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空氣像是被人一下子攫取了一般, 滕香覺得自己呼吸困難。
她聽不到周圍其他聲音,只盯著面前男人那張俊美又沉靜的臉,面無表情地問:“哪個溯, 哪個雪?”
陳溯雪頓了頓, 才看著她緩慢說道:“回溯的溯, 白雪的雪!
他沒想過會在這樣突然的情況下暴露自己的名字,他以為那會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和滕香相處融洽,他自然地與她坦白其實他就是陳溯雪,雙方心平氣和地有誤會解除誤會, 有問題解答問題。
卻沒想到會在這樣一個時候,什么都顯得匆忙而局促,根本也來不及解釋太多。
而滕香, 喜惡直白極端分明。
陳溯雪看著她,聲調緩慢地解釋:“陳溯雪這個名字,是在即將出村時卜卦定下的名字, 開始你與我說時,我并不知道我就叫陳溯雪……”
回溯的溯,白雪的雪。
這是當初滕香告訴他的。
如今他卻一字不差地告訴她, 他就叫陳溯雪。
滕香覺得一切都可笑極了, 從她耗盡靈力回溯到三百年前,到她出現在離恨墟,再到與此人結伴出行到現在, 都可笑極了。
為什么她會不記得前塵往事?為什么她只記得陳溯雪的名字, 卻連他是男是女長什么樣都不記得?為什么她會在海底沉睡兩百年?
她能怪誰?
因為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她只能被人如此愚弄,被人如此欺騙。
積攢許久、壓抑許久的情緒都在這瞬間爆發了。
滕香呼吸困難, 才修復了一些的經脈因為靈息浮動而鼓脹著。
她聽不見陳溯雪的話,又或者,此時任何話都她聽來都像是在狡辯。
她的耳旁嗡嗡嗡的不停充斥著奇怪的聲音,開了閘一般隨著陳溯雪這個名字涌入腦海中。
憤怒的,怨念的,仇恨的,溫柔的。
“殺了他,滕香,你找了這么久的仇敵就在面前,你還在猶豫什么?”
“看看他的脖子,那么纖細柔軟,一折就斷了,只要把手放上去。”
“滕香,殺了他,殺了他,一切就結束了!
“想想你的母親,你的姐姐,殺了他,滕香,殺了他!”
“妹妹,小香兒,我可憐的妹妹!
“你還在猶豫什么?快殺了他啊!這樣好的機會,不要放過,殺了他!”
滕香的腦袋快要炸開了,腦海里一片血霧。
好疼好疼。
殺了他。
殺了陳溯雪。
殺了陳溯雪就好了。
滕香看著面前的男人,眼睛徹底成了幽藍色,眼皮泛著紅,臉色蒼白泛著青色,藏蘊在心里兩百年的殺意壓抑不住。
陳溯雪已經不說話了,沉默了下來,周圍草木被強盛的靈力生出的風吹刮著,枯枝碎石盤旋在兩人周圍。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滕香對自己的厭惡與仇視,那情緒濃烈得他心中一沉。
“滕香……”他看著她,試圖上前。
滕香卻比他更快一步,她上前一步,抬起手掐住了陳溯雪的脖子。
她沒有給自己任何猶豫的時間,幾乎是掐上去一瞬間,便直接擰斷了他的脖子。
風止息,此間靜,骨頭被擰斷的聲音都顯得震耳膜。
滕香看到陳溯雪的瞳孔瞬間放大,臉上還停滯著不可置信的神色,脖子就這樣耷拉著以奇怪的模樣扭曲著。
他有什么不可置信的?
她早就說過了,陳溯雪是她的仇敵。
他早就知道了,怕的話就該逃得遠遠的,非要扎進她眼睛里。
非要來自尋死路。
滕香的臉色蒼白而冷漠,松開的手的瞬間,男人仰面往地上倒去。
天好像在這時忽然下雨了,滕香覺得自己的臉上冰涼一片。
對面的祈生和一眾北巫族都被眼前這突然的一幕驚住了,好半晌沒回過神,腦子還停頓在驚訝于那男人身上的星宿之力,轉眼之間,那男人便被擰斷脖子,倒在了地上。
祈生緩緩站直了身體,看著對面的滕香蒼白的臉,通紅的眼睛,還有臉頰上清晰的水痕。
他心情極為古怪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個脖子被擰斷了的男人。
擁有星辰之力的巫族,這世上除了大巫主外,竟還有一個人擁有星辰之力。
祈生甚至覺得此時滕香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人,地上躺著的那個男人才是最值得他關注的。
他朝前走了一步。
就在這時,滕香忽然抬眼朝他看了過去,她的目光冰冷,周身靈力暴涌,她御風而起,手里隨手拿著的是一根樹枝,可那樹枝上被覆滿靈力,瞬間成了一把利劍。
靈力破空而來,草木震蕩,地面裂開一道口子,地下的水隨著靈力化作冰刃,朝著祈生攻去。
空氣里是暴、亂的靈力,亂流一般能割裂人的皮膚。
祈生知道滕香的厲害,更知道她此時的情緒不穩,根本不顧她受損的經脈,不要命地攻來。他能擋,但保不準會被她所傷,且巫主要求將她活著帶回北荒清州,顧不敢和她硬碰硬,一味躲避。
“滕香,我是奉大巫主之名帶你回北荒清州的,有些事,還是請你回去一趟,和大巫主好好談一談,大巫主命我不傷你,我今日是不會傷了你的!”
祈生的聲音急促又一板一眼,“你該知道,大巫主不會傷害你,他只想與你好好談一談!”
滕香卻絲毫聽不進去,她甚至沒有用上任何術,只一根破爛樹枝,一身暴、動的靈力,直沖著祈生壓過去。
空氣里的水都化作了鋒利的冰,祈生狼狽躲避,抬手結陣,空氣里白色絲線般的靈力將他裹成繭一般防護著周圍碾壓般壓來的靈力。
他若是不反抗,哪怕滕香只恢復了五分之一的力量,他都討不到好果子吃。
“乾.定風!”祈生也騰空而起,周圍狂風而起,攔截滕香的冰刃,并操控著反向攻去。
滕香臉色蒼白,腳踝上鈴鐺作響,她看著祈生,絲毫沒有考慮,手腕一轉,樹枝將颶風劈開,天瞬間被黑幕遮擋,無一絲光亮,就連滕香身上的藍光都隱去,找尋不到她的方位。
“坤.夜!”
這道術咒,是能阻巫族的能力的一道術咒,靈域內會的人不多。
恰巧,滕香會。
以她現在恢復的力量本不該使出這一術的,這需要生死境十境以上才可使出,但她不要命地爆經脈,顯然什么都不顧及了。
瘋了一般。
祈生所有的巫族之術被切斷,人從半空墜落。
滕香將枯枝執作劍,雙手握劍,以極快的速度朝祈生刺來。
祈生無處可躲,周圍可以被巫族抽調的五行之氣都被滕香身上特有的氣息壓制了,大巫主又令行禁止他以咒術傷害滕香,他只好咬著牙不攻擊,以極快的速度躲避攻擊,但身上還是很快落下傷口,臉頰上也有幾道劃痕。
“滕香!你停手,你要是再這樣我就再不管大巫主的命令動手了!”
滕香冷笑一聲,對于祈生的話只當沒聽到,手上攻擊越發快。
“轟——!”
祈生再一次被轟倒在地,渾身狼狽,身上的深衣都破了多道口子,鮮血從幾道口子里流出,雖以他的境界不至于傷了性命,但實在場面難看。
其他巫族根本不敢靠近滕香的靈力亂流中。
“你難道不想回去再看到你姐姐嗎?”
祈生在地上快速翻了個身避開攻擊。
姐姐?
滕香的頭好疼,腦海里的血霧里有什么像是要掙扎出來,她想起剛才那些混亂的聲音里混雜著一道柔和的女聲。
“妹妹,小香兒,我可憐的妹妹。”
滕香呼吸重了一些,打量著對面,“你什么意思?”
祈生被她一問,聽著她的語氣也是愣了一下,隨即看著滕香的神情古怪。
滕香的情緒,不該是這樣的,雖然也戾氣深重,但她此刻是疑惑的。
這看起來……像是不記得她姐姐了。
但是怎么會不記得呢?
滕香在北荒清州大鬧一場,與大巫主決裂,重傷離開北荒就是因為她的姐姐。
是了,從開始到現在,她都沒問過她姐姐,這太不尋常了。
身為宗鋮身邊的第一大護法,祈生知道的事情很多。
此刻他眸中神色幾番變化,最終道:“你姐姐在北荒清州等你回去,滕香,你就算不想見大巫主,也該回去見你姐姐!
滕香瞇起了眼睛,似在思索。
祈生心頭一松,他很清楚“姐姐”對滕香的重要性,以為已經說服了她,能將她帶回北荒了。
卻沒想到下一瞬,滕香冷笑了一聲,將所有靈力覆在手中枯枝之上,朝著祈生命門斬去。
冰刃同樣從四方升騰而起,以包圍之勢向祈生絕殺而去!
祈生瞳孔猛地一縮,無法抽調周圍五行之氣施展巫術,只能以靈力化盾抵抗。
“咔——!”
靈力盾破碎,他整個人被轟出了十丈之外,心口更是破了個洞。
但因此,他離開了滕香的術的范圍,終于不在黑夜之中,他被激怒,不顧大巫主之令,雙手結印,一條巨大的白色蛇影從他身后躥出。
巨蛇張大嘴,風吹來時仿佛能聞到腥臭的味道,朝著滕香咬去。
“巫蛇.噬!”
滕香已經再次沖到祈生面前,下意識便拿手中枯枝攔斬。
但不等她的枯枝劍斬下去,在那條巨大白色蛇影堪堪碰觸到她的瞬間,風從滕香腳底盤旋而起,一條比白色蛇影大三倍的巨大金蛇忽得出現在滕香面前。
通體金色的巨蛇,連瞳孔都是金色的,蛇尾虛虛攬著滕香,前半個身體高昂起,蛇頭張大,瞬間吞噬了那條白蛇。
金蛇居高臨下地低頭蔑視著地上的祈生,金色的豎曈冷冰冰的,似在無聲嘲諷。
祈生臉色一變,竟是下一瞬使了道遁影咒,瞬間化作煙霧消失。
其余巫族也在視野范圍內迅速消失。
滕香抬頭看著面前那條巨大金色蛇影,蒼白的臉上沒有太多情緒。
金蛇似察覺到滕香的注視,偏過腦袋回頭朝她看來,那雙豎曈一柔,大腦袋低下來,虛影蹭了蹭滕香的臉頰。
又在滕香生氣之前,化作細碎金光,消失在空氣里。
滕香緩緩落地,地上周圍都是濕漉漉的,水和冰將草木都變成了碎屑,散落一地,狼藉一片。
“噗——”
一口鮮血終于壓不住,經脈里翻涌的靈力沸騰上來,滕香一下脫了力,拄著的枯枝在靈力消散后,瞬間碎裂成粉末。
她微微彎著腰,白著臉喘了好幾口氣,頭依舊很疼。
心口處也很疼,呼吸克制不住地急促。
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直起身體。
周圍已經被破壞了個徹底,就算這里還有圓葉洗露草,也早就不能用了。
滕香凍著小臉,抿著唇在原地站了會兒,沒有回頭,抬起腿就往前走。
腳踝上的鈴鐺叮鈴鈴的,不停作響,她只走了一步,便被煩得不行,索性停下來,彎腰解開乾坤月鈴,重重丟在地上。
“你就這樣走了?”
