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神祇(6)
唐彥難得那么安靜耐心地聽完塞西埃利這么長的一段話。
他勃然大怒:“老頭, 你拿我兒子當誘餌?”
“他盯上的不是星煜,是你唐彥, 你不明白嗎?”
唐彥明白, 但他不認同:“那你也不能讓星星跟著他,這人明顯有問題,多危險啊!”
“唐彥,我不是你們家的管家!”好脾氣的塞西埃利也發火了, 可他猶豫半晌, 終究不舍得不管, “星煜也不小了, 他是大魔法師的兒子,你以為他能平靜多久?”
“大魔法師……你見哪個大魔法師每天被豬追?”唐彥自嘲地說。
他哪里算是大魔法師?不過喪家之犬罷了。
唐彥抬頭望天, 空中有飛鳥長翔。
“塞西, 我明天出發,去圣城。”唐彥驀然心情有些低沉,然而他很快調整過來,“抄近路,不經過晨曦,就沒法去看你啦,可惜吧?”
“我真是謝天謝地!”塞西埃利惡狠狠地說道, “剛剛不是還很堅決,怎么現在舍得從你的烏龜殼里出來了?”
“哼, 敢冒充我大哥,那人該死!”唐彥眼神兇狠。
塞西埃利慢悠悠道:“我看不是吧,難道不是為了星煜嗎?”
“我提醒你一句, 那少年有很大可能是被利用的,而且星煜很喜歡他。”言下之意, 你可千萬不要對人家做什么。
唐彥十分詫異:“你居然會替冒牌貨說話?”
而且還拿他兒子唐星煜當借口。
塞西埃利嘆了一口氣,“等你見到他就知道,實在太像了,你很難不對他愛屋及烏、網開一面。”
“我才不信,沒有人能模仿出我大哥萬分之一二!”唐彥信誓旦旦。
塞西埃利瞪了他一眼,揚手擊碎水鏡。
每跟他聊一分鐘,自己的壽命就要被氣得減一年。
*
唐星煜簡單收拾了行囊,一個晚上都沒有多呆,直接就跟著沈明澤離開。
不在學校待到截止時間最后一秒,是他僅存的驕傲!
沈明澤不急著趕路,是以沒有動用神通,就聽從唐星煜的領導,順著對方規劃好的路線慢悠悠地前進。
就讓他最后再自私一次吧,他還想多看看這個世界。
兩人去了翡翠小鎮,那里有離赫安山脈最近的傳送陣。
可比較糟糕的事情是,他們沒有足夠的錢。
這種遠距離傳送陣是出了名的昂貴,就算只是小型的也一樣。
沈明澤兩手空空地來,唐星煜只有平時勤工儉學攢下的一點小錢,根本沒辦法讓他們傳送。
那就只能現掙了,反正賺錢很簡單。
“明、明澤,我們一定要這樣嗎?”唐星煜與一具白骨骷髏遙遙相望,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沈明澤很認真地點點頭:“是你自己說也要出一份力的,亡靈騎士胸前那一根骨頭很值錢,你加油!”
他們這段時間的路費都是沈明澤出的。
大魔法師來錢的方法很多,高級的魔藥、特殊的卷軸、稀有的材料,每一樣都是有價無市,可遇不可求。
恰好,這些方面沈明澤都“略懂”一點。
翡翠小鎮地方不大,各種場所卻十分齊全,當然也包括拍賣場。
沈明澤帶著唐星煜從里面轉了一圈,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個腰纏萬貫的富翁了。
唐星煜跟著沈明澤的這段時間,可以稱得上過的十分滋潤,每天山珍海味地吃著,人都胖了三斤。
他不是會為了一點小便宜沾沾自喜的人,雖然沈明澤表示無所謂,可他還是有些過意不去,說什么也要為他們的旅游事業添磚加瓦。
沈明澤當時聽完他的豪言壯語,點點頭表示欣慰和贊賞。
第二天專程繞路帶他來了嘲顱山谷,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亡靈騎士的窩。
熟練得像是回自己家——如果忽略他來此的目的的話。
沈明澤鼓勵地拍了拍唐星煜的肩膀,“相信我,你可以的,記得我教你的技巧。”
他縱身躍起,輕飄飄落到一旁的山丘上,“去吧星煜,如果能解決它,我們今晚就能去奧卡茲餐廳大吃一頓。”
“奧卡茲。”唐星煜目露向往,誰不想去奧卡茲吃一頓飯呢?據說里面的每道菜都是用魔法烹飪,不僅味道鮮美,還能滋養魔力。
唐星煜在心底給自己加油鼓勁,勇敢地向前邁了一步。
骷髏空蕩蕩的眼眶里閃爍著幽藍,揮舞著白色的鐮刀,朝唐星煜奔去。
唐星煜當機立斷,深吸一口氣,轉身逃命。
“救命救命,這個真不行,啊啊啊大哥別追了,我錯了我錯了,明澤!!!”
沈明澤皺眉,力量型的亡靈騎士動作不敏捷,唐星煜這樣一直逃跑,它根本追不上。
那就起不到鍛煉的作用了。
沈明澤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虛虛畫了一個圖案,也不見他念動咒語。空氣微微蕩開,亡靈騎士被定在了原地。
“啊啊啊啊啊!”不知道身后發生了什么的唐星煜還在逃命。
“星煜,星煜。”沈明澤嘗試叫了兩聲,滿腦子都是逃命的唐星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聽不到。
“啊啊啊啊明澤啊——”
沈明澤為難地想了想,指尖輕點虛空中方才畫下的圖案,下一秒唐星煜也被定格。
他保持著一個略微有些滑稽的姿勢,總算能夠冷靜下來。
唐星煜跑的時候慌不擇路,如今一看才發現自己一直在這片地方繞著沈明澤打轉。
像極了揮舞翅膀不敢飛翔只敢繞著向老母親求救的雛鷹。
自認已經是個勇敢的成年人的唐星煜臉頰爆紅。
他剛剛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做出這么丟臉的行為?
沈明澤打了一個響指,保持著向前趨勢被定住的唐星煜向前踉蹌了幾步。
“明澤,我……”唐星煜期期艾艾,羞愧地說不出話。明澤已經幫他做了這么多,可他還是這么讓人失望。
沈明澤溫聲安撫,“是我太著急了,沒關系,我們換個目標也是一樣的。”
亡靈騎士被譽為來自地獄的使者,一般的中級魔法師見了都得發怵,更何況是連初級魔法師都還不是的魔法學徒?
或許應該從魔獸入手,循序漸進才是。
魔獸與霸天這種可以被契約的靈獸不一樣,魔獸沒有且不可能誕生神智,只有殺戮的本能。
雖然等級高的魔獸也很難纏,但他可以找個等級略低的,讓唐星煜先練練手。
沈明澤想,其實也不用這么著急。
他活不了多久沒關系,還會有別的人保護唐星煜。
而且則鳴大陸如今安全得很,在希爾的領導下欣欣向榮。
所以其實沒必要如此急切地讓唐星煜快速成長起來。
“不用換,我可以的。”唐星煜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
他不是相信自己,他是相信沈明澤。
既然明澤覺得他能打敗亡靈騎士,那他應該試試。
慘白的骷髏“嗷嗷”地嚎叫著,死命掙扎,可它還是被迫一動不動。
如果它能聽得懂人話,想必會更加生氣。
沈明澤微微笑了笑:“好,那我們再試一次。”
他向遠處后退了幾步,骷髏身上的咒語被解開。
它原本正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提腳往前邁,怎料束縛解除的猝不及防。亡靈騎士用力過猛,沒把握好平衡,身體往前趴倒,給唐星煜行了一個大禮。
“哈哈哈哈……哈、哈。”唐星煜沒忍住大笑了幾聲,就見亡靈騎士仰起頭,眼眶里藍色的光芒更盛,雖然沒有白骨沒有表情,但還是神奇地能從臉上看出幾分猙獰來。
唐星煜笑聲越來越小,他不自覺地倒退兩步。
沈明澤也覺得這個畫面有點好笑,他忍俊不禁,“星煜,聽說奧卡茲出了新品,你不想試一下嗎?”
“新品?試!”唐星煜眼睛一亮,亂叫著沖了上去。
亡靈騎士手掌往地上一拍,整具白骨躍起,站穩落在地上。
“星煜,別沖動,聽我指揮。”沈明澤指尖魔力涌動,做好了以防萬一的準備。
“往右三步,蹲下,攻擊你的左手邊。很好,現在往前一步,左前方,用我昨天教你的攻擊魔法……”
唐星煜腦子里一片空白,機械地按照沈明澤的話語動作,一點兒也沒思考和猶豫。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占了上風,簡直是在壓著骷髏打。
唐星煜頓時興奮起來。
他真是出息了,魔法學徒都能干的掉亡靈騎士了。
不愧是他,未來的大魔法師唐星煜!
沈明澤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戰斗的時候不要走神。”
這也就是他在一旁掠陣,不然多危險?
沈明澤到底沒忍心說的太嚴肅,他和緩了語氣,“你做的很好,星煜,接下來用沼澤魔法,不要讓它跑了。”
良久,骷髏終于不甘心地吼叫了一聲,倒在地上,散成了一堆白骨架子。
“很簡單,沒什么可怕的,對嗎?”沈明澤眉眼彎彎,戰斗的硝煙一點兒也沒有波及到他,他仍是一塵不染、溫柔干凈的模樣。
許是陽光太晃眼,唐星煜莫名恍惚了一瞬。
這一刻,他竟然覺得眼前這人與俗世格格不入,仿佛從來不屬于人間。
“星煜?”沈明澤奇怪地問。
唐星煜回過神,雀躍道:“明澤,奧卡茲!”
“好。”沈明澤笑了起來。
唐星煜心頭又出現了那種怪異的感覺,他晃晃頭,將這種荒唐的想法忘掉。
就算沈明澤是神,不食煙火,他也是則鳴大陸的一員。
怎么可能不屬于這個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沈明澤有職業病,見誰都想培養~
第82章 神祇(7)
唐星煜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手中瑩白如玉的骨頭, 那是從亡靈騎士的胸口抽出來的,光澤流轉, 一看就很不同尋常。
這是許多魔藥的制作過程中不可缺少的材料, 價值連城。但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奧卡茲的一頓大餐。
唐星煜也知道自己能滅殺亡靈騎士大半都是沈明澤的功勞,這并不妨礙他鳧趨雀躍、活蹦亂跳。
縱觀天下這幾個鳳毛麟角的大魔法師,哪個能在還是魔法學徒的時候就斬殺亡靈騎士?
他們又沒有沈明澤。
運氣也是一種本事啊!唐星煜意氣風發, 自覺自己前途不可限量。
他正昂首闊步往前打算進城, 突然被沈明澤抓住了手腕。
“啊?”唐星煜疑惑扭頭。
清風送來遙遠的哭聲與叫罵聲。
“滾出我們村子, 小乞丐, 這里不歡迎你!”
“□□徒,只會帶來厄運, 讓他走。”
“像你這樣骯臟的邪神信徒, 要是放在以前,是要用火燒死的。”
現在有了圣殿的管控,才只是把人趕了出去,沒敢殺人。
孩童的聲音稚嫩,低低地傳出幾聲壓抑的痛呼。
“不許、不許你們這么說,他不是……”小孩兒的聲音聽起來怕極了,可還是鼓起勇氣反駁。
“還敢頂嘴?我看他是把靈魂出賣給邪神了。”
“小小年紀就成了這樣, 長大了一定會帶來更多災厄的。”
“我看圣殿就不應該取消火刑,只有用火燒死, 才能讓他們的靈魂重回圣潔。”
從前人們用極盡殘忍的手段對付與自己信仰不同的另一部分人。
如今他們不再信仰神明,卻還是容不下與自己不一樣的人。
沈明澤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
人是因無知而愚昧,與信仰無關。
唐星煜越聽越憤怒, 他的性格從來算不上沉穩,沖動之下什么都沒思考, 提著白骨就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趕去。
沈明澤沒有阻止,他用上了咒語,速度比唐星煜還要快上幾分。
沈明澤閃身進了包圍圈,輕聲說了一句“別怕”,他抱著小孩子躍了出去,遠離兇神惡煞的村民。
只來得及匆匆叮囑了一句姍姍來遲、面目猙獰的唐星煜,“星煜,別傷人。”
沈明澤將懷中的孩子放下。
他們如今的位置能大致看清村口發生的事情,卻不能清晰聽見聲音。
既能監督唐星煜,又不至于把這孩子嚇到。
這孩子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骨瘦嶙峋,身上還有不少紅腫和淤青。
沈明澤伸出手,手心氳出一團暖光,輕輕撫過他的傷口。
“哇。”小孩兒眼中倒映著沈明澤手上點點閃爍的光芒,他看著自己的傷口瞬間消失不見,情不自禁發出一聲驚嘆。
小孩兒一直很冷靜,不知他曾經都經歷過什么,對今天的一波三折有種習以為常的淡定。
他乖巧禮貌地道謝:“謝謝哥哥。”
沈明澤半蹲下來與他平視,含笑問:“叫什么名字?”
小孩兒紅著臉,搖搖頭,“我沒有名字。”
從前爺爺還在時叫他“小寶”,后來他一個人了,見到他的人都直接叫他“小乞丐”。
他好像一直都不需要名字,所以也沒認真為自己取過名字。
“這么慘?”解決完回來的唐星煜剛靠近就聽到了這句話,他條件反射脫口而出,說完看著對方濕漉漉的眼睛頗覺心軟。
唐星煜戳了戳沈明澤,“明澤,你給他取個名字吧?”
沈明澤微笑著摸了摸小孩兒的頭,“你愿意嗎?”
小孩兒期待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嗎?”
“當然。”沈明澤說:“我姓沈,沈明澤。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姓。”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柔和:“沈望,怎么樣?希望的望。”
沈望用力地點頭,眼里滿是欣喜:“我喜歡這個名字,謝謝哥哥。”
“喜歡就好。”沈明澤淺笑,“沈望,你愿意跟我離開這里嗎?我認識一個人,很適合當你的師父。”
百分百的光屬性親和度,從前被稱為“神眷體質”,天賦卓絕,是天生的魔法師。
——和希爾一樣。
沈明澤遇見希爾時,他也和沈望差不多年紀,不得不說是一種緣分。
希爾善良、惜才、同理心強,只要到時不讓他知道沈望與沈明澤有關,他會是沈望很好的引路人。
沈望不在乎師父不師父,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大膽地表露自己內心的憧憬向往:“我想跟著你,哥哥。”
“好。”沈明澤應的很是果決堅定,認真得像是對天地宣誓,要把眼前這個小小的孩子當做自己的責任。
沈望眼眶一熱。
他從前多羨慕別的小孩有人管教,哪怕是呵斥也好。
如今他終于不是自己一個人了。
唐星煜有些糾結,他把沈明澤拉到一旁,“可是明澤,他是神的信徒欸。”
這是剛剛聽村民們說的。
唐星煜的聲音不算小,一方面他本就不喜歡背后說人壞話,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沈望聽到了可以反駁他。
或者表態以后不再信仰邪神也行。
沈明澤微微愣了半晌,有些復雜地看向沈望。
沈望目光一顫。
他覺得自己幾乎要退縮了,可囁嚅半天,最終還是帶著哭腔問:“哥哥也覺得神是壞神嗎?”
——竟是寧愿與他們分道揚鑣,也不要放棄自己的信仰。
如今天下只有一個神,因此“神”這個字也就獨屬于深淵之神。
這個小孩子,是沈明澤的信徒。
唐星煜撓撓頭,他對這么可憐的小孩兒說不出重話,只能不甘示弱地反駁:“哪里是我們覺不覺得的問題,本來就是啊!”
沈望不理唐星煜,他固執地看著沈明澤,等待一個答案。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兩個人同時救的他,可他內心對沈明澤就是要更親近、更信任一點。
別人要是質疑他的信仰,他只是會很生氣,可這人要是也否定,他一定會很難過的。
沈明澤嘆了口氣,“你為什么信仰他,我記得……神被擒獲的時候,以你的年紀應該還沒出生。”
“他什么都沒幫過你,你為什么信他?”
“因為神是很好很好的神。”沈望不假思索,“爺爺說,神是天底下最強大最溫柔的存在,他救過爺爺,如果不是他,爺爺早就死了。”
沈望是爺爺撿回來的孤兒,如果世上沒有了爺爺,他應該也會凍死在那片雪地之中。
“這樣嗎?”沈明澤喃喃自語。
沈明澤其實已經忘了自己救過多少人。
那時戰火連天,哀嚎遍野,有很多人連參戰的資格都沒有,可他們也決定不了自己的生死。
甚至因為沒有人的計劃里有他們的存在,所以他們被波及后無聲無息地死去,也沒有人注意。
唐星煜嗤笑一聲,“你爺爺是騙你……不,你先別哭,我的意思是、是……你爺爺也被騙了!”
唐星煜手忙腳亂地解釋:“可不是我胡說啊,你去外面問問,全天下誰不知道是神造成了深淵啊。”
“那是因為全天下人都被蒙蔽了。”沈望篤定地說:“如果大家奈何不了深淵,那怎么可能打敗神?深淵這么可怕,當年黑暗神想要讓整片大陸陪葬都沒能制造出像深淵一樣危險的東西,憑什么認定這是神做的?”
“爺爺說,神絕對不可能會傷害世人。”沈望很相信自己的爺爺,是以這話說的斬釘截鐵。
當時爺爺已經很老了,經年累月的奔波逃亡壓垮了他的身體,他睜著渾濁的眼仰面躺在破屋的爛草席上,透過缺了一塊的房頂看高遠的天空。
爺爺已經不是很清醒,說話間顛三倒四,他拉著沈望的手,重復地說了很多次:“小寶,如果你見過他就會知道,他不會的,所有人只要見過他一次,都不會相信這件事。”
爺爺總說自己比很多人都要幸運,他于生死關頭被拯救,又在絕望之際窺見天光。
他記不清神的眉眼,可僅僅那一瞥而過的驚鴻,就讓他從春秋鼎盛,惦念到了蒼蒼暮年。
沈望時常在腦海中勾勒神的身影,就著爺爺的只言片語,嘗試著一次次描繪。
可是,人能畫出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畫不出美好本身。
沈明澤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中依稀有遼遠的悲傷,他溫柔地撫過沈望的頭頂,“爺爺說的,也不一定都是對的,沈望,你要自己去看。”
不要輕易付出自己的信仰,沈明澤已經沒有資格擁有信徒了。
沈望口中的爺爺,那位老人至死都在期待著神明,可沈明澤拿什么回應?
他是戴罪之身,擔不起太過沉甸的信任。
換做另一個人說爺爺可能是錯的,沈望指定要與他對辯。
可這人是沈明澤,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又太過悵然,沈望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我真搞不懂。”唐星煜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你因為神被剛剛那群人打的時候,神在哪里?他什么都幫不了你,這樣你還要信他?”
沈望特別認真地回答他:“信仰不是為了從神那里得到幫助,是希望他能過得好。”
孩童青澀稚氣的語調夾雜著幾乎要滿溢出的誠摯,隨著沈明澤的一聲嘆息,緩慢地消散在了空氣中。
——“我希望神能過得好,很好很好,比我、比任何人都要好。”——
作者有話要說:
沈小望:我希望看我們的天使哥哥天使姐姐們也能過得很好很好~
第83章 神祇(8)
夜涼如水。
沈望許多年沒有睡過一次好覺, 如今身處在一個讓他覺得安全放心的環境,困意便一下子襲來。
不缺錢的沈明澤訂了三個最高檔的房間, 沈望一接觸到柔軟舒適的床鋪, 便沉沉睡去。
一向嘻嘻哈哈沒個正形的唐星煜卻始終很沉默,連奧卡茲的大餐都沒讓他重新展露笑顏,吃完飯獨自離開。
仿佛沈望說過的話給了他很大的打擊。
沈明澤為沈望調好了適合他的魔藥,推開房間, 走入樓下的小花園。
月光籠罩下一切都顯得朦朧, 唐星煜安靜地倚著欄桿, 像是有千愁萬緒。
沈明澤安靜地走到他旁邊, 與他一起仰頭望月,“在想什么?”
唐星煜搖了搖頭, 沒有說話。
不是他不想回答沈明澤, 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煩惱些什么。仿佛從深淵之神那個話題開始,他的情緒就莫名地低落下去,連他自己也無法調節。
沈明澤無聲地轉頭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在心底嘆了口氣。
“對了,還沒來得及問,星煜,你是唐彥的兒子?”唐星煜和唐彥長得并不像, 如果不是塞西埃利那一番話,沈明澤還真沒往這方面去想。
畢竟在他定格的記憶里, 唐彥都還只是個孩子。
唐星煜有些詫異:“你認識我父親?”
他當著塞西埃利的面可以直呼其名,在其他不知道這件事的人面前,還是會給唐彥留些面子。
只不過, 先不說沈明澤來自西大陸,單從他的年紀上看, 就離唐彥有些遙遠。
他們怎么會認識?
“鼎鼎有名的大魔法師,有所耳聞。”沈明澤語氣贊嘆,像是很崇拜唐彥。
“他真的是大魔法師?”唐星煜更詫異了。
沈明澤也很驚訝:“你不知道?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是大魔法師了。”
這等天賦和實力,世間少有。
唐星煜勉強笑了笑。
不是沒有人告訴過他。
杰拉德叔叔不止一次對他講述過唐彥的傳奇故事,可他一直把那些話當做玩笑。
哪里有這么窩囊的大魔法師?他以為能認識晨曦學院的校長,已經是唐彥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了。
“唐彥怎么了?”沈明澤的眼里染上了擔憂。
這是不正常的。
大魔法師世間少有,每一個都是追隨者眾。他們的名字有資格被刻在最高的赤脊山頂,受萬人頂禮仰望,怎么會連自己的兒子都沒聽說過?
唐星煜聞言有些奇怪,沈明澤的態度可不像耳聞而已。
他嗤笑一聲,略微諷刺地說:“他很好啊,有豬有羊,大農場主。”這樣的成就放在普通人身上算是很了不起,但對于大魔法師而言,這種境遇實在稱得上落魄。
沈明澤眉頭緊皺。
到底發生了什么?唐彥應該在希爾身邊才對。
他們四人會彼此扶持,相攜著走過山水萬程,共同守護則鳴大陸。
他們應該是全天下人心目中的英雄,唐彥不該如此籍籍無名,僅是一位農場主而已。
“那你聽過希爾、江洗秋、梅瀾嗎?”沈明澤話語間略微有些急切。
“希爾我知道,圣殿殿主,實力最強的大魔法師,人類領袖。其他兩個是誰?”唐星煜好奇地問。
居然能與希爾并列放在一起,難道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沒,也許是我記錯了吧。”沈明澤說。
他抬頭,看著星星點點的夜空,擔憂著曾經并肩而行的同伴。
從前他們還很弱小的時候沈明澤沒有擔心過,因為他們總在一起,凡事都有他看著。
即使遇到無法解決的危險,他也能保證自己會死在他們面前。
然而如今他已沒有了與他們出生入死、為他們保駕護航的資格。
所以他只能擔憂。
*
梅瀾同樣沒有睡。
她踏著濺落一地的月華,暢快淋漓地舞了一套劍法。
而后收劍入鞘,仰頭喝了一大口酒。
她已經失眠了很長時間,總是得清醒地過了很多天才能淺淺睡上一會兒。
反正大魔法師不睡覺也不會死,梅瀾也就不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
旁邊的傳影魔法陣忽然亮起了淺淺的光澤,一道虛影出現在了陣法中心。
梅瀾瞥了一眼,冷淡詢問:“何事?”
