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風賦(七)
半日前
——長安縣·西市——
長安胡客萬余, 多集中于西市,其繁華程度不亞于盡是勛貴與士族的東市,因匯聚番客, 西市的交易量遠高于東市, 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金市”
“阿郎正在與番客交談,娘子請隨我來。”波斯邸內, 一名年輕仆從走上前與蘇荷搭話。
曾萬福正在與西域來的胡人做著珠寶生意,無暇顧及蘇荷, 便派人將她安置在邸店二樓的一間屋子里等候,這家波斯邸是波斯人所開設,曾萬福與主人相熟, 邸內有身材魁梧的胡人與忠誠的昆侖奴看護, 他的所有生意幾乎都在此處交談。
這一等便是一下午,大賺了一筆的曾萬福哼著小曲來到屋中, 只見他的手上突然多出了許多鑲有寶石的指環,“怎么樣,長安還住的習慣否?”他關心的問候著外甥。
“多謝舅父的照拂。”蘇荷起身謝道, “七娘想問問舅父, 舅父可知道雍王居住在哪座坊里?”
“大明宮腳下的入苑坊你去過了?”曾萬福吃驚的問道。
“入苑坊中的十王宅有金吾衛看守, 沒有腰符,我們連門都進不去。”蘇荷搖頭道。
曾萬福輕呼了一口氣, 提醒道:“在你沒有正式成為雍王妃之前, 萬年縣北邊的幾座里坊,盡量少去吧, 那里的人, 可不是咱們這些普通人能惹得起的。”
蘇荷陷入沉默, 從那些人的穿著上看, 她自然是能夠分辨的,但她只想知道雍王住在哪兒,“那雍王府呢?也在萬年縣以北的里坊?”
曾萬福搖頭,“雍王并沒有和諸王一樣居住在入苑坊中,甚至都不在大明宮腳下。”
“為何?我聽那些人說,年幼的皇子都居住在大內,等到成年后便集中移居入苑坊的十王宅,為什么雍王不在,他不是也成年了嗎?”蘇荷不理解的問道。
“雍王他…”曾萬福看著即將嫁入雍王府的外甥有些難以啟齒,旋即俯下身極小聲說道:“雍王并非完人,圣人憐憫,故賜他別開府第之權。”
“并非完人?”蘇荷愣住,心里也越發多疑了起來。
曾萬福長嘆了一口氣,“雍王無法行走,常年臥床,出行皆靠車馬,而這一切都與多年前,宮中發生的一樁案子有關,這是宮闈秘事,知道的多了對你沒好處。”
“我對雍王的過往沒有興趣,也不想知道宮中的陳年舊事。”蘇荷直言道,“我只想知道他現在住在哪兒?”
“工部敕造的雍王府在朱雀街以東的靖安坊。”曾萬福道,“提醒你一句,圣人今年命工部為河東節度使陸善所造的新宅第就在親仁坊,離靖安坊僅一巷之隔。”——
宮宴散去時,夜幕已經降臨,待諸王分手出宮,已是離近宵禁之時,主街道上的游人都早早歸了坊,坊與坊之的十字小街也變得十分安靜,即便是有人回防路過,面對親王車架也都是避而遠之。
攔車的是蘇荷,而像她這般行為的人,在長安城少之又少。
但她似乎很有底氣,面對護衛拔刀相向,她的眼里也毫無畏懼之色。
“我要見雍王。”她盯著馬車一動不動,似乎想透過馬車上與外隔絕的車簾尋找答案。
“退下吧。”車內傳出一道溫和的聲音,左右聞之而退。
“不知娘子為何要攔我車架?”李忱坐在車內開口問道。
二人隔著車廂無法看到彼此的容顏,但車內外傳出的聲音卻是無比的熟悉。
“民女蘇荷,謂婚事而來。”
蘇荷的話,讓雍王左右皆驚,蘇荷的名字,如今在長安,尤其是雍王府,已是人盡皆知。
“原來小娘子是為了圣人的賜婚。”李忱嘆息道。
“我見不到圣人,只能想到你了,你是他的兒子,自然有辦法解除婚約。”蘇荷道。
“我為什么要解除呢?”李忱問道。
“你有什么理由不解除呢?”蘇荷反問。
“我是個粗鄙的鄉野之人,不會琴棋書畫,也不會織布縫衣,不想做內宅里的主母與妾室爭寵,更忍受不了宮中繁雜的規矩,我只有一腔熱血,只會騎馬射箭,與人拼殺,我想去的,是為國征戰的沙場,而不是王府內宅,你若娶了我,只會讓你的雍王府變得一團糟,因為,我不會講理,只有一身蠻力。”蘇荷重重提醒道。
沒有想到車內的李忱卻笑了起來,“想必娘子入京后已向人打探了寡人的消息吧,寡人身有殘疾,乃廢人一個,又豈愿耽擱娘子,誤了韶華,然我不過一介臣子,又豈敢忤逆君王,要知道,違抗詔命可是殺頭之罪。”
“難道你就不怕嗎?”蘇荷問道,“不怕我不守婦道,不怕我會毀了你的王府。”
“娘子又不是妖魔,我為何要怕。”李忱回道。
“可我不想嫁給你。”蘇荷又道,“你們的規矩太多,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雍王妃。”
蘇荷的話一出,車內便陷入了沉默,直至秋風拂過靖安坊,將車簾卷起一角。
一個坐在馬車上,一個站在馬車下,偏是這卷起的一角,讓二人看到了彼此。
親王車架內點著一盞宮燈,而靖安坊的門前也掛著兩只指路的燈籠。
兩道燈光與她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雖沒有白日那般明亮,但已足夠將人看清。
就在二人對視的瞬間,蘇荷的眼眶竟紅潤了起來,但她的眼里并不是驚訝,也沒有竊喜,反而透著一絲傷心難過。
如今在她眼前的李忱,穿上了天下士人都夢寐以求的紫衣,可是卻是以另一種身份相見,一種她們還在九原時,蘇荷就曾揣測過但不愿相信的身份。
咚咚咚!——
一聲聲震響,敲碎了她的夢。
朱雀大街的街鼓響起,已到夜禁時分,李忱見她孤身一人,便吃力的從車內探出,一把拽住了蘇荷。
蘇荷想逃,卻發現自己已被牢牢抓住,李忱吃力的將她拉進車中,她沒有做反抗,而是跟著李忱上了車,大概,她也是想要聽李忱解釋的。
“回府。”
車夫駕馬進入靖安坊,待數百聲鼓響完畢,坊門就此關合。
馬車內,李忱撐著殘廢的身軀慢慢坐起,“很抱歉,我沒有對你說實話。”
蘇荷低著頭,心中五味雜陳,“早在朔方時,我就曾猜想過你的身份,但我還是選擇相信了你的話,然…”她抬起頭,“雍王李忱,崔只是你生母的姓氏,你是李十三郎,是圣人之子,是皇子。”
“我隱姓埋名前往朔方,是有我無法道明的苦衷,我也不知道事情會如此湊巧。”李忱說道。
“如果沒有這道賜婚的詔書,那我與你算什么?”蘇荷問質道,“我連你真正的姓名都不知道,直到你離開也沒有向我坦誠,所以你從未想過有再見之日,對嗎?”
