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選擇,魈已經做過很多次了。
在歸離集的日子很好,帝君穩重可靠,仙眾和睦溫柔,他曾經四散分離的同族都已經得以團聚重逢,沒有人會在這里斤斤計較自己應該得到多少又或是失去了什么;何況他已經得到了夠多。
那份壓在心底的執念,更多的時候他連想都不敢想。
若是按著自己最初的情況來看,他身為夢之魔神座下滿手血腥的大魔,本該在一開始就死在烈風之主的手中;好一點的情況也許就是和彌怒他們一樣,他會直接與帝君相遇,根本就沒有與其相遇的可能……
所以,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烈風之主,蒙德的君王,與帝君平起平坐的異國君主,她本來就有太多的東西需要顧慮,他在這邊有帝君的保護,有歸離集的仙眾,夜叉的同族,
“不過,和帝君不一樣,金鵬你比較傾向于女王的說法呢。”
彌怒聊到這里忍不住唏噓起來,他和應達親自去了一趟蒙德卻還沒有得到這方面的情報,關鍵就在于蒙德人在這方面展現出了一種極為奇妙的特質:他們似乎格外熱衷于看著外鄉人苦苦思索烈風之主的性別到底是什么,然后根據不同的情報開展激烈的討論。
他們坦然展示著蒙德的全部,但是蒙德的人民卻唯獨會默契地隱瞞有關王的故事,烈風之主在她的人民口中被賦予了如風的千種形態,但是只有王的本身、以及所有與王相關的真實,被蒙德人無比吝嗇地藏在了他們的微笑之后。
他們享受著獨享秘密的樂趣,這是只屬于蒙德人才能理解的樂趣,也是只有蒙德人才能擁有的傲慢。
財富與快樂,公平與自由,人能在蒙德看見的一切,王所賜下的一切,他們全部可以與人慷慨分享——但是,只有王不可以。
這是我們蒙德的王。
這是我們所信仰的王。
只有我們才能去理解王,只有我們才能真正做到如何去愛著我們的王。
……也只有這種時候,彌怒才會有一種“自己果然還是外人”的感覺。
明明是那么開放的國家,偏偏在這種奇奇怪怪的地方展現出排外的屬性……不過因為這種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影響不到什么實際的東西,所以絕大多數的外地人也不會在意就是了。
王的性別如何,這件事蒙德人自己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所有會專門詢問迭卡拉庇安性別的外地人,無論他們問得是誰,曾經得到過什么樣的答案,問到最后往往也只會得到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帝君覺得那位大人是男性?”
“怎么說呢,這里面還有一些講起來很復雜的前情提要……”彌怒清了清嗓子,準備停下這個話題。
反正歸離集的討論再怎么離譜也不會比蒙德人自己更加自由,帝君認為那是位男性,金鵬卻覺得那應該是女王……不過考慮到之前烈風之主對金鵬的態度,就算真的叫錯了也問題不大,吧?
至于帝君,嗯——
反正他們兩個都已經打過一次了,打一次和打幾次本沒什么本質的區別,總歸又不影響歸離集和蒙德的真正合作,樂意打就去打吧。
就像他們真的管得住其中哪一位似的。
彌怒悻悻想著。
魈看起來卻有些苦惱的樣子,也許是之前的聯想和曾經摸過自己頭頂的手讓他下意識覺得烈風之主更傾向于女性的身份,可是帝君既然這樣認為,他是不是應該跟著改一改自己的想法……?
彌怒:“我勸你最好不要。”
魈茫然看著他,一臉疑惑:“為什么。”
巖夜叉一臉肅重,他的雙手搭在了魈的肩膀上,無比嚴肅的和他說道:“你和帝君選擇不一樣,至少還能保證
總有一個是對的。”
金鵬靠自己猜,就算真的猜錯了也不會挨打;
但是如果金鵬是對的,反而被帝君一不小心帶歪了思路,那結果如何就不一定了。
彌怒沉痛道:“帝君和烈風之主打起來是沒什么問題的,但是金鵬你就不一樣了——至少得把你保下來啊。”
魈:“……”
魈:“……?”
彌怒的表情有一種強自鎮定的心虛。
雖然很對不起帝君和夜叉一族已經宣誓過的忠誠,但是這種情況……他決定保小。
這也是為了大局考慮,嗯,大局。
魈看起來卻愈發茫然了。
……烈風之主的性別,居然會引發出這么嚴重的問題嗎?