“阿瀾,你在深淵也待了很久,我讓喬舒亞過去,你回來圣殿休息一段時間吧。”虛影含笑道。
梅瀾自顧自地喝酒,她晃了晃空蕩蕩的酒壇,聲音冰冷:“不必。”
虛影似乎是僵了一瞬,然而他很快調整過來,語調更加柔和:“我們也很久沒一起聚過了,你難道不想見見我和洗秋嗎?”
他聲音輕快,像是朋友間的調笑和嬉鬧。
可回應他的是依然還是冷冰冰的兩個字:“不想。”
梅瀾面無表情地盯著虛影,眼神冷冽,出口的話語猶如摻著碎冰,“別學他說話,希爾,你不配。”
誰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
希爾臉色幾經變換,他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妥協似地勸說:“阿瀾,這么久了,你也該走出來了。”
梅瀾抬眼,見他看起來不像是有要事要說,干脆利落地關閉了陣法。
雖然這種關閉沒什么用,如果希爾想的話,他立即就可以再次開啟。
可他但凡有點眼色和自尊心,就不會在如此明晃晃的拒絕下還來說這些無關痛癢的私人小事。
希爾坐在富麗堂皇的辦公室中。
房間很大,只屬于他一個人,外面布了魔法陣,沒有人能在不經過他同意的情況下進來。
是以希爾放心地癱靠在椅背上,放縱自己的無助與難過。
他曾經對沈明澤也有過愧疚、有過懷念、有過不舍,他曾經也掙扎過要不要把沈明澤放出來。
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距離那些相濡以沫的過往太久了,時光如流水,早已沖淡了所有的情感。
不論回憶再怎么深刻,也不可能擋住歲月侵蝕,最多只能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證明生命中曾經出現過。
——唯獨沈明澤。
事情過去了這么久,他依然是所有人腦海里不可磨滅的存在。
希爾眼神茫然,他得承認,他對沈明澤是有過嫉妒的。
有太多復雜的情感積壓在心底,到最后,連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其中有沒有恨意。
梅瀾在空間納戒中翻找了一通,遺憾地嘆了口氣。
她儲備的酒又喝完了,明天去找唐彥拿吧。
深淵其實不用她一直守著,隔三差五來看看就好。
再不濟,圣殿多的是人,完全可以多讓幾個人輪流值班。
可梅瀾還是離開了圣殿。
她獨自在深淵外支了營帳,只身孤影過了三十二年。
二十年前深淵經常異動,她有時還會回去同希爾和江洗秋兩人商量對策。
后來深淵停滯之后,她便不回去了。
無聊時便去找唐彥喝酒,在農場待上兩三天,便又回了深淵。
梅瀾要做一道屏障,護著那人摯愛的世界。
她守在這里,也像是守著那人。
*
沈明澤不是普通的神,他對則鳴大陸的掌控力極高,冥冥間能夠感應到那四人的靈魂。
知道他們安然無恙,沒有性命之憂,沈明澤便也沒那么擔心。
他看向情緒消沉的唐星煜,回想起白天發生的事,猜測道:“星煜,你很討厭深淵之神嗎?”
“很討厭。”唐星煜不假思索。
沈明澤了然地點點頭,他說:“討厭深淵之神很正常,沈望還小,他以后接觸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會明白過來,你不用耿耿于懷。”
“我不是介意這個。”唐星煜猶豫,“……其實我知道我不該討厭他的,很沒有道理。遷怒實非君子所為,可是,我控制不住。”
唐星煜自嘲地問:“我是不是很糟糕?”
沈明澤定定地看了看他,柔聲問:“我能知道為什么嗎?為什么你會認為這是遷怒?”
唐星煜沉默了很久,他轉身仰頭,忽然問了一句聽起來不相關的話:“你覺得,我的名字怎么樣?”
“很好聽啊,星光滿天,煜煜生輝。”沈明澤也微微抬頭,望向漫天星辰,溫柔含笑,“你的父親非常愛你。”
“才不是。”
唐星煜故作不在意,語調漫不經心:“他說……那人是日月,要我做拱衛他的星辰。”
沈明澤猛然轉頭看向唐星煜,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氣憤。
“星煜。”他喚道。
唐星煜循聲扭頭,沈明澤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十分認真地說:“你確實應該生氣,唐彥不該這么騙你。”
“你覺得他是在騙我?”唐星煜有些好笑,怎么覺得沈明澤比他還在意這件事情。
“當然。”沈明澤說:“你若覺得不平,下次見面便打他一頓,如果動手的是你,他一定不會還手。”
沈明澤溫柔而篤定地對他保證:“因為你是他的兒子,他愛極了你。”
沈明澤憤怒地想,唐彥要是敢還手,自己一定用魔法將他定滿整整三天。
不管是出于玩笑還是沖動下的氣話,無論如何,不能對一個孩子說出這種言論。
唐星煜愣住。
盛夏的夜晚與靜謐無關,各式各樣的蟲鳴聲交相應和,微風拂過繁茂的樹葉,嘰嘰喳喳、窸窸窣窣。
唐星煜難以置信:“你真的只是耳聞嗎?我怎么感覺你這么了解他?”
已然又恢復了活力四射的模樣。
沈明澤于是微微揚唇,笑而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
唐彥突然感覺背后一涼。
第84章 神祇(9)
唐星煜連連打哈欠, 眼睛微微瞇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合上, 看上去困得不行。
他昨晚和沈明澤道別之后也睡得并不好, 夢里有光怪陸離的畫面交錯拼湊,時不時便會驚醒。
唐星煜和唐彥的矛盾當然不止是那一句話而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沈明澤說唐彥愛他, 因為他是唐彥的兒子。
可如果, 他不是在唐彥期待中出生的孩子呢?
印象中, 唐彥總是很忙, 三天兩頭不回家,回來也總是待不了多久又匆匆離開。
他有他的星辰大海, 有他的雄心抱負, 哪里顧得上唐星煜這個累贅?
沈明澤遞過去一瓶淡藍色的魔藥,關切道:“要是很困,吃完早餐就再回去多睡一會兒吧。”
奧卡茲餐廳有專門的特色早餐,限時供應,錯過了這個點就吃不到了。
唐星煜睡眼惺忪,還是堅持著從床上爬起來,對這一頓早餐異常執著。
唐星煜也不問沈明澤遞來的是什么, 接過魔藥一飲而盡,眨眨眼, 覺得昏昏沉沉的腦袋輕松了很多。
“明澤,你好厲害,你怎么什么都會啊?”唐星煜贊嘆。
沈望于是也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沈明澤。
沈明澤笑了笑, “很簡單啊,你們要是認真學, 也能會的。”
唐星煜想了想魔藥復雜的配比和計算公式,心有余悸般打了個寒顫:“算了算了,反正有你在,我沒必要會。”
“我也不會一直都在的。”沈明澤輕飄飄地說,語氣隨意,像是在說一個無足輕重的話題。
“也是,你要回西大陸的。”唐星煜已經開始不舍了,“沒關系,我以后會經常去找你玩的。”
不管沈明澤是不是他心目中一開始認定的小可憐,不管這人是被追殺逃亡至此,還是偷偷離家歷練的貴族少爺,都是他唐星煜的好朋友。
唐星煜心里想,就算是沈明澤要與他決裂,他也不肯輕易答應的。
可惜人的情感啊,實在是一件難以捉摸的事。
唐彥當初玩鬧似地拉著江洗秋要與他歃血為盟、義結金蘭的時候,也斷然沒有想到他們會走到如今這地步。
就像是現在的唐星煜也沒有想到,沈明澤說的離開,離開的不只是東大陸。
他還太小,生離死別離此刻的他還太遠太遠。
在唐星煜眼里,能想到的最遠的分別,就只是東大陸和西大陸。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可奈何橋下的忘川河,足以阻斷所有的思念。
唐星煜小聲嘟囔:“都怪深淵。”
如果不是深淵,他從東大陸過去西大陸就能方便很多,不像現在這樣,莫斯維亞的大型遠距離傳送陣實在太貴了。
“你別亂說。”沈望委屈地瞪他。
“喂,我罵的是深淵,又不是深淵之神,你自己都說深淵不是神造成的。”唐星煜自覺扳回一城,洋洋得意,一點兒也沒意識到他針鋒相對的對象是一個小孩子。
看著沈望無話可說的憋屈模樣,唐星煜快樂地切下一塊小蛋糕:“明澤,這小屁孩說的有道理啊,你說深淵真的是神做的嗎?”
仿佛談論的對象不是自己,沈明澤平淡地說:“就算不是他做的,也是他造成的。”
所以他如今受到什么樣的待遇和唾棄,也都是應該的。
“你怎么又知道?”唐星煜上下打量沈明澤,他們明明差不多年紀,甚至沈明澤看起來比他還要小,為什么這人好像什么都知道?
唐星煜開玩笑地說:“明澤,你不會真的是塞西埃利校長的故人吧?”
沈明澤一本正經:“我是。”
“哈哈哈哈哈,明澤,沒想到你還挺幽默。”唐星煜大笑出聲。
天下第一大騙子難得說一句真話,可惜聽到的人卻不信。
沈明澤遺憾地想,要是小一知道這件事,一定會鄙視地嘲笑唐星煜的。
奧卡茲餐廳沒有包廂,就算再有錢,也只能坐在大廳。
大廳并不擁擠,桌椅擺得松松散散。
每一桌客人之間都隔了一段距離,四周籠著朦朧的刺繡作為屏風,其實環境要比一般餐廳的包廂還要好。
奧卡茲餐廳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黃昏戰役以前,不同神明的信徒間相互攻訐,只言片語都能成為證據,奧卡茲深受其害。
因此專門把所有的包廂全都撤掉,幾乎把“隔墻有耳”幾個字刻在屋頂,提醒進來的人“吃飯的時候可以閉嘴。”
于是在奧卡茲不談機密、不談要事、不談政治慢慢也就成了潛規則。
陰差陽錯之下,奧卡茲反而更受歡迎了。
畢竟不能說的內容不會說,也就代表著說出的話是希望讓其余人知道的。
這里成為了有錢人家心照不宣的信息發布地與八卦交流中心。
瑪麗阿姨上午說完要給女兒找未婚夫,下午有意向的人家就上門拜訪了。
喬治先生苦惱地抱怨自己不喜歡熱鬧,之后他的生活就清凈了很多。
唐星煜喜歡奧卡茲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這個,他享受這種“暢所欲言”的文化氛圍。
“嘿,伙計,我最近可頭疼了。”
“噢天哪,發生了什么?”
“我收到了精靈的請柬,可你是知道的,精靈族很久沒有現世了,我根本不知道應該準備什么禮物。”
“噢朋友,你提醒我了,我也要開始頭疼了。”
“難道你也……”
“唉。”
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沉默了。
這種就很明顯,就是來顯擺的。
沈明澤疑惑地問:“精靈族避世了嗎?”
唐星煜一時無語,“為什么這種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你反而不知道?”
“哥哥,精靈很久以前就宣布封閉精靈之森,不允許精靈以外的種族進入了。”連沈望都知道。
唐星煜補充說:“精靈高傲,本就不喜歡與外人往來,避世也不奇怪,相比起來,主動發請柬這事才有點離奇。”
隔壁也聽到了他們的交談,頓時聲音更大。
“天哪伙計,我想應該不會有人不知道精靈族即將舉辦一場盛典吧?”
“我說不準,但我猜,如果不知道,那一定是個土包子。”
“哈,土包子,那要是連精靈族避世多年也不知道的,豈不是更土的土包子?哈哈哈哈哈……”
“誰說不是呢?照我說啊,奧卡茲就應該禁止這些暴發戶進來。”
唐星煜手中的刀叉碰到瓷碗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響。
他表情冷厲,一拍桌子站起來,立即被沈明澤按住了手腕。
沈明澤眉眼帶笑,不見半分戾氣,“沒關系,星煜,我的確都不知道。”
唐星煜恨鐵不成鋼:“被人欺負到面前了都不懂得反抗,你、你可真是……”
這樣的性子,出門在外沒人看著,指定是要受欺負的。
“好啦,吃飽了嗎?吃飽了我們就走吧,嗯?”沈明澤不以為意,仍是溫和的語氣。
沈望迅速把最后一口往嘴里塞,乖乖巧巧回應:“哥哥,我吃飽了。”
“小屁孩,怎么不見你叫我哥哥?”唐星煜捏了捏沈望鼓鼓囊囊的臉頰,故作生氣。
沈望捂著臉跑開,躲到沈明澤身后,探出腦袋瞪他。
沈明澤牽著沈望,唐星煜大搖大擺走在前面。
他們走出屏風的時候,隔壁處也出來兩個人。
那兩人看到他們后對視了一眼,擠眉弄眼了一陣,哈哈大笑著離開了。
唐星煜握緊拳頭,可是被沈明澤抓住,他不能追上去,只能原地氣憤地跺了跺腳。
沈望輕輕扯了扯沈明澤的衣角,擔憂地說:“哥哥,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沈明澤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精靈族……
不知道小羽毛過的還好嗎?為什么要封閉精靈之森、與世隔絕?
他記得圣城是有專門為精靈修建的森林殿堂,小羽毛他們不喜歡嗎?
*
精靈之森。
“王,我們為什么要讓人類進來?”精靈少女賽琳苦著臉問。
精靈被譽為天地間最完美的造物,不僅天賦奇高,外貌也是一等一的出色。
精靈的壽命都很長,除了賽琳這些在近年才出生的小精靈,大多數精靈都見證過黃昏戰役。
精靈王也是少年模樣,銀發綠眸,美得雌雄莫辨。
他躺在草地上,散漫地說:“賽琳,我不是說過了嗎?希爾敢扣我們的人,我們怎么也得給他點顏色看看。精靈避世,不代表我們怕他。”
賽琳跪坐在旁邊,嘟囔道:“那我們可以讓戰士哥哥們把他們抓回來啊,干嘛還要邀請他們做客,人類最討厭了。”
空羽坐起,指節在賽琳頭上敲了敲,“傻賽琳,本王這么做當然有理由,想知道的話去問你萊雅娜姐姐。”
萊雅娜是精靈公主,也就是下一任的精靈王。
精靈都是精靈母樹上誕生的,嚴格說起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所以確立繼承人完全憑借自身能力。
“公主姐姐還沒回來,她會不會出事?王,人類陰險狡詐,下次不要讓姐姐出去了。”小小的賽琳嘆了一口氣,為不省心的大人操碎了心。
空羽故作兇狠:“有了姐姐,就忘了王。”
他重新枕著手臂躺下:“放心吧,就你個傻姑娘,還擔心萊雅娜?她可比你們都聰明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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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神祇(10)
被夸聰明的萊雅娜不知道正有人惦念著她, 她戴著幕籬,帽裙遮蔽下的臉色鐵黑。
美人如花, 宜嗔宜喜, 只是沒有人看到。
精靈的外表和人族還是有區別的,白膚、尖耳、長發、出塵脫俗,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的出來。
萊雅娜不是害怕,是嫌麻煩。
精靈生性單純, 不善陰謀算計, 但有些人類似乎就把他們當成了傻子, 總想從他們身上牟取利益。
當然也有別的易容手段, 但以精靈的驕傲,除非必要, 他們不會愿意自己頂著別的種族的身份行走。
藏頭蓋臉已經是他們的底線了。
賽諾一身黑色斗篷, 半張臉都被面具遮住,他警惕地跟在萊雅娜右后方半步,壓低聲音:“公主,你的傷勢怎么樣了?”
“沒事。”萊雅娜也小聲說,“賽諾,前面那座奧格城里有直接通向精靈之森的傳送陣,等我們回去, 一定要把這些事情告訴王。”
賽諾點點頭,“希爾不肯放了我們的族人, 還打傷了公主,王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
所有的種族都知道,如果沒有把所有痕跡清理得天衣無縫的本事, 不要輕易招惹一個精靈。
精靈是特別強大的種族,而且最為護短, 惹了一個,全天下的精靈都會找上門來。
*
唐星煜喝完沈明澤給他的魔藥后精力充沛,直接往大街上一鉆。
街道上人來人往,唐星煜轉瞬就不見了蹤影。
沈明澤牽著沈望的手,無奈地搖了搖頭。
“走吧,我們也去逛逛。”沈明澤溫聲細語:“沈望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直接同我說。”
沈望乖乖點頭,卻一直沒提出要求,反而沈明澤敏銳地察覺到他眼里的情緒,買了不少小孩兒喜歡的以及需要的東西。
沈望還是個沒接觸過魔法修習的小孩,體力有限。
沈明澤算了算時間,帶著他回到了住處。
唐星煜一直到快吃午飯的時間才興奮地回來,直奔沈明澤的房間,歡快敲門,“明澤,我回來啦。”
沈明澤在教沈望認字,沈望聽到聲音主動小跑過去開門。
“明澤,我知道精靈族為什么發請柬了!”唐星煜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宣布自己打聽到的消息。
他左右看了看,自己倒了一杯水,快速喝完,手舞足蹈地給他們講述:“精靈族的精靈母樹前幾天開花了,他們為了慶祝,舉辦了精靈盛典,給附近一些有錢有權的人類都發了請柬。”
精靈母樹上結的花通常不會盛開,唯有閉合的花苞才能孕育出新生的精靈。
母樹有靈,如果有一天花瓣綻開,那說明,母樹真的非常、非常開心。
開心到寧愿少誕生一位子民,也要傳達出自己的喜悅。
“可是母樹開花,為什么會邀請人類呢?”沈望大著膽子,提出自己的疑問。
唐星煜想了想,“可能母樹這次太開心了,精靈們想要讓更多人一起慶祝?”
他坐在椅子上,手支著下巴,目露向往:“聽說精靈都美得不像話,我也想去參加盛典,不知道怎么才能弄到請柬。”
其他人都是想借此機會與精靈交好,只有唐星煜是為了看臉。
他遺憾地說:“下一次這種機會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據說精靈母樹五十年前也開過花,那次就沒邀請人類。”
“的確是不同尋常。”沈明澤失神呢喃。
這不像小羽毛會做出來的事。
空羽與人相交,從來不看身份地位,只看合不合眼緣。
當然,大多數都是看不上眼的。
精靈王驕傲輕狂,平生眼里沒有妥協二字,對于不喜歡的人即使身份地位再高也不會給好臉色,更別說邀請。
可空羽也不像會拿精靈母樹做誘餌的人。
他是一位很好的王,他愛他的子民,愛他的家園,涉及到精靈一族的,都是他的底線。
沈明澤突然問:“能知道精靈盛典是什么時間嗎?”
唐星煜微微一愣,沈明澤平時總是神色淡淡,很少見到這人對什么事情感興趣。
他怔忡地說:“兩天后。”
沈明澤若有所思。
實在不行,他到時候就混進去。
從前精靈之森的陣法對他毫不設防,不知如今空羽可有改了?
“對了,我剛剛聽說附近有一家味道很好的小店,我們一會兒去那里吃吧。”唐星煜興致勃勃,他深沉的思考來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已經將精靈盛典的事情拋之腦后,滿腦子都是一會兒的午餐。
沈明澤不由得為唐星煜的社交能力驚嘆,短短半個早上的時間,他居然能打聽到這么多的消息。
“我沒有意見,沈望呢?”沈明澤看向還有些局促的小孩,不讓他覺得自己被忽略。
沈望搖搖頭,“我都可以的。”
唐星煜嘖一聲,“小孩兒,哥哥很嚇人嗎?這么拘謹做什么?大膽點,好歹也是我唐星煜的弟弟,就該橫行霸道、為非作歹!”
“你別帶壞沈望。”沈明澤含笑看著他們打鬧。
沈明澤只負責出錢,其余的行程規劃都是唐星煜負責。
他簡直是信息收集小能手,每次都能找到最地道、評價最高的店鋪。
酒足飯飽之后,三人慢悠悠地散步消食。
唐星煜也不知是不是沒吃飽,手上還提著路邊小攤上買來的零食,一邊走一邊往嘴里塞。
“明澤,我們要在這里留多久?這座城里就有一座傳送陣,可以直接去圣城,我隨時都能走。”
沈望也點點頭,表態道:“我也可以。”
“這里的傳送陣,也能通向精靈之森吧。”沈明澤仿佛無意間隨口提起,他笑著說:“奧格城這么大,你們不是還有很多地方想去嗎?我們再留幾天。”
“精靈之森?”人群中行走著的萊雅娜聽到熟悉的字眼,條件反射地轉頭。
則鳴大陸風氣自由,審美多樣而又包容,如今這條繁華的街道上囊括了各式各樣的奇裝異服。
但是,把自己包裹得這么嚴嚴實實的,還是很少見。
萊雅娜與賽諾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站定,回身轉頭看,恰巧與沈明澤三人對上了視線。
一方衣著顯眼,氣質不凡;另一方相貌出眾,遺世獨立。
他們相視而望,有種剎那間視覺的震撼。
只可惜持續的時間只有短短一瞬,沒有引起任何路人的注意。
萊雅娜發覺他們只是隨意提起,索然無味地轉身,“賽諾,我們走吧。”
“兩個怪人。”唐星煜咬了一口小零食,沒把這次相遇放在心上。
沈明澤凝重地看了看戴著幕籬的身影,他忽然出言挽留:“二位,還請留步。”
唐星煜咀嚼的動作停滯,他艱難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小聲問道:“明澤,怎么了,他們有問題?”
長長的帽裙擋住了萊雅娜目光中一閃而過的殺意,她冰冷地問:“有什么事?”
賽諾微微側過身,寬大的斗篷下,手指輕撫過腰間的利刃。
沈明澤沒試圖靠近,以免引起誤會,他的聲音不算大,一出口便被淹沒在了四周的嘈雜中,但他知道那兩人能聽見。“我是一位藥劑師,你看起來需要幫助?”
“不用。”萊雅娜頓時戒備。
這人是誰?
普通的藥劑師看不出她有傷在身,更不會見到一個陌生人就慷慨地為她治療。
沈明澤嘆了口氣,“我沒有惡意,我只想幫你,美麗的……精靈小姐。”
賽諾上前一步,手指已經按在武器下,下一秒便要出鞘。
唐星煜與沈望不明覺厲,然而能察覺到周圍劍拔弩張的氣氛,他們同時往前,一左一右把沈明澤護在身后。
沈明澤揉了揉眉心,又是感動,又是無奈。
他平時的表現很糟糕嗎?怎么都覺得他弱小到需要保護。
他安撫地抓住兩人的手臂,示意他們不要沖動。
“這里人多眼雜,可否借一步說話?”沈明澤聲音平和從容,既不因對方的舉動而憤怒,也不見一絲畏懼與急迫。
仿佛聽著他說話,心緒都能平靜下來。
萊雅娜對著賽諾點了點頭,賽諾重新松開手里的武器,沉聲道:“帶路。”
及至走入一條僻靜的小巷,沈明澤才繼續勸說:“精靈小姐,你需要治療。”
“多謝,但是不需要。”萊雅娜依然很警惕。
她不擔心她的傷勢,只需要跨過傳送陣回到精靈之森,族人們會治好她的。
萊雅娜暗暗打量,將沈明澤的長相記在心底,打算回去詢問精靈王。
人族什么時候出現了這么一個年輕的、實力強大的人才?
