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魏璋的死引發了軒然大波。
他的尸體成了爭奪的對象, 最后被玄甲衛成功搶回了軍營。
他被十三衛箭殺的消息長了翅膀一般傳遍逐鹿中原的幾支勢力,齊王百口莫辯,他毫無證據證明不是自己殺的, 徐應白手中卻有魏璋的尸體和那要了魏璋性命的兇器。
消息最先傳到定襄郡。
皇后焦悟寧以鳳印代國璽, 尊七皇子魏珩為新皇, 魏珩又立刻昭告天下,將焦悟寧的孩子立為太子,尊焦悟寧為皇太后。
焦家因此立刻倒戈向徐應白一邊,帶了一群府軍在城內與齊王姜嚴分庭抗禮。
扶風城的城門就這樣在焦家的幫助下輕而易舉地被撞開。
齊王能屈能伸,立刻準備帶兵撤退回幽州。
然而, 自幽州八百里加急奔襲而來的傳令兵涕泗橫流, 對著齊王痛哭流涕:“王爺!有一支……有一支兵馬已經在攻打幽州!!!”
這對齊王姜嚴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他不由得抬起頭往遠處看去,訓練有素的玄甲衛如蜂群一般壓過來, 大軍之中白衣輕甲的將軍無比顯眼。
“狗賊!”齊王忍不住破口大罵。
徐應白蒼白著臉,卻微微勾起了嘴角, 那是一個冷靜淡然而又勢在必得的微笑。
而后他舉起自己的右手,風輕云淡地往下壓。
四周的玄甲衛吼叫起來, 高呼聲如浪潮從軍隊前鋒傳至軍隊末尾, 鋒利的刀尖自徐應白身側而過直對向外。
這是一支氣勢洶洶, 即將奪取勝利的軍隊。
齊王的十三衛一半掩護他往外逃去, 一半成了玄甲衛鐵蹄下的野鬼和俘虜。
徐應白勒馬在原地看著玄甲衛向前沖鋒, 遲來的疼痛終于突破了藥物的壓制爆發出來, 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徐應白身形微微一頓,手背凸起青筋。他眉頭輕微地皺了皺, 微不可察地悶哼了一聲。
滿口的血腥涌上來, 徐應白有一陣犯惡心,眼前的千軍萬馬, 耳邊的高聲呼號一瞬間變得遙遠又無測。
又在下一刻變得清晰無比。
激戰正酣,這個時候,徐應白自知不能露出一點異樣。
主帥這個時候不見了,軍心要從哪里找?
鐵銹味的鮮血被徐應白硬生生咽下去,那蒼白枯槁的唇邊溢出的血線被他飛快地用手擦掉。
飛速跳著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腔來,無盡的冷爬上徐應白的脊背。
他死死勒住韁繩,孟凡察覺到不對,緊張道:“主子。”
徐應白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他不敢開口,怕一開口,鮮血就會漫出來。
孟凡擔憂地看著徐應白,囁嚅了一下想開口,但看到徐應白冷硬的神情,又訕訕閉上了嘴。
戰事從清晨一直打到傍晚,扶風郡終于被完全收復。
也最終完成了對長安的包圍。
徐應白騎著馬進了城。
馬匹搖晃,徐應白眼前有些發黑,他幾乎不記得自己對打贏的大軍說了些什么,也不記得后背的衣裳是什么時候被冷汗完全打濕,又被蕭瑟的秋風吹干。
整飭好的軍隊訓練有素地就地休息,徐應白勒著韁繩往營帳那邊走。
他已經力竭,漸漸松開了握著韁繩的手指。
不知過了多久,徐應白忽然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兩聲急切的呼喊。
“老師!”
“主子!”
兩聲呼喚重疊在一起,徐應白恍惚了一瞬,才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和難以抑制的疼痛,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孟凡飛身上前,趕在徐應白倒下之前把徐應白接住了,魏珩焦急地半跪在徐應白身邊:“老師……老師!!!”
少年的呼喊堪堪喚回徐應白半分清明,他勉強抬起眼皮,模糊的視線在魏珩臉上掃了一下,又很快因為刻骨的疼痛而渙散開來。
緊接著,徐應白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溫熱的血液順著他的嘴角淌下,將蒼白的皮膚和白色的衣袍全部濡濕染紅。
魏珩慌張地站起來,對著周邊的暗衛喊道:“去找太醫!快去找太醫!!!”
孟凡不敢再耽擱,立刻把徐應白帶進了營帳里面。
沒過多久,陳歲被幾個暗衛架進了營帳里面。
徐應白此時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任由魏珩怎么呼喚都沒再動過,陳歲快速將自己的藥箱放下,上前兩步給徐應白把脈。
他眉頭緊鎖地探了半刻鐘的脈,緊接著掏出自己的針,往徐應白身上幾個大穴刺下去。
徐應白的身體因此劇烈地顫抖著,孟凡和幾名暗衛趕緊按住了他的四肢,方便陳歲施針,而后不久,徐應白一口黑血噴在了被子上面。
他發出幾聲低低的,幾不可聞的痛苦呻/吟。
陳歲扎完針,掏出紙筆寫了張方子,遞給一旁的暗衛,讓他們趕緊去抓藥煎藥。
那煎好的藥湯魏珩和孟凡都一開始喂不進去,到后來實在是沒辦法,只好硬灌進了徐應白的嘴里。
一直折騰到半夜,徐應白的終于不再咳血。等到了四更天時,外頭風吹云散,星子和月亮冒了頭,徐應白終于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營帳里面燈火通明,所有人都沒敢睡,在營帳里面守著他。
魏珩見徐應白醒了,眼眶頓時紅得更厲害,小心翼翼地扶著徐應白地肩膀,讓徐應白坐起來。
陳歲又上前去給徐應白把脈,等號完后長長嘆了一口氣。
脈象細弱得快要探不到了。
徐應白全身無力而酸痛,冷得發抖,魏珩摸到他的肩膀都被冰得打顫,趕緊撈起狐裘披在徐應白身上。
徐應白一邊拉住狐裘一角,一邊看著陳歲,臉上的神情平靜至極。
陳歲忍不住低下頭,深深嘆了口氣。
“陳太醫……咳咳,”徐應白頓了頓,捂著嘴咳嗽著,肋骨都被震得生疼,“不必避諱……”
他勾起嘴角又放下,很輕地問:“我是不是快死了。”
陳歲欲言又止。
沒等他開口,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輕微地動了動,聲音很溫和,像是在說一件不痛不癢的事情:“也是……都這樣了,也確實……咳咳活不了多久了。”
“老師!”魏珩扯住他的衣袖,嗓音發顫,“別這樣……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徐應白勉力抬起手,擦掉了魏珩眼角的淚水,小聲說:“……都要、咳咳、當皇帝了,怎么和靜……靜微一樣愛哭了。”
魏珩被這么一說,更憋不住了,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另一邊,陳歲默默地看著徐應白:“大人,若能伐骨洗髓,或許還能掙一線生機。”
徐應白靜靜地看著陳歲,垂下眼睫,沒有說話。
陳歲囁嚅了一下,也沒說出口,顯然他也沒想到,劉聽玄口中的“朋友”會是徐應白。
他們都知道,如今的條件,想要伐骨洗髓簡直難上加難。
行軍路上去哪里找那么多藥材,又去哪里找那么多高明的大夫?
更何況,他們很快就要進軍長安了,戰場上一瞬之間萬象變化,哪里能耽擱那么久?
“用藥吧,”徐應白淡淡道,“如果用最猛的藥,我能撐多久?”
“大人,”陳歲艱難地搖了搖頭,一字一頓開口道,“您已是強弩之末,單純用藥除了減輕痛苦以外已經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徐應白聞言沉默了一會兒。
這簡直是最壞的結果。
“按現今的狀況,若不伐骨洗髓,”陳歲接著道,“大人好生養著,約莫能撐一兩個月。”
“至于確切時日,”陳歲慚愧道,“我學藝不精,還不到能診出確切時日的地步。”
沒想到,徐應白聞言居然輕輕彎起了眼角。
他笑得很溫和,唇瓣上枯槁暗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一兩個月啊……打個對折吧,”徐應白溫聲道,“若是運氣好,或許能再見一面吧。”
魏珩和一眾暗衛頓時無言,有暗衛悄悄紅了眼眶,轉過身去抹眼睛。
他們都知道徐應白話中的意思。
魏珩吸了吸鼻子,抬手惡狠狠擦了一下眼睛,揚起一個難看的笑,也不知是在安慰誰:“會的……老師,一定會再見的。”
遠在萬里之外的幽州城,付凌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忍不住抬眼望向天邊遙遠的明月,大風層層疊疊,厚重的黑紫暗云漸漸遮住那清淡的月光。
付凌疑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心慌。
他忍不住用左手撫上右手的手腕,那上面扣著一根沒有任何配飾的普通紅繩。
這么一動,他身上的傷口皸裂開來,肩膀那里一道深深的砍傷血肉模糊,軍醫包扎得太急,并不仔細,繃帶被血洇透,隱約能看見白骨。
但付凌疑卻不得疼,那根紅繩跟麻沸散似的,短暫地讓他忘記了自己身上還有傷。
大軍徐徐進城,幽州留守的官員向他們呈上降書。
這些官員們戰戰兢兢,兩股戰戰地將大軍迎進了幽州城。
付凌疑勒著韁繩,又看向天邊,月亮已經被完全遮住了。
他憂心忡忡地轉過了頭,烏黑的眼眸壓著一團難以言喻的慌張。
“我們什么時候離開幽州。”付凌疑問身前的李毅。
他升遷很快,因為殺人足夠兇狠,又識文斷字會兵法,如今已經是李毅的副官。
“過兩日吧,兵馬需要休整,之后還得收拾齊王的兵馬,”李毅將降書拋起又接住,眉頭一挑,沒個正形樣,“怎么,你又想你家太尉了?”
付凌疑緊緊盯著手上的紅繩:“……嗯……”
“我……”付凌疑眼眸昏暗,壓抑著心底的不安,啞著嗓子道,“我想現在……就見到他。”
下雪
可是付凌疑不能去見徐應白。
遙遠的路途和未結束的戰爭拖慢了他的腳步。
他走不了。
大軍攻下幽州一番休整之后迅速南下, 一路急行軍往渭水趕去,堵死齊王逃亡的道路,不給他割據一方東山再起的機會。
他們在半途就找到了齊王的主力, 李毅悍然出兵, 對著齊王就是窮追猛打。
與此同時, 徐應白帶著的玄甲衛已經完成了對長安的全部包圍,兵馬分七路圍攻長安。
冷然的秋風下,葉永寧輕甲在身,長/槍在手,帶領一路兵馬離開定襄城, 城樓上, 葉永儀和焦悟寧給他們送行。
葉永寧回身擺手告別,轉頭就策馬帶著大軍離開。
十七被焦悟寧抱在懷里, 好奇地看著千軍萬馬頭也不回地離去。
幼子無知,她還太小, 不懂得此時此刻地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也不明白為什么抱著她的母親會紅著眼眶。她用牙床啃著自己的手指, 見眾人都不說話, 也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感染到, 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嬰孩嘹亮的哭聲并沒有傳到葉永寧那里, 她耳邊是呼呼風聲, 帶著她趕赴戰場。
七支兵馬對長安的合圍, 其勢之兇悍讓人咋舌。
徐應白因為日益頹敗的身體沒能再上戰場,只能待在后方調兵遣將。
戰事打了快二十日, 輿圖上長安城門幾次易幟, 爭奪異常地激烈。
傳令兵一個接著一個狂奔進營帳,又一個接著一個從營帳狂奔而出。
“報——葉將軍奪下安化門!!!”
“報——通化門求援!!!”
“報——明德門已被馮將軍攻陷!!!”
…………
戰報被傳令兵一次又一次傳進大營, 每一次都能看見徐應白穩穩地坐在輿圖前面。他冷靜而認真地聽完傳令兵的帶來的消息,根據戰報一次又一次地分析軍情,調整作戰計劃。
他的冷靜和淡然讓所有人都心安,因此戰場上瞬息的輸贏和城門反復失去又反復奪回的城門沒有打擊到玄甲衛的信心,反而越戰越勇。
城內,肅王和寧王頂著巨大的壓力守著長安的十二道門。
他們沒想到徐應白能和他們耗那么久。
徐應白占有長安周圍的城池,糧草補給源源不斷,而長安通路被徐應白四面切斷,成了一座孤城。
戰事本來就消耗巨大,在這樣的狀況下,長安的補給已經消耗殆盡。
肅王煩躁地看著面前的輿圖,最后忍不住把躲在角落里的劉莽揪出來,咬牙切齒道:“你不是說他要死了嗎?!你不是說他中了血千夜嗎?!他為什么還活著!!!”
