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時間不會突然加快, 它近乎永恒地勻速流動。但寺崎有藏第一次,想讓這漫長的三小時盡快地流逝。
他在門外獨(dú)自等待的時間越久,煩躁和不安的情緒越多。
夜月說得沒錯, 他變得軟弱。
個體一旦有了害怕的事物,似乎就會畏縮地遲遲不敢向前一步。
煩悶的寺崎抹掉畫了一大半的法陣, 慢慢地收好散落一地的卷軸。歇了想要硬闖的心思, 就算他現(xiàn)在進(jìn)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黔已望著一旁哼哼唧唧、喊屁股疼的夜月,思考片刻后, 向寺崎遞出了自己手中賣相并不是很好的半塊蛋糕。
“寺崎大人?”
“我來收拾吧?”
寺崎抬起眸望它,黔已眼神躲閃。
“給我的嗎?”寺崎輕問。
看見黔已點(diǎn)頭, 他便道了聲謝,干脆地交給黔已收拾,自己走到了另一邊。
帶了一點(diǎn)焦糊味的蛋糕,入口滿是甜味, 寺崎三兩口解決完畢,嘆了口氣。
悄悄用余光打量的黔已, 手上收拾的動作變快了稍許。夜月踩上護(hù)欄, 身影漸遠(yuǎn)。
夏目從夢境出來的時候, 坐在前方小板凳上的寺崎很是安靜地抬頭望著他, 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確認(rèn)什么。
“怎么了嗎?”夏目愣了一下, 到口的話變了變。
寺崎扯出一個笑,“你提前出來了啊?”
夏目眨了眨眼,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寺崎丟棄的記憶想要回到本體, 制造夢境的妖怪便攥著他哭喊了一陣。
已經(jīng)交易出去的事物, 不是那么輕易地,就能要回來的。
“寺崎, 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了嗎?”
“你要和我說嗎?”寺崎神色淡淡,看起來十分不感興趣。
他不知道呢。夏目不答反問:“你沒有問夜月嗎?”
寺崎低頭,手支在腿上,喪氣地?fù)巫×四槨?br />
夏目無奈地蹲下往上看他,輕聲問道:“你是在怕我知道你以前的事,討厭你嗎?”
所以,他又在逃避了吧。
過往的寺崎,被動或主動地,殺掉了很多妖怪。怕被他發(fā)現(xiàn),所以想藏起來不告訴他。
可他也不是猜不到,寺崎藏得也不是特別地好。
寺崎的睫毛顫動著,抿緊了嘴。
夏目語氣平靜,“說實(shí)話,我有點(diǎn)生氣。”
他明明早就知道寺崎的表里不一。真正確認(rèn)寺崎殺了很多妖怪的事實(shí),就像撕下了一直遮掩的簾布。因?yàn)榭匆姷臇|西和想象中的有一定的差距,還是有點(diǎn)接受無能。
小時候的寺崎,將自己裝得太好。他是大人眼中的乖孩子,同齡人的榜樣,我最好的朋友。
寺崎是很厲害的外星人,很受人類歡迎。不管是誰向他求助,他都會給出回應(yīng)。在我身邊的時候,見到遇難妖怪也會上前救助。
盡管,寺崎的這份好心,想來也是因?yàn)樵谌饲把b出來的,但這么多年,我對他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那個溫和又善良,像是人類一樣的“妖怪”身上。
“不過,我不是在生你的氣。除妖師殺妖怪,妖怪吃妖怪,都是很正常的行為。你只是,他們中的一員。”
寺崎愣怔地轉(zhuǎn)動視線,和神色自若的夏目對上目光,不安地吞咽了一下。
“你大概一直都是這樣的性格,我只是沒有早點(diǎn)發(fā)現(xiàn)。”
“情感淡漠,缺乏對他人的同理心。本質(zhì)上對周圍的事物和規(guī)則,十分冷漠。”
夏目的聲音平穩(wěn),冷靜地述說著。
“寺崎很早以前,就對所有發(fā)生的事情,都有一種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钠婀指杏X。所以就算覺得自己做錯事,也不會內(nèi)疚。”
“再加上一顆聰明的頭腦,出色的社交能力……聽起來,似乎是那種,很容易就變成高智商反社會人格的性格。可是他沒有成為這樣的人。”
“我看到的寺崎,他在很笨拙地,用自己的方法,接觸這個世界,回應(yīng)每一個人類。”
“他總是會很認(rèn)真地聽別人說話。”
夏目注視著眼巴巴望著他的寺崎,淺笑道:“也會很認(rèn)真地偽裝善良。偽裝出的善意,可能已經(jīng)算是奇怪的非人類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表現(xiàn)了。”
“認(rèn)真不是一件壞事,我并不討厭這樣認(rèn)真融入人類世界的寺崎有藏。”
寺崎抿著嘴,小聲地說:“但是,我真的殺了很多妖怪哦。”
夏目笑容勉強(qiáng),“同樣的,我也不喜歡這樣漠視妖怪生命的你。”
不討厭,也不代表就會喜歡。
寺崎如遭雷劈,夏目語氣飄忽地問他:“你知道我是個很奇怪的人類。你覺得,我在能看得見妖怪的人之中,是異端嗎?”
他將妖怪視作人類,親近它們可能更甚過人類,對于妖怪的遭遇感同身受著。要是遇見向他求助的妖怪,十有八九都不會拒絕。
沒有人會指責(zé)除妖師殺害的妖怪很多,也沒有妖怪會在意有沒有人替它們出面譴責(zé)。
寺崎殺了很多妖怪,除妖師那邊可能會夸他做得好,也有妖怪覺得他這樣很厲害,還換取他的記憶留作紀(jì)念。
夏目又一次,感覺到了形單影只,和難以形容的,不被理解的孤寂。
身邊空蕩蕩的,一直都沒有真正的人類向他接近,接觸到妖怪世界的夏目,依舊獨(dú)自徘徊在自己的小圈子。
他站在妖怪們的身前,顯眼到,一眼就能被對面的除妖師發(fā)現(xiàn)。他若轉(zhuǎn)身向后走去,妖怪們興許就會簇?fù)碇瑢⑺o(hù)在中間,為他的加入而興高采烈。
心思敏感的人類,稍有不慎,就會受到傷害。真是脆弱到不行。
寺崎只能小心地靠近人類,用唯恐大一點(diǎn)聲,就會嚇跑人類的音量,回答夏目。
“為什么要這樣說呢?你只是擁有比大多數(shù)人類還要強(qiáng)的同理心。你喜歡妖怪,也喜歡人類。夏目喜歡的東西那么多,有很多,我見都沒見過。”
“妖怪對夏目來說,和人類一樣重要。我不太明白,但是如果你愿意分一點(diǎn)同理心給我,我可能就會明白了。”
“我很抱歉,讓你變得不喜歡我了。”
“昨天那個尖耳朵妖怪,我?guī)Щ貋斫o你看的時候,沒想過要把它還回去的。但是把它分享給你的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似乎不該這么做。”
“夏目對任何人和妖怪,都很心軟,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對我說教的。不過,我還是跟你說了實(shí)話,所以被罵了。”
寺崎抿著嘴笑了一下,接道:“我拿走了它很重要的東西,也沒敢告訴你 。因?yàn)槲夷米哌^妖怪很多東西,怕你讓我都還回去。”
“昨天晚上,你睡著了。它想拿回去,我又逮到了它,還想過毀尸滅跡,一勞永逸。我問夜月,這樣你會不會生氣,它就跑了。”
“連妖怪都知道你會生氣。那時候我就想,夏目真的是個心軟到一塌糊涂的人類,和我完全不一樣。”
寺崎忍不住嘆息,“不過,我把它扔進(jìn)這里,夜月反倒將你引了進(jìn)去。你進(jìn)去后,有見到那只妖怪嗎?”
他開始想要了解,夏目在里面見到的事情。
夏目望著蹲在他面前的寺崎,忽然手一伸,從他身側(cè)拉過小椅子給自己坐。他的視線一下拔高,寺崎神色微松,站了起來。
夏目拉住他手腕,淡道:“太高了,你給我坐下。”
寺崎一頓,聽話地照做。
他們一副要長談的樣子,從黑黑的房間里,探出了一個白色的小腦袋。隱沒在四周的妖怪,睜著眼睛,豎著耳朵,好奇地圍觀。
那個十足危險的人類,被看起來毫無威脅的人類,噼里啪啦地?cái)?shù)落著。
妖怪們的心情微妙。穿著木屐的人型妖怪,低頭望向藏在邊角的夜月,饒有興致地說:“他這是給自己另找了個老師嗎?該讓明先來看看的,他大概會很高興。”
夜月瞪了它一眼,悶悶不樂道:“他這是給自己找了個不敢打,也不敢罵的祖宗。”
“寺崎大人是夏目大人的老師才對。”黔已幽幽插話。
四周的妖怪望了它一眼,望向他們的目光變得詭異。
耳尖目明的寺崎,心情不太美麗。他只是找了個男朋友,為什么夜月要在那邊胡說八道。
夏目譴責(zé)了一番寺崎一直瞞著他的所作所為,順帶挖了一下突然知無不言的寺崎過往的研究內(nèi)容。
寺崎因?yàn)橄胍骄垦郑鸵乖乱黄鸶蛇^不少勾當(dāng)。順手牽羊地拿走妖怪的東西;恐嚇妖怪、將它們當(dāng)成實(shí)驗(yàn)室的小白鼠,不斷地使用術(shù)式壓榨;用大妖怪填飽夜月的肚子、讓它變得更加強(qiáng)大……犧牲的妖怪,或許有作惡多端的危險妖怪,但肯定也有很多無辜受罪的妖怪。
回過神來的夏目,從垂頭喪氣的寺崎身上移開視線,便看到遠(yuǎn)處的妖怪們嗖一下就沒了身影。
后知后覺被圍觀的夏目沉默是金,和箱崎明先交好的妖怪沖他笑了笑。
夏目沉痛地閉了閉眼,他本來沒打算生氣的,但就是莫名火大,尤其是在聽了寺崎的研究內(nèi)容后更加火大。
晴天娃娃似的妖怪,咬著長長的裙擺,淚眼朦朧地飄過來。
“麻煩把記憶還給他吧。”夏目對它說。
夢境里發(fā)生的事情,寺崎的記憶會告訴他。
他沒有見到那只妖怪,也沒有見到寺崎兇殘地和妖怪打斗。他只是聽說了一段過往,見到了少年模樣的寺崎。
丟失的記憶可有可無,寺崎掃過那只抹著淚花的妖怪,目光回落到夏目眼里,問道:“你還會喜歡我嗎?”
夏目站起來,半道影子就遮住了寺崎緊緊攥住的手。
寺崎神色平靜,似乎對所發(fā)生的事情一如既往地視作理所應(yīng)當(dāng)。夏目從他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緒,他將自己完全地偽裝起來,看不見內(nèi)心。
他在想什么呢?能刪掉記憶的妖怪近在咫尺。
他會做什么呢?他是危險而又聰明的非人類。
寺崎什么也沒想,什么也沒做,只是安靜地問了一句后,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夏目凝望著他,感覺心臟被人掐住尖尖的一角,供血不足以致頭腦發(fā)虛。
他早就說了,他是個很奇怪的人類。換作任何一個人,可能都不會怪罪寺崎。他又為什么在怪罪呢?他到底是在怪他,還是在怪自己?
“你為什么想要接觸妖怪呢?”
夏目看著他右眼的符紋,溫吞地說:“寺崎本來,是看不見妖怪的。”
在一開始就向他謊稱能感覺到妖怪的寺崎,本來只是個很普通的“人類”。
他可以安安全全地,在人類社會中如魚得水地生活。
內(nèi)心冷漠的寺崎明明可以不用管他的,他那時候只是個在普通人類眼中有些奇怪的孩子。
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寺崎也不必相信他有關(guān)于妖怪的“謊言”,帶著他主動地探索妖怪世界。
他偶爾會對看不見妖怪的人,心生羨慕。可是看不見的寺崎卻在他看不見的妖怪世界里,一知半解地悶頭前進(jìn)。
如果箱崎老先生沒有挽留寺崎,那么他們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了。
非人之物和人類,本就不該有所接觸。但一旦有所接觸,就很難忘記了。
唯獨(dú)對他很好的寺崎,他實(shí)在是討厭不起來。
“我只是,因?yàn)樽约翰畔虢佑|妖怪的。”寺崎回答著他,其中的真假,夏目難辨。
“正常人類看見稀奇古怪的妖怪,都恨不得撒腿就跑。”夏目氣悶到搖晃他的肩膀,憤懣地說:“你怎么就不能正常點(diǎn)呢。”
寺崎就笑,“妖怪可比人類要有意思得多。”
“那你跟妖怪過一輩子去吧。”夏目眸子微冷。
寺崎含笑拒絕:“別啊,我又不喜歡妖怪。”
他抓著人類的手心,貼上臉頰,眉眼帶笑說:“我喜歡屬于人類的你,所帶給我的溫度。”
“別不喜歡我,夏目。”
第 62 章
能截取記憶、制造夢境的大妖怪, 叫孚虛。這種妖怪擅長用夢境放大人類的各種情緒,并作為食物。
寺崎有藏不記得他和孚虛有過交易,他對孚虛的記憶, 只有它參加過老師的宴會。
可以被拋棄的記憶,說明它并不重要。但是夏目把它給要了回來, 寺崎心想, 也許那段記憶的價值可以重新估量。
孚虛看起來很是舍不得,它從黑色的房間抽取出瑩白的光點(diǎn),宛如移動了關(guān)鍵的平衡支柱, 搭建起來的夢境轟然倒塌,光線久違地照進(jìn)普普通通的房間。
夏目貴志看著這一幕, 內(nèi)心滿是恍若夢醒的悵然。
核心里突然多出了一段記憶,寺崎愣怔幾秒,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迎著他的目光,夏目默默地偏過頭, 耳邊的輪廓飄紅。
他一時沖動,也不是故意好吧, 他就是故意攔著寺崎不讓他接觸妖怪的。仗著寺崎看不見, 用過肩摔偷襲什么的回想起來, 實(shí)在是抱歉。
“夏目。”寺崎叫了他一聲。
不想留在夢境里的“寺崎”, 本質(zhì)上是讓夏目轉(zhuǎn)告于他, 孚虛聽了哭鬧起來。夏目離開的步伐一下就被拖住,抓耳撓腮地和它溝通。
夢境里的他,當(dāng)時冷眼看著。
和孚虛的交易, 算得上是銀貨兩訖。一方想要回去, 總該付出點(diǎn)什么。
他看不見夏目的神情,卻能聽見孚虛抽噎說:“我不要你的記憶, 嗚嗚。”
夏目應(yīng)該很為難,可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要用記憶換取記憶。按他那時的想法,和妖怪協(xié)商不過是浪費(fèi)口舌。正確的做法,應(yīng)該是讓本體來“威逼利誘”。
后來,答應(yīng)了交還記憶的孚虛,一臉肉疼地什么也沒要。
只有一截記憶的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的寺崎能講得頭頭是道。
他眉梢?guī)Γp道:“謝謝。”
夏目愣了一下,恍惚從寺崎身上看見了他年少的影子。
孚虛不高興地喝了一口箱崎明先釀的酒,大著舌頭說:“我停在這里很久了!我要重新流浪,去找更多的記憶。”
它抽取出的片段記憶,是不完整的,就像不會動的背景一樣。孚虛模擬出所看過的記憶,慢慢地填補(bǔ)那段記憶,力求構(gòu)建出一個完美的、會動的夢境,才會停留在箱崎府。如今夢境沒了,不用再提心吊膽被寺崎發(fā)現(xiàn),孚虛反倒像是卸下了包袱,變得松快。
寺崎思考片刻,向它提出請求。
暫時保管一段時間夏目的記憶,對它來說不是難事。孚虛答應(yīng)了下來。
“不過不是現(xiàn)在,等我們準(zhǔn)備好之后,如果你不介意,到時候會將你召喚過來。”
孚虛眨了眨眼,沒有去問他要怎么召喚,點(diǎn)頭應(yīng):“好。”
寺崎笑著說了聲謝,“之前承蒙照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和我說。”他從孚虛這里,可拿到了不少東西。
“祝你尋找記憶的旅途愉快。”寺崎說完,夏目沖著孚虛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也說了一聲祝福,和他一道離開。
得到雙倍祝福的孚虛嘿嘿笑了一下,兩手舉著泡芙轉(zhuǎn)起了圈。
純白的裙擺,畫出優(yōu)美的弧度,波浪一般蕩漾。
接下來敲響妖怪的門,向它們遞出賠禮,變得異常的簡單。它們帶著些微的好奇,打量著夏目。更有甚者,以自認(rèn)為悄咪咪的音量,問他要不要和夜月打一架,它們想看一下他的實(shí)力如何。
寺崎微瞇起眼,妖怪察覺到危險的氣息,刷一下躲回了房間。
“妖怪都喜歡武力嗎?”夏目向寺崎吐槽。
寺崎瞥他,說:“簡單粗暴,一針見效,非常有信服力,我也喜歡。”
他喜歡的事物多了一點(diǎn),但是夏目不太高興,騰出手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能動口的事,請不要動手。”
“那你現(xiàn)在是在做什么呢?”遭到襲擊的寺崎語速很慢。
夏目收回手,笑意吟吟,“加深你的記憶。”
“我記憶力很牢的。”寺崎不滿地說。
“能記住,但不一定會做就是了。”夏目意有所指。
寺崎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發(fā)愁說道:“難道和妖怪打架之前,我還要先和它們打個嘴炮嗎?”