滕香才走了兩步,就聽到身后一道虛弱的男聲,懶散又帶著些惱意。
她一下停下步子,擰緊了眉有些不可置信地回頭。
陳溯雪倒下的那一小塊地方是唯一草木還完好的地方,一片廢墟狼藉里帶著生機的綠。
他就緩緩撐著地坐起來,另一只手用力掰了一下他的脖子,將扭曲耷拉的腦袋掰了回來。
這一幕很詭異。
滕香抿著唇,蒼白的臉上神情難辨。
陳溯雪的臉色同樣蒼白,剛剛緩過勁的他渾身都沒什么力氣,他就坐在地上,抬頭看著滕香,靜靜凝視著她,隨即笑了一下,有些無奈,“犯人死之前還能有一次審問辯白的機會,我都死過一次了,是不是這機會你得補給我?”
滕香的情緒已經沒有剛才那么氣血翻涌了,見到陳溯雪詭異地活過來也沒有太多壓抑。
剛才和祈生打了一架,力氣和情緒都消耗掉了,她此時只胸口被什么堵著一樣,腦袋里的血霧嗡嗡嗡的,依然擺不出好臉色,冷笑一聲,道:“你還想說什么?”
她語氣里的冷意與殺意絲毫不減。
如此蠻不講理,只憑直覺和那點記憶就要殺了他。
陳溯雪此時太好奇了,好奇滕香與他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他也收起了一切散漫,撐著腿緩緩站起來,朝她走過去,“我們好好談談!
滕香卻一點不想談。
她錯了,她以為自己的情緒與力氣已經消耗光了,可當她看到陳溯雪朝自己走來時,胸臆之間那股火氣又冒了上來。
滕香控制不住自己,在他走到面前的瞬間,抬起手又放在他脖頸里,以極快的絲毫沒有猶豫的速度再次擰斷了陳溯雪脖子。
陳溯雪:“……”
他瞪著滕香,緩緩倒下,仿佛都沒來得及掙扎。
第二次擰斷陳溯雪的脖子了,可滕香心里卻一點沒有舒服的感覺,她依舊暴躁得想發泄。
可是能讓她發泄的人卻已經倒在了地上。
她想要背過身去,身體卻沒有力氣,只面無表情看著地上臉色慘白如死人的人。
大約過了一刻鐘,地上躺著的男人睫毛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他的脖子扭曲著,躺在地上以奇怪的姿勢看著滕香。
滕香以為自己是面無表情的。
可陳溯雪抬眼看著她,卻看到她的眼皮通紅,眼睫毛上還沾著幾滴淚珠。
不知道是被經脈爆裂疼哭的,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看著她,很想知道她曾經發生過什么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承認對她有些好感,但這僅僅只是好感,他不認為自己會因為這點好感付出自己所有,可偏偏,獨屬于他的巫蛇印在她身上,偏偏,她遇到危險時,他留在她身體里的星辰之力替她擋厄。
當恢復了一點力氣后,陳溯雪再次將脖子掰正,坐起來緩了幾口氣。
這次他的目光一直在面前的滕香身上,顯然比起之前,多了幾分防備。
畢竟這可真是個狠心的女人。
“談談?”
“你想談什么?”滕香冷冷說道。
如果在離恨墟是她和陳溯雪的初遇的話,那么就算回溯時光之前她與他有仇的話,這個時間線的陳溯雪是不知道的。
她和一個一無所知的人談什么?
“談談到底是哪個我在你身上烙下了巫蛇印,談談你是我妻子這件事,談談你到底來自哪里,談談你和我到底有什么非殺我不可的仇!
陳溯雪的聲音有些沙啞,顯然身體還沒有從“死亡”的狀態里恢復過來,他的舌尖抵了抵牙齒,才將妻子兩個字直白地說給她聽。
滕香胸口起伏:“誰是你妻子?”
陳溯雪頓了頓,笑了,目光瞥過她脖頸,一字一頓:“你身上的那條金色巫蛇只有我能給你烙印,我族只會將此印烙在宣誓過將會守護一生的妻子身上。”
滕香冷笑:“絕不可能!
陳溯雪唇角笑著,他慢吞吞道:“你不想承認也沒用,我只說我自己,我只會把此印給我的妻子!
“立即解除!彪闼坪鹾茈y忍受。
解除的辦法是有,雖然有些麻煩,但可以解除。
可陳溯雪看著滕香恨不得立刻和他撇清關系的模樣,他就不想這么隨了她的意。
“那我們現在可以好好談一談了嗎?”
滕香全然不配合:“你在要挾我?”
陳溯雪笑:“……不是,我在懇求你!
吃軟不吃硬,哪個敢要挾你?
滕香不說話,只目光冷淡地看著陳溯雪。
陳溯雪能感覺到和滕香在一起時心底生出的奇異的歡愉,他不想成為她的仇敵,半點兒也成為不了。
雖然她這人脾氣又臭又硬,可他不覺得她討厭。
所以他開口時,語氣很輕,也盡量平淡,仿佛這是一件很尋常的事,“如你所見,我是巫族。”
滕香:“整個不煩村?”
“都是巫族。”
滕香先想起的,卻是小千殊。
如果是這樣,那么三百年后她遇到的千夫人,就是長大后的小千殊。
那位千夫人也對她說過,她是巫族,卻不是北巫族。
但,滕香擰眉,“不煩村中沒有巫族身上的氣息!
陳溯雪提起北荒清州,面色總是很冷淡,“不煩村中巫族與北荒清州巫族不和,千年之前分裂成兩支,不煩村隱居于離恨墟,族人受先祖教誨,平日不得暴露巫族身份,體內血脈被封,不到某些時刻不得暴露!
說到這,他頓了頓,掃了一眼滕香沒什么情緒的臉,“族中孩子長到十六歲,長輩才會將巫族的事告知給他們,所以,小殊確實只以為不煩村中都是普通人。”
滕香看向陳溯雪的左耳垂,那里常年戴著的黑玉玨已經摘了下來。
陳溯雪似乎知道她在看什么,取出那只黑玉玨又戴了上去。
瞬間,他身上那種令滕香氣息翻涌的巫族的氣息消失殆盡,他重新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可一旦知道陳溯雪的身份,哪怕他身上沒有巫族令她厭惡的氣息,滕香也無法只把他當做一個同行的普通人了。
“所以愚弄我你是不是很高興?看著我和月如酒說陳溯雪是我仇敵時,你在一旁是不是偷笑我是個傻瓜,連你就在旁邊都沒有發現?”
滕香竭力平穩著情緒,可卻根本控不住情緒,尤其想到她回到三百年前又被自己的宿敵愚弄欺騙,她便冷笑一聲。
陳溯雪聽著她發顫的聲音,沒覺得有多戾氣冰冷,卻聽出了幾分指責與委屈來。
他的聲音不自覺低了幾分,“你說陳溯雪是你仇敵,你見了他就會殺了他。”
滕香看著他,語氣譏諷:“這么怕我殺了你嗎?又是誰要跟我同行。”
“因為我想知道我和你究竟是什么關系!蹦腥索詈诘耐⒅,“所以,滕香 ,你究竟來自哪里?”
滕香的臉寒著,冷冷看著他,她的呼吸又急促起來,再次抬手。
那手帶著強勁的靈力,卻不是女人溫柔的輕撫,而是帶著殺戮的氣勢。
陳溯雪前兩次沒有掙扎,第三次卻伸手去擋。
滕香剛才對付祈生已經耗盡靈力,掐過去的手被輕易握住壓下。
她呼吸急促,另一只手抬起揮下,陳溯雪伸手去抓握。
可滕香即便靈力耗盡,力量也不是普通人,陳溯雪被她沖撞到地上,后背重重撞到枯枝上,眼角被戳了道口子,血珠鮮紅地沁出來,他那瞬間眨了下眼睛,滕香便翻身坐在他身上。
陳溯雪抱住她雙手,同樣也沒摘下黑玉玨,翻了個身又將她壓制在身下,肌肉緊繃鼓脹著。
“好好聽我說!”
他壓低了聲音,咬著牙一般無奈:“想殺我也要給我個必死的理由吧?”
滕香不說話,一雙大眼睛看著他,里面盛著瀲滟的星光,陳溯雪卻看到了里面的淚意。
她明明沒有哭,她這樣硬氣又脾氣壞的女人,應該是不會有淚的。
但他卻看到了。
陳溯雪的力道不自覺放輕了一些。
“我只記得你,我只記得你是我的仇敵,我來找你,你卻不知道我是誰,我還能去問誰?誰又來給我個理由?”
滕香一個翻身,又將他壓在身下。
她的唇邊還沾著血,喘著氣說話時,面色是那樣蒼白。
陳溯雪的脖子又被她掐住,她的身體卻在發抖,他抬手按住她的手,他哼笑著,“你怎么就確定我們是仇敵?我說了,只有我的妻子身上才會有我給的印記,有這印記,我能替你抵消一命,你以為我那么好心,隨便把這東西給不相干的人?你該是我的妻子。再者,你現在知道了北巫族的大巫主也想找你,顯然他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不去找他,偏要纏著我?”
“我不是!”滕香捂住他的嘴,不愿意聽到這樣的話,不愿意去想自己唯一記得的事會有偏差。
那仿佛是否定了她蘇醒后的所有。
陳溯雪拉下她的手,費了點力氣去握緊她的手,可滕香掙扎著,兩人在地上又滾了兩圈,沾了滿身的草屑。
衣衫是鮫絲制成,雖是水火不侵,但此時已經衣襟散開,凌亂不堪,滕香半邊肩膀都露了出來,脖子到鎖骨處的金色巫蛇在雪白的皮膚上赫然醒目。
陳溯雪的衣衫帶子也被扯開,露出半個胸膛。
兩人緊貼在一起,喘著氣,四月的天,林中濕熱而粘膩。
陳溯雪看著滕香的眼神漸漸幽邃,他的聲音很輕,就在她耳邊呢喃著問:“你是從多少年后過來的?怎么那時候我不在了?你來這里是找我的?否則為什么不在那時找我,反而要來到這里找我?你誰都忘記了,只記得我,我肯定是你情人,你舍不得我。”
滕香身體一僵,本源靈力再次沖擊經脈,試圖爆發靈力,就要掙脫陳溯雪。
他一只手輕輕搭住她的脈搏,聲音沙。骸安灰藛?剛吃下去的一株草你是要徹底白費了?就問你一句話,這么激動做什么?還是你在心虛,難為情?”
滕香喘著氣,頭發落在他脖頸里,和他的頭發纏繞在一起,她抬起頭,怒瞪著他:“不要臉,松手!”
她兩只手都被他在背后握住,身體只能無力地被迫倒進他懷里,與他袒開的肌膚相貼,滾燙粘膩。
“我是男仆要臉也要命,不松。”陳溯雪也喘了兩口氣,胸口起伏著,“除非你好好說話!
“松手!”滕香仰起頭來,用力咬陳溯雪下巴。
那上面瞬間被咬出印子流出血來。
陳溯雪嘶了一聲,疼得眼角都泛出淚花來,不得已分出一只手去推開她的臉。
“滕香,你是小貓嗎?”