她的幕籬上刻了精靈族獨有的魔法陣,能夠防止魔力窺探,這人居然還能看出她的身份。
絕對不簡單,說不定就是下一個希爾。
精靈族的心腹大敵,有一個就夠了,沒有必要再多一個。
沈明澤嘆了口氣,“你的傷勢很特別,精靈王治不好你。”
精靈的自愈能力很強,一般的傷勢,只要不死都能緩慢恢復,所以他們并不擅長藥劑和醫術。
最重要的是,沈明澤能看的出,眼前這個精靈,是被破曉神劍所傷。
——那是沈明澤送給希爾的劍——
作者有話要說:
所有的植物都想給明澤送fafa~
第86章 神祇(11)
希爾埋頭處理滿桌的公文。
他一直都很忙, 圣殿乃至大陸,所有的事情都壓著他身上。
希爾或許于魔法一道有些天賦, 可在治理統轄上, 他不過也是個普通人。
那些在沈明澤手里易如反掌、輕而易舉的公文,他得花費兩倍甚至更多的時間。
希爾不怕辛苦,他不想做的比沈明澤差。
桌子前面的傳影魔法陣突然亮起,淺淡的光映照在他筆下的文字上, 形成一道柔和搖曳著的光暈。
希爾嘴角不自覺露出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
“阿瀾, 你來了。”希爾放下筆, 語調輕緩, 便更顯得溫柔纏綿。
陣法精妙,清楚地映照出那端人的臉色。
梅瀾虛影的表情冷漠, 話語帶著刺骨的寒:“我說過, 不許學他。”
希爾嘴角的笑容僵硬。
溫柔語調又不是那人的專屬,憑什么他就不能這么說話?
而且,有時候,其實他也并非有意……
從前那人手把手教他,他的字、他的喜好、他慣用的招式,無一沒有那人的影子。
希爾剛被撿回來的時候,什么都不會, 局促又不安,偏偏少年人的自尊心又重, 不肯認輸。
每每接觸到新事物,他總是悄悄觀察沈明澤,學著這人的一舉一動, 假裝自己駕輕就熟、不慌不忙、悠然自在。
模仿那人的強大、模仿那人的溫柔、模仿那人輕描淡寫、模仿那人意氣風發。
如何還能輕易分開呢?這些東西早在日積月累中浸入骨髓。
希爾嘆了口氣:“阿瀾,你別生氣, 我不這么說了。”
仍有那人的影子。
梅瀾眉頭皺起,沒有深究這個話題,她冰冷地質問:“你扣押了精靈?”
“……你來,只是為了說這些?”希爾自嘲地笑笑,如果梅瀾知道他還用破曉劍傷了精靈公主,她是不是會更生氣?
梅瀾不在意希爾的情緒,她聽到這句接近默認的話,含怒質問:“希爾,你怎么能這么做?”
精靈族對那人信仰至極、矢志不渝,那人對精靈的愛重他們也都看在眼里。
再者,便是不看那人的面子,精靈王空羽也是與他們志同道合、出生入死的同伴。
怎么能對精靈族動手?
“不應該嗎?”希爾帶著自暴自棄的漠然:“他們入侵圣殿,我不過是自保。倘若讓敵人闖入之后還能不付出代價全身而退,我這個圣殿殿主,豈不就像一場笑話?”
梅瀾并未心軟,語氣依然冷硬,她難以置信道:“你用入侵形容他們?希爾,圣殿不是你的,你真不知道精靈為何而來嗎?”
她原以為這是他們都應該有的默契,圣殿是那人的,他們只是代為保管。
這個“他們”之中,也當包括精靈族。
所以希爾有什么權利,以主人的姿態阻止他們進入?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希爾表情狠厲:“所以呢?我要讓他們把沈明澤救出去嗎?那我這三十二年又算什么?我做的這些又為了什么?”
他目光哀傷:“阿瀾,你怎么從來不為我想想?”
所有人都只記得那個人,所有人都只在乎那個人。
可他呢?他為則鳴大陸做過的一切一切,就這么不值一提嗎?
“如果不是大人自愿,你根本困不住他。”梅瀾百思不解:“希爾,你在擔心什么?大人要是愿意跟精靈族離開,你那地牢早就空了。”
他當然知道,但是……怎么能讓精靈族知道地牢是個什么模樣呢?
希爾遍體生寒。
所有人都只以為地牢只是普通的囚牢,也許還會猜測內部如同宮殿一樣華麗,除了限制行動之外于生活上沒有任何短缺。
他們要是知道里面暗無天日,布滿了用于刑罰的陣法……
他們要是看到了那人如今的模樣……
——天下一定會大亂的,百分之百、絕無例外!
“萬一呢?阿瀾,我冒不起一點兒風險。”希爾帶著半分祈求,似乎是希望眼前人不要再談論這個話題:“阿瀾,他是深淵啊,他是帶來毀滅和厄難的深淵,你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再這樣惦念著他。
“你放肆!”梅瀾從來清清冷冷、平淡漠然的表情陡然大變,白皙的臉龐染上憤怒的薄紅:“希爾,要是還有下次,我一定殺你!”
誰也不許對那人不敬,即使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也不能例外。
虛影很真實,希爾看著梅瀾閃過殺意的目光,知道她并沒有開玩笑。
她是真的會對他拔劍相向、毫不留情。
希爾自欺欺人地想,這是梅瀾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對他露出過冷漠以外的表情。
雖然是橫眉怒目,但應該也能算一種進步?
“我不想與你多說,你放不放人?”梅瀾問。
希爾垂眸,“我若是不放,我與精靈族之間,你會幫我嗎?”
梅瀾冷笑一聲:“你覺得呢?”
“……我開玩笑的。”希爾雖然已有準備,還是無力地閉了閉眼,睜開時已將所有的頹喪掩下。
他溫聲說:“你開口了,我怎么會不放?”
多可笑啊,他愛的女孩視他如仇讎。
可是,他還是愛她。
“你最好說到做到。”梅瀾目的達成,她抬手關掉傳影魔法陣,像是無法忍受般迫不及待。
希爾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沒有了處理公文的心情。
不是的,如果他們知道這件事情,天下不一定會大亂。
但他希爾,一定是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
沈明澤真心勸說一個人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拒絕,更何況還是比較天(hao)真(pian)的精靈。
萊雅娜和賽諾迷迷糊糊跟著三人回到了住處。
沈明澤一邊調配魔藥,一邊溫聲問:“方便告訴我,你是怎么受傷的嗎?”
“你想做什么?”萊雅娜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同意跟著來這的?
沈明澤為難地嘆了口氣。
涉世未深的小精靈實在太好套話,但這么做總未免有些過分了。
不應該拿他人的信任作為籌碼,這樣是不對的。
沈明澤把手上淡橙色的藥劑遞過去:“沒想做什么,你先把藥喝了,就不會再痛了。”
萊雅娜狐疑地看了看他,有些猶豫。
賽諾如臨大敵,低聲提醒:“公主!”
沈明澤微微一笑,自然地收回手,又取了一個小杯子。
他把淡橙色的藥劑往杯子里倒了一小口,當著他們的面喝下,而后坦然地重新把藥劑遞向萊雅娜,“現在可放心了?”
他都做到這地步了,再拒絕就有些不識好歹。
萊雅娜伸手接過,微微撩開帽裙,一飲而盡,出乎意料得味道不錯,帶著甜甜的水果味。
她能夠感受到一直纏繞在身上的破曉神劍的劍氣緩慢消散,這種立竿見影的效果,足以說明這支藥劑的昂貴。
可是這人竟然沒提什么條件,直接送給了她?
“多謝。”萊雅娜誠懇道謝,精靈族從不欠人,她決定回去之后要把這件事告訴王,好好報答眼前這人。
要不怎么說精靈族單純?這要換成塞西埃利,估計都要懷疑這是沈明澤自導自演了。
先把人打傷,再拿出藥,不就是最常見的英雄救美套路?
沈明澤凝神感受,察覺到萊雅娜的傷勢慢慢好轉,才微微放下心。
“抱歉。”沈明澤猶豫不決,最后還是問道:“我剛才聽見,精靈公主?”
他本無意深究萊雅娜的身份,偏偏恰好聽到了“公主”兩個字。
小羽毛不過兩百多歲,對于精靈漫長的壽命來說,還是個成年沒多久的青年。
為什么精靈族會這么早確立下一任繼承人?
賽諾有些愧疚和不安,他低頭:“公主,我……”
“沒關系。”萊雅娜輕輕抓住賽諾的手腕,以示安撫。
她取下幕籬,純粹的美麗毫無遮擋地展示了出來,“我是精靈族的公主,萊雅娜。”
“哇。”一直搞不清情況,只好安靜地在旁邊當背景板的唐星煜發出一聲驚嘆。
沈望也張大了嘴巴。
沈明澤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變過,似乎他眼里沒有美丑的差別。
萊雅娜在這瞬間覺得,就算幕籬下的是一張容貌已毀、一片狼藉的可怖面孔,他依然能平靜溫和地注視。
“萊雅娜,”沈明澤念了一遍。
他沒聽過這個名字,看來應該在那之后才出生的小精靈。倒是旁邊一身黑色斗篷,沉默寡言的精靈少年,他反而有點印象。
沈明澤輕聲問:“我能知道,你是什么時候成為公主的嗎?”
這好像不是什么不能說的秘密,但是,一般也沒有人會問這種小事吧?
萊雅娜奇怪地回:“兩年前。”
兩年前發生了什么?
他能感覺到空羽如今還活著,難道是受了重傷?
沈明澤眉宇間有些擔憂:“精靈王,他還好嗎?”
“你認識我族的王?”萊雅娜驚訝地問。
唐星煜覺得這話有些耳熟,他也這么問過沈明澤,是不是認識唐彥。
沈明澤當時說只是耳聞,他卻不信。
“……一面之緣。”沈明澤說。
唐星煜懷疑地仔細觀察他的表情,撓了撓頭。
萊雅娜同樣奇怪,王最近三十年都沒離開過精靈之森,這人是從哪見的?
難道這人只是看著年輕?
萊雅娜說:“王很好,過兩天是我們的精靈盛典,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帶你們去見他。”
反正她也不著急回去,再等兩天也沒關系。
“那便,卻之不恭了。”沈明澤表情復雜,雖不知其中情緒,但絕對稱不上開心就是了。
沈望握了握拳,鼓起勇氣跑到沈明澤身邊,仰頭擔憂地看他。
哥哥這么好,誰讓他傷心了?
沈望想,哥哥說他天賦很好,他一定要好好學。
以后有他在,誰也不能欺負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萊雅娜:
這人有問題,回去問問王。
這人真好,回去告訴王。
沈小望在心底發的誓,從前希爾也悄悄這么承諾過。
第87章 神祇(12)
精靈盛典在萬眾期待中拉開了序幕。
奧格城的傳送陣只能通往精靈之森外, 人族聚居形成的小城鎮。
真正屬于精靈族的領域,一向是不允許任何外人靠近的。
只有今天, 精靈族的戰士們守在森林外面, 一個一個查驗來者的請柬,確認無誤后會有一位精靈帶著他們進去。
賓客們表面不動聲色,內心暗自感嘆:不愧是精靈族,守衛如此嚴格。
同時也忍不住自鳴得意, 瞧瞧吧, 他們檢查請柬的神情多么認真, 這不正說明精靈族對他們這群客人的重視?
能收到請柬的人可不多, 圣城還有人專門趕來,花高價想要購買。
不過說起來, 精靈為什么只給他們附近這幾個城市的“高等貴族”發請柬?只能是因為喜歡他們這群可愛的鄰居吧。賓客們自我陶醉。
其實只是因為方便, 他們懶得去太遠的地方發請柬。
精靈戰士悄悄打了一個哈欠。
有一位客人來的更早,被嚴加包圍著進入精靈之森,此刻已經見到了空羽。
精靈王身著華麗的服裝,頭上戴著精致的王冠,凜然而威嚴。
他手持權杖,高高在上地睥睨問:“人類,吾的族人呢?”
“他們在后面。”喬舒亞不卑不亢, “精靈王冕下,圣殿無意與精靈族為敵, 我們的人已經帶著您的族人在來的路上了。”
“只要您保證,不再入侵圣殿,我們必定毫發無傷地將貴族族人送回。”
“入侵?”精靈王嗤笑一聲, 他站起來,手中的權杖下壓, 直直地指著喬舒亞,“沒有人能威脅精靈,人類。”
他輕描淡寫地吩咐:“賽狄,帶上兩個人,去接我們的族人回來。誰敢攔,殺無赦。”
“遵命,王。”賽狄彎腰行禮,告退前還森冷地看了喬舒亞一眼,重重地冷哼一聲。
“精靈王冕下。”喬舒亞被空羽毫不收斂的氣勢壓迫得面色一白,“圣殿也不是吃素的,何必要兩敗俱傷呢?”
“人類,你只是一個棋子,吾不為難你。你回去,告訴希爾,這是唯一一次。”空羽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精靈族的實力才沒這么弱,希爾應該知道他已經手下留情了。
他原以為他們都會顧忌著那人,顧忌著往日情分,至多只是小打小鬧,不會真刀真槍地對上。
所以直到收到族人被希爾扣押的消息,他也沒有特別擔心。
可希爾讓人來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脅迫?交易?要與他們徹徹底底一刀兩斷?
原來他們精靈去一趟圣殿,在他眼里竟是入侵。
空羽心中不屑。
當誰稀罕一樣?他早看希爾不順眼了。
“冕下,您的族人圣殿放了,您也應該收手了吧。”喬舒亞咬牙承受周圍精靈暗戳戳的重力壓迫,艱難地說。
精靈王神色玩味,只裝作不知:“又不是你們主動放的,是吾族自己救回的族人。”
這就有些蠻不講理了。
圣殿要是不打算放人,把人關在圣城,或是多派一些實力強大的魔法師關押,精靈族要救回他們也沒這么簡單。
喬舒亞氣憤抬頭:“這對你們又有什么好處呢?精靈王冕下,你們真想與我圣殿開戰嗎?”
圣殿早就收到了精靈族舉辦精靈盛典,廣邀客人的消息。
空羽的目的從來不難猜,只是在雙方還沒撕破臉皮的時候,希爾不知道怎么處理。
總不能直接以圣殿的名義宣布精靈族圖謀不軌,禁止任何人赴約吧?
他們之間的糾纏太復雜,任何一個舉動,都必須三思而后行。
“人類,別挑釁精靈,要真的開戰,輸的絕不會是吾族。”精靈王不以為意地輕笑一聲,自信又傲慢。
*
萊雅娜依言帶著三人穿過傳送陣,她強調:“一定要跟著我進去,千萬不要亂走。”
“好的好的。”唐星煜怕她反悔,連連點頭。
他以為是精靈族有什么禁忌的地方不能亂走,其實是萊雅娜擔心他們三個也被自己的族人拿去當了魚餌。
萊雅娜是空羽擇中的下一任繼承人,空羽當然不會隱瞞她。
精靈母樹的確是開花了,但那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他們精靈族內部早就慶祝過了。
其實魚餌們也不會有事,只是空羽用來試探圣殿的態度而已。
但是這種待遇放到朋友身上,未免有些不太禮貌。
進入精靈之森只有一條路,五人到達的時候,就只看到路口亂糟糟一片,聲音嘈雜。
一群人類遠遠圍著負責守衛的精靈戰士,滿臉畏縮又貪婪,嘰嘰喳喳、笑容諂媚地說著什么。
萊雅娜和賽諾早已去了幕籬和面具,路口臉色不耐的精靈戰士轉眼便看到了他們。
背著弓箭看起來少年模樣的戰士原地蹦了蹦,用力揮手:“公主,賽諾。”
路口圍著的人群頓時噤聲,雙眼發光的看了過來。
萊雅娜嫌棄地避開他們上前,“默里,發生了什么?”
“還不是圣殿?他們今天來的人不知道和王說了什么,反正王很生氣,對我們說盛典不辦了,要把所有的人類都趕出去。”默里毫不掩飾,朗聲解釋。
“冕下,圣殿是圣殿,我們其實和圣殿沒什么關系的。”一個全身上下戴著金光閃閃飾品的中年男子彎著腰阿諛說道。
旁邊有人附和:“對啊對啊,人族與精靈族友誼長存,不要因為一件小事,影響到了兩族的關系嘛。”
精靈之森生長著許許多多的靈藥,延年益壽都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類,不知多少人對其垂涎三尺,可多年來只有少數靈植能夠流落外界。
再加上,很少有人能抵抗精靈的強大和美麗。
人類對于未知的、美好的、有利可圖的東西總是格外向往,精靈族全都符合。
以前沒有機會也就罷了,今天他們好不容易到了精靈之森的門口,有些人甚至已經走進去了幾步,怎么甘心又被擋在外面?
他們不免對圣殿生了幾分怨懟。
那群人高高在上,想要什么招招手便有了,精靈之森也是想進就進。
哪里會知道他們的難處。
“小事?吾族的王為此心煩神傷,在爾等眼里,居然是小事?”萊雅娜瞬間明白過來空羽的意圖,她冷笑一聲,將這出戲演完整。
“趕緊離開,我奉勸你們,不要試圖激怒精靈。”她揮手送客,轉頭對默里說:“我去見王,你盯著他們,要是有想強闖的……”
話未說完,在場的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個個噤若寒蟬,也不敢說話了。
“圣殿沒事惹精靈族做什么?嫌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嗎?”唐星煜小聲嘀咕。
他到底是唐彥的兒子,雖然關系不好,但也是從小聽著唐彥罵圣殿長大的。縱然沒對圣殿產生惡感,也實在生不起什么敬畏之心。
他一邊嘀咕一邊拉著沈明澤往前走,緊緊跟著萊雅娜和賽諾。
完全做到了一開始保證的那樣。
旁邊有人拽了他們一把,小聲呵道:“不要命了,還往前走?沒聽見那個公主說嗎,他們是真的會殺人的。”
另一個人也小聲兇狠地附和:“想死走遠點,別連累我們。”
唐星煜轉頭,忽覺眼前這兩人有點熟悉,他冥思苦想了一陣,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掌:“原來是你們!”
在奧卡茲餐廳,對他們冷嘲熱諷、刻薄挖苦的那兩個人。
那兩人一愣,也反應過來,“是你們啊,沒有請柬來這做什么?”
“該不會是想渾水摸魚偷溜進去吧?”其中一人壓低聲音,表情夸張地嘲笑道。
慚愧,沈明澤一開始還真是這么想的。
萊雅娜左右望了望,對著他們三人的方向叫了一聲:“沈明澤,唐星煜,沈望,你們怎么還不過來?”
唐星煜大聲應:“這就來!”
他得意地沖兩人做了個鬼臉,開心地小跑著過去。
萊雅娜對身邊的精靈們介紹:“他們是我的朋友,我邀請他們來做客。”
“公主的朋友,那就是我們的朋友。”周圍的精靈們好奇地看著他們,拍著胸脯保證。
“歡迎你們,精靈族最熱情好客了。”
——才怪。
周圍聽到的人群腦子里同時出現了這兩個大字,全世界最排外的種族就是精靈族了。
但精靈族對于自己認同的朋友,也是全世界一等一的好。
他們羨慕地看向三人。
精靈族的友誼啊,這可比很多寶藏都要珍貴。
趾高氣揚的兩人縮了縮脖子,有些害怕地盯著沈明澤。
沈明澤牽著沈望,禮貌地向他們道別:“多謝二位的提醒,我們會小心的。”
他知道這兩人不是心懷惡意,只是習慣了盛氣凌人的說話方式。
沒有人能代替當事人原諒,可他就是當事人,原諒也沒關系。
換成其他人說這話,怎么也會有一點陰陽怪氣的意味,可沈明澤的眼神太過真誠和煦。
他含笑點頭致意,后退兩步才轉身離開,舉手投足間像是過去教養極好的貴族。
不矜不伐,謙和守禮。
兩人的目光追隨著他步履從容地遠離,身影逐漸消失在了森林中,忽然生了自慚形穢之感。
莫名的,他們很想成為像這人的存在,如空谷幽蘭,只看著便覺得舒適安然——
作者有話要說:
誰能拒絕謙謙君子的魅力呢!
第88章 神祇(13)
空羽繁復的服裝還沒換下, 他隨意地把王冠放在一旁,沒有形象地半躺在椅子上。
“萊雅娜, 你回來了, 有什么特別的事情需要告訴我嗎?”空羽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
萊雅娜低頭行禮。
精靈生性自由,在空羽的縱容下,除了有外人的時候,平時很少遵循這些刻板的禮儀。
只有萊雅娜, 不論空羽怎么說, 她總是面上答應, 然而每次還是一板一眼地按照規定行禮。
不過她并不要求別的精靈們也這么對她, 端的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
萊雅娜雖然年紀小,但是在族里的聲望很高。
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她有別于其他隨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的精靈, 認真到近乎古板, 讓精靈們覺得格外靠譜。
“王,被圣殿扣押的族人回來了嗎?”萊雅娜擔憂地問。
空羽嗯了一聲,“快了,賽狄傳信回來,他們已經在路上了。”
萊雅娜表情嚴肅:“我們從圣殿手里把人搶回來,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我這就去做準備。”
“萊雅娜。”空羽隨手從盤子里揪了一顆小葡萄拋了過去, 也不見速度有多快,萊雅娜偏偏沒辦法避開。
小葡萄精準地打中了萊雅娜的額頭, 然后滾落到地。
不痛,是冰冰涼涼的觸感。
萊雅娜還是個小姑娘,她捂住額頭, 露出有些委屈的神色。
“想這么多是會掉頭發的,我還在呢, 你瞎操心什么?”空羽帶著笑意說。
精靈族是最親近自然的種族,為天地所鐘愛,所以他們的預感都很準。
空羽在兩年前察覺到自己即將卷入一場劫難,似乎還涉及到生死。他不打算躲避,精靈絕不畏懼任何挑戰,大不了就是一個死而已。
但精靈王卻不能不為種族考慮。
萊雅娜是這一代最出色的后輩,不論是天賦還是才智,都是萬里挑一的拔尖。
不過空羽雖然打算讓她撐起精靈族,但那畢竟是未來的事。
小小的萊雅娜應該有無憂無慮的少年生涯。
“至于圣殿……希爾那個愚蠢的人類,是該提醒他一下了。如果不是我精靈族震懾著別的種族,他這殿主的位子可坐不了這么安逸。”
今天的事情只是一個小小警告,不是精靈族需要圣殿,是圣殿離不開精靈族。
空羽眼神嘲弄,這么多年,希爾難道真把自己當成則鳴大陸之主了?
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資格。
萊雅娜認同地點頭,“王,如果把外面的人類留下,對圣殿的影響一定會更大。這么多人被圣殿牽連,他們沒法向天下人交代。”
這個“留下”顯然不是單純地指做客,讓他們永遠無法離開也是留下。
萊雅娜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多么殘忍,她眼神依然干凈清澈,表情還帶著少年人的天真。
又一顆小葡萄擊中萊雅娜的額頭,這顆稍微加了些力度,萊雅娜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個紅點。
“我說過了,萊雅娜,不可以傷害人類。”空羽坐起身,鄭重地說。
不是因為他多有同理心,能設身處地理解其余種族的悲歡,“他們也是神愛的子民,神不喜歡剝奪生命的事情。”
這么說萊雅娜就明白了,她露出了羞愧的神色:“對不起,王,我明白了。”
空羽重新向后躺倒,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瞇著眼睛,愜意地說:“明白就好,對了,你這次出去有遇到什么事嗎?”
萊雅娜失落地說:“我太沒用了,王,我被希爾用神劍打傷了。”
“唔,希爾好歹是人族最強,你比不過也正……什么?”空羽急促站起走近,凝重地問:“你受傷了?”
可他沒有感受到破曉的神力。
“已經好了,我的朋友幫了我。”萊雅娜把事情說了一遍,她招呼守在門口的賽諾:“賽諾,拜托你,幫我把沈明澤他們叫來好嗎?”
