舊很溫和。
他伸手去揪了揪付凌疑的頭發,而后順著發絲往下,捏住了付凌疑的脖頸,想要付凌疑仰起頭來。
付凌疑順從地仰頭,目光死死地盯著徐應白,烏黑的眼眸劇烈地顫動著。
“只是想讓你去試一試,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徐應白避開付凌疑的目光,聲音很輕,“你也不能只跟著我。”
“況且,只消幾個月,我們就能再見面了。”
付凌疑聞言全身發抖。
嘴里的話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上輩子,也是這樣……這樣說的。”
“我走了……”付凌疑幾乎有點跪不住,脊骨支撐不住似的往下彎,他粲然笑著,“……然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徐應白一愣。
付凌疑有些喘不過氣,他抬手狠狠咬住自己的拇指,艱難地呼吸著。
徐應白看著他,沒有說話。付凌疑的發絲蹭著他的手心。
他沒有想到付凌疑這樣敏感。
可是待在自己身邊,又有什么好處呢?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再死一遍嗎?
“我知道我有千般不足萬般不好,”付凌疑啞著嗓子,聲音失色而扭曲,“所以我不求其他,我只想留在你身邊。”
“侍衛也好……奴仆也好……都可以,我不在乎……”
“求求你……別讓我走。”
徐應白沒有答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付凌疑。
付凌疑此時可以說是狼狽不堪,眼睛通紅,卻掉不下眼淚,脊背一直在發顫,仿佛痛苦已經壓穿他的身體。
他握著自己衣袖的手一直在發抖,像一只已經被丟棄,無計可施的犬。
好似一直都是這樣。徐應白想。
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如此輕而易舉地讓付凌疑感到痛苦。
徐應白烏黑長睫顫動著,他臉色蒼白如金紙:“付凌疑,愛我讓你覺得很痛苦嗎?”
付凌疑嘴唇囁嚅著,臉色刷一下慘白。
“……我……”付凌疑慌亂起來,“我沒有這個意思……”
“不用解釋,我看得見……對不住,”徐應白聲音很輕,幾近一聲嘆息,風吹就散,他勾起唇角淺笑了一下,遺憾道,“說起來,我算不上一個良人,你喜歡上我,著實有點倒霉。”
徐應白捫心自問,或許自己所做,連最尋常的一對夫妻之間應該做的都沒有做到。
可他也沒有辦法,這樣殘破的身體,這樣的世道,他能掏出一點心思去回應愛已經是極限,多余的真的給不出來了。
“你說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不想讓別人覺得你只是我的侍衛,只是我的奴仆,只能遠遠地站在我后面,哪有一對夫妻是這樣的?愛一個人不是這樣愛的。”
“你是一個人,不是我的附庸……”
“我說過的,希望有一天你能站到我身邊來。”
付凌疑眼眶通紅,說不出話也掉不下淚來,只聽見徐應白又繼續開口。
他聲音實在很輕,又斷斷續續地咳嗽了兩聲,好像這樣說話費了他很大力氣。
“況且我確實……是想讓你走得遠點,我不想你又看我死一次,”徐應白聲音越來越輕,“我從不瞞你什么,我的一切,我還有多久,你都很清楚的。”
“但是……若是我命好,撐過去了,”徐應白溫柔地笑了笑,“那你就能帶著軍功來娶我了。”
“如果不好……也能讓你替我守一守,你能明白嗎。”
付凌疑感覺整顆心都要被徐應白一句一句給剜出來了。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大牢的時候,你承諾過我什么?”
付凌疑聞言閉上眼,眼淚砸在徐應白的手背上,徐應白的手抖了一下,而后聽見付凌疑喑啞道——
“我會聽話的。”
第二日,付凌疑向李毅遞了信。
李毅驚得要命,瞪大眼睛看付凌疑身后的徐應白。
還真勸動了!
徐應白很是溫和地一頷首:“凌疑之后就交給你了。”
托孤似的話讓李毅后背都是涼的。
“軍規森嚴,”李毅決定再確定一下,對付凌疑道,“跟著我走了,可不能亂跑的。”
付凌疑抬起頭,豎起三根指頭平靜道:“我不亂跑,我以性命起誓……”
“誒誒誒打住!”李毅趕忙制止付凌疑準備發毒誓的行徑,“發誓就不用了,我信你!別舉手我真的信你不會老跑的!”
“那你后日就來軍營里面吧,”李毅嘖了一聲,“我們再過三四天就要啟程了。”
付凌疑點了點頭。
得了李毅首肯,兩個人往回走。
風聲陣陣,他們路過練兵的校場。付凌疑忽然頓住腳步,望著校場里面的士兵出神。
紅心靶子映在他的眼簾。
翻江倒海的記憶洶涌而來,千萬支鐵箭穿過江風,直指一人。
付凌疑脊骨顫了顫。
徐應白回頭看他,溫聲問:“怎么了?”
“沒什么,”付凌疑輕聲道,“……走之前,我能教你一樣東西嗎?”
沒過一會兒,兩個人站在了校場上。徐應白裹著厚厚的狐裘,在烈陽高照的夏日顯得十分突兀,周圍的士兵都好奇地看著他。
付凌疑挑了一把最輕的弓遞給徐應白。
徐應白雙手接過,溫聲問:“為什么想要教我這個?”
“…………”付凌疑沉默了一會兒,道,“你用弓箭方便些。”
語罷他繞至徐應白身后,環過徐應白的肩膀,握著徐應白的手,扶起了徐應白手中的長弓。
徐應白幼時學過一些騎射,玄清子教他君子六藝,一樣不差都讓他學過,只是身體不好才被擱置下來。
而這么些年過去,徐應白再一次摸弓,覺得十分生疏。
付凌疑的手握著徐應白蒼白的指節,帶著徐應白拉開了這把弓。
他的手很燙,顯得徐應白指節涼得像冰。
徐應白目視前方,一點一點地隨著付凌疑的話調整手的位置,找到那個最省力的部位。
弓彎如滿月,付凌疑低頭虛靠在徐應白的肩膀,眼尾漫上一抹讓人覺得驚心動魄的紅痕。
“以后如果有不軌之人想要靠近你……你就用箭把他射死。”
徐應白聞言忍不住笑了笑。
大風吹過,草木作響。
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著遠處的靶心,鬢邊散亂的烏黑發絲被長風卷起,衣袍也隨之獵獵作響。
“砰——”
錚鳴聲驟然響起!
那支鐵箭割破風聲,正中靶心。
夜話
就這么練了十幾發箭矢, 雖說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但徐應白自覺肩膀抬得有點痛,手也被弓弦勒得有些許麻。
到底是久不用刀兵, 再加上身體孱弱, 沒有其他人那樣的體力。
“我這也算是學會了吧, ”徐應白嘆了一口氣,輕笑一聲,“今天就到這吧。”
付凌疑頭輕輕靠向徐應白的肩膀,討好似的問道:“出兵那日,你會來送我嗎?”
徐應白摩挲著指腹那還未消下去的勒痕, 頓了一會兒溫聲道:“我作為一軍統帥, 不出意外自然會去送你們。”
付凌疑聞言抿緊嘴唇,他眼角的紅痕還沒消下去, 徐應白話音剛落,那痕跡就有卷土重來的趨勢。
但他很快壓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低低應了一聲好。
兩個人就此下了校場,往營帳走去。
中途徐應白有些累, 付凌疑干脆勾住了徐應白的腰, 將人打橫抱起來往回走。
徐應白已經習慣付凌疑動不動就要把自己抱起來的舉動, 波瀾不驚地勾起了付凌疑的脖子。
然而付凌疑卻沒那么自然了, 即便兩個人早已坦誠相待, 他還是會被徐應白隨手的舉動而弄得呼吸凝滯, 心口狂跳起來。
他喉結滾動了幾下,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徐應白蒼白的手指按在付凌疑的頸側, 末了輕聲嘆道:“勾個脖子而已, 你緊張什么?”
“我不緊張。”付凌疑啞著嗓子說。
砰——
然而如擂鼓般的心跳實實在在將他出賣。
徐應白手指微動,低低嘆了一口氣。
巡防衛和路過的兵士后勤眼觀鼻鼻觀心, 快步從他們身邊經過,就當做看不見。
離他們不遠的幾位暗衛欲言又止。
有暗衛撓著腦袋問孟凡:“頭兒真能和主子分開啊?”
孟凡搖了搖頭:“我哪知道,但主子性子向來強硬,若是非要頭兒走,頭兒也沒有辦法,你見頭兒什么時候能拗得過主子?”
“也是,”暗衛道,“誰能拿捏得住主子啊!”
話音剛落,就被孟凡踹了一腳:“別說了!趕緊跟上去,想被頭兒罰啊!”