滕香趁著這時機一把甩開他的手,坐在他身上直起腰來,在陳溯雪還沒反應過來時,抬手一巴掌揮了過去。
“啪!”
清脆的聲音在林間響起。
陳溯雪磨了磨牙,哼笑一聲,也被激得來了火氣,起身一把壓下她脖頸,抬起下巴含住她那在掙扎中越發殷紅的唇。
滕香沒有預料到,張嘴就去咬他唇,下了死力氣。
鮮血在兩人唇舌間溢出,兩人喘著氣,陳溯雪卻沒松開。
第17章
“兩位……我是不是趕來的不是時候?”
月如酒躊躇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同時林間一聲鶴鳴驚起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
滕香先回過神來, 一下松了嘴去推陳溯雪,陳溯雪雙手攬緊她,停頓了下, 才勉強順了她的意松開她。
“啪!”
剛一松開, 滕香便又一巴掌揮了過去。
跑得氣喘吁吁趕來的月如酒眼皮一跳, 默默地轉過身走遠了幾步。
陳溯雪咬著牙握住她手腕,看著還坐在他腰上的女人,“是不是該換一邊,正好對稱?”
滕香作勢就要揚起另一只手往他右臉打,陳溯雪又抓住她那只手, 磨了磨牙,“你還真打?”
滕香的臉上也沾了不少血,嘴唇尤其被鮮血抹得鮮紅, “不是你求的嗎?”
陳溯雪哼笑一聲,盯著她問:“你從哪里來的?我是不是死了?花這么大功夫找到我,你明明舍不得我, 還想見我!
在滕香要說出什么毒入肺腑的話之前,他快速又說:“你不想恢復記憶嗎?我可以幫你,但你要好好回答我的話!
滕香劇烈起伏的呼吸一滯, 她低頭看著陳溯雪, 停止了掙扎,卻也不說話。
陳溯雪仰頭看著她,回答她沉默的詢問:“真的!
“松手!彪闾痤^看向別處, 深呼吸一口氣。
“可以好好說話了?”陳溯雪懶聲問道, 仿佛一身力氣也在剛剛消耗干凈了。
滕香小臉還凍著, “松手!
陳溯雪松開了手,滕香甩了一下手, 從他身上站起來。
可她先是和祈生打了一架,再是和陳溯雪扭打在一起,靈力和力氣都消耗了個干凈,本就有傷的身體十分虛弱,冷不丁站起來,又重重坐回陳溯雪腰上。
陳溯雪腰腹處肌肉瞬間繃緊了,卻是又笑了一聲。
滕香看著他的脖子,手又癢了。
但想到他剛才說的話,又想到處這人摘下黑玉玨后那股力量,勉強將視線從他脖子里移開,罵了他一句不要臉就再次起身站了起來。
她抹了一把臉,沾了一手的血,環視了一圈四周后,朝著不遠處的小溪走去。
陳溯雪受下了這一句不要臉,等她起身后,也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同樣有些脫力,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跟著滕香往溪邊去。
走了幾步,他腳尖踢到什么,低頭一看,是乾坤月鈴,他抬眼看了一眼前面的滕香,哼笑一聲,彎腰撿起來。
月如酒聽到身后動靜,想了想,也跟著陳溯雪過去,他還有要緊事要和他說。
滕香彎腰蹲在溪水邊,看著清澈的溪流里自己狼狽的模樣,抿緊了唇收攏衣衫,又雙手掬起水。
她將臉埋進掌心帶著山澗涼意的溪水里,閉上眼睛。
陳溯雪剛才在她耳邊說的那些話在心頭重現,她抿了抿唇,不愿去深想這些話的真實度。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她就算從來沒有愛過人,也知道想起另一個人時滿心的敵意那絕不是情人該有的。
妻子……就更可笑了。
她和陳溯雪之間,必然算得上是“敵”的。
離滕香起碼十米遠的溪水旁,陳溯雪洗了臉,又漱了口,又將同樣沾到血的脖頸和胸口洗過,這才看向旁邊的月如酒。
“你不是被長老抓回來了嗎?”
月如酒本覺得自己已經命運多舛,但見到他一半臉上清晰的巴掌印以及那腫得不成樣的模樣,瞬間覺得自己與師妹之間的事也不算什么了。
他的神思閃了一瞬,又想起自己被三長老打暈,醒來后卻是在自己曾經的洞府里。
他坐起來后,卻聽到了嘩啦啦的聲音,低頭一看,他的手腕上被鎖上了粗重的鐵鏈,上面繪制著符文,是控制靈力限制行動的法器。
“師兄,你終于醒啦!”甜美的女聲從旁邊響起。
他抬頭看過去。
他的師妹云溪竹坐在床邊一張椅子上,雙手撐著椅面,淺笑盈盈地朝他望過來。
面對從小養大的師妹,他如今總覺得很無力,凝著眉看著她嘆氣,“師妹,如今東洲三山都是你的,我不會來和你爭搶,你又何必這樣呢?”
師妹笑得很甜,起身抬手摸了一把他那張因為疤痕而猙獰的臉,道:“師兄太高潔,不懂我們這種泥里的人,拿到手了的東西,又怎么能任由對手在面前游蕩?對了,師兄是如何從離恨墟出來的?回來又想做什么呢?”
毀他容顏,毀他聲譽,又給他下禁制,將他丟去離恨墟的,也是這個師妹。
她為的,只是成為東洲三山之主。
“師兄身上的禁制,是東洲秘咒,只有成為山主才能學得會,能解的,也只有我,師兄又是怎么解的?靈域內擅長此道的,只有北巫族,莫非……北巫族前往離恨墟找尋滕香時,師兄求助了他們?”
云溪竹不等月如酒回答,又好奇地撲閃著眼睛,揣測著。
月如酒知道陳二狗身上有許多秘密,自然也不會對人說出來,只溫文道:“離恨墟自然是有些能人異士的,師妹不必過多在意!
他頓了頓,才又說:“至于我為何回來,師妹,我只是回來拿走我的笛子的,那是我娘為我制成,總不好落在這里!
他如今容貌猙獰,可斯文含笑地說話時,那清朗的聲音總叫人忽視他可怖的樣貌。
云溪竹笑得俏皮,抬手輕輕撫過月如酒半張沒怎么受損的臉,“真的嗎?師兄難道不是為了我回來的嗎?”
月如酒抬手輕輕捏住云溪竹的手腕,聲音無奈:“笛子被師妹取走,師妹這么說,倒也沒錯!
云溪竹便笑看著他,等著他說話。
月如酒松開了云溪竹手腕,這才道:“還請師妹歸還笛子,從此以后我不會再踏入東洲三山境內,一如從前承諾過的。”
“可師兄已經毀諾過一次了,我又怎能信呢?”
云溪竹嬉笑著,卻搖了搖頭。
月如酒從方才的回憶里回過神來,卻是三言兩語對陳溯雪簡化了自己的事:“如今的山主是我師妹,我與我師妹……發生了許多事,后我被師妹逐出東洲三山,如今我回來本想只做一名散修入山門偷偷回從前的洞府取回一樣東西,不料被長老發現帶回,剛好這邊山出了事,北巫族有事找我師妹,我便用這么些年在離恨墟探聽消息換來的寶貝想辦法逃了出來,本想去找你們,結果聽到這邊動靜,我猜測到你們可能在這兒,便趕了過來!
陳溯雪哦了一聲,偏頭看他,忽然也作詩兩句:“東洲山主猛如虎,如酒遁逃如小鼠。”
月如酒:“……”
陳溯雪頂著半張紅腫的臉微笑著問:“我這詩做得如何?”
月如酒:“……二狗兄弟才色雙絕!
陳溯雪唇角抽了一下,糾正他的話:“我如今不叫二狗了,我的大名,陳溯雪!
“陳溯雪……”月如酒呢喃了一下這個名,一下就想到了什么,看了看不遠處的滕香一眼,微微瞪大眼睛。
陳溯雪真是聽煩了仇敵兩個字,也不想聽月如酒說,瞥著他的眼神頗有威脅的意味。
月如酒自覺很有眼力見,很懂地把冒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陳溯雪又捧了些水洗自己那紅腫的半邊。
他想著剛才氣怒之下對滕香說的話,若是他死了,滕香來這里找他,又該是付出了什么代價呢?
回溯時光,天地之間許多事都會引發變動,所以這屬于禁咒,靈域內會此禁咒的極少。
巫族恰好族中有這樣的禁咒。
所以,她回來,應當也有巫族相助。
不煩村中族人大多不會再修習咒術,只有少數幾人,如他情況特殊,又要守護村子才會修習,那么,是北巫族那邊幫她的?
月如酒則說著自己的事:“我師妹知道我回來了,必會來找我,恐怕此時東洲三山各處都有人守著,我還需要二狗……溯雪兄弟幫我再弄個陣,讓我師妹找尋不到我!
“小問題,你了解這里,要幫我找圓葉洗露草,若有九貍骨的下落,我還可幫你改換容顏!
陳溯雪心不在焉地洗了洗手,抬眼看滕香已經洗好站了起來,便也跟著站了起來。
月如酒自然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瞬間秒懂,默默地退場,“你先和滕香談事!
陳溯雪早抬腿往滕香那邊走去了,沒聽到他說這句。
滕香洗過后,便安靜地站在溪水旁,她的視線看向前方,又似乎什么都沒看,聽到動靜也沒回頭。
陳溯雪一直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了,才能轉過頭去看她。
她的臉還凍著,都不看他一眼,顯然對他不屑一顧,不想搭理她。
陳溯雪看著,忍不住又想笑,他想起了村里那只叫阿香的貍花貓,惹它生氣時,它便是這樣別開頭不搭理人,連一眼都懶得瞧。
只是他一扯嘴角,被打腫了的臉就疼,嘶了好幾聲。
滕香這才紆尊降貴地睨他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聲音冷淡:“怎么恢復記憶?怎么解除我身上的金蛇印?”
陳溯雪已經覺得她不折斷自己脖子已經是對他再好不過了,至于她的冷淡,全然不算什么。
“你嘗了我的血,應該就能從金蛇印中攫取一些你我之間的往事!
陳溯雪說這話事,視線輕點著滕香。
滕香擰緊了眉頭,顯然這回答不合她心意,“只能想起和你有關的事?”
陳溯雪便和她解釋巫族的蛇。骸拔鬃迳哂∈遣煌鈧鞯拿刂湫g,一旦被烙上蛇印,便是轉世都會帶著這蛇印,不過可能沒這么大,只成了小小的印記。只要有這印記在,靈魂的記憶便也被封存在了里面,人世過往皆不忘!
“所以,只要你開始想起和我有關的事,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所有!
他強調了一下他的重要性。
滕香抿緊了唇,不語。
那就是說,在她完全恢復記憶前,她身上這該死的巫蛇印解除不了。
“什么時候開始回憶起來?”滕香又問。
聽到這個問題,陳溯雪瞥她一眼,“等你睡時!
夢中就能見到他了。
到那時,他們還會因為巫蛇印而有所共感,到時,他也會恢復那些記憶。
不過這就不必告訴她了。
在這之前,還有一個問題。
陳溯雪轉頭也順著滕香的視線看遠處的山,若無其事地補充了一句:“每次想要多攫取一些回憶,便要嘗一次我的血!