彌怒:“……”
彌怒:“嗯……怎么不會呢。”
于是魈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了。
在他的印象中,巖夜叉的確是仙眾夜叉之中最可靠的那一位,他和浮舍是另一種完全不同類型的風格,浮舍平日里大大咧咧,卻能在關鍵時刻真正做到獨當一面的帥才;而巖夜叉心思縝密性情沉穩,比起領兵作戰也更加擅長出謀劃策,是帝君最為信賴的副手之一。
魈一貫覺得,若是帝君和浮舍都不在的話,大事上聽彌怒的話總歸是沒錯的。
“我知道了。”少年表情凝重的點點頭,看得彌怒都有些心虛,但是巖夜叉虛假的愧疚之情只在心中掠過一瞬,甚至連一點波瀾都沒驚起,他肅然拍了拍金鵬的肩膀,震聲道:“所以這件事情,就只能交給你了。”
魈:“嗯!”
魈:“……不過是要交給我什么事情?”
彌怒神情嚴肅:“你是知道的,最近歸離集周邊魔神騷擾不斷,妖邪叢生瘴氣滿溢,因為你最近的實力增長了許多已經可以獨當一面,所以帝君決定讓你留在這里,而我們暫時前往其他地方祛除邪祟,大概需要一陣子才回來。”
這是主要原因,次要原因就是其余仙眾夜叉們——主要是浮舍——大家一致認為,反正烈風之主肯定要過來的,與其他們七嘴八舌一不小心當著人家的面叫錯了什么稱呼,不如全都交給金鵬處理。
魈一臉嚴肅的應了,臨到出征那一天他還特意抽出一段時間過來告訴他們完全不用擔心,看得其余幾位仙眾夜叉神色各異,伐難捂著臉埋在應達肩頭哭喊著“我對不起金鵬啊”,被對方一臉沉痛地拍著后背;彌怒頂著其他夜叉們譴責的目光站在了人群最遠處,默默負手望天。
浮舍被其他的兄弟姐妹七手八腳推到了最前面,他看著金鵬那雙清亮亮的寫滿信賴的漂亮金瞳,沉默片刻,他伸出四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金鵬的頭頂搓到炸毛。
很好,看起來就更像是個鳥球了。
浮舍的元素力為雷屬性,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在揉亂金鵬頭發的時候指尖也帶了濃度不低的雷元素,魈的兩只手壓著一腦袋炸開的頭發,在自己努力半天也不曾成功后,終于還是沉著臉躲進了久不見人的工坊——頂著這樣的腦袋他可不想出去,哪怕他現在提著槍出去清理邪祟速度肯定會比之前快很多,也絕對不會有人活著看清他的樣子……但是果然還是不想出去!
金鵬咬牙切齒的整理著自己炸毛的腦袋,他端了一盆水放在面前專心致志地整理著自己的頭發,他太認真了,以至于伊萊恩進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個炸毛的未成年鳥球——這一次是字面意義上的,而少年回頭看見她的那一眼倏然睜大眼睛的反應,很明顯,精神層面也成功炸毛了。
面對這個反應,女王選擇將雙手優雅疊放在梣木手杖上,站在原地一步未動。
她安靜看著屋子里那只炸毛的鳥球在迅速環繞一圈屋內
布置,在身邊尋找到了最后的隱蔽地點,于是他飛快掀起被子把自己罩了起來,只是很可惜,這個動作做完之后隔著被子也能感覺到他慢半拍地僵硬——速度太快就是這點不好,腦子有的時候會反應不過來。
瞬間爆炸的羞恥心和與之伴生的崩潰絕望,讓那個被子團都在隱隱顫抖。
伊萊恩:……
現在笑好像不太合適。
她本來是注意到這里的夜叉氣息變得極淺,想著最近蒙德臨近海域邊境的麻煩不少,說不定歸離集這邊也是因為差不多同樣的原因才調走了一部分人手,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能打補丁的地方……
啊,不過看起來,比起土地上完全不著急的麻煩,補上未成年鳥球脆弱易碎的自尊心才是當務之急。
——摩拉克斯會把金鵬留下,她并不意外。
比起其他的仙眾夜叉,他與自己要親近得多,而自己的對他的寬容程度也的確是有目共睹。有些原本容易變得針鋒相對的事情由他來負責的話,處理的方式就會變得溫和許多。
比如說現在這個直接調走了大部分夜叉只是留下了魈的行為:換個角度,可以理解為摩拉克斯想要敷衍契約的內容,放緩清理的時間,換著花樣給她使絆子;但若是她愿意配合一下,也可以只是單純認為這是為了保護魈,避免這只未成年鳥球提前走上更加危險的戰場。
伊萊恩看著眼前的被子團,覺得此時選擇后者也未嘗不可。
“用這種姿態面見一位王,這應該不是歸離集教給你的東西。”
“……”
被子球沒有任何回應的打算,看起來有點想要將自欺欺人的裝死心態貫徹到底的意思。
女王甚至看到他偷偷摸摸地把被子一角往回掖了掖,一根毛都不想被她看到。
挺好。
伊萊恩心平氣和地想著。
她在蒙德養著個擅長撒潑打滾從來沒在意過形象問題的風精靈,而在歸離集這邊,她就得面對處于另一個極端的未成年鳥球。
……所以余是怎么淪落到現在這一步的?