本來在眼前的兩個人果然已經離他們有幾步遠了,暗衛們一想到付凌疑那張冷臉,頓時感到頭皮發麻,屁滾尿流地跟上去了。
三日后,大軍就要啟程。
啟程前夜,徐應白自夢中驚醒,心悸氣短,額頭上浮了一層薄汗,他咳嗽兩聲,下意識叫了一聲:“凌疑……”
等叫完,徐應白才想起來,付凌疑在昨日已入軍營。
而等到天亮,大軍就啟程了。
李毅從來不慣著人,能讓付凌疑遲兩日進營已然是看在徐應白的面子上大發慈悲了。
昨日付凌疑一步三回頭地看自己,那眼神實在可憐,徐應白因此險些松口讓付凌疑留下來。
徐應白斷斷續續地咳嗽著,一手抵著發疼的心口,一手去摸放在床頭的瓷瓶,倒了一顆藥出來,臉色在月光下慘白如紙。
只可惜到底理智大于情感。
沒過一會兒,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守夜的暗衛匆匆忙忙地進了門,著急忙慌地把徐應白地上半身扶正,又去給徐應白打了碗水。
碗沿抵著徐應白枯槁而蒼白的唇,他費勁地喝了小半口,就著水把藥咽下去了,才發現這水是涼的,淌進胃里更加森冷,徐應白嗆咳一聲,把碗從唇邊推開。
藥效還沒起來,徐應白冷汗涔涔,整個人像是從冰水里面撈出來的,全身上下沒一處能夠動彈。
暗衛這才發現水是涼的,他剛才太著急便沒試水溫,此刻大驚失色地跪了下來:“主子!屬下不是故意的!”
要換付凌疑在此,這碗水絕不可能是涼的。
暗衛瑟瑟發抖地等著徐應白罰人。
“咳咳……我知曉,”徐應白眼睫顫了一下,抽出一張帕子仔細地將手上的血擦干凈,“咳……你們本來也不是用來伺候人的。”
這群暗衛一開始學的就是殺人越貨,刺探軍情,照顧人并不是他們分內之事。
何況還是這樣一個病入骨髓的人。
“退下吧。”
暗衛戰戰兢兢地磕了個頭,看著徐應白蒼白的臉色囁嚅了一會兒,又想起付凌疑的囑咐,鼓起勇氣開口道:“主子……頭兒說您離不開人……”
“退下,”徐應白皺了皺眉,“你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暗衛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屬下失言!”
“不論我之后如何,”徐應白閉了閉眼,“不許再告訴他。”
暗衛后背泛起一層冷汗,他重重點了點頭,應了一聲是,而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他剛出營帳,還沒站住腳,就見帳外站了個清秀的少年,正是魏珩。
“七殿下,”暗衛行了一禮,“您……是來找主子的么?”
“不是。”魏珩搖了搖腦袋。
“我夜里睡不著覺,出來走走,”魏珩道,“剛剛路過老師的營帳,看見你急匆匆進去,是老師病了么?”
暗衛的嘴很嚴,沒有徐應白的許可并不多言,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殿下,夜已經深了,還請殿下早回。”
魏珩眉毛動了動,有些不放心。
“我想想見見老師,”魏珩輕聲細語道,“放心,我不會打擾老師太久。”
暗衛思索了一會兒,抱拳道:“勞煩殿下稍等,屬下需得向主子稟告一番,若是主子允許,殿下方可進帳,若是不許,還請殿下早回。”
魏珩點了點頭,目送暗衛進了營帳。
營帳內傳來細細碎碎的咳嗽聲,不一會兒那暗衛就出來了,對著魏珩行了禮:“殿下,主子請您進去。”
魏珩快步進了營帳,剛一進去就急急低喊了一聲:“老師!”
徐應白將第二張染血的帕子扔進簍子里面,剛剛點燃的燭火散著微光,照亮徐應白那張讓人見之不忘的容顏。
魏珩依稀能看見他唇間隱含的血跡。
“老師……”魏珩道,“你……你的病……”
他想問徐應白的病到了何處,卻又不敢問出口,怕徐應白張口就是一口血,只能上前去給徐應白拍背,憂心忡忡地看著徐應白的側臉。
“勞煩殿下……”徐應白開口道,“扶一下臣,臣有些動不了了。”
魏珩趕忙將徐應白扶好,讓他能靠著
“嚇到殿下了吧。”
徐應白溫聲道。他知道魏珩想問什么。
七皇子殿下雖然少年老成,也頗有自己的心計想法,可面對信任的長輩,還是免不了露出心思,何況他對面還是徐應白。
徐應白一邊斷斷續續地呼吸著,一邊看著魏珩輕聲回答,“殿下,臣……”
他頓了一會兒,還是避開了自己的病:“這么晚了,殿下怎么還不睡?”
“有些睡不著,”魏珩如實回答,“出來走走,順路來看看老師。”
徐應白顫顫巍巍地吐了一口氣,丹藥起效很快,他現在已經舒服不少,等那口氣徹底呼出,他輕聲開口:“殿下來得正好,明日……若是臣不能去送軍,你就代臣去吧。”
“老師!”魏珩蹭一下站了起來。
他隱隱約約察覺到什么:“我……我還不夠好……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和老師學……”
“你是皇子,是我們效忠的主君,早晚要學著接手一切,”徐應白語氣仍舊溫和,“況且……咳咳……世上才人……萬千,沒有臣,也有別的人能教殿下。”
“臣或許不能陪殿下多少時間了。”
魏珩憂心地看著徐應白,一時間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道:“等打贏了,我們去找陳太醫,他醫術那么高明,一定有辦法的。”
徐應白專注地看著魏珩,沒有打破魏珩眼中的希冀:“但愿吧。”
而后他將手中藏著的一件東西遞給魏珩。
魏珩小心地接過來。
那是一根很簡單的紅繩。
“這紅繩原來栓著一塊玉,那是臣的母親留給我的,”徐應白溫聲道,“后來玉被臣當掉,老板見臣不舍得,就將紅繩留給了臣。”
“臣將它隨身攜帶,近兩日挑了點時間把它制成一條手繩,若臣明日真的去不了……勞煩殿下替臣交給付凌疑。”
“……這等重要的東西……”魏珩覺得自己像接了個燙手山芋,手都在抖,“老師……您還是親自交給他……”
徐應白搖了搖頭。
“殿下去吧,”徐應白神色平靜,語氣溫和而冷靜,“他總要走的,見了還要舍不得,會更難過的。”
“那就不讓他走了!”魏珩道,“況且,有他在,老師也能被照顧得更好。”
“殿下,必要的時候,人要學會割舍與放下。”徐應白搖了搖頭,緩慢而又堅定地開口。
割舍感情,放下執念,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況且,狼是要被放回原野的,如果一直待在人身邊,被人養熟了,人死了,他也會死的。”徐應白看起來有些難過,聲音卻仍舊很溫和,“臣不知道這樣做能否拉住他,但是……臣還是想試一試。”
魏珩定定地看了徐應白一會兒,低下頭回答:“我明白了,老師。”
聞言徐應白安然淺笑,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而后他胸膛驟然起伏得厲害,抵著唇又咳嗽了好幾聲,好一陣才停下來。
好在這次總算沒咳血。
不會嚇著人。
魏珩緊張地看著徐應白。
“夜深了,”良久,徐應白終于開口,“殿下回吧。”
魏珩緊緊抓著那紅繩,他將徐應白扶好躺下,向徐應白行了一禮,又替徐應白將燭火熄滅,一步三回頭地出了營帳門。
大風拍打山野,月明星稀,鷓鴣聲響,魏珩抬眼望向那一輪明月。
再有兩個多時辰,就要天亮了。
送別
次日清晨, 大軍集結。
李毅騎著高頭大馬立在軍前,用布擦拭自己的長劍,付凌疑穿著兵士的衣服, 站在軍隊之中。
他并非什么高級的將領, 只是一個無名小卒, 得真的立功了,才能升職。
城門口一陣喧鬧,葉永寧騎著馬沖出來,而后利索地勒住了韁繩,生生把狂奔的駿馬拉住了。
“李毅!”葉永寧把手上的金絲護甲豪邁地往李毅身上一扔, “我阿姐好不容易才弄來的, 給我拿好了!”
“嘶——哪有你這么亂扔的啊!”李毅手忙腳亂地把東西給接住,一邊不滿地大聲嚷嚷, 一邊警告地指指葉永寧的腦袋,葉永寧理直氣壯地瞪回去, 冷哼了一聲。
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城門口就又來了人, 付凌疑趕緊看過去, 神色繃緊, 肉眼可見的緊張。
城門口馬蹄聲響, 掀起陣陣飛塵。付凌疑緊緊盯著城門口, 不敢錯過一點。
出來的是幾名眼熟的將領, 他們身后還藏著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似乎穿著一件白色的衣裳, 付凌疑目不轉睛地看著, 手微微有些發汗,在看到那一抹白色時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 哽在了胸口處。
緊接著,葉永儀的聲音傳過來:“你們兩個人又吵起來了?”
剛才還在針鋒相對的兩個人頓時偃旗息鼓。
葉永寧白了李毅一眼,歡歡喜喜地找姐姐去了。
那穿著白衣的不是徐應白,而是葉永儀。
付凌疑喉結滾動,干癢的嗓子咽下一口唾沫,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繼續希冀地看過去。
又是一陣馬蹄聲,穿著黑色衣裳的魏珩縱騎而來,很快就到了幾名將領前面,他勒住韁繩,在馬上抱拳,給李毅行了一禮。
城門處再沒有動靜,付凌疑心涼了半截,壓抑不住的心慌顫然自脊骨往上爬。
徐應白怎么沒來?
