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為什么?”
段江離真的覺得初靜這個人很奇怪, 做的所有事都出乎常人的意料。
說實話她一點都不意外初靜會不理睬劫匪,弱者就是注定被拋棄的,換做她也不可能拿自己去冒險, 因此段江離一直都很平靜。
就算真的要救人,她也絕不可能以身試險, 刀劍無眼,作為一個上位者, 冷血自私是必備的品質,這種事情完全可以交給別人去做,就算到時候人沒有救出來也不必心懷愧疚,畢竟她又不是沒努力過。
“想來就來了, ”初靜輕輕笑了起來, “江離不希望我過來嗎?”
段江離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不是希不希望的問題,而是需不需要的問題, 這樣大的動靜敵人竟然都沒有增援的時候,她就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如果沒有幫手的話,她很難平安的逃出生天。
畢竟依靠廠房的環境她或許還能一個個的解決, 可一旦到了外面, 她是不可能對付得了裝備精良以逸待勞的敵人的。
初靜真是個瘋子。
段江離從不相信初靜喜歡自己, 可她竟然真的過來了,太瘋狂了, 世俗禁錮著人行為、欲望的基業、家庭、情感在她這里就猶如輕輕一推就會倒下的積木, 根本無法阻止她瘋瘋癲癲的大腦。
她推開身上的尸體,說:“我們得出去。”
初靜露出詭譎幽冷的笑容:“出不去的, 外面還有好幾十個人。”
“你帶來的人呢?”段江離不禁皺眉。
她神情幽糜極了,“沒有哦, 我自己一個人來的。”
段江離:“…………”
她深吸一口氣,但這確實是初靜能做出來的事。
初靜捧著她的臉:“你不高興了?為什么?不甘心要死在這里?”
段江離心想,這種境地沒有人能高興得起來吧?
雖然并不怨恨因為初靜落到這種境地,人都是要為自己的每一個選擇負責的,沒道理只想著對自己有利的一面,一旦朝著壞的一面進行就怨天尤人。
段江離從不在意這些。
但她還有人最原始的求生欲,如果有的選的話,肯定還是想活著的。
然而這種時候,段江離心情反而平靜下來:“能在生命的最后關頭,有阿靜陪著我一起赴死,我想這反而是一件浪漫的事。”
越是在死亡邊緣徘徊,感情就會越是洶涌澎湃,世俗溫婉平淡的感情很難激發出狂烈的情感,只有在生死之間,才會沒有極限般的涌現出來。
因為只有生死之間,才會沒有顧忌。
“浪漫?”初靜咀嚼著這個詞,唇畔閃過莫名的笑意,“什么是浪漫?什么是愛情?”
段江離不認為她是在問自己,也不覺得初靜需要回答。
認知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千人千面,每個人的定義都不同,有的人認為感情是調劑品,有的人認為是必需品,更有人認為是有害垃圾。
初靜撫著她的臉,粘膩的血液染紅了蒼白的指尖,“江離認為我愛你嗎?”
段江離:“…………”奇奇怪怪的問題。
她模棱兩可的回答,“也許。”
段江離一直都很沒看懂過初靜,她的行為邏輯一直都很矛盾,仿佛一切都隱藏在迷霧中。
但她始終認為,愛和死是沒有分別的,毀滅她,或者被她毀滅,這世界上就是有一種感情就是強權,狂烈、毫無顧忌,且終始如一。
這種認知,來源于段江離對情感、欲望的認知,無論是仇恨還是愛情,是欲望還是真心,在她眼里本質上都是沒有什么差別的:
仇恨奪取著一個人心神,日夜難忘;愛情掌控著一個人的感官,輾轉反側。
本質上來說,有什么差別呢?都是獨一無二的,人只會有一個恨之入骨的人,也只會有一個愛之髓的人。
你看,不是都是一樣的嗎?
初靜點了點她唇瓣,發出輕幽的笑聲:“這不叫浪漫,這叫找死。”
段江離無奈了,她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初靜將她拖拽起來,黑暗似乎一點都沒有影響到她的視線,輕松的跨過地上的尸體,攬著她,哼著熟悉的語調。
段江離有些莫名,混戰中她也挨了幾木倉,但都沒到要害,所以這會兒倒也沒有完全失去行動能力。
不過這會兒段江離也意識到初靜又騙了她,因為如果沒有其它人的話,這會兒又怎么會這么安靜?那些人早該找過來了。
這令段江離不禁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能活著誰也不會想死去。
初靜似乎對這座廠房并不陌生,根本就沒有經過大門,就直接從工廠的小道中擠了出去。
大雨不斷的沖刷著軀體,將身上的血腥都仿佛一齊沖刷了去,初靜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江離喜歡煙花嗎?”
因為失血過多,段江離的思維已經有些遲鈍了,“什么?”
沒等初靜回答,耳邊就突然響起了一聲比雷聲還要更大的爆炸聲。
沖天的火光印照著初靜蒼白的面孔,強勁的力浪將她們掀飛,在空中劃過了一條拋物線。
段江離睜大眼睛,驚鴻一瞥間,依稀看到初靜長睫上淌下的水珠,粉藍色的眼眸像是印著一團火,噴涌在眼中。
耳朵一瞬間什么都不聽見了,眼前的畫面像是被慢放的電影,凄艷、驚魂的美感。
落地的一瞬間,段江離便昏迷了過去,她強撐著清醒的大腦沒能承受住這樣突如其來的危險,一瞬間甚至都來不及做防護。
初靜從地上站起來,扭頭看向背后火焰的海洋。
這并不是初靜做的,但她猜到了。
上位者怎么會在意手下那一條條人命呢?無論初靜來不來,他們都會死的,畢竟喪家之犬也怕手下的嘴被撬開。
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他們知道那么多的事情,怎么還能活在這世上?
只有他們都死了,秘密才不會暴露;只有他們都死了,幕后的人才能安心退隱,而跟他們有牽扯的人,也才能夠放心。
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
畢竟慕家已經落敗了,可除了明面上的財富,暗地里的卻沒有被瓜分一空,還有信托,他們不想報仇,只想抱守著剩下的財產度過余生,在那之前,必須得將潛在的威脅清除一空。
死亡是最好的做法。
但現在已經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時代了,他們必須得找一個不會讓人懷疑、防備的理由。
初靜平靜的垂了垂眼,爆炸、失火,權貴們屢見不鮮毀尸滅跡的手段。
大雨傾盆,初靜攏了攏發絲,悠悠地朝著段江離走了過去。
火光下蒼白狼狽的面孔宛如綻放的玫瑰,灼人眼球。
蹲下-身,愛憐的撥開她臉上的發絲,初靜幽幽嘆氣:“怎么就暈了呢?”
好狼狽,也好美。
……
…………
一個星期后。
這場事故正式落下帷幕,帝國給出了一個大眾普遍能接受的答案,眾人便轉眼將事情給忘了。
并不算太稀奇的事情,每年都有權貴被襲擊、被殺害,在家里,在公眾場合,在會議上,大家都在遵守著規則,也在破壞著規則。
段江離從病床-上醒了過來。
如同經歷了一場恍如隔世的噩夢,讓人反應不過來,只有隱隱作痛的身體,提醒著一切都是真實。
段江離覺得身上哪里都痛,極限爆發過的身體本就容易出現肌肉拉傷等現象,更別提她還中彈了,最后的爆炸雖然并沒有波及到她,不然她也活不下來,可最后的氣浪卻也讓她重重的撞在了地上。
她默默地睜開眼,分不清跟上一次比究竟哪一次更危及生命,只知道身體好難受。
初靜拉了個椅子坐在窗前,風偶爾將窗簾吹起,讓陽光灑在她的面頰上。
看上去她似乎是毫發無傷的回來了,雪白的發絲披散著,垂著同色的長睫,段江離看著她,心中涌現出奇異的感覺。
感情終究在一次又一次生死中得到了升華,不管如何,初靜終究做到了常人不敢做的,哪怕那依托于她奇怪的腦回路。
最主要的是,段江離并不排斥她奇特的感情觀。
或許本質上來說,她們就是同類,只能在錯位的感官中追尋那點自己都不確定的情感。
……很奇妙。
她眼珠動了動,但這不會影響什么。
無論是什么感情,到了關鍵時刻,都還是會被權衡利弊,然后毫不猶豫的選擇對自己最有價值的選項。
人性如此,所以享受當下。
初靜偏頭看向她:“醒了?”她淡淡道,“還以為你會成為植物人呢?”
“……我又沒傷到腦子。”段江離聲音沙啞,她最愛惜自己了,混戰時一直都有找掩體,以最小的損失達到最大化的利益,畢竟她當時根本沒想過初靜會來,自然得考慮多保存一些體力方便逃離時不會因為體力不支而飲恨。
“那真是遺憾,”初靜合上書,唇角勾著漂亮的弧,“你昏迷了快一個星期了,現在什么感覺?”
段江離悶聲:“不知道,把醫生叫來吧。”頓了頓,又問,“這是國內還是國外?”
“國內。”初靜將書本放好。
段江離恍然,難怪覺得周圍環境有點眼熟,原來真的是故地重游。
第 52 章
這座醫院的情況段江離其實并不是很熟悉, 主要是她動用了很多手段都只能查到醫院明面上的關系,可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問題。
醫療是當下最混亂的領域之一,沒有誰真正的掌控住這一條利益鏈, 因為誰都不想自己的健康握在別人手里,既在互相扯后腿, 也在試圖互相超車。
也正因如此,這方面的消息是相對容易查到的, 所以什么都查不到,才是最大的問題。
段江離下意識掃了眼自己的身體,總覺得初靜會趁她睡著時又在她身上動些什么手腳,但不知道是不是傷口都被包扎好了, 目前她并沒有看出什么問題來。
經過一系列的檢查, 段江離平靜的聽著醫生的囑托,等一行人離開后,她才好奇問:“阿靜當時是怎么確定那就是我的?”
那樣黑暗的環境下, 肉眼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聽聲辯位,不應該注意到她的才是, 她是受過專業訓練的, 知道該怎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算是使用儀器,當時場地上也不是只有她一個活人。
初靜笑了笑:“我以為江離已經猜到了呢。”
“我怎么會……”段江離猝然睜大眼睛, 輕聲道, “是胎記對嗎?”
如果說她身上有什么地方能被做手腳她本人還發現不了的話,也就只有那一次了。
初靜彎了彎唇:“猜對了。”
段江離下意識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小腿, “定位芯片?”
不太像,埋在皮下的東西總是會有些異物感的, 但事實上那個胎記如果不用肉眼去看,就像不存在一般,并沒有讓她感到任何不適。
而且就算是定位芯片,也只能鎖定她的大概位置,而不可能精準的定位到那種程度,更別提劫匪們還提前掃描過她身上是否存在金屬物品。
“怎么可能,”初靜有點詫異地笑了,看著她說,“我怎么會用這種沒用的東西。”
她撫摸著自己的鼻梁,“是外激素哦,這里,能隔數公里都聞到江離散發的費洛蒙呢。”
每個人身上都有自己的外激素,但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聞到,人們認為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人出現,那就是自己的基因都在選擇對方。
但通過科學手段,人類已經可以迷惑住犁鼻器的篩選功能,通過科技來達成這一點。
瘋了吧……
段江離難以理解,這種功能初靜不用到她身上,偏偏讓自己去聞別人身上的費洛蒙,瘋了吧?
