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感冒了。
寺崎看著夏目往塑料袋里丟下一摞摞的紙巾,垂下視線,在課堂上寫起了鍛煉的計劃表。
太過脆弱的人類,完全不符合他心目中除妖師的形象。
一個合格的除妖師,就算達不到仿生人的程度,也該達到人類運動員的平均水平。
寺崎對他的計劃表很滿意,但是夏目不是。
放學時,值日的寺崎沒有第一時間離開,夏目看著所謂的除妖師身體素質表,沉默了很久。
他抽出一張紙巾,擦掉鼻涕,心虛道:“我做不到的。”
每天用半個小時跑十公里……嗯,做不到的。
“不用著急,慢慢鍛煉,體能總能上去的。”寺崎露出溫和的假笑,抽回了表,用紅筆在每一項后面做了減法。
“最低標準了。”他微沉語氣。
夏目接過看了一眼,乖乖點頭。扣掉了三分之二的訓練量,半小時只需要三公里,真好啊。
“等你病好就可以開始了。”寺崎慈悲地放寬了時間。
夏目折疊紙張,悶聲道:“好,我會努力的。”
寺崎對他的乖覺很滿意。
回去的路上,他們測試了一下紅木鏈的效果。
好像有點用,又好像沒什么用。
夏目依然能看得見妖怪,只是,模糊地出現(xiàn)殘影,看不清具體的模樣。
這種情況,就像是一個視力完好的人,戴上了散光眼鏡,看見的東西就變得模糊了。
森次冬哉是那個剛好合適眼鏡度數(shù)的人。
量身定制的眼鏡,高明的制作手法。寺崎對制作道具的人更好奇了。
“有感覺到不適嗎?”寺崎問。
夏目搖頭,“沒感覺。”
“那你就戴著吧。”寺崎笑道,“我用不上,送你了。”
森次小時候得到的道具,可以自如地調節(jié)寬松程度。經由寺崎的手,轉贈給了同樣能看得見妖怪的夏目。
夏目微愣,望向手腕上的紅木鏈,輕聲道謝。這好像是來自朋友的第七份禮物,他將糖果也算了進去。
寺崎想了片刻,說:“夏目,停止向妖怪詢問除妖師的形跡,不要擅自接觸除妖師。除妖師和妖怪,可能都一樣危險,一旦察覺到不對勁,能跑就跑。”
夏目雖不解卻沒有詢問原因,只道:“好。”
寺崎悄悄邁大了幾步,笑說:“你其實不夠聰明,被騙了也不知道,要多讀點書,多多觀察身邊的人啊。”
夏目吸了吸鼻子,寺崎說得好像是事實,他都不知道寺崎騙過他什么。因為寺崎說謊話,從來不眨眼。
他沉默片刻,問:“妖怪也會騙人嗎?”他主動接觸過的妖怪都很好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為什么不會?”寺崎隨意地答,“人類和妖怪,在我看來沒什么區(qū)別。他們都是智慧生命,區(qū)別只在于,好不好騙?”
寺崎在他面前越來越放棄維護假面了,夏目嘆氣,“寺崎喜歡騙人嗎?”
他不太喜歡謊言,可是寺崎總是會說謊。大人們總說,說謊的是壞孩子,可是寺崎明明是他們眼中最好的孩子。
寺崎用謊言和假面,成為了好孩子。
對仿生人而言,欺騙不是理所應當?shù)氖聠幔恐皇窍胍钕氯ザ眩幌氡划敵晒治镒トパ芯浚或_的話,又能怎么辦呢?