夏目慫恿他說:“如果可以兵不刃血達(dá)到目的,不覺得很帥嗎?”
寺崎默了默,認(rèn)真地看著夏目,衡量他的話語。
夏目模仿他的語氣道:“你能做到的吧?寺崎同學(xué)。”
寺崎:“”該死的問句,該死的大難題,不過一個半時辰,就回到了自己手上。
“當(dāng)然,我很厲害。”他酷酷地說,酷酷地往前走。
夏目路過一道道的緊閉著的門,慢慢地跟了上去。
蔚藍(lán)天空上,藏在半簇云層后的日頭,漸漸地,西落。從遠(yuǎn)方吹來的風(fēng),捎著紅楓葉落下時,一只小小的妖怪,背著橙色的小背包,踏上未知的旅途。
晚間,夏目擔(dān)憂地問了一句,那個消失的尖耳朵妖怪蹤跡。
寺崎放下手中的瓶子,嘆息地回他:“你等我一下,我找找。”
箱崎府燈火通明,寺崎和夏目一人打著一個手電筒,兩條獵犬甩著尾巴看著他們走進(jìn)幽暗的廢棄倉庫。
夜月和黔已,以及拉過來幫忙的兩個好脾氣的大妖怪,圍著四方,力保一只蚊蟲也飛不出去。
一點(diǎn)一滴的血跡,濺在墻壁上、地板面、竹籠邊尖耳朵妖怪躲在堆滿雜物的角落里,沖人類齜牙,從腹腔擠出憤怒的咕嚕聲。
它受了很重的傷,所以看見他們才沒有跑。
寺崎瞄著夏目的神色,再次肯定了將它擅自帶回來,無疑是錯誤的想法。
他正打算用武力制服妖怪,夏目卻繞過了他,走上前去。
寺崎抿著嘴,雖然不贊同他的做法,也沒有攔著。更沒有邁動腳步,生怕刺激到那只妖怪。藏在身后的手,攥緊了可以用來攻擊的小珠子。
夏目對這種獨(dú)自藏在角落里,憤怒的妖怪很熟悉。它們的眼神充滿怒火,實(shí)則內(nèi)心驚懼不已。
兩米半,這是一個處在平均值的安全距離。他停下腳步,緩慢地蹲下,邊低聲說著“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邊微微用力朝妖怪的方向,扔出了形狀有點(diǎn)奇怪的小石杵。
妖怪張大雙眼,一把接住了穩(wěn)穩(wěn)掉進(jìn)懷里的珍貴石杵,隨后驚疑不定地望向了夏目。
情緒穩(wěn)定了一點(diǎn),看起來可以溝通。夏目不動聲色地判斷著,平靜地問:“你可以自己回到森林里面嗎?”
妖怪沒有應(yīng)他,夏目耐心地又說:“你已經(jīng)找到了你的石杵,可以回去森林了。”
妖怪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
夏目再接再厲,“你知道怎么回家嗎?如果不知道回去的路,可以讓小妖怪帶你回去。”
“唧唧。”妖怪發(fā)出了聲音。
夏目猜測道:“你說你知道,是嗎?”
妖怪叫了一聲,點(diǎn)頭。
夏目松了口氣,指著它身上一道長長的傷口,似是苦惱道:“你受傷了,該怎么辦才好呢?”
妖怪低頭看了一眼,沖他身后的人憤怒地叫喊,身上的血液又溢出來些許。
“別激動,會掉更多血的。”夏目連忙道,給寺崎打了個眼色,揮起手讓他退后。
寺崎默不作聲地向后退了幾步,想了想,又退到了門外。
妖怪看著,憤怒的叫喊降了幾個調(diào),透出幾分委屈。
妖怪可憐嗎?寺崎瞅著細(xì)語安慰、眼底劃過一絲憂傷的夏目,心想,大概是的,不然夏目也不會跟著他出來了。
因?yàn)橄哪坎环判乃滤謱@只平白無故遭受災(zāi)禍的可憐妖怪做出什么事情,還問他能不能把石杵還給那只妖怪。
人類,一旦有了害怕的事情,就會畏手畏腳。他也一樣,沒敢對夏目說“不行”,只道:“沒關(guān)系,我可以另外找其它材料代替。”
寺崎默默地看著那只尖耳朵妖怪,一步一步向夏目靠近,走進(jìn)他的手心,被他捧起來。
然后,嘰嘰喳喳地叫喚,指著他的鼻子,向夏目告他的狀。
可惜人類聽不懂它的妖怪語,寺崎詭異地感到竊喜。
夏目附和著妖怪責(zé)怪他,說他是個壞人,是個偷拿東西的壞蛋。
寺崎對這些聽起來不痛不癢的話語,全然不放在心上。這些損他的話,還沒有人類一句“不喜歡”來得讓他難過。
他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跟在夏目身后。
夏目將那只妖怪帶了回去,在大門口撞見帶著輕便行李,準(zhǔn)備離開這里,箱崎家的人。
西裝革履的中年大叔,見他捧著空蕩蕩的手心,皺著眉離遠(yuǎn)了一點(diǎn)。他身邊的女孩子,仰著頭,從上到下審視了他一遍。
夏目恍然大悟了一下,彎起眼笑了笑。箱崎老先生的家人,可能都不太喜歡妖怪呢。
但他喜歡。
箱崎老先生肯定也喜歡,才會讓妖怪住在這里。
寺崎什么時候也能喜歡上妖怪就好了。
夏目回頭看向寺崎。
寺崎不明所以地思索片刻,沖他露出淡淡的,又十足好看的笑容。
昏暗的門外,亮堂的大廳。他們和箱崎家的人向背而行。
黑尾和巴淺,看見他們走了,嗒嗒地跑進(jìn)大廳,一前一后,熟門熟路地向樓梯沖去。
寺崎和他說過,這棟很大很大的房子,平時只有幾個人。箱崎老先生的家人們,只來了一會,又走光了。
夏目用寺崎提供的藥物,坐在一間大客廳的地毯上,給尖耳朵妖怪細(xì)心地包扎。
妖怪瞪著隔了兩米距離的寺崎,用力咬下小小的紅果子,朱紅色汁液蹦到了夏目指尖。
討厭的人類/妖怪。
寺崎無聊地再次拋出小球,逗弄來回?fù)斓暮谖病?br />
余光里,夜月懶散趴在沙發(fā)上。
寺崎上前抱起夜月放到了地面,嚴(yán)肅地說:“來玩游戲嗎?”
夜月抬眸看他,“玩什么?”
寺崎晃著手里的球,“撿球。”
夜月覺得很是蛋疼,寺崎又道:“一分鐘內(nèi)撿回來,我明天和你再打一次。”
夜月愣了一下,蠢蠢欲動。
“玩不玩?”寺崎說。
夜月點(diǎn)頭:“玩。”
夏目就看見寺崎走到了打開的窗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夜空擲出了一道流星似的軌跡。
另一道迅疾的風(fēng),沖出了窗,吹起了窗簾和寺崎的衣角。
“它能撿回來嗎?”夏目有些愣神地問。
寺崎冷漠道:“不能,最少一分一秒。”
黔已決定用多出的秒數(shù)為夜月哀悼。
夏目眼里透著疑惑,寺崎解釋:“夜月看不懂?dāng)?shù)字,也不會數(shù)數(shù)。讓它跑多幾次,看看能不能瘦一點(diǎn)。”
夏目了然點(diǎn)頭,口頭譴責(zé)道:“連式神也騙啊?”
寺崎就笑,“怎么能說騙呢?這叫——”
“善意的謊言。”
第 63 章
寺崎最終沒能用上善意的謊言, 因?yàn)橐乖聲簳r跑不進(jìn)一分鐘。
他輕嘖了兩聲,繞過攤成煎餅一樣的夜月,問夏目:“明天什么時候回去?”
夏目安靜看了他兩秒, 忽道:“我明天暫時不回去了。”
寺崎愣在了原地,腦子打結(jié)。
主動想要留下來的夏目, 換作前天, 或者昨天,可能他會很開心地順手推舟就答應(yīng)了。但是現(xiàn)在的寺崎開始思考很多很多的問題,站在他的角度、站在夏目的角度、站在妖怪的角度, 去思考——
如果喜歡什么,就得將喜歡的事物, 時時刻刻都放在眼前才好嗎?
他如果喜歡鳥雀,將它困在了漂亮的籠子里,也許他看著它心情會很好,但是人類呢?
夏目似乎會選擇尊重每一個生命, 尊重他們的每一個想法,認(rèn)為他們都該有屬于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位置。他對世界抱有期待和熱情, 對一切事物保持敬畏之心。
夏目說, 妖怪不是沒有生命和情緒的石頭。禽類、人類也不是石頭, 甚至他喜歡的人類, 情緒比大多數(shù)人都要豐富和敏感。
“為什么改變了主意?”寺崎奇怪地問。
為什么呢?因?yàn)橄淦槔舷壬≡卺t(yī)院回不了家,他的家人也各自走掉了。雖然知道寺崎大概不會感到寂寞,但是留著寺崎孤單單的一個人, 他怕他寂寞, 又怕他面對人類的生老病死會不知所措。所以,在走之前, 想要再陪陪他,見見老先生。
夏目笑了一下,“你不想我留下來嗎?”
寺崎三步并兩步,走到他身側(cè)坐下,無視了一旁沖他尖叫的妖怪,認(rèn)真道:“雖然你愿意留下來,我會很開心。但是,你為什么會改主意呢?因?yàn)槭裁茨兀课矣悬c(diǎn)想不明白。”
夏目輕道:“我想和箱崎老先生再見一面。”
寺崎突然安靜下來。
夏目定定地看他,聲音輕柔:“你還害怕人類的死亡嗎?”
寺崎睫毛微顫。
夏目牽起他的手,向他傳遞著溫度,邊說:“寺崎其實(shí)不在意大多數(shù)生命的存亡,也不在意自己會不會死。根據(jù)你和我講述的過往,我想,我可以理解為,你不太想活下去吧。你是不是因?yàn)椋淦槔舷壬炝袅四悖阅阋蚕胪炝羲俊?br />
“生老病死,是世間的規(guī)則,你應(yīng)該很明白才對。寺崎應(yīng)該努力過了,發(fā)現(xiàn)做不到挽留之后,才會逃跑的。不過,你害怕見到箱崎老先生嗎?”
見到箱崎,就要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
寺崎伸手抱住夏目,很受打擊地說:“人類救不了的,妖怪其實(shí)也救不了。就算我學(xué)會再多的術(shù)式,到頭來,一點(diǎn)用也沒有。”
“可能是因?yàn)槿祟惖纳^漂亮,所以才短暫到讓看見的人扼腕吧。”夏目嘆息著說。
“……聽起來像煙花一樣。”
“稍不注意,就會消逝了呢。”
“脆弱。”寺崎評道。
“需要敬畏。”夏目補(bǔ)充。
“你喜歡生命。所以才不喜歡,藐視大多數(shù)生命的我。”
夏目思考片刻,沒有反駁。
寺崎抿了抿唇,問他:“想看煙花嗎?”
“想。”夏目答。
“那我給你放。”寺崎松開手,攥起微怔的夏目,往外走去。
夏目眨了眨眼,說:“還有煙花可以放嗎?”
“現(xiàn)在放不了真的,但是可以有假的。”
寺崎抱上一疊符紙,帶著夏目爬上樓頂。
吹起的夜風(fēng)像是帶了庭院小池的水汽,清涼得讓人神思明晰。
寺崎攤開其中一張,上面像是畫了一只眼睛,周圍寫了幾個字,用線條圍成一個圈。
“這是有關(guān)妖火的術(shù)式。”
“和真實(shí)的火焰有點(diǎn)不一樣,它是藍(lán)色的。”
寺崎解說,望著感興趣的夏目,干脆將符紙塞給了他。
“試試看,在腦海里想象一束光射出去的模樣,然后跟著我念。”
夏目抬頭望了眼滿是星星的夜空,問道:“要閉上眼想象嗎?”
“那怎么看呢?它比煙花還要短暫。”寺崎輕聲答。
虛假的煙花,僅僅只有一瞬。
夏目努力放空思緒,暗道:像光一樣biu~一下就出去了。
寺崎緩緩開口:“幽火啊……”
夏目跟道:[幽火啊——]
[無根而生,瞬息燃起。]
符紙無風(fēng)自動,暗夜中突然閃現(xiàn)的光亮,驟然從他兩手間向上穿過,快速的、急切的,奔向了天空。
待和那璀璨群星并肩時,“啪”一聲鳴響,像猛烈敲打出的火花一樣,放出藍(lán)色又夢幻的光芒。
又在眨眼之間,全然消逝。比煙花還要短暫的生命。
林間的妖怪,聽到那聲鳴響,便抬頭望向夜空。
隨之,一聲又一聲的鳴響,不絕于耳。
那短暫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劃過眼前。
“美麗到無法挽留的事物,我可能也見到了吧。”寺崎說著,卻沒有望向天空,只看著那雙倒映出小小藍(lán)花的淺色眼瞳。
翌日一早,寺崎和夏目去往了醫(yī)院。
箱崎明先依舊躺在病床上,見到他們,眼神頓時柔和了不少。
守候在他床邊的兩條龍,老氣橫秋地發(fā)出聲音。
“我現(xiàn)在又喝不了,怎么還帶酒過來呢?”
寺崎在桌上放了兩個小酒壺,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和緩道:“你的好酒友聽說我們要來看你,就讓我順手捎帶了。”
“還說,放在你眼皮底下,饞一下你。”
“這對老師來說似乎有點(diǎn)殘忍,是吧?”
箱崎默默地看他。
金云粗聲粗氣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存心氣我。”
寺崎有藏笑了笑,說道:“快點(diǎn)好起來吧,老師。”
只要看著生氣勃勃的,也總好過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第 64 章
病房內(nèi), 一人的聲音娓娓道來。寺崎有藏將箱崎府妖怪的狀況,一五一十地向箱崎明先轉(zhuǎn)達(dá)。
老師不想讓妖怪來探望,那他便和他說吧。
箱崎聽著, 渾濁的眼睛略遲緩地眨,帶著歲月痕跡的臉, 偶爾也露出了一個帶著懷念的笑。他身側(cè)的兩名式神, 不時會替他出聲回應(yīng)。
聽到他們真的親自去賠禮道歉了,先是驚訝地確認(rèn)了一下后,有些欣慰地笑。長青就道:“它們沒有被嚇跑嗎?”