“沈明澤?”空羽不由自主地重復了一遍。
他想,應該只是巧合,人族經常會有一樣的名字。
然而空羽的情緒還是低落了下去。
——神,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你了。
*
萊雅娜去見精靈王的時候,把沈明澤三人交給了賽琳,請她代為招待。
賽琳滿口應承,剛開始的時候還記得雨露均沾,很快眼睛里就只看得見沈明澤了。
“哥哥,你真好看,你是萊雅娜姐姐的愛人嗎?”賽琳眨巴著眼睛,好奇地問道。
唐星煜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斬釘截鐵地反對:“不是!我們只是來做客,還要離開的!”
“啊。”賽琳發出一聲失望的長嘆,小大人一般說:“那真是太可惜了,哥哥,要是你是我們精靈族的就好了。”
沈望緊緊抓住沈明澤,警惕地看著滿臉喜愛和不舍的賽琳,如同看到覬覦公主的惡龍。
賽琳不死心地說:“哥哥,我們族里不只有萊雅娜一個姐姐,或者……”她有些羞澀:“哥哥愿不愿意等我長大呀?”
唐星煜連忙把沈明澤往后拉,自己英勇地擋在前面:“妹妹,真不行,這位哥哥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那什么,他是要回家的,你總不能跟著他離開精靈之森是吧……”
唐星煜說著說著語無倫次了起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想表達什么。
他內心暗暗對沈明澤翻了個白眼,長這么好看做什么?要是耽誤了人家這么小的小姑娘,那才真是造孽!
能讓相貌得天獨厚的精靈夸贊好看,可想而知沈明澤生的多好。
他無奈地彎下腰:“賽琳長大了,會遇到更好看的人的。”
猝不及防近距離接觸,賽琳捂住通紅的小臉,只覺得臉頰發燙,“哥哥,你不要這么看我,賽琳會心動的。”
唐星煜趕緊又把沈明澤拉回來,轉移話題:“好了好了,小賽琳,我們難得來精靈之森,很快就要離開,你不為我們介紹介紹嗎?”
沈望抿著唇,悄悄換了個位置,心滿意足地看著沈明澤和賽琳的位置又遠了一點,做賊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好吧。”賽琳戀戀不舍地收回了目光,雖然年紀小,但說話已經極有條理,講解起周圍的景觀來頭頭是道。
結果沒過多久又故態復萌:“哥哥要去哪里呀,我以后能去看你嗎?”
唐星煜眼珠一轉,搶在沈明澤前面開口:“我們去圣城!”
也沒有說謊,他只是沒說是去圣城坐傳送陣去莫斯維亞,在從莫斯維亞去西大陸而已。
“圣城啊。”賽琳的小臉皺成一團,露出嫌棄的神色。
沈明澤狀似無意地開口:“賽琳不喜歡圣城嗎?我們剛剛進來,好像還聽到,精靈族和圣殿之間鬧了一些小矛盾?”
“才不是小矛盾。”賽琳堅決否認,“圣殿都是一群大壞人,他們前幾天還抓了我們的族人。”
“哥哥,你不要和圣殿的人一起玩好不好?”賽琳仰頭看著他說。
要不然,就算這個哥哥很好看,她也只能放棄了。
賽琳可惜地嘆了一口氣。
唐星煜好奇問:“圣殿為什么要抓你們?”
沈明澤也看著賽琳,等待著答案。
這也是他的疑惑,在他看來,就算精靈與圣殿之間算不上親密無間,可也應當是守望相助的。
賽琳沒有隱瞞:“我們想去見神,他們不讓,就打起來了。”
她輕哼一聲,“以多欺少,太不要臉了。不過沒關系,王已經讓戰士哥哥們去把他們救回來了。”
她顯然是對自己的族人充滿信心,志得意滿、成竹在胸。
這是只有生活在一個強大種族的庇護下才能有的神態,代表她相信自己可以永遠有依靠,永遠不擔憂后路。
唐星煜有些羨慕,人類好像就少了一個可以讓所有人卸下心防去信任的存在。
“你們也信仰神嗎?”沈望找到了同盟,都不在意她對沈明澤的覬覦,興奮地表明自己同為信徒的身份。
賽琳也很開心:“是呀是呀,精靈族永遠是神最忠實的信徒和追隨者,小弟弟,你很有眼光,比別的人類聰明多了。”
“我也想見神。”沈望希冀地說。
賽琳大手一揮:“沒問題,等我們見到了神,就把你介紹給他。”
“嗯。”沈望用力點頭。
唐星煜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感慨萬千地嘆了一口氣。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神是被困在了圣殿的地牢,精靈們不是去見神的,是去救他。
全天下的人也都知道精靈性情直爽,有什么便說什么,可唯獨對于那人的事,他們字字斟酌,不肯有絲毫冒犯。
就連唐彥,那么目空一切無法無天,提及那人時也帶著濃濃的敬仰與尊崇。
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在乎,卻肯愿意為那人不顧一切。
沈明澤同樣也是百感交集,他眸光復雜,望向精靈盛殿的方向。
——身為精靈王的空羽住在那里。
他能從這三言兩語中拼湊出事情大概的經過。
歸根究底,小羽毛與希爾走到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都是因為該死卻不死的沈明澤。
他如果死了,空羽就不會去救他,也就不會與一心為了大陸的希爾發生矛盾。
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隔閡,會共同為了相同的夢想,守護著這片大陸。
可沈明澤偏偏不死——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愛這個人,可是也都認不出這個人的故事。
第89章 神祇(14)
賽諾領命從賽琳那兒帶走了沈明澤三人。
“我說, 這位精靈朋友,你干嘛一直看我們?”唐星煜警惕地看著走在前面頻頻回頭的賽諾。
賽諾被提醒, 才發現自己一直無意識地瞥向沈明澤, 他尷尬地別開眼,專心帶路,“對不起。”
“沒關系啦,明澤的確長的還可以。”這么正式地道歉, 唐星煜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賽諾一直都覺得沈明澤給他的感覺很熟悉, 沒回到精靈之森時他時刻保持戒備, 沒來得及細想。
如今回到安全的環境, 才發覺這人實在有些過分的似曾相識。
可他不記得自己見過沈明澤。
這么出眾的人類,他如果從前見過, 一定不會忘記。
沈明澤又一次對上了賽諾無意投來的視線, 禮貌地微微一笑。
他其實也沒有很特意地隱瞞身份,或許潛意識里,他也希望當初的故人能夠認出他。
只是很奇怪,懷念神的人也好,厭惡神的人也罷,大家好像都不能接受離開地牢、行走在陽光下的神明。
“到了,王就在里面, 你們進去吧。”賽諾停下腳步,如釋重負地對他們說。
可算是到了, 再走下去,就算沈明澤不在意,他都要嫌棄像個偷窺狂一樣的自己了。
沈明澤含笑點頭:“多謝。”
態度自然、從容不迫, 仿佛并沒意識到自己要見的對象地位有多么崇高。
沈望也沒太過拘束,在他眼里, 精靈王和他聽過的那些小地主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他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存在,而他也都見過了。
“明、明澤,你說精靈王會不會很兇?”唐星煜緊張地跟在沈明澤身后,目不斜視,只敢用余光觀察四周。
“吾覺得不會。”一道陌生清冽的聲音傳來。
來者不過十七八歲少年模樣,面容精致,綠眸妖異,玄色的繁復禮服為他更添了一分莊重,頭頂金色王冠,美而神圣。
唐星煜和沈望同時呆住。
他們以為精靈公主萊雅娜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哪想到精靈王更勝一籌。
所以,精靈是憑顏值選拔統治者和繼承人的嗎?
腦子已經被美色蠱惑停止轉動的兩人并沒有發現,精靈王也愣在原地,滿臉都是大驚失色后的神思恍惚。
他以為他見到了神。
可那只是“以為”而已。
空羽倉皇閉眼,細細回憶看到的畫面。
事到如今,他們已然能掌握分辨神的小技巧,真正的神是沒辦法被記住模樣的。
可他依然能夠描摹出那人的面容。
空羽悵然若失地睜開眼,他也沒在這人身上感受到神力。
所以這人不是神,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沈明澤。
空羽仍在失神,沈明澤彎腰,行云流水地向他行了一個人族見面時的禮儀,謙卑有禮:“見過……精靈王冕下。”
唐星煜和沈望手忙腳亂地照做。
空羽茫然地捂住胸口,莫名有種很難受的、酸澀堵脹的感覺,仿佛這人向他行禮是一件很奇怪、很不能讓人接受的事情。
可他細想,又找不出哪里奇怪。
“你……沈明澤?”空羽心中千回百轉,面上平靜地問。
“是。”
精靈王饒有興致,“聽萊雅娜說,你為她調配了藥劑?英雄出少年啊,破曉神劍神力入體,便是吾也不能輕易解決。”
那是沈明澤的神力,與凡人的魔力有著天塹鴻溝一般的本質區別。
“早些年間游歷大陸,略有所得。”沈明澤輕聲說。
精靈王也不說信還是不信,他神秘莫測地笑了笑,“人類,吾很欣賞你,你愿意留在精靈族嗎?吾保證,你的待遇與吾族人不會有差別。”
唐星煜臉色一僵。
怎么所有的精靈都想拐帶沈明澤?
他為難地皺了皺眉,可是聽起來這是個很好的選項,精靈族的強大有目共睹,對自己的族人也好的不得了。
似乎是比當人類要好的樣子。
沈明澤眼中沒有一絲貪婪和糾結,他不假思索地拒絕:“多謝精靈王抬愛,恕在下難以從命。”
“為何?”自認自己的話十分誘人,空羽疑惑不解。
沈明澤眉眼彎彎:“在下能問問,精靈王為何會邀請在下嗎?”
空羽神情復雜地看著他,沒有隱瞞:“你給我的感覺很像一個人。”
他分的很清楚,這個沈明澤不是神。
空羽也不是想要找替身,他知道神不可能被替代。
只是,只是——
真的太像太像了。
愛屋及烏,他便忍不住想要幫一下對方。
反正精靈族家大業大,養一個人也不是養不起。人類哪比得上他們精靈生活滋潤?就當是救這人脫離苦海。
“是嗎?”沈明澤微微低頭,心亂如麻。
他低估了精靈族的赤子之心,他們心思純粹,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他們不會為了所謂的“大局為重”而妥協,更不會考慮到“蒼生大義”放棄信仰的神明。
從前,空羽最熱衷的事情就是向他宣誓。
他總是一找到機會就單膝跪地,莊重正式地行禮,然后說:“神,精靈族上下,世世代代,皆任您驅使。便是戰死,亦覺榮幸。”
沈明澤至今都記得空羽說話時堅定純凈的眼眸。
他從前不放在心上,畢竟他不會放任精靈族當真為他死戰。可那時他怎么會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與天下為敵?
空羽當初說的內容句句出自真心。
他發自內心地覺得為沈明澤而死是一種榮幸,并理所當然地認為全天下的人都該是這樣。
沈明澤目光復雜,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可這是不對的。
他既為世人所背棄,那空羽就不能站在他身邊。
——如果沈明澤和天下人不能共存,死的只能是沈明澤。
“很像一個人?是誰啊?”唐星煜小心翼翼,還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塞西埃利校長也說沈明澤像故人,他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那人應該很厲害,才能認識晨曦學院的校長,又認識精靈王。
“神。”空羽神色一凜,鄭重地說。
只這一個字,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虔誠,恭敬得像是在朝拜。
又是神。
唐星煜微微一愣,轉頭看著沈明澤。
據說凡人是看不見神的面容的,所以這個像,肯定指的不是樣貌。
是性格?還是舉止?亦或是給人的感覺?
如果那個神真的像沈明澤,那應該是一個好神,難怪這么多人對他念念不忘。
沈望激動地臉頰發紅,他看了看沈明澤,又微仰起頭憧憬地想象。
他也覺得,如果神當真有爺爺說的那么好,那應該是沈明澤的模樣。
空羽也看向沈明澤:“人類,告訴吾,你見過希爾嗎?就是你們人類的圣殿殿主。”
“……沒有。”沈明澤說。
“那么,你想見他嗎?”空羽嘴角微微勾起,他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這個沈明澤和神比起來,只差一身神力和無法窺測的面容,這其實是可以偽裝的。
精靈族傳承萬年,精靈之森里的靈植生長了數萬年,這其中的珍寶秘笈不知凡幾。
空羽不能把這人變成神,但可以讓他看起來像神。
神只是想要自我囚禁而已,誰說一定要在圣殿?他們精靈之森也可以。
精靈族也愿意為神修建一個“地牢”。
只是人類希爾肯定不會愿意,到時候又要吵吵鬧鬧,雖然精靈族肯定不怕,但神多半是要為此煩心的。
那干脆空羽再給他造一個“神”。
希爾沒見過沈明澤,必定猜不到世上會有和神如此相像的人。
到時候只要再把沈明澤催眠了,天下間便能悄無聲息多一個贗品。
多完美的主意,空羽在心里給自己點了一個贊。
別以為他不知道,人類總說他們精靈傻,呵,愚蠢的人類,哪里懂得他們精靈的智慧。
在這瞬間,空羽連完整的計劃都想好了。
該用什么方法改頭換面,該用什么靈寶偽裝神力,該用哪種魔法讓這幾個知情人“閉嘴”,該用什么手段讓沈明澤相信自己的身份……
成功了就萬事大吉,最差的結果不過是行動失敗,沒有任何改變罷了,不會更糟的。
可以一試!
他當然不在乎沈明澤之后會遭遇什么。
空羽雖然因為神對沈明澤多了些特別的關照,但畢竟在他心里,沒有什么比得過神。
為了那個人,他連自己都可以隨意犧牲,更別說只是一個陌生的人類。
精靈王的語氣中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人類,吾明日便帶你去圣城。”
不是征詢,只是一個簡單的通知。
“啊?我們本來就要去圣城,冕下,你是有什么事情要辦嗎?說不定我們可以幫你。”熱心腸的唐星煜夸下海口,“不過,你為什么想要帶明澤去見希爾殿主啊?”
“人類,你想擁有神的地位嗎?”空羽看著沈明澤,不覺得自己有隱瞞的必要。
沈明澤救了萊雅娜,對精靈族有恩,空羽也不是要讓他去送死。
在精靈王看來,沈明澤有機會成為神的替身,還是他的榮幸。
空羽不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對,但他能猜到神也許不會愿意。
但是,有什么關系呢?
需要付出什么代價也無所謂。
如果神會怪責他,要罰要殺,他都心甘情愿。
——精靈一直都是明目張膽地向神袒露他們笨拙的忠誠。
——因為神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
其他人:沈明澤像神?他好榮幸。
唐星煜:神像沈明澤?他好榮幸。
第90章 神祇(15)
圣城位于東大陸的中央, 一點兒也看不出五十年前破敗的景象。如今這里高樓林立,人群熙攘, 街道上處處可見各式各樣的魔法造物。
全世界最頂級的魔法師中, 有一大半都居住在這里,圣城也因此被譽為“魔法之都”。
它也許稱不上是最繁榮富庶的城池,但絕對是所有熱愛魔法的人都心向往之的地方。
唐彥雖然出發晚,但他沒有心情游山玩水, 是以比沈明澤三人還要早到圣城。
三十二年前, 他在希爾和江洗秋聯手攻擊下, 從這個城市狼狽逃離。
三十二年后, 他行走在圣城還很熟悉的街道上,只有滿目間物是人非的蒼涼。
……這是他們一起參與建設起來的城市。
路上鋪就的青石板塊, 有許多是他親手搬來。
道路兩旁的畫閣朱樓、飛閣流丹, 他也曾參與設計。
街道盡頭的蛋糕店,他光顧過好多次。
三十二年對于大魔法師而言明明這么短暫,滄海還是那個滄海,不曾變為桑田,可是他們卻已經走至殊途。
后來又發生了好多好多事。
唐彥被趕走之后并沒有死心,屢次潛回圣殿。有一次希爾被氣得狠了,打斗時多用了一分力, 但最終還是手下留情,放他離開圣城。
他昏迷在路邊, 被蘇溪所救。
后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唯獨唐星煜的到來是他的意料之外。
唐彥沒想這么早成為一個父親,他還有事情要做, 自認擔不起這份責任。
可蘇溪堅持,唐彥抵抗不了蘇溪的堅持。
蘇溪是絕魔體質, 無法吸納魔力。
身為大魔法師的唐彥青春依舊,作為普通人的蘇溪卻一天天蒼老。
然而……如果唐彥知道懷孕生子會讓蘇溪永遠離開了他,那他說什么也不會同意。
可惜塵埃落定,繼手足離散之后,他又一次失去了他珍視的人。
怎么可能不愛唐星煜呢?那是他最愛的女人為他留下的孩子。
唐星煜出生以后,他再沒來過圣城。
他開始心有顧慮。
*
唐彥的名字雖然還明晃晃地掛在圣殿通緝單上,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信息都沒有。
不知長相、不知性別、不知年齡、不知實力,甚至如果看的不認真,都發現不了原來通緝名單的角落里還藏著一個名字。
這么多年,圣殿像是忘了這件事一樣,沒派出一個騎士追殺。
無怪塞西埃利覺得這份通緝像是笑話。
這場荒謬絕倫的鬧劇,唯獨唐彥當了真。
一路隱姓埋名,沒有人知道他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圣城。
或許只有去找他要酒喝卻撲了個空的梅瀾有一些隱約的猜測。
唐彥覺得自己的喬裝打扮非常成功,可沒想到,他剛找了個住處把自己安置好,還沒來得及出去收集情報,就被找上了門。
“你監視我?”唐彥冷冷地質問。
江洗秋苦笑,“唐彥,你忘了嗎?情報的事情一向是由我負責。”
“你的習慣這么多年沒有變過……”他頓了頓,低聲說:“我都還記得。”
算不上監視,他聽說那家蛋糕店同時賣出了一份沫艾草蛋糕和一杯最甜的巧克力熱飲,他就知道,一定是唐彥回來了。
而唐彥如果回來,一定會選擇住在這個地方。
也許唐彥都意識不到自己飲食的習慣和住處的喜好,可他就是知道。
唐彥不置可否,他諷刺地說:“沒叫上希爾?江洗秋,只你一人可不是我的對手。”
“阿彥。”離上次水鏡相見沒有幾天,江洗秋看上去卻愈發憔悴了,形容枯槁,神色黯淡,“你還是不信我。”
唐彥沒有說話,他嘲弄地看著江洗秋,眉宇間盡是冷漠與排斥。
江洗秋慘然一笑,應該的,都是他自作自受。
他定定地看了唐彥一眼,低下頭。
他緩緩傴僂身軀,膝蓋也漸漸彎了下去。
他說:“對不起。”
江洗秋跪倒在地,俯首帖耳、姿態卑微。
*
空羽神色坦蕩,把他的計策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沈明澤如果愿意,那就是皆大歡喜。要是不愿意,那他就只能強行動手了。
反正神是一定要見的,其余的都可以放棄。
唐星煜猶豫不決、欲言又止,他悄悄打量沈明澤的神態。
自由與榮華富貴,他肯定毫不猶豫選自由,可他不知道沈明澤會選什么。
照他遇見的人來看,凡見過神的,無一不對那人夢寐不忘。
想來圣殿殿主希爾也不會是例外。無知者眼中的地牢,其實是希爾為神筑造的圣殿,內有寶藏萬頃,物華天寶、金碧輝煌。
“荒唐!”
沈明澤極少這么憤怒過,他平常連情緒波動都很少,更別說是生氣,“你怎么能有這種想法?”
他盛怒的原因不是空羽想要犧牲他,而是空羽沒有認出他,卻還是想要犧牲他。
沈明澤不在乎自己成為權衡過后被放棄的部分,可他不能容許空羽把一個陌生的人牽扯進晦暗不明的局勢,尤其還是……為了神。
他的存在已經為這個大陸帶來了不詳,怎么還能陰魂不散地纏著這些孩子,要他們為他披肝瀝膽、變得不像自己?
他們的靈魂應當是圣潔輕盈的,沈明澤不能牽制著不讓他們飛翔,更不能拉扯他們同他一起墜入地獄。
精靈王從來被族人捧著愛著,連神對他都是寵溺有加,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大聲說話。
他第一反應是驚奇:“你很生氣?為什么?”
唐星煜硬著頭皮打圓場:“冕下,你還是另找高明吧,明澤不愿意。”
“為何不愿意?”精靈王很執著。
沈明澤微闔雙眸,眼里氤氳著殺意。
那殺意不是針對其他人,針對的是他自己。
小羽毛有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從前沈明澤以神的身份都沒辦法勸他放下這種獻祭般的狂熱,如今又怎么能說得通?
只要他死,便一了百了了。
也只有他死,所有人的生活才能重回正軌。
這個世界不需要神,他本就不應該出現的。
沈明澤嘴角含笑,可笑意不達眼底,“因為,我有更好的辦法。”
唐星煜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怎么覺得明澤現在的笑容有點可怕?可他再仔細一看,這人分明還是那副霽月光風的模樣。
唐星煜迷惑地撓撓頭。
“什么辦法?”空羽問,他興致盎然:“人類,我感覺你在想殺人的事情?”
沈明澤輕聲笑了笑,避而不答:“精靈王冕下,我保證,至多一個月,你擔心的事情都會被解決。”
什么殺人?這兩個字聽起來很沈明澤一點關系都沒有。
唐星煜皺眉,只覺得心里有一種很強烈的不安。
“明澤……”
“哥哥?”沈望扯了扯沈明澤的衣角,他不想看到這人臉上出現這種神色,仿佛能感受到一種透骨的悲哀,像是當初爺爺離世時的感覺。
精靈王很奇怪他的篤定,他眸中興味:“吾所擔憂的事情,連吾自己亦沒有把握,你倒是自大。”
“冕下放心,我只要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以后,不論成敗與否,我都會回來,按您的指令行事。”沈明澤輕聲說,語調不疾不徐,透著從容與自信:“冕下絕對不虧,不是嗎?”
一個月倒是無所謂,空羽也需要時間準備他需要的秘法和材料,只是……
“若是讓希爾知道了你的存在,你可就不容易偽裝成神了。”空羽提醒道。
沈明澤點頭,淡然開口:“冕下放心,我亦是很希望您的計策能夠順利實行的。”
畢竟,神明的尊榮,誰會不想擁有呢?
“呵。”空羽嗤笑,“你在騙吾,人類,你一開始分明不愿意。”
“你還沒回答吾,為何不愿意?”
兜兜轉轉,居然又回到了原點。
沈明澤嘆了口氣,小羽毛沒有之前好騙了。
“因為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他眉眼帶笑,又回到了唐星煜初見時的溫柔和煦,“所以不能這么快失去自由。”
“與你要殺的人有關?”空羽想了想這人方才眼神里淺淡的殺意,“吾可以幫你。”
沈明澤搖搖頭:“這件事只有我能做。”
“行吧。”精靈王大發慈悲,仇人的確是自己親手解決才比較滿足。
他伸手,手心憑空出現一張卷軸。
“傳送卷軸,遇到危險可撕開,它會帶你回到這里。”
萬一這人死了,那他的計劃可就還未開始就夭折了。
空羽警告:“別想著逃跑,天涯海角,吾都能找到你。”
精靈王不明白這人為什么一副不愿意的模樣,這明明是一件好事?不過,哪用得著管他愿不愿意。
“多謝。”沈明澤接過,仿佛并沒有察覺到精靈王的險惡用心,“事不宜遲,我們就先告退了。”
“冕下,后會有期。”
沈明澤微微彎腰,行禮道別,而后毫不猶豫地轉身。
精靈王無所謂地收回目光,他似乎隱約感受到了這人的決絕之意,可他并沒放在心上。
因為不在乎,所以沒有一絲擔憂和不舍。
所以他錯過了最后一次攔下沈明澤的機會。
門口守著的賽諾看著這人的背影緩緩消失,忽然覺得臉上冰涼。
他恍惚抬手,奇怪地看著指尖晶瑩的淚珠。
他哭了……為什么?