滕香臉色瞬間難看至極,一下轉頭看他:“和剛才那樣?”
剛才?
陳溯雪忍不住也轉頭,目光不由自主點了一下滕香同樣被他磕破了的唇瓣,回想起剛才衣衫裹亂,濕汗粘膩的場景,他沉默了下來,頓了頓,沒立即說話。
因為他短暫的停頓,滕香卻誤會了。
以為自己每次想要記起點什么,都要去咬陳溯雪的嘴唇吸血,她立刻覺得心煩。
看他一眼,忍不住抬手又擱在他脖頸上。
陳溯雪氣笑了,也沒阻攔,只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滕香,你再來一次試試!”
“哎呀!”
月如酒忍不住好奇,裝作不經意地回頭去偷看,卻看到溯雪兄弟被滕香擰斷了脖子,像個破布娃娃一般被她往旁邊一丟,瞬間驚呼出聲。
滕香看向月如酒,面無表情說:“是他讓我試的。”
她甩了甩手,又看向地上臉上表情還停頓在氣狠了模樣的陳溯雪,心頭忽然就舒服許多。
她眨了眨眼,別開頭抿著唇忽的笑了一下。
月如酒是不知道什么試不試的,他真是被嚇得不輕!
畢竟后面能不能躲過師妹還要看陳溯雪。
他幾步過來,一把從地上撈起陳溯雪,他也不是醫修,不懂醫術,只先去探了探鼻息,察覺不到呼吸,又去聽心音,也沒有,他無措地晃了晃陳溯雪,“溯雪兄弟!你死了,我可怎么辦!”
“你再搖晃下去,我真的會死。”
陳溯雪這次恢復得比前兩次更快,至少在月如酒把他晃死之前,他恢復了意識。
真是謝天謝地。
雖然陳溯雪的聲音虛弱無力,但對月如酒來說,仿佛天籟之音一般,他斯文地松了口氣,溫聲道:“不如溯雪你先幫我把躲避我師妹的法陣繪制了?”
到時候也不怕他出意外忽然就死了。
陳溯雪一把推開他,緩了口氣,掙扎著站起來看向滕香。
滕香早就收起了那一抹極淡的笑,冷冷淡淡站在那兒,高傲地瞥他一眼,就收回視線。
陳溯雪磨了磨牙,忽然往身側的月如酒看了一眼,“你走遠一點!
剛豎起耳朵想偷聽的月如酒:“……”
只好起身走遠了一些。
等他走了,陳溯雪才一個跨步回到滕香身邊,他壓低了的聲音顯然是氣狠了,“事不過三,三次了,夠你發泄了吧,滕大小姐?”
滕香哼了一聲,“你不是死不了嗎?”
陳溯雪便也跟著哼笑一聲,“忘了告訴你了,你身上有我的印記,你怎么殺我,我都死不了,致命的傷口會很快愈合,折斷的骨頭也會很快恢復。”
滕香抿了抿唇。
這么會兒功夫,陳溯雪已經改變主意了,不打算告訴滕香只需要嘗一嘗他的血就能記起來點記憶而不需要咬他嘴了。
他都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又被他折斷了第三次脖子,討要點報酬也不過分吧?
“所以,我是怎么死的?”陳溯雪低聲問她。
是個人都對自己的死因好奇。
滕香面無表情:“不知道!
陳溯雪若有所思看著她,回憶著她曾經與他說過的那些話,“你說我是南河劍宗的人,你應當不是南河劍宗的……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死了的?”
滕香又抿緊了唇,她不喜扯謊,如果要說,便要告訴他她花了一番功夫趕路去南河劍宗,去了他墳前才知道他死了這事。
這事說出來,仿佛她是真的很在意他一樣。
她不過是想要知道她是誰,而她只記得他這么個仇敵而已。
滕香冷淡著一張臉,一副懶得開口的模樣。
陳溯雪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知道此時她不想說,那么……當時她指不定是花了一番功夫找他,而別人卻告訴她他已經死了。
她定是羞于承認她花功夫找他這事。
還說是仇敵。
誰家仇敵千山萬水殺過來,連回溯時光這事都做?
那樣大的禁咒之術,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需要消耗的靈力,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
“你知道我死了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失憶了?”陳溯雪看著她黑臉的樣子,忽然心情頗好,語調都慢了幾分。
滕香看他一眼,手又有些癢了,很想再把陳溯雪的脖子再擰斷。
她不說話,只漠然一張臉。
陳溯雪便又懂了。
“你能不能跟我說說我什么時候死的?”陳溯雪笑著,歪著頭看她,“這對我很重要,對你恢復記憶也很重要,至少在這時間前,我不能死,對吧?”
滕香忍著脾氣,轉回頭看向前面,沉默了會兒,才冷臉道:“一百年后!
一百年后……
陳溯雪蹙了一下眉,他死得真早,他看著她,又慢悠悠問:“那你是什么時候發現我死了的?”
“你死后又過了兩百年!
當第一個問題回答了后,后面的問題,滕香已經能沒什么情緒地說出口了。
陳溯雪瞇了下眼,慢吞吞問:“那這兩百年你在做什么?竟然連自己的宿敵死了這樣的大事都不知道!
滕香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陳溯雪覺得自己對滕香已經有了一些了解,她不愿意回答的問題,大約就是說出來會難為情,會顯得示弱。
所以,“你這兩百年,沒法得知我的消息……”
他沒有再問下去,總歸不是什么好事。
陳溯雪看著面前的山溪,踹了塊石子進水,摸出那只乾坤月鈴,拿在手里晃了一下。
叮鈴鈴,清脆的聲音吸引滕香的注意,她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
陳溯雪也在此時轉頭,一下攫取住她的目光,滕香冷淡著臉想轉回去,他抬手捧住她的臉,不許她回避自己的視線,盯著她說:“當初我送你月鈴時,你說我們以前可能就認識,所以,從前你也有這么一只鈴鐺,只是你忘了那是陳溯雪送你的!
鈴鐺是金屬制成,冰涼涼的隨著陳溯雪的手緊貼在滕香臉上。
滕香的臉色還寒著,抬手就去拉他手。
陳溯雪似笑非笑,湊近了滕香貼在她耳邊:“你一定戴了我送你的月鈴很久,否則你當時不會那樣愣神,對了,還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了。”
“我活著的時候,這鈴鐺只要一響,無論你在哪里,我都能聽到!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滕香面無表情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呼出的熱氣滾燙,將她耳畔臉頰的皮膚都激起一層雞皮疙瘩來。
她有些難受,呼吸也急促起來。
陳溯雪嘆息一般,聲音很輕,“這意味著你搖一搖鈴鐺,我就來了,你看,像什么?”
他狹長的眼睛倒映著滕香雪白的臉,有些話此時心知肚明,但他偏要滕香自己說出來。
誰讓她掐死他三次呢?
滕香抿了抿唇,視線沒有移開,她忽然也笑了,點點碎碎的星光在那雙美麗的眼睛里瀲滟著。
“你說從前的那個你是我的狗?”
陳溯雪:“……”
雖然是有這個意思,但怎么聽到從滕香的嘴里說出來怎么那么氣人呢?
滕香的話還在繼續,“從前我忘了。”忘了怎么收到的鈴鐺,又為什么會戴三百年。
但是,她的目光也輕點著陳溯雪:“現在你送我鈴鐺,現在的你,看來也是這么想的?”
陳溯雪:“……”
這次輪到他愣神了。
送滕香乾坤月鈴的初衷是壓住她的靈息,他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身上又為什么會有他給的印記,所以,他要知道她在哪里。
滕香哼笑一聲,眼角末梢染上了那么點譏諷,高高在上的。
她抬手,趁著陳溯雪愣神拍開他的手。
她抬腿要往月如酒的方向走,不打算再在這里浪費時間下去。
只是,她才抬腳跨出去一步,忽然想起來什么,又回頭看陳溯雪。
他還愣在那兒,俊美的臉因為巴掌印、下巴上的咬痕而顯得有些狼狽。
滕香唇角勾著笑,勾出小拇指,挑過還纏繞在陳溯雪手上的乾坤月鈴,眼波流轉。
“這么好用的鈴鐺,我想我留著也不錯!
紅色的鮫絲繩絲滑地從陳溯雪的掌心滑過。
他的掌心都有些發癢。
他回頭去看滕香,她已經將那只鈴鐺拿在了手里,對著他晃了晃,又沖他笑著說:“你要不要給我戴?”
她從來不喜歡笑,這會兒卻對他揚唇笑著,眉眼嬌媚又惡劣。
第18章
風靜止, 鈴鐺被她晃動著,陳溯雪的心也跟著無法靜下。
他盯著滕香的笑顏,抬手去拿鈴鐺。
可滕香卻像是故意逗弄他一樣, 要收回手。
陳溯雪看著她氣笑了, 強行從她手里拿過鈴鐺, 蹲下身,飛快地將紅繩纏住滕香雪白纖細的腳踝,打了個巫族的死結。
滕香垂眼看著他,沒有阻止。
陳溯雪給她系好鈴鐺,重新站起來, 卻對上了滕香似笑非笑的臉,他動作一頓,只當不知道她這笑容是什么意思。
他輕笑下, 當什么都沒發生一般,轉頭看向身后幾米遠的月如酒:“走了!”
月如酒一直注意著滕香和陳溯雪這邊,聽了這話立刻過來。
他先對著陳溯雪伸出手, 示意他給自己繪陣隱匿氣息,時間其實頗為緊張。
這對巫族來說不難,只是, 云溪竹是生死境十境的修者, 又已經知道月如酒在這一片附近,不用巫族力量繪制的法陣自然效果不那么大了。
所以,陳溯雪看了一眼滕香。
滕香背過身去, 連一個眼角都不施舍給他了。
這卻是雙方暫時“休戰”的意思了。
陳溯雪摘下了黑玉玨, 周身氣息便變了, 周圍草木都受到影響,生機乍現, 天地間五行之氣被催生著一般欣欣向榮生長。
可滕香面色瞬間就不好了,戾氣與煩躁在骨血里壓制不住。
她的臉蒼白,嘴唇上毫無血色,她竭力控制著情緒,眉頭緊皺,看著前方。
她是真的不舒服。
她也真是討厭巫族。
陳溯雪一直瞥著滕香臉色,在月如酒手背上極快地以靈力給他繪下法陣,便重新將黑玉玨戴了回去。
別說滕香了,就是月如酒都大大松了口氣,他收回手,恢復了穩重溫和的模樣,“這幾日我們便藏在這山中吧,我知道幾處長有圓葉洗露草的地方,不為外人道也,恰好方便了我們,不過,我想,我們暫時是不是先找一處地方好好休息,滕姑娘和溯雪兄弟看起來都要好好休息一番的模樣,且北荒清州的人不知是否還在各處守著!
這話確實有道理,所以滕香沒意見。
陳溯雪當然也不會有意見。
只是兩人都沒吭聲。
月如酒看看滕香紅腫的唇,再看看陳溯雪不忍直視又紅又腫還滿是傷痕的臉,再看看兩人誰都不說話不搭理誰的模樣,自覺往前走一步,溫聲道:“兩位跟我走吧!”