對弟子頗為了解的箱崎, 私以為,黔已會進(jìn)行代勞。
“跑了。”寺崎淡然說, “堵上門去敲的。”
他和箱崎府妖怪們的關(guān)系,維系在中間的向來都是箱崎明先。早些年還好,妖怪見到他還會很感興趣地逗弄箱崎的弟子。后來,發(fā)覺他行事作風(fēng)和箱崎完全不一樣, 又掛上了詛咒,妖怪們便開始躲著他了。
箱崎雖為此煩惱過一陣, 研究了一下那個詛咒后, 發(fā)現(xiàn)除了讓妖怪怕點(diǎn)外, 對弟子像是沒什么影響, 再加上寺崎都不在意, 也就放任不管了。
面對做出不同于往常事情的弟子,箱崎望了一眼靦腆笑著的夏目,感興趣地追問了下去。
寺崎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謊, 同樣的, 他也可以心不跳地直言他們不僅敲門給妖怪道歉,他還和男朋友吵架了。
面對箱崎有點(diǎn)詭異又很是和藹的目光, 夏目生無可戀到想原地挖個坑先把自己埋一下。
晚輩的事,身為長輩的箱崎不好多插手,但是,他想和這個弟子突然帶回來的,似乎很在意的人聊一聊。
恰好護(hù)士走進(jìn)來,給箱崎打上吊瓶。他隨意地找了個借口,把寺崎支使了出去。
寺崎掃了一眼夏目,隱有所覺。就像老師可能有話想和夏目說一樣,想要再見老師一面才走的夏目,也有自己的考量吧。
他平靜地跟隨護(hù)士離開。行走在略昏暗的走廊里,一直嗅到飄蕩在醫(yī)院的消毒水氣味明顯,路過的每一間房里,都有穿著病服的人類。
“慢點(diǎn)走,小心摔倒了。”
迎面走來的大人聲音含著三分笑意,七分緊張,前面穿著花裙子的女孩,充滿朝氣地慢跑,頭也不回地應(yīng)母親:“哥哥還在等我呢。”
她打開其中一間病房的門,那里面歲數(shù)不大的男孩子便沖她笑起來。
寺崎突然覺得他可以分辨出那個笑容,溫和的,真切的,又因?yàn)樾呐K疼痛而露出的,有點(diǎn)虛假的笑。因?yàn)椋坪跻苍诶蠋煹哪樕弦娺^很多次。
寺崎有藏露出一個相似的笑容,片刻后抽搐了一下嘴角,將笑容慢慢地、完全地?cái)苛讼氯ァ?br />
他想,他大概明白,為什么小時候夏目就能分辨出他的笑容很假了。
因?yàn)樗难菁迹恢倍疾煌昝馈K梢阅7鲁鋈魏稳祟惖谋砬椋瑓s做不到將他們那時的心境復(fù)刻下來。不管是來自身體的反饋信號,還是心理上的任何情感。人類露出的所有表情,都是“被動”的,而他則是“主動”的,需要根據(jù)所面臨的境遇,分辨出該使用哪一種表情,再向載體傳遞數(shù)據(jù)信息。
那個時候,他只是在操控載體,就像操縱一個傀儡。
記錄在核心中的所有程序隱藏起來后,他不用再傳遞數(shù)據(jù)信息才可以做出反應(yīng),不用再計(jì)算嘴角合適的弧度,但他仍然是“主動”的。
他只是一個仿生人,和真實(shí)的人類不一樣。以非人類的身份想要融進(jìn)人類群體,這可能是他向這個世界,撒下的、最初的謊言吧。
所以才被人說是騙子、大騙子。寺崎想著,輕輕地笑了一下。
路過病人手上拿著的玻璃空瓶子,便如實(shí)反映出了一個真切的、看起來有點(diǎn)哀傷的笑容。
“老師,什么時候可以回家呢?”寺崎輕聲向照顧箱崎的護(hù)士問。很多妖怪問他這個問題,可他也不知道答案,老師也對此避而不談。
中年護(hù)士側(cè)頭望了他一眼,箱崎明先是這所醫(yī)院的常客了,她對這位每次都陪著他來醫(yī)院的人也有深刻的印象。他并不是那位老人的兒子,聽說只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徒弟,卻比家人還要照顧老人。
她有些于心不忍,仍公事公辦地說:“病人身體虛弱,最好留在醫(yī)院,方便觀察。”
所以說人類啊——
到底為何一生短暫,還要脆弱到被各種疾病纏身……
寺崎低垂著眼眸,輕道:“老師現(xiàn)在的情況,和我講講吧。”
護(hù)士神色認(rèn)真、語氣平靜地將病人情況告知每一個病人家屬。畢竟這樣的事情,她已經(jīng)做過千兒百遍。
……
早晨的風(fēng),吹動窗外翠綠的樹葉,落在墻上的半邊光影,斑駁地晃動。感知到危險的氣息遠(yuǎn)去,一只毛絨的妖怪爬上窗戶邊緣,望見熟悉的房間里,還停留著一個陌生的人類。
對上人類的目光,它膽怯地縮了一下,躲在了窗簾后面。
獨(dú)自面對長輩的夏目,在最初的局促之后,在老人平和到可以包容一切的目光和聲音中,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那個帶著花的妖怪,是來看望老先生的吧。”夏目望向窗臺。
箱崎扭頭看一眼,“它是住在這里的妖怪,它來聽我講故事的。”
夏目笑了一下,箱崎看著他的眉眼,忽然覺得,他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這樣對妖怪充滿善意的人了。上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還是年輕時的自己。
“你和玲子,像,又不像。”
夏目轉(zhuǎn)眸看箱崎,溫聲道:“我沒有見過外婆。”
他的身世,箱崎有所猜測和了解。他便和夏目講,他認(rèn)識的夏目玲子,看起來直率又天真,無法無天,實(shí)際上是個細(xì)膩又溫柔的家伙。
總是心軟到口頭用武力嚇妖怪,就算吃過虧也還會相信妖怪對她說的話,不得不對妖怪下手了,又會毫不留情地打上一頓。
“我們這些能看見妖怪的人,根據(jù)對妖怪的態(tài)度不一樣,立場也不同。玲子是個矛盾的人,她站在人類的立場,又切實(shí)地為妖怪著想。”
箱崎望著安靜的夏目,問他:“貴志啊,你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嗎?”
是妖怪,還是人類這邊?
夏目已經(jīng)思考過很久這個問題,他有自己的答案。面對箱崎的詢問,斟酌半晌,才答:“老先生,我不太知道怎么回答你的問題。我被人類排擠過,也被妖怪傷害過,但分別在不同的時期,得到了來自于他們的治愈。”
因妖怪受到人類的排擠,也被想要吃掉他的妖怪追逐過。但是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都幫過他。他不夠堅(jiān)強(qiáng)的心靈,總會在反復(fù)受到傷害后慢慢被時間治愈,依然選擇向人類和妖怪敞開懷抱。
夏目說:“我喜歡人類,也喜歡妖怪。”
像玲子一樣心軟的家伙。箱崎有些失望地想。
夏目接著說:“如果妖怪和人類之間有一堵墻。”
不如說,除妖師本就是那道墻。
“我想站在上面,讓誰也越不過去。”
“人類別再傷害妖怪,妖怪也不再傷害人類。我想要見到這樣相安無事的局面。”
他真是個理想主義者。夏目暗自調(diào)侃。
箱崎久久不語,妖怪眼也不眨地看他。夏目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微笑道:“我知道這做不到的。”
這個世界太大了,除妖師的存在也太久了。根深蒂固,但凡動搖一下根基,都會引發(fā)地震。
箱崎就想,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啊,做的夢比他還要大。不過,夏目這樣的年紀(jì),沒有經(jīng)歷過太多的挫折,也不會被現(xiàn)實(shí)重重地壓垮,他可以理解。
箱崎突然道:“那你覺得有藏,站在哪邊呢?”
他哪邊也不站。夏目猶豫著沒有回答,箱崎自顧地說:“我一開始見到有藏那孩子時,他帶著式神,漫山地追趕一只大妖怪。那只妖怪跑到我身后向我求救,我攔了一下。結(jié)果,他轉(zhuǎn)身就跑了。”
寺崎可沒和他說過這些,夏目默了默,心道可能是因?yàn)楹饬苛艘幌聦ι系慕Y(jié)果,發(fā)現(xiàn)打不過或者浪費(fèi)時間和箱崎對上不值當(dāng),就干脆地跑了吧。寺崎很少會在意過程如何,逃跑對他來說,可不會感到羞愧什么的。
那個時候,除妖師中已經(jīng)流傳著關(guān)于寺崎有藏的信息。箱崎也有所而聞,除妖師那邊,組織了圍捕寺崎的活動。他便循著留下的陣法痕跡,找上了到處劃陣的寺崎。
逃跑過的寺崎望了他一眼說,讓他離遠(yuǎn)點(diǎn),別踩他的陣。
截然不同的反應(yīng),讓箱崎沉默了一會,隨之便和寺崎談起陣法,還讓他跟他回去,除妖師正準(zhǔn)備圍剿他。
可寺崎說,他覺得箱崎是在拿棒棒糖哄騙小孩跟他回家……夏目心情頓時復(fù)雜。
箱崎:“我覺得有藏,始終對妖怪抱著一份難能可貴的平常心。”
夏目一愣,對上箱崎突然犀利的眼神。
“我已經(jīng)很老了,一直都和妖怪為伍,不斷地研究著妖怪的奧秘。不僅是除妖師,連家人也不理解我。知道為什么有藏到處找妖怪研究,我沒有攔他嗎?”
夏目搖頭,箱崎就說:“有藏追求的東西,只要認(rèn)為有一定成功的概率,他就可以為之付出一切,并去嘗試。”
“和那些陷入瘋狂的人不一樣,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箱崎突然咳嗽了幾聲,蜷縮著抬手捂住心口,床邊的機(jī)器響起尖銳的聲音。式神緊張地湊近,窗臺的妖怪嚇了一跳。
夏目神色倉皇地起身,“老先生,要我叫醫(yī)生來嗎?”
箱崎輕擺起顫抖的手,金云道:“不用,老毛病了。”
箱崎忍著痛,枯瘦的指節(jié)用力抓住了夏目的手,繼續(xù)用妖力連接著式神道:“我想告訴你的是,有藏是個好孩子。你不想傷害妖怪,我可以理解。但不要一味地否決他,因?yàn)樗雌饋砗茉诤跄愕南敕āQ芯啃g(shù)式的過程中,犧牲在所難免。不要太在意一時的得失,因?yàn)樵谖磥恚胁匾欢ǹ梢栽谘值念I(lǐng)域,給人類留下許多珍貴的資料和財(cái)富。到時候,除妖師可能也就不會再到處抓妖怪了。”
“年輕的時候,我也為妖怪做過很多事情,還和除妖師家族對著干。只是個人的力量終歸是有限的,我無法再將自己想要保護(hù)妖怪的想法繼續(xù)下去。我常以為我只是個空有滿腹經(jīng)綸的研究者,躲在深山里,一度頹喪到盡情沉迷酒色,可有藏實(shí)現(xiàn)了我很多空談的理論。他是個極端的天才,我只后悔我生得太早,遇上他的時候又太晚!”
“你們還年輕,你想要做到的事情,即使是充滿不可能,只要有概率,有藏肯定會想盡辦法幫你。興許可以帶著他為妖怪摸索出一條路也說不定,但不要太早對上除妖師家族,不要輕易挑戰(zhàn)他們的權(quán)威。”
夏目貴志愣愣地凝望著箱崎明先眼中流露的懇求。
“沒必要對他太過苛責(zé),他是我引以為傲的弟子啊!”
有些昏暗的走廊上,急匆匆趕來的人落在門把上的手,驟然停滯。
第 65 章
寺崎有藏低頭注視著他的手, 干凈修長,但不可否認(rèn),它沾滿了妖怪的血腥氣。
夏目不喜歡見到血, 不管是妖怪的,還是人類的。老師應(yīng)該也不喜歡, 可老師不會說他, 他也就從不在意,我行我素地做自己的事。
老師一直叫他“臭小子”,現(xiàn)在卻說他是引以為傲的弟子。人類啊, 真是古怪得很吶。
寺崎有藏笑了笑,推開了門。
門里的人和妖怪轉(zhuǎn)頭看他, 箱崎明先松開了握著夏目貴志的手,滿頭大汗地艱難喘氣,眼神混沌空茫。
夏目眼里有著無措,寺崎走上前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呼吸機(jī), 輕按起箱崎的胸膛,給他按摩順氣, 邊冷靜地說:“老師, 要保持心情平靜啊。”
負(fù)責(zé)箱崎的護(hù)士趕過來, 探查了一下情況后以一句“病人需要靜養(yǎng)”, 將他們無情地趕了出去。
寺崎和夏目坐在了醫(yī)院大廳的長椅上, 靜默地望著來來往往,求醫(yī)探望的人。
“對不起。”身旁的聲音輕微。
寺崎想,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老師生病, 又不是你的錯。”
夏目低頭摩擦著自己的手指, 問道:“你聽到了多少?”
“很多,老師從沒這么啰嗦過。”老師就像托孤一樣, 想將他托付給夏目。寺崎抬起手,靠在椅背上,遮住了有些疲憊的眼睛。
夏目側(cè)頭看著他,抿緊了唇。箱崎老先生讓他別太過苛責(zé)寺崎傷害妖怪的行為,可他好像也沒說過寺崎什么。所以其實(shí)不是他苛責(zé)才對,而是寺崎在苛責(zé)自己。
夏目緩緩開口:“那個……”
“不用在意。”寺崎像是知道他準(zhǔn)備說什么,慢慢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行為,它們都存在一個動機(jī),殺妖怪、離家出走、想放棄研究妖怪,分別出于不同的人為因素,自己、箱崎、夏目,本質(zhì)上還是按他個人意愿做出的決定。他不想做的事,誰也逼不了他。
夏目到嘴的話咽下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一片沉寂中,只有其他人類制造出的各種雜音。
“夏目。”寺崎輕聲說。
夏目幾乎都要聽不清了,他湊近的那一刻,模糊地聽見了一句“我心臟好像在疼”。
夏目便覺得自己的心臟也在疼了,他拉起身側(cè)的手,涼涼的,像是浸過水。
十指扣緊了,輕聲說:“我在呢。”
“難受了,不高興了,可以分一點(diǎn)給我。”
寺崎真想把心掏出來看一看是哪里在鉆心得疼,撓得他嗓子都啞了。
“他不能安全回家了。”
夏目眼瞳微顫著,應(yīng)道:“別怕。”
寺崎很久沒說話,夏目也不說,只有扣緊的手無聲說:我就在你身邊。
空氣沉悶到呼吸不順,寺崎張了張口,喚起名字:“夏目。”
夏目就應(yīng),他在。
他一遍一遍喚,他就一遍一遍應(yīng)。他不嫌煩,他也不惱。
最后,寺崎就說:“我想吃糖。”
夏目下意識掏了掏口袋,無奈道:“沒有了,你在這等我一下?”
寺崎接著說:“不想吃了。”
哪里是不想,只是不想他離開。夏目商量道:“那我們一起去買?”
寺崎放下手,眼睛里映入了水霧狀的光,應(yīng)他:“好。”
夏目就牽著寺崎,走出了醫(yī)院,踩過斑駁的樹影,向經(jīng)過的世界搜索一切能讓他心情好起來的甜食。
直到寺崎說:“太甜了,不吃了。”
夏目才遺憾作罷。
他們又回了一趟醫(yī)院,看了一眼睡著了的箱崎。
寺崎喚過黔已過來守著箱崎,叮囑要是有事就喊他后,安靜地離開。
回去的路上,寺崎說:“不喜歡醫(yī)院。”
夏目就點(diǎn)頭附和:“我也不喜歡。”
寺崎道:“人類應(yīng)該都不喜歡醫(yī)院。”
夏目也道:“哪有人會喜歡醫(yī)院。”
寺崎就笑,“我明明不是人類,和人類卻有很多相似之處,好奇怪啊。”
夏目搖頭,“不奇怪,只要是生命,就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寺崎也一樣,有獨(dú)屬于自己的生命。”
寺崎靜靜望著他,點(diǎn)了一下頭,道:“你說得對,我有自己的生命。”
“他不是叫箱崎明先的弟子。”
“也不是叫夏目貴志的戀人。”
“他也不叫寺崎有藏。”
孤獨(dú)的外星來客看向上方晴朗的天空,眼睛里空蕩蕩的,又好像裝滿了東西。
他問夏目:“如果你有很長的生命,會輕易選擇放棄嗎?”違反考試規(guī)則,說出真名就等于放棄這個世界。
夏目意識到了什么,嚴(yán)肅地對他說:“不要這么做。”
寺崎笑了笑,“那你就無法知道我的真名了。”他會一直在這個世界里,以“寺崎有藏”的身份生活。
“沒關(guān)系。”夏目說,“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
“你會一直陪我吧。”寺崎平靜地問。
夏目反問:“你也會陪我吧?”
寺崎想了想,說道:“我會在你之后步入死亡。”
聽起來就像除了他就毫無牽掛了一樣。夏目牽緊了他,溫柔哄道:“寺崎,怎么這么沒有求生欲啊?”