——因為精靈母樹在悲傷。
母樹枝葉搖曳婆娑,無聲地開了一朵花,而后剎那間枯萎。
用一段生命,去流一滴淚——
作者有話要說:
哀莫大于心死,何嘗不是生死大劫?
第91章 神祇(16)
負責守衛精靈母樹的小戰士慌忙趕來, 滿臉著急,說不出話。
“米瑟羅, 放輕松。”精靈王不緊不慢地說:“天又塌不下來, 擔心什么?”
“王,母樹她……”米瑟羅喘著粗氣,不知怎么描述。
空羽澆花的手一抖,差點把水壺扔了:“母樹怎么了?!”
“母樹開花了。”米瑟羅遲疑地說。
“又開花了?那是好事兒啊。”空羽松了一口氣。
精靈族每年都有新生人口, 暫時不必擔憂延綿與傳承的問題。他們是母樹孕育出的孩子, 母樹能夠開心, 他們也因此欣悅。
空羽放下水壺:“最近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母樹很少開花, 更從未如此頻繁地開花。
空羽今年已經兩百多歲了,他出生以來, 第一次見到母樹開花是在五十年前。
那一年沈明澤降臨這個世界, 母樹綻開了一樹繁花。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把那人當成是精靈母神。
當時賽諾還問,為何母神不像族里流傳的傳說那樣,是個美得慘絕人寰的女子?
空羽義正辭嚴地批評了他的文學水平,然后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因為神不分性別。
一直到深淵出現,他們才徹底相信, 那人當真不是精靈母神。
縱觀大陸萬年歷史,神明雖然稀少, 但也有上百。
可只有那人,才能稱得上則鳴大陸真正的掌控者,遠遠高于精靈母神、光明神、黑暗神……
嚴格來說, 沈明澤才是唯一的神明。
第二次開花就是上個月了。
與第一次純粹的欣喜不同,他似乎能感受到母樹濃濃的思念, 像是見到了久違的故人,望穿秋水、喜不自勝。
空羽以為母樹是想念沈明澤了,正巧,他也想念,于是才有了派遣族人去圣殿一事。
可惜不僅沒有成功,反而還被希爾扣押。
“王,我還沒說完。”米瑟羅憂慮又驚怖,他猶豫道:“母樹開的花……枯萎了……”
從未有過這種先例。
空羽震驚抬眼,立時消失在了原地。
距離母樹這么近,他竟然也用上了瞬移魔法。
母樹綻開的花會在枝頭停駐滿滿一天,而后在最艷麗的時候完整落下。
精靈們會用魔力將其保存好,花瓣不會凋零,花朵更不會枯萎。
空羽想,如果花開代表母樹欣喜若狂,那枯萎當與之對應,該是近乎絕望的悲傷。
為何這樣短的時間,母樹會有如此劇烈的情緒變化?
*
唐彥面色鐵青地將江洗秋扯進了房間,重重關上門,發出一聲巨響。
他偏愛清幽僻靜的住處,此處人少,但也不是沒有。江洗秋跪在房門口,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人看見。
江洗秋把風骨和尊嚴看得比性命還要重,從前連沈明澤都不曾跪過,怎么能在一個公開的環境里向他下跪?
他們四個人里,江洗秋是最早遇見沈明澤的。
那時他還是某個邪惡魔法師的藥仆,被迫試藥時受萬蟻蝕骨之痛,寧可將嘴唇咬得鮮血淋漓,也不肯發出一句痛呼和求饒。
他有傲骨嶙嶙,可偏偏又從很小的時候就成為了奴隸,一天跪著的時間比站著還長。
為了活命,江洗秋的原則與堅持被摔碎在地,只余滿地的怪誕滑稽、丑態百出。
是沈明澤救了他。
那人俯身將碎片拾撿,重新拼湊好了他被所有人漠視的尊嚴,此后小心翼翼地維護。
莫說是下跪,當著其他人的面,那人連一句稍顯嚴厲的話也不會對他說。
唐彥心中煩躁,厲聲質問:“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洗秋曾經把這些故事當做茶余飯后的笑話講給他們聽,用抱怨的語氣炫耀地說沈明澤對他太過謹慎,態度輕漫隨意,像是早已經放下。
但他們幾個人知道,下跪仍然是江洗秋最厭惡最抗拒的事情。
江洗秋露出一個得逞的笑意,“我想讓你原諒我。”
“你用這種事情算計我?”唐彥怒火中燒,不知氣的是江洗秋算計他,還是氣用這種方式算計。
“對不起。”江洗秋從善如流,熟練道歉,膝蓋彎曲又要跪下。
唐彥立刻上前扣住他的肩膀,“江、洗、秋!凡事可一不可再!”
同樣的計策用兩遍,姓江的是篤定了他舍不得。
江洗秋仿佛沒有察覺到眼前人的怒意,他被唐彥用力按住,肩膀透著微微的疼痛,可他無動于衷地站在原地,表情還有些得意。
“有用就行,你不是讓我進來了嗎?”他笑意盈盈地說,試圖將這些年的隔閡全部抹去,重新回到兩人親密無間的時候。
但是怎么可能呢?
唐彥緩緩松開手,“然后呢?你進來了又能怎么樣?江洗秋,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原諒你的。”
三十二年前,江洗秋給沈明澤端了一杯酒。
那酒里被他下了藥。
江洗秋于魔法一道起步晚,又因為那段漫長的試藥生涯毀了身體,實力在他們四人之中是最低的。
可他再怎么說也是大魔法師,依舊是普通人不可觸碰的天塹,所以其實也沒必要擔心他的安全。
只是沈明澤不這么認為。
為了讓江洗秋多一些自保之力,那人手把手教他配各式各樣的藥劑。大多都是良藥,提升自己,有的則是毒藥,用來防身。
江洗秋有伙伴們保護,能夠用到毒藥的機會其實很少很少。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以沈明澤的性子,所謂的毒藥,也不會傷害性命。
這藥名叫“荼蘼”,服用的人,會在一段時間內實力盡散,猶如稚童。
沈明澤教江洗秋的時候,告訴他這藥十分強大,即便是神也會有效果。
最后江洗秋用在了這人的身上,證實了“荼蘼”的立竿見影。
“我……”江洗秋苦笑,“你可以恨我,但是請你相信我,唐彥,我真的后悔了。”
他看著因為他這一句話當真開始思考和猶豫的唐彥,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笑意。
唐彥,你可以恨我,你應該恨我。
——千萬不要相信我,因為你會是下一個,被我犧牲和放棄的人。
“我之前說,你若回來殺我,我絕不還手。唐彥,這句話還做數。”江洗秋原地閉上眼睛,安靜等待,將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給了面前的人。
他期待著唐彥真的動手,活著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倒不如死了。
可他又知道,唐彥不會的。因為他從敲門開始,就一步步地用言語和行動算計,唐彥下不去手的。
唐彥握緊拳頭,看著閉目等死的江洗秋,心中有說不出的焦躁和怒火。
現在說這些,早干嘛去了?
當初他把那杯酒端給那人時,眼神可有猶豫?手可有顫抖?
唐彥很想問問他,江洗秋,如果重來一次,你知道未來的自己如此后悔,還會不會……
但想要開口時又覺得沒有意義。
何必再問呢?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世上沒有如果,更不能重來。
唐彥的拳頭用力地砸在江洗秋的心口,江洗秋睜開眼,倒退兩步,低頭吐出了一口血。
他臉色蒼白,嘴角還在不斷溢出血絲,卻輕聲笑了起來,“咳咳咳……咳,唐彥,我可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不要的。”
“閉嘴吧。”唐彥快被煩死了,他看著江洗秋本就憔悴的臉色更加蒼白,有些后悔剛剛下手太重。
“江洗秋,我暫且再信你一回,你最好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我記得。”江洗秋說:“我會把神從地牢里帶出來的。”
則鳴大陸不應該成為那人的負擔和限制。
他曾經寧可背上瀆神罪名,眾叛親離也要將那人強留下來。
如今他喪失病狂地籌謀一場獻祭,以大陸為祭壇、所有生靈為祭品,送那人一段沒有拘束的坦途。
——即使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他也心甘情愿。
——只要那人自由。
*
唐星煜覺得自己今天接收到的信息量有點多,他期期艾艾地問:“明澤,你要去殺誰啊?”
他不是不能理解血仇的概念,但從前被唐彥保護,后來被校長保護,小小年紀未見過世上不平事。
少年雖然嘴上中二地喊著“行俠仗義”,可對“殺”這個字眼仍是有些畏懼。
“嗯?”沈明澤轉頭看到唐星煜不知所措的神情,饒有興致地欣賞了一番。他忍俊不禁地說:“我騙他的,這你也信?”
唐星煜察覺自己被捉弄,一時不知道是該先惱羞成怒還是先松一口氣。
他忽然又操心起別的事情來:“明澤,怎么辦啊?精靈王看起來一定要你去裝神誒?”
他感覺他們兩兄弟和神八字不合。
他那么希冀唐彥的愛,始終不能如愿,那人卻如此輕易便獲得了。
他的好兄弟沈明澤,原本可以有自己平凡卻美好的人生,同樣是為了那人,他們要毫不猶豫地放棄他。
“別著急,會有辦法的。”沈明澤安慰他。
唐星煜不能不著急,“或者我們想辦法闖進圣殿去找希爾?還有我父親,你說他也是大魔法師來著,還有校長……”
可是這些人也見過神,他們會不會也不講道理,是非不分地偏向神明?
沈望不理解他的搓手頓足、焦眉苦臉,“可是,神一定不會愿意啊。”
神才不舍得世人替他受難。
沈明澤聞言有些詫異,他驚喜地蹲下身,摸了摸沈望的小腦袋:“聰明的孩子。”
“明澤,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哄小孩?”唐星煜覺得這一大一小都不省心。
“沈望說的很有道理呀。”他溫柔地笑著,對沈望說:“如果我是神,我一定會選你做我的神使。”——
作者有話要說:
人就是要逼自己一把,我宣布我明天一定會加更!(如果做不到我就偷偷回來把這句話刪了
第92章 神祇(17)
傳送陣建在奧格城最大的宮殿內, 大殿空曠,只有中間有著一個巨大的圓形陣法。
許久才會有白光一閃, 上面便突兀出現幾個人影。
偶爾也會有人往上走, 站定后白光閃爍,待刺目的光散去,人影便消失不見。
奧格城的傳送陣一次只能容納五個人,因此殿外時常有人組隊, 共同分擔開啟陣法需要的魔法石。
“有去圣城的嗎?五缺二, 有人一起嗎?”
“翡翠小鎮, 有人要去翡翠小鎮嗎?”
沈明澤在大殿門口突然停住了腳步。
“怎么了怎么了?”唐星煜猶如驚弓之鳥, 左看右看,唯恐又跳出一個人, 對著沈明澤說“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沒事, 我只是在想……”沈明澤牽著沈望,轉頭溫文爾雅地笑了笑,“星煜,我們出來也一個月了,你是不是準備開學了?”
唐星煜愣住,“明澤,你要趕我走?”
晨曦學院學風自由, 不要求所有人按照規定時間返校,遲一點兒也沒關系, 只要考核能過就行。
更別說如今距離開學還有半個月,唐星煜根本不急著回去。
“不是趕你走。”沈明澤耐心解釋,“有些事情, 不參與對你更好。”
唐星煜無話可說。
他與沈明澤剛離開赫安山脈時,以為他們的旅途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游山玩水看風景, 平淡卻安逸,與轟轟烈烈毫不相干。
什么神明、什么精靈王、什么圣殿,這些事情太高太遠,是大人物之間的博弈和算計,不應與他們有半分牽扯才對。
可他們如今已經被卷入一場漩渦……不,準確的說,沈明澤自始至終都在漩渦之中,只有他是被無辜卷入的。
唐星煜問自己,還要繼續走下去嗎?
接下來的事情,他還敢參與嗎?
“我要和你一起去。”唐星煜語氣堅定:“就算你不讓我跟著你,我也是會偷偷去的。”
沈明澤微頓,用柔和的目光注視著他,似乎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我們一起。”
*
希爾最近身心俱疲。
部分人類因為精靈盛典的事情對圣殿產生了一些誤會,但這些還都是小事,論起收買人心、輿論造勢,十個精靈王也比不上希爾。
可他還是一直不敢跟空羽撕破臉皮。
因為有些人心,是他無論如何收買,也收買不到的。
——如果他跟精靈族對立,梅瀾只可能幫精靈族,不會有例外。
希爾自嘲地笑笑。
他是知道的,不論他與誰對立,梅瀾都會選擇站在另一方,那與他相反的方向。
正是因為他知道,所以整整三十二年的圣殿殿主,空有領袖之名,到頭來唯唯諾諾,誰也不敢得罪。
然而精靈族還是與他決裂了。
“阿瀾,你不能聽信空羽的一面之詞,你要我放了精靈族人,我放了,我甚至都不再計較他們闖入圣殿。”希爾苦澀地說。
這不是梅瀾來找他質問,是他主動聯系梅瀾解釋。
他清楚梅瀾的性子,如果事情發生后她還會主動聯系,即便是責怪,也說明還有回轉的余地。
可若是她連罵都不想罵了,就代表,她徹底放棄了這個人。
所以精靈族的態度傳揚出來之后,他既怕梅瀾來找他,更怕梅瀾不找他。
梅瀾面色冷冷清清,她平淡地問:“說完了?”
顯然是不愿意再與他多說。
希爾對她解釋了這么長的時間,字字句句發自內心,梅瀾卻半分動容也無。
“我信空羽。”她單方面切斷了陣法。
希爾宮殿內一直有微光點點如星辰的傳影魔法陣,徹底黯淡了下去。
管寧割席、恩斷義絕。
希爾忽然覺得渾身冷得刺骨,此前從未感到他的房間這樣空曠,安靜得可怕。
怎么會一個人都沒有了呢?
怎么就只剩下他了呢?
沈明澤在的時候,這個宮殿總是很聒噪。
江洗秋說唐彥一個人相當于一千只鴨子,如果正好唐彥和希爾湊到了一起,那就是一千只鴨子在敲鑼,能把人耳朵都震聾。
沈明澤喜歡安靜,可從來不會阻止,總是含笑縱容他們吵吵鬧鬧,暢叫揚疾。
江洗秋嫌煩的時候,他就會去找梅瀾告狀,只要說他們打擾到了沈明澤,梅瀾就會冷著臉一手拎著一個把他們扔到殿外。
那時梅瀾雖然寡言,但不像現在這樣連表情都稀少。
她會嫌棄地看著他們皺眉,會在江洗秋忽悠他們的時候發笑,會認真專注地聽沈明澤講話,會在有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抓著他到月色下練劍……
如今想來,那時候的事情,全都美得似一場幻夢。
他們四個人,各有各的悲慘過往。
唐彥是個心大的,樂觀得像個小傻子,難過不會超過三秒;
江洗秋是個能裝的,就算半夜自己偷偷哭,第二天起來也是一副若無其事模樣;
梅瀾是豁達釋然的,自己就能將自己開解好。仿佛因為在沈明澤那里收獲到足夠多的溫暖,所以也就輕易原諒了世界的不美好。
唯獨希爾,自卑又敏感,還愛鉆牛角尖。
他是最后被沈明澤救下加入這個陣營的。
他剛來的那段時間,幾人仿佛有一種默契,不會給希爾獨處、胡思亂想的機會。
所以三十二年前的希爾身邊永遠有人相伴,周圍三步之內就有至交好友,幾乎沒有感受過孤單滋味。
然而三十二年后的希爾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殿中央,渾渾噩噩地渡過日復一日孤寂落寞的時光。
希爾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夕陽一點點落下。
他想起梅瀾曾經在半夜敲響了他的窗戶,提著一壇酒邀請他上屋檐看燈火。
可惜他那時還沒成年,沈明澤不允許他喝酒,他于是枯坐了一夜,看著喝醉了眼神迷離的梅瀾,只覺得她眼中有星光閃閃,美不勝收。
第二天江洗秋遞給了他一本厚厚的字帖,說這是通宵一夜給他準備的禮物。
唐彥神秘兮兮地慫恿他直接撕掉,表示江洗秋就是嫉妒他每天有沈明澤親自拉著他的手教他寫字。
……
希爾想著想著,嘴角不自覺流露出笑意。
但他忽然回神,倉皇地看了看四周,無法抑制地打了個寒顫。
*
沈明澤拖家帶口通過了傳送陣,剛從圣城這端的陣法中下來,就見到前方站著兩個熟悉的身影。
一道頭戴幕籬,一道身罩黑袍,赫然是萊雅娜與賽諾。
“你們可算來了,動作好慢。”萊雅娜與他們熟悉了之后,也不再端著公主的架子。
“你們怎么在這?不會是在專程等我們吧?”唐星煜直接從臺階上跳下來,拍拍手狀似隨口問。
萊雅娜直言:“王讓我們來幫忙。”
“幫什么忙?”他們哪里需要幫忙,分明就是來監視他們的。唐星煜憤憤地想,這個精靈王真是過分。
“不知道。”萊雅娜理直氣壯:“王下令讓我們來,我們就來。”
沈明澤仿佛察覺不到精靈王的險惡用心,真摯地歡迎兩位精靈,“那接下來就麻煩你們了。”
反正帶唐星煜和沈望也是帶,多帶兩個也是帶,沒有差別。
唐星煜面有抗拒,他猶豫半天,還是沒說什么。
一個別扭的小團隊強行成立。
圣城的傳送陣宮殿比奧格城的要大很多,也要熱鬧很多。
“公主,問你個事。”幾人走出大殿,唐星煜或許是用這一路上的時間說服好了自己,毫無芥蒂一臉神秘地湊過去,“你能給我講講神嗎?”
沈望耳朵動了動,他糾結了一會兒,松開了抓著沈明澤衣角的手,期待地小跑到唐星煜身邊,仰著頭看萊雅娜。
精靈公主忽然油然而生一種極大的滿足感和使命感,“神啊……”
“我那時候還沒出生,沒能親眼見過神。”她遺憾地說,“我只能把王給我們說過的故事,給你們轉述一遍。”
沈明澤慢悠悠地走在后邊,像是不感興趣。
*
五十年是一個多長的時間呢?
對于一個沒有魔法天賦的普通人來說,五十年也許就是一生。
如果這個普通人還運氣不好地生在了亂世,莫說五十年,二十年都顯得奢侈。
要是把現在的時間往前飛快拉動五十年,能清晰地看到世界的變化。
建造好的大樓一夕坍塌,鳥語花香化作炮火與哭嚎,綠水青山被鮮血染上紅色,嬉笑打鬧的生靈倒在了地上。
這里是五十年前的人間煉獄,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大多數都是很糟糕的,灰暗又絕望,可那個人的出現,足以抵過漫長煎熬。
仿佛只要是想到會有那人來拯救,所有的苦難和折磨都顯得可愛了起來。
有些事情是萊雅娜也不知道的。
五十年前,沈明澤第一次出現是在赫安山脈,他來時一無所有。除了“沈明澤”這個名字,什么也不記得,舉目四望,惝恍迷離。
他聽著山脈下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迷茫了一瞬,毫不猶豫地下了山。
那時的他還沒有發現,山脈的另一邊,某個無人注意的角落處,悄無聲息地多出了一條細小的縫隙。
后來的沈明澤想,如果當初他早知道這些事情,也許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到來。
——因為沈明澤永遠沒有辦法,對人世間的苦難和哀嚎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是不是有人猜過明澤是天道來著?(我知道你們會有人猜這是劇透,但是我這么說,你們又會懷疑這是我故意讓你們誤解是劇透,所以這到底是不是劇透呢?
第93章 神祇(18)
當時正值黃昏戰役進入到白熱化的地步, 光明神與黑暗神同歸于盡,雙方的信徒殺紅了眼, 敵我不分地胡亂廝殺。
剩余的一些小神明茍延殘喘、奄奄一息, 將死之際已然失去了理智,徹底忘了自己也曾是守衛一方安寧的存在。
信神的人為了各自的信仰而戰,不信神的人苦神久矣,揭竿而起。
大大小小的戰火燒遍了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 唯有精靈族艱難地維持著本族的和平。
精靈族信仰的精靈母神很久很久以前就從大陸上消失了, 他們堅信母神還活著, 只是去了一個神秘的世界。
因為有自己的信仰, 再加上精靈族團結又強大,于是神明顧不上他們, 凡人招惹不起他們。
饒是如此, 精靈族的處境也算不上好,隨時有可能被牽連其中。
“我沒有看見,但我聽說,那天精靈母樹上的花苞突然全部盛開,繁花似錦,遠遠望去像是一片錦簇云彩。”萊雅娜憧憬又遺憾。
母樹的喜悅毫無保留地傳達給每一位精靈。
那時他們還以為是母神現世,很是期待了一段時間。
后來精靈族來了五位客人, 其中就有神。
那一瞬間精靈們都感受到了母樹的激動,要不是所有的花苞已經謝盡, 估計能再一次看到滿樹繽紛的盛景。
神在亂世之中救了很多人,真正帶在身邊的只有四個。
他們從精靈族離開以后,就又多了一個空羽。
沈明澤也想起了這件事。那是他第一次去精靈之森, 原以為是場硬仗,沒想到傳言中排外的精靈族竟然這么配合。
那時則鳴大陸硝煙彌漫, 他們五人想要的世界和平,只能通過以戰止戰。
沈明澤空有一身神力,卻因為失去了記憶,并不知道如何使用。
實力還弱小的時候,要學會找志同道合的盟友。
“這是我們精靈族第一次見到神。”萊雅娜鄭重地說。
精靈是很重視儀式感的種族,尤其是對所有值得紀念的“第一次”。
后來的故事,就與話本里的英雄傳奇沒有太大差別了。
沈明澤好笑地聽著萊雅娜的聲音逐漸激動高昂,無奈地搖了搖頭。
其實這些事情,旁觀者看起來聲勢浩大、跌宕起伏,但對于他們這些親歷者來說,不過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遠沒有旁人口中說的那樣精彩。
“那后來,你們是怎么發現神是神的?”這是聽故事聽得入神的沈望。
劇情進展到現在,所有人也都只以為神是厲害一點的人類,連精靈族都還只是私下認為他是精靈母神。
“那他怎么會被關在地牢?深淵真的是他做的嗎?”唐星煜理智尚存,時刻記得自己最關心的內容。
萊雅娜為難地皺了皺眉,“其實這部分,我也不是很清楚。”
知情人都對其中最關鍵的部分三緘其口。
黃昏戰役結束后的第十八年,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戰后的重建工作也步入了正軌。
則鳴大陸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如鯁在喉,讓人連睡也睡不安穩——初具規模的深淵仍然在不斷擴大。
于是三十二年前,神獨自外出,親下深淵,試圖尋找到解決的辦法。
他在下面待了整整三天,唐彥幾乎要忍不住也跟著下去的時候,神終于回來了。
據說,神在深淵下找回了自己的記憶。
可那是什么樣的記憶,萊雅娜不知道。
只知道那天之后,圣殿殿主希爾就開始單方面與神冷戰了。
希爾極討厭神明,他認為世界上就不應該有神明的存在。
他的父母是光明神的信徒,而且是極為虔誠的狂信徒。
希爾出生的時候,大陸的局勢已經很焦灼了。
希爾的父母忙著為光明神效力,雖死猶榮,又哪會在乎一個小小孩童?