人身上的外激素是否會影響大腦感官段江離不知道,但她知道動物世界多得是動物被信息素影響的例子,只不過人們通常都將動物的這種行為稱作‘發-情期’。
所以費洛蒙的作用顯而易見,它就是一種通過空氣傳播,促使發-情的催情劑。
初靜真的不怕出現什么差錯嗎?
段江離試圖去理解她的邏輯,得到的卻只是一團亂麻。
太令人迷惑了,這種東西,不應該讓她用嗎?
不,她不用好像就已經聞到過了。
她記得初靜身上的氣味,那樣的清晰,那樣的明顯,從來不覺得討厭,但每一次那個氣味都在提醒著她,阻攔著她。
源自基因的欲望無法跨過聳入云霄的高墻,那是初靜鑄起的圍墻,她不需要情投意合的愛人,只需要一個完全屬于她的所有物,她可以為一個人規劃一條‘完美的人生’,讓對方成為自己完美的戀人。
徹底的掌控,徹底的沉淪,從我愛你,我為你,變成我因你,不惜一切代價,成為對方心中完美的人偶。
但這怎么可能呢?
誰都有獨立的意識,怎么可能變成這樣的人呢?哪怕從小培養都有可能叛逆,更不要說一個三觀定型的成年人了。
哪怕一直徘徊在生死邊緣,感情因為刺-激而一次次升華,當生活歸于平淡,人的劣性根就總會冒出來,天生便有反骨。
沒有用的。
段江離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或許是疼痛將腦子攪成了一團漿糊,或許是意識到自己在初靜心中并非那么無關緊要,又或許是……
她問,“為什么?”
初靜歪了歪頭,菩薩低眉般的笑:“江離知道怎么養狗嗎?”
段江離怔了一下,長長的眼睫垂在病態的臉上:“聽話的寵著,咬人的打服。”
“還有一種江離忘了說了,”初靜輕柔的撫摸著她的臉,“還有一種瘋狗,多嚴厲一分,它就噬主,少嚴厲一分,它就忘了誰是主人,誰是狗。”
“阿靜是在說我?”段江離詫異地笑,她摸了摸自己被包扎的后腦,“我又沒有反骨。”
她復又摸上初靜的手背,“阿靜不要轉移話題。”
“這是穩定劑,要是沒有東西制止我,不小心玩死了怎么辦?”初靜頂著張菩薩臉,幽幽地說。
段江離長睫微垂:“聽上去很不錯。”
頓了一下,她突然有些心領神會,“阿靜覺得我是同類?”
“說什么傻話呢?”初靜驚奇看她,“我們怎么會是同類?”
段江離:“…………”
“我就是想看你當狗而已。”初靜噙著笑,眉眼間有一種平靜的殘忍。
她征詢她的意見,“江離愿意嗎?”
段江離唇角上挑,低垂著眉眼,雅羽般的長睫半遮住眼簾:“我當然……”
這個世界上有那么一種人,看起來比誰都無情和理智,他們把別人當成可以利用、交易的物品,也將自己試作這種規則中的一員,理智到殘忍。
但實際上,自詡理智,卻反而才是最瘋狂的人,不是悲慘的經歷造就的扭曲人格,而是從出生起,她的存在,就是罪惡。
溫柔的人最難馴化,但有一種看似最難馴化的人,卻反而能被馴化成狗。
畢竟,誰說瘋狗就不是狗了呢?
她突然捧起初靜的手埋在鼻尖,清淡的檀香味有著一種世人沒有的神性,段江離閉上眼睛,“……愿意的。”
她放縱了這一刻沖破牢籠的欲望,或者說,這就是初靜想要看到的,一次次生死下,被升華的不止有感情,還有被她從小就關于囚籠的欲望。
但還是有些不對,初靜的每一步表現都似乎符合預期,可她仍然覺得她們不是同類,她的瘋狂總有一種割裂的矛盾感。
可也正因為這種矛盾感,才更加讓人情不自禁。
初靜笑了一下,眼神溫柔的好似十五圓月時的月光。
她知道段江離說的是真的,可瘋子的真心話,又怎么能信呢?
適時的退讓,不過是為了在合適的時候咬人罷了。
溫順是真的,狡詐也是真的,惡毒是不可分割的天性,不可分割的東西,怎么能指望改變呢?
初靜幽幽道:“別舔,好惡心。”
段江離:“…………”
初靜將手在她衣服上擦了擦,段江離摸了摸頭發,“我的頭發都被剃光了?”
剛剛就摸到了,扎手的觸感,一種好奇怪的體驗。
段江離從來都沒有留過短發,就更別提剃光了。
“方便包扎,讓醫生都剃掉了。”初靜笑瞇瞇地,“很像女菩薩呢。”
那種偷偷潛伏進寺廟里,穿了僧袍也擋不住滿身騷氣,專門敗壞敵人名聲的妖女。
在當下社會,女菩薩可算不上一個好詞,段江離若有所思的笑了一下。
原來她那天真的磕到腦袋了啊,難怪初靜會覺得她有可能變成植物人。
不過荒廢的工廠附近的雜草長得都快有一米高了,或許曾經很堅硬的泥土也被暴雨沖刷得濕滑軟爛,于是反倒讓本該致命的一處傷口變得不那么致命了。
她摸了摸腦袋,不禁瞇起眼,眼底笑意猶在:“這么看來,我現在的樣子應該不丑。”
段江離是真沒見過自己沒頭發的樣子,畢竟她還挺喜歡自己那一頭自然卷的,她大概猜得到自己頭上的傷口應該沒有嚴重到需要把頭發全部剃光的程度,不過也無所謂了。
喜歡也不代表不能放棄,更別提又不是會消失不見的東西。
初靜唔了一聲:“那還是比有頭發的時候差點。”
也不是難看,而是沒了頭發遮掩,當人的視覺重心從頭頂移到五官時,就會覺得太過明艷張揚了,頭發柔化了她骨子里的天性,讓人第一眼看過去只會覺得她是個漂亮的女人。
可沒了頭發遮擋,便銳化了五官的攻擊性。
人是視覺動物,同樣也是敏銳的生物,不然也不會有眸光清正、目光淫邪之類的說法了。
絕大多數人都只能看出皮囊上的差別,可總有些人感覺得到。
當沒了阻礙判斷的外物干擾,就更容易察覺到了。
段江離笑了一笑,攤手道:“那也沒辦法,這點長度想接發也接不了。”
“沒關系,”初靜說,“我已經讓人把你的頭發做成假發了。”
……那你人還怪好的嘞?
段江離有點無語,她對長頭發又沒有執念,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情,她又不會戴。
她從不認為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見不得人。
摸了摸肩膀上的木倉傷,她睫羽微微顫了顫,這種程度的木倉傷,感覺已經會影響彈奏一首幾十分鐘的鋼琴曲了。
最關鍵的是,影響身體協調性,像之前那種死里逃生的做法再也做不了了,身手不能說廢掉了一半,但也差不了太多了。
第 53 章
這次的傷比任何一次都來得要嚴重, 亡命之徒的每一次攻擊都是沖著擊殺敵人去的,自然不會管僥幸存活的人會留下什么后遺癥。
哪怕段江離已經盡力避免自己受傷了,但仍然有多處受傷。
畢竟她就算能讓其他人當肉盾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如此, 作為女性,只要不是天生神力, 體力先天就是弱勢,她不可能扛著一個一米八以上的壯漢健步如飛, 能取得這種結果都已經算是超常發揮了。
人體脆弱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哪怕修養好之后看上去與曾經沒有任何差別,其實也就如同被重新拼接好的照片,滿是裂痕。
段江離垂眼看著手機屏幕, 指尖摩-挲著屏幕上女人完美的面部輪廓, 輕輕笑了聲,眼中閃爍的光異常冰冷深沉。
就說怎么會突然大方的帶她去帝國,好用的工具當然得帶著去了。
早在好幾個月前就知道了對方的下落, 卻根本沒有試圖去提前埋伏,只等著對方自投羅網。
很微妙的感覺,有點像是照鏡子, 很奇怪呢, 不像是初靜的作風。
她竟然殺人了, 怎么可能呢?
那場爆炸,真的只有她們兩個幸存者嗎?
初靜不是一個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 從來都只在對自己絕對安全的環境中發瘋, 那種環境,怎么都算不上安全吧?
突然跟她說那么多話, 牽扯她的注意力,是為了讓她不注意到周圍的異常嗎?
好想探究呢, 想破壞她的計劃,感覺會發現很有意思、顛覆想象的秘密。
那么直白不諱,不屑于隱瞞自己情愫的人,會有什么秘密是決不能讓別人發現的?
段江離太好奇了,簡直好奇得不得了。
她最大的缺點就是容易好奇過了頭,就像小時候她早就發現了段廷龍的不對勁,卻一次都沒有對江家人說過,因為她真的很好奇,江殊女士什么時候才會意識到不對。
結果所有的破綻,她都能視而不見,最后竟然還說服了自己,那樣的軟弱。
好失望,就像是在看一部高開低走的連續劇,卻也沒有覺得有多晦氣,本來能浴火重生的才是少數,一闋不振才是常態。
“江離在想什么?”
初靜突然從背后摟住她,語氣很低很柔,輕柔得像春天撫過花瓣的風。
段江離習慣了她經常悄無聲息的出現,淡定地道:“在想什么時候能夠出院,在醫院呆久了有點無聊。”
“無聊?”初靜笑了,“等你好了,醫院認為沒有問題了自然就能出院了。”
段江離心想,這是初靜的醫院,她什么時候出院還不是對方說了算?
更別提她情況穩定,完全可以回家修養,只需要換藥的時候再過來就好了。
段江離不太清楚這是因為初靜最近太忙回不了莊園才做的選擇,還是為了讓醫院的人能隨時監控她的身體數據才如此。
樁樁件件的事情,都在告訴她,初靜掌握的醫療資源絕對已經是屬于世界頂尖的那一批了。
既然如此,她頻繁的讓自己停留在醫院的目的就很值得考量了。
實在是太好奇了,除了拿她做筏子、當擋箭牌,初靜究竟還打算開發出什么用途來?
“江離無聊的話,我讓助理把公司的文件都拿過來給你處理吧。”初靜撫摸著她的臉,語氣輕柔的不像話,呼吸纏綿的在耳邊糾纏。
一種難言的癢意在心頭彌漫,段江離發現越來越不能抵擋初靜越界曖昧的舉止了。
她喜歡這種糾纏不休的感覺,一起走向墮落,哪怕有一方至始至終都不曾動心,始終別有目的。
但以段江離扭曲的感情觀來說,這樣真的很有意思啊,矛盾、混亂、沖突,互相折磨,刀尖共舞,誰也別放過誰,愛情本就應該如血液般熾熱才珍貴。
段江離慢半拍的從悸動中回過神來,初靜說的的自然不是鐘氏集團的文件,而是之前特意為她成立的公司,因為這一次的受傷,很多事情也都因此暫時終止了。
現在再回頭看,段江離仍然想不通初靜這個操作的目的何在,畢竟從經營方向和拉來的合作來看,都不像是有坑的樣子。
只有親自踩過一遍,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什么,段江離道:“我也想處理,但是病人不適合過度用腦。”
初靜輕笑:“員工又不是擺設。”
“癢,”段江離偏了偏頭避開她噴灑的呼吸,“又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讓員工決定。”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老板不會忙,那就是傀儡。
雖然看不出初靜的目的,但段江離也不想一點收獲都沒有的離開,再追尋刺-激,也不該把腦子完全丟掉。
“怎么會呢?”初靜詫異地挑了挑眉:“不是還有我嗎?”