寺崎有藏定定望了他片刻,揚起十足的笑意,負手道:“喜歡哦,因為很有趣不是嗎?有時候比起真話,人類更愿意相信謊言。”
虛假的表情,不知真假的話語。夏目不太明白,但是他選擇了相信喜歡說謊的寺崎。
“只要是寺崎說的,我都信。”
寺崎嗤笑一聲,“快點走吧,我去你家找優(yōu)子阿姨蹭飯。”
“啊?”夏目怪叫一聲,又嘆了口氣。
如愿蹭上飯的寺崎,窩在夏目房里,趕著作業(yè)。準備升學的七年級,他們的作業(yè)最多。
夏目翻找著自己家遺留的物品。寺崎說,除妖師可能都有著家族傳承,他靈力強大,說不定祖上就出過除妖師。
可是他的眼睛,和照片上的父母不太一樣。
他翻到了一本奇怪的涂鴉本,糊成一片,像是浸泡過水。外婆喜歡畫畫嗎?夏目想著,放到了另一邊。
紅木鏈磕上一個鐵盒子,發(fā)出聲音。夏目打開了鐵盒,是一些小女孩玩過的玩具。可能是外婆收藏起來的,他媽媽的玩具。
夏目一無所獲地收拾好了東西。
寺崎不無惋惜,他在夏目家留到了很晚。最終拿上衣服書包,坐上了自告奮勇要送他的武藤建昌的車輛。
疾駛過的黑色車輛里,武藤建昌從鏡子打量車后的人,寺崎耐心地等他開口。
武藤出了聲,可是話里話外都在旁敲側擊他父母的信息。
為什么不直接問他呢?寺崎笑了笑,直言道:“武藤叔叔,你缺錢的話,我可以做主借給你哦。”
武藤一頓,鬼使神差地開口:“你能借多少?”
“武藤叔叔可以說個數(shù)。”寺崎笑瞇瞇地,像足了狐貍。
武藤謹慎地說了個偏上的價格。
寺崎輕飄飄道:“可以哦。”
武藤:“……”
寺崎的大房子迎來了第一位客人。燈火通明的走廊,鋪著暗紅色的地毯,兩側墻上掛有各類精細的畫像。
武藤在名為淺羽拓海的青年管家?guī)ьI下,坐在了寬闊復古的客廳里。
空蕩蕩的房子,正如寺崎所說,只有他和一個管家。
淺羽拓海,首都交易行的一位拍賣師,他臨時挖過來的“管家”。
緊急打掃過的房子,表面看起來富麗堂皇,地毯下可能積了一層厚厚的灰。
寺崎淡定地聽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淺羽忽悠武藤。
他發(fā)現(xiàn)了有管家的好處,凡事不必親力親為,只要說一聲,就有人會去辦。
武藤恍惚地拿著一張卡,在淺羽的帶領下離開了寺崎家。
沒有簽訂合同……駕車離開的武藤后知后覺。他側頭打量占據(jù)副駕駛的卡,嘴角的笑意止不住地擴散。
淺羽步履翩翩地折身,迎面就是被兩條獵犬環(huán)繞的寺崎冷冷地盯著他。
他向他警告:“不要去不該去的地方,這是第一次。”
這棟房子有監(jiān)控,不過科技也會存在盲點,寺崎有最忠誠于他的狗。
淺羽笑道:“我可沒進去,少爺。”
獵犬沖他叫了兩下,寺崎拍了下它們的頭,輕語道:“淺羽先生,它們會盯著你的。”
“嗬~”呲牙咧嘴的猛獸,無端地讓人覺得可怖。
淺羽笑容不變,注視著寺崎留下狗走遠后,也提步離開。
寬容的小主人,有著龐大的移動資產,不在意錢財,卻不允許他人踏入自己的地盤。假裝是管家而已,輕松又簡單的工作。
淺羽想著,心情很好地低哼起了小曲。
樓上的寺崎忽地陷入深思,他該找個啞巴管家,這樣家里就永遠是安靜的。
翌日,夏目似乎病得更重,消耗的紙巾明顯更多了。
寺崎暗自將夏目和虛弱的人類劃上了等號。
強身健體,刻不容緩!