滕香沒看陳溯雪,卻跟上了月如酒。
陳溯雪見她跟上,便也跟了上去。
……
祈生受了不輕的傷。
心口破了一道大口子,血將紅色深衣浸透成了褐色,他面色慘白,被護衛著到天字號宿院時,卻是顧不上自己的傷,先派人去找云溪竹。
把云溪竹找來后,兩人在屋內密談如何圍住東洲三山,將滕香和她身邊的男人活捉。
對于滕香身邊的男人,祈生說得很含糊,云溪竹杏眼輕顫,天真一般打破砂鍋問到底:“什么樣的男人竟是讓大護法這般在意?好歹要讓我知道對方的實力呀,否則我不知該派哪些長老前去守山!
祈生板著臉,沉默了會兒,道:“巫族,很強。”
云溪竹眨眨眼,靠在椅背上,輕輕捏了捏袖子,忽然問道:“看來,大護法從前并不知道這么一位巫族……對了,忘記問大護法了,我師兄從離恨墟中離開,是否是當初前去離恨墟的北巫族人相助?”
祈生似乎聽不明白云溪竹這話,對著她時,臉上露出些疑惑。
云溪竹語氣嬌俏得很:“忘了說啦,我師兄呢,先前被我在身上下了道禁制,他無法離開離恨墟,那禁制,一般人不能解除或者遮掩氣息呢,我在想,那位很強的巫族,可以嗎?”
這話顯然是一句廢話。
巫族,還是很強的巫族,那自然擅長諸多咒術與法陣,不提解除禁制,單論遮掩氣息的話,當然可以。
祈生皺了眉頭,招了人過來詢問。
很快得到當日去離恨墟探聽消息的屬下確切的消息,他抬頭對睜著大眼睛等著的云溪竹道:“北巫族不曾相助你師兄離開離恨墟!
云溪竹摸了摸下巴,仿佛終于解了惑,身體放松下來。
“看來,大護法所說的那位巫族,大概率是與我師兄一道從離恨墟出來的,或許滕香當日也是躲在離恨墟,北巫族竟是沒有發現,怪叫人遺憾的!
祈生被人當面嘲諷,本就難看的臉色更難看了。
云溪竹站起來,往外走了兩步時,忽然回頭,仿佛剛剛想起什么一般,好奇問道:“不知道那位滕香與須彌洞有沒有什么關系呢?”
祈生胸口有傷,這會兒臉色蒼白,聽了這話,抬眼與云溪竹對視一眼,面無表情道:“既然山主有聽玉可與大巫主聯系,不如直接問大巫主?”
云溪竹嘻嘻笑了兩下,搖頭。
“不啦,你們北荒清州的事和我東洲三山又有什么關系?就是如今我們結盟,這須彌洞的情況,也成了我們東洲三山的首要責任呀,你可是不知,近日就是東洲三山內,也有不少異怪出現傷我山內弟子呢。”
她站起來,頗為煩惱地嘆了口氣便往外走。
祈生卻不敢放松警惕,他是知曉云溪竹這女人是有腦子的,否則也不會把她師兄拉下來,自己坐上山主之位。
等她走了之后,他立刻招來先前的下屬,仔細詢問在離恨墟找滕香時遇到的事,得知了離恨墟內不煩村的存在。
他沉了沉眉,啟用聽玉,立刻聯系大巫主。
聽玉是一種可以長距離聯系的法器,近年來才被煉器師煉制出,需要使用者靈力灌入維持法器運轉,與人聯系時,用靈力將聽玉上的字符排列組成再即時發送,修者至少在生死境五境之上才可用。
祈生喘著氣坐下,由著下屬替自己剪開衣服處理傷口,將如今最重要的三條消息送出——
一,滕香如今果真在東洲三山找圓葉洗露草,但她疑似失憶。
二,滕香身邊出現一個男人,是擁有星辰之力的巫族。
三:離恨墟內或許有巫族分支。
……
靈域至北,連綿萬里的山林如神官繪制而成,不屬于四月的花在此處繁茂盛開,云山霧靄,神山仙境。
巍峨古老的殿宇內,風吹過,拂動著床幔飄動,躺在床上的女子雙眸緊閉,面色蒼白毫無血色。
隱約之間,女子的面容有幾分像滕香。
“如何了?”
男人聲音清朗溫柔,聽在耳里如沐春風般柔和,他抬眼看向床側替女子搭脈的醫者。
他穿著純白的寬袖大袍,無一絲繡紋綴飾,頭發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地半挽在腦后,眉眼如畫般昳麗,膚白唇紅,人也如如云一般柔軟,可那醫者卻是低著頭,神情緊張,“朱姑娘的身體暫時沒有大礙,腹中胎兒也尚好!
男人似乎松了口氣,替女人掖了掖被子,隨即笑著問:“那她如何還沒醒來呢?”
醫者聲音緊繃:“回大巫主,許是因為朱姑娘自己還不想醒來。”
“她自己不想醒來?”男人低聲喃著重復了一聲,笑著搖頭,“不會的!
醫者似乎額頭上都沁出了些汗來,他躊躇著說:“那便是朱姑娘那一日與滕姑娘打架,刺激到了她的腦袋,令她……令她或許想起了什么!
宗鋮輕輕撫弄女人頭發的手一頓,垂眸若有所思,隨即又笑著說:“那更要麻煩你了!
“大巫主說笑了。”醫者誠惶誠恐。
宗鋮倒是沒有為難醫者,神色從頭到尾柔和,當他腰間的聽玉閃爍時,囑咐醫者看護好床上的女人,便起身出去。
打開聽玉,見到傳文,宗鋮那張如畫的臉上,神情有短暫的凝滯,隨即眼眸深了幾許。
“離恨墟,不煩村……”
又過一刻鐘,天色暗了下來,整個北荒清州也攏上了一層夜紗,一支二十人的隊伍從北荒夜行而出。
同一時間,祈生收到傳文——“別傷害滕香,跟著她,殺了他!
……
一處偏僻山崖側縫內的山洞里。
滕香靠著山壁盤腿坐著調息,面色蒼白,旁邊月如酒燒著火堆,時不時忍不住往她看一眼。
因為剛恢復一點經脈就和祈生打了一架,滕香身體又有些新傷,最近又因為須彌洞的異怪魔物從地底下逃竄到各地傷人,東洲三山有宵禁大陣,所以,三人在天黑后就來到這一處藏身休息。
陳溯雪出去周圍采藥了。
月如酒面對明顯不想搭理人的滕香有些坐不住,正要開口說點什么時,只可供一人進來的縫外傳來腳踩枯枝的聲音。
他呼出一口氣,忙說:“溯雪果真是極擅醫,在夜晚采藥也這般快,與他出行真是令人心安,受傷了也不怕忽然死在路上。溯雪,你回來了,我已經把火燒旺了,只等你烤雞了!”
滕香:“……”
她睜開眼,抬眼卻是一眼先看到了從外面走進來的陳溯雪。
他的大袖挽了起來用襻膊束起,原先泥濕臟污了的衣服下擺浸了水,顯然是被溪水清洗過,恢復了干凈。
他左手提著兩只拔了毛處理過的野雞,右手則拿了一只用草簡單編成的籃子,里面除了放了些藥草,還有些蘑菇。
滕香的視線輕飄飄掃過陳溯雪的臉,那臉之前還不能看,如今已經恢復了大半了,剩下的那些傷口不是她弄的。
應該是他說的巫蛇印的關系。
將將要收回視線時,陳溯雪察覺到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滕香目光一頓,面無表情繼續收回視線,閉上眼睛。
陳溯雪哼笑一聲,也不和她說話,將蘑菇塞進野雞腹中,又串上枝條架上火堆后,便在一旁的石頭上處理藥草。
月如酒靠近他,小聲與他說著東洲三山在布置法陣上的習慣與特征。
陳溯雪一邊擺弄著手里的藥草,一邊心不在焉聽著,目光三五不時朝滕香瞥去一眼。
月如酒:“……”
他覺得自己有些多余了,話題一轉,便轉到滕香身上,聲音更小地委婉勸道:“強扭的瓜不甜!
陳溯雪看了一眼月如酒,“沒扭下來吃你怎么知道就不甜?”
月如酒聲音不自覺拔高了一些:“你腦袋瓜不都被擰了嗎?”
陳溯雪:“……”
他面無表情道:“今晚的雞沒有你的份了。”
月如酒默默閉上了嘴巴,決定今晚上做一個啞巴。
陳溯雪處理好手頭的藥,便朝滕香走過去。
“吃了這個!
滕香睜眼看過去,陳溯雪坐在她身旁,手里捏著一顆丹藥,她沒搭理。
陳溯雪晲著她精致卻蒼白的臉,磨了磨牙,沒好氣道:“助眠療傷的,方便恢復記憶,早點恢復了,我也可以早點給你解除巫蛇印,我都是狗了,你以為我很想和你有什么關系?”
這話堪比神旨,滕香抬手捏過丹藥,張嘴吃下。
“不怕我下毒?”
滕香長睫毛下眼睛眨了一下,淡聲道:“你會比我先死!
陳溯雪盯著她看了會兒,將一瓶傷藥遞到她手里。
滕香不明所以,不說話,只看著他。
陳溯雪往身后山壁靠去,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道:“還有一些傷口需要處理一下,我自己不好抹,你幫我。”
滕香:“……”
她不明白他哪里來的這么理直氣壯的底氣,直接要開口拒絕。
陳溯雪的目光卻輕飄飄地掃了一眼她的脖頸。
他什么都沒說,可滕香卻一下懂了他的意思——未來巫蛇印解除,還需要他配合呢,所以現在最好她也配合一下。
滕香捏緊了藥瓶,打開瓶蓋倒出里面有些粘稠的淡綠色藥液,直接掌心對著陳溯雪被枯枝劃破的臉頰揉了揉。
動作粗魯,絲毫沒有半點溫存。
陳溯雪垂眼看著她,卻在她的手揉上來時,神思凝滯了一瞬。
冰涼的掌心,粗魯、毫無溫存之意,卻叫人忍不住走了神,仿佛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
……
陳溯雪臨時制成的傷藥,確實有助眠的效果。
滕香睡著后,確實見到了一些記憶的碎片,關于陳溯雪的。
……
山間多雨,滕香踩著泥水在山路走,手里提著的琴劍不停往下滴著血水。
她的臉色很是蒼白,眼里沒有神采,冷硬得仿佛是被冰水浸透的玉石。
她殺了很多巫族,山下的石灘那兒,堆積著令她厭惡的氣息,刺鼻難聞。
從山下上去時,會路過一條河,滕香虛弱得沒了力氣,拄著琴劍打算在河邊休息一會兒,順便清洗一下手中的琴劍。
水面上傳來竹竿劃水的聲音,伴隨著落雨的聲音,不甚清晰,滕香只掬了一把水便抬頭看過去。
滿山雨霧中,踩著竹竿劃水而來的男人穿著青衣,從霧中而來,隨著他靠近,他墨色的發,狹長的鳳眼,棱角分明的下巴,還有微抿起的唇都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他的身上也有些傷,衣衫破損處沾著點血跡,被雨水沖刷得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
滕香一看見他來,抿著唇罵他:“陳溯雪,你賤不賤,還敢到我面前來,我放過你一次,你以為你我還會放你第二次?你要不要去石灘那里看看那些巫族的下場?”