她不適合說這種話,太甜膩了,像是兌了糖精的假蜂蜜,嘗到嘴里都不能細品。
看上去她在很努力的扮演一個陷入愛情漩渦、擁有貪嗔癡的凡人,但這個世界上總有那么些人,天生就是做不到這種事情的,所以無論表演得多到位,都總有一抹虛假揮之不去。
“嗯,我相信阿靜,”段江離用一種奇怪的語氣開了口,真是奇怪,明明初靜身上并不缺人會存在的缺點,為什么她總情不自禁的將對方放在非人的位置上呢?
“對了,阿靜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是已經結束了嗎?”她垂下眼簾,遮住眼中的思索,笑著轉移話題。
“猜對了,”初靜勾起她耳邊的發絲,噙著笑說,“小老鼠都抓住了呢。”
“那太好了,”段江離和她對視著,淺淺一笑,“不然萬一哪天突然蹦出來壞了阿靜的好事就不美了。”
“怎么會呢?”初靜嘴角向上扯起,“在我身邊,就不會有好事發生的。”
這話說得有些諷刺,段江離不是很能理解,以初靜如今的地位而言,大部分時候她的青睞對旁人而言都無疑是件好事,但她卻說得仿佛自己是個災星一樣。
段江離饒有興趣的想,聽上去像是過去遭遇過什么才會產生這種想法,但能產生這種想法,歸根結底還是壞得不徹底。
為什么要把問題都歸咎于自己呢?
打開內心的束縛,釋放囚籠中的野獸,段江離一直都知道,一個人只要無所顧忌,不問歸途的放縱,那會痛苦會難受的就絕不會是自己。
就像初靜如今的所作所為,不就很好嗎?
“誰說的?”段江離握住她的手,認真地說,“能夠留在阿靜身邊,才是最大的幸運。”
生來就冠絕一世,屬于天空的人,如果會將誰放在心上,那本身就是件很叫人感到榮幸的事了,至于厄運?
天上掉餡餅都能砸死人,那不是該怪自己兜不住嗎?
在段江離樸素又扭曲的觀念里,千錯萬錯,都不會是自己的錯,放縱自己的欲望,別人會如何管我屁事。
她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很純粹的人,純粹的惡,只有善與惡不夠極端的人才會覺得痛苦,才會動搖,段江離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情況。
不需要別人幫自己堅定信念,不需要從虛假的信仰中汲取力量,從小到大,段江離都沒有因為自己的想法而迷茫過。
初靜眉梢動了動。
誰說的?
事實如此。
“阿靜,你救不了任何人,即使忍辱負重,也改變不了最后的結局。”
是的,她救不了,他們都死了,他們或許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因為一時的惡語、淺薄的好感、對后輩的欣賞、看到美好事物的驚艷而失去生命。
明明只是人生中的過客,卻因此遭遇了無妄之災。
這不是在馴服她,這是在殺死她。
視野中,她用著最正常的神情,最溫柔的語調去維護,初靜淡淡望著她,眼尾溫柔的勾著,眼底卻是深寒的冰冷。
“或許吧。”初靜伸手摸著她已經不扎手的頭發,“今晚要和我睡嗎?”
段江離心跳得有點快,“什么?”
“醫生說你最近需要泄火呢,”初靜拍拍她的肩膀,“你可以跟我說的。”
然后看著她自衛嗎?
段江離心緒平靜下來,她還記得初靜曾經說過的話呢,怎么還是想多了。
“我可以自己解決的,”段江離說得輕巧,一點都沒有難為情,她仰頭望著初靜,好奇問,“告訴阿靜了阿靜會幫我嗎?”
初靜微笑:“當然不會。”
段江離笑意盈盈,對此并不意外:“猜到了。”她歪了歪頭,靠在初靜身上,“阿靜,到飯點了。”
橘紅的色澤映滿了蒼穹,漂亮極了,奈何段江離從來都不覺得這樣的風景有什么值得眷念的,淡淡瞥去一眼,便提起了更值得自己關心的事。
她最近總是餓得有些快,段江離推測應該是那次藥浴的原因,雖然因此讓她身上的傷好得比以前快一些,聽上去預后似乎也屬于最好的那種,但身體的變化是需要消耗能量的。
初靜嗯了一聲,低頭看了眼表,夏天的夜晚總是來得要慢一些,實際上現在吃飯已經算是晚的了。
只是她感受不到饑餓而已。
第 54 章
一個人的行事風格是藏不住的, 而縱觀初靜的行事,她其實是一個目的性很強的人,也相對來說是個比較喜歡直來直去的人。
所以再回頭看公司經營的業務, 段江離已經隱約猜到了初靜這一次要針對誰。
不過段江離并沒有想過去提醒什么,雖然這對她自己來說也不是什么好事, 只要她愿意提醒,在有防備的情況下結果也未必糟糕, 但沒有必要。
不去衡量利益得失對段江離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人的喜好如果不能與自身的利益達成一致,往往就容易給自己的人生帶來很多波折。
這個教訓段江離小時候就已經嘗過了,所以這些年來她幾乎沒有搞事過, 大多時候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得失。
但有些情緒一旦被二次釋放, 就很難再把它給關回去,至少現在對段江離來說是如此。
之前段江離以為,初靜選擇用一個網紅公司來交給她經營, 是因為這個賽道目前來說不容易被針對。
這倒不是因為這個行業賺的少,恰恰相反,隨著人們漸漸能相對理智看待明星, 網紅所能為公司攫取的利益已經能與前者并駕而驅甚至更高, 成本卻反而降低了。
但之所以會如此, 是因為寡頭們并不看好這個行業的前景,所謂基業, 一切的基礎, 是能夠給后代托底的家業,而這種網紅類的公司并不能像很多實體業那樣過個幾十年后依舊是人生活中的剛需。
基于這個原因, 來撈錢的不少,但真正把這個行業放在心上的卻不多。
當然, 現階段而言,這確實是個暴利行業,已經有了一條成熟的產業鏈了,或許培養不出那種頂流大網紅,但各種小網紅卻極容易產生。
本身就處在頂端的行業寡頭就算是開辟新賽道時也會考慮前景,但對段江離來說就沒什么可挑剔的了,更別提與人接觸交流本來就是她擅長的領域。
所以對段江離來說,她確實是做得挺好,趁著出院前的光影,還抽空做了一番市場調研,歸納總結,一入職,就拿出了一份漂亮的成績單。
這沒什么可驕傲的,畢竟初靜前期都快把飯喂嘴邊了,要做起來并不難。
可段江離知道,初靜要的不是這些。
這個網紅公司,是為了給她跟段廷龍合作的項目輸血的。
初靜當然不會去摘桃子,反而會把她給推出去,段江離已經可以想象得到,到時候段廷龍的驚喜了。
這是件好事嗎?
短時間內來看是的,但時間一長就不一定了。
段江離想不明白的是,這一次初靜針對的是段廷龍,可她打算怎么做?
拿正在跟段廷龍合作的項目?那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因為研發一款軟件并不需要太長的時間,真正的難點是資金和渠道,所以現在圈子里已經隱約有些風聲傳出來了,段江離近水樓臺,自然更清楚。
正是因為清楚,才想不明白。
段家跟鐘氏集團目前經營的產業是幾乎一點重合都沒有,這樣的情況下想搞針對未免事倍功半,實在不值得。
不過段江離并未在此事上糾結,雖然她很清楚段廷龍不能有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是沒有道理的話,縱然段廷龍幫不了她什么,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保護。
然而一來初靜做事本來就不是她能干涉的,二來,段江離確實想看看初靜想做什么。
無關愛與恨,就是單純的好奇,一如當初的江殊,明知她要大難臨頭,卻仍然事不關己。
她近乎愚弄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如同旁觀的路人,一種不帶任何負-面情緒的惡意。
沒有出乎段江離的意料,在她經營公司半年后,初靜與段廷龍合作的項目正式上線,段江離也因此被拉入局中,成為其中或不可缺的一部分。
這并不是為了她如今培養起來的網紅入駐其中。或者說,這只是一部分,真正為的是其中那些已經培養了不少時間,但還沒有正式被推出去的‘素人’。
那些長相并不好看,與身邊普通人沒什么差別,甚至因為從事的職業、地方而變得比同齡人更蒼老的平凡的人,很適合用來加入新的賽道中去。
不會被同樣身為普通人的人排斥,因為大眾能從他們身上找到共鳴,同樣也因為跟生活息息相關,于是看到過后并不會被直接劃走。
不談前景,短期內,這確實是個極適合撈金的行業。
段廷龍也沒有想到,最后與他交接的、初靜派過來的負責人會是段江離,這著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或者說,沒想到段江離能走到這一步。
被培養來聯姻的女性,很難有這樣的眼界,她們有著體面的身份,就算有社會身份,大多也都是掛著個說出去好聽的職位,并不管事。
生來便被籠養的金絲雀,或許管內務是一個好手,在外卻很難有所建樹,通常都會成為一個成功人士身上的功勛中微不足道的一筆。
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兒女雙全,這就是大眾眼中完美的人生了。
段廷龍曾經確實沒怎么把段江離放在心上,他知道她是個聰明人,但也僅此而已,并不值得他重視,可他著實沒有想到,段江離會憑著初靜提供的財力去提升自己。
段江離留給段廷龍的印象,大多時候都是足夠聽話順從,無論心里是不是不甘怨恨,她都能忍下情緒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段廷龍沒有想到,她更清楚該怎么為自己的人生提供更多的籌碼。
絕大多數被推出去聯姻的人是想不到這些的,聰明些的至多想的便是如何籠絡丈夫、公婆的心,保證自己的地位不動搖,因為深知家中靠不住,便把希望寄托于丈夫、兒女。
殊不知連血緣關系都靠不住,又怎么能期盼既沒有血緣關系,又沒有感情基礎的人呢?
兒女就更不可能了,以時下普遍靠多子多福對抗風險的思想,除非實在利益牽扯太深,不然繼承人也不是非得選婚生子,除非才能實在出色。
段廷龍對段江離刮目相看,但并不覺得這是件壞事,也不覺得初靜把段江離推過來會壞事,因為她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是不會為了一時痛快去影響自己的利益的。
當然,段廷龍也沒有因此擺譜,倒不是擺正了心態,而是覺得初靜不會真當甩手掌柜,所以有所顧忌。
更別提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段廷龍可不認為現在的段江離會無條件幫他。
自己人坑起自己人來才是最狠的,他深知這一點。
因為雙方都很配合,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軟件在上線后短短幾個月內便幾乎出現在了國內所有人的手機上,段江離的公司,資產也因此翻倍,甚至開始出現在了財經新聞上。
如果說一開始初靜跟段江離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還有人當笑話看的話,那現在就是真的有些羨慕和妒忌了。
畢竟又不是沒有腦子,溫室里的珍寶和帶著木倉炮的獵人誰更值得重視小心對待不言而喻。
唯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初靜竟然放手把段江離給推上去,真的是被美色迷得昏了頭了吧?