“七娘…”自知理虧的李忱,一時間無法辯駁,的確,在她心中縱然有諸多不舍,卻也知道自己與蘇荷沒有可能,無論是哪一種身份,但造化弄人,她那不知情的兄長與昏庸的父親,將本該成為過客的二人,緊緊系在了一起,李忱不知道該是喜,還是憂。
蘇荷將馬蹄金從懷中拿出,又加了一些碎銀一并還給李忱,“我雖是鄉野之人,但也知道敕造是何意思。”
馬蹄金的底部刻有天圣敕造,是出自將作監,宮廷御賜之物。
“我從前親近你,只因你是對我沒有隱瞞的崔十三郎,是我所信任的十三郎。”蘇荷又道,“我早該想到了,秦娘子是從宮中出來的,她所謂的舊主,應該就是你的生母吧。”
李忱點頭,“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并非有意要隱瞞,只是我所調查之事,牽扯重大,我不想你們一同卷進來。”
“那這樁婚事呢?”蘇荷又問道。
“婚事是太子主張的,我并不知情。”李忱回道,“你若是厭惡,我可以入宮請圣人收回旨意。”
天子一言九鼎,更何況詔命已下,蘇荷知道違抗詔令的下場,李忱言及的皇帝殺子之事,她仍清楚的記得,“罷了,我可以入雍王府,但只能是有名無實,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同樣,我也不會管你納妾之事,你是圣人之子,是雍王府的主人,我也管不到這些事。”
馬車停穩,“郎君,到家了。”
雍王府的侍從下來牽馬,辦完事回來的文喜也跟著長史一同出門迎接。
蘇荷將李忱攙扶下車,直讓文喜與長史目瞪口呆。
“蘇娘子?”
李忱坐上輪車,對蘇荷道:“坊門已經關了,今夜你就在雍王府住下吧。”
“是啊蘇娘子。”文喜也道,都不容蘇荷拒絕,“正好也讓您提前熟悉一下府宅。”
“我可與你說好,即便今后我入了這雍王府,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蘇荷冷冷說道。
“放肆,竟敢這般與大王說話?”長史斥道。
李忱抬手,對蘇荷依舊客氣,“是我不對在先,娘子想怎樣都行。”
長史不理解,文喜便將他拉到一邊,小聲提醒道:“陳長史,她就是九原太守之女,咱們雍王府將來的雍王妃。”
“啊?”長史陳裕愣住,瞥了一眼未來的主母,皺起白眉道:“九原太守之女,怎是這樣一個不懂禮之人,竟還獨自尋到夫家來了。”
文喜搖頭,“陳長史不了解,王妃的性情的確與長安的世家女子有所不同。”
“大王相識?”長史問道。
文喜點頭。
蘇荷雖言語冷漠,但還是將李忱推進了雍王府。
入府后,雍王府上下內侍與宮人皆避退一旁弓腰叉手行禮,“大王萬福。”
“大王萬福。”
待雍王與蘇荷遠離,王府的侍從們又聚攏爭相遠望,“給大王推車的人是誰,怎從未見過?”
“不會是大王在外面看上的女人吧?”
“怎么可能,大王這般君子,豈會隨意帶人回府。”
“可…這不是已經帶了么…”
侍女們驚訝,因為蘇荷的長相與儀態舉止都算不上好,而在她們心中,李忱身份高貴,為人又溫和有禮,且才貌雙全,整個長安能相配的人家,少之又少。
“不可能吧,大王豈會看上這樣的人。”
雍王府比起入苑坊的十王宅,并不算大,但勝在清幽雅致,內院是李忱居所,只有幾個打掃與侍奉的宮人,就連文喜平常也極少出入,外院有護衛與內侍,一入院,便能聞到一股奇特的花香。
宅中并沒有奢華的珍寶擺件,只有庭院里栽種的花木,以及人工池中養著的紅色錦鯉。
王府各個院落連接的長廊都沒有設臺階與門檻,就連推拉門的地軌也是嵌入式的。
蘇荷從舅父那里了解了一些關于李忱的事,“圣人對你,也應該是喜愛的吧。”
李忱陷入了沉默,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蘇荷看著府里的木構建筑,繼續說道:“否則圣人為何會單獨讓你在長安開府,親王院中的王宅是極早就建造了的,你有腿疾,不方便出入,但工部又不可能將其拆毀再重建,所以另外開府是最好的選擇。”
“或許吧。”李忱道,旋即指著岔口處的長廊,“從這兒走。”
穿過長廊,來到一間僻靜的小院,北側一排是屋舍,屋前種滿了奇花異草,有些甚至是蘇荷從來沒有見過的,但整個院子以牡丹與芍藥最為多,“長安城中斗花的風氣,就是從宮中傳出來的吧。”蘇荷俯下身聞著花香說道。
東側的院墻中間有座石拱門,李忱便指著說道:“這間花院的旁邊就是我的住所,平常只有我會來打理這些花木。”
蘇荷倒也不客氣,推著李忱去往了她的住所,院子有些荒涼,只有一株牡丹相伴,開門時,滿屋的書墨香瞬間飄散開來。
蘇荷驚了又驚,因為這幾間屋子除了書,就只剩書了,“怕是弘文館與崇文館的藏書也沒有你屋內的多吧。”
這原本就是書齋,除了睡覺的房間,其他的屋子幾乎被書占滿了,墻上也掛滿了字畫。
李忱自顧自的推著輪車進入書房,“我不能行走,便也沒法與兄長們一同到弘文館、崇文館受學,能一直作伴的,也就剩這些書了。”
當蘇荷知道崔十三郎其實是李十三郎時,除了生氣,更多的便是心疼,尤其是聽到舅父的敘述后。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同情你。”蘇荷說道,“你騙了我,這是不爭的事實,你的兄長,大唐的皇太子殿下亂點鴛鴦,你們都沒有問過我是否愿意就替我決定了一切,所以我沒有辦法原諒。”
蘇荷還是她認識的那個蘇荷,不會向權貴折腰,也不貪戀榮華富貴,“我不會干涉你做任何事,這是你的自由。”
“你隱藏身份到北地,不是游玩這么簡單吧?”蘇荷問道,“皇家的是非與紛爭太多,你要做什么,都需得向我說明,我不能讓蘇家跟我一同涉險。”
李忱握緊扶手,猶豫再三后,終于做了一個決定,她將房門關上,隨后抬頭看向蘇荷,“如果我告訴你,我根本不是雍王,你相信嗎?”
作者有話說:
王妃的舞臺在疆場。
其實在朔方的時候小蘇大概猜了猜李忱的身份,覺得不簡單,因為好歹她也是宦官人家的女兒,也見過不少人,從李忱的氣質與言行舉止,仆從的態度(尤其是禮儀方面,就算權貴之家,與真正的宮廷還是有區別的)清河崔氏的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也涉及了一位宰相,但是李忱卻能夠從容處之,而且所見所聞遠超常人(古代不像現代科技這樣發達,信息傳的很快,人人都能讀書,在古代的書可是很珍貴的,朝代越往前通訊越不發達。)加上縣令看到金符后對她的態度,可比對自己親爹九原太守還要恭敬。
封王會舉行冊封大典并昭告天下,長安會有各地方的進奏院,會有布告下去,雍王是皇帝第十三子,她父親作為一方太守(刺史)肯定知道。
賜婚的詔書是李忱走后下到九原來的,所以其實她也在猜測,這賜婚的詔書是不是李忱搞的鬼。
她只是推測,但不敢確認,所以來到了長安。
往往說自己不講道理的人,最后都會變得講道理,蘇荷不是那種不分場合就無理取鬧的人。
李忱不是君子哈,是個有私心的普通人,也很腹黑,遇到蘇荷之前,她比較孤僻。
第21章 秋風賦(八)
蘇荷看著李忱, 旋即捂嘴笑道:“你不是雍王,那誰是雍王?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你是冒名頂替的吧。”
李忱與蘇荷對視著, 那眼里的認真很快就讓蘇荷笑止, 不知為何,她的心忽然顫動了一下, 變得有些慌張了起來,“你…”
“開皇二十一年, 東都洛陽的紫微城中,皇家誕下了一對孿生兄妹,按照舊制, 雙生子只可留一, 然天降祥瑞,彩云盤于紫微城上空, 皇帝寵愛辛苦孕育皇嗣的貴妃,不忍其遭受失子之痛,便以祥瑞之名將孿生兄妹雙雙留下并由貴妃親自撫養, 然雙生子終未能逃脫命運。”李忱向其解釋道。
蘇荷徹底震驚, 她抬起手, 難以置信的看著李忱,“你…”
“開皇二十七年, 長安大明宮內發生了一樁震驚朝野的溺水案, 鶴舟沒水,皇女隕命, 太子被誅, 皇孫圈禁, 數千宮人死于這場溺水案中。”李忱又道。
蘇荷有些難以置信, 這樁案子,她從未聽過,也并不知道宮中曾有雙生子之事,她后退了兩步,“所以…所以你是…”
“我本是殞命的皇九女,而我現在的名字與頂替的身份,是我的孿生兄長,他才是真正的皇十三子,雍州是京兆府,這本該是給我兄長的封號。”李忱顫抖著說道,“很驚訝吧,”隨后開始苦笑,“就連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在我落水昏睡期間,我做了一個沉長的夢,當我夢醒時,我就已經是這個身份了,一直到現在也無人知曉。”
蘇荷退到了書架上,她看著李忱,一下陷入了迷茫之中,她抬頭再次打量了李忱一番,看著她的容貌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我便說,天下怎會有這般好看的少年。”
“你今日將此事告知于我,就不怕我將其公之于眾以此悔婚嗎?”蘇荷問道。
“你不會。”李忱說的很是肯定,“因為你是我認識的七娘,那個有情有義,性情灑脫的蘇七娘。”
蘇荷攥著拳頭,她似乎在短時間內還無法接受這種變故,更何況,自己即將要嫁入雍王府,“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呢?”