劉莽佝僂著腰:“奴婢發誓!奴婢說的一切都是千真萬確!千真萬確!”
肅王:“千真萬確?那他為什么還這么活蹦亂跳地來攻打我們!”
他瞇了瞇眼:“你莫不是在騙我們!”
劉莽大聲道:“奴婢不敢!奴婢若有半句虛言!必遭天打雷劈!!!”
他話音剛落,渾身臟灰,傷痕累累的傳令兵踉蹌著跑進了大營,剛一開口就摔在了地上,后背插著四五根鐵箭。
“嗬呃……朱雀門……被攻陷,”傳令兵張口就是鮮血,“敵軍……已進朱雀……朱雀大街……快——”
他話沒說完,頭就一歪,徹底斷了氣。
在他斷氣的那一刻,長安城內傳來轟隆轟隆的巨響!
千萬鐵蹄已進長安!
烏壓壓的士兵后面,徐應白在萬眾矚目下騎著馬進了朱雀門。
“傳令,投降不殺,”徐應白語氣冷肅,眉目含霜,“若有抵抗,殺無赦——”
“若能斬殺寧、肅二王者,賞百金,提供線索者,免罪賞十金。”
“傳令——”
千人呼萬人喊,呼號震天。
玄甲衛嘶吼著傳遞徐應白的命令,聲浪從中間傳至外圍,聲勢浩大地傳遍了整個長安城,北府兵和驃騎軍已經無力再抵抗,只能四下奔逃。
寧王和肅王趁亂想要逃出長安,他們換上了平民的裝束,裝上了自己的財物就分道揚鑣,飛奔出逃。
劉莽一瘸一拐地走在他們身后,剛才肅王一氣之下打瘸了他一條腿。
他滿懷恨意地看著他們兩個逃跑的方向,耳邊傳來玄甲衛洪亮的喊聲。
劉莽陰惻惻地咬了咬牙,突然扔掉手里的拐杖,坐在地上指著兩個相反的方向:“寧王和肅王跑了!我看見了他們!他們往那兒跑了!!!”
負責搜查的玄甲衛訓練有素地分了兩路狂追而去!
劉莽癱坐在地上,看見遠處的肅王被一名玄甲衛飛身壓在了地上,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然而不一會兒,劉莽猖狂的笑聲就像雞被掐住了脖子一樣停住了。
一雙黑靴停在他前面。
劉莽從下往上看過去,在看清來人全臉時,全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魏珩穿著一身輕甲,剔透而毫無波瀾地目光看著劉莽。
他神情殊無笑意,嘴角卻揚起了一個溫和的微笑,十分有禮地看著劉莽:“真巧啊,這也能遇見。劉大人,好久不見,還記得我說過什么嗎?”
劉莽慌張地往后面挪動身子,魏珩身后的幾名士兵已經在魏珩的示意下越向劉莽。
魏珩淡淡地轉過了身,帶著其余人繼續追擊。
他的身后,傳來劉莽驚天動地的慘叫和求饒聲。
長安城內的戰斗從凌晨到夜晚,至深夜方才結束。
城內烽火狼煙,哀嚎遍地,整休完畢的兵馬在各路將軍的帶領下打掃戰場和追擊殘余。
徐應白終于得了一絲半點的空閑。
他在深夜走上長安宮城前往宣政殿的三千級臺階。
他還沒來得及換衣裳,只是脫下了身上的輕甲。輕甲下的白衣被戰火與狼煙染得灰撲撲的,衣服上到處是血跡,不知道是玄甲衛的,還是敵軍的。
總歸二者都有,只是多和少的區別罷了。
徐應白緩慢地踏上淌著血的石階,血點濺在衣服上。
他記得,二十歲那年,他不顧阻攔從玄妙觀離開,一步一步走下幾千級臺階,從山頂走到山腳,離開了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孤身一人來到長安。
然后走上了一條沒有辦法回頭的路途。
現在,他終于走到盡頭了。
邊疆已定,諸王已清,朝廷已肅,世家也元氣大傷……之后的一切,會在其他人的帶領下逐漸好起來的。
不知過了多久,徐應白踏上最后一級臺階,他下意識抬首看向天際。
天空似乎變得很亮,云層越積越厚,徐應白幾乎覺得自己伸手就能夠到天際。
而他也的確那么做了。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無數片雪花自空中飄落,掩蓋了戰火與斑斑血跡。
徐應白的肩頭落了一層淺淺的白雪。
而落在他手心的雪片,竟然沒有融化,完好無損地躺著。
“下雪了……”
徐應白看著掌心的一片雪喃喃自語。
他這才想起來,這日是冬至,也是他和付凌疑的生辰。
徐應白勉強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想起付凌疑的來信,信里面寫,等我回來。
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有些渙散。
前世今生……徐應白覺得自己其實愧對很多人,有很多很多遺憾。
將他養大的師父玄清子,他不能盡孝;他收的小徒弟謝靜微,他沒有盡師父之責;視他為老師,實則是他弟弟的魏珩,他沒有盡兄弟之誼……
還有付凌疑……付凌疑……
徐應白抿了抿嘴,只剩一聲遺憾的嘆息。
他碾碎自己手掌中的雪,轉身看向遙遠的人間。
從長安宮城最高的地方極目遠望,能夠俯瞰整個城池,還能望向更加遙遠的地方。
近處的長安城內與城外燃著星星點點的,涌動火把,遠處烏黑的山巒層層重疊,連接著隱約泛白的天際。
徐應白收回了目光,他看不到更遠的地方了。
冰冷僵硬的手腳和凝滯的心跳讓徐應白眼前陣陣發黑。
而后溫熱的液體自喉中涌出,落在衣襟和雪地上,徐應白的身體如同一片輕薄的雪花,被初冬的風緩緩吹向地面。
而此時,剛剛追擊完齊王余部的付凌疑帶兵回營。
再有幾天,他就能順著渭水,迅速回到長安,去見徐應白。
他下了馬,右眼皮不詳地跳著,他忍不住伸手去握住手上綁著的紅繩,卻仍然覺得喘不過氣。
不遠處,一位老翁牽著自己的孫女,一番左顧右盼之后,顫顫巍巍走到付凌疑面前,向他討要一些米糧。
付凌疑毫不猶豫地解開自己的干糧袋,將自己的干糧分了一大半給這對爺孫。
老翁感激地向付凌疑道謝,從身上掏出一塊玉:“我是前兩年……從安西逃難過來的,最近好幾個月沒吃飽飯了,我身上就剩著這個了,將軍收下吧,就當做答謝了!”
“不……”付凌疑已經開口拒絕,可是在看到那塊玉時,目光倏然一頓,到口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一塊紅白相間的玉,上面系著一根十分粗糙的紅繩子。
和記憶里的,分毫不差。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塊玉。
然后付凌疑不顧老翁的勸阻胡亂從自己身上摸出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塞給了老翁和他牽著的孫女,顫抖著接下了那枚玉。
玉佩觸手升溫,滑入掌心的那刻,付凌疑的心仿佛被鐵箭撞開一般,撕裂般地疼。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倒,撲通一聲跪在了雪地里。
不見
倒下去的時候, 徐應白其實還有些聊勝于無的意識。
周遭一片兵荒馬亂,暗衛驚慌的喊聲和魏珩驚懼的高呼響起來,時遠時近, 聽不真切。
徐應白艱難地動了動染血的手指, 所有的力氣都在瞬間榨干。
他陷入了昏迷中。
臉頰邊流下的溫熱血液將雪融化。
魏珩跌跌撞撞跪在徐應白身邊, 一邊對著孟凡一行喊道:“去叫太醫!”
而后他顫抖著手去探徐應白的鼻息,在察覺到還有一絲微弱的呼吸時松了半口氣,然后又在下一瞬猛地提起來。
徐應白毫無意識,胸膛卻劇烈地起伏顫動,深色的血從口中涌出。
魏珩握住徐應白的手, 那指節冷硬得像凍死在風雪中的人。他猛地抬眼看向孟凡, 孟凡同樣驚慌失措,兩個人連忙將徐應白帶進宣政殿, 又立刻吩咐人去尋炭火。
不過半刻鐘,陳歲匆匆忙忙來到了宣政殿, 跪地為徐應白把脈。
寒冷的初雪下,陳歲額頭沁出了冷汗。
陳歲一遍一遍探徐應白的脈, 一旁的藥童為他擦去額頭的汗水,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為他展開裝著針的布袋。
陳歲捏起一根長針, 眼睛瞪大如銅鈴, 小心又迅速地朝著徐應白身上一處命穴刺過去。
徐應白顫動了一下, 被這一針短暫地刺回了自己的意識, 劇痛從穴位向四周展開,他被疼痛聚攏的目光觸到宣政殿華美的殿頂。
沒等周圍人高興, 徐應白的目光又迅速潰散開來。
接下來的三天, 陳歲給徐應白扎了無數次針,開了十幾個藥方。
起初徐應白還會因為疼痛睜開眼睛, 還能吞咽下藥湯,到后來,他徹徹底底失去了意識,無論陳歲的針扎得有多深,無論那些藥是燙還是苦,他都再也沒有給出過反應。
若不是他身上由微弱呼吸帶起來的星點起伏證明他仍舊活著,所有人見他的第一眼都會覺得他已經是個死人。
陳歲對此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在深思熟慮,翻遍太醫院剩下的醫術之后,決定要為徐應白伐骨洗髓。
而糟糕的是,戰爭后的長安百廢待興,皇宮內不知多少人逃難離開,之前跟隨魏璋前往齊王處的幾名老太醫也因為戰亂死的死逃的逃,不見蹤影,步思時也是其中一位,現今整個太醫院只剩下陳歲和幾名年輕的太醫。
也就是說,這場仗,只有陳歲一個人打了。
天色昏暗,這幾日一直在下雪,陳歲小心的將徐應白滿是針眼的手放回榻上,轉頭對魏珩道:“陛下,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魏珩紅著眼看徐應白,咬了咬牙。
他還沒有行登基大禮,但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帝王,所有人對他的稱呼都已經從殿下變成了陛下。
“都準備好了,”魏珩說,“接下來就交給您了。”
陳歲道:“多謝陛下,微臣定會竭盡全力。”
宣政殿的偏殿,幾名被層層篩選出來的侍女太監和幾名暗衛一同布置宮室。
為了震懾殘余的叛逆,也穩定軍心民心,徐應白病重的消息被嚴密地封鎖起來,就連還在定襄郡的玄清子和謝靜微都不知道這件事。這些被選進來的侍女和太監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誰,甚至還有人以為自己是要去侍奉新皇。
各式各樣的名貴藥材被送進來,暗衛起了火爐,準備燒藥浴所用的藥湯。
陳歲正在給徐應白施伐骨洗髓前的最后一次針,封住幾處大穴以保住徐應白的心脈。
與此同時,長安朱雀門,巡邏守衛的士兵看見白茫茫的天地之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白雪被馬蹄帶起,有人單騎疾馳而來!
待到城門處,那匹飛速疾馳的駿馬被來人硬生生拉住韁繩,前蹄高高舉起,發出一陣高亢的嘶鳴。
“來者何人!”巡防衛謹慎非常,高聲喊道。
“益州軍都尉付凌疑,”來人身穿一身灰撲撲沾染著血跡的衣裳,一邊開口,一邊將手上將文碟扔過去,沙啞著嗓子喊道,“請求入城!!!”
巡防衛仔細查看完文牒,朝上一擺手,沉重的城門被緩緩打開,付凌疑一扯韁繩,縱馬入朱雀大街!
長安滿目瘡痍,付凌疑在徐府停下,下馬的時候差點栽倒在地。
他在李毅帳前跪了半個晚上,終于讓李毅松口同意他離開大軍先行回長安,他不眠不休的騎了三天三夜的馬,滴米未沾,滴水未進,身上的傷口在勞頓顛簸之下又全部撕裂,把那一身衣裳染得深一塊淺一塊。
付凌疑哆嗦著凍紫的唇,隨地抓了一把雪塞進嘴里面,抬手敲著徐府的門。
“咚咚咚——”
沉重的聲響在付凌疑布滿瘡口的手下響起。
半刻鐘后,陳舊的府門被打開,付凌疑抬眼看過去,李筷子和劉管家站在門口,欣喜地看著他:“你回來了!”