希爾饑一頓飽一頓,要不是他命大,或許早就餓死在空無一人的家里。
后來他好不容易長大了一點,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了,他原以為可以就此與父母和解,結果黃昏戰役拉開了序幕。
光明神的兩個信徒視死如歸地上了戰場,又滿懷榮耀地戰死。
徒留希爾一人,孤立無援地對著兵荒馬亂的世間。
“這不就是遷怒嗎?他比我還不講道理。”唐星煜義憤填膺。
沈望像小雞啄米一樣瘋狂點頭:“就是就是,神也有好神和壞神,他不講道理。”
“哪有那么夸張。”沈明澤忍不住說:“我覺得只是希爾想起了過去的事情有些難過而已,而且這也和遷怒不一樣。”
希爾的排斥不是空穴來風,世界上的確不需要神明。
唐星煜狐疑地圍著他轉了一圈:“明澤,你這么激動做什么?”
萊雅娜也莫名其妙地看了沈明澤一眼,“至于深淵,的確與神有關。好像是神對這個世界的掌控力越強,深淵也會越大,而深淵變大了,神的實力也會增強。”
“聽起來像是共生?神也沒辦法解決嗎?”唐星煜放過沈明澤,專心聽講。
萊雅娜搖搖頭,“神應該是自愿待在地牢的,縛眼掩耳閉口,通過減少感知力,來降低掌控力,限制深淵擴大。”
“其實當初,神明明和王說好了要在精靈之森陷入沉眠的,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又改了主意。”萊雅娜垂頭喪氣的,失望極了。“都怪希爾,一定是他欺騙了神。”
其實也不是欺騙。
沈明澤又想解釋,但他這次忍住了。
如果可以有能清醒的辦法,何必要選擇沉眠呢?
他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的。
*
希爾又去了地牢。
地牢內的魔法陣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發動,希爾沉默地站在臺階上,冷眼看著其中的斧鉞湯鑊、劍樹刀山。
沈明澤被鎖鏈束縛住無法動彈,他眼上仍纏著黑布,甚至沒辦法看見鞭子上繚繞的火光,與幻化成刀劍的電光。
刑罰無聲,唯有利刃透體的聲音顯得清晰。
沈明澤一直很平靜,臉色不曾變過,更沒有發出一絲痛呼。
可額頭上滲出的汗水,卻顯示這人并非沒有感覺。
最后一道魔法陣的光芒閃過,地牢內的血跡消失一空,干干凈凈的,除了沈明澤身上又多了幾道傷痕,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是沈明澤自己畫的魔法陣。
他那時剛被關進來,受不了自己一身黏糊血漬。忍無可忍之下,自己把鎖鏈摘了,勤勤懇懇地繪了一道清潔魔法陣。
然后滿意地欣賞了一番自己的成果,再自己把鎖鏈戴好。甚至發現鎖住手腳的部分有根螺絲松了,還主動擰緊了些。
不知道其他人知道這些事是什么感覺,反正唯一的知情人希爾很生氣。
這根鎖鏈號稱是深海玄鐵所制,據說連神力都能鎖住,就算再強大的實力也沒辦法發揮出來。
希爾當時看到水晶球完完整整錄下的過程,氣得當場把水晶球砸了。
也不知自己買到假貨,和沈明澤如此猖狂,到底哪一個更可氣。
“希爾。”那人此刻看起來很是虛弱,連聲音都帶了點有氣無力。
他于靜謐黑暗之中準確找到了希爾的方向,讓希爾不由得懷疑那人眼上那條可以隔絕魔力探測的鮫紗是不是也沒有用處。
應該不是,那是沈明澤自己的東西,鮫人可舍不得拿次品應付這人。
希爾慢慢走近,隔著銅鐵制成的欄桿,他問:“沈明澤,你會從這里出去嗎?”
“為什么突然這樣說?”沈明澤站得筆直,語調卻柔軟,透著他一貫的溫柔笑意。
希爾聽著耳邊的聲音,恍惚了一瞬。
難怪梅瀾聽到他這么說話總要生氣,原來是他畫虎不成反類犬。
“你明明是有能力離開這里的,我知道我困不住你。”希爾沒注意到自己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了恐懼。
他是害怕的,沈明澤人還在地牢,他就已經無人問津了。
倘若沈明澤再出去了,誰還會記得曾經有一個希爾存在呢?
他曾兢兢業業三十二年,最初連覺也不敢睡,拼命學習,拼命提升自己,只為了讓則鳴大陸更好一點。
可這人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一個眼神,所有人都會奔向這人。
沈明澤像是感受到了眼前人的不安,輕哄似地保證:“我當然不會。”
他問:“希爾,你的心情不好嗎?發生什么事了?”
希爾這些年里來過很多次地牢,每一次沈明澤都會問他“發生什么事了”、“是遇到什么問題了嗎”,好像希爾只要說出口,不管多困難,他都能解決。
不是好像。
希爾知道,這人是真的有這種能力,即便這人如今被鎖在地牢。
希爾有時來的時候的確帶著困惑與無助,或許潛意識里,他是想向沈明澤求救的。
這人多厲害啊,無所不能,他無比確信,只要他輕飄飄三言兩語隨口提出,沈明澤就能為他想出解決的辦法。
這人一定會幫他的,希爾從未懷疑過。
可每次那些話已經到了嘴邊,希爾卻總覺得不甘心。
他已單方面地和沈明澤決裂,如何還能承這人的情?更何況無論如何,他都是不想比沈明澤差的,至少不能差太多。
所以,即使對于自己而言,這些都是很艱難的事情又怎么樣?他再努力一點,他再辛苦一點,一樣可以解決。
——不是非需要沈明澤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啦啦啦啦~
第94章 神祇(19)
希爾眼神晦暗, 略微有些絕望。
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年的堅持算什么,是不是不管他怎么做, 在所有人眼里, 他依然是遠遠不如沈明澤?
他緩慢走近,手指按上鐵欄上緊密復雜的鎖,輸入魔力,默念咒語。
“啪嗒”一聲, 鐵鎖落地。
希爾把門大敞開, “你走吧。”
他放棄了, 他用了三十二年試圖證明自己, 結果唐彥視他為敵,江洗秋對他疏離。
如今就連梅瀾也不要他了。
這話如果讓別的人聽見定然會覺得可笑, 高高在上的圣殿殿主, 想要依附他的人多如牛毛,從來只有他不要別人的份。
何曾這么卑微地把自己當作是別人可以輕易拋棄的所有物?
原來過了這么多年,他仍然是那個自卑敏感、不敢獨處的小孩。
他不能自己踽踽獨行,他會難受的,他會生不如死的。
——寧愿花團錦簇中死去,也不要一個人孤單地活著。
沈明澤似乎是嘆了口氣,他抬腳, 鎖鏈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希爾不安地看著他離大門越來越近,幸好沈明澤很快停住了腳步。
原本松松垮垮捆住他的鎖鏈已經被拉緊, 沈明澤站在一欄之隔的門內,與門外的希爾僅一步之遙。
沈明澤仿佛能看見希爾的緊張,他包容地笑著說:“別擔心, 我不會離開的,希爾, 你怎么了?”
希爾在黑暗中瞪大雙眼,待看到這人當真不打算出來,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也隨之消散,他無力地靠著身旁的欄桿滑坐下去,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以為他是真心放棄了,他沒有想試探沈明澤,是真的做好了放這人離開的準備。
可是原來他還是很害怕。
“大人,我好難過,我好累。”希爾喃喃地說,像是小時候的他心情不好時向沈明澤尋求幫助那樣,肆無忌憚地袒露自己的脆弱。
希爾從前就叫沈明澤“大人”,開始是固執地堅持這是對救命恩人的尊重,后來不肯改口,則是因為梅瀾是這么稱呼那人的。
沈明澤半蹲下來,他原想像從前那樣摸一摸希爾的頭頂,忽而憶起他的手掌在方才受了傷。
他看不見,只能感覺狹長的傷口似乎還在滲血,掌心黏膩,于是只好作罷。
寬大的袖口垂下,遮住了沈明澤的雙手,他輕輕嗯了一聲,說道:“我在。”
平淡又從容,帶著讓人安定的力量。
“管理一個大陸太難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我好怕他們又打了起來。”希爾黑暗中的表情恐懼萬分。
和平是他們五人共同的夢想,好不容易達成,絕不能毀在他的手里。
“大人,我不會,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處理永望城堡和巨石小鎮之間的爭端,我也不知道飽受爭議的第三號法案應該怎么修改……”希爾絮絮叨叨。
第一個字出口,后面所有的話語都顯得輕易,他將心頭所有的抱怨與為難傾瀉而出。
沈明澤安安靜靜聽完,忽然問出了一個看似不相關的問題:“洗秋呢?”
江洗秋是這四個少年中最擅長權謀治理的人,這些問題對他來說應該不難處理。
“他們都不肯幫我。”希爾是真的很委屈。
這是他們共同在廢墟中建立起來的理想國度,結果那三人全都撒手不管,只留他一人艱難跋涉、苦苦支撐。
沈明澤耐心地聽他傾訴:“為什么呢?你們鬧矛盾了嗎?”
“……你真的猜不到嗎?沈明澤、大人。”希爾自嘲地說:“因為你啊。”
希爾眼眶發紅,知道這人看不見,于是放任自己眼淚流出:“沈明澤,你在這兒關了三十二年,他們也恨了我三十二年,我們兩個之間,到底是誰更可憐一些?”
“你要是死了該多好,你如果死了,他們是不是就不會這么惦記著你了……”希爾是盛怒之下的沖動發言,他說完才發覺自己這話似乎有些過分了。
他張了張嘴,到底說不出道歉。
沈明澤手指一顫。
從前希爾來時從未說起過這些事情,他便也以為少年之間的隔閡糾紛是在最近才發生的。
原來已經過了三十二年……
那希爾這么多年來,一個人該有多難啊?
希爾悶悶地說:“不過也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太沒用了。”
對于別扭的希爾來說,這句話相當于認錯了。
沈明澤抬眼,目光仿佛透過黑布憐憫地看向他:“希爾,他們不該這樣的。你沒有錯,是他們做錯了。”
看似是在責怪江洗秋三人,可語氣中又透著親昵。
希爾恍惚抬頭。
以沈明澤的性子,他只有對很親近的人才會這樣直白地指出“你錯了”。
梅瀾與唐彥也就罷了,他們倆自始至終都追隨著沈明澤。可江洗秋有什么資格?他也背叛過那人,有什么資格還能讓這人溫柔地責備與教導?
希爾從來就做好了有朝一日梅瀾離開他的準備,可他一直都相信沈明澤不會放棄他。
那是強大慈悲的神明,是他無論如何對待、無論如何拔刀相向、惡言詈辭,也會永遠站在他身后,替他擋去一切風雨的存在。
可為什么,沈明澤對其他三人,也比對他更親近了呢?
如果沈明澤都不要他了,那他還剩下什么?
“大人……”希爾惶恐不安地輕聲喚。
他對沈明澤的感覺很奇怪,既戒備恐懼,又無比信任。
看似很矛盾,但是放在這人身上又顯得理所當然。
因為只“沈明澤”這三個字,就足夠讓人卸下所有心防。
沈明澤嘆了口氣,充滿憐惜:“別害怕,希爾,我會幫你的。唔,永望城堡和巨石小鎮是因為什么起了爭議呢?是因為附近那片回音山地里的礦洞資源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以……”
“至于第三號法案,應該還是我們當初一起商量出來的那套吧?希爾,亂世才用重典,如今已經步入休養生息的和平階段,有些政策是不能再用的……”
困擾希爾許久的話題,這人輕易間便得出了答案。
希爾聽著耳邊娓娓道來的聲音,越聽越是苦澀。
不僅是因為能力,更是因為——希爾捫心自問,如果是他,他不可能這樣毫無保留地對傷害過他的人傾囊相授。
憑什么呢?
世人只會把贊譽加注到他一個人身上,無人知道所有的功勞都在于沈明澤。
為他人做嫁衣,這么愚蠢的事情,也只有沈明澤會做。
希爾收斂心神,集中精神,也與沈明澤認真討論起來。
他用怪異別扭的姿勢坐了太久,起來時險些跌倒,沈明澤目不能視,卻還是精準地扶了他一把。
很奇怪,這人明明也保持著半蹲了這么久,按理來說是比他還難受的,偏偏這人還能站的這么穩。
希爾沉默地避開這人攙著他的手,他一言不發地站了很久,才意味不明地開口:“是你自己不走的。”
沈明澤眉眼舒展,語帶笑意:“嗯,是我決定不離開,是我要待在這里。”
希爾神情復雜地看了看沈明澤,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他伸手把門關上,重新上好鎖。
最后他轉身離開。
腳步踏上臺階的那一刻,聽到沈明澤叫住他。
那人的聲音堅定有力,又帶著云淡風輕的從容:“希爾,你放心,一切都會好的。”
“所有事情,都將如你所愿。”
希爾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走遠。
他站在臺階頂上,地牢的入口之處。守衛接收到他的命令,緩緩打開沉重的石門,暖黃的陽光迫不及待地從縫隙中涌入。
希爾身前是一片光明璀璨,身后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無盡黑暗。他居高臨下地回頭望,目光越過重重臺階,看向黑暗深處。
那人一身白衣,眉頭舒展,表情溫柔。
雖然看不見眼神,但希爾能夠想象,他的目光定然是和煦悲憫的,像是裝著全天下的苦難。
縱然身處黑暗,這人依然是耀眼的。
他不需要光,他就是光。
莫名的,希爾想到了一句話。
那是古書上虔誠的信仰者寫給神明的贊歌。
——天下溫柔有十分,八分在神愛世人。
*
“明澤,我們要在圣城住很久嗎?”唐星煜不明所以地看著沈明澤輕車熟路地租下了一個小院子,“你之前來過圣城?我怎么覺得你對這里這么熟悉?”
“是啊,住到你開學,然后送你回晨曦。”沈明澤說,“我怎么可能來過圣城呢?只是心向往之,所以多查了一些資料罷了。”
唐星煜狐疑地看了看他始終不變的臉色:“是這樣嗎?”
總感覺自己被騙了,他用力搖搖頭,一定是他想太多。
萊雅娜對院子門口種的花很感興趣,她興致勃勃地問房東:“這是什么植物,能給我一些種子嗎?”
“可以啊!”房東很大方,他很欣賞這個帶著幕籬熱愛鮮花的小姑娘,帶著找到同道中人的喜悅,“這是霧絨花,我那還有別的種子,全都給你。”
“你要這個做什么?精……那什么,你家的花草樹木還不夠滿足你?”唐星煜險些暴露萊雅娜的身份,急忙改口,好奇地問——
作者有話要說:
*天下溫柔有十分,八分在神愛世人。——來自網絡,出處不詳。
第95章 神祇(20)
按理來說, 最珍稀的植物都在精靈之森,精靈們眼高于頂, 應該不會對外面的植物感興趣才是。
萊雅娜蹲在院子門口, 對著淡紫色的小花看的很認真。她目不轉睛,隨口說道:“可是家里沒有這種花啊。”
哪分什么珍稀與高級,獨特的美麗也值得收集。
一直到吃完飯,萊雅娜還捧著房東給她留下的種子, 愛不釋手地觀察。
唐星煜嘖嘖稱奇:“你們精靈是有什么執念嗎?要收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植物?”
“你不覺得這些花都很好看嗎?”萊雅娜很是欣喜。
不愛說話的賽諾贊同地連連點頭。
萊雅娜說:“我要把它們種出來, 送給神。”
沈望眼睛一亮, “我可以一起種嗎?”
“當然可以!”不管是誰, 只要信仰神,就是精靈族的好朋友。
賽諾也臉色微紅, 滿臉激動地提出自己的想法。于是三個人把腦袋湊在一起, 嘀嘀咕咕地商量應該怎么種怎么送。
唐星煜覺得自己也想嘆氣了,他看了看旁邊對此漠不關心的沈明澤,忽感這世間其實很不公平。
他不知道神和沈明澤到底有多相似,可那么多人見到明澤第一眼就憶起神,料想應該是很像的。
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境遇卻猶如云泥之別。
他們把他當做贗品,作為思念神時聊以慰藉的工具, 作為隨時可以用來為神犧牲的替身。
但是這不公平。
沈明澤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他不是因為像神所以耀眼, 他本身就像一道光。
唐星煜堅信,如果他們先遇到的是沈明澤,他們一定不舍得如此鮮明地給予兩人如此天差地別的待遇。
“明澤, 你喜歡花嗎?”唐星煜忍下心頭的酸澀,故作雀躍地說:“我也要給你種花。”
這種明目張膽毫不掩飾的偏愛, 對于被忽視的另一方而言,著實是一件很痛苦很無奈的事情。
但是沒關系,他們偏愛神,他來偏愛沈明澤。
沈明澤跟不上唐星煜想一出是一出的腦回路,他溫和地笑了笑,“好啊,我很喜歡。”
“那可說好了,先聲明啊,我不會種花,最后你可不能因為種的不好就不要。”唐星煜苦著臉,心想要不去買一本《種花大法》,否則送給神的花爭奇斗艷,沈明澤手里的蔫蔫唧唧,對比下來豈不是更心酸?
“不會的。”沈明澤一本正經:“你跟它們說是要送給我,它們會自己努力長的很好的。”
“哦?這可是你說的,要是長的不好,那就是你的問題了,跟我沒有關系。”唐星煜也煞有其事地點頭,顯然是當成一場玩笑。
沈明澤暗嘆了口氣,自己為數不多的實話基本都是對唐星煜說的,可他卻不信。
*
江洗秋站在地牢門口,對面是收到消息趕來的希爾,兩人隔著不近的距離遙遙相望,空氣中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洗秋,你怎么會來這里?”希爾強行扯了扯嘴角,艱難地說。
“我不能來嗎?”江洗秋冷聲,“我還想問問你,為什么我不能進地牢?”
江洗秋是除了希爾之外唯一一個知道地牢真實模樣的存在,可他只有最初送這人進去的時候看過一眼,之后再也沒有進去過。
“狼狽為奸、一丘之貉。”江洗秋輕聲笑了笑,“如今殿主大人竟然還想過河拆橋么?”
當初他們兩人聯手,利用沈明澤對他們的信任,把這人關進地牢。
“江洗秋!”希爾像是無法忍受地大喝一聲,他略微有些激動:“我不是說過了么,大人不愿意見你,你來這兒做什么?”
江洗秋很長一段時間不敢來地牢,他怕見到那人或失望或厭惡的目光,也怕自己看到那人的時候會心軟。
可他不顧一切將這人強留下來,不是為了兩不相見的。他是如此地舍不得這人,又怎么能忍得住長時間不見?
江洗秋后來無數次在入口徘徊,希爾說,沈明澤不想見他,于是他徘徊到夜幕降臨,也沒敢讓人打開那扇石門。
今日下定決心要見一見那人,這才知道,原來即便他讓守衛開門,守衛也不會聽他的。
可希爾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與希爾再怎么相看兩相厭,也都是這明朗人間唯二的卑鄙者。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堅固的同盟,因為除了他們彼此,沒有人再愿意接納他們。
“你幾時這樣看重大人的命令?你若真有你口中的那樣冠冕堂皇,當初又如何會上了我這條賊船?”江洗秋冷嘲。
希爾估計巴不得他江洗秋違背沈明澤的命令,巴不得沈明澤更討厭他,由此他們才能永遠在地獄中沉淪,誰也逃不掉。
說沈明澤不想見他,他信。說希爾為了沈明澤不讓他進地牢,唐彥那個傻子都不可能會信。
他太了解自己和希爾這種人了,深處深淵,便恨不得將其他人也拽下來。
憑什么他們可以一塵不染問心無愧地活著呢?可他們沒辦法把唐彥和梅瀾拉入地獄,既是不忍心,也是做不到。
于是就只能死死扯著身邊的人,不肯對方爬出去,得以窺天光。
希爾只對梅瀾有耐心,他也冷笑一聲:“我是怎么上的這條賊船?江洗秋,你不如問問你自己,你可比我清楚多了。”
“不要說的好像是我算計你一樣,我來同你說的時候,你不是很迫不及待嗎?”江洗秋毫不退讓,咄咄逼人。
三十二年前。
那時希爾因為沈明澤神明的身份,早就表露出了對他的不滿。
少年人恃寵而驕,見面時總要做些刻意又幼稚的小動作,橫眉冷對,像是表演一般夸張。
沈明澤不介意這種孩子氣的冒犯,他的擁護者們卻不能忍受自己的神明受這種委屈。
可一來希爾也是他們看著、陪伴著長大的伙伴,再者也得顧忌到沈明澤的態度,總不好針對得太過明顯。
少年人連鬧矛盾都顯得可愛。
當時梅瀾蠢蠢欲動只想把希爾吊起來打一頓,唐彥整天纏著沈明澤試圖阻止一切兩人見面的機會,江洗秋躍躍欲試要讓希爾感受一番生活的打擊。
如果事情按照這個走向下去,他們大概會在某次大吵一架之后重歸于好,然后繼續打打鬧鬧地做最別扭也最親密的伙伴。
希爾也會慢慢長大,會從小時候的陰影中走出,會明辨是非,會用更平和的眼光去看世界。
然而……
事情發生得太快,那段悠閑寧靜的時光在眾人的驚恐中戛然而止,而后猝不及防地向另一個方向迅猛奔去。
后來江洗秋說服了希爾,他們兩人,一個下藥,一個動手,共同撒下彌天大謊。
于是這世間少了一個沈明澤,圣殿多了一座地牢,地牢里有了一位神明。
“你胡說!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對大人出手?”希爾想,如果他們有罪,他才不會是罪孽最深的那個。
江洗秋笑容稱不上開懷,顯得詭異又諷刺:“錯了,應該是——如果不是我,你根本沒有機會對大人出手。神力護主,你在那瞬間就已經死了。”
江洗秋對沈明澤的稱呼很多,有時叫“大人”,有時叫“明澤”,有時也跟著唐彥叫“大哥”。
但是自那直接,他再沒好意思對這人用較為親昵的稱呼。
“希爾,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這么報恩的嗎?”江洗秋臉色玩味,帶著似有似無的嘲諷。
希爾憤怒地拔出腰間懸掛的破曉神劍。
作為擅長劍術的近戰大魔法師,他的攻擊能力數一數二,放眼天下都難找敵手。
“江洗秋,你現在離開,我能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他不愿意多說。
江洗秋的確打不過他,但也沒有退讓,他的話語中有恐怖的陰沉:“希爾,我很奇怪,你為什么不敢讓我進去?”
他在“不敢”兩個字上用了重音。
希爾連背叛神明這么喪盡天良的事情他都知道,還有什么不敢讓他看見的?
江洗秋低低地吟唱咒語,不多時,他周圍就懸浮著幾個熾熱的大火球。
周圍的空氣都因為溫度微微扭曲,他瞳孔里倒映著跳動的橘紅火焰:“我是打不過你,但是,你敢殺我嗎?”
江洗秋舉起魔杖,火球便沖著希爾攻去。
他大笑起來:“希爾,我敢殺你,你敢殺我嗎?”
他于這世間無所留戀,連死尚且不懼,還有什么可擔憂的?希爾卻不一樣,他想要的太多,害怕失去的也太多。
*
“轟!”