“我的母兄死于非命,而兇手卻依然逍遙法外,讓無罪之人蒙冤,數千亡魂還在九泉之下無法安眠,我無法忍受,必要追查到底,告訴你,只是因為我不想隱瞞,同時也害怕將你牽扯進來。”李忱解釋道。
“可是你要讓我怎么接受呢?”蘇荷質問李忱,“圣人的賜婚,沒有人可以反抗,可在我即將嫁入雍王府時,你卻告訴我,我的夫君是一個女子。”
李忱自責的低下頭,即便詔書得到了三省加蓋,可她仍然可以拒絕,且有拒絕的理由,可當初在面對皇帝的問話時,她卻猶豫了,也退縮了,“我很抱歉。”
“我不想聽這些。”蘇荷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心中還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你讓我一個人靜靜。”便轉身離開了書房。
李忱沒有追上前,大概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坦誠會讓蘇荷如此的難過,似乎比欺騙她自己是皇子還要讓她難以接受。
蘇荷走到花院的屋舍,聞著滿園的花香,她蹲在朱漆木門后面反復的質問著自己,她想迫使自己冷靜,可卻久久不能釋懷,這究竟是為什么,情感從何而來,她也不清楚。
她開始自言自語,試圖說服自己,“這樣一來其實也好不是么,我本就不想嫁入王府,但又無法違抗詔命,如今我知道了真相,還有了她的把柄,就不怕被宮中繁瑣的規矩束縛,我可以盡情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今后也省去了女子出嫁從夫的麻煩,何樂而不為呢?”
蘇荷越是勸說自己,內心便越掙扎,同時也伴隨著痛苦,“若是當初早一點發現就好了,早一點…早一點…”
她搖頭,仍無法越過心中那一關,“難道這就是我蘇荷的命嗎,我要嫁的人…”
直至深夜,月光籠罩,長安城的坊間依舊熱鬧非凡,酒樓店肆燈火通明。
而雍王府內,只有幾間院落還亮著燭燈,白燭昂貴,因此李忱的書房也只亮了一盞。
她推著輪車來到蘇荷的院中,輕輕敲了敲門,見沒有反應,便從袖中拿出一包用油紙裹的菓子,放在了門口,隨后轉身離去。
月下,李忱坐在書齋的庭院里吹奏起了玉笛,一陣秋風拂過,吹動著園中木屋的門窗。
月光稍稍爬進窗內,屋外響起了熟悉的笛聲,也勾起了過往的回憶,蘇荷輕輕推開朱漆木門,縫隙外,她看到了那包菓子。
即使沒有打開,她依然能聞到油紙內散發出的誘人香味,聽著悅耳的笛聲,她拆開油紙將一塊果子送入嘴中。
或許是因為果子很甜,又或許是因為笛聲,她心中的恨意逐漸消散,時間在慢慢沖淡一切。
笛聲十分凄涼,冷靜下來的蘇荷,開始嘗試理解李忱的苦衷。
比起自己受到欺騙的痛苦,李忱所遭受的,不僅失去了雙腿,還要隱藏身份在人群之中小心翼翼的周旋,這種煎熬,已非常人能夠忍受。
李忱作為皇子,而命運卻是無比的悲慘,她的身上還肩負著仇恨,不被人理解,這才是造成她性情寡淡,孤僻的原因。
蘇荷推開門走出木屋,在石拱門處看著李忱孤寂的身影,緩步走近。
掠過渭水的秋風再次席卷長安城,那明月被烏云遮住了大半,庭院里只剩一盞燭火所散發出的微弱光芒。
察覺到蘇荷的氣息后,李忱停止了吹奏,她推著輪車轉過身,“七娘…”
“我與你的婚事,仍要約法三章。”蘇荷說道,“我可以替你遮掩身份,但你不得干涉我的自由,另外,我知道宮中的爭斗復雜,風云詭譎,所以你要保證蘇家的周全,還有,關于你納妾之事,我也不會過問。”
“我從未想過要娶妻,又怎會納妾。”李忱回道。
“那是你的事。”蘇荷又道,“反正我不橫加干涉。”
“還有一事,你要查案子,我不也不會插手,”蘇荷又說道,“但有一點,不可做有損自己的事,否則蘇家必也會遭受牽連。”
李忱輕嘆了一口氣,“大仇未報,忱不會魯莽行事。”
“我深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作為回報,蘇家也會為大唐效力。”蘇荷繼續道。
李忱本是不愿牽扯進蘇家的,蘇荷也不想讓家族卷入皇室紛爭,但從皇帝為她指婚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從父親的態度里獲悉了一切。
太子的主張,是曾問過蘇儀的,很顯然,父親為了仕途,并沒有拒絕太子,真正讓蘇家卷入紛爭的,其實是充滿私心的父親。
“你知道我為何會來長安嗎?”蘇荷問道。
“圣人賜婚?”李忱小心翼翼回道。
蘇荷抬頭看著逐漸散開的烏云,月光得以重現,“沒有人可以違抗詔命,就算你是皇子,我來長安,”隨后回頭看著李忱,“就是想看看我未來的夫君,是何模樣。”
“抱歉,我讓你失望了。”李忱低下頭。
蘇荷沒有像之前那樣寬慰她,“命運總是不公,但我絕不會就這樣輕易接受安排。”
她在最壞的打算中做起了盤算,對蘇荷而言,進入皇家是束縛,但不需要相夫教子便又是另外一種解脫,她不想像幾個姊姊一樣成天圍繞著丈夫與孩子——
翌日
太極宮內傳出一聲聲洪亮的晨鐘,各個寺院也撞響了報時的鐘聲,官吏敲響街鼓,此刻天尚未亮,但長安城的皇城門與坊門卻已經隨開門鼓開啟。
雍王府的后廚呈上了早膳,蘇荷與李忱同堂而食,負責早膳的侍從們退下后,又開始了新的議論。
“大王的花院從不讓外人入住,除了幾位公主外,大王也從沒帶過外姓女子回來,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在王府過夜,還與大王共用早膳。”
蘇荷的桌前擺著四樣早點,就如尋常百姓家一般,并沒有皇室中的奢靡。
“王府的膳食是我讓人定的。”李忱說道,“若是用不習慣,靖安坊有幾家食肆。”
“早就聽聞皇室子弟驕奢淫逸,長安的繁華也是在奢靡之下,富貴人家揮霍無度,雍王倒是個例外。”蘇荷笑著說道。
“慚愧。”奢靡的風氣就環繞在她的周圍,自朔方回來的路上她看到了許多饑民,看到了貧與富之間的差距。
用過早膳后,李忱將蘇荷送回到了永平坊,剛下馬車,急壞了的青袖便一把撲進了蘇荷懷中,“娘子您去哪兒了,奴等了您一夜。”
蘇荷回頭看了一眼李忱,青袖當即明白,朝李忱作萬福禮道:“小奴見過雍王。”
隨后她又看了一眼跳下馬的文喜,文喜走上前,做起了自我介紹,“雍王友楊喜。”
“雍王友是個什么官?”青袖疑惑道。
還沒等到回復,蘇荷便拉著青袖回了宅子,“我給你帶了好吃的。”
青袖回頭看著李忱,問道蘇荷,“娘子,您不讓雍王進來嗎?”