魏珩行完一禮,抬首沉靜道:“老師身體抱恙,恐怕來不了了,因而本王代老師來為大軍送行,還請將軍見諒。”
付凌疑手指微微一顫,呼吸停了一瞬,他立刻想越眾而出,可是動腳的一瞬就想起如今自己身在何處,軍紀森嚴,沒有上頭的吩咐,哪里有走動的機會。
他生生止住自己的動作
另一邊,李毅聞言眉毛一挑,轉頭看了一眼在人群中仍舊有些扎眼的付凌疑,嘴上道:“無妨,太尉身體不好,該多加休養才是。”
魏珩點點頭,他在士兵堆里面掃了兩眼,很快看見了緊抿著唇的付凌疑。
“本王想見見付凌疑,”魏珩道,“勞煩將軍叫他出來一會兒。”
李毅嘖了一聲,轉頭向付凌疑道:“付凌疑,出列,殿下找你。”
說話的功夫,魏珩已經翻身下馬,他走到付凌疑面前。
“付兄。”魏珩斟酌半晌,輕聲叫道。
付凌疑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不定,嗓子喑啞:“你的老師呢?”
“老師病了。”
話音剛落,付凌疑焦躁不安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他病了?!”
“怎么樣?有沒有危險!”
魏珩的眼皮飛快地合了一下,語氣沉著而冷靜:“不危險,老師說沒事。”
付凌疑咬著牙,烏黑的眼眸顫動著。
“不要信他說沒事,”付凌疑嗓音沙啞,“他慣會逞強硬扛,一定要找人給他把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可以,找好的大夫,像陳歲那樣,每日給他開方把脈,然后盯著他把藥喝下去!”
魏珩愣了一下,陳歲是太醫,為皇室所用,即便徐應白身居高位,也斷沒有日日給徐應白把脈的道理。況且在陳歲離開長安隨皇室南渡之前,魏珩記得,他每七日才進一次徐府。
但魏珩并未深究,只是點了點頭道:“我會的。”
而后他將藏在自己袖子中的紅繩拿出來,遞給付凌疑:“這是老師讓我拿給你的。”
付凌疑一愣,下意識伸出了手。
“這是老師母親留下來的,算是遺物,”魏珩把那紅繩塞進付凌疑手里,“你好好拿著,別弄丟了。”
輕輕一根紅繩仿佛重若千鈞,付凌疑心臟狠狠一抽,手指倏然收緊,將那根普通的紅繩收攏在手心。
那上面有一點不易察覺的,很清淡的香氣,仿佛剛從徐應白身上拿下來一樣。
付凌疑覺得這根繩子燒手。
他飛快地,仿佛狼隱匿到手的獵物一樣,將那根紅繩塞到了貼近心口的地方。
他到底舍不得戴在手上。
馬鞭鞭撻之聲響起,李毅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過來:“聊好了嗎?”
付凌疑低下頭朝魏珩行了謝禮,迅速退回了軍陣之中。
“眾將聽令!”李毅高喊道,“后陣轉前陣!出發!”
數千人扭轉身軀,背對城墻,塵土被士兵的腳步踩踏飛揚,李毅騎馬至前陣,帶著這些兵將趕赴下一個戰場。
兵陣漸行漸遠,魏珩與葉永寧一行騎著馬在原地看著他們遠去,約摸過了一刻鐘,身后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一個稚嫩的嗓音在他們身后響起來,既著急又氣喘吁吁。
“呀……怎么走的那么快。”
魏珩瞬間回了頭,果不其然看見了謝靜微。
還有謝靜微身后,面色平靜,面容卻蒼白的徐應白。
他最終還是來了,只是沒有趕上。
魏珩下了馬去扶徐應白,他有些想問徐應白為何還是來了,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謝靜微扶著自己要掉不掉的道帽,灰撲撲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疼得掉金豆子一邊委委屈屈地回頭同徐應白道:“師父,沒趕上。”
“沒事,”徐應白安撫地揉了揉謝靜微的腦袋,“大概天意如此吧。”
謝靜微回身抱住徐應白的腰,蹭了徐應白一身灰。小孩子敏感得很,知道自家師父沒能見到那人一面,還是有些難過的,干脆抱住自家師父的腰,裝得像個小大人一樣安慰道:“師父,沒事的,別難過,等打完仗就能再見啦。”
徐應白被逗得微微一笑,嘴角勾起一個弧度,輕輕“嗯”了一聲。
等謝靜微松開手,徐應白把他交給魏珩照顧,一個人上了城墻。
天光之下,黃沙漫野,草木枯黃卷折,肆意而來的塞外風吹開徐應白烏黑的發絲和他寬大的衣袍。
遠處軍隊已經漸行漸遠,一個個士兵變成密密麻麻的黑點,又組成大塊的方陣。
徐應白不知道,也看不到付凌疑在哪一行,哪一列,他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目送這支軍隊走遠,蒼白細瘦的手指藏在袖袍中,指腹擦過袖中藏著的那把袖刀。
從這里出發,急行至到幽州,打下幽州城池,再從幽州南下至渭水,最少也要三個月的時間。
徐應白無波無瀾地想,三個月……那他們還能再見嗎?
也許不能了。
那么今天在城墻的這一眼,算不算得上是最后一面?
長風穿過群山,他們同在一片天地。
徐應白釋然地笑了笑。
而眼前萬千士兵身影映在眼底,總有一個人是付凌疑,那應當也算得上是見了最后一面了。
付凌疑緊緊地握著紅繩,走在軍隊最后一列。
紅日已經升起,云霧在光下潰散,鐵甲被映得一片冷光,夾道的荒草被踩踏入泥,軍隊沉默著,堅定地向前走去。
付凌疑卻忍不住轉過了頭。
因為他感覺有一道目光,正遙遙看向他。
然而僅僅一眼,他瞳眸猛縮。
那殘破的定襄城城樓上,立著一個身穿白衣的修長人影。
顯眼至極。
付凌疑忍不住抬起了自己的手。
卻終究落空——
那抹白色人影轉過了身,消失在燦爛的天光里。
解藥
與此同時, 齊王已經到達雍州境內的扶風郡。
扶風郡離長安并不遠,是為拱衛長安而設立,如今齊王姜嚴攻下這里, 離長安僅僅一步之遙。
而此時, 寧王與肅王雄踞長安, 徐應白也即將從定襄郡南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雍州混戰已是不可避免。
可三方都不是善茬,都想除掉其他兩支,錯綜復雜的權力糾葛讓這場戰事中的軍隊既難以聯合,又難以獨自抗衡另外兩方。
于是竟在此刻產生了一種極度微妙的平衡。
扶風郡內, 魏璋和他的鶯鶯燕燕們住在一起, 南海真人正在啟壇,嘴里一陣念念有詞, 手中的符纂無火自燃,飛灰落了滿地。
劉聽玄無波無瀾地陪著南海真人跳大神。
貴妃正在給上座的魏璋喂葡萄, 紫色的汁水染上她精心做的蔻丹。
她近來診出了有孕,魏璋對此驚喜不已, 正盼著她的肚子里面生出一個麟兒。
太醫陳歲背著藥箱悄無聲息地進門, 一位接著一位給這些貴人們請平安脈。寵妃們咯吱咯吱笑著將手伸出去。
等請完最后一人的平安脈, 南海真人的儀式才堪堪結束。
劉聽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朝著上首的皇帝道:“陛下, 禮成了, 接下來便由我的師父開壇,臣在欽天監還有要務處理, 先行告退了。”
魏璋此時咬下一顆葡萄, 紫色的汁水染上他那略顯刻薄的唇。
“愛卿辛苦,”他含糊不清地應了一句, “朕準你告退。”
說完轉頭浪蕩地親了一下貴妃的胸口,哈哈大笑起來,早不見之前找不到皇后時的著急模樣。
劉聽玄松了一口氣。
他著急忙慌地起身,正準備抓著太醫陳歲溜了,卻不料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嬌艷的女聲。
“劉大人且慢,這些日子大人這么辛苦,”貴妃趴在皇帝膝頭撒嬌,“陛下合該給大人些賞賜才對。”
劉聽玄的冷汗頓時下來了,他轉過身,強顏歡笑地朝高臺上的皇帝一笑:“娘娘和陛下厚愛了,這都是分內之事,談何辛苦。”
“若是賞賜,”劉聽玄咬著牙道,“那可真是受之有愧啊!”
貴妃咯吱咯吱笑得極歡,皇帝將她攬在懷里,用手在虛空中點了點劉聽玄的腦袋:“既然柳兒這么說,朕當然要賞賜!況且愛卿的確勞苦功高!等朕回了長安,定封你為侯爺!”
劉聽玄低著頭,暗暗翻了個白眼,在心里啐了一口。
“如今就先賜愛卿百兩黃金,聊表心意吧。”
劉聽玄趕忙跪下來,高聲道:“謝陛下隆恩!”
那貴妃見他起身,仍舊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末了眼神一頓,道:“本宮看劉大人還挺面熟,看來是有眼緣……等我兒降生……就請大人為他卜算。”
劉聽玄匆匆又應了一聲“多謝娘娘厚愛”,和這兩夫婦拉扯了好一會兒,終于得以和陳歲一同出去。
陳歲一邊快步走,一邊念叨著要去找幾味藥,劉聽玄想起前幾日七殿下寄送來的信,開口問陳歲:“陳太醫,你聽過‘血千夜’么?”
陳歲正掏了本醫術出來,聞言道:“此毒我倒是略有耳聞,太醫院對這種毒有過記載,這是前朝皇室配的一種慢毒,中毒之后除了發作之時,幾乎查不出,至今沒有解藥,先前那太尉府的一個侍衛也問過我這事,怎么你也問起來了?”