“不知道呢。”寺崎垂眸想著,“就突然覺得,好沒意思啊。”
他點(diǎn)頭道:“已經(jīng)知道注定要死亡的命運(yùn),仍然選擇掙扎求生的意志,值得敬佩。”
受到?jīng)_擊的寺崎,感覺都開始胡言亂語了。夏目偏頭看他,眼里憐惜又無奈。
保持著詭異狀態(tài)回到箱崎府的寺崎,才剛踏進(jìn)門口,就遭到了襲擊。
夜月眼眸亮亮地看他,說:“來打一架。”
“好。”寺崎一反常態(tài),干脆地答應(yīng)了。
夜月愣了愣,夏目連忙攥過它到一旁說悄悄話。
于是,夜月大發(fā)慈悲地說:“下次打。”
寺崎幽幽地望了眼笑瞇瞇的夏目,他都聽到了。夏目說,他會故意輸?shù)簦獬缴竦钠跫s,放夜月走。
可現(xiàn)在夜月怎么賴上他,不想走了呢?
“它喜歡你啊。”晚上,夏目如此回答他。
寺崎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夏目肯定道:“黔已也喜歡你。”
寺崎迷茫地看他。
夏目疑惑:“你沒發(fā)現(xiàn)嗎?”
寺崎糾結(jié)地點(diǎn)頭,“看不出來。”
“果然是情感笨蛋嗎?”夏目忍不住吐槽。
寺崎無言看他三秒,驀地拉高被子縮了進(jìn)去,一副被說中了傷心事的模樣。
夏目伸手把陰郁到想種蘑菇的寺崎挖了出來,通風(fēng)透氣。
“還有那只叫孚虛的妖怪,也喜歡寺崎啊。美和子、優(yōu)子阿姨、沖著寺崎來店里的很多人也都喜歡寺崎吧。可以在短短時間里獲得很多生命喜歡的寺崎,好像感受不到被愛著的感覺呢。”夏目輕柔地說。
寺崎的聲音悶悶的,“我長得好看,人類喜歡我很正常,可是妖怪為什么會喜歡我?”憑氣息認(rèn)人的妖怪,審美很詭異的。
因?yàn)檩p而易舉就能獲得人類喜歡,所以一點(diǎn)都不知道珍惜。對喜歡的膚淺認(rèn)知,情感笨蛋是真的啊。夏目暗自思怵,道:“人類和妖怪喜歡寺崎不僅是因?yàn)橥饷玻缕榈男愿褚舱剂撕艽笠徊糠值摹!?br />
寺崎撩起眼皮,拉長了語調(diào),“我裝出來的啊,溫和、善良、正直、包容什么的,那些都不是我。”
夏目語塞片刻,道:“可那些不都是你的一部分嗎?”
寺崎有點(diǎn)生氣地爬起來按住他,“不許這樣說我。”
夏目沉默地看他。
寺崎揪著夏目衣領(lǐng)的手些微顫抖,仍是冷道:“我根本不是那樣的性格,你應(yīng)該知道的。”
他人喜歡的假象,因?yàn)椴辉谝馑耍运梢圆辉诤鮼碜运麄兊南矏邸?上哪坎灰粯樱呀?jīng)觸及真實(shí)的部分,就回不到從前了。寺崎不想再騙他,不管是言語,還是行為。
真正的寺崎是什么樣的呢?夏目望著居高臨下看著他、眼睛里故作冷漠的人,心道大概是個奇奇怪怪,需要人耐心照顧的別扭小孩吧。恰好,他有的是耐心。
“我之前說錯話了。”夏目握上他的手,認(rèn)真道:“就算寺崎傷害了很多妖怪,也還是我認(rèn)識的、喜歡的那個寺崎。”
老先生說寺崎對妖怪保持著的平常心,應(yīng)該是說他對所有生命一視同仁的漠然。研究妖怪的寺崎,想必也研究過人類。只是因?yàn)檠芯康膬?nèi)容不同,遵循的規(guī)則也不同,所以寺崎做出的行動也不同。
寺崎好比一條變色龍,善于改變自己的色彩,隱藏自己。去到哪里,就會融入哪里的環(huán)境。
不必對他太過苛責(zé)。寺崎的老師很明白自己的弟子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看起來很懂人情世故,實(shí)則都是紙上談兵,不時就會做出一些特別的、格格不入的事情。老先生是在勸他,寺崎是個好孩子,要包容,教導(dǎo)好他。
寺崎定定地看他,手松了松,“為什么會喜歡我?我既不善良,也不正直。”
他看見老奶奶摔倒也不會扶的,夏目倒是會。
“人類的一生中,會遇見很多不同的生命,能記住的不足萬分之一。”夏目眼里浮現(xiàn)笑意,“如果可以牢牢記住什么事情,那就說明這對他的人生很重要。”
“我記得最深的事,不是什么很快樂或很痛苦的事。只是有一天,寺崎牽著我走過了人來人往的繁華大道,身后還跟著一個妖怪。那份和平的心境,我至今都能回憶起。”
“七年前是寺崎牽著我,將我的整個人生都拐跑了啊。你要對此付出責(zé)任。”
寺崎哼了一聲,“你怎么不說是你拐跑了我的人生呢?”
夏目笑了笑,“我知道啊,所以我在負(fù)責(zé)了。”
寺崎沉默片刻,徹底松開了手,躺了回去。
夏目戳他,輕問:“你有責(zé)任心的吧?”
“沒有。”寺崎閉眼說。
“那慢慢就會有的。”夏目了然道。
寺崎悶道:“我沒有心。”
夏目伸手按上他的心臟處,認(rèn)真說:“可是它在跳動。”
寺崎睜開眼睛,夏目表情無辜。
寺崎回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心。”
夏目斂眸,收回了手,“寺崎已經(jīng)有心了,有喜歡我的心,也有喜歡老師的心。”
只是等他的老師不在了,那顆心就碎掉了。寺崎到時候會很痛苦。
太過純粹的感情,反倒會被傷得更深。該怎么辦啊?只能交給時間治愈了嗎?夏目覺得自己很難找到其它辦法。
寺崎拱了拱,夏目張開手,將他完整地納入懷抱。
耳邊的心跳明晰。寺崎陷入昏沉?xí)r,還在想——只有活著的人類,心臟才會跳動。
明天一早,寺崎從角落里拿出幾本厚厚的書籍,將夏目和隨行保鏢夜月送上了離開的電車。
他像個沒事人一樣,勾起嘴角笑,“回去吧,不用擔(dān)心我。到家了就給我打電話。”
夏目蹙眉看他,眼里的擔(dān)憂怎么都掩不住。
“得空我會去找你的。”寺崎留下了一句話。夏目不太放心地在回去的路上,絮絮叨叨地和夜月叮囑。
夜月點(diǎn)頭,心底總結(jié)道:有什么奇怪的事發(fā)生的話,盡管給他打電話。
過幾天入了深秋,他們的電話,從每天定時一個,變成了隔天一個,又變成了隔三差五。甚至有時候是夜月給夏目打,和他說寺崎今天都做了什么事。
寺崎很忙,沒得空去找夏目。他又在研究奇怪的事情,研究人類的壽命到底能不能因?yàn)檠值淖86@得延長。
不死心,只要有概率,他就會去做。
趕過來的夏目把他從研究里強(qiáng)行撈出來,讓他去給箱崎陪護(hù)。
寺崎住在了醫(yī)院,由更加病弱的箱崎,樂呵呵地看著。
寺崎笑不出來,但還是很乖地放棄了研究。因?yàn)椋芯康臅r間,已經(jīng)不夠了。
入了初冬,下第一場大雪時。
烏鴉叫了幾聲,從電線上飛走了。
落進(jìn)手心的溫度冰冰涼涼,滿世界入目皆是空茫。
烏泱泱的黑色人群里,他們隔著微笑的黑白畫像遙遙相望。
箱崎明先的妖怪酒友,他的家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擠滿了小小的房間,呼吸逼仄。
除妖師家族派了人過來悼念,望見滿目的妖怪一時愣怔。待身側(cè)式神,小聲地指著那個安靜呆在角落的人說“千金”,他便成了人群輕聲討論的焦點(diǎn)。
還沒等他們商量出個一二三四,一晃神,那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
枝頭的雪抖落在黑色的傘面上,夏目撐著傘,緊緊地牽著人。踩過有些厚重的雪地,留下兩串腳印,離開了這個地方。
大門口邊,黔已背著大大的包裹,等他們走過,便跟了上去。
夜月安靜地縮在寺崎肩膀上,很小一只,卻很有份量。
高高的樓層上,兩條龍注視著他們的離去,緩緩合上了眼睛。
天氣預(yù)報說,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都要冷。
第 66 章
雪安靜地下, 人也安靜地走。
車窗外掠過的單線風(fēng)景,不曾重復(fù),卻也不曾停留。短暫映入眼簾過后, 就變成了回憶。
寺崎有藏望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電車快停靠到站, 他才移開視線, 看向身側(cè)錯過那些風(fēng)景的人。
夏目貴志見他望過來,眉目柔和得徹底,低聲問道:“餓了嗎?中午都沒吃什么呢。”
寺崎搖頭, 吐出的嗓音干澀,“回去再吃吧。”
看起來比雪還要安靜的人出了聲, 像是靈魂終于回歸住所。夏目神色微松,道:“還要一個半小時呢,先補(bǔ)點(diǎn)糖份?”
寺崎垂下眸,接過夏目遞出的滿滿一手彩色包裝糖果。
閉目養(yǎng)神的夜月抬頭看了一眼, 又閉上了眼睛。
將近日暮時分,笹原優(yōu)子等來了歸家的人。
聽到聲響的美和子抄著勺子, 穿著圍裙就跑下了樓, 望見安靜的氛圍, 揚(yáng)起笑意, 叫著“哥哥, 歡迎回家。”
“還沒吃飯吧?我快做好了哦。”
夏目回了一個笑,他們肩上沾的雪,在溫暖的室內(nèi)漸漸融化, 弄濕了半點(diǎn)衣衫。
人類, 在寒風(fēng)降臨時,會關(guān)上門窗, 讓它吹不進(jìn)房屋;在夜晚降臨時,會尋找發(fā)光的事物,使燃起的燈光明亮;在死亡降臨時,會走馬燈一般追昔過往,將希望留給他人。
老師彌留之際,對他說:“我這一生,已經(jīng)不留半點(diǎn)遺憾了。你有什么好難過的,一點(diǎn)都不像我的弟子。”
“有藏啊……你要好好活著,找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箱崎明先給他布置的最后一個研究課題,并不新鮮。寺崎可以用搜集到的所有理論一股腦地回答他,可是那個人已經(jīng)聽不見了。箱崎想聽到的,也不是這些。
他得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用自己的方法去研究,用自己的判斷去得出結(jié)果。而這個過程,似乎足夠漫長。
*
那家甜品店里好看的小伙子回來了,消息飄散出去,僅僅用了兩天。
蜂擁而來的人們,將他圍在視線里熱情地觀察,和一雙沉靜的眸子不期而遇地對上,分不清哪個先得出結(jié)果。總之,先避開的,一定是人類。
“你為什么總在看我呢?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有年輕姑娘臉色羞紅,勇敢地發(fā)出了聲音。
寺崎搖搖頭,告訴她:“我在觀察生命。”
你的,他人的,任何人或任何動植物,任何妖怪,都在他的觀察列表里。
寺崎和夏目說,他好像找不到正確的答案。因?yàn)槊總生命的回答都不一樣,范圍太廣,他做不到完全統(tǒng)計(jì)。抽樣調(diào)查又實(shí)在是不夠靠譜。
他有些苦惱地訴道:“人類,為什么每一個人的答案都可以不一樣?”
夏目望著他,提醒道:“你好像還遺漏了一個研究對象。”
“這是寺崎的課題才對,你是要參考其他生命的答案作弊嗎?”
寺崎眨了眨眼,慢悠悠地縮了回去,駁道:“我才不會作弊。”
說著不會作弊的非人類,第二天差點(diǎn)把房子炸沒了。
晴天一道驚雷,讓這家“幸運(yùn)”的店,登上了報道。
夏目冷漠地關(guān)掉電視,轉(zhuǎn)頭看向遠(yuǎn)遠(yuǎn)蹲在角落種蘑菇的寺崎。
“解釋一下?”
寺崎捧著還有點(diǎn)灰黑的臉,哀嘆道:“我在尋找生命的價值。”
換言之,在作死。
美和子匆匆逃離現(xiàn)場,夏目氣得好幾天沒和寺崎說過話。
寺崎愁得干活都不利索了,噸噸地往面糊里放了一罐糖,愁到了優(yōu)子。
“有藏啊,你還是去外面幫忙看店吧。”她委婉地說。
寺崎回想起熱情似火的人類,猶豫地戴上了口罩,只露出一雙明目。
一問,便沙啞地答:“天冷,感冒了。”
大冬天的,還感冒,可了不得。來自人類的熱情絲毫不減,反倒愈演愈烈。也不知她們哪里來的那么多醫(yī)生“朋友”,向他叮囑了無數(shù)次注意事項(xiàng)。
導(dǎo)致寺崎一夜痊愈。
夏目聽了好笑,藏起從外面收攏的小雪球凍他。寺崎毫不設(shè)防,驀地打了個冷戰(zhàn)。
“我都沒見過你感冒。”夏目笑著拍了拍手。
寺崎挑眉,說:“我身體健康。”
“啪——”
雪球徑直砸向他的臉,被一只手接住,散落的雪撲棱棱地往下落。
夜月眼眸幽深,沉郁頓挫道:“來打一架。”
沒有妖怪要打,它都快發(fā)霉了。
夜晚,房子后面的一片空地上,笨重的雪球漫天地開始飛舞。
從一開始小小的一個,演變成足球網(wǎng)那么高的雪球,用時十分鐘。
不想自家再次被報道的夏目,挖出兩個雪球,砸了過去。
于是,個人戰(zhàn)“不小心”成了混戰(zhàn)。
砸啊砸,砸到了噴嚏連天,砸出了兩個感冒。
“人類,到底還是脆弱的。”寺崎嘆息地拿著玻璃杯給夏目沖藥。
“阿嚏——”
夜月吸了吸鼻子,得到了黔已遞過來的一張紙巾。
妖怪怎么會感冒呢?因?yàn)楸缓枚嘤醒Φ难┣蛟业搅税 ?br />
體型大就是容易被砸中。夜月為自己的失敗找了個相當(dāng)不錯的借口。
夏目許久沒生過病,尤其還是在冬天罕見地感冒了。風(fēng)早嘖嘖叫奇,夏目頂著同學(xué)們關(guān)切的目光,解釋:“不小心掉進(jìn)了半人高的雪堆。”
天黑黑的,也不知是誰干的,一大團(tuán)突然掉下來的雪球,掩了他半身。哪有人會用術(shù)式打雪仗啊?真是過分。
寺崎冷不丁身體一涼,摸上了空蕩蕩的耳垂。
因?yàn)榻鋽嗬蠋煹撵`力,來后遺癥了嗎?他想著,聽到了一聲嘆息。
店里來往的客人越來越多,優(yōu)子忙得腳不沾地,痛并快樂著。
“招多個人手吧……”她小聲說道。
黔已眼眸轉(zhuǎn)了轉(zhuǎn),瞥向了人類。
街角那家店,有個漂亮的店員,聽說是夏目遠(yuǎn)方親戚的表妹!
消息不知怎么在學(xué)校傳播開來。
女生發(fā)出不滿的聲音:“不是表妹,雖然是長發(fā),但很明顯是男生吧?!”
男生轉(zhuǎn)過頭,嚷道:“什么?她那么漂亮,怎么會是男的?”
“哈?男生就不能長得漂亮了嗎?”
“眼睛瞎了嗎?”
“說誰眼睛瞎呢?”
憤怒的男生,以及憤怒的女生,一致看向了坐在后方的人。
夏目撐著桌子,沉重說道:“我有很多個遠(yuǎn)方親戚。”
男生和女生對視,各自瞥過了頭,默契地在放學(xué)后,組團(tuán)前去圍觀。
站在收銀臺后,言笑晏晏招待顧客的,是一位從沒見過的長發(fā)颯爽女生。
女生們愣了愣。
輕松提著兩大袋面粉的寺崎,打量了兩眼他們的校服,淡定路過。
男生們也愣了愣。
過了好一會,跟著夏目過來看一眼漂亮表妹的風(fēng)早裕平也愣了愣,小聲問道:“她是不是畫本里那個?”