“主子呢?”李筷子擔憂張望著付凌疑身后,“他沒和你一起回來嗎?”
他話音才落,付凌疑顫抖著后退了兩步。
沒有回來,徐應白沒有回來。
巨大的恐慌順著脊骨往上爬,付凌疑喉嚨仿佛被刀割了一般,發出怪異的聲響。
他如游魂般后退了幾步,然后瘋了一般朝著皇宮沖過去。
飛雪滿地,付凌疑死死攥著手里面的玉佩,只希望自己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然而天不遂人愿,才進皇宮門口,那匹駿馬嘶鳴一聲,癱倒在地,活活累死了。
付凌疑被馬重重摜在地上,額頭磕到了沒有清理干凈的石塊,殷紅的血滑落下來。
他恍惚而瘋狂地往宣政殿跑過去。
付凌疑記不清自己到底跌了多少次跤,爬上那幾千層的臺階時,他臉上的血都凍住了。
但他要去找徐應白,他爬也要爬回徐應白身邊。
與此同時,徐應白被送往宣政殿的偏殿。
孟凡帶著暗衛在偏殿附近巡邏,以防不測。
而就在偏殿朱紅色的大門徹底閉合的同時,外頭風雪大作,孟凡眼角余光隨意一瞥,忽然愣住了。
被白雪覆蓋下的長階上,立著一個身形搖晃,步履蹣跚而踉蹌的人影。
“頭兒?!”孟凡差點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
益州軍不是還有七八天才回來嗎?
他飛快地朝付凌疑那跑過去,等看清付凌疑現下的模樣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從來沒見過付凌疑狼狽成這個樣子。
付凌疑渾渾噩噩地抬頭看向孟凡,烏黑的瞳眸映著飛雪,嗓音沙啞失色:“徐應白呢?”
聞言孟凡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神色難辨,一時半會兒不知如何作答。
付凌疑死死盯著孟凡,眼神陰翳而癲狂,如同一只即將暴起的狼。
然而他的語氣卻平靜至極:“我問你,他人在哪里?”
孟凡被看得下意識后退兩步,艱難地開了口:“頭兒,你先聽我說,主子他……他剛剛……”
要怎么說,說徐應白重病纏身,很快就要伐骨洗髓,生死不明?
孟凡說不出口。
在死寂的沉默里面,付凌疑恍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孟凡身后的那群暗衛,他們守在宣政殿偏殿,偏殿朱紅的大門緊閉著。
下一瞬,付凌疑發足狂奔,瘋了一般往那扇門沖過去!
他一步一個血腳印,衣裳的顏色越洇越深,孟凡猛地反應過來付凌疑身上有傷,腳上甚至都沒穿鞋。
“頭兒!”孟凡被這一幕嚇得肝膽欲碎,對著那群暗衛喊道,“按住頭兒!快!”
暗衛們立刻手忙腳亂沖過去攔住付凌疑。
但他們都沒料到,都這樣了,付凌疑掙扎的力量仍然不容小覷,暗衛們五六個人一齊上陣,用盡全力才勉強把渾身是傷的付凌疑按進了雪地里面。
雪地很涼,付凌疑掙脫了一只手,四根手指費力地按上偏殿的第一層長階。
他竭力仰起頭,眼眶通紅,目光觸到那扇已經關閉的門。
他不甘地看著,烏黑的眼睛里面泛起一陣水光。
就差一點……如果再快一點……
而門內似乎傳來一陣又一陣痛苦的呻/吟。
付凌疑全身顫抖,掙扎著往前靠了一點,而后他感覺后脊一痛,眼前一陣發黑,眼前的一切都越來越暗,成了一連串灰黑色的模糊影子。
然后他的頭砸在地面上,失去了意識。
孟凡手里拿著一根針,心有余悸地看著躺在地上的付凌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而后他抬起頭,擔憂地看向偏殿。
偏殿內,陳歲滿頭大汗地給徐應白施針,熱氣蒸騰的藥浴將徐應白蒼白的皮膚燙得通紅。
每一根針扎下,他都會發出痛苦的悶哼,而后就會有黑血從他唇邊溢出來。
一旁的藥童會用干凈的布巾將那些黑血給擦掉。
熱水被那些血染上了深色,侍女們來來回回將水換掉。
伐骨洗髓的疼痛讓徐應白的意識時斷時續,亂七八糟毫無規律可言的場景在他眼前閃過,仿佛人將死之時走馬觀花的幻覺。
殿內,劉聽玄抽出最后一根針,對準徐應白最后一處命穴,謹慎而緩慢地往下扎,等針入了十之二三,劉聽玄微微用力,將針一下子推至一半。
“嗬——”
一聲悶哼響起,徐應白疼得昂起頭,腰背弓起,而后又迅速脫力,軟綿綿地往下滑。
耳邊似乎又傳過來聲嘶力竭,凄厲痛苦的哭喊聲。
“徐應白……徐應白!!!”
“你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順至之時,”忽然,一個恬靜而溫柔的女聲響起來,“阿娘以后叫你應白好不好?”
應白(1)
這是正德十三年的秋日。
還未滿五歲的徐應白趴在徐美人的床邊, 眨巴著剔透的琥珀色眼眸,拉著徐美人的手問:“阿娘要好起來了嗎?”
他戴著小道帽,眉間點一顆朱砂, 手里拿著一只徐美人剛剛編好的草蝴蝶, 看起來玉雪可愛, 不過因為先天不足,他的臉色不是很好,也不如平常的普通小孩看起來結實。
徐美人半倚在床頭,她消瘦而蒼白,一張臉美得驚心動魄, 她認真的看著徐應白的眼睛, 眼底有化不開的哀傷。
她的性命已經快走到盡頭,如今不過是回光返照, 她很快就會閉上眼睛,長眠不起。
但她不能這樣和徐應白說。
“阿娘也不知道, ”徐美人伸手揉了揉徐應白的腦袋,撒了一個謊, “大概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徐應白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等阿娘好了, 就可以吃小點心了。”
徐美人無聲地笑笑, 從枕頭里面拿出一塊綁著紅繩的, 紅白相間的玉。
“嘉陵有娛神節, ”徐美人說, “這是小時候娛神節的巫祝送給阿娘的,說是能保平安。”
她將玉佩系在徐應白的腰間。
“阿娘把它留給你, ”徐美人的聲音越發虛弱, “希望它能保你一生平安無憂。”
徐應白懵懂地看著徐美人,徐美人又揉揉他的腦袋, 輕聲說:“應白以后要聽師父的話,要做一個好人。”
說完,徐美人的仿佛困倦了,緩緩將頭靠在枕上。
“阿娘是不是困了,”徐應白眨巴著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娘親,小聲道,“我給阿娘唱曲兒,哄阿娘睡覺。”
徐美人靜靜地看著徐應白,點了點頭。
垂髫小兒稚嫩的嗓音傳過來,徐美人漸漸紅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佯裝睡著,實則悄悄看著徐應白的狀況。
唱著唱著,小孩就累了,趴手邊搖頭晃腦地睡著了。
睡夢里,徐應白恍恍惚惚地聽見娘親的聲音。
“遼遠,”徐美人說,“應白就交給你和觀主了。”
不知過了多久,徐應白從夢中醒過來,他發現自己不在母親的房間,而是在師父玄清子的寢房里面。他赤著腳下了床,從出生后就一直沒剪的烏黑長發烏溜溜垂到腳踝。
他不安地四處張望,跑出了玄清子的寢房,期間還被長長的衣擺給拌了一跤,跌跌撞撞往徐美人的住處趕過去。
等到了,他探頭往里面望,徐美人的住處空無一人,梁上懸掛著潔白的綢布。
“阿娘,”小孩的聲音很委屈,“阿娘去哪了?”
身后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徐應白轉過頭,看見了玄清子。
青年逆光看著他,深深嘆了一口氣。
“師父,”徐應白小聲問,“阿娘去哪里了?”
玄清子蹲下身將小孩抱起來,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她……她去了,很遠的地方,等到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這是徐應白人生中,經歷的第一次分別。
玄清子本想瞞著他久些,但徐應白實在是太過早慧,沒過兩天就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
他抱著母親的牌位死活不松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玄清子和道觀里面的師兄弟、師姐妹焦頭爛額地哄了兩三個時辰都沒哄好,
最后竟然硬生生哭到暈了過去。
把道觀所有人都嚇得夠嗆,急急忙忙背著他下山找大夫。
他自母胎出生就身體不好,道觀里面又幾乎沒有過這么小的孩子,因而大家都寵著護著,極盡小心,生怕他生病。
小時候嬌氣的性子就是這么被養起來的。
而自徐美人去世后,又因為身體不好,時常生病,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小徐應白變得很愛哭,動不動就掉眼淚,玄清子沒辦法,只能整夜整夜地守著,生怕人厥過去就醒不過來了。
有一次,徐應白發現自己師父不睡覺守著他,自那以后,徐應白晚上哭就不出聲了,疼了就咬著被角或是手指,無聲無息地嗚咽著。
玄清子發現之后心疼得要命,拍著徐應白的背安慰,結果惹得孩子委屈起來,一整晚嗚嗚地哭,差點又厥過去。
好不容易熬到正德十三年的冬至日,徐應白滿了五歲。
那時他身體終于好了一些,玄清子背他下山買生辰禮。
這是徐應白第一次下山,他穿著厚厚的衣裳,外頭罩著一件雪白的連帽披風,整個靠在玄清子寬厚的背上,好奇地看著市鎮里形形色色的大人小孩。
玄清子給他買了一大串糖葫蘆,他咬著糖殼和玄清子坐在了一個賣餃子的小攤子旁邊,因為有些怕人,又怕走丟,躲在玄清子腿邊,死死抓著玄清子的衣角不肯松手。
賣餃子的攤販生意不太好,愁眉苦臉地數著錢幣,他們有三個兒女,哥哥叫大虎,身材像個小牛犢,弟弟叫二虎,瘦得像個麻桿,妹妹叫綠水,扎著兩個小辮,三個人穿著破舊的棉襖,目不轉睛地看著徐應白手里面的糖葫蘆。
徐應白看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蘆,又看看三兄妹那渴盼的眼神,把自己手里的糖葫蘆遞過去給那叫綠水的妹妹,乖巧道:“我吃不下了,給你們吃。”
綠水眼睛發亮地把糖葫蘆接過來,咯咯笑著道謝:“謝謝小哥哥!”
孩子之間的情義建立起來很簡單,徐應白很快和他們混熟了。
玄妙觀里面只有他一個小孩,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同齡人,第一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幾個人亂七八糟地玩了一下午。
自母親去世,徐應白第一次玩得這么開心。
玩了半天,三兄妹才知道今天是徐應白的生辰,他們摸遍身上破舊不合身的棉襖,也沒摸出像樣的生辰禮,他們尷尬地笑笑,有些羨慕地看著徐應白干凈厚實的衣裳。
他一看就是被養得極好的富貴家小孩。
最后是綠水撿了幾根雜草,給徐應白編了一個草環戴在頭上。
徐應白開開心心地摸著頭上的草環,給了他們三個人一人一個擁抱。
而后徐應白悄悄將自己厚實的連帽披風脫下來,擺在店里面的角落。
他覺得自己的衣裳綠水大概能穿上。
“等春天夏天你再來找我們玩,”臨近分別時,大虎笑著說,“我帶你下河摸魚。”
“你們會一直在這里嗎?”徐應白有些困了,揉著眼睛問,“我怕我找不到你們。”
大虎沉默了一會兒:“應該吧,我們明年春天再見,你記得來。”
承諾就此許下。
回程路上,玄清子還撿了兩個乞討的女娃娃。
姐姐叫葉永儀,妹妹叫葉永寧。
兩姐妹也在道觀住下,平日里在道觀做些灑掃活,偶爾會看見玄清子焦頭爛額地照顧或是哄徐應白。
兩姐妹因此認定這小孩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嬌氣包,還給徐應白取小名叫“嬌嬌”。
幼時的徐應白缺少玩伴,想和這倆姐妹玩,總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們。
等好不容易逮著機會靠近葉永寧,結果半大女娃掐著腰道:“不行,你就是個嬌嬌,我可不敢和你玩。”
徐應白瞪圓眼睛:“我不是嬌嬌!”