陳溯雪看著她,雨水朦朧里,男人的眼眸也是暗的,里面卻清晰地能看到她的影子。
他什么都沒說,笑一聲,從竹竿上跳起來到她身邊,一把摟住因為脫力往下滑的滕香,懶聲說:“今天早上你什么時候走的?我找了你很久,半道遇到了北巫族,就猜你在附近。”
滕香握緊了手里的琴劍,伸手去推他。
陳溯雪卻彎腰將她抱在懷里,站起來往山上走。
“與你說了很多次,北巫族是北巫族,不煩村是不煩村。再說了,我賤不賤,你難道不知道么?”他說著話,聲音很低。
滕香閉著眼睛不去看他,腦袋靠在他肩膀,聽了他這話,冷笑一聲。
“你們巫族的祖宗知道你自愿成為我的爐鼎,怕是要從地底下跳出來,那場面一定讓人愉悅。”
陳溯雪語氣無所謂,懶洋洋道:“他愉悅不愉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昨晚上你與我雙修是愉悅的!
滕香睜開眼看他,她的眼里忽然滿是戲謔:“我和誰雙修都會愉悅。”
雨霧在她臉上覆了層濕意,睫毛上沾著的水珠令陳溯雪想起夜晚的她。
路過一片竹海,雨霧成珠覆在竹葉上,被風一吹落簌簌落在她臉頰上,像是淚一樣,陳溯雪盯著她,眼神直勾勾的,他停下腳步,低頭去吻她的眼睫,又往下去含她的唇瓣。
在滕香咬人前,又輕盈地松開她,只在她鼻尖上輕點一吻。
“是嗎?那我再多研習幾本雙修秘笈?”
“堂堂巫族正經的大巫主,你要臉嗎?”
滕香罵他。
陳溯雪搖頭,“不要了!
他一路抱著她往山上去。
半山腰處有一間竹屋,竹屋外布置著法陣,即便天下著細雨,竹屋那一圈卻是干爽的,院子里養著些雞,雞圈整理得干干凈凈,另一旁則種著些菜。
青山蒼翠,竹樓掩在其中并不顯眼。
陳溯雪抱著滕香進了竹樓里。
屏風后是冒著熱氣的大浴桶,里面泡著些藥材,浴湯是淺綠色的,滕香見了就板著臉。
他低頭在她耳邊說:“我特制的,泡了舒服點!
滕香沒說話,閉上了眼睛。
陳溯雪彎腰將她放進浴桶里,解開了她衣襟,靠過去,慢聲問:“雙修?”
滕香一直沒睜眼,臉頰卻漸漸從蒼白到酡紅。
浴桶里的水從輕晃到如浪濤搖擺,地上潮濕了一地。
記憶的碎片化作光點入了靈臺之中。
滕香從回憶里睜開眼,心中又想起那天早晨從林中醒來看著陳溯雪時腦海里模糊的畫面,她不敢置信自己和陳溯雪是那樣的關系,卻不想睜眼就看到一旁同樣怔愣睜眼的男人。
陳溯雪察覺到什么,朝滕香看來。
“啪!”
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滕香那只纖細的手就往他臉上招呼了過來。
第19章
月如酒默默翻了個身, 屏蔽了自己的聽覺,為了未來幾天內有飯吃,竭力做一個有素質的修者。
陳溯雪的左臉又印上個巴掌印。
他先是又惱了, 一下捉住滕香手腕, 但抬眼看她時, 卻發現她白玉一樣明凈的臉是紅的。
說不清是氣的還是羞的,總之,看在他眼里,是紅的。
陳溯雪的腦子一拐,便想到了剛才與滕香共感見到的記憶碎片。
浴桶里的水波, 山間竹樓里的喘息,男女搖曳的身影,雪白的肌膚, 烏黑的頭發,被吻出來的腿根處的紅痕……
陳溯雪的臉也紅了,安靜下來看著她, 狹長的眼眸幽邃,他的手還捏著她的手腕,他們的距離是那樣近, 他的呼吸都有些變了調。
還是他先移開了目光, 但很快又轉回目光盯著她:“睡醒就打我一巴掌算什么?”
滕香現在沒辦法直視陳溯雪,伸手推開他的臉站起來往外走。
陳溯雪站起來本想跟上去,最后又頓住了腳。
他往山壁上一靠, 摸了摸自己的臉, 垂下了視線。
滕香一個人從山洞縫隙里鉆出來, 站在外面的小平臺上,此時外面天未亮, 依舊灰暗暗的,這一處山澗很是偏僻難尋,周圍五百米之內也沒有東洲三山的弟子或是北巫族的人搜尋,很是安靜。
她目光沒有焦點地看著遠處。
記憶碎片不是單純的夢境,它是曾經的她經歷過的事,那些情緒,情感都隨著碎片的光點,一點點涌入她的身體,她的心。
她就知道了,記憶中的自己對陳溯雪再冷臉,心里也不是全然無動于衷。
有恨,也有……別的東西,交織在了一起。
不論是哪些,她都還不清楚具體的緣由,但如今是知道了,大約是和巫族有關。
巫族定然是對不起她,她才會有那樣強烈的恨意,這種恨意也蔓延到了陳溯雪身上。
滕香抿了抿唇。
只是不知道,陳溯雪有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天漸漸地亮了,灰青色的云層里穿過一道橙紅的光,灰暗的山林立時一點點被點亮。
長在山洞口的石縫里的小野花不知什么時候悄悄開了,在微風中顫巍巍地搖曳著,倔強又美麗。
滕香垂眸看了一會兒。
一直等到天亮,她才重新回了山洞里。
陳溯雪和月如酒早就已經收拾好了,火堆也熄滅了,地上留下一堆炭灰。
滕香的視線從陳溯雪身上輕輕滑過,他正與月如酒說話,仿佛沒有注意到她,她便審視一般多看了一會兒。
陳溯雪雖然與月如酒說著話,余光卻是注意到了滕香在看他。
他的腰桿挺得直了點,抬手有意無意地整理了一下頰邊碎發,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月如酒不明所以,忍不住好奇問:“溯雪,你的腰怎么了?是不是昨天睡這里閃到了?我這兒有些藥酒,是否需要揉一揉?”
“……”陳溯雪嗤了一聲,“我的腰好著!
月如酒點頭,隨后余光掃到滕香回來,忙對她道:“滕姑娘,方才我與溯雪已經商議好了接下來在山間找圓葉洗露草的路線,我們這就出發?”
滕香點了點頭。
……
東洲三山很大,月如酒帶著滕香和陳溯雪在各處偏僻的地方游走,幾次險躲過找尋他們的人。
其中有北巫族,也有東洲三山的人。
五天的時間,滕香已經吃下三株圓葉洗露草,經脈恢復了七成,她的力量也在漸漸回歸。
再需要找到兩株圓葉洗露草,重塑經脈便完成,之后,再需要找到九貍骨和青禾霜,便能徹底恢復。
這么五天,滕香沒有再試圖消化過記憶碎片,一路上和陳溯雪的話也不多。
但他們之間的氣氛仿佛已經平和下來,兩人的交流很少,偶爾短暫的目光交觸,說的話,也多與她的身體有關。
比如現在:
“服下三株圓葉洗露草,經脈感覺如何?還會疼嗎?”陳溯雪仿若隨意地問她,手里一邊清洗著山里摘來的野果遞給她。
滕香接了過來,那紅果子小小一顆,咬下去,汁水盈滿口腔,她的心情也算好,便答了一兩句:“還不錯,不調用靈力不疼!
陳溯雪哦了一聲,“暫時用不著你出什么力,不用調用靈力!
這話仿佛說她是個廢物,滕香脾氣大,臉色瞬間不好了。
陳溯雪往她嘴里塞了一顆洗干凈的果子,問她:“怎么樣,甜不甜?”
他四兩撥千斤的手段使得潤物細無聲,滕香再大的脾氣,此時也不好發作,皺眉淡著臉道:“你自己吃吃就知道了!
陳溯雪便往嘴里塞一顆,咬著道:“還行吧,能入口!
剛才的話題就這么轉了過去。
陳溯雪將手里洗好的果子往滕香手心放,他放得突然,滕香下意識伸出手去接著。
兩個人手掌大小差距有些大,放在陳溯雪手心不過小小一把的果子,滕香一只手攏不住,有果子已經掉下去,他忙又伸出一只手去接,而陳溯雪早已經伸手在她手下墊著。
仿佛是捧握著她的手一般。
雪白的肌膚與帶著繭子的掌心相貼,瞬間的摩擦是粗糲的,陳溯雪心跳快了一瞬,記憶碎片里的觸覺像是被喚醒了一樣,滕香立刻就要松開手,他下意識握緊了她的手。
滕香皺眉抬頭,陳溯雪垂眸。
溪水旁的風里是草木花香的味道,兩人距離很近,滕香白凈的臉上的絨毛,陳溯雪都看得清楚。
她吃了果子,唇邊沾了點汁水,風一吹,香甜的氣息也隨之被吹來。
陳溯雪喉結滾動一下,“你……”
滕香不要果子了,板著那張仙姿佚貌的臉就要強掙脫開。
陳溯雪低了頭,卻沒有松開,握緊了她,慢聲說:“不是不吵了嗎?”
那天她騎在他身上打了一架,到山洞內夜夢,他以為,他們已經有了共識,為了恢復記憶,為了弄清楚一切的緣由,要和平地共處,遇事要有商有量!
滕香哼聲道:“我沒說你可以這樣握著我的手。”
陳溯雪抬起臉看她,倏地笑一聲。
他分明什么都沒說,可近在咫尺,身上的熱氣,呼出的氣息,都像是在說什么。
滕香想起了恢復了一點的那么點記憶,再看他在金色的光下笑著的模樣,終于冷下臉來,果子也不要了,一把用力去推他。
實話說,星辰之力只是巫族擅長的一種能力,比起滕香強悍的力量來說,攻擊力上遠遠比不上。
何況他現在沒摘下黑玉玨,哪里抵得過她這一推?
被推開之前,陳溯雪低頭,快速在她耳邊說:“已經過了幾天了,今天要不要再恢復一點記憶?”
滕香被耳旁瞬間的熱氣熏得力氣更大了一些,那力道直接將陳溯雪往后推得倒退兩步,踩進了溪水里,差點一屁股坐下去。
果子也落了一地。
陳溯雪笑著,彎腰撿起地上的果子,在溪水里又洗了洗,張嘴咬下去,盯著滕香轉過去的背影看。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月如酒也在稍遠的距離整頓休息,和前幾日一樣,這會兒該尋摸個地方休息了。
既是說好了要幫滕香找到圓葉洗露草直到她重塑經網,那么他便是會做到。
他余光掃了一眼在溪水旁捏著果子笑得好不值錢的陳溯雪,又見他很快從溪水里上岸,隨便整理了一下衣擺就追上滕香,溫文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師兄可真是會躲,叫我一頓好找,竟是一點氣息都追尋不到,要不是我跟著師兄一起長大,了解師兄了解的這一片片山,還真是叫我找不到呢!
女人天真的甜笑在頭頂響起。
月如酒淺笑著的唇角一頓,身體都緊繃了,抬頭往上看。
巨大而繁茂的樹上坐了個女人,穿著淺粉色的襦裙,挽起的頭發上戴了許多花花綠綠的頭飾,甜美得像是五月里的芍藥花。
“師妹。”月如酒的聲音低沉了幾分。
云溪竹笑盈盈地垂眸看著月如酒,很快又抬起眼,視線輕點不遠處的滕香,歪著頭打量著。
“師兄這么聰明,應該是猜到我與北荒清州結盟啦,那師兄現在護著滕香,與她一道走,是想與我為敵嗎?”