只有側(cè)臉的那個妖怪。
夏目回道:“她叫,寺崎黔已。”
大妖怪可以憑自己的意志顯現(xiàn)身形,只是會耗費(fèi)不少的妖力。黔已自認(rèn)妖力足夠支撐,認(rèn)真地向寺崎有藏提出了請求。
“我想,幫上忙。”
寺崎說:“你等一下,我問問優(yōu)子阿姨。”
優(yōu)子驚奇地放下手中的事情,問也不問,道:“那感情好啊,不過好像沒有空房間了。”
“沒事,我那間讓出來就行,我睡夏目那間。”寺崎笑笑,很是光明磊落,絲毫不提他晚晚宿在哪。
知道內(nèi)情的美和子咳嗽了好幾下,抹掉了嘴角嗆出來的奶。她想要長高,所以每天定時定量地喝牛奶。
優(yōu)子怔了一瞬,回道:“也、行?”
黔已要走進(jìn)人類的視線,寺崎緊急地給她補(bǔ)習(xí)了一點(diǎn)人類的功課。夜月表面興致缺缺,耷拉下的耳朵,掀開了一條縫。
聽說此事的夏目拉上美和子過來,商量著帶上她和黔已去買幾身人類的衣服。
顯出身形的黔已,乖巧地沖著美和子微笑。
美和子捂住嘴巴無聲尖叫,眼睛雪亮。妖怪!她心心念念的、好看的、帥氣的漂亮姐姐!
美和子拉著黔已,興沖沖地奔向最近的大商場,裝點(diǎn)了一番后,陷入艱難抉擇當(dāng)中。
“你喜歡哪件?”拿著兩件長裙子的美和子深呼吸詢問。
黔已打量了一下,隨手挑了一件。
寺崎瞥向寥寥無幾的已選衣裳,道:“可以買多點(diǎn),換著穿。”
用妖力凝出的衣服不是不能穿,但那只是幻象。不用洗衣服的黔已,會遭到優(yōu)子的懷疑。
得到了鼓舞人心的話語,美和子一頭扎進(jìn)了服裝搭配的汪洋,沒兩三個小時出不來。
寺崎和夏目等在一旁,不時給出了一點(diǎn)小建議。
哪里來的一家人,顏值高,性格還好。導(dǎo)購捂住心口,秉持著職業(yè)操守,微笑地推薦了更多的衣物,旁敲側(cè)擊地暗示著,要不要看一下我們的男裝呢?
想要裝點(diǎn)娃娃的人,就此多了一個。
導(dǎo)購們賺足了提成,笑容燦爛地告別:“感謝您們的光顧,歡迎下次再來!”
衣服多點(diǎn),總不是什么壞事。四個人拎著滿手袋子,只有一個人陷入了思索。
得到了人手幫忙的優(yōu)子,回想著依舊忙碌的日常,痛并快樂地大手一揮,將旁邊的一棟房子買了下來,計(jì)劃著打通院墻,再裝修一番,擴(kuò)大店面積。
裝修隊(duì)緊趕慢趕,在圣誕節(jié)那天,優(yōu)子的店煥然一新。
院子里張燈結(jié)彩的圣誕樹看著十分喜慶。細(xì)小的雪從布著繁星的夜空落了下來,也許是圣誕老人趕著送禮物,麋鹿氣呼呼導(dǎo)致的。
美和子掛上了襪子,“圣誕老人”悄悄地靠近,放下禮物后,靜靜地離去。
寺崎戳了一下關(guān)上房門的夏目背部,問他:“我怎么沒有圣誕老人送的禮物。”
夏目回頭拉著寺崎走遠(yuǎn),邊說:“你要什么嗎?”
寺崎回答他:“我要你平安,以及快樂。”
“最好每一天都是。”
第 67 章
如果想要得到什么, 就該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越珍貴的東西,付出的代價只會越大。而對于“珍貴”的定義,切實(shí)地藏在每個生命的軌跡里。
圣誕節(jié)過后沒幾天, 會迎來新年,學(xué)校也會放起小長假。
下午, 寺崎有藏對著鏡子, 拿起大剪刀一咔嚓,給自己一下就剪成了齊耳短發(fā)。
他拎起滿手的長發(fā),打量了一眼。放進(jìn)法陣的中央, 攤開卷軸低聲念誦了一句咒言。
不過短短一瞬間,驀然騰起的紅色妖火, 將其焚燒殆盡,留下的黑灰隱隱扭曲成了一個破碎的符號。
房間里傳出一聲嘆息。
不止是延長壽命,連獲得健康,術(shù)法也近乎無法起作用。前人的無數(shù)研究, 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diǎn)。如果人類能從妖怪世界獲得足夠的正反饋,妖怪也就不會一直安生地活在另一個世界, 不被大多數(shù)人類所知曉了。
明知99%會失敗還去做, 他是傻了嗎?寺崎憂愁地想, 他以前也不是有一點(diǎn)概率就會去做的啊, 起碼概率得過半吧。
寺崎收拾了一下殘留的法陣痕跡, 若無其事拿上夏目的鴨舌帽一戴,下了樓。
辦事靠譜的黔已,成為店員有一些時日了。端起盤子輕松自如應(yīng)付人類的樣子, 看起來比他還要熟練。
夜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居然顯出身形,揚(yáng)言要充當(dāng)?shù)昀锏摹凹槲铩薄L澋脙?yōu)子他們縱容, 才讓它在店里亂竄,還被不同的人類投喂。
“呀!好可愛!”
有女生望著精準(zhǔn)接住拋擲物的小黑豬驚呼。
寺崎判斷不出到底哪里可愛,但他選擇尊重。
“阿姨,我出去剪一下頭發(fā)。”
聽見聲音,收銀臺后的優(yōu)子轉(zhuǎn)過頭,看見突然大幅度縮水的頭發(fā)嚇了一跳,連忙向他推薦理發(fā)店。
“怎么突然要剪頭發(fā)了啊?”優(yōu)子好奇地問。
“很早就想剪了,太長了,不太方便。”寺崎隨口答完,縮回了頭,走向偏門。
徒留優(yōu)子心存疑惑,為什么有藏突然就自己剪了頭發(fā)。
昨晚下的小雪,現(xiàn)在基本都融化了。尤其是人類活動頻繁的地方,清理地一干二凈。臨近新年,圣誕樹上掛滿了紅果實(shí)和祝福的卡片。
寺崎環(huán)視過周圍的景象,邁動步伐,走入街道。
霧藍(lán)的天空下,所見到的世界,同云朵一般祥和。
他那還在學(xué)校里的男朋友,正在做什么呢?寺崎猜,大概在和人類“相親相愛”吧。平安夜帶回來吃不完的蘋果,優(yōu)子給做成蘋果派分了,圣誕節(jié)也收到了一堆的賀卡。
*
得益于家里出現(xiàn)的“親戚”,夏目貴志感覺自己在學(xué)校里出了名。
堪比模特雜志里的人,出現(xiàn)在身周后,不僅朝氣蓬勃的同學(xué)組團(tuán)圍觀,老師也打趣他,說他家基因真優(yōu)秀。
夏目想嘆氣,因?yàn)樗同F(xiàn)在的家人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
“夏目,你過年要去神社祈福嗎?”風(fēng)早裕平向他詢問。
夏目點(diǎn)頭回:“每年都要去的。”往年就算他不去,美和子也會拉著他去。
風(fēng)早挑眉,問道:“要不要一起去?”
他身側(cè)的同學(xué)目光殷切地一同邀請,夏目到底沒好意思拒絕。
“漂亮表妹也會去嗎?”橋本幸太圖窮匕見。
橋本是他們班的班長,平時戴著一副方框眼鏡,不說話的時候,看著很穩(wěn)重自持。面對熟識的人,性格有些跳脫。
風(fēng)早一肘子襲向他的腹部,橋本捂著肚子嚎叫了一聲,“干嘛啊,我就問一下。”
夏目有些無奈,知道黔已妖怪身份的也就幾個人,并不包括橋本在內(nèi)。
“她大概不會去的吧。”夏目猶豫著回答,似想到了什么,又答:“大概會和我妹妹去。”
橋本眼眸微亮,說:“那把你妹妹也叫上一起吧,我也有妹妹來著,都帶上。人多熱鬧,祈的福更靈。”
風(fēng)早:“沒有這種說法,幸太。”
“胡說。”橋本道,“人一多,神明才會從沉睡中醒過來,回應(yīng)請求。”
風(fēng)早:“也沒有這種說法。”
橋本繃起臉,“你又不是神明,你怎么知道。”
家族留下的書籍里,都寫著呢。風(fēng)早想著,笑道:“按你這樣的說法,神明會很忙的。哪里有神明會回應(yīng)每一位信徒的請求啊。”
橋本扶了一下眼鏡,據(jù)理力爭,“所以祂會選擇最忠實(shí)的信徒,實(shí)現(xiàn)他的愿望。”
夏目望著兩人一言一語地開始吵起來,更加無奈了。打圓場道:“神明聽到愿望后,會酌情考慮能不能實(shí)現(xiàn)的。”
兩人同時看向夏目,風(fēng)早若有所思。
橋本想了片刻,道:“那我許個簡單的愿望。”
對人類來說,最簡單的愿望,神明也會因此為難。夏目不曾向神明說出愿望,盡管附近山上那座神社的神明,他每年祈福的時候,都會見到。
放學(xué)鈴聲響起,學(xué)生如鳥雀歸巢四散。
照例參加完社團(tuán)活動,夏目背著包慢悠悠地往回走。
走過一個拐角,走出了三米,身后傳來略顯急促的腳步聲,隨之,腦袋被迫反戴上了一頂帽子,停住了腳步。
“夏目,你在想什么啊?低頭想得這么入神。”
寺崎錯步上前,瞇起眼笑,一頭隨性的烏黑短發(fā),少了長發(fā)的柔和,看起來氣質(zhì)更加干凈了。
夏目一愣,倏然笑開,說道:“寺崎好像變成高中生了。”
“我本來就是這個年齡。”寺崎說。
“是感覺。”夏目抬手比劃,“就是,原本那么長的發(fā),我很多同學(xué)都猜你是從藝術(shù)學(xué)校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來我家暫住的。”
寺崎眨了眨眼,沉吟道:“聽起來,我好像長得比較著急?”
夏目笑著解釋:“是因?yàn)樗缕椴挥蒙险n,所以他們都不猜你是同齡人。”
寺崎明白地點(diǎn)頭,夏目問:“你是在這等我嗎?我都沒注意到。”
“嗯路過。”
寺崎說,“我跟著一個妖怪過來的,跟丟了,正好看見你們學(xué)校放學(xué)了。”
“什么妖怪?”夏目好奇問。
“幽靈一樣,形體稀薄的妖怪。”寺崎答著,“看著有點(diǎn)奇怪。”
夏目想了片刻,搖頭,“我好像沒見到。”
寺崎一指他身后,說:“我就在那杵著,你都沒看到。剛剛在想什么呢?”
夏目干笑一聲,“我同學(xué)約我去祈福,我在想怎么和你說。”
“想去就去,我又不會攔著你。”寺崎放下手,語氣平靜。
可是最近的這段日子,寺崎都沒怎么出過門。夏目觀察著他的神情,問道:“要一起去嗎?”
寺崎垂眸,散漫地答:“不想去。”
他邁開腳步,夏目跟了上去。
“你不想交朋友嗎?”夏目有點(diǎn)著急地問。看起來很快從箱崎老先生離去陰影里走出來的寺崎,他總覺得好像緊緊地關(guān)上了對其他人類的心扉。
“你想我交朋友嗎?”寺崎反問著。
夏目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寺崎好像沒有朋友,我有點(diǎn)擔(dān)心。”
寺崎側(cè)頭看他,輕笑說:“你就是我朋友啊。”
“朋友、戀人、家人,都是你,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身兼多職的夏目噎住,抓起他的手腕,認(rèn)真道:“除了我之外呢?就沒有了嗎?”
寺崎安靜地看了他一會,琢磨一番說:“優(yōu)子、美和子,黔已和夜月?”
夏目松了口氣,道:“過幾天和我們一起去祈福吧。”
“一定要去嗎?”
“嗯。”
……
新年的前一天晚上,前往神社參拜的人,擠滿了上山的鳥居。
一干人穿著和服,抬頭望著那人龍長嘆。
“人真多啊。”風(fēng)早出聲感慨。
“這里的神社,傳聞在鐘聲敲響的凌晨許愿會很靈驗(yàn)。大家都想到一塊去了。”
“偶遇”的荻原佳代提議道:“等會再上去吧,先在附近逛逛,有很多小攤呢。”
橋本幸太抱著滿手的小吃,問黔已:“那個,你要吃點(diǎn)宵夜嗎?”
黔已含笑地輕搖頭,正準(zhǔn)備拒絕。
身形嬌小的橋本早苗不客氣地上手抓過三根烤串,鼓起臉,直接往三位女孩子面前舉,喚道:“姐姐,好吃的,吃!把我哥哥吃窮。”
美和子笑了笑,道:“謝謝早苗。”
她身側(cè)的朋友,也笑著道謝。黔已就斂眸接了過去。
橋本早苗叉起腰恨鐵不成鋼地望了哥哥一眼,得到了橋本幸太感動的回應(yīng)。
夏目觀察邊緣站著的寺崎,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僻靜的山林深處,問道:“在看什么呢?”
寺崎回了神,私語道:“那個幽靈一樣的妖怪,在里面。”
夏目抬眸,問道:“你讓夜月去追了嗎?”夜月剛剛還在的。
“我讓它先跟著。”寺崎道,“它會小心地不被發(fā)現(xiàn)的。”
一行人決定在附近閑逛,寺崎和夏目慢慢地脫離了人群,走進(jìn)了山林。
風(fēng)早回頭望了一眼,荻原掃了一圈問:“他們?nèi)四兀俊?br />
風(fēng)早聳肩,“約會去了吧。”
和妖怪。他在心里補(bǔ)充。
夜晚的山寒涼,越往深處走,越僻靜。
夏目有些奇怪,“你找那個妖怪干什么?”
寺崎拉著他往前走,邊說:“它身上的氣息,我很熟悉。”
夏目默了默,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已經(jīng)在脫離人類世界了?”
不說是用眼睛見到,而是用氣息感知妖怪。
寺崎一頓,“嗯,再過幾個月,就回到半妖化的狀態(tài)了。”
遠(yuǎn)方忽傳來一道細(xì)微的聲音,寺崎加快了腳步。
走了兩分鐘,林間冒出的一小片空地上。漆黑的大豬曲著前腿,壓住了一道透明化的身影。
“你們好慢。”夜月說。
寺崎淡道:“你動手挺快。”
被制住的妖怪,聽到聲音望向來人。
對上目光的夏目愣了一下。
穿著印花襯衫的妖怪,姿容清雋,目光十分平和純凈,像是不小心迷路的普通少年。
第 68 章
“可以先放開我嗎?說實(shí)話, 我感覺快要消亡了。”
蒼白發(fā)色的妖怪聲音虛弱,形體碎片式往外飄出零星的微芒。
夜月瞥向寺崎有藏,得到許可后, 松開鉗制,“砰”的一聲, 瞬間縮小了體型。
妖怪揉著磕到的后腦, 坐在了草地上。
真的好像人類啊,這個妖怪。夏目想著,聽見寺崎不解的詢問。
“為什么你現(xiàn)在還能活著?”
熟悉的, 處在界域之中的氣息。不被兩界容納的生命,宛如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了眼前。寺崎觀察著妖怪, 擰眉陷入深思。
妖怪見他們似乎沒有攻擊的欲望,望向夏目,心事重重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山神大人告訴我說, 是因?yàn)橐粋和你很像的人類。”
夏目微愣,思索片刻, 蹲下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銀。”銀如實(shí)道, 又問:“你見過嗎?我的名字, 有留在一個小本子上。”
寺崎轉(zhuǎn)頭看向夏目。
夏目點(diǎn)頭道:“你見到的那個人類, 恐怕是我外婆。”
“你有在友人帳上落下名字。”寺崎若有所思, “所以前幾天,不是我的錯覺,你就是在找夏目。”
銀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在找回名字, 但是我無法靠近那間房子。聽附近的妖怪說,住在里面能看見妖怪的人類, 也叫夏目,所以就找去了學(xué)校。”
銀覷了一下散發(fā)著恐怖氣息的人,沒有說下去。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身后跟著的危險分子,聯(lián)想到山里的妖怪說外面的妖怪都很危險,它心驚膽戰(zhàn)地就連忙跑了。后來向其它妖怪一打探,又被勸言,那個像妖怪的人類很危險,不要靠近。它就在這山上糾結(jié)了好幾天,要怎么接近那個叫夏目的人類
突然出現(xiàn)的大妖怪按住它的時候,銀還想著,這次真的要被吃掉了,山里的大家寄托在它身上的期望,要不能實(shí)現(xiàn)了。
結(jié)果,大妖怪只是讓它不要動,似乎沒打算吃它。可能它真的沒什么營養(yǎng)吧。銀默默地想。
“我外婆已經(jīng)不在了,所以我繼承了友人帳,但沒帶在身上。”夏目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說著。
銀愣了愣,距離它上次見到夏目玲子好像也才四十幾年,結(jié)果人類消亡得比它還要早。
銀道:“沒關(guān)系,你愿意還給我就可以了,我可以再等一等。”
“但是如果可以,夏目大人,我可以再提一個無理的請求嗎?”