“你還不是啊,”葉永寧扶額道,“你就是一小嬌氣包啊,天天要人哄。”
“我不是嬌氣包!”
“誒——”葉永寧來勁了,正想和徐應白爭個高低,腦袋就挨了一下,一轉頭就見葉永儀如臨大敵地喊道:“你閉嘴。”
話音剛落,徐應白哇地一聲哭了,抽抽搭搭抹眼淚:“我不是嬌氣包!”
兩姐妹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哄人。
哄了半天,勉強忽悠徐應白信了“嬌嬌”是個夸人的稱呼。
到后來,整個道觀都這么叫徐應白。
一天到晚,道觀里面“嬌嬌”個不停,連老觀主都一臉慈愛地摸著徐應白的腦袋叫嬌嬌。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
徐應白因為身體不好被關了一整個冬日,終于等來了花草盛開的春天。
他拉扯著玄清子的衣袖一晚上,終于讓玄清子松口帶他下山。
市鎮同以前一樣熱鬧,徐應白如飛鳥入林,快活地在街道穿梭。
他走到記憶中大虎家擺著的攤子,卻沒有看見熟悉的餃子攤。
餃子攤換成了賣糖人的老伯。
徐應白躊躇了好一會兒,鼓起勇氣走上前:“老伯伯好。”
老伯抬起渾濁的眼看他,不耐煩道:“干什么?”
“這里……”徐應白被嚇得后退了一步,小聲問,“這里的餃子攤呢?”
“餃子攤?”老伯嗤笑了一聲,“你說帶著三個孩子的那對夫婦?那店早開不起來了!前個月被官家逼交商稅,帶著孩子跳冰湖里,全家都死了!”
徐應白如遭雷擊,愣在了原地。
“你買不買糖人?”老伯橫眉豎眼,“不買趕緊走,別耽誤我做生意!”
那一天,玄清子抱著徐應白回道觀。
“大虎騙人,”徐應白把腦袋窩在玄清子肩膀,“他說要帶我摸魚的。”
他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他一邊抹眼睛,一邊看向四周。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有許多骨瘦如柴的乞丐在沿街乞討,生機盎然的郊外生著青青草地和姹紫嫣紅的鮮花,里面掩蓋著在冬日里凍死而成的森森白骨。
獸鳥生食腐肉,尸骨無人掩埋。
徐應白通紅著眼睛看著這一切,終于不再哭了。
應白(2)
正德十七年與十八年, 連年大旱。
那時徐應白十歲,已經不見幼時十分愛哭的樣子,變得沉靜而懂事。
他在玄清子的教導下讀書、練劍, 進步飛快。
但災年影響頗大, 道觀已經難養人, 許多道士都借故下山,回到了塵世之中。
玄清子為了道觀的生死存亡,決定回本家一趟。
他本家是江夏郡大族謝氏,家底還算深厚,若是能回去取些糧草, 也算能解道觀燃眉之急。
只是玄妙觀離江夏郡極遙遠, 玄清子若是徒步而去,怎么著也得三四個月時間。
他本想將徐應白留在道觀, 由老觀主照看,卻不料徐應白最后鉆了道觀人手不足的空子, 跟著他下了山。
十歲的小少年跟在自己師父身后,再一次看到了極其殘忍的景象。
流民遍地, 餓殍遍野已經是尋常。
野獸生食腐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一次, 他們夜宿于一座破敗不堪的廟宇, 徐應白半夜被肉香味勾醒, 揉著眼睛走到廟宇門口, 看見幾個骨瘦如柴的男女對著一口鍋眼冒綠光。
旁邊的野地荒草里面, 靜靜地躺著兩具干瘦且七零八落的尸體。
有一具甚至還是個三四歲大的孩子。
一股涼意爬上徐應白的后背,他感到一陣惡心, 踉蹌著退后, 踩到了一根干枯的枝丫。
脆弱的木頭在靜謐的深夜發出震耳欲聾的咯吱聲,那幾個人猛地朝徐應白的方向看過來, 渾濁的眼發出一陣亮光,仿佛看到了什么絕世美味。
周圍死寂了一瞬,他們大喊著,瘋了一般朝徐應白撲過來。然后下一刻,徐應白被玄清子狠狠拽回來,當機立斷從破廟的一個缺口逃了出去。
奔逃途中,徐應白忍不住回過頭,看見那幾個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撕扯著自己身上的腐肉,吞進嘴里。
然而等到他們進了市鎮,徐應白又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景象。
他咬著嘴里面冷硬的饅頭,看到對面的酒樓燈火輝煌,達官顯貴坐著馬車到那,極盡享樂之事,吃珍饈佳肴,聽絲竹弦樂,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酒樓的小二將一筷未動的糧食倒進泔水桶里面。
他們走了一個來回,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又從江夏郡回到了玄妙觀,徐應白性子變得更加安靜。
“師父,”他問,“為什么會這樣呢?”
玄清子重重嘆了一口氣:“師父……師父也不知道……”
兩個人面對面沉默了好一會兒,徐應白抿了抿嘴,開口道:“師父,我想再去外面看看。”
玄清子聞言沉默著看徐應白。
十二歲,徐應白再次與玄清子出了道觀。
這一次,他們漫無目的地在晉朝的疆域行走,他們去了江南,去了幽州,去了長安,他們遠達嘉峪關,甚至還到了安西郡。
而到達嘉峪關的那一天,突厥騎兵騷擾百姓,一番混亂之下,徐應白和玄清子走散了。
徐應白只能一個人摸索著向前走去。
他身上的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搶走,發簪,外衣,還有裝著幾十枚銅幣的錢袋子都沒能幸免,唯一一件留下的,是母親留給他的玉佩。
行進路上,他會遇見一些路過的好心流民,分給他從沙地里挖出來的草根,無家可歸的孤兒與他共飲一壺染著泥沙的、苦澀的水,見他衣衫單薄,幾個人分別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塊布,用麻草串在一起,給徐應白做外衣。
夜半時分,嘉峪關一帶會變得很冷,有一次徐應白猝不及防地發了病,哆嗦著蜷縮在斷壁殘垣之下,睡在他身邊,頭發亂糟糟的乞丐婆婆解下自己臟兮兮但勉強算得上厚實的外衫,披在徐應白身上,抱著徐應白輕聲地唱著西北這邊陌生而又溫暖的歌謠。
就這樣走了半個多月,他終于跌跌撞撞找到了安西的城池。
城池外游蕩著許多流民,徐應白走向城門,剛走到一半,忽然被一個半大少年惡狠狠咬在了手上。
那半大少年頭發干枯毛躁地卷曲著,整個人又臟又灰,骨瘦如柴,眼神兇狠,嘴上咬著的力道大得很,那股尖銳的疼痛由腕骨傳過來,徐應白疼得悶哼了一聲,傷處洇出血來,染上那小混賬的嘴角。
徐應白皺著眉毛把人提溜到一邊,尚顯稚嫩的面龐顯出痛色,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感到一陣無盡的無奈與悲哀。
“怎么餓得人都咬。”
徐應白想起那些生食腐肉的流民,眉頭皺得更深,他有心想幫這個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但摸遍全身上下,除了那塊玉佩,沒摸出像樣的東西。
而那少年在地面上掙扎了一會兒,了無生氣地撲在了地上。
徐應白有些擔憂地上前,卻不料那少年猛地暴起,一把抓下了自己的玉佩!
徐應白大驚失色,著急地喊:“那是我娘留給我的,你別……”
他話還沒說完,那半大少年腿一軟,整個人狠狠磕在了地上,腦袋發出清脆的響聲。
徐應白愣了一會兒,蹲下身去探這少年的額頭,燒得滾燙。
似乎要把他整個人都燒干。
徐應白想到他一路走來見過的死尸,又想到兒時的玩伴和在安西遇到的流民和孤兒,低垂著眼睫,眼眸顫動。
他蹲下身,把這個想要搶走他玉佩的少年背起來。
徐應白自己這半個多月都瘦了兩圈,現今又是一個先天不足,剛剛生完病的孩子,因而盡管少年已經很輕,他背起來還是很吃力。
他踉蹌著進了城,找到了醫館,卻因為沒有錢被拒之門外,他焦急地站著,沉默了許久,最后捏緊了自己的玉佩。
是母親的玉佩重要,還是一條人命重要。
阿娘只給自己留下來這一塊玉佩,這是阿娘唯一的遺物。
而且這個人和自己素不相識,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自己甚至不知道這個少年姓甚名誰,是好是壞……更何況,他還想偷自己的玉佩。
亂世災年死那么多人,多一個少一個有什么區別。
況且大夫也說了,病得那么重,也不一定能救得活,何必費功夫呢?
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不必去救。
然而——
“大夫,你等一等,”徐應白開了口,獨屬于少年人的清澈嗓音在一片痛苦的呻/吟中響起,“我很快就有錢了。”
玉是好玉,掌柜的看見徐應白是個小孩子,又是孤身一人前來,故意壓了價錢,只給了徐應白一半銀錢。
徐應白知道爭論無用,他看了看掌柜的旁邊幾個牛高馬大的男人,識相地拿錢要走。
掌柜的看他依依不舍地看著那塊玉,也覺得可憐,將掛著玉佩的紅繩拿下來,放在他的手里。
“留個念想吧。”
這塊玉換來的銀兩救回了少年一條命。
徐應白在醫堂守了很久,給少年擦汗喂藥,直到少年醒過來。
少年仰著臉,著急地問他:“你的玉呢?!”
“當了,”徐應白勉強揚起嘴角,淡淡地笑著,悄無聲息地將一小把碎銀子塞到了少年僵硬破舊的被子里面,“這些留給你,不要隨便咬人了。”
他們手指相碰,少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徐應白。
徐應白朝他眨了眨眼睛,而后立刻起身離開,走進了人群里面。
“等等!”嘈雜的人聲中傳來少年聲嘶力竭的沙啞呼喊,“……你叫什么名字?”
徐應白聽到了,但他沒有回頭。
萍水相逢不必問名姓,舉手相救也不必求報答。
他往安西城門走去,最后卻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快要消失在拐角處的醫堂。
這個少年,是真真切切,自己親手救下的第一個人啊。
應白(3)
正德二十年, 為了平定沸騰的民怨,幽帝下了罪己詔,改年號為元景。
而徐應白自元景年以后, 再也沒有下山游歷過。
他待在道觀讀經書寫策論, 也學禮樂騎射和劍術, 只是可惜身體不好,劍術騎射學到一半就生了一場大病,嚇得玄清子不敢再讓他學了。
于是閑暇時,徐應白就坐在書桌前練字,他的字寫得極漂亮, 有時還會被玄清子叫去抄寫道經、教剛來道觀的孩子練字。
那些練字的紙張也沒扔, 被徐應白整理好,放在柜子里面
道觀在災荒過后休養生息, 漸漸回到了最初的規模,老觀主在徐應白十五歲這一年駕鶴西去, 將道觀交給了玄清子。
玄清子人緣不錯,時常有江湖人來道觀看望他。
等到徐應白十八歲, 玄清子回了一趟本家, 帶回來一個小孩, 據說是謝氏旁支的一個孩子, 家中遭了變故, 就剩他一個人了, 本家又沒有人愿意收養,玄清子干脆就把人帶回了道觀, 想把人收做關門弟子, 以后繼承道觀的衣缽。
結果小孩軟乎乎地拜徐應白當了師父,把玄清子給氣得夠嗆。
而就在謝靜微拜師兩年后, 徐應白毅然決然地下了山。
那時他剛及冠,甚至還沒來得及取字,跪在玄清子面前求玄清子讓他下山。
“你下山干什么?!”玄清子一改平日里好說話的模樣,有些激動,“說話!”
徐應白俯首給玄清子磕了一個頭:“入朝。”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玄清子倒抽一口涼氣。
他是徐應白的師父,看著徐應白從出生到長大,他能不知道徐應白心中所思所想么?
“不行!”玄清子憤怒地拒絕,權杖敲在地板上,“我不同意!”