“我有一個朋友……中了此毒……”劉聽玄心沉下去,隨即又問:“那……陳太醫,此毒能否配出解藥?”
陳歲一邊翻醫術,一邊絮絮叨叨開了口:“解藥……?按道理來說,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它既是一種毒,自然有其解法。”
劉聽玄精神為之一振。
“但是——”誰料陳歲話鋒一轉,“解藥之配制難于上青天,往往要耗費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成帝年間有一個妃子也中此毒,成帝遍訪名醫配制解藥,還沒配出來,那妃子就香消玉殞了。”
“那妃子自中毒至身殞也不過六年。”
聞言劉聽玄心有些涼,緊接著他又道:“那若是……”
他斟詞酌句好一會兒,盡力比劃道:“那若是,中毒不是因為直接飲了血千夜,而是因為母親懷孕之時將毒染至胎兒呢?”
陳歲抖了抖胡子:“你說的怎么和那侍衛一模一樣?”
他狐疑地看著劉聽玄:“你們的朋友是同一個?”
劉聽玄噎了一下:“算……算是。”
這侍衛應當是付凌疑沒跑了,劉聽玄想,不過居然沒向陳太醫如實交代身份。
想來應當是徐太尉自己的意思……挨了這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被敵人鉆了空子。
陳歲看了看劉聽玄,沒有過多問下去,開口道:“如血千夜這樣無解的毒,從母親身體染上毒,毒性因母體保護而減輕,相比于直接飲下毒要好上許多,血千夜又是慢毒,按這般算,若是好生將養,時時按身體改方取藥,壓制毒性,興許能活十幾乃至數十年。”
“若是沒法好生養著……”陳歲遲疑了一會兒,“……又挨了十幾二十年,那便是身殘體破,生死難料,但也有一法可茍延殘喘。”
“什么辦法?”劉聽玄激動地問。
陳歲正色道:“伐骨洗髓。”
“伐骨洗髓,對病人同時輔以藥浴,針灸,湯藥等法強行將其體內的雜質或是毒逼出體外,中無解之毒,迫不得已之下有人就會用此法搏命。”
劉聽玄聽完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又聽見陳歲開口:“但此法實行起來極其困難又痛苦。”
“其一,此法得有幾名醫術高超的大夫同時對穴位施針,還要有人不停給病人喂藥,換藥浴的湯水;
其二,此法一旦實施就不可終止,往往耗時極長,短則七天,長則十天,難有定數;
其三,此法施行起來,病人會極痛苦……醫書有載,用此法者十之七八都疼死了,根本撐不到最后;
其四,此法只治標,不治本,毒入筋骨,大羅金仙都難以清得干凈,要想根治,還是得配出解藥。”
劉聽玄聽得臉都發麻。
“所以那侍衛最后同我說,”陳歲搖搖腦袋,“他朋友說自己用不了此法。”
確實是用不了。
先不說徐應白現今在軍營之中,根本用不了此法,就算是在長安時,也有一堆事務等著他修理,若是抱病在家,皇帝會派太醫日日給他請脈,不懷好意的政敵也輪番來訪。
他根本沒有機會用。
再者,這法子風險也大……
劉聽玄重重嘆一口氣,不禁在心中為徐應白可惜。
“多謝陳太醫,”劉聽玄道,“我會轉告吾友的。”
陳歲點了點頭,匆忙將醫書塞回去,道:“若是你朋友有需要幫忙之處,盡管來找我便是。”
劉聽玄點了點頭,兩人在岔路口分開,劉聽玄腳步一轉,急急忙忙找梅永去了。
“你說這死皇帝和貴妃到底是什么意思?”
坐在梅永處的劉聽玄狠狠喝了一口茶。
“貴妃名為宋柳柳,”梅永皺著眉道,“當年與焦悟寧一同入的東宮。”
“宋家與焦家是大姓,是大晉最出名的世家,兩家互相傾軋爭權奪利是尋常事。”
“如今宋貴妃有孕,”梅永搖了搖頭,“宋家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拉攏皇帝身邊人的機會,自然會向你示好。”
“可這皇帝無權無勢,拉攏他有什么用?”
“他如今受困于齊王處,難道還能掀起什么風浪來嗎?”
在離扶風郡十分遙遠的軍營內,魏珩看著世家的虬結的圖解,有些不解地問。
徐應白輕輕搖了搖頭。
“紙糊的皇帝,那也是皇帝,”徐應白溫聲道,“自晉以后,皇權即便落沒,也從未被真正的取代過。”
“大晉世家繁多,但這些世家能夠做大,也是皇帝給的權力與支持,如果一個世家做得太大,皇帝暫時沒法去除他,自然會去扶持另外的世家,予以抗衡,讓他們沒有辦法繼續強大,擁有實力顛覆皇權,這就是制衡。”
“說到底,他們都是借了帝王的勢。”
徐應白緩慢道:“齊王有篡權之心,但他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必然要有支持他的世家,再徐徐圖之——之前那沸沸揚揚的五德之論,不正是由齊王處傳出。”
“這些世家里面,焦家便是其中之一,因為焦家的皇后如今在我們這里,宋家的那位貴妃又懷有身孕,他必不能眼睜睜看著宋家坐大,自然要找大樹倚靠。而宋家識時務者為俊杰,自然也不會落下這個攀附齊王的機會。”
“但又因宋家的姑娘已經懷了皇帝的孩子……咳咳……”徐應白捂著嘴咳嗽,“那他自然不會只將寶壓齊王身上。
“我們的兵馬打的是清君側,迎天子的名號,依照他們的想法,若是我們贏了,皇帝自然會接回皇后重回長安,繼續坐他的帝位。所以,他們也要拉攏皇帝,俘獲帝心。若是他們再大點膽子,還會和長安兩王暗中示好。”
“幾方壓寶,”徐應白神色溫和,“總有一方能壓贏。”
“來日你為帝王,”徐應白淡淡道,“一定要分清,誰是諂媚示好借你勢的小人,誰是真正為國為民的臣子。”
“分清楚了,才能更好的用他們辦事。”
魏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與此同時,營帳門口孟凡探了個頭過來,得到徐應白許可才躡手躡腳進來了門,把剛熬好的一碗藥悄無聲息地放在徐應白手邊。
徐應白拿起藥碗,輕抿了一口。
藥汁苦而燙,徐應白舌根發麻,整張臉都因此皺了起來。
這幾日的湯藥每天熬三碗,一碗比一碗苦。
他在孟凡和魏珩殷切的眼光下勉為其難地把藥分了幾次喝完,被苦得不行,一喝干凈就將那藥碗一推,揣手坐在了椅子上。
唉……
徐應白輕嘆一口氣,輕輕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有些想念那吃不完的蜜餞“了。
卜算
晉朝國史記載, 大晉開明三年八月,雍州混戰徹底爆發。
微妙的平衡,終究要被各懷野心的兵馬打破。
一時間人心惶惶。
三路兵馬一共打了三個月, 以不死不休的勢頭咬死對方不肯松口。徐應白帶著兵馬連克云陽、新豐、同官幾個重鎮, 對長安形成合圍之勢。
“報——”
傳令兵的聲音響徹按扎在長安城郊的大營。
“敵軍已至富平!”
“什么!”
寧王魏啟明一個健步上前, 單手將那傳令兵給拎起來了:“你說他們到哪了?!”
“富……”傳令兵的脖子被勒住,整張臉漲得通紅,“富平……”
魏啟明手一松,那傳令兵癱軟在地,大口吸氣。
富平有良田百里, 能夠給軍隊補充大量的糧草, 徐應白的意圖看似十分明顯了。
可是富平……離長安并不近,甚至遠不如他第一時間攻下的云陽。
肅王魏啟安聽到這個消息, 也是憂心忡忡。
“如今兩方夾擊,形勢對于我們極為不利。”魏啟安緊盯著布防圖, “可是我想不明白,為何徐應白此次用兵如此險峻。”
“他攻打云陽、新豐、同官幾個難啃的縣, 本以為他想直入長安, 卻不料他會繞道富平。”
“富平……”肅王沉思一會兒, “那里倒是離齊王占據的扶風郡很近。”
寧王冷哼一聲:“他一向都是詭譎的打法, 也不怕一口吃成個胖子!”
一向顯得溫和儒雅的寧王此時毫不掩飾對徐應白的嫌惡, 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肅王不露聲色地看了寧王一眼, 并未說話……
他可是要感謝徐應白殺了寧王唯一的兒子……寧王都五六十歲的年紀,死了唯一的兒子, 這個年紀也難再有孩子了, 就算是登上帝位,最后也要遴選宗室子, 也難怪最后會向自己投誠。
“話雖如此……”肅王道,“但也難得看到他如此用兵。”
躬身在肅王旁邊的劉莽突然出聲:“他應當快死了。”
他自投奔肅王之后便得了重用,肅王能攻下長安城也有他一份功勞,肅王挺賞識這個老太監,便將人帶在了身邊。
“快死了?”肅王的眼睛發出一陣精光,“他快死了?!”
“徐應白身體一直不好……”劉莽露出一個雞賊的笑,“老奴曾經是太后那邊的人,太后有個太醫叫步思時,他給徐應白把過脈,曾告訴過老奴……徐應白脈象細微衰敗,活不長的!”
“若是不勞心費力他至多能撐個一年,若是再這么思慮下去,是難活過今年春秋的,”劉莽笑容越擴越大,“可是哪能不勞心費力呢?”