月如酒沒有說話,半邊猙獰半邊俊逸的臉溫和平靜。
最初跟著陳溯雪和滕香從離恨墟出來,他確實是想借助兩人離開那里,恰巧有那么一個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后來一路同行,也算有了些交情。
再到現在,滕香被北荒清州追緝,師妹與北荒清州結盟。
北荒清州位于北邊,他不算多了解,可是他了解自己的師妹,無利不起早,宗鋮肯定給了她足夠的價碼,只不知道是什么,只肯定的是,滕香要是被師妹抓到,恐怕是會被送去北荒清州了。
甚至,下場九成不會好。
雖然,以滕香恢復了七成的經脈,加上陳溯雪,師妹不能輕易將她捉住。
“滕姑娘未曾招惹過師妹!痹氯缇茰匚牡穆曇糁徽f了這么一句。
這邊有樹遮掩著,加上云溪竹遮掩氣息,沒有引起滕香和陳溯雪的注意。
云溪竹在樹梢上晃著腿,道:“師兄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濫發善心,他們算什么啊,比得上和師兄一起長大的我嗎?”
她視線晲著下邊的月如酒,有些不滿,語氣也仿佛有些委屈,撒嬌一般。
一般人可能要被云溪竹這樣委屈撒嬌的模樣軟了心腸,月如酒卻沒有,他抬頭深深地看了一眼云溪竹,道:“師妹如何才能放過滕姑娘?”
云溪竹眨眨眼,又看了一眼滕香。
仙姿佚貌,極美的人,靈透萬分,身上自有一股與靈域中女修者不同的氣韻,想到宗鋮與她密談的關于滕香的事,她眼眸微閃。
收回視線再看月如酒時,臉上露出酸意來,“師兄不會是瞧上人家的美貌了吧?”
月如酒:“……”
他知曉自己師妹左顧言它,就是不說重點,一時也不愿再糾纏下去。
可是他也不能動作,萬一引起滕香和陳溯雪的注意,惹得雙方打起來,也不是他想看見的。
這時候,他倒是有些懷念在離恨墟時閑聽各種八卦消息時的閑散來。
云溪竹從袖子里取出一支笛子,笛身用紫竹制成,看起來平平無奇,可笛身上卻有淳淳靈氣,光看上面漂亮的色澤就知道經常被人盤摸的。
“這是師兄的笛子,今日我將它帶來還給師兄!彼f到這,笑得很甜,“師兄愿意回到東洲三山,與我站在一起嗎?”
月如酒看著那支笛子,呼吸也停滯了一瞬。
他抬眼看著云溪竹,安靜了一會兒,依然溫和道:“須彌洞位于北荒清州,多年來由北巫族鎮壓看守,如今忽然鎮壓不住,漸漸有異怪魔物出逃,又有追緝滕香卻不能傷她性命的令,想來,她曾經在北荒清州也是有一定重要性,所以,師妹已經探聽到了一些消息?”
云溪竹仿佛真的想讓月如酒回到東洲三山,笑著說:“確實很重要,多的,我就不便與師兄說啦。”
月如酒想著滕香的性子,還有她逐漸恢復的不同于普通修者的靈力,再想想須彌洞的狀況,最后輕嘆一口氣,看了一眼被云溪竹拿在手里拋的笛子。
“既然師妹喜歡這支笛子,我便送予師妹了!
云溪竹捏緊了手里的笛子,臉上的甜笑也終于淡了下來,一張嬌俏的臉在樹蔭下顯出幾分陰沉來。
她盯著月如酒,道:“師兄這笛子早就是我的了!
她仿佛意有所指,月如酒卻轉移了視線,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師妹應該早就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
云溪竹又笑了,“我知道啊,師兄看不起我殺師父,也看不起我做過的那許多上不得臺面的事,可是,我要想站在東洲三山最高的地方,做這些又有什么錯?”
月如酒神情依舊溫和,也沒有應她這一聲。
可他卻想起了將師妹從凡間帶回時,師妹臟兮兮的臉上望著山中飛行的弟子時,睜大的雙眼,里面的向往與憧憬,還有那時甜甜的笑。
——“師兄,我以后也能和你們一樣厲害嗎?”
——“當然,只要師妹勤懇修煉,修者能做到的,師妹也可以。”
——“再也不會被人凌辱,再也不用躺在男人身下只為一餐飯嗎?”
——“永遠不會。”
云溪竹搖晃著雙腿,捏著那把笛子看了看,很快卻從上而下丟擲到月如酒懷里。
“只這一次,我給師兄一日時間離開東洲三山!
以后再相見,她要抓的人,必須要抓到,她要得到的東西,也必須要拿到手,誰也阻攔不了她。
月如酒接過笛子。
再抬頭時,樹上已經沒了云溪竹的身影。
他捏著那支笛子安靜了會兒,卻聽到身后有人靠近。
回頭,見到的人是滕香。
滕香身后,沒有陳溯雪。
而滕香看著的方向,是剛才云溪竹坐著的地方。
她仰著頭看,晶瑩雪白的臉上沒有太多神情,顯得幾分淡漠。
月如酒很少和滕香單獨相處,先前她與陳溯雪關系緊張,他作為與陳溯雪結識多年的人,說話間也有些忐忑,沒說過什么正經話。
如今……
他溫笑著開口:“溯雪呢?”
“讓他去獵幾只雞了!彪懵曇羟宓S即一雙眼睛看向月如酒。
那雙眼里有關心,即便藏得幾乎看不見。
她也不屑被人發現。
月如酒摸了摸手里的笛子,笑嘆:“你們都看到了!
滕香點頭,并不多問他和云溪竹的關系,只問:“她什么意思?”
她和陳溯雪不是平庸之人,不會發現不了云溪竹,再說,云溪竹雖然遮掩了氣息,但仿佛也沒遮掩透徹,故意叫人發現一般。
她是想賣個人情給她。
有些話,月如酒不方便和滕香說,可有些東西,不論是從師妹話里猜到的,而是如今的實況,他都告訴給滕香:“我師妹與北荒清州結盟抓姑娘,她給了一日時間讓我們離開東洲三山,也就是明日,我們必須離開了。另外,滕姑娘該也是猜到須彌洞如今的混亂,極大可能與姑娘有關吧?”
這事,在不煩村時,滕香就有些揣測。
月如酒捏緊了笛子,看著她正色道:“或許,姑娘才是真正鎮壓須彌洞的人!
滕香安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卻說:“我不確定!
她有那樣一個直覺,她似乎是月如酒說的那個人,但似乎又不是。
月如酒皺眉,不過想到滕香此時記憶還沒恢復,便也了然地點點頭,又問:“姑娘從東洲三山離開,往哪里去?”
滕香有短暫的迷茫。
如今陳溯雪也找到了,可他顯然也是一張白紙,她要追根溯源,則必須要去北荒清州。
但如今貿然前去,和自投羅網沒什么差別。
滕香想起幾天前的記憶碎片,忽然說:“我有一把劍。”
那把劍如同白玉一般,細細長長的,很漂亮。
月如酒遲疑著說:“姑娘的意思是……先找劍?”
滕香沒吭聲,卻看向了不遠處身高腿長,從不煩村出來就換上寬袖大袍宛如孔雀開屏一般的男人。
首先,她得多想起來些事。
……
陳溯雪回來時,提著幾只野雞,都很肥碩。
滕香掃了一眼,顯然還算滿意,低頭撥弄了一下已經燒起來的火堆,似在無言催促陳溯雪快些來烤。
陳溯雪見到她這幅樣子,再看看她倔強背對著他的后腦勺,總覺得她有些可愛。
他又掏出些榛子拿給滕香。
滕香皺眉看他,沒立刻伸手去接。
陳溯雪知曉是因為溪水邊紅果子的事情,他懶聲說:“運氣好,找到個松鼠窩,摸到了些它們沒吃完的過冬用的榛子,不多,一會兒塞雞肚子里烤了吃,麻煩你幫我剝一下榛子?”
滕香看他一眼,這才伸手,但眼神有威脅,仿佛他要是敢把爪子放到她手心里就直接把他踹飛。
陳溯雪把手里一把榛子放下時,指尖像是羽毛一樣撓了一下滕香掌心,卻又在她生氣前,老實地收回了手。
等滕香狐疑地看過去時,陳溯雪已經在一邊處理已經除毛的雞了。
滕香不懂怎么剝榛子,一旁的月如酒拿過一個來剝。
她看了一眼,便也學著剝了那么幾個。
但由于耐心不夠,榛子總剝不干凈,榛子肉也被扣得坑坑洼洼,最后索性月如酒接過了活。
吃飯時,月如酒將明日必須離開東洲三山一事和陳溯雪說了。
自然,也是和滕香說過的話又簡略說了重點。
陳溯雪眉頭微皺,看一眼滕香,卻看到滕香竟然也在看他。
對視了一瞬,滕香就移開了目光。
陳溯雪眨眨眼,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月如酒一聲,道:“晚上找洗露草有些麻煩,明日一大早再找,今晚好好睡一覺。”
最后一句話,他說得輕,但卻從舌尖繞了這么一圈。
月如酒沒聽出什么來,可滕香卻板緊了臉。
……
夜間,三人尋了一處被榕樹遮掩的不易發覺的地方休息。
月如酒在巨大的榕樹上找了個位置便躺了下來。
滕香等月如酒睡下了,就從樹上跳了下來,貓一般落了地,悄無聲息。
落地后,她也沒回頭,朝更狹窄昏暗的地方走去,衣衫摩擦過樹葉,發出細微的聲音。
在她身后,同樣有細小的衣料摩擦的聲音。
陳溯雪同樣落了地,跟在她身后。
滕香停下的時候,他也停了下來,就在她身后一尺的距離。
她安靜了一會兒,轉過身來。
陳溯雪低頭,月光都被樹葉遮擋,但離得近,他還是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臉。
滕香沒說話,不知在想什么。
陳溯雪開始也沒說話,但他想著,這么相對無言下去也不是事,便輕咳了一聲,頗有些明知故問地開口:“你找我……”
只是不等他說完,就見滕香抬手揪著他衣領,硬叫他低頭。
陳溯雪閉了嘴,感覺到滕香的臉近在咫尺,就這么頓了頓,似也在掙扎。
掙扎間,他垂著眸看進她眼里,沒有動作。
滕香揪著陳溯雪衣領的手緊了緊,兩人的呼吸糾纏著,聲音就在耳畔,都仿佛重了幾分。
山林間蟲鳴聲都像在此時靜寂了下來,悄無聲息,互相只能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聲。
滕香抿了抿唇,她都聞到了陳溯雪呼吸間清涼的味道,她知道那是一種野草的香氣,今晚她看到他吃過后特地嚼碎了拿來潔牙漱口的。
陳溯雪等了等,動了動脖子要抬頭,沒想到滕香一下又用了點力氣,柔軟的唇瓣一下含了過來。
濡濕又潮熱,與她手掌與眼神的寒涼不同。
陳溯雪呼吸一滯,便覺得唇上一痛,鮮血瞬間溢在唇齒間,他來不及做什么,便感覺那柔軟的唇瓣吮住他唇上被咬出來的傷口,力道不輕不重地吮吸著。
他垂在腰間的手繃緊了,下一瞬抱住滕香,將頭低得更低了一些。
交纏的呼吸,相似的山林間,同樣的夜色下,激起兩人才想起來的那么點記憶。
爐鼎……浴桶里翻涌的水……還有被水浸濕了的床褥。
腥甜的鮮血味道是可口糜麗的,滕香心頭涌出些陌生的情緒,她有一瞬間,沉迷其中。
等她回過神時,人已經靠著身后的樹,陳溯雪清涼好聞的氣息也充盈著她。
她一下推開他。
陳溯雪卻不是那么容易被推開的,他頓了頓后,才喘著氣離開,只是臉垂在滕香臉頰側,脖頸里。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有幾分得意:“我的味道還不錯吧?”