不管外界如何紛擾,也絲毫沒有影響到段江離,一切都似乎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段江離報以謹慎的心態看待這一切。
初靜沉寂得越久,就越說明她要干出一些石破天驚的事來,從來如此。
但初靜最近一年的情緒又是真的很穩定,神情雖然總是漫不經心,開口時卻總是繾綣含情,柔和甜蜜。
神性的皮囊下,仿佛包裹著的情緒即將破土而出。
段江離分不清那是什么,但她知道人不可能時時刻刻都保持警惕,所以她很隨波逐流,自然而然的不去深究這些,只是越發難以忽視初靜。
她以前是穩定的發瘋,情緒并不穩定,可如今段江離才意識到,無論情緒怎樣的不穩定,她的內核始終是穩定的。
而近來,她連情緒都開始穩定了。
很不可思議,她竟然不發瘋了。
這怎么可能呢?
但事實如此。
可要說初靜有很大的變化,那也沒有,仍然飄飄蕩蕩神出鬼沒,眼中看不到絲毫情愫,說話也是溫溫柔柔割肉,瘋狂的行為,卻是沒有了。
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試探,覺得滿意了,合格了,也就收手了。
段江離不信這種解釋,卻也沒想過回到以前那種生活,順其自然的忽略了這些異常,爭取在初靜還沒有對段廷龍下手前攫取到足夠的資糧。
這種短暫的安寧,讓段江離也有心情關注一些別的事情,比如,初靜從不過生日,秦萍也從不提起。
或許是因為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日子,段江離也不自討沒趣,無意探究,畢竟她自己也不關注這些。
二月十四,情人節。
因為不關注節日,堵車的空擋段江離注意到街邊小販售賣的玫瑰,才意識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想了想,段江離開口吩咐司機,將車停在了花店門口。
長時間的歷練,讓段江離看上去跟曾經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這指的不是長相,而是精神面貌。
大權在握,與虛浮的精致珍寶比起來總是有差別的。
看了眼手里的花,段江離露出淡淡的笑意,雖然并不覺得初靜會喜歡,也并不覺得她需要,但就是路邊看到了,就莫名其妙想帶回去。
畢竟初靜是個很給面子的人,哪怕虛情假意,也會開口夸上一兩句,莫名讓人雀躍。
剛走出店門,迎面卻見一輛失控的轎車襲來。
碰的一聲。
第 55 章
人群在尖叫、驚慌的躲避肇事逃逸的轎車, 然后才后知后覺的喊著。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報警!快報警!”
“…………”
腦子嗡嗡作響,段江離強忍著劇痛試圖找到手機,她的手機是特制的, 哪怕經歷了撞擊,也能發出穩定的求救信號。
但是手機早就在剛才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 鮮紅的血液染紅了她身下的地面,散落的花束七零八落的躺在周圍, 像是在參加一場葬禮。
她會死嗎?
劇烈的疼痛,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刺鼻的鮮血,四周嘈雜得宛如無數只蒼蠅在圍繞著她, 卻一句話也聽不清。
段江離有些茫然地看向人群, 她全身疼得厲害,仿佛出現了幻覺,看見了一道不該出現她身影出現在了人群中, 那樣的醒目。
煙灰色的風衣,磚色的襯衫,雪色的長發被風吹得微揚, 站在人群中, 就那樣近乎漠然、冷酷地看著她。
她變得一點都不像她了。
沒有笑, 沒有恨,宛如一尊漠然的神像, 眼中透露出的情緒是那樣的正向, 歡悅、欣愉。
怎么可能呢?
段江離試圖睜大眼睛看去,已經看不清眼前光景模糊不清的視線卻讓她無從辨認。
熟悉的檀香味仿佛將她包裹住。
那樣的冷。
“為……什么?”她喃喃道,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我高興而已。”說話時, 初靜的表情很溫柔,語氣卻很淡漠。
段江離吃力地抬起頭,混亂的思緒讓她近乎喪失思考能力,看到了逆光下光鮮亮麗的人,情人節的彩燈好亮,亮得連人的五官都看不清,只剩下那一雙宛如浸在殺欲仇恨中的眼睛清晰可見。
她覺得太荒謬了。
怎么可能呢?
初靜竟然恨她!
初靜為什么會恨她?!
像是一道驚雷,駭得段江離幾乎喘不過氣來,針扎般的疼,段江離一直都知道,初靜對待她是特殊的,可她從未想過,這份特殊是基于恨。
甚至恨到不愿意看她輕易死去。
畢竟殺死一條生命,只在那一刻泄憤,而長時間的身體和心理摧殘,才能使人長久的沉浸在痛苦之中。
可是,為什么呢?
完全找不出線索。
春季寒涼的溫度迅速席卷走她的體溫,段江離昏昏沉沉的暈了過去。
初靜冷淡地垂眼看她,怎么能不恨呢。
交托了信任,相信了她一直在為你撐傘,為她的離開而難過,可當她真的帶著傘離開時,才發現所有的苦楚困厄都是她帶來的,可她竟然還裝模作樣的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愛。
太可笑了。
以愛之名的凌遲。
初靜站起身,穿過圍觀的人群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人海中。
……
…………
再睜開眼時,段江離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并不是熟悉的病房,一切都很陌生。
麻藥的效果還沒有退卻,惡心反胃感侵蝕著大腦,可卻什么都吐不出來。
她呆怔地看著天花板,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頭疼欲裂,難以讓她冷靜的思考,更令人惶恐的是,身體帶給她的感覺。
哪怕還有麻藥的效果殘存,但以人對痛苦的感知不該是這種反應。
段江離凝視著雙-腿。
為什么會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呢?
她沉默著,任由發現她清醒的人叫來醫生,一系列的檢查,又匆忙的離開。
“可能是周圍性麻痹,神經受損或是應激反應導致的,需要進一步檢查才能確定原因……”
殘疾……嗎?
短暫的不良于行跟永遠的殘疾是有差別的,她一點感覺都沒有,沒有痛,沒有麻,沒有癢,雙-腿像是一個與身體完全無關的器官,不屬于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如果還有治愈的可能性,又怎么會一點感覺都沒有?
極輕極淡地移開視線,段江離拿起手機開始吩咐人。
這場車禍,應該不是初靜設計的,她動手不會留下這么明顯的破綻,更像是知道暗地里醞釀的陰謀,卻不去提醒,反而會給對方提供機會。
胃部灼燒得什么都吃不下去,段江離出神地看著手機屏幕,仍然記得那時初靜的眼神。
像是墜進了無間地獄中,不得解脫,不得釋放,備受折磨,悲哀的、苦澀的、仇恨的,侵蝕著她與自身觀念相悖、岌岌可危的理智。
太難以理解了。
為什么會恨她?她做過什么?是因為段廷龍嗎?還是因為江家?
可這兩方勢力在之前根本就沒有接觸的機會吧?
初靜小時候生活在帝國,回來后也不在J市,要不是初靜主動接近,按理來說根本沒有交集的可能,怎么會留下什么深仇大恨呢?
無從下手梳理,段江離心里也亂糟糟的,這一切對她來說都無吝于是個重擊,原來她還是有很多在意的東西的,在意身體的完好,在意初靜的態度。
怎么會呢?
雖然她感覺得到初靜并非同類,也不覺得她們會擁有正常人的感情,畢竟本來就扭曲的觀念又怎么會塑造出正常的感情觀?
可她從未想過,一切的伊始并非取決于初靜的興趣,無關愛欲、情-欲,就是單純的恨欲、殺欲。
不能接受。
無法接受。
難以接受。
巨大的迷霧籠罩著她,讓段江離覺得自己快要失去理智了。
怎么能……怎么可以呢?
她無所謂糾纏一生,無所謂互相折磨,無所謂扭曲偏執,可是,怎么能……怎么可以沒有愛欲呢?
但她的眼中真的什么都沒有。
甚至與其說是恨到發狂,倒不如說是她在自我折磨,疏解不了內心的痛苦,試圖通過傷害他人去釋放,可是也沒有快意,只有悲哀,只有自我毀滅。
心跳得好快,不住的抽痛,段江離覺得自己腦袋都快要炸了。
找不到邏輯,找不到線索。
雖然回頭看初靜的行為也并非全無破綻,但是沒有理由啊,也沒有邏輯啊!
還有她自己。
段江離茫然地捂住心口。
太難受了。
不知道是麻藥的副作用,還是對未來的不安,亦或者是身體不全的絕望。
總之就是很難受。
為什么會爆發出這樣濃烈的、并非基于自身產生的情緒?
因為愛欲嗎?
段江離不知道。
她沉默地躺在病床-上,混亂的思緒理不出絲毫頭緒,但這些念頭不過在心里轉了幾圈,便重新沉寂了下去。
于她而言,會干擾自己判斷的情緒,都是可以被暫時擱置的,短暫的情緒激蕩永遠都不會影響她的行為。
……
…………
沒過幾天,調查便出了結果,肇事逃逸的司機輕而易舉便供出了幕后主使——段嬌。
因為嫉妒,因為生活的不順,無法眼睜睜看著段江離越爬越高,忍受不了同伴在耳邊頻繁的提起,幾乎如同心魔,干脆就滋生出了瘋狂的想法,并付出行動。
段江離對此沒什么反應,帝國與國內完全不同的社會環境,加之段家在帝國又沒有根基,眾星捧月的小公主自然難以適應。
并不意外段嬌想殺死她,她小時候就試圖付諸過行動,不僅是針對她,還有任何一個獲得過段廷龍關注的兒女。
但背后肯定有人為段嬌提供了便利,天高地遠,帝國的人又怎么會天天在段嬌耳邊說這些?
不清楚是誰,但感覺不是初靜,她下手會更不著痕跡。
可以她手里的勢力,目前查不出來。
段廷龍對此始終保持沉默。
段江離都能查出來的東西,他自然不會調查不出來,但……冷清清的病房,初靜始終沒有光顧過,職位也由別人暫時接替。
雖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因為身體原因難堪重任,不得不臨時找人頂上,可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的信號。
段廷龍沒有為失去價值的人出頭的打算,所以打算觀望。
畢竟段嬌雖然沒有腦子、愚蠢、惡毒,可她到底頂著嫡出的身份。
段江離唇角帶著笑:“爸爸,我只是腿廢了,又不是腦子廢了。”
是的,腿廢了。
盡管后面進行了激光治療,也嘗試過針灸,但段江離始終感受不到雙-腿的存在,徹底失去的知覺,醫生反復檢查,最后都得出了同一個結論。
——重新走路的機會不大。
畢竟如果雙-腿還有些感知的話,那至少說明情況還不太糟糕,可一點感覺都沒有那才是幾乎判了死-刑。
段江離并未因此情緒崩潰,不能走路而已,又不是全身都癱瘓了,還不至于讓她發瘋。
當然,如果有的選,她當然還是想重新走路的,只是現在還有更棘手的問題擺在她面前。
段廷龍會見風使舵段江離并不意外,她在意初靜為什么沒有來,就算是恨,難道就不想欣賞她此時的姿態嗎?
這種反常,讓段江離有些不安。
因為如果當時初靜展露出的情緒并非虛假的話,她不覺得對方會這樣輕易的放過自己。
可初靜就是沒有來。
這總不可能是初靜突然大徹大悟決定放過她了吧?