“管她作甚。”蘇荷冷冷道。
“啊?”青袖愣住,邊走邊小聲道:“昨兒您看完馬蹄金知道崔郎君就是雍王后,不是挺高興的嗎,今兒怎就變了呢?”
“誰高興了。”蘇荷不悅道。
李忱回到馬車內,昨夜與周王的對話她仍記在心中,“去大慈恩寺的病坊。”
“喏。”——
——進昌坊——
車輪壓著夯實的黃土進入進昌坊,遠遠便聽到了大慈恩寺作法的聲音。
馬車經過大慈恩寺但未停下,而是到了一處空曠的地界,這里極少有人影出現,坊墻一角建造了一座由土墻圍住的病坊。
文喜扶李忱下車,隨后推著輪車進入病坊,剛一進去,便聞到了一股惡臭。
文喜捂著口鼻,“郎君,這里真的有您要找的人嗎?”
李忱搖頭,因為她也不確定病坊到底有沒有舊東宮存活下來的人。
除了乞丐,還有一些傷病患者,每日由寺院接濟,因為周王的施舍,使得其中一部分人的溫飽暫時得到了解決。
連聲的咳嗽從病坊最里面傳出,文喜聽后皺了皺眉頭,“郎君,這里比東西徒坊還要…”
就在他們繼續往里走時,突然跑出了許多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乞丐,她們聞聲而來,因為吃不吃肚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行行好吧…”
李忱點了點頭,文喜便將身上僅有的幾貫銅錢全部施舍了。
緊接著,李忱拿出一塊玉向他們詢問,“認識這塊玉嗎?”
出來的乞者她幾乎都詢問了一遍,卻無一人認識。
“郎君,他們大多都是窮苦出身,哪里會認得這件宮中的舊物呢。”文喜說道。
李忱并不死心,“里面還有許多人,推我進去看看。”
“啊?”文喜有些擔憂,因為這座病坊有數百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場面,也怕李忱染會上這里的一些疾病。
“無礙的。”李忱道。
文喜將她推入屋內,里面皆是行動能力較弱的病患,二人的裝扮吸引了他們的目光,于是紛紛圍上前,李忱拿著玉一一詢問,半個時辰過去仍一無所獲,就在她垂手之際,一個黑色身影突然躥出,將她手中的玉奪走。
作者有話說:
目前沒有文物證實唐代有推拉門,主要是唐代建筑留下來的實在太少了,不過從流傳下來的古畫中可以發現,門是打開的,而人物跪坐在里面,根據空間的合理推斷,只能是推拉門。
雍王友(即親王友)從五品的閑散官,意為陪伴親王左右,并規勸輔導。
畫圣吳道子也曾擔任過寧王友。
徒坊就是長安城關押犯人的地方,區別于長安獄,萬年獄。
坦誠身份,依舊希望雙女主相愛的是以女性身份,不帶有欺騙,愛的僅僅是那個人。
雙強,雖然有男配,但只是推動情節的,感情線沒有曲折離奇的各種誤會,這點跟女庶王相似。
前卷劇情線以大女主為主,后卷有戰爭,李忱有八百個心眼子,其實蠻適合做某士、軍師,蘇荷心里和她父親一樣裝的是家國情懷,適合為將,妻妻完美搭檔。
第23章 秋風賦(九)
由于黑影的手實在太過骯臟, 導致李忱白皙的手背上被抹了幾道黑色的印子,文喜見狀,一個箭步沖上前將黑影抓住, 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將玉拿回, “好大的膽子。”
乞丐們見狀,紛紛嚇得往后退了幾步不敢再靠近李忱, 李忱推著輪車上前,“文喜, 不要動粗。”隨后又拿著玉溫和的詢問著搶玉的乞丐,“你認識這個?”
乞丐一臉烏黑,五官中只能看清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他瞪著玉搖了搖頭, 搖頭的時候,李忱清楚的看到了, 他額頭上有一塊燙傷的疤痕,手臂上也有打架時留下的傷。
“行行好吧。”乞丐突然跪下來乞求道,他用力磕著頭, 行為也有些瘋癲, “給點吃的吧。”
原來他搶玉不過是為了溫飽, 李忱感到很是無奈,便將配飾上值錢的珠寶拆卸下來給了他, “我沒有帶吃的過來, 不過你們可以拿著這個讓寺院的僧人替你們換取糧食。”
乞丐抬頭一把搶過珠寶,旋即便縮進了病坊的角落。
“繼續問吧。”她拿出巾帕擦了擦手與那塊被沾染的玉朝文喜說道。
“喏。”文喜推著李忱繼續向前, 最后來到一間堆有土炕的屋子, 屋子四壁透風, 里面咳嗽聲不斷。
李忱想進去, 文喜卻不敢推她入內,他走上前,擔憂的與李忱說道:“大王,就讓小人替您去問吧,這里面的病者,不知所患何病,您若有個萬一,小人該如何交差。”
李忱思索了一會兒,“此事不能讓你代勞。”便將自己頭上的幞頭解開取下,將黑色的裹巾展開,捂住口鼻系在腦后,“你在外邊等我吧。”
文喜自然不肯,便也學李忱這般捂住自己的口鼻,他深呼了一口氣后,推著李忱緩緩走入。
屋內散發著濃濃的惡臭,李忱強忍著心中的惡心靠近那些土炕上的病者。
但她拿玉詢問時,土炕上躺著的人要么無力回答,要么便是不想搭理。
就在李忱詢問了一周,將要放棄時,角落里有個頭發凌亂的老者爬起身朝李忱開口道:“山藪藏疾,瑾瑜匿瑕。”
李忱驚訝的看著玉璧上瑾瑜二字,便向那老者靠近,“您認得這塊玉?”
老者盯著李忱手里的玉看了許久,隨后點頭默認。
“文喜。”
他們將老者抬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這是廢太子李恒禁步上的佩玉。”老者說道。
李忱大喜,問道:“老先生,您是?”
老者很警惕,上下打量著李忱,“小郎君談吐不凡,又執舊東宮之物四處詢問,想必不是普通人。”
“當年太液池落水案,我就是落水皇子中的其中之一。”李忱說道。
聽到李忱的敘述老者便知道了她的身份,于是吃力的朝她叉手行禮,“小人是前東宮家令寺食官署食官令,掌管太子的飲食與酒醴。”
“您是太子恒的近侍,那您知道當年那件案子的真相嗎?”李忱問道。
老者搖頭,“當年那樁案子發生時,我并不在長安,太子恒好酒,由愛河東的乾和葡萄酒,當年因為易儲之事,太子終日煩悶不堪,我遂親自前往河東采酒,歸來途中卻逢東宮事發,我因不在長安,故躲此一劫,之后我便隱姓埋名躲了起來,如今染上惡疾,時日無多矣。”
李忱很是失落,剛找到的線索又斷了,本以為廢太子的近侍能夠知道當年的經過,卻又是與秦娘子一樣只知其表。
“小人可以肯定的是,太子恒宅心仁厚,即便是知道皇帝要易儲,也只是躲在東宮獨自愁苦而已,平日里,他對待左右親和仁善,又怎會是策劃謀害自己親弟弟的幕后兇手呢。”老者憤怒的說道,“天子明明知道太子恒的心性,卻任由奸相栽贓,而不去徹查事情的真相,比起太宗皇帝,他才是真正冷血之人,可笑的是,這樣一個六親不認的皇帝卻受世人追捧與稱頌,天下人都被蒙蔽了雙眼,這個國家也要沒救了,大唐遲早會毀在他的手里。”
清醒之人在野,而奸佞在朝,這也是李忱十分痛心之事,“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她嘆了一口氣,“當年之時,太子恒也不過是被栽贓的受害者之一,我只能盡我所能,還證公道,讓你們不必再隱匿于暗處。”
聽到此,老者艱難的爬起來叩首,“小人代東宮上下數千亡魂叩謝郎君。”
文喜將老者扶起,李忱說道:“這本就是我該做之事。”
老者便又告訴了李忱一些與案情相關的線索,“郎君若是想弄清太液池中沒船的詳細經過,可去刑部,當年東宮所有屬官因為太子之事而遭到牽連誅殺,但并非所有人都死于那樁案子,東宮官吏二千余人,其中有不少人當時是在東宮外的,而那些人聞訊后紛紛潛逃出了長安,因此刑部特意下了通緝令,還命畫師將一些官階較高的人畫出,派人四處搜捕,其中就包括廢太子的內侍,太子仆劉邵,太液池沉船時,他就陪同在廢太子左右,他見到了整個事件的經過,廢太子在宗正寺受審時,他買通了刑部的獄卒連夜出逃,朝廷追捕了他數年都沒有結果,大理寺更是以此為由,認定了廢太子就是主謀。”
“太子仆的出逃讓圣人確信了太子恒就是主謀?”李忱感到震驚,“刑部牢獄看守森嚴,他是如何能買通獄卒出逃的?”