滕香擦了擦嘴上的液體,凍著小臉毫不客氣:“你是牛嗎,還吃野草,都是草味,難吃!
第20章
陳溯雪看著滕香離去的背影, 磨了磨牙。
他卻沒有立即跟上她,而是背靠著樹,看著面前的山林樹葉, 緩了會兒氣息, 將血液里被巫蛇印、被舊夢影響的躁動壓下去。
腳邊長了幾株野生的芍藥, 花苞半開,顫巍巍的粉嫩。
就像剛才滕香半瞇著眼倒在他懷里喘著氣時的模樣。
陳溯雪垂下眼睫走了會兒神,無意識地抬手摸了摸唇瓣。
被她咬傷的地方傷口已經有痂形成,沒有那么柔軟了,他卻記得滕香的唇含上來時的濕糯。
陳溯雪挺起腰直起身, 準備往休息的大榕樹那兒去,突如其來的,便是一陣困意襲來。
他眨眨眼, 知曉是滕香吃了他的血,受巫蛇印影響,將睡下在睡夢中見到記憶碎片。
但是, 這個女人是不是太沒有心了點?
剛剛那樣啃過他的嘴,卻能這么快入睡。
陳溯雪心里想著,卻來不及做其他, 靠著樹緩緩坐下, 閉上了眼睛。
……
滕香陷入沉睡之前,以為將會見到的記憶是延續著上一個碎片。
卻沒想到是一段截然不同的記憶,很尋常的一截片段。
……
“你不喜歡巫族, 那我去學劍怎么樣?”
無晝城的各處告示欄里, 貼滿了南河劍宗收徒的告示, 滕香聽到身邊的人聲音懶洋洋的,仿佛只是隨口一說。
她的臉上覆了蟬蛻, 臉被揉捏過,與從前不大一樣,到處圓圓的,很鈍,變得沒那么尖銳,也沒那么淡漠。
聽聞這話也沒應聲,只看了他一眼,便抬腿離開了告示欄。
顯然如今能和他和平共處,已是耗盡了她所有耐心。
陳溯雪跟了她兩步,目光又輕掃了一眼,才是收回。
北荒清州與東洲三山結盟,又聯合西海酆都與南河劍宗,共同商議如何應對須彌洞之亂,并組織諸多修者奔赴各地解決須彌洞之亂引起的麻煩。
單純靠北巫族已經無法鎮壓,須彌洞之中不止出現各種上古異怪魔物,更出現了無根穢霧,霧四處飄散,危害極大、
世間多惡穢,惡穢在大澤中心積淀形成旋渦狀無底深潭,諸多異怪魔物便從中孕育衍生,這便是須彌洞,而無根穢霧,則是一種能吞噬人神識的東西,能腐蝕人心智,剝奪人身上一切擁有的東西,先從肌膚再到五官,到血肉骨頭,到了最后,便是情感,讓人變成惡鬼。
萬萬年的無根穢霧更是能形成怪異的小異界,墜入便極難脫身回到現世,只能絕望地沉墜在其中。
傳說曾經有人從無根穢霧中出來,卻是成了魔。
去南河劍宗的人很多,有的去領取平亂的任務,有的則是要拜入門下。
滕香卻是要去找一個人。
“沈見風是否是你們劍宗弟子?如今他人何在?”
入了山門,她便找了個弟子詢問。
“道友來找沈師兄?”被問到的弟子有些訝異,隨即說話的語氣唏噓起來,“沈師兄幾年前開始酗酒,劍心不穩,又犯下數樁錯事,被掌門罰去無幽牢受水刑,刑期十年,但沈師兄于幾個月前逃獄而出,至今不知所蹤!
“幾個月前?”
“大約就是……就是八月的時候!钡茏诱f完,連連點頭肯定自己的話。
滕香眉頭緊鎖著離開了南河劍宗。
下山的路上,陳溯雪一直沉默著沒出聲。
直到快下山時,滕香才聽到他仿佛是淡然然的聲音:“沈見風又是你的什么人?”
她抿了抿唇,不想理會他。
可陳溯雪拉住了她的手腕。
滕香被迫不耐地回頭,冷臉看過去。
南河劍宗喜種楓樹,正值楓林被秋風吹紅的時候,陳溯雪今日穿著白色的袍子,衣袖鑲金絲邊,頭戴玉冠,身姿挺拔得比這座山上任何一個劍修還像劍修。
“做什么?”她擰眉,聲音清泠泠的。
陳溯雪的臉緊繃著,視線輕點她脖頸里那條囂張的金色巫蛇。
滕香察覺到他的目光,瞬間表情更冷了,眼眸里帶著兇,瞪向他。
陳溯雪已經習慣了她這樣的眼神,反而覺得她這樣鮮活靈動,他捏著她的手腕不放手,壓低了聲道:“你和宗鋮是什么關系我也不在意了,反正你們鬧掰了,但你千里迢迢從東洲三山來這兒,就是為了找沈見風,我都把巫蛇印給你了,你不能這樣三心兩意!”
最后一句話,他說得咬牙切齒,聲音都沉冷了幾分。
他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滕香,擺明了不是那么容易糊弄。
風吹過,滕香腳踝上的鈴鐺叮鈴鈴響起。
她的袖子,他的衣袖被風吹得糾纏在了一起。
他不放手,她纖細的手腕上很快就出現一圈紅痕。
滕香皺了下眉,卻什么都沒說,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拂開了兩人糾纏著的衣袖,隨后捏住陳溯雪的腕骨,動作不重,甚至是輕柔的,輕輕一捏。
她偶爾的柔軟,總是讓陳溯雪繳械投降。
他青筋畢露的手瞬間一松,任由她握著他的手移開。
“一,我和宗鋮沒什么見不得人的關系,二,沈見風也和我沒什么關系!彪闼剖遣荒蜔╆愃菅┛傋ブ切┦虏环,終于紆尊降貴般多說了兩句。
滕香面無表情要松開他的手。
陳溯雪腕骨一轉卻握了上去。
滕香似乎懶得再甩手,目光看向滿山的紅楓林,清凌凌的聲音低了幾分,“我是什么,你已經很清楚了,我住在大澤,但我更喜歡西海,西海酆都有不少我的朋友,有人告訴我,沈見風和我姐姐關系不一般,幾年前最后見過我姐姐的就是他。”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又冷了下來,夾雜著的戾氣令她靈息再次不穩,語氣也變得不耐, “陳溯雪,我們之間是你欠我的,這也不過是一場交易,你再問東問西,我擰斷你脖子!”
陳溯雪若無其事地牽著她的手往山下走,忽略她剮來的眼神多冷。
“最近到處都是無根穢霧,宗鋮無暇顧及你,我們有的是時間找沈見風和你姐姐!
滕香聽到宗鋮的名字又冷笑一聲,“不是你的姐姐,你說得容易!
秋天的山路上枯葉多,花卻少。
滕香的掌心里卻被塞進一小束花,她低頭看去,是一些蔫了的小野菊,在滿山紅的秋色下,顯得寡淡無味。
陳溯雪松開她的手,輕輕碰了下左耳垂上的黑玉玨。
在巫族的氣息擴散出來之前,又將黑玉玨牢牢夾住耳垂。
可她手心里寡淡的小野菊重新鮮活起來,黃的白的綠的紅的,鮮靈靈的。
滕香拿起小野菊看了看,星星一樣的眼睛看向他,陳溯雪低頭看著她,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腰又彎得低了一些,輕輕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卻很快移開。
他別開的臉上,臉側的耳朵瞬間紅了,在滕香發怒之前便大步往山下走去。
“走了,反正這也沒姓沈的!
滕香一把將手里的小野菊丟擲到地上,鈴鐺叮鈴鈴急促朝山下響起。
陳溯雪仿佛又走快了一些。
……
圓葉洗露草很難尋,第二日一大早,三人便起來,根據月如酒的記憶去尋找。
一直到酉時初,才找到了一株。
馬上夕陽日落,天色暗淡下來,沒有辦法再找尋第五株園葉洗露草。
陳溯雪從今天早上夢醒后,就忍不住視線輕點著滕香,此時她服下第四株園葉洗露草,正閉眼調息。
她臉色不再像從前那樣蒼白,隨著經脈被修復了九成,她雙頰粉潤,星星一樣的眼睛閉著,卻能想到睜開時的奪目。
那截記憶里,他們之間的氣氛算得上平和。
陳溯雪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骨,滕香輕柔地捏住的觸覺仿佛還停留在上面。
“溯雪?”月如酒連續叫了陳溯雪兩聲,他都沒反應,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叫了第三聲。
陳溯雪回過神來,看他。
月如酒默然地看了一眼旁邊閉目調息的滕香,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我無處可去,可否與你們一道?我也算是一份力,出了什么事,也可幫忙!
陳溯雪皺眉奇怪地看他一眼,顯然無法理解他的這個決定。
月如酒真誠地說道:“我也看出來滕姑娘與須彌洞有關,此事關乎靈域與凡界安危,我既知道了,自不能隨手放下了!
陳溯雪其實不了解月如酒,只知道這是個在離恨墟消息靈通的人,平日里喜好打聽些趣聞,愛作一些亂七八糟的詩。
“此行危險!彼麘新曁嵝。
月如酒那張猙獰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修者這一生,又何時不處于危險之中呢?”
陳溯雪便看向滕香,慢吞吞道:“我沒意見,你要問她!
月如酒笑容更大了一些,那瞬間上揚的眼角狐貍一樣。
“溯雪,你沒發覺,滕姑娘對你是有點偏愛的嗎?”
陳溯雪:“……”
他懷疑月如酒的眼睛是瘸的。
月如酒看著滕香的方向,實在忍住了才沒賦詩一首。
滕香調息時,靜下心神,一直回憶著那段記憶。
祈生說她的姐姐在北荒清州,但曾經的沒有失去記憶的她卻在到處找姐姐。
她想,她該去一趟西海酆都,找到她的友人,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再趕在八月前,去一趟南河劍宗。
滕香睜開眼站起身,抬眼就看到陳溯雪盯著她看,她眉頭一皺,“別動不動盯著我看!
陳溯雪沒答應這一句,忽然抬手。
滕香朝他手里的東西看過去。
經過一天,芍藥徹底開了,粉粉嫩嫩在風中搖曳。
滕香眼皮輕顫,想起了那一束小野菊,她抬眼又看他一眼。
垂眼時,接了過來。
“是不是比小野菊好看?”陳溯雪倏地笑了,偏頭看她。
滕香撥弄了一下花瓣,懶得理他。
陳溯雪看著她,忽然就信了月如酒的話。
她一定是對他偏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