這太荒謬了。
段江離也不會感激的。
她也不喜歡這樣的結局。
雖然仍然理不清頭緒,但她寧愿至死都糾纏在一起也不愿意戛然而止。
是她主動招惹的,既然都讓自己纏上去了,段江離又怎么可能會放手。
無論是出于利益還是感情,她都不會愿意。
畢竟,對方手里還握著當世最頂尖的醫療團隊之一。
第 56 章
從一個健全人變成一個不良于行的人并不是一個好的體驗, 以前能輕易做到的事情如今都變得相當費事。
雖然這樣的打擊并不足以擊垮段江離,但確實讓人煩躁,畢竟在一個了一個四肢健全的人能夠擁有的生活后, 再去重新適應不那么尋常的日常生活總是會出現各種意外的摩擦。
不過段江離到底也非常人,出院那天, 她已經很好的適應了不良于行帶來的不便,展現在外的情緒滴水不漏。
段江離入院時無人看望, 出院時自然也是形單影只。
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內,初靜一次未至,以至于段江離出院時,少見的有些茫然。
她在J市就兩個住處, 段家和郊外莊園。
都不是她自己買的住處, 并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想過去買,在她看來這沒有必要。
段江離不會在自己買的房間里就感到有安全感, 也不會因為住在別人的房間里就覺得不自在,不過是個住處而已,住哪里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
但現在卻不免有些迷茫, 段家是不能回的, 未免段嬌出現意外, 她已經被段廷龍強制帶回段家老宅不允許出門了。
段夫人向來不理會段家的鬧劇,也不管段嬌, 但也不會想看到自己生下的骨肉經歷生死。
至于失意還是得意, 段夫人才不會在乎,畢竟以段家的體量和家族信托為段嬌提供的一切, 就算她人憎狗嫌也足以當個富貴閑人。
所以段江離是不會回去的,段嬌沒有腦子, 在她一身本事去了大半的情況下,萬一對方突然發瘋,家里那些傭人未必能阻止得了。
但回莊園……?
段江離難得有些不確定,按理來說,這場車禍后初靜該好好欣賞這場成果才是,畢竟能被簡單放過的人,還夠不上深仇大恨。
而縱觀初靜的行為,她無疑是在熬鷹,在試圖馴服她,壓于囚籠,乖順服從。
是無可替代的,但僅指現在。
然而眼看都要到即將收網的時候了,為什么會戛然而止。
是遇上了突發的意外,還是突然不想做了?
一個內核始終穩定的人,是不會動搖的,更別提反省自己的行為了。
想不明白,也無從了解,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眼神讓她有些躊躇,所以住院期間基本都處于半封閉外界信息的情況下。
當然,段江離也不是喜歡逃避的人,她確認了公司的情況,從初靜下達的安排中她就看得出初靜是沒有打算放手的,她這才會如此,可現在情況明顯有變。
凝眉思索片刻,段江離讓司機將自己載到莊園,她確實想立即見到初靜,數不清的謎團等著她去解惑,愛與恨不重要,生與死不重要,但不能放下,也不能離開。
山上栽種中適合季節的花,一眼看過去沒有什么變化,又似乎什么都變了。
段江離終于見到了初靜。
她陪在一個小姑娘身邊,安靜,平和,大貓悠悠的跟著,姿態很放松,沒有敵意,也沒有陌生。
很難從初靜身上看到那樣的神情,溫柔,平和,如同靜謐廣袤的天空。
而被她注視著的人是如此平凡,放在普通人中也只能算是清秀,并不出挑的樣貌,中等個頭,衣著樸素,唯一讓人值得稱道的,或許只有笑起來時的樣子,美好率真,像是整個世界在她眼中都是正向的,看不到黑暗。
這種天真,是很難出現在成年人身上的,尤其是上流圈子里的成年人身上,人見識得多了,就很難單純下去,只有被保護得很好的人,才會維持著這種天真。
段江離對這種人是沒什么感覺的,身處黑暗的人不會羨慕光明,只會覺得礙眼和愚蠢,乃至碾碎他們的天真,段江離沒有那種愛好,但也確實無感。
可初靜看上去似乎不是那樣的。
人總會懷念或是不自禁靠攏自己缺失的東西,那往往對當事人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連段江離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因為初靜身上的那種矛盾感,她也不會被吸引。
所以現在,初靜也是被吸引了嗎?
她渴望的是平凡,還是混亂?
段江離淡淡垂眸,看上去似乎是前者。
有些人習慣了一生顛沛,不是在搞事,就是在搞事的路上;有些人卻習慣走了很久之后,就在一處停留安置下來度過余生,足夠安穩,就是他們眼中的幸福。
少女好奇地看向停下的車輛,問初靜:“有客人來了嗎?”
初靜瞥去一眼,笑了笑:“嗯。”
“那阿靜姐姐,我先上樓了。”少女甜笑了一下,不打算影響初靜的交際,蹦蹦跳跳的跟大貓一起離開了。
“姐姐?”段江離問,“阿靜還有給人當家長的習慣?”
話說出口,才能察覺到語氣中微妙的酸意,初靜挑挑眉,眉眼全無之前的溫和,冷淡道:“這跟你又有什么關系?”
初靜俯身湊近她,“你似乎把我當成你的所有物了?”
從來都是這樣,無論處在什么身份下,只要與她沾上關系,就似乎注定了被她裹挾糾纏一生,極度自私的占有欲。
段江離眼神寧靜,烏黑的長睫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緒,低聲道:“只是有些嫉妒而已,阿靜從來都沒有對我這么笑過。”
那么真實的、舒展的笑容,很容易就能讓人瞧出來本性如何。
不僅不是同類,甚至是兩個極端。
太不可思議了。
初靜嘴角扯出意味不明的弧度,警告她:“不要靠近她,你會帶壞她的。”
她從不懷疑段江離的能力,似是而非的話語就能輕而易舉影響一個人的心情,想套話更是易如反掌,純真的心靈固然可貴,但沒有經歷過風雨也很容易被帶上歧途。
初靜不想那個生命結束在二十歲夏天的人,擁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后,卻變得面目全非。
她言語間的維護顯而易見,都在告訴段江離一個鐵一樣的事實,對方對她來說是特殊的。
段江離覺得自己臉上的神情都僵硬了,作為被特殊對待的一員,她很容易就察覺到這兩者間的差別。
很難以接受。
暫時的無可替代,和永遠的呵護,宛如魚目與珍珠。
段江離沉默著,垂在身側的手彎曲了下,臉上重新露出完美無缺的笑:“都聽阿靜的。”
她趴在窗口,像只知道自己即將被拋棄的貓:“阿靜要怎么安置我?”
初靜冰冷干脆的做出安排:“我在附近還有一套房子。”
段江離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了。”
這么在意,更好奇了呢。
到底有什么樣的糾葛,才會這樣重視。
初靜垂眸看她,再度發出警告:“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如果游戲影響到了不該影響的人,那就沒有繼續的必要的,初靜不想讓他們穩定的生活變得不穩定。
段江離沉默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突然變得陰暗的氣質,極度自私扭曲的占有欲,不能容忍對方的關注投注到任何人身上,父母、朋友、親情,任何任何都是不被允許的。
除了她自己,不能有任何被特殊對待的人。
病態、暴烈的感情觀。
但初靜沒有安撫她的想法,示意司機帶她離開,真的很離奇,她不會被生死-逼瘋,不會因為仇恨而疏遠,卻會因為不僅僅只是對她特殊而發瘋。
但人的一生中,從來都不會只有一個值得另眼相看的人。
初靜折身返回,對上少女好奇的目光,微微一笑:“還想去看花嗎?”
“想的!”少女立馬回答,她追上初靜,“阿靜姐姐,我明天就跟哥哥一起回家了。”
“家里催你們回去干活嗎?”
“對呀,阿公阿嫲年紀那么大了,不能在地里呆太久。”
……
段江離撥弄著手上的腕表。
她的心靜不下來,很煩躁,比車禍那天更煩躁。
那雙浸在殺欲仇恨中的眼睛,讓段江離清晰感知到對初靜來說,活著是痛苦的,不僅是恨著仇人,還自我厭憎的。
段江離不是很能理解,人為什么會討厭自己呢?僅僅因為自己的想法不合世俗嗎?但是那又有什么關系?
她從來不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離經叛道,至死不悔。
但還是有一點難過,不是因為自己,非要說的話,是一種有點酸澀,無法形容的感覺。
段江離不是個喜歡自欺欺人的人,但因為這個想法實在太荒謬可笑了,所以住院期間她沒有試圖去刨根究底過,而現在,她是真的有些不能忍受。
段江離是不在意被拋棄的,人的感情是有閾值的,當一切歸于平淡,情感總會變淡,沒有誰的情緒會始終處于高峰,總會有覺得無趣的時候。
她不在意,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兩全其美的收場,設想過很多慘烈的結局,但那又有什么關系?
她知道該如何至死都糾纏在一起。
為什么要看向別人呢?
太難以忍受了。
就像本該注定綁在一起的人,一方卻走著走著便魔障一樣奔向了遠方,仿佛原本的一切都開始變得難以忍受,段江離見過恩愛的夫妻在日復一日中分道揚鑣,但沒有關系,她會讓阿靜明白的,除非殺死她,不然她會一直糾纏,讓她只看得到一個名字。
無論愛與恨。
第 57 章
放開內心束縛后的段江離, 是個很可怕的存在,看看她前世鬧出來的亂子就知道了,所有的主角配角, 除了慕寒盡是被初靜手刃的以外,其余人的結局都或多或少有她參與, 偏偏卻沒有多少人將這一切跟段江離聯想上,都認為是慕寒盡下的手。
雖然看不到死后的場景, 但初靜也能想象得到慕寒盡的遺產大概都被她給接收了。
這也可以理解,為什么初靜不愿意讓段江離靠近她所在意、抱有愧疚的人了。
不再去考慮利益得失的段江離能造成的破壞力絕對超乎大多數人的想象,以前她愿意壓抑,并不是覺得那些瘋狂的想法有什么不對, 而是她對當下安逸、富裕的生活還算滿意, 可如果她頻繁的開始搞事,很快國內就會沒有她的容身之地,甚至可能被通緝、追殺, 她其實是不太喜歡破壞秩序的,也不喜歡江家經營地下勢力時所導致的各種仇殺、暗殺。
段江離并不喜歡把自己置身于危險當中,更喜歡旁觀混亂的產生, 而如果她不控制自己的話, 那這種局面是保持不下去的。
她有自知之明, 以當下的刑偵手段,有些事做得再天-衣無縫一次兩次不會被發現, 但卻不可能次次不露餡, 只要有人愿意深入調查、追根究底,那以當下的技術手段而言就不存在懸案。
而如果只是搬弄口舌的話就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了, 就算發現了端倪,圈子里的人也大多不會深究, 畢竟暗地里誰都不干凈,為了利益權利下手,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人們會恐懼瘋子,因為他們破壞著固有的秩序,無法限制,所以恨不得處之而后快,但對不擇手段者,卻只會忌憚和厭惡而非恐懼,因為至少后者追求的還是大眾能理解的東西。
而段江離就是那樣一個很自我、偏執的瘋子。
欲望、妒忌、扭曲,這三個詞語幾乎就能詮釋段江離了,所以初靜從不認為段江離愛自己,她始終忠誠的都是自己的欲望,而不是因為極端的戀愛腦所釀成的慘劇。
愛是什么呢?是建立在尊重和平等之上的,雖然人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平衡,總會出現過于看重對方以至于輕賤自己,或是過于看重自己而刺傷對方的情況,但也不能否認雙方之間就沒有感情,絕不會極端到這種程度。
初靜接受過正常的教育,見過正常的感情,她是無法理解、也認同不了他們扭曲的觀念的。
但初靜從未想過讓她變得正常,因為那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初靜總是盡量避免跟前世認識的人接觸,她并不認為自己的存在就注定會給旁人帶來災難,但不可否認,無論前世今生,他們一旦出現在她身邊且被注意到,人生總會憑添上不少波折。
少女離開的那天,天氣算不上好,初靜開車將她送到火車站,因為對方老家太過偏僻貧窮,當地甚至沒有機場,只能在火車上呆上兩三天才能回家。
初靜原本對天氣晴朗與否是沒有喜惡的,但小說為了應景,往往會在發生各種事件時配上各種天氣,很遺憾,作為一本虐文的主角,初靜看到的天氣總是陰暗的、昏沉的,漸漸的也就不喜歡了。
從機場回到莊園,便看到等候多時的段江離,無需多加猜測便能知道,或許前腳她剛一出門對方就過來了。
初靜很確定自己莊園內的人都是不會被策反的,但段江離依舊對她在莊園的行蹤了如指掌,她猜想應該是秦姨的原因了,整個莊園只有她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看似不好相處,對段江離來說卻是最好拿捏的,或許連秦姨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吐露了多少信息。
“阿靜。”段江離仰頭看著她。
她看上去似乎沒有睡好,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長時間的住院讓她正常的體型也變得有些偏瘦,素面朝天也擋不住的明艷,有種病態的美感。
初靜-坐到她對面,神情始終淡淡的,看上去好似對她已經失去了興趣:“你怎么過來了?”