遠方傳來一聲建筑倒塌的巨響,圍坐在院子里談天說地的三人兩精靈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各自用漂浮魔法輕飄飄飛上半空。
塵土還未散去,灰色渾濁的飛煙彌漫,他們在高處可以輕易看到那片廢墟。
那里是圣殿的方向。
沈明澤臉色陡然凝重,甚至沒來得及回頭和唐星煜等人交待幾句,便一言不發地向目的地奔去。
他的速度極快,倏忽便不見了蹤影。
唐星煜與他相識這么久,第一次知道他有這么一身神鬼莫測的手段,也是第一次看到他這么著急。
果然,他就說,沈明澤絕對來過圣城。
說不定還與圣殿有不淺的關聯——
作者有話要說:
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艷的人,見到過“沈明澤”,就不會再珍惜沈明澤了。
唐星煜:神真幸運,沈明澤好慘。
沈明澤:嗯,我好慘。(一本正經.jpg
第96章 神祇(21)
唐彥拖著受傷無力的江洗秋跑得飛快, 嘴上還要無差別地罵罵咧咧。
“希爾這個白眼狼,我早看出他不是個好的, 當年就應該趁早把他捏死!”
“江洗秋你是不是有病, 你的腦子都去哪了,你的計謀呢?自己幾分幾兩不知道嗎?硬沖好歹叫上我啊。”
“要不是我正好就在這附近,要不是我對魔力波動比較敏感,江洗秋, 你就等著我給你收尸吧!”
江洗秋虛弱地笑了笑, 輕描淡寫道:“放心吧, 他一直都在留手, 要不然我早就死了。”
言語中甚至有幾分驕傲:“我早知道,他才不敢殺我。”
“江洗秋, 你果然有病吧?”唐彥目瞪口呆, “留手?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皮開肉綻鼻青臉腫的。”
這又有什么不好呢?
江洗秋漠然地看著自己破碎襤褸的衣袍,上面還染上了斑駁的血跡。后背的傷口深可見骨,渾身傳來細細密密的疼痛。
可他心里卻很暢快。
或許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期待著這么一場近乎虐待的責罰。
只不過,再怎么樣,也不該是希爾動手。
他沒這個資格。
“唐彥, 我或許猜錯了一件事情。”江洗秋臉色蒼白,不知是因為受傷失血, 還是因為心緒起伏。
唐彥緊張兮兮地一邊逃跑一邊回頭觀察他的情況:“猜錯就猜錯,不重要,現在最要緊的是你的小命, 天哪,希爾不會追上來了吧?”
他不敢跑得太快, 擔心江洗秋的身體受不了,又不敢太慢,擔心逃不掉。
“別跑了,他不會追的。”江洗秋只說了這幾個字就要停下來緩一緩,才繼續道:“他一定會先去處理圣殿的事。”
地牢的防御太強大了,又有希爾嚴防死守,江洗秋的攻擊全都被擋了下來。
可希爾這人膽子小得很,就算倒塌的只是周圍普通的建筑,他也一樣害怕會波及到地牢。
所以他一定會先在圣殿主持大局,至少,他不會允許太多人圍在附近看熱鬧。
越多的人關注那個地方,他處心積慮隱瞞的事情越有可能暴露。
唐彥相信江洗秋的判斷,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鉆入附近的小巷深處,然后停下了腳步:“這種事情你下次能不能早點說?”
朋友間的埋怨,連“下次”都顯得動人。
可江洗秋無暇顧及兩人關系的進展,他滿臉茫然地又重復了一遍:“唐彥,我猜錯了。”
“你猜錯了什么?”
希爾如此風聲鶴唳,惶惶如驚弓之鳥,那么地牢里隱藏的秘密,也許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駭人。
江洗秋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希爾……他對大人做了什么?
“我現在要回圣殿。”江洗秋驀然站起,他身形還因為受傷有些搖搖欲墜,可他強撐著拂開唐彥的手。
唐彥略微惱怒地抓住他:“你瘋了?剛才被打中腦子了嗎?你要是想送死,不需要回圣殿那么麻煩,我直接幫你。”
江洗秋異常固執:“我必須要回去,有些事情只有我回去才能做。”他任由唐彥抓著:“我不會有事,希爾也不會讓我出事。”
他說:“我如果死了,大人會有感應的,地牢困不住他。你明白嗎?唐彥。”
再怎么擔心沈明澤厭惡他,江洗秋也清楚地知道,即便那人會因為他的背叛對他失望,也不會舍得不管他,更不會允許他不明不白地死去。
所以希爾怎么敢讓他出事?
唐彥遲疑片刻,抓著對方的手緩緩松開。
他依然擔心江洗秋的安危,可是,如果天平的這端是沈明澤,那另一端是什么好像都不重要。
江洗秋看著唐彥的動作,很輕易就猜到對方的想法。他輕輕笑了笑,自魔法納戒中取出傳送卷軸。
雖說還在圣城,可要他走回去未免有些難為人了。而且,這卷軸在尋常魔法師眼里珍貴,他卻自己就可以制作,至多花點時間罷了。
江洗秋撕開傳送卷軸,腳底下便亮起一道圓形的魔法陣,他站在正中,身影逐漸變得模糊虛無。
他忽然心有所感,轉頭看向遠方。
一碧蒼穹,與青山相接,風光旖旎,該是大人喜歡的風景。
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余光忽然瞥見了一道人影。
那人立于半空之中,目光越過長長的距離,清晰地將其中的憐惜與溫和毫無保留地傳達給他。
江洗秋臉色大變。
——這個眼神,他就是死也不會忘記!
*
“什么人?”唐彥沒有注意到江洗秋震驚的神色,他感知到了陌生人的到來,滿臉戒備,魔杖懸浮在他手邊。
他猛然抬頭看,一瞬的恍惚過后,便涌起了巨大的怒意。
唐彥伸手握緊魔杖,尖銳的一端直直對準來人,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大的膽子!我大哥還沒死呢,你竟然敢冒充他!”
他曾聽塞西埃利說見到過一個和沈明澤很像的人,只是那時他沒有意料到會像到這種程度。
這要不是有意的、長期的模仿,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唐彥才不信,世上會有兩個人,擁有近乎一致的眼神,和如出一轍的氣質。
——除非他們是同一個人。
“這個,我是……”沈明澤正發愁要怎么解釋,唐彥的攻擊已經到了眼前,他只得倉促應戰。
唐彥本就因為江洗秋的事覺得內心燃著一股憋屈的怒火,他肆意吟誦咒語,將大魔法師的實力淋漓盡致地展現。
沈明澤只守不攻,不住閃退。他雖然游刃有余,然而唐彥的攻擊太過密集,在旁觀者看來,便像是他無力還手,即將要被五顏六色、殺傷力巨大的魔法攻擊淹沒。
千鈞一發之際,萊雅娜踏空而來,她腕間藤蔓輕舞,擊碎了唐彥所有的攻勢。賽諾縱身而上,很快超過萊雅娜,擋在了最前方。
三人纏斗起來,硬生生把最先加入戰局的沈明澤推擠了出去。
萊雅娜和賽諾雖然還戴著幕籬、面具,但他們的攻擊方式是很明顯的精靈獨有的手段。
唐彥怪叫起來:“做什么做什么,看清敵我再打啊!空羽沒跟你們說過我嗎?我就是唐彥,你們精靈王的好兄弟。”
“喂喂喂,你們是不是被這個人類騙了,我可跟你們說啊,人類都狡詐,當然我除外。”
“不要相信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類,快住手,站到我身邊來,我們才是一伙的……慢著慢著慢著!”
這個人類真的很聒噪。
萊雅娜出手更加凌厲,她冷著臉,一言不發。
天賦異稟的精靈公主從小順風順水,沒受到過什么挫折,如今不過短短一段時間,先是希爾、再是唐彥,都是她無法匹敵的對手。
她與賽諾聯手,這個人類居然還有余力嘰嘰喳喳說這么多話!簡直是□□裸的不屑。
精靈公主很生氣,空羽可沒對她說過什么唐燕唐鷹的,這個人類才最陰險狡詐,居然還想騙她。
賽諾面具下的臉色同樣不好看,精靈族得天獨厚,他與萊雅娜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居然還在戰斗中被人挑釁了。
賽諾橫劍在前,手指輕撫過劍身,微閉上眼,默念咒語,長劍頓時光芒大盛。
唐彥情急之下罵出了一句臟話,“你們能不能聽我說話,我說了我不是敵人!”
這種招式一看就對自身損耗極大,他倒是不會有事,可以后怎么跟空羽交代?
“你們精靈都是一群死腦筋,氣死我了。”唐彥嘴不停,腦子瘋狂轉動。
劍勢半成,如果強行打斷,只會讓賽諾傷上加傷,為今之計,只能仍由他順利將攻擊發出。
可自己已經被他的氣機鎖定,無法避讓。
這么看來,唯一的辦法居然是強行接下,還得盡量化解攻勢,以免對撞時蕩開的魔力進一步損傷到這兩個脆弱的小精靈。
……這都什么事啊!唐彥心中暗罵,他居然會在戰斗中為自己的對手擔憂,冒著受傷的風險也要想辦法保護他們。
這種愚蠢的行為放在別人身上他一定會嘲笑的。
空氣中似乎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可正沉浸在激烈戰斗中的三人并沒有聽到。如同一陣輕柔的風吹過,無聲無息間拂去了場上的硝煙。
小巷幽深。
三人同時恍惚了片刻,待回過神,就只見有長長的碧綠枝條自樹梢垂落,正隨著清風飄搖晃動。
不知是誰在樹干上掛了一對精巧的小風鈴,叮叮當當、清脆細微,他們剛才居然都沒有聽見。
萊雅娜手腕上環繞的藤蔓停在了半空,賽諾準備了一半的劍勢為之一散,嚴陣以待的唐彥保持著一個有些尷尬奇怪的姿勢。
三人面面相覷,卻再也沒有了打起來的沖動。
這種手段實在恐怖,唐彥心下微沉。
他轉頭,目光冷冽地看向站在旁邊纖塵不染、眉眼帶笑的沈明澤,神色陡然戒備:“是你?”
沈明澤抬眼,顯得無辜而又茫然:“什么?”
唐星煜扛著沈望姍姍來遲,突兀地闖進這一片氣氛怪異的領域,瞬間讓氣氛變得更為怪異
“唐彥?”他的手因為驚愕松開,沈望“啪嗒”一聲掉到地上,唐星煜卻無暇顧及。
沈望也乖巧,不哭不鬧,自己爬起來拍干凈身上塵土,快步跑到沈明澤身邊。
這才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唐星煜和唐彥——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我能在這個月完結耶!
第97章 神祇(22)
繼沈明澤之后, 戰斗中心的萊雅娜和賽諾也淪為配角,四個人齊齊地站在一排, 目光在唐彥和唐星煜兩人之間流轉。
一笑可泯滅恩仇, 八卦可解怨釋結。
“唐星煜,怎么說話呢?”唐彥被眾人的目光看得有些羞惱,耳朵都有些發紅,他大聲嚷道:“我是你爹!”
“噗。”賽諾連忙捂住嘴。
天地良心,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但是這幅畫面實在有些好笑。
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相對而站, 一個震驚且略帶嫌棄地直呼其名, 另一個原地惱怒跳腳,說出口的話像是罵人。
萊雅娜等人倒是不懷疑唐彥的話, 雖說他們長得不像, 但明顯能看出兩人之間關系匪淺。
只不過,唐星煜看起來更像是長輩。
唐星煜如同看到了自己不成器的孩子,皺著眉教訓:“你怎么會來圣城?”
唐彥不甘示弱地頂嘴:“想來就來了。你呢?你來這兒做什么?”
“呵。”唐星煜冷笑一聲。
唐星煜自小就對魔法感興趣,他想學更高深的魔法,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魔法師。
一般來說,有這種志向的人,通常都會對圣城充滿向往。
圣城是公認的魔法氛圍最濃郁的地方, 五個人里就有三個是魔法師,與魔法道具相關的小店鋪滿街都是。
這里藏有最多的魔法秘籍, 擁有最神秘的魔法建筑,住著最強大的魔法師,在這里才可以得到最快的成長。
晨曦學院雖然好, 可校園哪比得上風云際會、勝友如云的繁華城池?天地那么大,唐星煜很想去闖一闖。
可他當時還太小, 更重要的是,他沒有錢。
自農場到圣城,這路上傳送陣需要的花費不是一個小數目,而他無能的老父親唐彥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場主,哪里出得起這筆對他們而言的天文數字?
唐星煜小時候還是個乖巧的孩子,他默默地將愿望藏在心底,打定了注意長大后要努力賺錢,把家里的農場搬到圣城。
后來有一天,他無意中聽見唐彥和一個陌生女聲談話,唐彥的情緒很激動,幾乎要和她吵起來。
唐星煜聽到那女聲問:“真的不打算回圣城了嗎?你的房間江洗秋都還留著。”
“不回!他們來找你當說客?”唐星煜從來沒聽見唐彥用這么憤怒的語氣說話:“他們最好期待我別回去,我要是回了,一定是去殺他們的。”
“你就打算一輩子待在這個小地方?唐彥,你再討厭他們,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圣城的魔力更加濃厚,你在這里,很難再有進步。”
“那就不進步。”很幼稚的賭氣行為,但唐彥說的鏗鏘有力。
唐星煜不知為何唐彥如此抗拒去圣城,但他當時初偷聽到這段話時充滿了喜悅。
他們家是有能力去圣城的,而且還有能力長久居住在那里,他這能干的父親在那邊留下了一份基業。
唐星煜以為遙不可及的、需要他未來長久奔赴的夢想,如今就停留在了觸手可及的地方。
于是那天晚飯后,唐星煜試探性地對唐彥說他想去圣城,他原以為即便唐彥仍然不愿意,至少會猶豫一番。
可唐彥不假思索地拒絕,并且十分生氣地罵了他一頓。
唐彥雖然對唐星煜關注較少,可之前從來沒打罵過他。
唐星煜委屈異常,他不明白,他是唐彥的兒子不是嗎?為何唐彥竟沒有一點兒為他考慮的想法?他想要的東西并不過分,不允就罷了,何必要對他如此疾言厲色?
事情過去了這么久,唐星煜早就忘了唐彥當時說了什么,可他鐵青的臉色、嚴厲的聲音,唐星煜至今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嘴上說著不來圣城,那你現在是在哪里?皮可的小窩里嗎?”唐星煜諷刺地說。
所以唐彥不是不會來圣城,只是不會因為他罷了。
這個人還真是……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提醒自己在他心目中是多么的無足輕重。
唐彥亦是冷聲說:“我自有我的原因,倒是你,唐星煜,誰準你來這里的?要么回家,要么回晨曦。”
“我不要你管!”唐星煜最討厭唐彥這種語氣,他明明從未擔負起父親的責任,為何還可以這么理所當然地管教他?
“那你想要誰管?我……”唐彥的情緒也逐漸變得暴躁,他為什么再沒來過圣城?不就是因為唐星煜?
“那個,”沈明澤溫和的聲音強勢地打斷了唐彥之后的話語,“我們不如,換一個地方再聊?”
事情進展到這地步,已經不是八卦而已了。周圍幾人的表情都有些尷尬,面面相覷,正想著用什么借口離開。
畢竟相處的時間不短,沈望略帶擔憂和緊張地看了看唐星煜,然后再握緊拳頭,仇視地盯著唐彥。
萊雅娜和賽諾對視一眼,沒有說話,有些分不清場上局勢。
他們幾乎要把這件事當成是誤會一場了,畢竟唐星煜是他們認可的伙伴,唐彥既然是同伴的父親,那他們也愿意把他當做長輩。
可如今聽下來,唐星煜對他的抵觸不似作假。
天底下不是所有的父親都值得尊敬,也許其中就有唐彥也說不定。
“我們父子之間的事情,用你來多嘴?”唐彥看著沈明澤,被這份熟悉刺痛,他難以忍受地閉了閉眼:“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跟在我兒子旁邊又是要做什么?我警告你……”
“唐彥!”
唐彥話說到一半再次被打斷,他睜開呀,看見唐星煜擋在沈明澤身前,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他。
他張張嘴,忽然不知道說些什么了。
……傻孩子啊,知不知道你護著的朋友是個多可怕的豺狼?
唐彥沉默片刻,再說話時語氣已經變得妥協:“我就住在這附近,一起去吧。”
*
白光散去,江洗秋出現在了自己的房間,因為受傷無力重重地跌坐到了地上,可他像是察覺不到身體糟糕的情況。
是大人回來了,一定是大人!
普天之下,除了他,再沒人能有這樣的眼神!
他激動地站起來,試圖再次去找唐彥,然而他如今太過虛弱,剛站起來便又跌倒。
頭重重地磕到了桌沿,傳來尖銳的疼痛感,桌子受力歪斜,杯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江洗秋坐在狼藉碎片中,總算是清醒了一點。
他確定他看到的是那人,可那人分明還被困在地牢之中。以神的慈悲,絕不可能主動出來。
除非……有不得不出來的理由,有不得不親自完成的事情。
會是什么事情?江洗秋心跳劇烈。
他向來喜歡猜測人心,唐彥曾笑說他有狗鼻子,聞著味就能知道對方的秉性。
他看人極準,更何況,沈明澤其實不難懂。
那人是風花雪月的代名詞,是一切愛與美的化身。
——他不能這么去見大人。
大人的出現意味著深淵的蘇醒,這人把蒼生看得比一切都重,怎么會離開地牢?
除非他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從很早很早以前,他們就知道,要解決深淵,唯一的辦法是沈明澤死。
想來如今也不會再有更好的、更簡單的主意了,否則大人不會瞞著他們獨自行動,至今都沒有人知道他行走大陸。
所以,他是不是……找到了殺死自己的辦法?
江洗秋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不小心壓到瓷器碎片割傷了自己也不在乎。
他踉踉蹌蹌走到桌前,從桌子的抽屜中取出來三瓶分別為紅藍綠顏色的液體,仰頭將藥劑喝下。
再好的魔法藥劑起效都需要時間,江洗秋卻連半刻都不愿意等待,他取出魔法球,借助其中殘存的魔力勉強地施展出了魔法。
透明的水晶魔法球原地緩慢地懸浮了起來,表面散發出淺淡的光澤。
不一會兒,水晶球上方投影出了一道人影,人影顯得有些虛幻,看不真切,聲音卻清晰。
“江洗秋?”梅瀾困惑地問。
她對希爾的背叛耿耿于懷,自然也不可能對江洗秋有什么好臉色。
他們兩人或許也知道這一點,不同的是,希爾這些年里聯系過她無數次,江洗秋卻一次都沒有。
她原以為他們倆就這么默契地再不往來,沒想到能收到江洗秋的通話請求。
他好像受了傷,模糊的影像都能看出他身上斑斑點點的紅色血跡。
江洗秋的聲音細弱:“梅瀾,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何事?”梅瀾聽到那邊壓抑的咳嗽聲,忍不住問:“你怎么搞成這樣?希爾動的手?”
除了希爾應該也不會有別人了,全天下的大魔法師就那幾個。
梅瀾不心疼他,反而還有些幸災樂禍和好奇。
當初這兩人狼狽為奸、同流合污,結果還不是分崩離析?
可見利益也并非能構成穩固的團體。
“我看到他了,他回來了。”江洗秋無暇探究梅瀾語氣中的情緒,他著急地說。
“誰?”梅瀾莫名有些緊張。
江洗秋心緒起伏牽動傷勢,他捂住嘴咳了兩聲,鄭重、欣喜、虔誠交織在一起:“大人,沈明澤。”
第98章 神祇(23)
一時沉默, 似乎是梅瀾正在消化聽到的話。
良久,她干澀地說:“江洗秋, 大人不是可以用來開玩笑的。”
“我當然不會!”江洗秋情緒激動地反駁, “我怎么可能用這種事情說笑?”
梅瀾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他,似乎是在反問:你不會么?
江洗秋臉色蒼白,“梅瀾, 也許你不信, 但我對大人的忠誠, 不比你們任何人要少。”
他才是整個世界上, 對沈明澤最虔誠的信徒。
“我的確不信。”梅瀾不愿聽這些內容,不管江洗秋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當初的背叛是事實。“你說你見到了大人, 什么意思?”
江洗秋低聲說:“我剛才用了傳送卷軸,傳送離開前一秒,我看到了他。”
“你確定?”梅瀾皺起眉頭,“會不會是你認錯了?”只那短暫的一眼,江洗秋居然就能夠這么確定。
“不可能!”江洗秋咳嗽了兩聲,斬釘截鐵地說:“他便是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
他跟在那人身邊這么久, 那人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小習慣,他都了然如心。那人的一個眼神, 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梅瀾,這么多年了,你還想過這種日子嗎?”江洗秋輕聲問。
他知道梅瀾之所以沒像唐彥那樣, 直白地對他和希爾表露出敵意,是因為沈明澤曾經找她談過話。
那時沈明澤已經表露出去往精靈之森陷入深眠的意圖, 梅瀾情緒焦躁萬分,沈明澤便去安撫她。
江洗秋不知道兩人具體說了些什么,但他大概能夠猜到,無非是梅瀾最后妥協了,決定對那人的自我犧牲保持沉默。
沈明澤要做一件事,所有人都會為他讓路,不會有任何例外。
他永遠有能力說服他們。
所以后來江洗秋的計劃才會實施得那么順利。
希爾成為了他的盟友,梅瀾誤以為這是沈明澤的決定于是置身事外,只剩下一個最沖動最好解決的唐彥。
可是——
梅瀾愿意聽從神明的指示,可她真的還愿意過沒有神明的生活嗎?
神命不可違,但神要他們殺了他,他們是聽?還是不聽?
梅瀾沉默片刻,“你又想做什么?”
江洗秋的話總是太具有蠱惑性,他們當年還情同手足的時候,她就知道千萬不能和他交流太多,否則總會不知不覺地陷入他的邏輯中。
只是這些手段江洗秋從前只會用到敵人身上,可如今,她也不知自己算不算也是他的敵人?
反正,她是不敢再相信他了。
“大人的想法不難猜,梅瀾,你應該也能想到吧?大人將自己看得太輕,總喜歡傷害自己……”江洗秋語調緩慢,他喝下的魔藥逐漸起效,支撐著他將這長長的一段話說完。
他從來不否認自己的卑劣,當初強行將沈明澤困住,更不是為了什么蒼生大義。
江洗秋哪有那么崇高?
從前是出于一己之私,如今孤注一擲要救那人,也是出于一己之私。
江洗秋說:“你能接受他又一次犧牲嗎?你難道就不想讓他活下來嗎?我可以,梅瀾,我知道我可以實現這一切。”
“你直接說吧,要怎么做?”梅瀾承認自己被說動了。
也許真是孺子不可教吧,那人教導了他們這么久,她始終沒辦法學會那人的無私和包容。
她想,這個世界本就是因他而存在,如今再為他而消亡,豈不也是理所當然?
*
沈明澤內心閃過一絲不安,這份預感來得突然消失得也快速,他險些以為是錯覺。
唐彥掩上小院的門,回過頭就看到一旁目光仇恨警惕的唐星煜,他頓了頓,移開眼,神色冰冷地看著沈明澤:“你們的目的是什么?”
“喂,你這是什么態度?把我們當犯人質問嗎?”萊雅娜上前一步,將沈明澤攔在身后。賽諾見狀也立即上前,站在萊雅娜身后半步,同仇敵愾地望著他。
唐彥有些頭疼:“空羽知道你們認識這么一個人嗎?他就沒什么意見?”
“王當然知道,就是王讓我們跟著明澤的。”萊雅娜說。
“明澤……”唐彥冷笑一聲:“你也配叫這個名字?”
空羽那只傻精靈該不會真被騙了,以為這人是神吧?