“世道之混亂,人心之難測,”玄清子低聲說,“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改變的東西。”
徐應白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縮著,他抬起頭,平靜地看著玄清子:“弟子知道。”
他知道,但他還是要去試試。
玄清子苦勸無果,師伯師叔們知曉了這件事,也輪番來勸徐應白,卻仍舊沒有把徐應白勸動。
實在沒辦法,玄清子將徐應白關了禁閉。
徐應白在禁室里待了三天,趁禁室守衛換人的間隙,從禁室中溜了出來。
他在深夜出了禁室,除了那根紅繩,什么都沒有帶走。
等出了玄妙觀,他在山門處停下,轉身朝著玄妙觀跪下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響頭。
而至此之后的三年,徐應白再也沒有回到玄妙觀。
他下山之后,在長安遇到梅永,被梅永舉薦入朝為官。
徐應白穿著官服,第一次踏上那幾千級臺階時,就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條艱難且難以回頭的道路。
他花了三年時間,從一名籍籍無名的小官到定襄郡的郡守,再到權傾朝野的徐太尉。
幽帝死前召他進宮,命他為顧命大臣,輔佐魏璋。
奈何魏璋是個荒謬的皇帝,扶不起來的爛泥,除了尋歡作樂,沉迷于尋找長生之法什么也不干。
而徐應白還要從他手里借勢得權,只能容忍魏璋的不作為。
可魏璋實在過分,他甚至在徐應白出征時,將妃嬪身邊的一名無辜侍女做成人彘發泄取樂。
侍女的哥哥是南海真人坐下的一名小弟子,百般尋找下終于見到了被砍掉四肢,挖掉舌頭,剃掉鼻子與耳朵,塞在酒壇子里面只露出一個腦袋的妹妹,悲憤地要與魏璋同歸于盡,最后被一群侍衛按在了宮室內。
魏璋暴跳如雷要將他一起做成人彘
他高喊道:“朕仁慈,沒挖掉那個賤人的眼睛,到你就沒那么便宜了!”
徐應白跪地為那可憐的兄長求情,駁斥魏璋荒謬的行徑,最后堪堪保下那叫劉聽玄的男人的性命。
魏璋恨恨地盯著他們,拂袖而去。
徐應白將劉聽玄送出皇宮,這位穿著白袍的假道士失去雙眼,以白紗覆蓋可怖的傷處。
紗布隱約透出血色。
“謝謝你救了我,”他靜靜地朝向徐應白的方向,最后啞聲道:“但你救不了這個該死的王朝的。”
徐應白看著他,并不說話。
劉聽玄也沉默一會兒,最后道:“大人,為了這些人,不值得,快離開這里吧。”
而后他聽見徐應白輕聲道:“我不是為了他們。”
劉聽玄聞言捏了捏手里面的算籌,朝上一拋。
“我沒什么報答您的,給您算一卦吧,”算籌清脆落地,劉聽玄跪在地上摸索著,咧開嘴角道:“雖然是騙人的玩意,但是個好卦。”
他不知道徐應白此刻究竟站在哪里,于是盡力昂起頭道:“時過于期,否終則泰[1],大人,會好的。”
徐應白垂下眼皮,眼睫細微的顫動著,應了一聲“好”,而后目送劉聽玄離開皇宮。
他倒真希望劉聽玄說的是真的。
在那三年時間里面,徐應白擊退烏厥,收攏各方勢力,循序漸進地進行改革,平衡各方勢力,一點一點地蠶食各諸侯王與世家龐大的勢力。
他殫精竭慮,過得很苦,又因為升遷太快與雷霆手段,遭到了很多人的忌憚與憎恨。
但百姓的日子,漸漸有了些許起色,饑荒求糧的折子日漸減少,國庫也慢慢充盈。
有人敬他頌他,可也有人恨他憎他。
徐應白第一次遭受到刺殺的時候,是在開明三年的秋日。
那是一個秋風蕭索的深夜,徐應白在幾名護衛的隨同下,從長安皇宮回徐府。途經朱雀大街,打更人的呼號聲在耳邊響起,緊接著,一把長劍刺破馬車的車簾直直朝著徐應白的命門過去!
徐應白躲避不及,劍尖自腰側刺進去,寒涼的劍身讓徐應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而后刺客的劍瞬間拔出,新鮮的血自傷口噴薄而出,他的面容肉眼可見地失去血色。
他狼狽而踉蹌地躲過第二劍,從馬車中滾下來,隨行的護衛拼死向前,替他擋了幾刀,而后一支鐵箭割破風聲,從徐應白的心口往上的部位狠狠穿過去!
那一箭差點將他釘在地上。
所有護衛都在這一場刺殺中丟掉了性命。
徐應白后背也被砍了三刀,若不是曹樹帶著的巡防衛及時趕到,徐應白會死在那個秋夜里面。
因為這一場刺殺,他生了一場重病,反復地高燒幾乎將他的血燒干。
大夫滿頭大汗地坐在他的床邊守著為他診脈,用刀剜去他身上的腐肉。
約摸過了半個多月,徐應白才勉強從床上爬起來。繼續處理未完的政務。
而魏璋趁他臥病在床,削了他大半軍權和政權。
梅永來看望他,看著他蒼白枯槁的神色直嘆氣,最后道:“長安危險,你是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之后出行,必須萬分小心。”
徐應白勉強打起精神,點了點頭。
“我的故友有一個孩子,武功很好,至少對付這些殺手毫無問題,”梅永遲疑了一會兒,開口道,“若你不嫌他是罪犯,可將他從牢里面提出來隨行保護。”
徐應白挑了挑鋒利的長眉。
三年來,他從對朝政沒有太多了解的懵懂青年成長為權傾朝野手段非常的太尉,怎么會沒有察言觀色的本事。
他知道梅永有為他考慮的部分,但更多的,是為了讓他把那位故人之子從牢里面撈出來。
更不要說,梅永是他尊敬的長輩,也是舉薦他入朝的恩人。
徐應白將手里的白棋放下,輕聲道:“既然是梅先生舉薦的,我自然是不嫌棄。”
話雖如此,徐應白還是連夜查了梅永這個口中“武功高強”的故人之子是何方神圣。
他看了一刻鐘的卷軸案宗,咳嗽著將紙合上。
也是一個可憐人。
十幾日后,徐應白裹著厚厚的狐裘來到了大獄。
他一邊咳嗽,一邊命獄卒打開牢房的門。侍從李筷子小心地攙扶著他往里面走,他們在牢房最深處找到了這個叫付凌疑的死刑犯。
他狼狽地坐在牢房里面,烏黑的眼睛像鷹一樣銳利,像狼一樣兇狠。
他盯著徐應白一會兒,朝徐應白唾了一口。
“滾。”
“死癆病鬼。”
徐應白挑了挑眉毛,蒼白著臉看他一會兒,就轉頭看向一旁的獄卒,獄卒立刻罵罵咧咧地進了門,一巴掌甩在了付凌疑臉上!
“大膽!知道你面前的是誰嗎?!”
付凌疑被打得頭垂往一邊,吐了一口血沫,抬起頭冷笑道:“知道啊,不就是朝廷的走狗嗎?”
獄卒大發雷霆,又抬起手想要再扇一巴掌。
徐應白淡淡看了那獄卒一眼,那獄卒惡狠狠將手放下,目光不善地瞪了付凌疑一會兒,識趣地退了出去。
“跟我走,”徐應白俯身薅起付凌疑的頭發,迫使付凌疑抬頭看向他,語氣很溫和,“我不會虧待你,你也不想一直待在牢里面等死吧。”
付凌疑又吐了他一口唾沫,恨恨道:“走?讓我為你們這群走狗辦事么?那你不如殺了我!”
徐應白松開付凌疑的頭發,嘆了一口氣。
對待這種野狼,沒有好言相勸的必要了。
而后一聲錚鳴,徐應白快如閃電地抽出了獄卒留在桌子上的一把長劍。
劍尖劃開付凌疑脖頸處的皮,淡薄的血色漫上劍身。
付凌疑咬著牙看他。
“想死?”他靜靜地看著付凌疑,語氣仍舊很溫和:“我成全你。”
“既然你不和我走,也沒什么活著的必要了,”大獄微弱的燭火下,徐應白的臉在明暗交織中美得驚人,“放心,我會送付家剩下六族和你團聚的。”
四周死寂了片刻,緊接著鎖鏈顫動的聲音響徹整個牢房,付凌疑瘋了一般朝著徐應白沖過去,恨不得咬斷徐應白的脖子。
“卑鄙無恥!!!”付凌疑掙扎著喊到,“我早晚要殺了你!!!”
“多謝夸獎,”徐應白臉白了白,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不過你可要快點殺,不然——”
他笑了笑,語氣愈發溫和:“我可就死了。”
應白(4)
付凌疑最后還是被逼和徐應白出了大獄。
他身上戴著手銬和腳銬, 狼狽又憔悴地被人押出來,扔在了一輛制式普通的馬車里面。
馬車里面徐應白好端端地坐著,半張臉陷在狐裘那一圈柔軟的白毛里面。
付凌疑惡狠狠地盯著徐應白。
在出大獄前, 徐應白逼著他喝了一碗水。那水里面, 有徐應白親手倒下的藥, 不用問付凌疑都知道,那是毒。
他現在已經完完全全受制于人,除了任人驅使別無辦法。
死自己沒什么,可是不能連累付家另外六族。
徐應白對這道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目光不置可否。
他又不是第一次遭人忌恨,早就習慣了面對這樣的眼神。
他看了付凌疑一眼, 在心中嘆口氣。
他其實也不喜歡留一個不受控制桀驁不馴, 隨時想咬斷自己脖子的野狼在身邊。
但是現在,沒有更好的選擇。
短時間內找一個知根知底忠心耿耿還武功高強的貼身侍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江湖人實力不明, 也難以查清底細,朝廷的人容易被安插奸細, 也易被收買……
這么一來,這個仇恨朝廷, 武功高強的死刑犯居然是一個不錯的人選。
馬車轉轉悠悠回到了徐府。
徐應白扔給付凌疑一張紫金面具, 居高臨下地看著付凌疑, 道:“戴上。”
付凌疑屈辱地拾起腳邊的面具, 扣在了臉上。
徐應白那冷冽清澈的聲音響在他的頭頂:“放心, 你不會留在這里太久的。”
“你只要乖乖聽我差遣, 等事情結束,我會放你走。”
至此, 付凌疑在徐應白身邊留下。
他們兩人可以說是相看兩厭, 就算天天待在一起,說的話也屈指可數, 尤其是付凌疑,一直用警惕又厭憎的目光看徐應白。
仿佛徐應白是什么洪水猛獸。
但他也確實盡職盡責,想來是為了自己的那條小命,和付家另外幾族的安危,因而十分兢兢業業。
徐應白并不在意付凌疑的態度,對于徐應白來說,這匹狼好用就行,至于對自己的態度,他并沒什么所謂。
付凌疑留在徐應白身邊的第一個月,徐應白就挨了兩次刺殺。
第一次,深夜到來的刺客行蹤鬼魅,悄無聲息來到還亮著燈的書房,鋒利的劍尖破開門窗,然后被蟄伏于暗處,驟然暴起的付凌疑開膛破肚!
鮮血濺了一地,有幾滴飛灑在徐應白筆下潔白的宣紙上,還有些許,濺到他潔白的狐裘上,甚至還有些許,染上他蒼白無色的臉。
血腥氣太重,他猛烈地咳嗽了幾聲,眼尾飛起一片紅痕。緊接著,他抬眼看了看渾身浴血的付凌疑,面不改色地將臟血的紙張揉成紙團,扔進紙簍里面。
而付凌疑沉默不語,拖起刺客的尸體簡單粗暴地往外扔,然后又折回來,又悄悄掩映在角落里面,抱著刀半跪著盯徐應白看折子批折子。
他不明白,為什么徐應白的折子永遠都批不完,金鑾座上的皇帝是不干事么?
他更不明白,為什么徐應白一副下一瞬就要倒下去的病秧子樣,還能強撐著要去給朝廷那些人賣命?
過了許久,徐應白終于批完最后一份折子,他緩慢地起了身,臉色更加蒼白。
狐裘披在他身上也不顯得臃腫,反而顯得他更加清減消瘦。
而后徐應白走到半跪的付凌疑身前,付凌疑警惕地抬頭看著他。
“下次做得干凈點,別濺我身上,”徐應白語氣溫和,“血味太重,我受不了。”
說完,他一個轉身,出去了。
后頭付凌疑手握成拳站起身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惡狠狠盯著徐應白的背影,不甘不愿地跟了上去。
第二次,又是在回徐府的路上。
五六名刺客踏雪而來,目標明確地要取徐應白的性命。
而這一次,付凌疑沒有聽徐應白要留一個活口的命令,手起刀落,無比利索地把刺客全部給殺掉了。
當天回府,付凌疑就被徐應白以“殺性太重,違逆主意”為由罰跪了。
他渾身是血地跪在雪地里面快一個時辰,烏黑的眼眸一直盯著廊下裹著狐裘的徐應白。
徐應白站在廊下,抱著手爐,一派冷冷清清的樣子。
緊接著,付凌疑聽見徐應白的聲音:“知道錯了嗎?”