寧王和肅王在劉莽的這一番話下漸漸掃掉了臉上的憂慮。
“難怪……”肅王陰笑道,“難怪他如此急功近利,竟然想一下子吞掉我們和齊王。”
“若是快死了,那便好辦了,”肅王道,“只需死死拖住他,我看他到底還能撐多久!”
長安兩王喜滋滋地想好了對策,齊王那邊卻是一片緊張。
齊王的將軍幕僚都沒想到徐應白不從云陽攻打長安,反而繞道打下了富平,隔著一條漢水和他們遙遙對望。
然而魏璋不知道這些行軍用兵打仗的事,他只是待在自己的府邸里,與后宮的一群鶯鶯燕燕四處玩樂。
太后焦婉已經放棄規勸魏璋提防齊王,而在龐大的世家焦家看來,這個皇帝已經廢了,還不如換一個了事。
焦家已經從宗族挑了幾個人送入了齊王府,男孩一個做了齊王女兒的丈夫,女兒則做了齊王的側妃,還有一雙兒女,被雙雙送給了齊王的兒子當男寵和妾室,用姻親牢牢扣住了齊王的后院。
宋家也毫不示弱地送了幾個人進了齊王府,和焦家那幾個人爭奇斗艷。
宋柳柳這會兒正摸著肚子,靠在魏璋的肩頭,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魏璋正在喝酒吃肉,一張嘴忙得不亦樂乎,還抽空親了宋柳柳一口,宋柳柳抬手撫臉嬌笑,手背在臉上抹下一面油。她笑容僵了一下,緊接著又生動活潑地貼了過去。
坐在下首的劉聽玄眼不見心不煩。
他手里握著幾根算籌,習慣性地往上一拋,然后就開始跟著卦象卜算。
給自己和妹妹算一卦。
再給徐應白算一卦。
最后給這死皇帝算一卦。
劉聽玄一邊想一邊開始算。
而后他連著算出來三個大兇。
劉聽玄嘴角抽了抽。
雖說自己學的都是些坑蒙拐騙的玩意兒,但是解解悶也還算不錯。
就是這一次略有些驚悚了。
劉聽玄咽了口唾沫,把那幾根算籌收起來,抬頭往魏璋那里看,只見這死皇帝抱著宋柳柳在喝酒,另一邊,一個婢女端了一盤葡萄,往魏璋那里送。
劉聽玄跟在皇帝和宋柳柳身后久了,也認得這婢女,這姑娘是宋柳柳宮里的,似乎是叫春花。
魏璋捻了顆葡萄扔進嘴里面,眼睛一下子被那小婢女吸引住了。
這春花布衣荊釵,臉上未涂粉黛,卻也別有一番風情,端的是一副清麗好顏色。
魏璋覺得這侍女與身邊脂粉氣濃重的一群寵妃極為不同。
宋柳柳長眉倒豎,立刻抱住了魏璋的手臂,對春花道:“葡萄放這,退下吧。”
“不必退下!”
魏璋不悅地瞪了一眼宋柳柳,宋柳柳神情難看了一瞬,撒嬌一般往魏璋懷里蹭:“怎么,陛下有臣妾還不夠嗎?”
春花此時肩膀開始發抖。
“怎么,朕挑女人,”魏璋不滿地將宋柳柳推遠,“還要你同意么?”
“這不是怕……再像上次一樣,”宋柳柳伸手去勾魏璋的腰帶,“上次陛下從臣妾這帶走一個婢女,不是不愉快么……”
“那是她不懂皇恩浩蕩!”魏璋想到此事就怒氣沖沖,“朕寵幸她,那是天大的福氣,她竟然敢違逆朕,咬傷朕的手!”
“若不是查不到她的族親,”魏璋咬牙道,“朕必定要誅她九族!”
“不過,朕砍了她四肢,拔了她的舌頭做成人彘,就是可惜被徐應白那個多事的發現了,給了她一個痛快……”魏璋站起身用手拍了拍春花的臉,“你應當不會這樣吧。”
春花抖如糠篩,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往下掉:“奴婢……奴婢自然不敢……皇恩浩蕩……奴婢感激、感激……”
她被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劉聽玄有些可憐她。
這姑娘,看著也就和她妹妹一般大。
頂多十八九歲。
思及此,劉聽玄跨步上前大聲道:“陛下不可啊!”
“微臣剛剛給陛下卜卦,”劉聽玄煞有介事道,“卦象說陛下需得止欲,不然對身體大有損傷!欲氣太重,還會損傷貴妃娘娘腹中龍子!望陛下三思啊!”
魏璋擰眉:“你這卦沒算錯?”
劉聽玄一邊討好微笑,一邊暗暗給宋柳柳送了一個眼神,宋柳柳立刻知會,抱著魏璋的手臂道:“臣妾近來確實是覺得有些胸悶氣短……恐怕也是欲氣太重,陛下就當為了皇兒忍忍吧,等皇兒生了,臣妾為陛下選妃,陛下的點滴都珍貴無比,怎能委屈陛下寵幸一個不入流的小婢女,若是生出像七王爺那種雜種怎么辦?”
一段話哄得魏璋舒展眉目,龍顏大悅。
“還是愛妃說得對,”魏璋捏了捏宋柳柳的臉,把宋柳柳抱起準備離開,“朕這就帶愛妃回去好好寵愛一番。”
宋柳柳大松一口氣,給了那還跪著的春花一個眼神,讓她快走。
春花連忙站起身,逃似地離開了。
劉聽玄也放下心來,他捏了捏布袋子里的算籌,也走了出去。
等到夜晚,劉聽玄隨便把自己洗了洗,準備入睡,窗棱卻被人輕輕敲了一下。
劉聽玄連忙起身,把窗子打開,只見那叫春花的婢女站在窗子外面,手里拿著個并不便宜的珠釵。
“今日多謝大人救命之恩,”春花道,“奴婢無以為報,這是之前貴妃賞給奴婢的,是奴婢最值錢的東西了,希望大人不要嫌棄。”
劉聽玄擺擺手道:“不用謝,我見你可憐,又與我妹妹年紀相仿,就出手相救罷了。”
春花十分感激:“大人的妹妹必定也是同大人一樣善良之人,會有福報的。”
“不如大人就收下這珠釵,”春花小心翼翼地將釵子遞過去,“贈予小姐。”
劉聽玄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也已經很久沒見她了,我們自小分別,已經數年未見,我只知道她十二三歲就進了宮,但是一直沒能找到她。”
“宮中危險,”劉聽玄憂心忡忡,“也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
春花也是嘆了口氣,抬頭說:“是啊……這宮里頭,天天有人死……就好像陛下今天說的那個姑娘,她叫秋月,是奴婢的好友,我們一同服侍貴妃娘娘……卻不料……”
她的話語在徹底看清劉聽玄的臉時戛然而止。
他們這些婢女,平日里都不敢抬頭看人,怕沖撞貴人丟了性命,可是今夜太晚,兩個人又說了挺久的話,春花也就沒再那么警惕。
她大驚失色地看著劉聽玄。
劉聽玄有些疑惑,伸手去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
“不……不是,”春花磕巴了一下,“大人……您同我那位好友……長得……”
“長得有幾分像!”
劉聽玄如遭雷擊,愣在了原地。
第二日,富平。
暗衛送來的信工工整整放在徐應白的桌子上,徐應白拆開信一目十行地看過去,等到第三封,才摸到劉聽玄連夜讓飛鴿送過來的信。
那信上只有一句話,字跡潦草無比,言辭卻無比激烈。
他要知道自己的妹妹到底在哪。
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睛在信紙上停留了一會兒,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咳咳——”
那咳嗽聲一下比一下大,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全都咳出來。
他艱難抬手用繡帕捂住了自己的嘴,血無聲無息地將白布暈紅。
魏珩十分擔憂地給他拍背。
那紙條飄到了孟凡腳邊,孟凡把紙撿起來,看了上面的內容一眼,一瞬間頭皮發麻。
約摸過了半刻鐘,徐應白終于緩了過來,眼尾一片濡濕緋紅。
“主子,”孟凡將紙條放回到桌面上,“要不要告訴他?”