老者搖頭,“刑部還因此罷撤了許多官員,包括刑部尚書宋謙。”
“宋謙是唯一想替太子恒翻案的人。”李忱摩挲著輪車的扶手,越發的感到棘手與困惑,“看來這樁案子,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更加復雜。”
二人答謝了老者后,文喜便推著李忱從病坊出來,坊外空氣流通,李忱的呼吸也好受了許多,她回首望著病坊,又想起朔方之行的所見所聞,不免有些失望與難過,“這座病坊里的傷、病、乞者多達數百人,實在難以想象就在這一坊之隔的墻外,長安的權貴們過的是紙醉金迷的生活,而這里,卻到處都充滿了死亡的氣息,這就是人人稱頌的盛唐嗎。”
“郎君心系天下,若沒有當年之事發生,圣人順利立您為儲君,那么真正的盛世,一定指日可待。”文喜很是惋惜道。
李忱并不在意東宮之位,就算沒有腿疾,她也沒有辦法成為儲君,但若沒有當年之事,她定不會過得如此孤苦,她在意的,是自己從小缺失的愛,是母兄的死與自己的仇。
“不管迷題有多復雜,我都要層層撥開直到見到月明。”李忱攥著自己腿上的下裳說道,“文喜,一會兒回府你去找陳長史,讓他取一些銀子到城中找坐堂郎中來給這些人看病,另外你派人去打探一下刑部尚書蕭炯,我要他的全部底細。”
“喏。”
馬車路過慈恩寺時,眼中閃過一絲恍惚,李忱忽然叫停,她揭開車簾瞧了一眼寺門,“扶我下去。”——
半日后
——雍王府——
李忱一直記著老者對她的提醒,刑部尚書蕭炯身兼京兆尹,李忱于是又去了京兆少尹、雍王傅褚廷檜的家中,向其要來了京兆府官邸的邸報。
僅半日文喜便通過長安的暗樁將刑部尚書的家底都翻了一個遍,長安官邸的邸報上有地方官轉入京城的詳細情況,李忱要的,是所有與刑部尚書蕭炯有關的邸報。
“開皇二十一年關中久雨,顆粒無收,長安鬧饑荒,絳州稷山裴姚青時任京兆尹,因獻賑災之策升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任江淮河南轉運使,裴姚青至河南累功,薦河南少尹蕭炯為江淮河南轉運副使。”
“開皇二十二年,裴姚青升任侍中,為右相,薦蕭炯為太府少卿領度支事,黃門侍郎李甫薦蕭炯為戶部侍郎。”
“開皇二十三年,戶部侍郎蕭炯坐罪,出貶岐州刺史,尋判涼州事,后升河西隴右節度使。”
“開皇二十七年,吐蕃入侵,蕭炯大敗,貶為河南尹,開皇二十八年遷刑部尚書兼京兆尹。”
李忱將邸報合上,“此人無半點才學,僅因諂媚依侍權貴而官運亨通,竟一路做到了六部尚書之職。”
“郎君,這個蕭炯媚上欺下,在朝討好權貴,在野,則利用京兆尹一職與商人私下往來,收受賄賂,利用職權予人方便,其中來往最為密切的,是朔方九原縣一個姓曾的商人。”文喜說道。
“姓曾的商人?”聽到地名與姓氏,李忱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絲驚訝,連忙又問道:“他叫什么?”
“曾萬福。”文喜叉手回道,“曾萬福在長安縣有幾座宅子,在波斯邸中專與番客打交道,做的是販賣奴隸的生意。”
“曾萬福,姓曾,又是九原縣出身…”李忱挑起眉頭,“我要見他。”
“小人這就去安排曾萬福入府。”文喜道。
“不,商賈入府太過明目張膽,”李忱抬手制止,“你去幫我找到曾萬福行賄的證據,明日,我要親自會會他。”
“喏。”文喜叉手應道。
作者有話說:
唐朝奴隸買賣合法喲(幾乎不把奴隸當做人看)而且還有律法保護買家與賣家的權益。
文喜不算是奴隸,屬于雍王的家臣,有官身。
蘇荷對青袖是真的超好了。
第24章 秋風賦(十)
翌日
——長安·西市——
街市霞光萬道, 胡商們牽著背有貨物的駱駝進城,在長安西市進行交易。
一輛馬車停在了波斯邸前,車上下來一年輕公子, 衣著齊整, 干凈清秀。
李忱穿著一身月牙色的大袖長袍,在文喜的攙扶下坐上輪車, 文喜走到身后將她推進了波斯邸。
李忱先是向邸內的博士要了一間清幽雅致的茶房坐下。
文喜將李忱扶著坐好后,又出去向茶博士吩咐了幾句, 沒過多久,屋內便進來一個長相艷麗的菩薩蠻。
文喜則抱著一把橫刀走到木扶梯下靜候,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 曾萬福帶著幾個胡人有說有笑的下了樓。
曾萬福送走胡人后, 剛一轉身就被一把刀攔住了去路,嚇得他連忙抬起雙手求饒, “好漢饒命。”
“我家郎君有請。”文喜道。
曾萬福便隨著文喜來到了茶房,剛入一門,他便看到了菩薩蠻身前的李忱, 憑著他多年識人斷物的經驗, 一眼就認出了李忱的身份不凡。
于是主動上前行禮, “鄙人曾萬福,長安縣行商, 見過郎君, 不知小郎君何事?”
“找你談生意。”李忱揮了揮手,文喜便領著菩薩蠻一同退下, “坐吧。”
曾萬福小心翼翼的跪坐下, 李忱又道:“曾萬福, 籍貫九原。”
“是, 是。”曾萬福點頭,心里泛著嘀咕。
“汝與京兆尹蕭炯是何關系?”李忱邊喝茶邊問道。
曾萬福心驚,以為是朝中糾察貪官污吏的官員,便笑瞇著眼,圓滑道:“京兆尹曾做過河南少尹,是曾某的友人。”
“哦,僅此而已?”李忱停頓著手,抬眼道。
“僅此而已。”曾萬福依舊笑瞇瞇的回答著,臉上毫無波瀾。
直到李忱放下杯子,從袖口拿出了他行賄的證據,“這里記載著京兆尹府中的所有昆侖奴與菩薩蠻的數量與名冊,昆侖奴與菩薩蠻稀少昂貴,為長安權貴們攀比之物,京兆尹家的,還真是不少,某算了算,以京兆尹的俸祿,怕是做上一輩子的官,也…”
李忱的話成功嚇到了曾萬福,他強裝鎮定,實則心中十分慌張,捏著一股冷汗問道:“郎君這是何意?”