鳥球的自尊心很重要,但是面見王的禮儀也很重要,伊萊恩克制了一下想要把梣木手杖砸上去的習慣性動作,只是在被子球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幽幽道:“現在回應的話,余還可以允許你以這副姿態與王對話。”
“……”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被子之中露出一顆仍炸毛的腦袋和金鵬怏怏的臉,現在從床上跳下來行禮已經來不及了,少年只能局促又羞惱地把自己竭力鎖起來,郁郁不樂地低下了腦袋,慢慢道:“……大人。”
“冒犯到您的地方非常抱歉……”伊萊恩還沒說什么,他已經先一步開口道歉了,“只是這副樣子實在是有些不太合適見您,因為這里平日里不會有人打擾,所以我是想著收拾好再出去的。”
伊萊恩無奈地看著他。
這只鳥球非常讓人欣慰、也是非常容易讓人感到頭疼的一點,就是比起自己,他更加習慣把別人的命令和要求放在更前一位。
倒是不難理解摩拉克斯不愿意帶著他的行為了……若是把金鵬帶上其他的戰場,這小孩說不定真的會因為這種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性子把自己折騰得亂七八糟,女王的手指敲了敲梣木手杖,腦子里轉了一圈接下來應該干點什么好,最后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金鵬毛茸茸的頭頂上。
金鵬的發質細軟濃密,即使是被雷元素折騰了一圈,也能看見發絲在空中柔柔飄蕩的樣子,這副樣子與其用狼狽來形容,看上去倒更像是還沒來得及被梳理整齊的幼鳥的柔細絨羽。
……現在還真的是個字面意義上的鳥球啊。
“再如何冒犯也不會比你與我最初見面的時候
更加冒犯。”
少年的腦袋垂得更低,只是溫聲應是。
女王輕咳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她的流風早已吹過這里的每一處角落,但是以防萬一,她還是似是不經意間問了一聲:“其他夜叉已經離開了?”
“是的。”少年神色一緊,下意識地辯解道:“但是請您不用擔心,我一人也可負責這里的全部工作——”
“哦,那個暫時不著急。”
伊萊恩心不在焉的應著,她的手指微微一曲,風元素凝結的梳子已經被她握在了手里,女王把梣木手杖放在了一旁,在魈茫然的注視中緩緩起身,對著他擺了擺手。
“你這一腦袋的雷元素也不知道是誰給你的,與其等你整理好,余來幫你處理吧。”
魈明顯一呆,下意識往后縮了縮,“怎么好讓您做這種事情……”而且這種程度只需要用風元素驅散一下就好了,根本沒必要親自動手——
只是他的后半句話在那雙手不容直接落上自己頭頂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王的命令一如既往沒有給人拒絕和反駁的余地,一時間屋內只有梳子穿過發間的細微聲響,和自己竭力壓制的呼吸聲。
“……”
少年抿緊嘴角,感覺到陌生灼燙的溫度一點點爬上他的耳廓和顴骨,對方的手指纖細,力度輕柔,梳齒輕輕擦過自己的頭頂,甚至沒有扯痛過他的一根頭發。
而且……他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這的確是一雙女性的手。
他能感覺到那只手在結束梳理動作后并沒有就這樣冷漠地離開,而是借著梳理的動作,慢慢撫摸著他的頭發。
他握緊手指,不敢說話。
這樣的時間長一點就好了。
少年垂著眼想著。
這樣只屬于我的時間、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時間——
……他只是希望它長一點,再長一點。
伊萊恩專心致志地,借著風王結界的隱藏,她看著自己穿梭過少年夜叉頭頂發絲的手指,稍微揚起了一點嘴角。
哎呀
女王陛下滿心愉悅的感慨起來。
真的是幼鳥絨羽一樣軟綿綿又毛茸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