“說吧,”徐應白低聲道,“不可能瞞著劉聽玄一輩子的。”
“正好你要去扶風郡,”徐應白讓魏珩拿出一個小布包,“就將這個交給他吧。”
孟凡接過那布包捏了捏,有很硬的小塊,也有粉末,應當是骸骨。
他應了一聲是,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徐應白安靜地垂下眼眸,將那張紙條撿起,對準了手上的火折子。
那張紙條很快化為飛灰,消失不見。
回信
不一會兒, 暗衛端了一碗藥進來。
魏珩已經在一旁處理一些軍政事務,徐應白現在病得不輕,已經沒有那么多精力來處理所有事情, 只能逐漸將一些軍政要務讓渡給十五歲的魏珩處理。
有時候, 連一些極為重要的批示, 都是由魏珩來代筆。
好在魏珩天資聰穎,并不需要徐應白費多少心神。
戰事危險,謝靜微和玄清子被徐應白強硬地留在了后方的定襄郡,不允許跟著他去前線,因此此時的營帳安靜得厲害, 只剩魏珩狼毫落在紙頁的細微聲響。
徐應白勉強喝完一碗藥, 額頭上冒了點細汗。
他又拿起一封信,這次是李毅那邊寄過來的。
李毅的字寫得很粗狂, 人卻挺細心,十分細致地描寫了如今他們行軍至何處, 又打探到了哪些消息。
徐應白展開李毅的信紙,忽然有一小張紙從里面掉出來, 徐應白愣了一下, 伸手將那被疊成小豆腐片的信紙撿起來。
信紙那一小塊地方露出點字跡, 徐應白深深看了那字一眼, 悄無聲息地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他沒急著打開那信紙, 而是先將李毅送來的信認認真真看完了。
等看完李毅的信, 他才伸手去夠那小信紙。
信紙被他緩慢展開,與自己有幾分像的字跡出現在眼前。
是付凌疑的信。
自從徐應白不再允許暗衛將自己的情況告訴付凌疑之后, 付凌疑對于徐應白如今怎么樣皆是兩眼一抹黑。
但他在軍營, 條件之艱苦難以想象,兩地聯絡的信鴿也極其珍貴, 沒有給付凌疑用來寄家書的道理,便只能求著李毅寄送軍機時,給他的信留個位置。
因而他每一次用的信紙都不大,字也不敢寫太多,一是怕字寫小了或是糊了徐應白看著麻煩,二是怕延誤李毅把軍機送過去。
但是徐應白很少回信。
即便回了,也是和付凌疑一樣夾在軍機中送回,信中只有寥寥幾句,叫付凌疑保重身體。
他喝完藥或是發病的時候沒力氣提筆,卻又不愿意魏珩幫自己寫,等有了氣力自己動筆寫了,也不愿寫太多,擔心付凌疑看了信看出什么端倪來。
索性就不怎么寫了。
迄今為止,他只回過付凌疑兩次信。
但徐應白收到信時也會想……久久盼不到回信,付凌疑應當會失望的吧。
徐應白琥珀色的剔透眼眸微微一動。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如果能再見到,再道歉吧。
付凌疑的信很簡潔,一句話交代了他現在何處,身任何職,緊接著就是大段的問話和囑咐。
“有好好吃藥嗎?”
“最近睡得好嗎?”
“若是頭疼就叫軍醫來給你按穴,不要強撐。”
“藥再苦也要喝,千萬不要偷偷把藥倒掉,過幾日我想辦法給你寄點蜜餞去。”
…………
最后,付凌疑寫寫劃劃,涂黑了好幾個字,徐應白看了看那露出的邊角和字數,覺得像是肉麻的情詩。估計那頭的付凌疑也被麻出了雞皮疙瘩,將那詩給涂掉了,反而工工整整寫了十個字。
“我很想你,等我回去找你。”
整封信都沒有問徐應白為什么總是不回信,也沒有讓徐應白寫信給他。
徐應白沉默著看了那一串字一會兒,緩慢地收攏五指又放開,而后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輕輕將那封信給折了回去。
他從袖袋里面拿出來一個荷包,將那折好的信紙給放了進去。
魏珩看著徐應白的動作,頓了一會兒問:“老師……這次要回給他信嗎?”
徐應白靜靜坐了一會兒,道:“不回。”
魏珩抿了抿唇,忍不住道:“老師,這是他第十一封……,況且,再過幾日,就是中秋了,真的不回了嗎?”
徐應白手握成拳抵著唇,低低咳嗽了幾聲,他神色很淡,眼眸自然而然地低垂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見自家老師并沒有說話,魏珩捏了捏手里的筆桿,也不再言語。
老師向來說一不二,看來這次也不會寄信了。
但很快,魏珩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新的軍機又從富平大營一路八百里加急送回李毅處。
傳信兵騎著馬風塵仆仆趕回來,將手中的信奉給李毅。
付凌疑站在李毅身前,眼睛倏然亮了一下。
李毅一邊拆信,一邊對付凌疑那不值錢的樣子簡直沒眼看:“……我說你是不是有病,一到時候就杵在我這……”
付凌疑不說話,也沒反駁李毅,只是如狼盯獵物一般緊盯著李毅手里的信封。
李毅把漆印打開,從里面抽出來幾張紙,他粗略看了一下:“好像沒有太尉……”
付凌疑的目光有些焦灼。
“還是沒有……”付凌疑低下頭,“他是不是病……”
話音未落,李毅猛地從那幾張信紙里面抽出張被卷起來的紙條,“這呢!”
付凌疑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從李毅手中接過那一小張紙條。
他顫顫巍巍地將那信展開,烏黑的瞳眸映著點白——那是信紙的顏色。
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話。
“安好勿念,吾亦思君。”
他也在想我。
付凌疑的目光仿佛被燙了一下,狼狽地從那張信紙上收了回來,他將信紙小心的收攏在手心,嘴唇有些哆嗦地想湊過去。
然后他又猛地驚醒,與自己的手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端正地站好,把手心里的信小心的收進自己的胸襟內。
李毅一言難盡地看著他,末了道:“拿了信就快滾回去。”
付凌疑很快滾了。
他還要回校場訓兵。
外面的天很藍,十月秋高氣爽,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到冬至了。
與此同時,孟凡渡過漢水,來到了扶風郡。他輾轉好幾處,費盡心思靠近了齊王練兵的地方,拿到了徐應白囑咐自己要拿到的東西。
等完成好自己的任務,已經是夜晚。
月兒尖尖爬上云端,孟凡好不容易躲過巡查的衛隊,來到了劉聽玄的住處。
劉聽玄憔悴得不像話,兩眼深深地凹陷下去,手里緊緊握著幾根算籌,孟凡翻過窗子進來的時候,他甚至毫無反應,呆滯了好一會兒才轉了轉眼珠子,機械道:“孟大俠?”
孟凡下意識點了點了頭。
劉聽玄又轉了轉眼珠子,緊接著,他猛地站起身沖過來,狠狠揪住孟凡的衣領,聲色俱厲,面容扭曲:“我再問你們一遍……我妹妹到底在哪里!!!”
算籌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孟凡眼里有隱痛閃過,似乎不忍回憶……他摸出那個小布袋塞到了劉聽玄手里,低聲道:“……對不住……她在這里。”
劉聽玄下意識捏了捏塞在手里的小布袋,里面裝著硬塊與粉末,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癱坐在了地上。
機會
衣領子驟然被人放開, 孟凡慣性往后退了兩步。
劉聽玄倉皇失措地打開那小布袋,里面的確是骸骨與粉末。
他定定地看了這些遺骸半晌兒。
“我不信!”他猛地站起來,語氣兇狠, “你憑什么說這是我妹妹!”
“有名牒……”孟凡道, “她生在碧溪, 兄長在她幼時被拐走,后來家中父母俱亡,她也被人牙子拐去賣了,最后又入官府為奴。”
孟凡一邊說一邊將自己懷里面藏著的名牒拿出來,剛冒個頭, 劉聽玄就撲過來把名牒搶走打開了。
他像走投無路的賭徒一般兇狠而無助,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主子找到她時……她已經被做成了人彘,不能說話, 也聽不見,只能用眼睛示意和祈求主子殺了她……”孟凡深深吸了一口氣, “主子……主子便也照做了,刀磨得很快……”
說到這里, 孟凡沒有再說下去。
“滾……”
劉聽玄低聲道。
“什么?”
劉聽玄的聲音太低, 孟凡一時沒有聽清, 不由得問了一句。
“我讓你滾!!!”劉聽玄崩潰地喊到, “你們都是騙子!!!她沒有死!!!”
“我要殺了他!”
他顛三倒四地說著話, 一副瘋子的模樣。
“你別沖動!”孟凡道, “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 狗皇帝會有報應的, 你不要沖動,主子會給你報仇……”
“我說了她沒有死!”
劉聽玄狀若癲狂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 胡亂地撕扯著,嘴里喃喃低語著一些奇怪的話,孟凡不忍心再看下去,干脆利落地上前,橫掌劈在了劉聽玄后腦。
劉聽玄動作一頓,轟然倒在了地上。
孟凡把他挪到了床上,深深嘆了一口氣,他還要回富平,不能停留在這里太久。
更何況,齊王的巡防衛遍布整個扶風郡,他能進到劉聽玄的住處已經是費了大力氣,現在不走,待會兒若是巡防衛例行來此檢查,就走不了了。
走前孟凡將那小布袋撿起來放在劉聽玄手邊,打開窗子利落地翻了出去。
希望……明日他醒過來,孟凡暗暗想,能冷靜下來吧。
為了以防萬一,孟凡又按照徐應白的吩咐,輾轉至梅永處,將劉聽玄的事情告訴告訴了梅永,以防出事。
等到第二日,天光大亮。
巡查的巡防衛和路過的侍女看見蓬頭垢面的劉聽玄跌跌撞撞地從自己的房里跑了出來。
他狀若瘋癲,朝著空無一物的天空振臂高呼,又哈哈大笑了幾聲,然后跌坐在了地上。
巡防衛驚異不已,連忙上前想要將這個皇帝面前的大紅人給扶起來,卻不料劉聽玄猛然起了身,對著前來扶他的巡防衛豎起了食指。
“噓,”他笑著對巡防衛道,“我在給陛下占卜呢。”
巡防衛怔愣一會兒,劉聽玄大笑著轉了身,眼淚流了滿臉。
他握著自己袖袋里面藏著的削尖的算籌,朝著皇帝的住處而去。
剛到門口,守衛攔下他,嚴肅道:“劉大人,例行檢查,請勿見怪。”
劉聽玄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展開了自己的手臂,任由守衛搜身。
守衛沒搜出什么所以然來,只從劉聽玄身上搜出幾根他隨身攜帶的算籌,便也不再搜查,讓劉聽玄進去了。
正廳內,魏璋摟著妃子的腰,不耐煩地聽著太后焦婉的訓話,梅永坐在下首喝茶,眼觀鼻鼻觀心,并不說話。
魏璋與世家矛盾久矣,只待一個火折子就能燒起來。
偏偏太后又是世家出身。
眼見魏璋越來越煩躁的神色,梅永放下茶杯,悄無聲息地看向他們。
陳歲和步思時也在這里,正在給幾位妃子輪流請平安脈。
劉聽玄默不作聲地進了正廳。
他是欽天監,又是皇上面前的紅人,沒有人會質疑他來到這里。
然而魏璋此時正煩著,見了劉聽玄進門,當即如蒙大赦:“劉愛卿,你來得正好。”
緊接著,他又大驚失色道:“愛卿啊,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這個樣子。”
劉聽玄此時確實是憔悴不堪,頭發亂糟糟地披散著,若不是身上還穿著官服,簡直與大街上的乞丐無異。
“微臣……”他溫良地笑著,“微臣昨日夜觀天象,發現了一件有關陛下的大事,微臣窺視天機,這才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魏璋頓時來了興趣:“什么天象?”