“你不必與我裝糊涂。”李忱冷冷道,“他是官你是商,他在最高層,你在最底層,如今的朝堂,官官相護,就算出事,他最多遭到貶謫,而你呢?”
“誰會為了救一個商人,自毀前程?”
面對李忱的恐嚇,曾萬福抬起手,用窄袖擦了擦額頭上的熱汗,“您用這個威脅曾某,何為?”
“靠山是否強大,能夠決定你的命運與生死,這一點你應該清楚。”李忱道。
“某是商人,對某而言,難道執掌整座長安城的京兆尹還不夠嗎?”曾萬福抬頭道。
“你是蘇荷的舅父,吾不會為難你。”李忱又道,旋即將金符拿出放在桌子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對于聰明人來說,不難理解吧。”
見到金符的曾萬福很是吃驚,但通過李忱的話,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樣一回事。
曾萬福起身走到李忱桌前跪伏,“小人曾萬福,叩見雍王。”
“雍王沒有來過,坐在這里與你交談的,只是生意場上的合作伙伴。”李忱旋即道,“吾要你替吾做一件事。”
“郎君請講。”曾萬福道——
——萬年縣·長樂坊——
蘇荷騎著馬走在坊間的十字小街中,這里離大明宮與太極宮極近,坊內還有官署,最北邊的龍首渠圍繞著大明宮。
蘇荷來到長安不但沒有解決自己的婚事,反倒將自己徹底搭緊進去了,既然無法改變,便想趁著嫁進皇家前在長安好好游玩一番再回去,也不算白來一趟。
“聽聞李太白在長安時常出入此坊。”蘇荷帶著青袖進入了長樂坊。
長樂坊出入的多是權貴,從他們的衣著上就可以辨別身份,同時還有許多打扮華麗的婦人,也有像蘇荷一樣著男裝騎馬的。
因身形瘦小,只一眼便能看出來是女子,但只要不鬧事,巡邏的金吾衛便也不會管轄。
大安國寺的鐘聲從長樂坊傳出,剛跨入坊門,便聞到了濃濃的酒香。
尚武之地也好酒,從香味上蘇荷就能判斷酒的好壞,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十分高興道:“怪不得酒仙對此地流連忘返,酒坊果然名不虛傳。”
“阿郎說喝酒誤事,這里是長安,娘子可不能多飲。”青袖提醒道。
蘇荷與青袖進入一家酒樓,酒博士便笑瞇瞇的迎了出來,他不認得蘇荷,但知道她身上的袍子用的是上等蜀錦,非富即貴,酒博士將他們的馬牽入馬棚喂養,隨后便帶著進入了酒樓,“二位貴人里邊請。”
樓內中間是一座大廳堂,周邊則是用珠簾隔起的單間,單間堆有土炕,客人皆盤腿而坐,有幾張桌椅專為胡人而設,擺放的是胡桌與胡椅。
“酒博士,可有看風景的單間?”蘇荷問道。
“有有有,”酒博士點頭道,“就是價錢上嘛…”
“我家娘子像缺錢的人嗎?”青袖財大氣粗道。
酒博士哈著腰,笑瞇瞇的走向扶梯示意道:“二位小娘子樓上請。”
蘇荷跟上酒博士,樓梯間,酒博士向樓上下來的一名胡客彎腰,“貴人慢走。”
長著絡腮胡子的胡人提著一壺酒,下樓時看了一眼蘇荷。
等人走遠,酒博士便問道:“不知小娘子想看哪兒的風景?”
“有些什么風景?”蘇荷問道。
“長樂坊北臨大明宮,西望太極宮,東接入苑坊十王宅,南有龍池興慶宮。”酒博士回道。
“北邊的還有嗎?”蘇荷又問。
“剛剛那人走了,正巧騰出來一間,長安的權貴尤其是詩人最愛北邊樓的雅間了。”酒博士笑瞇瞇的領著她們去了一間位置極好的空房。
說是雅間,其實就是在臨窗的閣樓里用雕花木板做的隔斷,不過每一間都能夠透過窗外看到北邊的大明宮。
秋風從大明宮的太液池拂過,緩緩吹向長樂坊,吹拂著蘇荷幞頭下的碎發與系帶。
“博士,你家店里有些什么好酒?”坐下后,蘇荷抬頭問道。
“長樂坊最有名的稠酒,連謫仙人李供奉都偏愛此酒,稱之為仙釀。”酒博士回道。
“來兩壺稠酒,要一碟下酒的炙羊肉,再上兩個好菜。”蘇荷說道。
“好嘞。”酒博士將其記下,“您且稍等,有事呼傳即可。”
“天吶~”剛坐下就聽見青袖驚訝的喊了一聲,“這大明宮也太輝煌壯麗了。”
蘇荷側頭看向窗外,印入眼簾的是整座大明宮城,光是最前方的丹鳳樓與兩邊的闕樓就能讓人生畏。
“你不覺得它更像一個精致的籠子嗎?”蘇荷卻道。
青袖啞然,她看了看蘇荷,安慰道:“沒關系,反正雍王又不住在宮里,而且娘子以后還能時常進去,這可是大明宮,多少人擠破腦袋都想要進去的。”
“酒來嘍。”很快,酒博士便端來了兩壺酒,身后還跟著一名手捧托盤的博士。
酒博士將托盤里的菜肴一一呈上,“您要的下酒炙羊肉一碟,以及蟹黃饆饠、驢鬃駝峰炙各一盤。”隨后又拿出一碟,“這是櫻桃饆饠,本店贈送的甜品。”
“哇~”青袖看著一桌子長安的特色口水直流,“好香啊。”
“客官您慢用,有事招呼。”傳完菜,二人便帶著空盤子撤了。
蘇荷嘗了一塊羊肉與駝峰肉,邊吃邊點頭道:“都是一樣的做法,長安的炙肉卻別有風味,不過這羊肉還是自己現烤的香。”
“這蟹匣子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青袖夾起一塊蟹饆饠送入嘴中,一口咬下去,飽滿的汁水便從包裹的面粉里流進了出來,油炸過的蟹殼也很是脆口,青袖品嘗著美味,幸福滿滿的說道:“這是什么人間美味,色香味俱全,小奴還從來沒吃過這般鮮嫩可口的蟹匣子。”
“長安可是八水環繞,這家店里蟹應該是清晨剛捕撈上來的。”蘇荷拿起一壺稠酒,揭蓋時,酒香四溢,光聞著便讓人產生了醉意,她斟滿酒杯淺嘗了一口。
蘇荷與父兄一樣,不僅習武,且好美酒,僅一口便嘗出了這稠酒的用料,“這稌米釀造的酒,加上黃桂后竟然甜如蜜漿。”
“真的嗎?”青袖便也嘗了一口,發現這稠酒并無烈性,且十分甘甜,“這酒好甜啊,娘子,一會兒我們能買幾壺帶回去嗎?”
蘇荷點頭,“給阿爺和兄長帶些回去。”——
——親仁坊·河東節度使陸善宅——
胡人跳下馬,帶著兩壺稠酒回到陸宅,此時的陸慶緒剛被父親劈頭蓋臉的訓了一頓。
“給我滾!”陸善將幾卷竹簡砸到陸慶緒臉上。
“滾就滾。”陸慶緒也沒有好臉色,扭頭便跑了出去。
“阿爺,您消消氣。”長子陸慶宗于一旁寬慰道。
“今日入宮,圣人說太子殿下的女兒將要及笄,有意為之挑選郡馬,可這小子。”陸善氣不打一處來,“非要那已指婚的蘇家娘子不可。”
“二郎他年紀尚小…”陸慶宗站在父親身旁替弟弟說著話。
“都已經及冠了,還小?”陸善抬頭看著懂事的長子,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二郎不爭氣,三郎又還年幼…”
看出了父親的心思,陸慶宗連忙道:“阿爺,兒已娶過原配,郡主又是太子的女兒,身份尊貴,怎能嫁給鰥夫呢?”