應該還不至于傻到這種程度。
唐星煜火冒三丈,他大步上前,強勢將沈明澤拉到身后,護犢子似地說:“這個名字怎么了?全天下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叫這個名字了!”
“星煜,別激動。”沈明澤任由唐星煜扯著,小聲地勸他。
唐彥原本還想擱置矛盾,待其余人走后再與唐星煜細聊,然而如今也被他激出了怒火:“唐星煜!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不許來圣城?現在的圣城在希爾的治理下,能是什么好地方?”
來就算了,居然還和這個冒牌貨湊在一起。
沒有人能冒充得了那個人。
那人從來都是抵御在最前方,哪像這個冒牌貨一樣,被所有人護在身后?贗品收買人心的本事倒是不小。
四周寂靜了一瞬。
唐星煜覺得內心有些復雜,之前雖然聽沈明澤提過唐彥是個大魔法師,但那時還沒什么實感。
唐彥不過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農場主,連農場里的小動物都能追得他到處跑,怎么會是什么大人物?
可他如今說起精靈王的語氣那樣熟稔,對圣殿殿主希爾也是毫無負擔地嬉笑怒罵。
唐星煜忽然發覺,他似乎從來沒有了解過唐彥。
萊雅娜開口的時候情緒和緩了許多,她友好地問:“你也討厭希爾?”
“豈止是討厭?”唐彥冷笑一聲,緊握拳頭,擲地有聲:“我與他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沈明澤聞言抬頭,目光中蘊出了一片淺淡的悲傷,他輕聲問:“是因為沈明澤嗎?”
“看來你知道的不少。”唐彥冷冷地說:“誰告訴了你這些事情?是希爾嗎?你裝成這幅模樣,也是他給你的命令?他想要什么?”
沈明澤苦笑:“唐大魔法師一次性問了這么多個問題,讓我怎么回答?我不認識希爾,只是機緣巧合之下,對當年的一些事情略有耳聞。”
“其實,我覺得,希爾殿主已經走出來了……倒是唐魔法師你還在念念不忘。”
他嘆了一口氣,吞吞吐吐地說:“沈明澤也沒什么特別的,萍水相逢……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你不如就當他……死了……”
“住嘴!”唐彥瞬間震怒,他拂開唐星煜,右手揪住沈明澤的衣領。
他的動作太過突然迅速,其他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萊雅娜趕緊高聲阻止:“別動手,不許傷害他。”
“爹爹爹。”唐星煜滿臉著急,為了沈明澤出賣了自己的堅持:“你松手,明澤只是不會說話,沒有惡意的。”
唐彥沒有理會他們,他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地警告:“再讓我聽見這種話,即使你有精靈族當靠山,天涯海角,我都要殺你!”
“……抱歉。”沈明澤低聲說。
唐彥冰冷地看了他一眼,松開手,還不等幾人松一口氣,唐彥便把剛關上的門打開。
“今日不便待客,你們走吧。”
唐彥一直都沒變過,行事沖動不考慮后果,想做什么便做,無論結果如何也比不上他的順心舒坦。
他不喜歡這些人,于是就干脆利落地送客,什么兩族情誼,什么精靈族實力,都不在他考慮范圍內。
“走就走,神氣什么?”唐星煜小聲嘟囔,拉著沈明澤率先往外走。
唐彥站在門口,倚靠在墻上,眼眸微垂,聲音冷淡,“唐星煜,你留下。”
“我不……”唐星煜正要拒絕,忽然被沈明澤推了一下,將他沒說完的話堵了回去。
沈明澤湊在他耳邊,小聲說:“你忘了我教你的嗎?”
唐星煜一愣,轉頭看,沈明澤正沖他擠眉弄眼。
有些滑稽的神態被這人做得瀟灑又寫意,唐星煜當真蠢蠢欲動了起來。
沈明澤曾鼓動他打唐彥一頓,還說如果動手的是他,唐彥絕不會還手。
沈明澤微微一笑,將唐星煜往唐彥的方向推了推,“星煜,你和你父親好好說,我們就先走了。”
唐星煜欲言又止地目送幾人離開,轉過頭眼眸亮閃閃地看著唐彥。
唐彥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再也保持不住冷淡漠然的表情,略帶驚恐地問:“你要做什么?”
“住手!唐星煜!你這個逆子!”
*
走在路上的沈明澤輕聲笑了笑,仿佛心情極好。
明明不久前才被人揪著衣領威脅,在生死關頭走了一圈,他卻好像沒有留下半點陰霾。
沈望被他牽著,好奇地仰頭看他:“哥哥,你在笑什么?”
“在為你的星煜哥哥開心啊,笑他得償所愿。”沈明澤耐心回答。
萊雅娜不明覺厲,她沒有過多糾結,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代,“沈明澤,你以后不要說這種話。”
萊雅娜眉頭緊皺,如果不是因為對方是沈明澤,她早就像唐彥一樣不管不顧地動手了。
不,她也許會比唐彥做的還過分。
永遠不要小看精靈的忠誠。
沈明澤嘆了口氣,看著他們的眼神極為柔軟,“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說了。”
——可沈明澤,他何德何能呢?
第99章 神祇(24)
希爾如果能聽到江洗秋和梅瀾的談話, 他就會知道如今讓他頭疼的則鳴大陸混亂局勢,已經是江洗秋手下留情的結果了。
“你打算什么時候行動?”梅瀾問, 臉上的表情十分堅定。
她愛這個世界嗎?愛的。
她可以為則鳴生靈付出生命, 因為那人是如此熱忱地愛著這個世界。
那人是天道,是神明,這個世界因他而生,因他而存。
倘若注定不能同時存在, 那么犧牲的一方, 絕不該是他。
江洗秋堅定地說:“此刻!”
此事宜早不宜遲, 沈明澤掌控整個大陸, 普天之下無敵手,他要做的事情從來沒有失敗過。
江洗秋其實沒有把握成功, 可他必須要試一試。
“大人應該還沒猜到這件事, 只能趁他還沒反應過來,也許還有成功的機會。”江洗秋說。
梅瀾踟躕片刻,猶豫地說:“不告訴唐彥嗎?”
“……還是不了,阿彥他藏不住話。”提及好友,江洗秋臉上流露出了些微的笑意。
他們如今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他與唐彥此番在圣殿大鬧一場,希爾已經知道唐彥來了圣城,定然會嚴加防守。
以希爾膽小如鼠的性子, 恨不得將所有局勢掌控在手里,不會容忍任何一個不安定的因素存在, 因此他必定會監視唐彥。
江洗秋笑了笑,“就算現在不與唐彥說,他之后也會配合的。”
“這倒是。”梅瀾亦很是認同。
唐彥比他們都要純粹堅定, 他的想法一直沒有變過。如果曾經不是大人攔著,他早已高舉屠刀, 先殺了所有人,然后再自殺。
所以哪怕不知道前因后果,只要知道目的是為了那個人,唐彥一定會無條件配合。
“需要我做什么?”江洗秋的計劃聽起來已經很完善了,他籌謀了三十年,如今萬事俱備,只差他一道命令,似乎沒有梅瀾的用武之地。
江洗秋無力地喘了口氣,四下看了看,將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來。
他畢竟受了重傷,那藥劑再神奇,也不能讓他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平復如舊。
江洗秋疲憊地坐下,微闔眼眸,思考了片刻,“梅瀾,我若讓你一起去殺希爾,你下得去手嗎?”
“這有什么下不去手的。”梅瀾嗤笑一聲,但她又忽然長嘆,“原還想去見見大人,如今還是不了。”
她苦笑地說:“大人估計要恨死我們了。”
那估計早就恨死他了。
江洗秋坐在窗欞的陰影里,半張臉晦暗不明。
他于三十年前在各處勢力緩慢而持續地種下一顆顆釘子。
三十年來沒有下達過任何指令,由他們越埋越深,越爬越高,如今已都是那些能夠影響大陸局勢的勢力中,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重要人物。
最開始只是以防萬一之下的順手施為,后來那個想法出現之后,就開始有意識地培養這部分人手。
誰說這個世界不需要神明?
倘若人們水深火熱、命在旦夕,神明可否垂憐?
沈明澤若不管不顧,就由他來傾覆整個世界。
沈明澤若是忍不住救世,深淵便會擴大。
——則鳴大陸之后成為那人的桎梏,不如毀去。
江洗秋將所有的計劃回想了一遍,確定沒有任何遺漏。于是他自魔法戒指中拿出水晶令牌,沒有猶豫地捏碎。
晶瑩的碎片還未落地,便如雪花消融般消失在了夕陽的余暉中。
與此同時,許多人腰間佩戴的玉佩發出細微的震動,除了玉佩的主人,沒有人注意到。
這些人如同一架巨大機器里的螺絲釘,隨著他們的行動,悄無聲息間,一場風暴已然席卷了整片大陸。
“江洗秋,”水晶球上的影像虛幻模糊,看不出梅瀾眼神里的脆弱。
向來傲雪凌霜、無畏無懼的女子少見地流露出了幾分茫然無助,她說:“大人一定不會愿意我們這么做的,他要是知道了……”
那該有多難受?他說不定會自責,說不定會痛苦很久很久。
江洗秋目光幾經變化,最終化為孤注一擲的決絕。
沈明澤如果是用踩著白骨的方式活下去,想來余生都將愧疚難安。
但是,至少他活著。
能跑能跳,有溫熱呼吸,會喜會怒——生機勃勃地活著。
“也許會難過一段時間吧,反正,活著就好。”江洗秋悵然地望向遠方,從前沈明澤安慰他們的時候大道理一套接一套,只希望那人自己也能做到。
神明的生命浩渺無垠,他會遇到更精彩更值得守護的世界,會擁有更虔誠更符合他心意的信徒,會經歷更特別更想要銘記的事情……
他們何其渺小,如何能誤這人一生?
會痛苦也沒關系,江洗秋要他活著。
*
唐星煜從院子圍墻上探出腦袋,屋內的賽諾警惕了一瞬,待察覺來人身份,這才松開握劍的手,沒再理會。
唐星煜于是暢通無阻地翻進了小院,大搖大擺地敲響了沈明澤的房門。
沈明澤很快打開門,他對著屋外的少年微微一笑,“滿意了?”
“滿意了。”唐星煜絲毫沒有被打趣到的羞澀,坦然地笑起來。
唐彥當真沒有還手,連防御都束手束腳,唯恐唐星煜因反震而受傷。
他畢竟是大魔法師,要制服一個魔法學徒簡單得很,可唐星煜居然每次都不要命似地用自己的要害處抵擋。
唐彥只能一邊緊急收手一邊破開大罵:“唐星煜,誰告訴你這種下三濫的戰斗方式的?該死,塞西埃利平時都教了你什么!”
思及方才唐彥氣急敗壞的模樣,唐星煜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意。
“我當然不會騙你。”沈明澤也輕聲笑起來,顯得極為開懷:“星煜,我能看得出,唐彥很在乎你。”
“也許吧。”唐星煜努力抿著唇,不讓自己笑得太過猖狂。
不管唐彥對他到底是什么態度,總之能打唐彥一頓,他就很開心。
沈明澤無奈地搖搖頭,“他應該不知道你跑出來了?唐彥,跟你父親回去吧,他是數一數二的大魔法師,能教你很多的。”
“你不是一直想學更高深的魔法嗎?如今機會來了,可要把握住啊。”沈明澤笑著說。
唐星煜從來沒對他說起過這方面的憧憬和目標,可沈明澤還是看出來了。
“能和大魔法師久戰不敗,你也很厲害啊,難道你不愿意教我?”唐星煜開玩笑似地說道。
他早從唐彥嘴里知道了他們到來前發生的事,作為對手的唐彥最能感受到沈明澤躲閃時的舉重若輕。
唐彥說這人絕不簡單,即便不是大魔法師,也差不了多少了。更別說還有那道神秘的、不知不覺間消解他們攻勢的輕柔的風。
唐星煜上下打量了他片刻,“你這是要出門?”
沈明澤看起來整裝待發,可屋外圓月高懸,天色已暗,他這是要去哪里?
沈明澤點點頭:“去見一位朋友。”
“你還有朋友?”唐星煜驚叫一聲,連忙捂住嘴,訕訕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個……是很要好的朋友嗎?”
沈明澤人這么好,有朋友才不奇怪,他如果在西大陸,一定也是被無數人眾星拱月的目光焦點。
東大陸真不是個好地方,明澤以后還是別來了。
沈明澤認真地繼續點頭:“他是我看著長大的,你說要不要好?”
“……那叫養孩子,不叫交朋友。”唐星煜一時無語,不知沈明澤是真心如此認為,還是在故意逗他。
畢竟,他時常分不清這人的玩笑話和實話。
唐星煜猶豫片刻,小心翼翼道:“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他故作隨意,大大咧咧地說:“以咱們倆的交情,你朋友就是我朋友。”
沈明澤溫和地看著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星煜,你別擔心,我真的只是去和故人見一面,天亮了我就回來了。”
“我不信。”唐星煜收回臉上偽裝出來的笑意,“你就是個大騙子,我才不要信。”
沈明澤聞言頓了頓。
這話聽起來有些似曾相識,他試探地叫了一聲:“小一?”
“啊?小什么?”唐星煜不解怎么忽然換了一個話題,奇怪地問。
“沒什么。”沈明澤微微一笑:“我說你身上有只小螞蟻……現在沒了。”
*
“啊秋。”
系統001打了個噴嚏,“怪事,機器人也會感冒的嗎?……呸呸呸,我才不是機器人!”
巨大的白色空間內,漂浮著幾個光團。
光團們忙忙碌碌,行事匆匆,其中一個卻愜意地躺在用數據構成的沙發上,左手炸雞右手可樂,對同伴們一言難盡的目光視而不見。
每一個系統都有自己的算法邏輯,用人類的話說,也算是有了自我意識。
新出產的小系統好奇地頻頻回頭,終于忍不住問:“001大人,你不去找新的宿主嗎?”
“我有宿主啊。”001喝了一口可樂,故作矜持地說:“沈明澤,你知道吧?”
“那個任務成功率百分之百的大佬?”小系統電子眼亮閃閃,“可是他不是退休了嗎?”
“退休了又不是不能再回來打工。”001學著沈明澤嘆了一口氣:“我這個宿主啊,又哭又鬧、死皮賴臉一定要之后再和我簽訂契約,我能有什么辦法?”
“誰讓我是一個心地善良的系統呢?當然還是等他啊。”
系統001這樣說著,忍不住真心實意為自己嘆了一口氣。
它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反正,一直等下去,總能等到沈明澤的——
作者有話要說:
塞西埃利風評被害。
反派說“我一定會回來的”,可能代表他們真的會回來。至于沈明澤嘛……
第100章 神祇(25)
系統002罵罵咧咧地回到系統空間, 它的上一任宿主不久之前也退休了,如今正在物色新宿主。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云, 系統002如今看誰都不順眼。
它瞥見癱倒在沙發上的系統001,頗覺得不平衡。“001,你再不去做任務,就要被淘汰了!”
“急什么?”系統001懶洋洋地說:“我現在的積分, 夠我休息兩百年了。唉, 我宿主也太優秀了, 我早說可以收著點, 慢慢來,別給其他宿主太大壓力, 他偏不, 就要用最短的時間,完成最多的任務。”
“上一任宿主,謝謝。”002糾正,“你得意什么?他現在又不是你宿主了。”
要說沈明澤,那還真是它們系統界的一個傳奇,早在他還沒有簽訂契約執行龍傲天任務的時候,它們就已經知道他的存在了。
只有系統001, 出廠時少接收了一份資料,又機緣巧合直接到了沈明澤的世界, 于是陰差陽錯之下,竟然還真讓它走了狗屎運,綁定了這個大佬。
“001, 你確定他還會和你簽訂契約嗎?要知道,如果他愿意, 即使不依靠系統的能力,他也能穿越三千小世界。”002提醒它:“你這次回來應該也收到那份文件了,他是唯一一個誕生了人類情感的天道。”
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天道維持著世界的運轉,為了保持絕對的公正,必須摒棄所有的情感。
所以天道是不能有喜怒哀樂悲憫不忍種種情緒的,按照常理而言,原也不會誕生這些“無用的”情感。
只是很奇怪地,出現了一個沈明澤。
天道生了七情六欲,就不能再成為天道了。
接下來無非是兩個走向,要么世界毀滅,天道徹底沒了因果羈絆,從此自由地徜徉于三千小世界。
要么天道死亡,世界自動衍生出新的天道接替,此后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一切如初。
002即使不用上程序運算,也能看出沈明澤選前者更好。事實上,早在沈明澤剛剛出現在赫安山脈的時候,它們就猜測要多一個上司,結果左等右等都沒等到,反而等來了一位同事。
002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就在想,這人真是太傻了,明明能當主神,偏偏選擇做任務者。
“放心吧002,”001大手一揮,極為自信地說:“我這宿主雖然狗,但他從來不騙我。”
002將程序運轉了兩遍,狐疑地問:“為什么我的運算結果顯示你在說謊?不對,這是……害怕?”
系統001頓時一僵,惱羞成怒般推搡著它離開,口中大聲嚷嚷:“002,你出故障了,快去檢查一下。”
它想,沈明澤答應過它的,他一定會活著回來見它。
主神是不需要和它們簽訂契約,又不代表做不到。
哇,那它001大人和它們的上司簽訂契約,豈不是很有排面?
*
唐彥順著唐星煜離開的軌跡,急匆匆地翻進了沈明澤住的小院。
賽諾憑空出現在了他的正前方,握著劍,滿是威脅似地警告。
唐彥翻了個白眼,就這三腳貓實力,又不是他的對手,擺這幅模樣有什么用?
唐彥不理他,對著院內大喊一聲:“唐星煜,你給我出來!”
“出來就出來,你嚷嚷什么?”唐星煜小跑出來,他覺得自己就是被熊孩子禍害的可憐家長,這孩子跑到他朋友的地盤大吵大鬧,這讓他在眾人面前抬起頭?
沈明澤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之后安安靜靜地站在外圍,面色并無不虞,似乎不覺得打擾,也不覺得對他抱有惡意的唐彥的到來是一件需要忍受的壞事。
唐彥的目光總是忍不住看向他,然后又要因這熟悉的神色恍惚一陣。
他惡狠狠地瞪了沈明澤一眼。
唐星煜不滿地制止他:“你干什么?”
“跟我回去。”唐彥暫時放過了沈明澤,將注意力集中到唐星煜身上。
畢竟這人有星煜護著,和精靈族的小精靈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他還是先不要輕舉妄動。
明天去找江洗秋問問再說。
“我又不是不回去,怎么?你一個人怕黑嗎?”大概是習慣使然,唐星煜仍舊不肯和唐彥好好說話。
唐彥冷冷地看著他:“別逼我綁了你帶回去。”
他怎么敢放任唐星煜和這個冒牌貨待在一塊?偽裝得這樣相似,定然所圖甚大。
唐星煜只不過是一個沒有腦子的魔法學徒,哪里能抵抗得了對方的手段。
沈明澤無奈地笑了笑,“星煜。”
唐星煜陰陽怪氣的話都到了嘴邊,聽到這聲呼喚頓時咽了回去,“怎么了?明澤。”
他本就覺得自己年紀大,對沈明澤多有照顧,最近又因為種種不公平的待遇,對這人生了幾分憐惜,是以很有把這人當作易碎品對待的小心翼翼。
——星星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守在了月亮身邊。
“你跟你父親回去吧,你忘了?我也要去訪友的,你留在這里,也見不到我。”沈明澤溫和地說。
月亮是不能自己發光的,可星星可以。
所以星星其實不需要月亮。
唐星煜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不情愿地妥協:“好吧。”
“跟我回去很委屈你嗎?”唐彥暴跳如雷,什么意思啊?他說的不肯聽,卻把冒牌貨的話卻奉為圣旨。
唐星煜沒有理氣得跳腳的唐彥,他忽而很鄭重地直視沈明澤的眼睛,異常堅定地承諾:“沈明澤,不管你究竟有什么身份,我都只認你是我朋友。”
——我宣布我永遠和你天下第一好,所以不管發生了什么,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沈明澤一愣,忽而展顏,笑著應道:“好。”
*
夜已深。
周遭靜謐,沈望和兩位精靈也都已陷入深深的睡眠,只有偶爾才會閃過幾聲夏蟲鳴叫。
沈明澤指尖輕撫過月色下搖曳生姿的花朵,它們被照顧得非常好,此刻正毫無保留地展露自己的美麗。
沈明澤嘴角不自覺地流露出溫柔笑意,他指尖輕點花瓣,像是在問好。
而后他收回手,迎著晚風負手而立,無聲地嘆了口氣。
“樹上蚊蟲多,別躲在上面了。”怕吵到睡著的人,沈明澤的聲音放的很輕:“為什么不出來呢?”
院子里唯一一棵大樹繁茂的枝葉忽然晃動,從上面掉下一個人來。
希爾狼狽落地。
叱咤風云的大魔法師,差點因為這兩三米的高度受傷。
希爾扶著樹干,強行抑制他的顫抖:“你、你……你說過你不會出現的……”
沈明澤定定地看了希爾一眼,茫然問道:“誰?”
他溫和地說:“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怎么可能認錯你。”希爾自嘲一笑,“你是來殺我的嗎?是來報仇的嗎?”
他做了很多錯事,他背叛了沈明澤,背棄了昔日盟誓,他把則鳴大陸弄得一團糟。
月色朦朧,沈明澤望著對面人隱藏在樹翳下模糊不清的臉,輕聲嘆了口氣。
他慢慢上前,兩人距離極近,不過一步之遙,“我為什么要殺你?你做的很好不是嗎?”
他嘴角笑意真摯,不帶一絲陰霾,“希爾……殿主大人。”
這個稱呼被他咬得極輕,聽來有股無關風花雪月的纏綿繾綣。
“我做的……好?”
“當然。你建立了晨曦,是全大陸最好的魔法學院,受益者不知凡幾;你整頓了圣殿,使它成為蒼生的守衛者;你治理了大陸,令它欣欣向榮、如日方升……”
沈明澤細細數來,一時半刻竟數不完,他說著說著忍不住笑出聲,顯得驕傲又滿足:“普天之下,如你這般出色的也不多。”
希爾抬眼,忽覺眼眶一陣酸澀,“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睜大雙眼,固執地要一個答案。“沈明澤,你知不知道,我從來不后悔我做過的事情,要是重來一次,我還會……”
他就是這么糟糕,自私、貪婪、怯懦、得寸進尺……
他不后悔這些年所有的決定,那么沈明澤呢?
——你后不后悔這些年對我的照顧?
“嗯,我知道。”沈明澤態度自然:“所以呢?你又沒有做錯,當然不需要后悔。”
“只有你這么覺得。”希爾苦澀地說。
所有人都覺得他做錯了,連他自己,雖然不曾后悔,可也覺得自己是錯的。
“可也只有我有資格評判,不是嗎?”只有沈明澤是當事者和受害人,何必在乎別人的意見?
希爾抬眼,試圖分辨眼前人說話時的情緒。
這人究竟是當真覺得他沒錯,還是只是仁慈地原諒了他的錯誤?
沈明澤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帶著安撫與憐惜。“我不是他,希爾,你可以不用把我當成他。沈明澤終究會死的,我向你保證。”
“什么意思?”希爾猛然抬頭。
沈明澤微微一笑。
意思就是,他答應不會用“沈明澤”的身份出現,不會再見那些故人,更不會試圖插手如今希爾的基業。
“你……”希爾原想問他為什么,可張嘴,說出口的卻是:“你說的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月底了,我這個月寫不完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