付凌疑緊抿著唇,并不開口。
徐應白險些被付凌疑這一副負隅頑抗拒不認錯的樣子給逗笑了。
“付凌疑,你現在是誰的人。”徐應白問。
付凌疑胸膛起伏著,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嗓音沙啞:“你的。”
“那我說過,”徐應白描摹著手爐的紋路,“在我這就要做到什么?”
付凌疑頓了一會兒,屈辱道:“聽、話。”
徐應白聞言靜靜地看著付凌疑,最后開口道:“跪著,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起身,只要我叫你,你必須回答我。”
風雪飄零,這是一次極其難熬的懲戒。
付凌疑烏黑的眼睫結了白霜,他哆嗦著呼出一口白氣,仍舊牢牢盯著前方廊下的徐應白。
“付凌疑。”
徐應白清淺的聲音透過風雪傳過來。
付凌疑手指下意識蜷縮,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在!”
而后又是一陣死寂的沉默,只有風雪聲響在耳邊。
又過了半個時辰。
“付凌疑。”
“在!”
徐應白靜靜看著付凌疑,指節敲在桌子上。
這樣如同熬鷹一般的方式持續在每一次付凌疑因為沒聽話而犯錯的時候,他要付凌疑在精神上徹底臣服于他。
他無比清楚要如何馴服這樣一頭桀驁不馴的鷹,好戰嗜血的狼。
第二個月。
徐應白和付凌疑漸漸適應了與對方形影不離的日子。
而付凌疑也后知后覺地發現……徐應白并不是他口中所謂的朝廷走狗。
沒有哪個走狗白天行走在長安街道上,會有許多百姓認識、打招呼,有時還會熱情地將自己攤上的東西塞給他一份。
況且那并不是什么阿諛奉承的行為,而是真真切切的感激與喜愛。
也不會有哪個走狗,身體差到日日咳嗽有時還要咳血,都還要在深夜批改奏折,更不會有哪個走狗府里面沒幾個人,穿著的狐裘也只有兩件,洗得都發舊,連冬日里用的炭火,買的都是最劣的一種。
付凌疑默默看著這一切。
他不再抵觸,反而開始關注徐應白,還有徐應白周邊的一切。
最后付凌疑發現這個人實在溫和,也實在冷硬。
兩個人的關系也終于不像一開始那樣針尖對麥芒,而是逐漸緩和了下來。
而此時,烏厥的騎兵又卷土重來,氣勢洶洶地攻下了大晉幾座城池。
徐應白跪地請命,要重新回到嘉峪關,抵御烏厥的入侵。
高臺上的魏璋用一種難以言說的眼神看著他,而后駁了他的請求,反而聲嘶力竭地說要南渡。
那天,徐應白在宣政殿跪了一整晚,求魏璋收回成命。
可是皇帝并沒有改變他的心意。
徐應白嘗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大殿上形形色色的官員都看著自己,皇帝身邊,那個叫劉莽的太監更是得意的向自己露出一個笑來。
那時,他因為那一場刺殺之后被削權,實力已經大不如從前了。
他想到下山前師父說的話,又想到劉聽玄離開長安前對自己的告誡,前所未有地感到一股無力,最終閉上了眼睛。
皇宮門口,付凌疑站在馬車旁邊,也和李筷子等了一整夜。
雪夜冷得不像話,李筷子一邊裹著棉襖瑟瑟發抖,一邊十分擔憂地張望著:“主子怎么還不回來。”
付凌疑抱著刀,并不接話,目光卻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宮道深處。
又過了一個時辰,李筷子困得眼皮打架。
“你先回去休息吧,”付凌疑道,“我在這里守著就好。”
付凌疑一個人又等了許久,打更人高喊著三更天從他身邊經過。
為什么還不回來?
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官員還有那個狗皇帝刁難他了?
付凌疑皺著眉頭,不由自主地想。
又不知過了多久,天已經微微發亮。
宮道盡頭終于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徐應白緩慢地朝著付凌疑的方向走去。他跪得太久,膝蓋發疼,腿也發麻,走起來非常的艱難。
付凌疑緊緊盯著徐應白一會兒,在徐應白剛走到門口時快步走了上去。
“徐……”
付凌疑剛一開口,眼睛就微微瞪大,慌亂地伸手去扶徐應白的肩膀,“徐應白!”
徐應白兩腿發軟,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往下跌去,他嘴角溢出一絲觸目驚心的血線,眼睛閉著,頭軟軟地垂向付凌疑的胸膛。
緊接著,他嗆咳了兩聲,血沫落在狐裘那一圈柔軟的白毛上。
那是徐應白第一次在付凌疑面前暈倒咳血。
付凌疑當機立斷將人帶上了馬車,著急忙慌往徐府趕,等到了又把把徐應白抱回寢房,隨意找了幾件中衣,干脆利落地要把徐應白染血的臟衣服換掉。
然而他扒開徐應白的衣裳,整個人卻狠狠一頓,手都有些顫抖。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徐應白的身上有著許多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胸口的箭傷再往下一點就會貫穿他的心脈。
付凌疑眼睫顫了顫,然后迅速地閉上眼睛又睜開,有條不紊地把徐應白身上的衣服全部換掉。
前來診脈的大夫來得很快,一邊給徐應白把脈,一邊直嘆氣搖頭。
而徐應白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冬日的傍晚天色暗沉,寢房內還沒點燈,一切看起來都很昏暗,只有擺在離床不遠的炭火盆發出猩紅的火光。
他看見付凌疑跪在他床頭,緊緊地盯著他。
“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付凌疑猝然開口。
傷?
徐應白下意識摸了摸心口往上的位置,波瀾不驚地開口:“這與你無關。”
付凌疑抿了抿唇,沒有再問下去。
“診脈的大夫說,”過了一會兒,徐應白又聽見付凌疑沙啞的聲音,“……你沒救了。”
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動了動。
他以為付凌疑是在高興他終于要死了。
“是啊,確實沒救了,”徐應白咳嗽著,輕聲開口,“也許明天……也許后天,我很快就會死了。”
付凌疑目不轉睛地看著徐應白,眸色沉沉,臉色掩映在昏暗的灰影中。
“所以也許不等我放你走,”徐應白對著付凌疑笑了笑,嗓音溫和,“你就自由了。”
聞言付凌疑嚯一下站了起來,死死盯著徐應白一會兒,然后又猛地跪了回去。
付凌疑頭一次這么想讓一個人別說話了。
他深吸一口氣,想到之前種種,頹然垂下眼睫,不敢再開口,也不敢再看徐應白了。
應白(5)
宣政殿偏殿內, 血腥味與清苦的藥味混合在一起,彌漫在空氣中。
付凌疑站在離屏風不遠的地方,雙目通紅充血, 盯著屏風上那一動不動的淺淺灰影。
伐骨洗髓法子危險, 容不得一絲半點的差錯, 屏風內除了太醫藥童和定時換水的侍女,誰也不能進去。
周圍的暗衛擔憂地看著自家頭兒。
他們頭兒自從醒過來以后就一直在屏風外面守著,人幾乎不吃東西,也不睡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風里面屬于徐應白的那道剪影。
機械得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 又執拗得像一條失去主人的狼犬。
不論怎么勸都不愿意離開。
他從白天守到夜晚, 又從夜晚守到天際微微發白。
在漫長又難熬的等待里面,付凌疑一言不發, 烏黑的眼眸沉淀著壓抑而又哀戚的暗光。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那時, 他也有整日整日跪在一旁,守著徐應白的時候。
那是付凌疑留在徐應白身邊的第三、第四個月。
徐應白著手準備南渡的事宜。
雖然在徐應白看來, 還遠遠不到要南渡的時候。
前朝南渡都是外族打到了都城, 實在不敵才會被迫遷都江南, 在江南再建政權以維持王朝的統治。
然而如今烏厥只是打下了幾座城池, 魏璋就嚷嚷著要南渡。
他隱約猜到了緣由幾何, 但已經無力阻止。
世家大族十之八九都被收買, 朝廷命官懼怕世家和皇權的雙重威逼利誘,大都緘口沉默。魏璋叫著要南渡的時候, 除卻徐應白, 也就只有梅永和一個年輕的官員還有兩三名人微言輕的武官出來反對。
這根本是蚍蜉撼樹,毫無作用。
但好在, 魏璋最后還是將安排南渡的事宜交給了徐應白。朝堂上大都是尸位素餐之人,這樣龐大的安排,沒有幾個人愿意擔起來。
這對于徐應白來說是個好事,除卻后宮以外,他可以盡他的能力調動人事,安排好長安和靠近嘉峪關的幾個郡的布防事宜。
徐府書房的燈火徹夜不息,徐應白竭盡全力將自己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好。
付凌疑看不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卷宗和輿圖,但他看出來,徐應白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要蒼白,幾乎可以用面無血色來形容。
他替徐應白感到不值。
這些人,這個天下真的值得徐應白這樣做嗎?
此時天又很冷,雪下得極大,即便書房里面燃著一盆炭火,徐應白有時還是會被冷得全身發顫。
付凌疑跪在不遠處守他,看他寫一會兒停一會兒,握筆的手都在顫抖,偶爾還會發出劇烈的咳嗽聲。
每次聽到那一陣近乎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付凌疑都會想,再這樣咳下去,徐應白身上的骨頭是不是都要被咳斷?
但面前的人似乎也沒有他想象的那樣脆弱。
至少每一天,徐應白都能面不改色地起身,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處理他的政務。
就算是重病高燒也不例外。
劉管家每日都要來送三次藥,那藥聞著就極苦,徐應白卻像嘗不出味道一般,每一次都是一口全部吞下,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生命力強悍到驚人,因而付凌疑又覺得,徐應白先前的話是想震震自己,并不是說他真的會很快死去。
夜晚來得很快,大雪簌簌而落,厚厚一層壓在枯枝敗木上,傳來一陣壓抑的吱呀聲。
徐應白終于將筆擱下,看向窗戶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光。
此時離南渡還有幾日的時間。
診脈的大夫白日來過,要他好好休息,不然沒幾日可撐。
徐應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等南渡的事情處理完,他也許也該想想自己的身后事了。
畢竟這具身體實在太差,不知道還能撐到什么時候,如果自己死在南渡的半途……徐應白的眼睫顫了顫,不自覺捏了捏自己枯瘦的指節。
就算不能落葉歸根,也至少不要太狼狽。
徐府的家丁自然不能和他同去……南渡的車馬承載不了那么多人,再加上此去福禍難料,倒不如直接遣散。
倒時能與他同去的……估計也只有——
徐應白轉頭看向一旁跪著的付凌疑。
這幾個月來,付凌疑那桀驁不馴的倔性子和不聽話的壞毛病勉強被自己用各種辦法磨沒了,如今也算得上令行禁止,跪著不說話的時候,居然還能看出來一點乖巧的意思。
徐應白揉搓著自己的手指,企圖讓手指從冰涼僵硬變得溫暖一些。
他一邊揉,一邊輕聲喚道:“付凌疑。”
“在。”
一道喑啞的聲音傳過來。付凌疑抬起頭看向坐在藤椅上的徐應白。
“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徐應白嗓音溫和,“你已要同我南渡,如果我死在半途,若是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收斂尸骨。”
聞言付凌疑心跳猛地停跳了兩拍,他盯著徐應白,語氣幾乎帶著點質問的味道:“你說什么?!”