段江離唇角勾起淺淺的弧度,看著便給人一種情緒極度穩定的感覺,她確信初靜絕不可能在當下不歡迎自己的到來,畢竟她的目的還沒有達成。
紅唇莞爾,她的神情平靜淡然:“我過來當阿靜的狗。”
初靜挑了下眉。
“阿靜不相信嗎?”段江離一笑,撥開耳邊的碎發,“你可以信的。”
這本來就是初靜選擇的結局,不是嗎?
段江離知道,在車禍之后自己有兩條路可走,一個是脫離初靜,但很快她就會四處碰壁,一無所有,最終重新看到以救世主姿態出現的初靜;另一個則是她死死抓著初靜,但很快她就會看到對方失去興趣,會不停的有人出現在她面前耀武揚威。
無論是哪種選擇,最終都會指向同一個結局,她只能放下一切,立足于初靜身邊,成為她的收藏品之一。
既然最終的結局都是一樣的,那為什么不干脆跳過過程,直接走向結局呢?
雖然,沒有過程會讓人失去很多樂趣,但那個過程,恰恰是段江離不能忍受的。
她并不確定自己的猜測是否完全正確,她只要確定究竟哪些事情是自己絕對無法忍受又無能為力的就行了。
強權下,一切反抗都顯得微不足道,弱者本來就更應該知道該怎么尊重游戲規則。
初靜指尖在她臉上劃過,盯著她的眼睛,整個人仿佛骨子里都散發著一種慈悲,含笑著說:“我為什么要養一條殘廢的狗?”
段江離抓住初靜的手指,直言:“我相信阿靜有辦法治好我的。”
瞧,這才是她迫不及待自薦枕席的原因,嫉妒等等都是微不足道的理由,真正驅使她的,是她確信以自己和段家的關系網都找不到能夠讓她恢復的希望,而初靜接收了慕家的遺產,再結合她最近的行為,顯然她是有辦法的。
如果沒有辦法,她肯定會選擇另一套做法。
正是因為篤定自己的猜測,段江離才會選擇跳過過程,不然以她如今放開束縛的性格,肯定會配合走完這個流程,在流程中不停的搞事。
可她并不是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一副不良于行的身體對生活的影響太大了,拖得越久,恢復的可能就越小,權衡利弊,她自然知曉該怎么做。
初靜勾著唇,冷冰冰的笑:“你不值這個價。”
有錢人能夠買來一切,卻買不來健康,多少權貴老了之后不良于行,或是因為各種原因年紀輕輕便身負殘疾,不得不退下一線,榮光不再。
所以可以想象,如果他們知道有人手里竟然掌握著一種讓人恢復健康的藥劑,會展現出怎樣的瘋狂。
段江離并不意外,初靜就算有這樣的方法也肯定昂貴無比,沒準就算把現在段廷龍跟她合作的項目賣掉都未必夠。
她笑了一下,是比以往都明艷的笑容:“再加上整個段家夠不夠。”
是的,段江離是有段家的把柄的,段廷龍將權利看得比任何東西都重,但另一方面,隨著青春不再,他又不得不去考慮繼承人的問題。
就像當初段廷龍的哥哥們對年幼的他沒有多少忌憚而疏忽大意一樣,同輩中他們自然也對更‘無害’的段江離有多防備。
早早出局的哥姐、正在努力向繼承人位置發起沖鋒的年輕一代,那些瑣碎的信息被段江離牢牢記在腦子里,被初靜教導了一陣后,某些不確定有用與否的信息被串聯起來,讓段江離手里的籌碼更多了。
哪怕沒有初靜,段江離也會對段家下手的,并非出于報復,而是跟當初看著江殊女士自尋死路一樣,就是單純的為了找樂子。
為了這個目的,她可以蟄伏上數十年,之所以到現在什么都沒做,則是因為她還沒有選好下一個目標,且她還沒有做好段家倒了之后自己依舊能維持現有生活水準的保障。
畢竟擁有當下的地位,她能接觸群體代表著她搞事之后會影響很多人,可如果從當下的階層跌落下去,只搞一兩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的心態,那就沒什么樂趣可言了。
然而那只是曾經。
反正在初靜盯上段家之后,它本來就是要倒霉的,那為什么就不能在傾覆之前,幫自己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忙呢?
“夠了,”初靜笑了一笑,語氣溫柔友好,“你想好了?我的狗可不是那么好當的。”
段江離聽到她這句話,性感的眼角微微挑起,吃吃笑出聲:“我雖然不確定我能不能當好,但我的眼中只會有阿靜。”
初靜面色不變:“當我的狗,身上都會有我的烙印。”
“大貓也有?”段江離突然問道。
初靜看了她一眼,“那是我的家人。”
段江離:“…………”哈?
從來都沒有養過寵物的段江離,理解不了這種想法,不過對方根本不認為自己配跟它比是看出來了。
初靜起身,淡聲道:“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就跟我上來吧。”
她走向電梯,段江離沒有異議,操控著電動輪椅跟上她。
第 58 章
初靜去的是段江離從未涉足過的四樓, 與底下三層不同,四樓看著更像是實驗室和武器庫,走廊上燈光冰冷, 監控隨著人而轉動,每個房間外都上了鎖, 似乎需要瞳孔、指紋等多種手段才能打開。
這樣的場景足以看得人心頭發慌,段江離卻是很平靜, 想也知道,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安危考慮,這里也絕不可能存在什么危害性大的東西,不過各種武器應該是少不了的, 這樣才能方便萬一哪天真的出事了莊園里的人能立刻組織起有效的反擊來。
只有少數幾個房間是處于敞開狀態的, 初靜走進了其中一間。
這一看就是間布置好的紋身室,看上去似乎存在很久了,段江離推測應該是慕家以前用來對手下做標記的。
古代的死士、暗衛嚴格來說到現代并沒有完全消失, 一些底蘊深厚的頂尖家族往往會通過從小訓練洗-腦等手段培養出一批合格的下屬,雖然段家沒有,但江家曾經作為地下勢力是確實有過這種情況的。
不過在信息大爆炸的時代, 哪怕用著同樣的手法兩者的忠誠度也不能同日而語, 所以漸漸這么干的人也少了, 因此多用來作為暗線、臥底,彼此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關鍵時刻就需要靠同樣的印記、暗號等多重手段來確認雙方的身份。
段江離神情不禁有些微妙。
初靜要給她紋什么?
段江離對紋身并沒有什么看法, 圈子里很多人會因為追求個性、潮流或是單純覺得好看就去紋身,但基本不會有什么大面積紋身, 通常都是英文字母、一朵花或是某種看著稀奇古怪的圖案,并且也多是紋在一些不影響穿著的位置。
哪怕是不事生產的紈绔也清楚, 到了一定年齡他們的婚姻都是會被安排好的,而以國內對紋身的接受度而言,大面積的紋身無疑會影響到他們的婚姻。
雖然他們對本人的婚姻并不看重,但父母要是因此斷了零花那就糟糕了。
初靜會想要紋什么呢?名字?對她來說有特殊意義的圖案?
沒等她想明白,初靜已經拿起麻醉劑走了過來。
段江離左右看了看,眉頭微動:“阿靜,紋身師呢?”
初靜彎唇:“我就是啊。”
“…………”段江離沉默了。
她是不介意紋身,但好歹請個專業的來吧?不然反復洗紋身感覺怪痛的。
似乎看出了段江離的不信任,初靜安撫她:“放心,我曾經的夢想就是當個畫家,不會丑的。”
她應該相信這話嗎?
段江離沒話說了,反正她也不可能阻止初靜的行為,也只能說服自己相信了。
初靜并沒有騙人,前世她確實是從小學畫,原因很簡單,身體原因沒辦法跟其它小孩一樣進行戶外運動,但富裕的家庭又無法容忍自己的小孩毫無才藝。
年幼時初靜身體極差,體弱多病,過敏源比成年時多上很多,最適合的就是能夠安靜呆著不會打擾到母親談戀愛的才藝,繪畫便因此入選。
初靜在很多條道路上似乎都頗具天賦,繪畫也是如此。
回國后她并未在此道上深走,主要是那會兒她對有些顏料又過敏,直到上學后碰上了一個老師,希望她能走下去。
那時隨著年齡的增長,一些原本過敏的東西初靜已經不過敏了,便就又拾起了畫筆,雖然中間斷了幾年,但初靜大學時就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了。
后來陪同學去樂器店幫妹妹買樂器時,過分熱情的店長邀請她試試鋼琴,她就試了一下,結果就被剛好路過的鋼琴大師一眼相中,這才由此跟段江離成了同門。
她其實并不覺得自己算是有天賦,只是愿意學一樣東西時足夠投入而已,但人在學一門手藝時,端正態度不是本應該做到的嗎?