……緩緩吧。人類生病,他好像也有責任。寺崎低著頭,翻閱課外書。
他最近發(fā)現(xiàn),老師們其實也不太會管他。人們對“天才”的寬容度意外地高,或許哪天他逃課,只要找個理由,也可以輕易地放過。
正在認真教導的老師,內心唾棄了自己一會,揚著笑意念誦枯燥的英文句子。
周三的早上,前往春游的大巴早早地停在了學校內。
老師們拿著小旗子指揮同學排隊上車,寺崎發(fā)現(xiàn)他們班少了一個人。
夏目沒有來,他交了錢,可他沒有來。
為什么?
他在路上出了意外。寺崎判斷著,正準備找個由頭開溜,就聽見老師說夏目因為生病請假了。
寺崎無言地上了大巴。
春游,夏目好像很期待。昨天還興致盎然地和他聊著今天要帶什么東西。
結果,連人也帶不過來。
寺崎靠頭望向窗外,忽覺意興闌珊。安靜的小尾巴,不見了。
大巴狹小的空間里,各種氣味和小孩子尖細的嗓音,沖擊著仿生人的感官。
[強制休眠,用時1:00:00]
寺崎安詳?shù)厮诉^去,坐在他身側的彥也,努力地招手示意,讓他的同學們小聲一點。
司機樂呵呵地享受難得的安靜。
下午三點,寺崎按響了武藤家的門鈴。
無人回應。可是里面有人。
他四下打量了一眼,走到旁邊,極快地翻了進去。
夏目住在二樓,窗開著。從陽臺跳過去,剛好。
一雙手精準地握住了窗沿,寺崎毫不費力地撐起身。
夏目的房間里,床頭柜上凌亂地放著拆散的藥物包裝,保溫杯蓋子被人打開過,沒有擰好。寺崎走上前,掀開了鼓鼓囊囊的被子。
悶在被子里的夏目生病了,掀開被子后涼意讓他蜷縮了一下,呼吸很重,很燙。
脆弱的人類,在發(fā)高燒。寺崎突然有種束手無策的感覺,好像只要輕輕碰一下,小尾巴就會融化了。
但是,他需要去醫(yī)院。
寺崎托起夏目,將他的頭抵靠在脖子,尋了一張厚度適宜的被子從頭到腳披住,單手抱了起來。
他走進廚房,找到碗,倒了一杯溫水,給燒得迷糊的夏目灌了兩口后,快步離開。
寺崎攔下路過的私家車,車主是位面容憨厚的中年女士,聽見有小孩發(fā)燒就招呼著趕緊上車,開往最近的醫(yī)院。
她語氣責怪,“你們的家長呢?怎么可以放著生病的小孩子在家。發(fā)燒的話,不能放任不管的,要注意情況。如果照顧不來,就送醫(yī)院去……”
寺崎抱著夏目,低垂下眉眼,沒有出聲。他冷靜地分析:優(yōu)子給夏目請了假,可她沒有親自看顧,早上給他喂了點藥,就丟下夏目去上班了。
中午,夏目的情況可能惡化了。他打開了保溫杯,胡亂吃了點藥,沒有力氣擰好蓋子,躺了回去。
如果他不來,優(yōu)子四點半才會回來。可能會上去看一眼夏目的狀況,然后才將他送去醫(yī)院。
為什么要丟下夏目一個人在家?寺崎冰涼的手握住散發(fā)熱氣的手,閉上眼眸說:“請安靜一點吧。”
車主皺起眉,加快了速度。
夏目模糊中,覺得好像貼上了冰塊,不過他自己忽冷忽熱的,抗拒地想要推開。
輕微的力度,明顯地存在。
“要好起來啊,小尾巴。”
輕柔的聲音,熟悉的氣息。夏目用手攥住了近在咫尺的衣服,發(fā)出模糊的低哼:“頭暈。”
“已經到醫(yī)院了。”寺崎說著。
夏目哼哼唧唧:“寺崎,我難受。”
寺崎抱著他的手緊了緊,夏目自顧地低聲說著一些字詞,隱隱出現(xiàn)了哭音。
已經在哭了。寺崎聽著耳側的動靜,緊緊抿住了唇,他忽然覺得,人類是一種特別脆弱的生物。
“……對不起,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