“只要圣人說可以,那就一定可以。”陸善摸著絡腮胡子道。
屋外,提著酒的胡人撞見了從主人書房出來的陸慶緒,叉手道:“郎君,您的酒。”
“我現在沒心情喝酒。”陸慶緒甩袖道。
胡人見少主人不開心,于是跟上前小聲說道:“郎君,小人適才在長樂坊的酒樓碰到了一個女人。”
“女人關我什么事。”陸慶緒并不在意,反而更加的窩火。
“是,”胡人突然止步,抬頭道:“九原太守之女,蘇荷。”
黑色皮靴踩在夯實的黃土上一動不動,陸慶緒猛的轉過身,腰間飾金的蹀躞帶飛旋,“當真?”
“小人親眼所見。”胡人叉手回道。
作者有話說:
饆饠:亦寫作“畢羅”,是一種包有餡心的面制點心,始于唐代。
古人的糧食酒,(除非烈酒)一般度數沒有那么高。
鰥夫:指成年無妻或喪妻之人,陸大的意思是指自己喪妻,再娶只能是續弦。
鰥:喪妻未娶之人,與寡相近,一個是對于男性一個人女性。
鰥寡孤獨,語文課本一定不陌生。
博士:官職,亦作店中伙計,茶博士一詞始于唐代。
喝茶的人應該知道陸羽,《茶經》作者,唐德宗就稱其為茶博士,后面衍生各種行當酒博士之類的。
再來說一下波斯邸:為波斯以及外族商人開設于西市,供外來進貢的人進行珠寶古董交易的處所,也會售賣一些外地特產。
另外封建社會是小農經濟,所以士農工商,商人地位低下,有錢但限制挺多,包括在穿著與出行上。
重農抑商的政策,使得長安東市與西市的規模都很小,在執政者的打壓下,它們的大小不能超過坊。
長安城最南邊的幾座坊大多是沒有人居住的荒地,菜園子。坊,類似于一座獨立的小城,一般人就算住在墻邊也不能開門(宰相與高官的特權)
宵禁只要按時間進入了坊,不在街道上即可,一些繁華的坊可比做市,所以娛樂活動也不一定要去市。
第25章 秋風賦(十一)
——長安縣·西市——
波斯邸內, 李忱詳細的交代了曾萬福幾件事,在得知與刑部尚書、京兆尹蕭炯有關,曾萬福起初還是有些猶豫的, 但得到了雍王的許諾后, 曾萬福便又在心中重新盤算了一番。
他在長安經商,背后沒有靠山, 全靠賄賂京兆尹蕭炯獲得便利,蕭炯作為士族階級, 一向看不起商人,蕭炯之所以答應幫助自己也只是為了獲利,若真到了生死關頭, 蕭炯一定會把所有罪都推到他一個人的身上。
權衡再三, 蕭炯有左相李甫做靠山,而自己除了錢什么都沒有, 如今有了傍上宗室封國之親王的機會,他自然也要爭取。
作為一名商人,曾萬福十分的圓滑, 他明白想要獲利就需付出一定的代價, 但他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賭注, 于是小心翼翼的詢問道:“大王想要開皇二十七年春,刑部緝拿東宮在逃人員的名冊與畫像, 可是為了查清當年太液池的落水案?”
“你應該知道, 吾在本案中失去了什么。”李忱低沉著嗓音。
曾萬福跪伏在地上,將頭埋得低低的, “小人明白。”作為皇帝最寵愛的兒子, 在當年那樁落水案中, 李忱失去的不僅是健全的雙腿, 還有本該屬于雍王的儲君之位。
“我要這樁案件的真相浮出水面,”李忱的雙眸忽然變得陰暗,“拿回一切,本該屬于我的東西。”
曾萬福雖不在宮中,但當年之事鬧得沸沸揚揚,身在長安的他便也知道了不少,“大王想要徹查此案,還原真相,可是當年圣人懲治完兇手后就曾下令不許京中再議論此事,更何況徹查。”
曾萬福將商人本質體現的淋漓盡致,想要謀取最大利益的同時就要承擔一定的風險,但一個聰明的商人,往往都會將風險降到最低,所以曾萬福在行事之前想要問個明白。
李忱自然明白他心中的畏懼,“曾萬福,汝應該明白,游走在京兆尹身邊的商賈不止你一人,此事也并非你不可,吾之所以找你,皆是看在王妃的面子上,否則日后蕭炯被查,又有誰能夠救你呢?”
曾萬福連忙叩首不再多問,“小人這就去辦。”——
——萬年縣——
陸慶緒跨上馬,揚起鞭子狠狠鞭笞,“駕!”他帶了兩個隨從,在萬年縣的十字街中穿梭,遇到行人也不躲閃,而是勒馬一躍,嚇得眾人紛紛逃竄。
凡他經過的十字街,皆塵土飛揚,行人都是一陣驚恐錯愕,就是傷了人,陸慶緒也不會回頭,無人敢報官,傷者便也只能自認倒霉。
陸善是天子的寵臣,萬年令與京兆府尹巴結都來不及,又豈敢做得罪之事。
十字豎街出來便是長安城的的橫街,街道變寬敞后,人也多了起來,因為靠近皇城,來往的車馬便也極多。
“駕!”父親跟前受氣后的陸慶緒,不顧坐騎狂奔一路的勞累而持續抽打著。
駿馬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連腳下的夯實的黃土都被帶出來了些許。
“看路看路…”
就在陸慶緒沖出十字街時差點撞上了前方橫向行駛的車馬,他握緊韁繩用力一勒,駿馬高高抬起前肢。
但前方的馬卻因此受驚,差點使整個馬車側翻。
“老頭,看著點路,沒長眼睛嗎?”陸慶緒握著鞭子指著車夫罵道,他本想上前去教訓一番。
但車廂內坐著一個穿紫袍的中年男人,他搖了搖晃暈的腦袋,隨后弓腰走出馬車。
陸慶緒的眼睛瞬間變了顏色,旋即很不情愿的拱手道:“原來是崔相公。”
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崔裕見是陸慶緒,也只能壓著心中怒火提醒,耐心的提醒道:“鴻臚卿可是朝廷命官,駕馬還需當心些才是。”
“不過是個掛名的虛銜罷了,什么時候崔相公給我個實職當當?”陸慶緒挑高脖子,似沒將崔裕放在眼里。
崔裕遂笑了笑,“崔某作為臣子,官員任免,皆聽諸公與圣人之意,豈能私自做主。”
陸慶緒還趕著去見人,便沒有跟崔裕做過多糾纏,“駕!”
“某還有事,就不陪崔相閑聊了。”說罷便大笑著離開了。
“相公,您就這樣讓他走了?”侍從安撫住馬匹,感到十分不平。
崔裕捂著撞傷的胳膊,輕輕搖了搖頭,“盛極必衰。”
陸慶緒騎馬離開橫街進入崇仁坊的小十字巷,隨后進入長樂坊。
此時蘇荷與青袖還在長樂坊的酒樓內,一邊喝酒一邊欣賞著大明宮的景觀。
陸慶緒跳下馬,將馬鞭一扔,邁著飛快的步子進入了酒樓,作為常客,樓中博士皆識得他。
“陸郎君…”
陸慶緒推開擋在身前的博士,“閃開。”幾步便跨上了樓。
很快他就找到了隔間里靜坐的蘇荷,蘇荷對陸慶緒的突然出現很是驚訝,同時也起了防備之心。
“七娘。”見到蘇荷后,陸慶緒放慢了腳步,也不再那么急躁,略微驚喜的說道:“沒有想到真的是你。”
蘇荷對陸慶緒的到來有些苦惱,“你怎么會來長安?”陸慶緒問道。
蘇荷的臉色十分冷漠,“圣人賜婚,我來見見我的夫君不行么?”
聽到這種刺耳的話,陸慶緒頓時又不開心了,他挑起粗濃的眉頭,“又是這個雍王…”
“陸慶緒,圣人賜婚,難道你還想搶親不成?”蘇荷問道,她揣起雙手,“我蘇荷未來的夫君,是大唐的親王。”
“親王又如何!”陸慶緒怒道,“我不信你真的想嫁給他?”