“收斂我的尸骨,”徐應白言簡意賅,輕描淡寫道,“把我燒成灰,帶回玄妙觀,或是葬到嘉陵,實在不行,撒到江河湖海里面也好。”
“不然若是他們把我扔到亂葬崗,或是找個地方隨便埋了,”徐應白眸色一暗,嘆息到,“我就成孤魂野鬼了。”
付凌疑呼吸一滯,他垂下腦袋,留給徐應白一個烏黑的發頂。
他眼前是徐應白潔白的鞋尖。
風雪拍打在窗棱上,周圍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付凌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心口不明地疼。他啞著嗓子道:“不……”
他想對徐應白說,不會的,你應當長命百歲才對,怎么會這么快就死去。
然而徐應白卻以為付凌疑拒絕了自己。
“不愿意就算了,”徐應白站起身道,“身死魂滅,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死在哪都是一樣的。”
話音落下,徐應白打開書房的門,緩步走了出去。
付凌疑猛地起身,抬腿追上去。
“我……”
他想開口和徐應白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徐應白似乎不愿意再說下去,他坐在床頭,將自己的狐裘脫下放在一邊,豎起食指在唇邊要付凌疑噤聲。
“別說了,”徐應白垂下眼,“我不想聽。”
付凌疑的嗓子頓時像被人掐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了。他只能看著徐應白躺下,又側往一邊,只給他留了個后腦勺。
剩下的四個月,他們都在南渡的路上。
徐應白身邊多跟了個叫魏珩的皇子,小皇子人很聰慧溫和,日日和徐應白討教問題。徐應白也極有耐心地教導他,甚至還因為付凌疑的字太過難看像狗爬,順帶著在教魏珩的時候連著付凌疑一塊教了。
小皇子先前在皇宮過得不太好,面黃肌瘦的樣子,付凌疑會注意到,徐應白有時會望著這小皇子出一會兒神殪崋,然后又繼續處理手上紛繁復雜的政事。
如果能將自己所學教給這個孩子也好。
徐應白那時想,這樣他至少能有一技之長,懂得如何在深宮或者是亂世中自保。
少年一天一天地成長起來,徐應白也一天一天地衰弱下來。
繁雜的事務耗光了他的精力,他開始頻繁地生病。
付凌疑三天兩頭就要跑去請陳歲過來給徐應白診脈,陳歲每來一次,眉頭都要比上一次皺得更深。
猝然的昏迷和咳血已經是常事,付凌疑對于應付這些事情也越來越嫻熟,照顧起徐應白也越來越得心應手,甚至到了徐應白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徐應白到底想要什么。
他甚至還因為徐應白的一句玩笑話去學了按穴,也曾試著問過徐應白到底是什么病,但徐應白三緘其口,一句話也不肯和付凌疑透露,被問得多了干脆轉過頭去,不理他了。
付凌疑只好盡其所能去守著徐應白,但不管他如何做,如何小心地照顧,徐應白的病仍舊不可避免地日益加重。
他咳血,昏迷,病得重的時候整個人都神志不清,整夜整夜地在咳嗽,有時還會哭,眼淚沾濕狐裘和發硬的枕頭,嘴里低低地念著阿娘、師父和一些聽不清的人名。
他說他想回家。
付凌疑原以為像徐應白這樣冷硬的人,不會難過,也不會有弱點,像廟里供奉的金身像一樣,幾乎無堅不摧,就算病了,也能面不改色地處理所有事情。
可深更半夜,他跪在徐應白床邊,小心地替徐應白拭去眼角的淚水時,卻被徐應白的眼淚燙得指尖發疼。
再怎么樣……徐應白也只是萬丈紅塵俗世中的一個人而已,他又不是真的天上仙,石塑佛,怎么會沒有喜怒哀樂呢?
但等到徐應白清醒之后,付凌疑發現,他又變回那個從容不迫,喜怒不形于色的徐太尉了。
南渡路途漫漫,他們從冬末走到暮春,原野上草長鶯飛,一派生機勃勃,付凌疑站在徐應白身后,后者沉默地看著蒼茫的山川原野。
里面枯骨滿地。
那天,付凌疑看見徐應白編了兩只草蝴蝶,一只放在草叢里面,還有一只拍在了自己的心口。
付凌疑覺得自己的心隨之震蕩了一下。
而當天晚上,徐應白就病了。
那是在深更半夜,他坐在馬車里,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脊背都因此繃緊弓起,付凌疑被他突如其來的咳嗽聲嚇得膽寒,剛起身就聽見徐應白虛弱而沙啞的聲音:“水……”
付凌疑連忙去拿馬車里放著的水壺,搖了兩下發現水已經沒了。
他立刻把水壺往外遞給隨行的仆役,焦急道:“去找點水!快!”
而后付凌疑一轉頭,看見徐應白搖搖晃晃就要栽下來了!
付凌疑顧不得其他,下意識張開了手臂。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抱住徐應白,幾乎將徐應白整個人籠罩進懷中。
他能感受到徐應白單薄的骨肉,一陣蘭花香氣和清苦藥香混雜的味道隨之撞進付凌疑懷中,他一手牢牢摟住徐應白的身體,一手托起徐應白的臉。
“徐應白……徐應白!!!”
徐應白的目光幾乎要渙散,因為付凌疑著急地喊聲聚攏了一瞬,而后他咳嗽了一聲,頭無力地垂靠在付凌疑的掌心。
“水……我渴……”
仆役還沒有回來,付凌疑心一橫,掏出短匕劃開了自己的掌心!
溫熱的鮮血涌出來,付凌疑把掌心匯聚的鮮血送到徐應白嘴邊,小心地喂下去。
良久,徐應白終于不再吞咽,枯槁的唇瓣和蒼白的臉還沾著付凌疑的血,付凌疑深吸一口氣,找了張帕子仔細地把徐應白臉上沾的血擦掉。
沾著實在是刺眼,就好像這個人真的要死了一樣。
“沒事了……”他小聲對徐應白說,“睡吧,我守著你。”
徐應白緩緩點了點頭,低聲說了一句:“今夜……今夜對不住了,咳咳……多、多謝你。”
付凌疑一愣,眼眶被逼得通紅。
他嘗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摧肝斷腸的味道。
應白(完)
南渡的最后十幾日, 他們行至江河。準備走水路前往江南。
那些日子里面,徐應白的精神還算不錯。付凌疑甚至有種徐應白已經逐漸好起來的感覺。可是事實卻與此恰恰相反。
那時徐應白的藥已經換過無數次,已經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 陳歲便依照徐應白的意思改掉了方子, 如今藥方起到的作用只有止點痛。
船只搖晃, 偶爾徐應白覺得頭暈,就會同身邊的付凌疑說話,以此維持自己的清醒。
付凌疑跪在徐應白身邊,一邊回答,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徐應白, 時刻關注徐應白的身體狀況。
“你為什么叫凌疑?”徐應白放下筆, 按了按自己的睛明穴,開口問道, “你父母給你起凌字應當是取高遠之意,那疑字……”
徐應白頓了頓, 溫聲道:“是想讓你聰慧機智的意思么?總不能取猜忌懷疑之意吧。”
付凌疑搖了搖腦袋:“沒有這么復雜。”
“我兄長叫凌云,我娘懷我的時候, 把脈的大夫說我是個女娃, ”興許提到父母兄弟, 付凌疑的聲音罕見地柔和了一些, “我爹給未出世的我取名叫付凝, 希望我穩重端莊, 柔美大方,后來生出來發現是個小子, 我爹娘就讓我兄長替我取一個, 我兄長那時識字不多,人又隨性, 他干脆將凝字兩點去掉,再湊上自己的凌字,給我取名付凌疑。”
徐應白聞言靜靜地看了付凌疑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輕輕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
付凌疑看著徐應白:“那你的名字呢?”
徐應白捏著自己指節的手一頓:“我的?”
“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徐應白彎了彎眼角,慨然道,“我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順至之時,所以我娘給我取名應白,希望我能渡過黑夜,得見破曉。”
付凌疑烏黑的眼睫顫了顫,喉結難耐地滾動了兩下。
他覺得心口發疼。
為什么呢?為什么上天要這樣對徐應白呢?
“會的,”付凌疑仰起頭對徐應白說,“一定會的。”
徐應白垂下眼睫,良久溫聲道:“但愿吧。”
南渡結束的前一夜,徐應白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放付凌疑離開。
付凌弋㦊疑本不想離開,而徐應白只用了一句輕飄飄的“替我去看看外面。”就堵得付凌疑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付凌疑躊躇了許久,也沒等到徐應白松口,最后也只和徐應白討到一個可以去看望徐應白的承諾。
收拾好東西之后,付凌疑去找徐應白辭行,徐應白給了付凌疑一個小瓷瓶,里面裝著他所說的,第一次見面時喝下的毒的解藥。
付凌疑慢吞吞將那小瓷瓶塞進懷里面。
前世直到徐應白死去幾個月后,付凌疑才知道,那瓷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解藥,初見那天喂的那碗摻了粉末的水,不過是白開水里面兌了些止血的藥粉罷了。
徐應白坐在藤椅上,靜靜地看著付凌疑動作,而后付凌疑跪下來,給徐應白磕了一個頭,沙啞道:“那我走了。”
徐應白輕點一下頭,溫聲道:“走吧。”
付凌疑頓了一會兒,緩緩起身離開,沒走兩步,身后忽然傳來徐應白溫和的聲音:“付凌疑。”
付凌疑立刻停住了腳步,烏黑的眼眸透出一點極亮的光芒,他轉過頭,盯著徐應白道:“我在。”
徐應白近乎完美的面容映在昏黃的燈火下,在明暗交錯的光中搖曳著。
他對著付凌疑溫和地笑了笑:“多謝你陪我走到這里。”
這條路實在是太難走了,徐應白艱難地走到這里,身邊除了一個付凌疑,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幾個月的陪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但至少,在這最后這段日子里面,讓自己不至于太孤獨,那些深夜里能夠依偎著的懷抱,何嘗不是一種安慰。
徐應白溫聲道:“后會有期。”
付凌疑眼眸顫了顫,回了一個字:“好。”
然后他緩慢地轉了身,一步一個腳印離開了徐應白。
那時的付凌疑沒有想到,這一次就是永別。
第二天他翻到那個小布袋,愣了一下就決定折返,還想著還掉布袋之后就想辦法——就算是死乞白賴也要留下來。但是他沒有想到,僅僅離開了一個晚上,所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無可轉圜。
之后的三年里面,他將被籠罩在徐應白萬箭穿心墜江而亡的陰影里面,生生將自己逼瘋。
漫長的回憶隨著伐骨洗髓的結束而戛然而止。
陳歲擦著汗從屏風里面走出來,連續七天的伐骨洗髓讓他整個人都蒼老不少,鬢邊生了一絡又一絡白發。他剛走出來,一眼就看見了跪在在外面等著的付凌疑。
付凌疑嚯一下站起來,踉蹌著走向陳歲。
他想開口問陳歲怎么樣了,可是許久未曾開口說話,他竟然有一時的失聲。好在陳歲看出他想問什么,長舒一口氣后道:“伐骨洗髓還算順利,不過大人身體太過虛弱,身體里的毒也沒有徹底清除,還得繼續仔細看著,以防出差錯。”
付凌疑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差點給陳歲跪下來,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神焦急而又哀哀地看著陳歲一會兒,又投向那扇屏風:“我……我能不能……”
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陳歲立刻會意付凌疑的意思,開口道:“可以,但伐骨洗髓剛剛結束,再等兩個時辰再進去吧。”
“還有……”陳歲遲疑了一會兒,補充道,“大人身體還很虛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醒,還望將軍不要著急。”
付凌疑重重點了點頭,在等了兩個時辰并得到陳歲的許可后,才小心翼翼地踏進了屏風里面。徐應白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柔軟厚實的錦被,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披散在枕上。
他的臉色仍然是蒼白的,雙眼安靜地合著,毫無血色的唇瓣也依舊枯槁,還因為天氣干冷,微微起了點皮。
他露在外面的雙手上,有著密密麻麻的針眼,是針灸后留下來的痕跡。
付凌疑在徐應白床頭跪下來,他的胸膛深深淺淺地起伏著,眼眶逐漸發紅。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徐應白細瘦的手指,從懷里面掏出那塊紅白相間的玉佩放在徐應白的床頭。
“我把你的玉佩帶回來了,”付凌疑話音很低,仿佛害怕驚擾到面前人似的,“對不起,我又來晚了。”
他緩慢地低頭,小心而又溫柔地親吻徐應白的指尖,眼眸微微顫動著:“不管怎么樣,我都會一直……一直陪著你的……”
徐應白的眼睫輕微地動了動。
他深陷在一個混雜而龐大的夢境……準確的說,是一個回憶里面。
他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一條血線綁住了,被人遷引著向前走,混亂的記憶紛至沓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直到他看到萬千箭雨自空中飛過,直指船上一個單薄的人影……他才猛然反應過來,這是前世的記憶,而那個墜入江海的人,就是前世的自己。
緊接著,徐應白看到付凌疑瘋了一般朝江里面沖過去,還被流矢傷到了后背。
接下來三個月,付凌疑沿著河岸,一寸一寸尋找自己的尸骨。
徐應白震驚而又難以言喻地看著眼前人執拗地在江河里面尋找,箭傷被泡爛,手腳也被泡出觸目驚心的瘡口。
一個人要有什么樣的毅力,才能在這樣廣闊又湍急的江河里面找下去。
付凌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又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繼續找下去。但是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幾乎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別找了,徐應白想告訴付凌疑,別找了。
我不用你收斂我的尸骨了,快走吧。
可是既定的事實不會改變,付凌疑也聽不到一個孤魂野鬼的低語。
在第三個月,付凌疑終于放棄了尋找徐應白的尸骨,轉身折返回長安。卻聽到了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
徐應白死后被誣蔑為叛賊,滿心悲憤想為徒弟討一個公道的玄清子前往江南,在大街上被肅王和皇帝的人亂箭射死,梅永為了帶走他的尸骨,辭官離開。
付凌疑身后虛空的徐應白如遭雷擊,身上的脊骨似乎被打碎了一般疼。
師父……他的師父為了他……
他的師父玄清子原本是一個不管紅塵事的方外之人啊……
徐應白掙扎著想掙脫被線條束縛著的魂魄,可是那層桎梏不讓他離開,他只能留在這里。
他看到付凌疑瞳孔微微放大,全身都在顫抖。
接下來,付凌疑連夜趕路,近乎不眠不休地趕到了玄妙觀。
眼前是一片被焚毀的焦土,到處都是道觀之人的尸首,干涸的血跡染透木板,有時候還可以看見斷手殘肢。
這里的人全都被殺了。
這里曾經是徐應白的家……他生于此,長與此,然而現在,這里幾乎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師叔師伯……師兄師姐……還有會叫他師兄的師弟師妹,那些剛進道觀不久的無家孤兒,全都死了。
徐應白全身顫抖,想要哭,卻流不出眼淚,發不出聲音,想要去收斂那些尸骨,卻連撿起一片殘缺的紙張都做不到,只能無力而又悲哀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付凌疑艱難地將所有尸首聚在一起,挖了個大坑一起埋掉,立了一塊無字碑。
而后徐應白在虛空中同付凌疑一起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
接下來的三年里面,時光同雪片一樣飛逝而去。
大批百姓流離失所,世道艱難得讓人難以想象。
他看到荒野枯骨,看到人易子而食。
就連那些在他在任時逐漸有起色的州郡,都十室九空。
付凌疑一個人踽踽獨行于世間,在廣大的天地里面只走他曾經走過的地方,去供奉他石像的廟宇里休憩,瘋到要去撫摸,甚至想要親吻那座神情溫和,實則冰冷又傷痕累累的石像。
然后輕聲說:“我會幫你報仇的。”
他也真的踐行了自己的諾言。
徐應白看他橫渡至金陵,費盡心思找到了缺口,和那位眼盲的琴師偷天換日。
那名琴師,雖然模樣和身形都有所改變,但徐應白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是誰。
那是劉聽玄。
他們要讓那些人血債血償。
可是徐應白沒有想到,付凌疑會決絕到挖掉了自己的雙眼!