寺崎斂眸,一道蹲了下去。
銀肩膀僵硬了一瞬,快速說了個地址,接道:“我就住在那里,因?yàn)橐呙种螅莻人類再沒有出現(xiàn)過。山里的大家有好多都想要回名字,所以托我?guī)胚^來了。”
它從懷里拿出一張保存完好的信封,雙手遞出道:“這是大家給你外婆的信,請代為接收吧。”
夏目借著月光,拆開來看。寺崎和夜月一左一右地探頭望著。
滿是涂鴉的紙張,歪歪扭扭地仿照著人類的語句書寫著信息,但里面不是在說,妖怪們想要回自己的名字。而是有關(guān)于銀的事情——
夏目大人親啟:
我是凈守山的山神——伏諭。如果你見到了這封信,那應(yīng)該也見到銀了。
不知道你對它還有沒有印象,銀是我用妖術(shù)維系生命的孩子,觸碰到人類就會死亡。我們曾立下契約,會替我尋找到辦法。幾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才匆匆找上門催促,十分抱歉。
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你也見到了,銀已經(jīng)觸碰過人類了。它已經(jīng)消亡過了一次,我雖然借用妖術(shù)再次復(fù)蘇了銀,但它的生命,短暫到能看見盡頭。它是個心地善良的妖怪,你當(dāng)初也很喜歡它,才會讓孱弱的銀也留下了名字。所以我想請求夏目大人,更換契約內(nèi)容,尋找能讓銀活下去的辦法。
另,近來的一段時日,山上來了很多實(shí)力強(qiáng)大的妖怪。夏目大人如果感興趣,可以久違地來和山里的妖怪們敘敘舊——
讀完信,兩人一妖望向銀的眼神,一致的意味深長。
哪里是在要回名字啊,這是為了救銀,要再送妖怪的名字供人類驅(qū)使啊。
銀心里發(fā)毛,笑容僵硬,小聲道:“是信有點(diǎn)看不清了嗎?抱歉,我來的時候,不小心淋了一場雨。”
夏目和寺崎對視一眼,折疊好信,搖頭道:“沒什么問題,我有空會過去把名字還一下的。”
寺崎琢磨了一番,想通了什么似的,對銀說:“你知道的吧?你很快就會消亡了。”
銀現(xiàn)在和他的情況有點(diǎn)像,均是由長輩強(qiáng)行拉回來的生命。只是他是人類,而銀是妖怪。
銀垂著頭,額上的發(fā)絲半掩住神色,低道:“我知道。山神大人和我說過,等我要回名字,才可以成佛。”
它想要安心地往生啊。寺崎凝視著銀,心下思索。
籍由術(shù)式維系的生命,像水晶球一樣精致和脆弱,從高處落到地面,霎那間就會四分五裂。伏諭作為神明,有著奇特的術(shù)式并不奇怪,但恐怕付出的代價也不低。
銀無法接觸人類,無非是因?yàn)橹笆┱沟男g(shù)式薄弱,不夠強(qiáng)大,才會輕易被人類破壞瘴氣的平衡。
耳提命面警告過,還不小心接觸到人類的銀,恐怕讓山神大人很傷心吧,就像他的老師罵他是“瘋子”的時候一樣傷心。
寺崎彎起眉眼,聲音含笑地好奇問:“你想活下去嗎?”
絲毫不帶陰霾的笑容,夏目望著,也笑了起來。寺崎現(xiàn)在想救銀,就像在救自己一樣呢。
銀呆愣了一會,驚喜道:“我還能活嗎?”
寺崎沒有直接回答,歪頭笑說:“不要輕易放棄生命啊,那可是非常珍貴的事物啊。”
*
留著夜月暫時照看銀,寺崎和夏目原路返回。
夏目輕問:“寺崎有辦法救銀嗎?”
寺崎沉吟道:“要先研究一下它身上的術(shù)式,可能要去見一下山神大人。”
“時間來得及嗎?”夏目有點(diǎn)擔(dān)憂,銀看起來真的很虛弱,說它是幽靈一點(diǎn)也沒錯。
寺崎:“銀身上只掛著兩道術(shù)式,你先別把它的名字還回去,不打破術(shù)式的平衡,估計(jì)還能維持一段時間。”
“嗯。”夏目說,“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還。”
寺崎默了默,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應(yīng)該有留下對應(yīng)的咒言吧。你外婆就沒留下其它東西了嗎?”
夏目思考道:“回去后,我再找一次吧。”
“我和你一起找。”寺崎回他。
夏目笑著應(yīng):“好。”
森林的僻靜和幽暗截止到人類傳來喧鬧聲音,亮著白光的燈籠掛在紅色的木架子上。踏出草地,便走進(jìn)了泥石鋪砌的平整道路。
“啊——”
“大家,這邊!我找到哥哥他們了。”
對面的美和子和黔已拿著粉色棉花糖,笑意吟吟地?fù)]手。
混雜的人群中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居然輸了。我的錢包,嗚嗚。”
清晰聽見的寺崎挑眉對夏目神秘兮兮道:“好像在玩找我們的游戲,美和子帶著黔已作弊。”
夏目抬眸望他一眼,好奇問道:“贏了會怎么樣啊?”
“等一下就知道了。”寺崎看向黔已。
二十分鐘后。
“要愿賭服輸啊,哥哥。”橋本早苗小大人模樣,安慰地拍著橋本幸太的脊背。
橋本幸太沉痛地合起錢包,道:“早苗,借哥哥點(diǎn)零花錢吧。”
橋本早苗嘆著氣,拿起脖子上帶著的小黃鴨零錢包,大度地挖出部分小錢錢交給了橋本幸太。
得到了幸太感動的回應(yīng),“哥哥回去后,會雙倍還給你的。”
黔已猶豫了一會,忍痛不再停留每一間路過的攤位。
美和子一口咬下章魚燒,含糊道:“我好像飽了。”
“啊?這么快?”她同學(xué)有點(diǎn)迷茫。
寺崎和夏目站在后面,竊竊私語。
“所以說,輸了就得負(fù)擔(dān)她們今晚的宵夜呢。”
而黔已的胃,大概通向了無底洞。它最近對于人類的食物很好奇,吃得比夜月還要多一點(diǎn)。
“夜月知道了大概會羨慕吧。”夏目忽道。
寺崎微愣地轉(zhuǎn)頭,“會嗎?”
夏目悄悄告訴他,“黔已每次都和夜月說很多事情,然后夜月就覺得它也可以。”
“哈。”寺崎笑出聲,“怪不得總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夏目笑而不語。
荻原佳代收回留意的余光,安靜地垂下眸。
“為什么要跟過來啊?”身側(cè)的風(fēng)早裕平瞥著她,平靜地問。
“偶遇啦。”荻原撐起笑臉。
風(fēng)早定定地看她,荻原垮下了臉,半晌才道:“我想多看看他們,說不定就能死心了。”
風(fēng)早驚奇道:“看不出來,你還挺專情。”
荻原瞪了他一眼,無力道:“喜歡這件事,我很難跟你講明白。”
“因?yàn)槲易约阂膊幻靼琢恕!?br />
荻原的尾音藏進(jìn)風(fēng)聲里,飄出了很遠(yuǎn)的地方。
寺崎望著夏目想,不止是人類弄不明白,他也一樣。
情緒太過復(fù)雜,懂也不懂,控也控不住。不過好像把這些弄得一團(tuán)糟也沒關(guān)系,他難得糊涂,也懶得去算了。
將近凌晨,他們隨著人流,走過鳥居,前往神社祈福。
往參拜的箱里投入硬幣,當(dāng)啷兩聲響。再搖上一旁的鈴鐺,敬告神明。
鞠躬、拍手,誠心閉目默念,躺在屋頂上的神明就聽見了人們的心愿。
它睜開眼睛,望向站在參拜箱前,再次鞠躬的兩人,悠悠嘆道:“今年,也沒有想許的愿望嗎?”
寺崎瞄向一側(cè)的夏目,在他看過來前,收回了視線。
“哥哥,我們?nèi)コ楹灠桑 泵篮妥右皇掷哪浚皇掷缕椋χ白摺?br />
夜風(fēng)冷清,捂住的手心熱乎。
一行人為抽出來的簽或喜或悲,寺崎有藏低頭望著自己的簽,神色柔和。
“夏目哥哥是中吉誒,黔已姐姐大吉,我也是,嘿嘿。”美和子笑得沒心沒肺。
“寺崎哥哥呢?”
“小吉。”寺崎將紙條遞了出去。
美和子將紙條樂呵地都放到一塊,朗聲道:“齊了。”
上山慢,下山倒快。走過相同的一段路,人也漸漸揮手告別。
美和子走累了,玩困了,就趴在黔已的背上睡著了。
寺崎望著前方的安靜,輕聲問夏目:“你不許愿嗎?”
夏目溫柔笑著,“感覺沒什么要許的愿望,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足夠好了。你呢,許了什么愿望?”
“夏目真容易滿足呢。”寺崎笑了笑,說:“我也沒有許。”
“是嗎?”
“是啊。”
寺崎牽起夏目的手,眉眼如初,聲音含著笑意:“我們都沒有許愿,算不算心有靈犀。”
“算啊。”夏目眼一彎,回他,“男朋友。”
第 69 章
在所有群體的社會關(guān)系中, 人類的社會關(guān)系,是我認(rèn)知里最復(fù)雜的,也遠(yuǎn)超于其它群體。通過深究一個人, 可以延展出極為繁復(fù)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
因?yàn)橹灰伺c人有所接觸,他們的關(guān)系, 就可以被下定義。
有了定義, 就可以搜索到無數(shù)可以參考的行為準(zhǔn)則。
人類條條框框的規(guī)矩,其實(shí)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因?yàn)楹湍莻不知道具體內(nèi)容的仿生人考試,可能有點(diǎn)關(guān)系, 我才盡量參照著他們的行為舉止。
本是如此。
男朋友,即是戀人之間的一種稱呼, 也是一個身份的表述。
對我來說,戀人關(guān)系,本也是需要不斷參考他人行為,運(yùn)用社交技巧, 盡力維護(hù)的一種人際關(guān)系。
但可能這份關(guān)系,其實(shí)并不需要我過多的思考。該思考的, 應(yīng)該是我男朋友。
因?yàn)槲沂且粋, 就算做出什么離譜的事情, 他也不該感到奇怪的非人類。
正如此時, 夏目貴志相當(dāng)?shù)ǖ鼐芙^了非人類共浴的邀請, 咔嚓一下鎖上了浴室門。
要洗兩次,男朋友真不怕麻煩啊。寺崎有藏?fù)u頭想著,調(diào)轉(zhuǎn)腳步, 拿出冰箱里凍好的冰塊, 順手拿起一瓶梅子酒,走向客廳。
翻轉(zhuǎn)桌上的玻璃杯, 倒出冰涼的梅酒。
棕黃的酒液,四四方方的小冰塊,在玻璃杯里折射出清透的光,映著模糊的半道人影。
“你要喝嗎?”迎著觀察的目光,寺崎禮貌地詢問了一下。
銀比他還禮貌,“謝謝,但是不用。”
寺崎抬眸望它一眼,拿出又一個玻璃杯,倒了淺淺半杯,放到銀的面前。
“甜的,試試看。”
既然這樣,那先前為什么要問它要不要。銀不太明白地伸手碰了碰溫涼的玻璃杯。
夜月拿起空了一大半的酒瓶子,噸噸猛喝。
寺崎抿了一口,微酸,也不是很甜。
酒精會影響人類的思考能力和行動能力,對他產(chǎn)生的效果低微。但夏目每次都不讓他多喝,還拉著夜月作為監(jiān)督。可是,作為式神的夜月,怎么會私自叛變他呢?
“依靠術(shù)式維持的生命,你應(yīng)該清楚有多脆弱。”
寺崎冷不丁開口,銀愣了一下,垂眸說:“我知道。來的時候,山神大人就讓我小心不要使用任何妖術(shù)。”
寺崎笑了笑,輕道:“那你為什么會不小心碰到人類呢?”碰到人類,等于自滅吧,銀不可能不明白的。
銀睫毛顫動著,聲音低沉,回他:“參加夏日祭典的時候,有路過的小孩子摔倒了,我就扶了一下。”
寺崎沉默片刻,語氣古怪,“你分不清妖怪和人類嗎?”
銀扯動了一下嘴角,笑意淺淡。“可以,只是沒想到會有其他人類混進(jìn)妖怪祭典。”那種下意識的舉止,根本沒有經(jīng)過大腦思考。
夜月感到莫名其妙,望了過來,道:“你有這么弱的嗎?”
“就是說啊,這種性命攸關(guān)的事情,在發(fā)覺不對勁的時候,你完全來得及縮手吧。”寺崎眉眼微彎,笑意不達(dá)眼底。
銀安靜了一會,端起梅子酒,喝了一大口,露出苦笑。
“我可以縮手,但是下一次,可能就沒有勇氣再碰到人類了。”
“你不是也有喜歡的人嗎?應(yīng)該也知道吧,人類的溫度有多么溫暖。”
“我只是和喜歡的人類逛祭典的時候,一時沖動,做出了一件有點(diǎn)蠢的事情而已。”
從沉睡中醒過來的山神大人,已經(jīng)對它生氣過一次了。
銀笑著,說:“我并不后悔觸碰人類。”
它銀白的眼瞳里,是茍延殘喘的生命,想要追尋一次溫暖的孤勇。便如那飛蛾撲向火的那一刻,亦不曾會恨那光將它焚盡。
“像火一樣漂亮的生命力。”寺崎舉著玻璃杯,透過半瓶橙黃的酒液,望著晃動的身影,微笑地贊嘆。
夜月?lián)u頭,心道愛情真的會蒙蔽雙眼,它一點(diǎn)也不想懂這些軟弱的人和妖怪。
夏目半濕著頭發(fā),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客廳里只剩下一個人了。他掃了眼桌上的半瓶酒,裝著酒的玻璃杯,問道:“你給銀喝酒了?”
寺崎撐起手笑,“對啊,它和我講了個小故事,想聽嗎?”
夏目望著寺崎,點(diǎn)了點(diǎn)頭。雖然有點(diǎn)晚了,但是他還是想要知道,能讓寺崎露出三分愁緒的事情。
寺崎拉著他在身側(cè)坐下,推了推杯子,道:“陪我喝一杯?”
在兩個月前,寺崎沒在他面前喝過酒。夏目低頭望了眼,又抬眸看向寺崎。
寺崎現(xiàn)在就像個在地里刨坑的雪狐,看似純良,不知道在坑里埋了什么東西,半遮半掩地等著人去看。而他會好奇地踩著雪地當(dāng)面走過去。
夏目嘆了一聲,說:“你給我少喝點(diǎn)。”
寺崎眉開眼笑的,點(diǎn)頭應(yīng):“知道了啦。”
冬天的月,清高地掛著,星和云總和它隔了很遠(yuǎn)的距離。月亮似乎永遠(yuǎn)都在那里,所以有人會向它奔赴。
寺崎慢悠悠地和夏目講述銀的故事。
在生活純樸的妖怪,遇到了同樣善良的人類,分不清是哪個先動了心。于是想要更多的接觸、更多的陪伴。可是呢,妖怪不曾開口挽留,因?yàn)槿祟愑凶约旱募胰恕⑼椋瑫桓鞣N事情絆住腳步。他想要人類開心,而忘卻了自己的初心。
他是一個妖怪啊,人類如果沒有遇見它,說不定會找到更好的,可以陪伴一生的人。
銀覺得不該這樣下去了,喜歡的人類,已經(jīng)被它絆住了腳步。向人類告別之前,銀邀請了人類參加妖怪的夏日祭典。
給自己留下最后的回憶,便驅(qū)趕人類走遠(yuǎn)吧。銀這樣想,然后,混進(jìn)祭典的人類小孩,給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很好的機(jī)會。
銀可以擁抱溫暖的人類,而人類也不會因此感到愧疚和自責(zé)。它會留在人類的記憶里,經(jīng)久不散,直到人類徹底忘記它。
“你覺得人類有一天會忘記,那個妖怪嗎?”