初靜并沒有特別喜歡某樣東西的執念,所以她紋身也沒有什么別的目的,就是單純的想在她身上留下些痕跡。
會不會被洗掉無所謂,就是單純的想。
這是純粹的即興創作,連草稿都沒有,白熾燈打在段江離背上,耳邊是機械運動的聲音,讓人情不自禁心生忐忑。
哪怕是段江離亦不能免俗,畢竟初靜的一通操作看著實在不靠譜,她甚至想到了某些小電影里出現在演員身上的侮辱性詞匯。
坦白來說,如果是那種形式的紋身的話,段江離確實會有一點排斥,但也就一點,只要一個人的下限足夠低,那沒有什么事是能夠讓人接受不了的。
好在情況比段江離預想的最差情況要好一些,初靜似乎真的將她的身體當成畫布了,一直都沒有停下來過,直到麻醉的效果開始過去,她依舊還在作畫。
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段江離肢體已經有些僵硬了,但初靜并沒有停下,她想象不出初靜究竟想畫什么,從背部到后脖頸,從尾椎到大腿,就沒有她沒有涉足過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段江離才終于坐了起來,并不是結束了,而是初靜要開始畫另一面了。
直到這時,段江離才透過全身鏡看清初靜究竟在她紋了什么。
確實是一幅畫,寫意與寫實并行的畫,一種有油畫質感的水墨風格,如同人體彩繪一般,充滿了藝術性,像是從脊椎中破土而出的荊棘,牢牢的攀附著皮肉生長,通過寄主鮮血滋養而開出妖異鮮妍的玫瑰。
奇詭的畫風,最令人不適的大概就是花蕊中心隱藏的眼睛,或睜或閉,或邪或惡,華貴優柔,卻無一例外,都極惡。
芙蓉面,蛇蝎心。
段江離沖著鏡子笑了一下,配著那妖異的紋身,看著越發像那種十惡不赦吃人心、吸人魂魄的妖女了。
另一個荊棘破土而出的地方便是在心口了,從其中蔓延出來纏繞全身,讓她看上去像是被迫與妖邪共生的慘死之人,又像是主動與妖邪共生的墮落之人。
最后的終點停在了脖頸,是帶刺的枝椏,如同頸鏈一般,一朵綻放的紅玫瑰,沁著不知是淚還是露珠的血色液體,眼中是無盡的自私與貪婪。
真的是很大面積的紋身,但并不丑陋,適當的留白讓人將她看作被鎖住寄生的宿主可以,看作是生性本惡的妖邪同樣也可以。
蔓延的荊棘并未遍布全身,留下了一條腿和一只手臂,但又都蔓延出了一些,仿佛當它們蔓延至全身時,寄主也會徹底迎來死亡的命運。
雖然并不是全身都有,但毫無疑問,覆蓋面積這么大的紋身是根本遮擋不住的,無論春夏秋冬都能看到。
段江離伸手撫摸了一下臉側隱隱要蔓延上來藤蔓,像毒蛇一樣,不知該不該慶幸最后初靜留手了,沒有讓它真的長到臉上。
她的手指下移,撫摸著纏繞著頸部的荊棘,唇邊淡淡勾起一個弧度:“這算是狗鏈嗎?”
初靜唇角揚起嘲諷的弧度:“這是想勒死你的罪證。”
真的很想,在這樣的位置,針再扎深一些,會不會就死去了呢?
她站在刺亮的燈光下,冰清雋永得如同一副山水墨畫,氣質出塵,高不可攀,讓人無法想象她會口出惡言。
段江離笑容深了些,張揚明艷的容顏是罪惡中開出的花,她張開雙臂,“阿靜,不想抱一下你的新寵嗎?”
初靜低笑了聲,剛被紋上圖案的皮膚周圍都泛著紅,她摩-挲著段江離泛紅的面頰,語速緩慢,幽幽地問:“狗最大的特點是什么?”
段江離歪了下頭:“忠誠?對主人永遠滾燙熾熱的心?”
“是一直在狗叫。”初靜冷聲。
段江離:“…………”
她閉嘴了,看出來了,初靜心情又不好了,現在不想聽她講話。
不理解,是因為她沒有對這身紋身展露出的態度太平淡了嗎?
但確實沒什么可值得崩潰的,畢竟這離她預想的最差的結果相差甚遠,甚至看上去都不像是即興發揮,而是精心設計的藝術品。
想不明白,段江離就不想了,寵物是不需要理解主人的想法的,只需要在主人需要的時候出現就可以了。
她重新穿好衣服,便眼巴巴看向初靜。
作為一個不良于行,胳膊又受過傷的人,段江離如今的上肢力量已經不足以支撐她輕松的做到從一個平臺回到輪椅上,必須得需要旁人幫助,或是自己經過數次努力才能成功。
這種落差,會讓許多遭遇意外的人崩潰乃至自-殺,段江離雖不至于如此,卻也同樣不會有多喜歡這種局面。
初靜瞥她一眼,眼神冷淡,但還是抬手將她放到了輪椅上。
下了樓,段江離才發現時間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流逝到了深夜,但她卻一點都沒有注意到,直到這會兒意識到了時間的存在,饑餓才姍姍來遲的對身體發出了提醒。
紋身之后無疑是需要清淡飲食一段時間的,跟在初靜身邊這么長時間,段江離對此倒是沒有什么不適應的,用餐后直勾勾地看向初靜:
“阿靜,我想睡在你身邊。”
初靜冷淡拒絕:“我不喜歡跟人同睡。”
第 59 章
段江離微微一笑, 神情自若:“我還算人嗎?”
處在道德低谷的人從來都不會有自知之明,更不會有心理障礙。
初靜從善如流:“我不喜歡跟不帶毛的寵物一起睡。”
她并不意外從對方嘴里聽到這種回答,以段江離那無人可及的心理素質而言, 只要她做下了決定,頃刻間便能沒有任何糾結猶豫的轉變立場, 其轉變之迅捷甚至都能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被奪舍了。
羞恥、慚愧之類的情緒是很難出現在她身上的,段江離漂亮地貓眼看著初靜, 刻意睜大的眼睛顯露出一種寵物貓般幼態的可憐可愛:“小狗聽不懂,小狗只是想一直和主人貼貼而已。”
初靜:“…………”
有些時候,語言其實反而不如眼神表達得想法更準確,段江離猜想在初靜的人生當中, 縱然見到過不少人渣敗類, 但如她這般是其中翹楚的,應當也是第一次碰上。
初靜難掩譏諷地開口:“你入戲還挺快的,還是說, 你天生就愛當狗?”
這大概是初靜所能想到的攻擊力最強的臟話了,她實在不適合當這種角色,段江離心中毫無波瀾, 朝她微微一笑, 神色坦然:“能當阿靜的狗, 是我的榮幸。”
她說話間,脖頸處的玫瑰刺-激隨著說話舒展著, 花蕊中心的眼睛猶如盯上神明的墮落狂信徒, 貪婪的欲望黏稠得無處不在。
初靜冷笑一聲。
段江離這種人,充分的說明了只要自己沒有道德, 那么無論她遭遇了什么事情或許都能樂在其中,這是有先例在的。
一邊瘋狂挑釁, 一邊痛哭流涕的道歉。
懺悔,只是因為肉-體凡胎,身體確實無法承受那些懲罰,但這從來都不代表悔過,哪怕自食惡果,她也從不認為是自己做錯了,永遠都是別人的錯,是別人在負她。
初靜甚至就算她落到跟自己一樣的境地,也絕對能過得很好,因為初靜永遠無法忍受像那樣不堪的人低頭,哪怕是暫時的忍辱負重,但段江離不會,她能夠毫無負擔阻礙的欣然接受這一切,并且樂在其中,可能還會時不時挑釁慕寒盡的神經,讓對方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她相信對方有那樣的能力。
因為她是真的會說話,會哄人,會搬弄口舌。
對不同的人,用著不同的話術。
但初靜無法忍受那些,太作嘔了,同處一片空間都無法忍受。
“阿靜,剛收養的寵物,是需要安全感的。”段江離并不因為初靜的態度就改弦更張,神情認真,如水般的眸子盈盈動人。
鬼話連篇,大概就是如此了。
她是真的帶入到了這個角色中去的,因為她的觀念就是如此,只要比她強,就理所當然的能主宰一切,可這并不意味著她就會安分,只要她手上還有權利,她就永遠都不會安分,永遠都會興風作浪。
“隨你,”初靜冷淡地垂了垂眼,警告她,“別睡我床-上。”
初靜是真的很厭惡跟人同床共枕,除了大貓,只有它不會鉗制她,柔軟溫暖,真誠而熱烈。
“我知道,”段江離笑容不變,彎起勾人的貓眼,“寵物是不允許上-床的。”
她滿不在乎,笑容十分好看,畢竟不被允許又有什么關系,修狗怎么會聽得懂人話呢?
大貓早早就蹲守在了初靜臥室,它似乎是從花園那邊走過來的,它身上還帶著零星的花葉,寬大鮮紅的舌頭不停的舔著身上的毛發,對嗅覺敏銳的動物來說,身上多了些濃郁的氣味實在難以忍受。
見到段江離時,大貓不禁嚇了一跳,實在是她身上的氣味太古怪了,以至于它都快有些認不出了,初靜拎著大貓的耳朵把它拎到陽臺,拿起一旁的水管往它身上沖,不禁戳了戳它額頭的花紋:“說了多少次了走正道不要亂鉆,下次不讓你進屋了。”
初靜對單獨的花粉并不過敏,但如果混雜得太多的話就得看當時的狀態好不好了。
“吼……”大貓無辜的壓著耳朵,甩了甩腦袋上的水珠,眼睛放空。
小貓咪愛鉆小樹林怎么了?
洗了半個多小時,初靜才用吸水毛巾給它擦了擦,拒絕靠近它。
大型動物吹毛都是很麻煩的,初靜瞟了眼時間便放棄了,好在大貓也從來不上-床,就算渾身濕漉漉的也沒有關系,作為少數喜水的貓科動物,它也不會介意自己的毛發濕漉漉的,更別提最近處在掉毛期,天氣又有些悶熱,這種狀態反而更叫它覺得舒服。
處理好大貓,初靜便直接進了浴室,大貓抖了抖身上的貓毛,繞著段江離轉了幾圈,刺青帶來的氣味對大貓來說實在有些顯眼,也不喜歡,讓它不禁朝著段江離齜牙。
段江離垂眼看它,唇角莫名向上揚了揚,將手伸到它面前,纏繞在指尖的花束如同藝術品一般:“你要咬一口嗎?”
大貓:“…………”
它斜著眼睛看她,擋在了段江離跟初靜會途經的路線中間,不喜歡她身上的氣味,但是是初靜帶回來的人,不可以動嘴。
更何況,她身上也沒有莊園里別的人身上那種長期與熱武器接觸所攜帶的硝煙味,以它對人的認知來看,算不上危險的那一批。
初靜對大貓從來都很放心,畢竟是只聰明的貓,就像邊牧總比其它犬類更容易理解主人的指令一樣,大貓也是如此,除了本身大體型不可避免會帶來的一些問題以外,它并沒有傷人的記錄。
沒有理會屋子里它們是怎么相處的,初靜洗漱好便帶著電腦上了床,白化病人并不那么好使的眼睛讓初靜很少用眼過度,將重要的事情和明天的行程安排好之后便關燈睡覺。
跟絕大多數人睡覺放松甚至可以稱得上奔放的姿勢不同,初靜睡覺幾乎一晚上都不帶換姿勢的,永遠都是躺下什么樣,睡醒便是什么樣,但這種情況其實僅限于在床-上,如果是跟大貓挨著,那初靜會本能跑到大貓身上去。
段江離覺得初靜睡覺很像那種被下毒陷入永久的沉眠尸身卻不腐的女神,不像是在睡覺,而是靈魂被困在軀殼中的囚徒,雙手永遠都放在腹前,一動也不動,等待著勇者前來揭開封印,但或許她本身卻并不是那么愿意被喚醒。
她趴在床尾,天絲面料的睡裙在初靜腿邊打下誘人的陰影,段江離不知道她是對自己太放心還是無所謂,竟然穿著裙子睡覺。
段江離眼瞳的色澤深了深,她支頤著下巴,沒有知覺的雙-腿讓她就算保持同一個姿勢也不會覺得有多難受,窗外傾瀉的月光將初靜雪白的膚色輝映得如同無暇的白玉。
但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大貓猶如最忠誠的守衛,直接走過去張嘴咬住窗簾,將窗外的光線遮得嚴嚴實實,然后才走回來繞著床轉了一圈,趴到初靜腳邊。
身上氣味太過復雜時,大貓一向都不會跑到初靜跟前貼貼。
段江離皺眉:“你可真是條好狗。”
大貓枕著自己堅實有力的前肢,睜著迷茫的大眼睛:“吼?”