刀刃入眼的那一刻,徐應白下意識抬手想要攔住那把匕首,但是刀尖自他手心穿過,狠狠扎入了付凌疑的雙眼。
殷紅的血流下付凌疑的面頰。
他嘴唇因為疼痛哆嗦,人卻在笑。
他終于可以為徐應白報仇雪恨了。
夜晚,他小心地撫摸著那塊紅白相間玉佩的紋路,好似這塊玉佩是什么絕世的珍寶,心滿意足地抱著那塊玉佩睡了。
徐應白看著付凌疑的動作,眼眶無聲無息地紅了。
原來是你啊。
當年那個在安西郡,被自己用了玉佩救了的少年,原來是你啊……
報仇那一天,付凌疑幾乎殺光了王府里的人。
魏璋被他大卸八塊,驚恐地瞪著眼,死不瞑目。
而后迅烈的火光沖天而起!
黑煙繚繞在金陵城上空,街道上巡防衛大聲喊著:“走水了!快來救火!!!”
徐應白無聲無息地看著大火中的付凌疑,炙熱的火焰燒上房梁,沉重的梁木轟隆一聲砸在付凌疑身后。
他身穿染血的斑駁白衣,背對著徐應白跪了下來,挺直的脊背逐漸彎折。他放聲大笑,然后又嗚咽出聲,俯身吻向手中那塊玉佩。
“你等等我……我來尋你……”
徐應白閉上眼,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繁盛的火光在此時撲面而來,迅猛的火焰將他們瞬間吞沒。
而此時,宣政殿內,徐應白躺在床上,眼淚無聲無息從掉下來,打濕了枕頭。
蘇醒
付凌疑很快就發現了那溫熱的水痕, 他呼吸一窒,小心地伸出手,拭去徐應白眼角的淚水。
就像是前世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嬌嬌……”付凌疑緊緊盯著徐應白蒼白的容顏, 嗓音低啞, “應白……”
付凌疑緊張而又焦急地等待了許久, 他期盼著徐應白能睜開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的溫柔眼眸。
可惜的是,直到陳歲趕來把完脈又離開,徐應白也再沒有過其他的反應。
他陷入了徹徹底底的沉睡里。
付凌疑在徐應白床前守了十幾日,仍舊沒有等到徐應白睜開眼睛。
陳歲每日都來給徐應白把三次脈, 也沒診出徐應白身上還有什么問題, 只說是徐應白身體太過虛弱,又經過這么一遭, 需要長時間的休息與恢復。
但好在,湯藥如今是喂得進去的, 不像之前灌進去都十分艱難。
付凌疑勉強安了點心,日日守在徐應白身邊, 按照陳歲的交代給徐應白按穴, 不然經脈不暢, 等醒來是要吃苦頭的。
謝靜微與玄清子一行人也從定襄郡來到了長安。
玄清子看著無知無覺躺在床上的徐應白, 半是慶幸半是心疼地嘆了口氣。
然后像徐應白小時候一樣, 摸了摸徐應白的烏黑的發頂。
謝靜微知道自家師父生病昏迷之后難過得哭了一遭, 好幾天都趴在徐應白床頭不肯走,每次都是玄清子把人給提溜回去了。
葉永寧和葉永儀兩姐妹也來看過徐應白, 葉永寧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徐應白的手背:“嬌嬌怎么還沒醒啊?”
剛戳完, 腦袋就挨了一下,葉永儀無奈道:“別亂碰。”
魏珩隔三差五也會來一趟, 他已經是少年帝王,因為朝堂的官員青黃不接,各種事務又極其繁重,許多事情都要他親力親為,因而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幾乎沒有什么休息的時間,只好讓太醫每日都去他那稟告徐應白的情況。
定襄郡內,廟宇內的石像被百姓重新修好,每天都有專人去那打掃擦拭,也經常會有人前去上香祈福。
玄妙觀內,穿著道袍的道士正打掃山門前厚厚的積雪,三五道童嬉笑打鬧,撲進那雪地里面,有新來的道童跑到徐應白的住處,因為門被結結實實地鎖著,就踮起腳尖,好奇地往里面看。
白光透過窗欞的縫隙,灑在書桌上面。那桌子上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幾十只草蝴蝶,葉子都已經發黃干枯了,似乎一捏就要碎掉的樣子。
小道童驚喜道:“好多蝴蝶啊!是誰的呀?”
“那是你徐師叔的,”有少年道士笑了笑,“他教過我們怎么折,等開春了,草芽長出來,我也折給你。”
小道童樂滋滋地應了聲好,又跑遠處玩雪去了。
離玄妙觀遙遠的長安皇城內,付凌疑抬眼看向窗外。
如今已經進了臘月,外頭雪下得極大,朱紅磚瓦都白皚皚的雪所覆蓋,庭院里的梅樹迎著風雪綻放,一簇簇深紅的花枝在寒冬里面搖曳。
付凌疑轉過頭,不再看向窗外。
再有十幾日,就是除夕了。
徐應白依舊沒有醒來。
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著,他的臉色仍舊有些許蒼白,但相比之前已經好上許多了,手也不像之前冷硬得像塊鐵,而是逐漸有了溫度。
付凌疑垂下腦袋,湊近徐應白。
他像某種動物一樣,先是用腦袋蹭了蹭徐應白的手指,然后趴在徐應白旁邊,輕柔而小心地捂著徐應白的手,感受徐應白身上的溫度。
指尖傳來的,細微的血脈顫動讓付凌疑感到心安。他深吸一口氣,小聲對徐應白道:“快到除夕了,你要是睡好了的話,就早點醒過來吧。”
他說完,偏殿內就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沒有人回答他。
良久,付凌疑輕輕支起身,伸手小心地將徐應白鬢邊烏黑的碎發撩開,啞聲道:“沒事,多睡一會兒也好。”
前世的那三年相比于現在就是大巫見小巫,不就是多等一些時日嗎?付凌疑靠在徐應白的床邊想,如今現在已經很好了。
至少徐應白是活著的,有常人的體溫,有心跳和呼吸,而不是一具被沖入江河找不到尸體的死尸。
從白天深夜,雪下了停,停了下,等到兩更天的時候,雪又大了起來,庭院內的枯枝被風雪壓斷,發出一聲重響。
付凌疑猛地驚醒,烏黑的瞳眸閃過一絲冷光,他下意識握緊隨身攜帶的短匕,脊背都弓了起來,一副隨時準備跳起來和人搏命的樣子。
等過了許久,他發現那只是枯枝被風吹落在地的聲音,才緩緩放開自己握著刀柄的手。
他定定地看了徐應白一會兒,目光逐漸柔和下來,然后他扯了扯因為剛才動作而掉在地上的一張薄毯,重新把自己團起來,窩在徐應白的床旁邊,垂下腦袋重新休息。
等付凌疑陷入睡夢中,徐應白放在柔軟錦被上的手,輕微地動了動。
他其實很早就有了斷斷續續的意識,偶爾也聽得到周邊人細碎的聲音,能察覺得到別人的觸碰。
可是身體太過疲累,徐應白因此一直沒能睜開眼睛,往往是有了一會兒意識,就會陷入一陣長長的沉睡之中。
他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察覺到每一次意識蘇醒,身邊都有一個人在陪著自己。
盡管徐應白的意識不甚清醒,他還是認得出來,陪在自己身邊的是付凌疑。
有時付凌疑會低低地同他說話,說一些宮里宮外的事情,或者說關于謝靜微、玄清子、魏珩等人如今在干什么,偶爾也會給他念些話本和詩句……
如果不說話,付凌疑會握著他的手,輕輕地揉搓,親吻。
徐應白想要回應他,哪怕一下,卻總是不等動一動手指,就重新陷入了昏睡中。
而在這個風雪夜里面,徐應白終于積蓄夠了力氣,費力地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灰暗,他適應了好久,終于略微看清眼前的事物。
而后他微微垂下眼皮,余光看見床邊窩著一個人。
付凌疑蓋著一層薄毯,蜷縮在床邊。
他只將半個腦袋擱在床上,留給徐應白一個烏黑的發頂。
徐應白安靜地看著他一會兒,眼眶微微有些紅。
然后他艱難地抬起兩根手指,去撫摸付凌疑落在自己手邊的烏黑發絲。
付凌疑還在睡夢中。
但他感覺似乎有人在輕輕地撩開他的頭發,溫柔地觸碰他的發頂。
付凌疑的心緒一下子炸開了。
外頭狂肆的風雪瞬間變得遙不可及,他耳邊只剩下一陣不明的轟鳴聲,而后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睜開了眼睛,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腦袋。
仿佛是近鄉情怯一般,他幾乎有些不敢抬眼。
躺在床上的人真真切切地睜開了眼睛,正安靜地看著自己。
付凌疑下意識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生疼。
不是做夢。
徐應白是真的醒了!
“徐應白……”
付凌疑沙啞而失色的嗓音在深夜中驟然響起來,帶著不分明的哭腔,眼眶在剎那間紅透。
徐應白溫涼的指尖劃過付凌疑的發紅的眼尾,抹到一片濕熱的水痕,手指仿佛被燒到一般,經不住顫了顫。
付凌疑那烏黑的眼眸里面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我在……”
徐應白勉強勾了勾嘴角,艱難地開口回答。
我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