劉聽玄啞著嗓子跪在地上:“此乃天機,不可泄露給其他人,臣斗膽請陛下下來,臣用算籌演示給您看。”
“有什么天機不能當眾說出來?”一旁的太后焦婉不悅道,“陛下一天到晚就是看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么?把他給本宮請出去!”
魏璋冷笑了一聲:“朕是皇帝,朕還沒說話呢!母后怎么專替朕做決定?!”
焦婉的表情就像吃了只蒼蠅,她恨鐵不成鋼地看了魏璋一眼,甩袖轉身,眼不見為凈。
魏璋紆尊降貴地下了主坐,朝著劉聽玄走了過去。
劉聽玄恭敬地跪在地上,手里緊緊握著那削尖的算籌,他的心狂跳著,一下比一下激烈。
他只有一次機會。
如果這根算籌刺不到魏璋的要害,那么他不僅要賠掉性命,還撼動不了魏璋半分。
一雙鞋子停在劉聽玄面前,魏璋高高在上的聲音傳下來:“愛卿,現在可以演示了吧。”
他話音剛落,劉聽玄突然暴起,猩紅的雙眼死死瞪著魏璋,攥著算籌的手快如閃電,朝著魏璋的要害刺過去!
四周傳來驚慌失措的尖叫和高喊“護駕”的聲音,梅永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魏璋嚇得話都說不出來,慌亂后退時踩到了自己的衣擺,踉蹌著往地上倒去,搖晃的冠冕遮擋了他的視線,他只能看見劉聽玄猙獰的面容。
“陛下遮眼!”
千鈞一發之際,步思時掏出自己懷里面的熟石灰朝著劉聽玄臉上招呼過去!
熟石灰入眼,劉聽玄發出一聲慘叫,手里的算籌掉在地上。
他一只手捂著自己的雙眼,一邊狂放的笑著:“狗皇帝!今日我收不了你,來日自有人收你!”
匆忙進來的侍衛制住了劉聽玄,他一邊掙扎,一邊朝著魏璋喊到:“世家憎你,諸王野心勃勃,早晚要換了你!!焦家!宋家!都投奔齊王了!你快活不了多久了!!!”
“不信你去問問你母后……焦家把誰悄悄嫁給了齊王和齊王世子啊?”
還在慌亂爬行的魏璋猛地轉頭,看向焦婉。
焦婉臉色一變:“胡言亂語!把他給本宮押出去,即刻處死!!”
而劉聽玄掙扎的力道越發大,幾名侍衛都摁不住他,他一腳踹開了一名侍衛,以不死不休的架勢又朝魏璋的方向撲過去!
魏璋慘叫一聲,而劉聽玄卻突然不動了,他遲滯了片刻,轟然倒地。
陳歲站在劉聽玄身后,手里拿著幾根針。
一根長長的銀針扎在劉聽玄的后脖頸上。
有膽子大的侍衛上前一探,狠狠松了一口氣:“陛下,他死了!”
“抬出去!”魏璋大聲喊道,“扔到亂葬崗去!”
梅永和陳歲對視一眼,陳歲慢吞吞地將自己的銀針收起來,看著劉聽玄嘆了一口氣。
而此時,孟凡和一同行動的兩名暗衛已經連夜渡過漢水,回到富平有兩個時辰了。
他們將帶回來的鑄箭圖紙擺在徐應白面前。
“能做嗎?”徐應白波瀾不驚地抬眼,看向負責鑄造兵器的工匠。
工匠朝徐應白磕了頭:“能倒是能……就是……”
“就是什么?”徐應白耐心地問。
“就是可能做不到完全一樣,”工匠比劃了一下,“不過將軍放心,□□成像是絕對沒問題的。”
徐應白溫和道:“□□成像就足夠了,去做吧。”
工匠領命退下,魏珩抱著書卷賬本進來,也看到了徐應白桌面上的圖紙,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輕聲問:“老師怎么想要這個?”
“有用處,”徐應白緩慢地揉搓著自己蒼白的指節,“到時你就知道了。”
魏珩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他將懷里沉甸甸的書與卷軸放到桌子上,動作略微大了一些,一直被藏在懷里面的令牌順勢掉了下來。
魏珩連忙蹲下身,想將那塊令牌撿起來,不料徐應白比他更快一些,指尖一動,那枚令牌就被他握在手中。
這牌子徐應白再熟悉不過。
暗衛的令牌制式是他親手所畫,再命工匠做出來的,令牌正面刻的是徐府,背面刻的是鶴紋,四周紋著漆黑而繁復的花紋,令牌底下綴著一黑色的穗子。
除此之外,付凌疑還有一枚總令,刻著位首兩個字,但是他已經進到軍營,那枚總令現在是孟凡代領。
黑色的穗子在魏珩眼前搖晃,魏珩有些不知所措地揉了揉衣角:“老師。”
“你哪里來的令牌。”徐應白將令牌擺在桌子上,聲音很溫和,“誰給你的?”
魏珩:“…………”
他詭異地沉默了一瞬,最后小聲又老實地回答道:“是付凌疑……他用這枚令牌,換走了老師給我的玉佩。”
魏珩語氣有些委屈。
他一覺睡醒,老師給的玉佩就不見了。
徐應白聞言輕輕嘆了一口氣:“換?莫不是他強買強賣的。”
“也不算……”魏珩搖了搖腦袋,決定給付凌疑說兩句好話,“他也是在意老師,不愿意老師的東西落到別人的手里面。”
徐應白嘆息一聲,用指尖摩擦著那枚令牌的紋路。
“如今也算物歸原主,”魏珩道,“老師替他收著吧,我如今也不用靠令牌才能去找老師了。”
徐應白溫和的目光落在那令牌上,他指尖點在那個“徐”字上面,溫聲說:“也好。”
等到傍晚,徐應白和魏珩總算處理好大半事務,魏珩去給徐應白拿飯食,營帳內便只剩下徐應白一個人。
營帳內東西算是很簡潔,徐應白臉色因為累到而有些蒼白,他將那塊令牌和那堆付凌疑寄過來的信放在了一起,用一個小盒子裝了起來。
他知道付凌疑一向很喜歡撿走自己身邊或是身上的小玩意兒,徐應白記得之前還在長安,他誤入付凌疑的住處,曾經看見一抽屜雞零狗碎的東西,幾乎都是自己不要了隨手扔掉或是不在意的東西。
就連后來行軍,也要帶上徐應白換掉的舊發帶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順走的帕子。
只是徐應白沒想到付凌疑連自己送給小孩子的玉佩都要想辦法換回來。
他靜靜地看著那塊令牌,無聲地嘆了口氣。
營帳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動靜,徐應白回過神來,轉頭看向急匆匆進門的暗衛。
徐應白眼皮一跳,有一種極不好的預感:“何事?!”
暗衛半跪在地:“主子,扶風仰嘯堂傳過來的消息,劉聽玄刺殺皇帝未果,被就地處決……扔在亂葬崗了。”
彎弓
徐應白的臉色頓時更加蒼白, 他身形晃了晃,差一點就要栽倒,他單手撐住了桌子的邊角。
那暗衛見徐應白臉色不好, 立刻急道:“主子莫急, 仰嘯堂那邊來的消息, 說是已經偷偷將他帶回去了,人并沒有死!”
“只是……”暗衛欲言又止,最后輕聲道,“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來信說是熟石灰入眼,沒能及時處理, 將眼睛燒壞了。”
徐應白喉頭一哽, 不知要說些什么,他扶著桌椅坐回了椅子上, 靜靜地盯著虛空半晌兒,最后長長嘆了一口氣。
“讓仰嘯堂好生照料, ”徐應白啞著嗓子道,“等到時機成熟帶他離開扶風郡。”
暗衛點了點頭, 輕輕撤出了營帳。
外頭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星子隱約顯現, 徐應白走到營帳門口, 看見山頭處彎月顯現。
再過二十余日, 就要到冬至了。
徐應白記得自己上輩子是在中秋死的, 萬箭穿心,尸骨無存。
而這一世, 他有驚無險地過了中秋, 但似乎也活不過二十五歲了。
微風拂過徐應白的面容,他在這短暫的平靜之中合上眼皮, 靜靜地思索著,這一世,自己會在什么時候死去呢?