寺崎直勾勾地望著人類,像是在問:你也會永遠(yuǎn)記得我嗎?
夏目睫毛輕顫著,說:“白月光和紅玫瑰,最終都會變成人類心口的蚊子血,碰一下傷口就開始疼。”
“你應(yīng)該不會讓我落到那種地步吧。”
夏目半抬著眼看他,聲音低低的,有點(diǎn)不太自信。
“我又不是銀,也不是沒有腳的植物。”寺崎笑著否認(rèn),倒空了酒瓶子。
“如果你在等我,那么我會向你靠近。但如果你走了,也管不了我接下來要做什么。”
“現(xiàn)在,我可以親你嗎?”寺崎歪著頭,輕笑了一聲,彈了一下半滿的玻璃杯。
“叮當(dāng)”一聲,響在耳朵里,穿透了心臟。
梅子酒顫動著,波紋一圈圈蕩漾。
夏目耳垂、臉頰暈著淡淡的色彩,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聲說:“可以。”
“男朋友。”尾音繾綣起另一顆心臟,他們分明是可以肆意親吻彼此的戀人。
寺崎抓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捧著夏目的臉親了上去。
沒有放冰塊的酒液,在口腔里彌散出味道,半酸半甜,混著殘余的情緒,將人類拉進(jìn)感官的迷夢。
人類在親吻的時候?yàn)槭裁匆]上眼睛呢?寺崎有藏想過答案,也許是羞愧于見到面容;也許是視覺和觸覺的信息過多,人類無法很好地處理;也許是可以更專注地投入享受……每一個,都不能很好地勸服自己閉上眼睛。
想要看見,想要靠近,想要觸碰,想要得到,來自于喜歡的人類,全部的注意力。
但是,還想要追逐人類。從他身上學(xué)到的,好像比其他任何人的記憶還要深刻。
寺崎閉上了眼,不輕不重的力道,碾磨著嘴唇。宛如一頭小小的幼獸,只會用舌尖尋找吸引自己的地方,再微微用力地吮吸。
氣味、聲音、觸感,閉上眼后,知覺仍然清晰。
囫圇一吞咽,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移落手摸上夏目的脖子,引出了一聲喘息。
莫名地,寺崎從些微的梅子酒里感覺到了十足的甜味。
夏目的胸腔起伏著,不穩(wěn)到略顯急促的呼吸交替了出去,熱度像往腦海里放進(jìn)泡騰片,咕嚕嚕地作響,沸騰成了一片空白。
明明伸出手是想要推拒,卻下意識地先攥住了一片衣角。習(xí)慣,有時候會違背人的意志,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用了一點(diǎn)力氣,像是想要填滿心腔般,將人抱住了滿懷。
情緒藏進(jìn)行動,言語不明不白著,不清不楚,失去了該有的效用。
從窗外,飄進(jìn)一聲鳴笛,渾然的腦子似乎清醒了許多。
寺崎撐著夏目肩膀,低頭看他。從緋紅的嘴唇吐出微啞的話語:“我明天帶著銀走了,你不用跟著。”
夏目眨動眼睛,問道:“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可能一兩天,也可能會很久。”寺崎笑了笑,“具體時間,要看是什么樣的術(shù)式,但我會盡快,盡快地回到你身邊。”
他做出承諾,夏目松開手,應(yīng)了一聲“好”。
寺崎牽住他的手,湊近他的肩窩,低道:“要我?guī)兔幔俊?br />
夏目偏過頭,耳垂紅了個徹底,眼神閃躲,悶聲道:“不用。”
“這樣啊。”寺崎的聲音透著遺憾,夏目心底縮了縮,松了口氣。
微涼的水意忽地浸濕了前面的衣衫,夏目愣了愣,望向一臉淡定傾倒玻璃杯的寺崎。
掛在杯口的酒液,連成珠子往下掉進(jìn)起伏的腹部,流連地順著衣服的褶皺滑落,冰涼又黏膩。
寺崎溫柔地笑著,放下酒杯毫無歉意地說:“哎呀,我都快走了,男朋友真是不讓人省心呢。”
“作為賠禮,我?guī)湍阍傧匆淮伟伞!彼缕樾σ庖饕鞯模冻隽撕偽舶汀?br />
夏目咬了咬牙,揪起濕透的衣服,恨道:“你別后悔。”
寺崎偏頭笑了下,低聲說了句話,將他拉了起來。
他的男朋友是個有點(diǎn)麻煩的人類,身體脆弱、心思靈敏,很容易就會受到傷害。但寺崎有藏一點(diǎn)也不介意,因?yàn)樗潙倌菧嘏膽驯А⑿牡椎娜彳洝莸哪抗猓运麜䦶纳淼叫模煤玫卣疹櫮信笥选?br />
笹原優(yōu)子和美和子搬去了隔壁的房子,但是夜月和黔已,還留在這邊,和他們隔著好幾道墻。水聲模糊不清,掛在墻上的鏡子朦朧一片,溫?zé)岬臍忪F向上飄著。
要照顧人類的心情實(shí)在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寺崎對此感到有些為難和棘手,他理論豐富,實(shí)際上并不擅長此道。所幸男朋友也是個菜雞,看不出來他心里發(fā)虛。
沒關(guān)系,他們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慢慢來,也可以慢慢地驗(yàn)證和學(xué)習(xí)。
但是夏目不這么想,他有點(diǎn)惆悵和怨念,垂眸問道:“你怎么敢說我性冷淡啊,你才是沒反應(yīng)吧。”
東窗事發(fā),寺崎尬笑地擦了擦手,說:“我不太能理解這種感覺。”
情感笨蛋嘛,頂著Lv99的等級,實(shí)際是Lv1,他怎么就忘了呢。夏目想著,嘆了口氣。他伸手拉著寺崎過來,十足耐心地試圖讓寺崎的等級提高一點(diǎn)點(diǎn)。
通向成功的道路,有些艱難,還伴隨著磕磕碰碰,但是不斷往復(fù),不斷嘗試,總會一步步爬到山頂。夏目樂觀地思考著,在成功到達(dá)山頂后被寺崎笑瞇瞇地一把緊攥下山腳。
“你要負(fù)責(zé)啊,夏目同學(xué)。”
夏目扯動了一下嘴角,好奇道:“你都從哪里學(xué)的啊?”
寺崎好脾氣道:“人類的影音圖書,有很多關(guān)于這些的事情啊。雖然以前不太感興趣,但我只要看過,就能記住。”
他瞥著夏目,小聲道:“說實(shí)話,人類在追求精神享受上面,有些慷慨到令人大開眼界。”
夏目不太想知道他都學(xué)到了些什么,頭疼道:“……別學(xué)那些亂七八糟的用在我身上。”
寺崎抬眸看他,煩悶道:“那你想怎么樣嘛?你又不主動點(diǎn),我只能照別人的答案抄。”
夏目道了聲歉,反思道:“我會教你的。”
寺崎思量片刻,不太信任道:“男朋友,我感覺我比你會。我能考理論滿分,你能有六十分都很厲害了。”
六十分的夏目,不服氣地?cái)]起他的袖子,和理論派寺崎比劃比劃。也不真干也不敢真把人欺負(fù)狠了,被反咬一口。洗兩次澡已經(jīng)夠了,他可不想洗第三次。
鏡面被一只手不小心往上狠狠蹭過,清晰了幾道,鏡子里的半道身影傳出幾聲悶哼,抑在喉間,撓上心扉。
從遙遠(yuǎn)天邊浮出的微光,漸漸地吞去烏黑的云,風(fēng)吹去過多的塵埃,世界亮得通明。
起晚了的美和子,從黔已那里得知寺崎哥哥已經(jīng)離開的消息,驚訝片刻,眸子向四周一轉(zhuǎn),問道:“夏目哥哥呢?”
黔已眨了眨眼,壓低聲音說:“太晚睡,就會起不來。”
美和子一愣,咳嗽了兩聲,臉頰紅了紅,結(jié)出黃果子,沉吟道:“這樣啊,寺崎哥哥真過分呢。”
夏目也覺得,男朋友真的有點(diǎn)過分。走的時候也不和他說,留下一張紙條,消失了個徹底。跑什么啊?腦子里忽然不受控制地回憶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愚蠢的事情,夏目沉痛地閉眼,扯過另一個枕頭,將自己埋進(jìn)了殘留余溫的被子里。
【勉強(qiáng)90分,下次努力哦~
o(〃ˊ▽ˋ〃)o】
遠(yuǎn)在高空的寺崎有藏補(bǔ)著覺,銀給夜月指路,小聲問道:“既然困的話,為什么要一大早就拉著我們趕路啊?”
夜月哼唧了一聲,道:“他怕被人醒過來算賬呢。”
夜月凈是會胡說八道的。寺崎想著,悠悠地嘆氣。
下次,還是臨時不要起意了,搞得他好失敗。
第 70 章
凈守山。
一道長長的石階梯從山腳通往半山腰的一破舊神社。道路兩側(cè)偶有似貓似貍的小的雕像, 坐姿端正地目視前方,邊角處已積上苔蘚。
看起來人跡罕至的叢林,野植肆意生長。躲在樹干后、草叢里的妖怪, 用眼睛不停地掃向熟悉的伙伴帶回來的陌生人類和妖怪。
“哇哈!”
一道黑色身影閃現(xiàn)到那些妖怪的面前,大張著嘴巴, 發(fā)出怪異的腔調(diào)。低級妖怪們嚇了一大跳, 著里忙慌地向四周跑,不小心還和其它妖怪撞到了一塊。
夜月滿意地看著創(chuàng)造出來的景象,獨(dú)自一妖嘎嘎樂呵地追, 嘴里還說著“快跑,追上就吃了你”。雖然不能吃妖怪, 但不妨礙它恐嚇?biāo)鼈兘饨鈵灐?br />
寺崎有藏瞥了夜月一眼,本不打算多管,但思索片刻,還是喚了它回來。
“做什么?”夜月心情頗好地問。
寺崎緩道:“不要當(dāng)著銀的面, 嚇?biāo)呐笥选!?br />
一旁的銀蹙著眉,神色有些憂愁。聽見話語松了口氣, 對上夜月冷嗖嗖的目光, 銀鎮(zhèn)定道:“對, 它們都是我朋友。”
銀其實(shí)也不太明白, 山神大人和山里的妖怪們, 邀請的是夏目大人過來還名字。但現(xiàn)在的情況卻是,它好像擅自帶回來了兩個危險生物。
因?yàn)橄哪坎恢肋名字的方式,寺崎告訴銀, 山神大人可能知道, 順帶研究一下它身上的術(shù)式,說不定能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所以銀遲疑地帶著他們前往山神大人所在的地方。
路上冒出好幾個大妖怪, 詢問了幾句,不太放心地跟在了他們身后。
“山神大人最近的一段時間里,總在沉睡。”銀扒開遮擋的藤蔓,露出一條隱秘的山道。
它走了進(jìn)去,寺崎打量過洞口放著的一個擦拭得很干凈的小雕像,跟隨著問道:“神社那邊,已經(jīng)沒有人參拜了嗎?”
銀說:“除了一些特殊的節(jié)日,有幾個人類有時候會上山的。”
那就是說,人類那部分的信仰已經(jīng)很少了吧。寺崎心下思索。
對于神明來說,它們由信仰維持的實(shí)力上限很高,下限也低。雕像是人類的手筆,可這整座山,只有山腳那邊還有個升起炊煙的村莊。他在天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過,規(guī)模也不大。
實(shí)力不強(qiáng)的神明,還追隨它的大妖怪卻不少。
寺崎衡量起山里的戰(zhàn)力,聽見躺在背包上的夜月懨懨欲睡地打哈欠,他突然有點(diǎn)無奈。
妖怪和人類最大的不同,可能是它們那說什么就信什么的性格。就連很普通的一句話,在他們眼里可能都是一句重若千金的承諾。
他和夜月說讓它暫時不要吃妖怪,不要嚇妖怪,夜月也就壓住天性,真的就去做了。
這就好比大人有時候會和小孩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話,然后小孩子會記很久一樣。往往人類轉(zhuǎn)眼忘記了說的話語,妖怪便會認(rèn)定他背棄了諾言,并因此感到憤怒和失望,做出一些抗議的事情。除妖師的典籍里,常說妖怪性格古怪偏執(zhí),也有這部分的原因吧。
那友人帳里的妖怪們,又是否會去追究夏目玲子違背的“諾言”呢?
寺崎想,大概是會的。生命短暫的人類,對妖怪漫長的生命來說,其實(shí)是最大的一種,言而無信的過錯。
山洞的盡頭,有著很小巧的一座神社,四周環(huán)繞著一些水洼,比人還高的葉子半垂在附近。頂上通著天空,溜進(jìn)的光線成了一束束。
寺崎站在五米遠(yuǎn)的地方,沒有再靠近。
銀走上前,呼喚了一聲“山神大人”。
從神社中跳出來的山神大人,和那些雕像的模樣很相似,只是縮水了很多。
“銀,你為什么要帶陌生人類過來?”伏諭的聲音尖細(xì),像是初生的獸叫,語氣十分平穩(wěn),隱有威勢。
跟在身后的大妖怪們縮了縮脖子,全當(dāng)自己不存在。
神明的幼態(tài)化,是信仰流失,生命衰敗的象征。寺崎斂眸看著伏諭,夜月冒頭打量。
伏諭看向人類的眼神不太友好,仍誰一覺醒來,得知自家孩子被無知的人類弄得消亡,都會動怒,乃至于遷怒。沒有一開口就出聲驅(qū)趕,已是仁慈。
銀撓了撓頭,尷尬地解釋:“夏目大人還沒有空過來……”
它挑著一些事情和山神講述。
伏諭聽說了夏目玲子過世的消息,所以沒完成諾言也不惱,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樣,神色淡淡地點(diǎn)頭。
聽到她的孫子繼承了友人帳,承諾會還名字,也不見高興,只說:“玲子沒有將歸還名字的方法,告訴我們這些記載在里面的妖怪,你問錯妖怪了。”
聽到寺崎想要研究它的術(shù)式,理由是救銀時,掀起眼皮冷道:“我聽說過你,到處找大妖怪麻煩的除妖師。”
銀愣了愣。
寺崎淺笑著,打起十二分精神,道:“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所以你聽說的,可能不是我。”
伏諭盯著他思考片刻,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抽象畫,對比一下道:“你不是長頭發(fā),長得也和那個除妖師不太一樣。”
妖怪根據(jù)氣息識別人類,沒感受過的氣息,也是真和其它妖怪說不明白。寺崎望著那副抽象到鼻子和眼睛位置都不太明白的畫,笑容一派純良。
“但是你身邊的那個妖怪,和這個一模一樣。”
伏諭指向畫像上一坨圓圓的,像甜甜圈一樣長著耳朵和尾巴的動物。
寺崎:“……”妖怪的畫,實(shí)在是太難弄明白了。
夜月瞅了半晌,炸毛道:“這怎么可能是我?!誰畫的?我要把它找出來吃掉。”
妖怪的畫,只有妖怪能懂。寺崎伸手扯著夜月尾巴,往回拉了拉,笑意吟吟道:“我說了,我不是來找麻煩的。但你要再探尋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夜月齜牙咧嘴地?fù)]舞了一下四肢。
伏諭眨動眼睛,卷起了畫像,淡道:“夜月大人的脾氣依舊不好呢。”
“你認(rèn)識我?”夜月止了怒氣。
伏諭點(diǎn)頭道:“五百年前,遠(yuǎn)遠(yuǎn)見過夜月大人一面。那時我只是一個小妖怪,夜月大人趕著去人類的村子,不記得我也是正常。”
寺崎低頭望了眼懷里的夜月,夜月困惑地想了半會,才道:“你是那個,在路上攔著我的妖怪。”
有很多妖怪,生來就很強(qiáng)大,夜月是其中之一。強(qiáng)大的妖力,只要不惹到老一輩的妖怪,它就可以肆意妄為。那個時候的夜月,只是如往常一般,前往附近人類的村子覓食。
路過的草叢里,跌跌撞撞地追出來一只低級妖怪。大聲呼喊著,請求它到別的村子去。
哪里來的膽子呢?夜月好奇地停下腳步,低頭望向那個匍匐著身軀,瑟瑟發(fā)抖的妖怪。
伏諭回答它說:“村子里有一個人,救過我一次。而且每次我路過他家,墻角都會放著給我的小肉塊。”
妖怪被人類用善意對待過,所以它也想回報人類,阻攔這個大妖怪。
“可是我憑什么要聽弱者的話呢?”夜月倍感無聊地轉(zhuǎn)頭繼續(xù)前行。
它怎么什么也做不到。伏諭跪坐著望向夜月離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天色漸明,夜月的氣息離開,伏諭才一步一步地小心靠近村子。
村子里人心惶惶又氣勢洶洶,拿著趁手的農(nóng)具當(dāng)成武器,大張旗鼓地尋找昨晚看見的怪物。
伏諭鉆進(jìn)熟悉的墻角,平時裝著小肉塊的盤子翻倒在地,它驚慌地沖屋子叫了兩聲,門便開了。從中走出來的人類,一邊摸著它的頭,一邊問伏諭:“怎么來這么早?”