黑暗讓一切都陷入了沉寂,貓科動物離得近時它們呼吸間發出的聲音實在很難以讓人忽略,寵物貓都尚且如此,就更別提百獸之王老虎了,它發出的動靜將初靜的一切行蹤都隱藏了起來,初靜那本就不明顯的呼吸聲如同不存在了一般。
段江離眸中泛起幽色,滾燙的掌心摸索著握住初靜的足踝,冰涼的溫度,是天山上化不開的雪。
剛有所動作,寬厚的虎掌便摁住了她的手臂,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只能感覺得溫熱的吐息噴灑到臉上,隨之而來的還有長期食用生肉攜帶的腥味。
段江離悻悻收回手。
大貓甩了甩尾巴,重新閉上眼睛,清掃擾人的蟲豸可是它的本職工作。
一夜安眠,初靜睡醒便見大貓眼巴巴湊過來的大腦袋,不禁親了親它。
“乖孩子。”
論威懾力,大貓可比任何東西都好用,畢竟人會有顧忌,而動物又不懂什么叫權衡利弊,無視老虎的警告會發生什么?
——死亡。
再作死也沒有這么作死的。
所以初靜是一點都不擔心的,大貓可不是那種被養得沒有一點警惕心的寵物,野外的生存技能沒有一點退化。
懶洋洋地從床-上走下來,段江離看上去沒有睡好,這很容易理解,就像是在餓了幾天的豺狼面前擺上肉骨頭,隔著籠子不能觸碰卻能聞到味,總會讓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
而且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那樣適應貓科動物夜間猶如響雷般的呼嚕聲。
初靜進了衛生間洗漱,段江離冷冷地盯著大貓,片刻又驀的一笑。
你又能呆上幾天呢?
段江離知道大貓并不是每天都會來找初靜的,它時不時就會出去巡視自己的領地,避免不長眼的野生動物跑到莊園附近來,偶爾還會略過山上散養的動物跑到保護區打牙祭,時常被初靜摁著驅蟲,這是散養貓克制不住向往自由的本性,它又能壓抑住本性呆上幾天呢?
大貓疑惑地看向突然從怨氣沖天變得平靜的段江離,又扭頭望向初靜的方向。
奇奇怪怪的人類。
第 60 章
大貓確實不會一直呆在莊園里, 但初靜同樣也不是一直呆在莊園里。
當一個掌權者暫時還不打算將權利下放前,能擁有的放松時間是很少的,大眾所羨慕的整天花天酒地有錢人大多都是那些還沒有開始接受家中基業的二代們。
當然, 掌權者再忙,只要想抽出時間肯定還是能抽出來的, 無非就是讓手下更忙一些罷了。
或許是身體原因,初靜的工作強度比段江離認知中的很多當權者要低很多, 這也可能是因為初靜腦子好使,處理事情更快的原因,畢竟如果一個人能夠一心二用還絲毫不影響判斷能力,那確實可以給自己騰出更多的時間來。
不過雖然忙于工作, 但初靜并沒有忽略段江離, 安排她去醫院做了很多檢查,畢竟她車禍后去的不是初靜麾下的醫院,有些情況了解不夠。
因為需要做的項目實在是太多了, 檢查甚至分成了好幾天去做,而等待結果的時間也出乎意料的長。
以當下醫療服務于權貴的速度,至多也不過一兩天就能得出結果, 但這一次卻足足等了將近一個月, 這只能說明, 檢查不僅僅是檢查,或許還包含了其它沒有被段江離發現的項目。
雖然猜到了這一點, 但段江離仍然維持著無所謂的態度, 權貴豪商對自己的隱私向來在意,不會允許自己的身體數據、基因、毛發等泄露出去一絲一毫, 可她也不是第一次了,對方該拿到的數據早就拿到了, 自然對此也就無所謂了。
初靜趁周末的時候回了趟莊園,跟隨她一起過來的還有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
是上一次跟在秦萍身邊,給初靜輸液的那個人。
再度看到她,段江離感覺比起醫生,她更像是個研究員,只不過跟一直呆在實驗室里的研究員不同,她更像是喜歡下到一線的那種研究員。
她坐到初靜對面,將一沓厚厚的文件遞給初靜,然后說:“大概就是這么個情況,算不上復雜,可以治,不過……”
段江離看了看文件,是很復雜的數據結論,因為用了很多專業詞匯,所以基本屬于天書范疇,她不再看,目光移向對面坐著的年輕人:“不過什么?”
年輕人笑了一下,才說:“你是相關神經根受損,導致了感覺功能的完全喪失,這您應該知道吧?”
段江離點頭。
“我們研究所從某種動物身上提取出了某種東西,因此在神經相關的領域有所建樹,但是目前這項技術還不夠成熟,”年輕人扶了扶眼鏡,“您聽過小美人魚的故事嗎?”
段江離瞇起一雙貓眼,領會了她的言下之意:“意思是如果我如果用了這種方法,以后走路腳都會像刀割一樣疼?”
“不是腿,是全身,”年輕人說,“我們還沒辦法很好的控制藥劑的效果只困囿于需要治療的部位,很可能會擴散到全身。”
“不過這個的副作用肯定沒有小美人魚那么夸張,大概率會因為感知被過分增強的緣故,身體會變得過分敏感,所以才會覺得痛苦,”想了想,年輕人說,“類似于豌豆公主。”
雪膚嫩肌并不是一件好事,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脆弱得稍微經歷點風雨就有可能病危,隨著長大身體才會慢慢變得不那么敏感。
就拿段江離來說,她每年都會花錢去祛除身上死皮,但成年人的身體再嫩也不可能跟小孩比,嬰兒的雙腳沒有任何老繭,因為柔嫩,所以連久站都做不到,不僅是因為骨骼沒有發育好的原因,還因為腳上沒有長久站立磨出來的老繭,對有些人而言,這固然不好看,可同樣也保證了他們長時間走路腳上不會起水泡,不會受傷,因此就算有很多美容項目是關于去除身上的死皮老繭的,也始終不能徹底根除。
可如果身體變得敏感,那成年人也會像嬰幼兒一樣脆弱,小說里描寫的身嬌體軟,輕輕一掐就紅,就青紫彌漫,這本質上來說就是女主雖然成年了,可身體很多機能卻依舊維持在嬰幼兒的水準,屬于是放現實里罕見病的范疇了。
都不用說遠的了,初靜就是個最好的例子,人體牽一發而動全身,除了眾所周知的畏懼紫外線以外,她身上的毛病可是方方面面的,因此段江離也不認為事實真如對方所說的那樣,或者說,沒有說全,她只舉例了最嚴重的問題。
別的不說,就說能被她特意提出的敏感,是敏感到什么程度?不會是那種穿衣服衣服稍微沒處理好身體就開始泛紅發腫的程度吧?
再有,身體天天這么敏感,激素會不會有變化,情緒會不會有變化?
段江離垂眸,內心篤定的想,或許這確實是初靜手里唯一的解決辦法,但后遺癥肯定是不至于嚴重到這種程度。
她還記得自己上一次住院時,那種穿著病號服覺得有些刺撓,感覺皮膚有些過分敏感,事后段江離將之歸咎于了胎記,就像很多人注射疫苗會產生一些不適癥狀一樣,她覺得她當時感覺到的那些癥狀應該跟注射疫苗的不良反應差不多。
可現在段江離覺得,那一次或許就是一次耐受性測試了吧,就像過敏的人確定過敏源所進行的點刺,本質就是在確定她適不適合注射。
雖然并沒有證據證明這兩者之間的關聯,但段江離卻沒有懷疑自己的這個猜測,抽絲剝繭向來是段江離最愛做也最擅長的事,通過旁人的三言兩語捕捉到足夠多的信息是她從小就在運用的本領,而初靜給出的線索已經足夠多了。
初靜在讓她的身體逐漸枯萎。
年輕人攤手:“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要不要用這種方法看你自己,如果你愿意等的話可以再等上幾年,到時候沒準我們技術就突破了。”
段江離心頭立馬否決了這個提議,科研是嚴謹的,可同樣也是看運氣的,除非擁有大量的‘志愿者’進行實驗,不然短期內是很難取得突破性的成果的,她無所謂道:“不用了,現在就用吧。”
她并不覺得自己忍耐性有多強,但想來再通也到不了那一次在藥池里的痛苦程度,除了會接觸地面的雙腳以外,其它部位不至于會太痛苦,至少反應不會有雙腳那么強烈。
一個選擇題而已,下半輩子都坐輪椅還是忍受痛苦站立,對段江離來說,這個選擇題并不難做。
段江離不確定以自己的忍耐力能不能做到痛到麻木的程度,可她確定自己并不愿意下半輩子都不能走路。
對自己不良于行接受良好,不代表就不想恢復。
年輕人驚詫一瞬,似乎沒想到她沒有多做考慮就答應了下來,畢竟尋常人面對這么嚴重的后遺癥,總得慎重思考個一兩晚甚至幾個月才能下定決心,不過她也是實話實說,沒有哄騙對方,見段江離這么說便看向初靜。
畢竟無論段江離愿不愿意,做決定的也不是她。
初靜淡淡道:“就按她說的做。”
年輕人點頭,便開始講述治療的流程和注射前后的忌諱,并不是段江離想的注射一個藥劑就能了事的,而是需要很復雜的治療手段。
一次治療便需要在醫院呆上一星期左右才能結束,具體得看身體的吸收率,治療期間也不能進食,只能靠營養液維持身體機能。
這無疑是個痛苦的過程,且中途一旦停止那一切都前功盡棄了,段江離認真聽著,畢竟這關系著她能不能重新站起來。
饒是如此,在知道這個流程得持續一到兩年時,段江離也不禁皺眉,倒也沒有退縮的打算,只是覺得時間跨度拉這么長不確定性有點太大了而已。
畢竟時間是固定的,誰也不能肯定到時的治療時間會不會跟其它重要的事情撞上。
初靜會故意破壞治療嗎?
想了想,段江離放棄了去想這些,但她覺得大概是不會的,答應了的事初靜很少有反悔的時候,給人希望又予人絕望這種事,坦白說,就算治療失敗,也不至于讓段江離絕望。
不是因為覺得初靜會有后手,而是單純心態好。
初靜是間歇性發瘋,而段江離從來都不發瘋,天大的事情她也就頂多破防那么幾分鐘她便能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等人離開后,段江離心情也沒有多即將到來的治療憧憬或是忐忑,反而還饒有興致的問初靜:“阿靜是喜歡乖乖呆在原地等你的小狗,還是回家會跑過去迎接你的小狗?”
“我喜歡沒有腦子的狗。”初靜瞥她一眼,淡聲道。
段江離眨了眨眼,“我可以學。”
初靜懶得理她,抬腳就走。
裝成沒有腦子方便關鍵時刻反咬一口是吧?
剛邁出兩步,手腕便被段江離抓住,她勾了勾唇,濃密的睫毛遮擋住眼底的幽光:“阿靜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想陪小狗玩玩嗎?”
初靜站在原地,從善如流摘下腕間的手表扔遠:“去,撿回來。”
段江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