可惜沒有人能告訴他確切的結果。
但他能確定的是,自己的時間已不多了。
寧王和肅王拖著兵馬,將戰線拉得極長,和玄甲衛耗時間,明顯就是想耗死自己。
齊王對帝位已經有覬覦之心,世家也向齊王倒戈,他必須要齊王坐不上這個帝位。
徐應白睜開眼睛,因為連日休息不足,他眼白處泛著讓人看了覺得觸目驚心的紅血絲。
他回到營帳之中,提筆在紙張上書寫,最后又喚來暗衛,讓他將信寄送到梅永手上。
信送到梅永手上的那個晚上,徐應白舉兵渡河,從漢水兩處因為崎嶇難進而守衛稀少的地方侵入扶風郡!
寧王和肅王大喜過望,立刻派兵馬遙遙觀望,想要演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戰爭徹底爆發,扶風郡亂作一團,達官顯貴正在收拾金銀細軟準備奔逃,齊王姜嚴冷著臉指揮軍隊抵抗來勢洶洶的玄甲衛。
燈火幽微,梅永一字一句讀完徐應白的信件,收起自己手上所有關于世家與齊王勾結的證據,在深夜進了帝王的居所。
梅永跪在蒲團上,將手上的東西呈給魏璋。
在劉聽玄之事后,魏璋就一直疑神疑鬼,他逼問了太后焦婉和貴妃宋柳柳許多次,卻一直得不到確切的答案,他又不敢去問齊王,畢竟寄人籬下,又無兵馬與之抗衡,他知道齊王想要捏死他,就和捏死一致螞蟻一樣簡單,
帝位的搖搖欲墜讓魏璋既憤怒又膽怯。
憤怒的是那么多人想要篡奪那把屬于他的龍椅,膽怯的是害怕有人真的能成功把拉下。
沒有帝王的權勢地位和滔天的財富,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魏璋急不可耐地拿起梅永呈給他的證據。
親王與世家勾結的腌臜事一樁樁一件件展露在魏璋面前。
里面竟有一條是兩日后,就要殺了魏璋,擬造圣旨了讓齊王登基了。
龐大的勢力早就暗中虬結,在利益面前,皇帝是誰并不重要。
齊王早已等不及了,這樣的事情,越拖久就越不利,何況徐應白的大軍已然壓境,必須早下定數,只要圣旨白紙黑字,魏璋禪位,攻守就會易勢,倒時就不是徐應白清君側剿叛軍了,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帝王,而徐應白,才是那個違逆天命的叛逆。
“荒謬!”魏璋咬著牙道,“他們不把朕放在眼里!朕要治他們謀反的大罪!”
“陛下……您能怎么治呢?”
梅永抬起頭看向他。
魏璋頓時一噎。
是啊,他能怎么治這些人的罪呢?他如今是寄人籬下的傀儡皇帝,毫無實權。
他必須要拿回他的權勢,才有底氣給這些亂臣賊子治罪!
現在還有誰能支持他……連他的母后都是世家的人,他還能怎么辦呢。
遠處篝火搖晃,喊殺聲震天,魏璋因為酒色浸淫的渾濁雙眼被火光映出貪婪而又得意的光。
“徐應白……”魏璋道,“朕還有一個好臣子徐應白……他答應過父皇要好好輔佐朕的,他這次也是來接朕的,他還要清君側呢,這些亂臣賊子,朕要利用徐應白把他們統統砍了!!!”
“朕的皇后!朕的皇子!都在他的定襄郡那,”魏璋哈哈大笑,“他一定會把朕帶走的!”
梅永無波無瀾地看著皇帝在廊外振臂一呼,發出放肆的大笑。
“可是陛下,徐應白沒有那么快能攻下扶風郡。”
魏璋的大笑戛然而止。
另一邊,玄甲衛猛攻扶風郡,鏖戰自清晨又至清晨,徐應白勒著韁繩,千軍萬馬自他身側而動,陣型千變萬化,如同密密麻麻卻又整序有素的群蜂,囂張而又強硬地向扶風城城樓壓去。
等到下午,黑云壓城,狂風四起。
第一滴雨落下來的時候,徐應白竟然在秋日的冷雨里面感覺到了一股久違的暖意。
他病得很重,已經很久沒有從自己身上察覺到溫度,更多的時候,那雙蒼白的手,指節比鐵還要冷硬。
連這次上戰場,都是吃了許多藥才能撐這么久。
厚重的雨滴壓著徐應白漆黑的眼睫,他緊了緊自己的唇,并不顧忌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馮安山快活地揮舞著手中的偃月刀,四周血肉橫飛,跟隨在他身后的士兵士氣高漲,以摧枯拉朽之勢蕩平面前的敵軍。
“開道!別讓太尉沾了血!”馮安山高呼道,“殺他奶奶個熊!”
“殺!殺!殺!”
狼煙遍地,暴雨傾盆,草木沙石皆染深色又被大雨沖走,復又染上,紅色的水流沖刷著戈壁,流血漂櫓,伏尸百萬的場景也不過是像現在這樣了。
“主子!”孟凡騎著馬上前,一劍砍斷襲來的箭,“東南方向!”
徐應白微微抬眉,往東南方向看去。
離戰場有一段距離的東南方,一個身穿布衣的熟悉身影正騎著馬朝著他們過來。
他畏畏縮縮地趴在馬上,身邊是同樣騎著馬的梅永和兩名親衛隨行。
城墻上的姜嚴也發現了偷偷逃出去的人。
他定睛一看,登時大怒:“來人!把他追回來!不能讓他落在徐應白的手里面!”
“避著點!”姜嚴又喊,“不要傷到他!”
若是皇帝在戰場上因他而死,那可就說不清楚了!
魏璋一見自己出逃的計謀敗露,立刻緊張起來,死死拽著韁繩不敢松手,然而禍不單行,緊追不舍的十三衛有一人使紅纓槍,一下子戳進了馬屁股里面!
馬匹嘶吼發狂,魏璋怕得慘叫起來,被馬匹甩在了地上,連忙連滾帶爬的爬起來,朝著徐應白跑過去。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被雨點帶起來的泥打了滿身,頭發黏在臉上,一點兒體面樣也不見了。
徐應白古井無波地看著魏璋。
魏璋身后,那急切的十三衛已經要撲過來了!
魏璋一邊慘叫著,一邊飛速往徐應白那邊跑:“徐卿救我!我是你哥哥啊!!你救我!我給你親王的位置!給你潑天的財富!”
徐應白眉眼微微一動,他拿起一根有玄甲衛標志的長箭,然后朝孟凡伸出了一只蒼白的手:“弓。”
孟凡“啊?”了一聲,沒想到自家主子要自己來,但還是連忙將自己掛在鞍馬上的長弓拿出來遞給了徐應白。
徐應白修長而細弱的手指牢牢握住了長弓,鐵箭搭在了弓弦上面。
厚重的雨幕里面,他眼底倒映著發足狂奔的魏璋和他身后窮追不舍的士兵。
飛揚的雨點打在他那張蒼白而無暇的面龐上。
他輕輕一松手,鐵箭割破大雨與風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過千軍萬馬!
魏璋身后一名十三衛應聲倒地,胸口插著那支突如其來的鐵箭。
魏璋眼角余光朝身后看了一眼,大喜過望,更加賣力地朝著徐應白和玄甲衛的方向跑過去!
剩下的十三衛依舊窮追不舍,他們彎弓搭箭,準備射斷魏璋一條腿再說。
反正只要把活人帶回去就好!
而徐應白此時搭上了第二支箭。
鐵箭已經不是玄甲衛的樣式,而是齊王十三衛特制的鐵箭樣式。
雨下得極厚,徐應白透過盛大的雨簾,看著魏璋滿心歡喜地朝自己跑過來。
手上鋒利的箭尖對準了魏璋的脖頸。
徐應白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江河之上,那時風聲長嘯穿過江面,帶來了無數冰冷的鐵箭。
冰涼的箭簇穿過自己的胸口,箭桿一半沒入心臟,血滴滴答答掉在甲板上,他踉蹌著翻倒入江河,墜入一片可怖的黑暗里面。
然后天光又一瞬間大亮,校場上,長風卷起徐應白的發梢,付凌疑貼在他的身后,掌心包裹著他的手背,帶著他去熟悉手上的弓箭。
“握住這里。”
徐應白聽見付凌疑說:“這里是最省力的地方。”
而后付凌疑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小心翼翼而又極盡溫柔與認真地說:“然后緊盯你的獵物,手不要抖,稍微壓低一點,很好。”
大雨打在輕甲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付凌疑握著手的熟悉感覺又重新落到徐應白的手上。
徐應白安靜地看著魏璋,如畫的眉目落下一片雨中的水光。
恩怨從哪里開始,就從哪里結束吧。
他放開了拉滿弓弦的手,千鈞一發之間,箭矢如流星一般劃過雨幕!
魏璋那狂奔的身形狠狠一頓!
那枚箭矢穿透了他的喉嚨,尾羽就在他的眼前。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朝著徐應白看過去。
最后一眼,他只見到一個模糊的,白色的身影,就頹然倒在了泥地里。
晉朝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之一,終于窩囊地死在了一片混亂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