伏諭淚眼汪汪地和人類說,它好沒用,攔不住大妖怪進(jìn)村,也不敢跟著進(jìn)村,還好大妖怪沒有吃掉你。
人類愣了好半會,才笑著說:“昨晚那只妖怪嗎?我也攔不住。不過,它吃了村長家的好多雞。伏諭很厲害了,多虧了你,它可能才沒有吃掉我啊。”
伏諭哭得更大聲了,它好像也不是沒有那么沒用。
人類手足無措地將伏諭抱進(jìn)了屋。
“以前村子里的人都覺得那個人類,是個胡說八道的怪人。可是夜月大人來了之后,他們就相信了她說的那些真的有妖怪存在的話語,后來還將她當(dāng)成了村子里的神婆。人類開始供奉我,也是因?yàn)槟莻人類。”伏諭有點(diǎn)懷念地說。
山神大人,一開始并不是山神。這個消息砸懵了在場的一些妖怪。
寺崎見怪不怪,有神社的地方,大多是人造的神明,至于怎么來的,他并不是很關(guān)心。
夜月喜歡恐嚇人類,所以才會現(xiàn)出身形。只是沒想到,它還會因?yàn)樾⊙值脑挘x擇放過村子里的人。
夜月望著寺崎有些古怪的目光,哼唧道:“那個村子里的人類不好吃的,身上有一種苦艾味。”
“你吃過?”寺崎問道。
夜月不說話了,拱進(jìn)臂彎,只露出一個小屁股對著伏諭。
伏諭笑呵呵的,說:“夜月大人后來消失了很久呢。”
寺崎平靜道:“它作惡多端,被除妖師封印了。”準(zhǔn)確來說,是有一個除妖師給夜月下套。夜月傻兮兮地跳進(jìn)去,輾轉(zhuǎn)著被除妖師的后代,封印在不同的咒具里。
五百年的時間,熬走了不少知情的妖怪。人類記載過夜月的典籍,也只有寥寥數(shù)語。
[有一個總在黑夜出來作惡的危險妖怪,青面獠牙,狀若野豬,過處雞狗不鳴,破壞無數(shù)莊稼。恐吃人,勿近。]
對那個年代的人類來說,張揚(yáng)地顯出身形的夜月,無疑是人人喊打的怪物。
寺崎想著,有些遲疑地挖出夜月,問道:“你不會根本沒吃過人類吧?”
夜月咧嘴一笑,“不是啊,我吃過你。”
寺崎默了默,隨手將它扔了出去。
伏諭和夜月好歹算是舊識,可以從那幅畫卷里認(rèn)出本人和妖怪來,也是無稽之談。它和他們說出往事,無非存了試探的心思。
寺崎望向伏諭,道:“現(xiàn)在可以給我看看術(shù)式了嗎?”
伏諭尾巴甩了甩,開口將銀和那些不放心的大妖怪趕了出去。
“我的妖力,不足以再施展那個妖術(shù)了。”伏諭說完,用尾巴折斷了大葉片。
“不過我可以畫出來給你看看。”
伏諭在葉片上,用尖爪畫了一個圓圓的法陣,又在旁邊三處分別畫上三角形的法陣。
寺崎觀察著上面像是人類文字的符號,沉吟道:“這是你從人類那里學(xué)來的嗎?”
伏諭點(diǎn)點(diǎn)頭,愉快道:“神婆教我的,我改了一點(diǎn)。”
寺崎看向伏諭,像是看見了一條可口的小餅干,熱情地放下背包,和它探討起他不太明白的地方。
夜月聽了半晌,溜出山道,撞見等在外面的銀。
銀笑了笑,問道:“夜月大人要去山里逛逛嗎?”
夜月矜持地點(diǎn)頭,道:“我要找這里實(shí)力最強(qiáng)的大妖怪,你給我?guī)贰!?br />
銀眉眼彎彎地說:“你找我嗎?除了山神大人,山里的妖怪最怕我了。”
夜月一臉嫌棄,“我不找病秧子打架。”
銀有點(diǎn)受傷,嘆氣道:“跟我來。”
妖怪中也有不少的好戰(zhàn)分子,打個架而已,就像人類吃飯喝水一樣自然,沒理由會拒絕。
山里鬧哄哄的,蘇醒的山神大人有所感知,就和人類講了一下他家式神在到處挑釁大妖怪。
寺崎比對著法陣,頭也不抬說:“沒事,它應(yīng)該不打算吃你的妖怪手下。”
伏諭垂眸想了想,也不再管。
星夜快要落幕的時候,享受著戰(zhàn)敗妖怪們奉上來的戰(zhàn)利品 ,胡吃海喝到肚子渾圓的夜月望了眼天色,抓起兩個飽滿的大果子,縮小了體型沖進(jìn)山洞。
山神大人躲進(jìn)了神社里,寺崎靠坐在洞口邊緣,低頭拿著紙筆寫寫畫畫。
懷里丟進(jìn)果子,寺崎愣了愣,停下筆抬眼望去。
夜月開心道:“這里的妖怪奉獻(xiàn)給我的,你吃飯了嗎?它們的實(shí)力勉強(qiáng)能看,但是都打不過我。”
寺崎精準(zhǔn)捕捉到中間的問句,拿起果子放置在一旁的一堆水果里,道:“銀拿過來的,我吃過了。”
夜月眨了眨眼,“哦”了一聲。
寺崎安靜地看它,夜月耳朵動了動,轉(zhuǎn)身道:“那算了,我走了。”
夏目說過夜月喜歡他,寺崎其實(shí)一直都看不太出來。人類表達(dá)喜歡會用嘴,再不濟(jì)用行動。可是式神不一樣,它們聽命于他,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底下。
可能是燈下黑吧。寺崎想著,夜月能想起他可能餓了,給他送戰(zhàn)利品的行為,用人類的術(shù)語套一下,就代表著在意、關(guān)心和分享欲。
嗯,四舍五入就等同喜歡。
“過來。”寺崎沖夜月招手,夜月顛顛地跑了過來。
寺崎笑了一下,說:“別出去亂逛了,留下幫我個忙。”
夜月好奇道:“要干什么?”
“陪我啊。”寺崎煞有其事地說著,抱起夜月塞進(jìn)了懷里。
夜月呆了片刻,一動也沒動。
圓珠筆落在白紙上,發(fā)出低微的摩擦聲。
如此,靜謐到天色輪轉(zhuǎn)。
凈守山人煙稀少,整座大山,都是妖怪的樂土。
山村里的老人常說,山里有妖怪,讓小孩子不要靠近,可年幼的人類似乎總對一切抱著好奇心。
這一天,山里又走進(jìn)了兩個人類。
“真的啦,我真的在這里見過很多妖怪。”階梯上,穿著藍(lán)色羽絨服的男孩子向身后的伙伴說。
“勇太,別轉(zhuǎn)頭。”
“……怎、怎么了?”田中勇太顫顫巍巍地說。
他的小伙伴指向他身后,忽然哈哈笑,大聲叫道:“勇太怕妖怪啊!不要怕那種不存在的事物啦。爺爺和我說,山神大人會庇護(hù)我們,不會允許妖妖魔鬼怪出現(xiàn)的。”
躲在樹林里的妖怪,望著他們竊竊私語。
“要趕下山嗎?”
“銀碰到的就是那個小子吧。”
“可是山神大人的確不允許我們出現(xiàn)在人類面前。”
“山神大人可能又在睡了。”
“抓條蛇過來就可以嚇走了吧。”
“冬眠了啊,你要鉆進(jìn)洞里把它們掏出來嗎?”
“你之前還說銀終于想要觸碰人類了,現(xiàn)在又想來怪罪人類嗎?”
“銀,等下,你出去要做什么?”
“山神大人又會生氣的。”
田中勇太生氣地和小伙伴拳打腳踢著,礙于厚厚的衣服,傷不到一點(diǎn)。
余光里瞥到出現(xiàn)在身側(cè)的一個人,嚇得“哇”了一聲,拉著伙伴跑遠(yuǎn)了幾步,才回頭看去。
白頭發(fā)的妖怪笑意淺淡,站在階梯上,望著下方說道:“山神大人在休息哦,不是要參拜的話,就盡早下山去吧。”
田中吸了吸鼻涕,大聲說道:“你是人還是妖怪啊。”
小伙伴驚得來回望。
銀道:“山里會吃小孩的妖怪不少,你爺爺都沒有說嗎?”
“這種騙小孩的招式,十多年前他們就不信了。”
從山道里清晰地傳出聲音,寺崎一手抓起一個人類小孩,往山下走去,邊悠悠道:“兩個人類小孩啊,帶下山,應(yīng)該能賣個好價錢吧。”
掙扎不開的人類小孩被嚇哭了。
林中傳出笑嘻嘻的吵鬧音,銀無奈地笑了一聲。
夜月蹦跶地躍下階梯,跟著寺崎走進(jìn)了人類的村莊。
有人類聽見哭聲,看熱鬧似地望他們,寺崎聳肩解釋:“小孩鬧著要去山里玩呢,我給送回去。”
人類了然地好心給他指路,寺崎得以將小孩出賣。
老人笑著和他道謝,轉(zhuǎn)頭推著小孩走進(jìn)家門,嚴(yán)厲道:“說了多少遍,不要到自己到山上去,山里什么野獸都有,遇到危險求救都沒人會聽到。”
田中勇太深覺有理,被寺崎拉著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小聲商量道:“可不可以別告訴我家里人,我再也不去山里找妖怪了。”
“不行。”寺崎冷酷拒絕。
田中有點(diǎn)急了,“我爸爸會生氣的,他一生氣就會打我。”
寺崎瞥了他一眼,說:“既然知道他會生氣,為什么還要跑上山?”
田中噎住,吶吶道:“他們看不見那些妖怪,所以沒人肯跟我玩。不過妖怪會跟我玩,你是妖怪還是人類啊?”
寺崎沒有回答,按響了門鈴。
“大哥哥,你是妖怪吧。”田中肯定地說著,“這只肥豬也是。”
夜月瞅他一眼,說:“我這叫有肉,不叫肥。”
“哇啊,會說話的豬,肯定是妖怪。”田中驚呼。
從屋子里走出一個青年,聽見田中的話愣了一下,打量著站在門口的人,小心問道:“我弟弟,又做了什么嗎?”
寺崎笑著和他說:“勇太說他能看見妖怪呢,你也知道吧,妖怪的存在。”
青年臉色變換了一下。
五分鐘后,寺崎坐在田中家喝米酒。
房子里布著薄弱的一層結(jié)界,田中勇太的父親是一名除妖師。他的長子沒有繼承天賦,似乎也不想讓次子當(dāng)除妖師,所以才沒告訴勇太很多妖怪的事情。
可紙是包不住火的,越瞞著,勇太只會越想觸碰,勇太的哥哥對此很是發(fā)愁。
寺崎就說:“讓他看不見妖怪就好了呢。”
趴在門外偷聽的勇太手抖了抖。
寺崎笑說:“征詢下家長意見,我來弄。放心,很安全。”
田中的父親下班回家的時候,和寺崎談了半宿,喝得酩酊大醉,口齒不清地喊道:“下輩子,要是能當(dāng)個普通人多好啊。”
田中勇太和哥哥拖著他回房間。
寺崎望向外面的月亮,輕問道:“如果人類不再能看見妖怪,你覺得會怎么樣?”
酒后的夜月昏昏沉沉說:“那也太無聊了。”
“我還要和人類玩的,要一起玩很久。人類要陪我玩!”
一聲低笑,寺崎問它道:“你都好幾百歲了,怎么還要人陪著玩啊。”
夜月哼唧著,說得不清不楚,寺崎也沒再問。
此后的一段時間,寺崎在田中家借住了下來,白天到山里去,晚上就回到這里。
偶爾借著田中家的電話給夏目打完電話,田中勇太就從走廊里探頭道:“又和女朋友聊天啊?”
寺崎每次都和他說:“不是。”
田中勇太不信,寺崎拍著他腦袋讓他和夜月玩去。
可夜月看見勇太,轉(zhuǎn)身就跑了,大喊道:“我不要陪人類玩。”
寺崎一臉嚴(yán)肅,“你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夜月叫苦不迭,一氣之下,遠(yuǎn)遠(yuǎn)地跑回了夏目那邊。
從夏目口中得知信息的寺崎:“……”
“夜月說不和它道歉,它就不回去了。”夏目好笑地說。
寺崎嘆道:“它是式神,再遠(yuǎn)我也能給召過來。它想留就留吧,我這邊快了。”
夏目愛莫能助地給了夜月一個眼神,夜月頓時傷心地跑去嚯嚯食物。
夏目搖頭問:“你干嘛非讓他和小孩子玩啊。”
寺崎答道:“勇太不想看不見妖怪,他們家在做相關(guān)的思想工作。我?guī)土艘幌拢乖伦該p八百傷敵一千,效果還行吧。”
夏目壓低了聲音道:“它聽見了估計(jì)更生氣了。”
“不是走了嗎?”寺崎淡淡反問。
夏目啞口無言。
寺崎又道:“它自己說的,想跟人類玩。”
夏目深吸一口氣,道:“我覺得,它是想和你玩。”
寺崎想了想,應(yīng)他:“那下次有空再和它玩吧。”
夏目和寺崎說了一些黔已的事,混在人類世界的黔已,在一次小意外里,讓優(yōu)子發(fā)現(xiàn)了非人類的身份。
“黔已跟著優(yōu)子阿姨出去,穩(wěn)穩(wěn)地接著了高空掉下來的花瓶。”夏目垂眸說。
寺崎淡定地說:“優(yōu)子阿姨沒有生氣吧。”
夏目心累道:“正相反,她發(fā)了很大的脾氣。”
“誒?為什么?”
“因?yàn)槲液兔篮妥右恢辈m著她妖怪的存在,優(yōu)子阿姨覺得自己老了,所以被孩子們排除在外了,很傷心。”
寺崎笑了笑,說:“這就沒辦法了呢。”
夏目嘆息道:“她現(xiàn)在生我們氣了,出個主意?”
寺崎含笑道:“道歉啊,還能怎么樣。”
夏目也笑,“什么難兄難弟,道歉都湊到了一塊。”
“是啊,夏目哥哥。”
夏目:“……”
他緩緩拿開了聽筒。
寺崎眉眼彎彎的,過了半會才聽見夏目說:“別學(xué)美和子這樣叫我。”
他回道:“要不然夏目弟弟?”
夏目沉默片刻,不假思索道:“我比你大一點(diǎn),還是叫哥吧。”
寺崎點(diǎn)頭,說:“知道了,夏目弟弟。”
夏目:“……”
寺崎笑出聲,道:“你也挺好懂的嘛。”
“我掛了。”夏目道。
寺崎撤回前言,“也不是很好懂。人的心跟海底針?biāo)频模y撈啊。”
“可以不撈的。”夏目勸道。
寺崎駁他,“再難也得撈起來研究下。”
夏目笑道:“你現(xiàn)在好像很有空啊。”
“硬擠出來的時間,開心嗎?”寺崎問。
夏目答:“開心。但是有空的話,要回來一趟嗎?”
寺崎思索著道:“可以,今晚到你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