的確,蘇荷并不想嫁進王府,更不想與皇室有所牽連,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她能左右的,更何況她心中有自己的打算。
蘇荷沒有回話,陸慶緒便從她的猶豫里得到了答案,“看吧,我就知道,你不會喜歡皇家這種壓抑的環境,七娘,我太了解你了。”
“我嫁不嫁,與你有什么關系?”蘇荷冷漠道,對于這個甩也甩不開的絡腮胡子大漢, 她漸漸心生反感。
“我可以幫你。”陸慶緒自信的走上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能幫你,讓圣人收回成命,只要你…”
“別做夢了。”蘇荷凌厲的將其打斷,“我就算是孤獨終老,也絕不會嫁給你這種無賴。”
陸慶緒握緊拳頭,他憤怒的盯著蘇荷,“我在你眼里,就這么不堪么?”
蘇荷沒有回話,但陸慶緒卻不依不饒,“這些年,我對你們蘇家處處照拂,太子殿下為何到九原郡,你父親心知肚明,而今為了巴結太子,轉手便將你許給了皇家。”
“夠了!”蘇荷扭頭,“照拂,虧你說得出口,這里是長安,我不想把事情都捅出來,你快走吧,我不想見到你。”
二人的對話引來了樓上賓客的圍觀,其中有半數是宦官人家。
“原來她就是九原太守之女。”遠處傳來了細碎的議論聲。
“看這情形,河東節度使陸善家的二郎似乎與這位小娘子有交情?”
“那可是將來的雍王妃。”
“不會吧,陸家的二郎竟喜歡日后的雍王妃?”
“看來京城,又要有一場好戲看了。”
面對蘇荷的拒絕與眾人的議論聲,陸慶緒將桌子掀翻,指著眾人罵道:“看什么看,都給我滾。”
嚇得眾人紛紛躲遠,面對陸慶緒的野蠻之舉,蘇荷怒道:“陸慶緒,你發什么瘋?”
“蘇荷,你別不識好歹!”陸慶緒指著蘇荷放出了狠話,“在京城,雍王可護不了你。”
“我不需要她護。”蘇荷昂首說道,隨后便想帶著青袖離去。
陸慶緒不肯,將她阻撓在過道,“今天,你若是不肯依,就別想從這里離開。”一想到父親要讓他尚公主,自己也無法得到蘇荷,他便有一肚子氣。
蘇荷只覺得陸慶緒像個瘋子,于是沖他怒道:“陸慶緒,我是圣人欽點的雍王妃,是外命婦,你怎敢?”
“雍王妃,外命婦?”陸慶緒呵呵一笑,“冊寶呢?怎么證明,誰能證明?”
蘇荷抓著青袖,想要強行出去,陸慶緒不但不讓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動起了手腳。
陸慶緒身材魁梧,足有兩個蘇荷那般壯碩,在力量上,是壓倒性的優勢。
但蘇荷并不想與他硬碰硬,她一向吃軟不吃硬,陸慶緒的舉動讓她忍無可忍,“是你先動的手。”
蘇荷利用敏捷的身手與速度將青袖推到一旁,便與陸慶緒展開了周旋,陸慶緒天生神力,卻始終碰不到蘇荷,二樓傳來了激烈的打斗聲,很快就亂成了一鍋粥。
樓上的酒客受到波及,紛紛逃了出來,這可讓店家惆死了,長樂坊本就地價極貴,因此租金也極高,被二人這一鬧,不但沒能收到酒錢,連樓都要被砸了,于是他連忙叫伙計去宣陽坊的萬年縣廨報官,又怕不穩妥,自己便騎馬去了位于長安縣光德坊的京兆府。
京兆府尹蕭炯聽聞,臉露愁容,河東節度使陸善可是御前紅人,他哪里開罪得起,“陸二郎有官階在身,我京兆府無權管轄,待本府上報巡使。”
長安城的治安由長安、萬年兩縣管理,京兆府總領,然京中權貴太多,就算是京兆尹也不敢越級處置,遂以金吾衛大將軍兼領左右街使,而負責糾察百官的侍御史則兼領長安巡使。
蕭炯自然沒有先向御史匯報,而是派人去了河東節度使陸善的家中報信。
一番打斗過后,二樓成了一片狼藉,返回酒樓的店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營生被毀,大哭道:“我的樓喲。”
陸善帶著一群家奴怒氣沖沖的趕到長樂坊,當場便將陸慶緒從樓內揪了出來。
“混賬東西,在天子腳下胡鬧也就罷了,連個女人都打不過,真是丟臉。”陸善揪著鼻青臉腫的次子一頓教訓。
陸慶緒的武功并不弱,只是塊頭大了些,在樓上施展不開手腳,加上又不忍心真的傷了蘇荷,這才吃盡了苦頭。
“兒氣不過。”陸慶緒嘴犟道,“就算毀了她,兒也不想她嫁給那個粉郎。”
“你,癡兒,癡兒啊!”
長樂坊的動靜鬧的很大,畢竟連京兆府都出動了,事情也很快就傳到了長安縣的西市。
李忱聞訊后乘坐馬車趕到長樂坊,幾乎與陸善同時到達。
“七娘。”
作者有話說:
廨:官署,官吏辦公之地。
以下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廢話,可以略過。
作者菌寫文喜歡倒敘穿插,前期在埋伏筆,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會詳寫,另外,我的風格向來如此,以某時代為背景,就會穿插當代的人文風俗,融入傳統文化,這是我的一貫初心,不僅僅把它當做小說來寫,為什么會有影視劇翻拍小說出現倭化,我想原小說的服化道觀念本身就不強才會如此,論服化道,唯《長安十二時辰》《清平樂》是唐宋背景中的天花板,因為原著本身就非常考究。
雙女主都是事業型,一文一武,許多事情的真相,其實就藏在前文的鋪墊里,作為權謀文,本文也將會是一個長篇,我可以理解有些地方沒有看懂。
這里我做幾點解析。
對話之外的他,不限性別,性別不明時用他,而對話“xx”內,是從人物口中所出,所以他、她,是根據人物已知口述之人的性別來寫。
十三講述自己性別給蘇荷聽很難理解嗎?為什么不嘗試去猜測她究竟為什么敢講給蘇荷聽呢?
皇帝害怕兒子奪權,所以一有疑心就殺子,毫不留情,成年皇子都集中居住在一個地方,因為便于監視,十三為什么能夠在外開府,我覺得不難理解,絕不是因為殘疾那么簡單,在宮內時,她是自己居住在一個后妃寢殿里的,如果成年之后她跟一堆兄長擠在一起居住,來往就會更加密切更加不便了,皇帝那么多疑,防子跟防賊一樣,偏偏對她放心?
京兆府的前身,為雍州總領,給這個封號,不是隨便給的。
這本來是迷,后文會陸續揭曉,但我實在是…
以為這個秘密是殺頭之罪,殺也只是殺告密者而已,從來皇室都是最重顏面的,試問,告發了皇室丑聞,讓皇帝顏面掃地,一家子還想安寧?殺子都那么輕易,何況幾個外姓人,蘇荷不蠢。
為什么我要強調賜婚的詔書是三省加蓋,原本,賜婚通常都是皇帝的手詔,但這個是三省加蓋的制書,規格很高,所有宰相都會簽署與蓋章,這就意味著,蘇荷已經是公卿宰相集團認可的雍王妃了,這是最具權威與法律的東西。
前文的迷,后文都會有答案,我是真的不想劇透QAQ
李忱找曾萬福很難理解,對話很難理解?一個商人,為什么會藏邸報,這是唐代官方才有的東西。
迷題都要全部仔仔細細講清的話,那這文得多長多水,劇情線與感情線都在走,但我走的是細水長流,不是快餐式愛情,想要一上來就如膠似漆…
如果有不懂,歡迎到微bo或qun中提問,除睡覺時間基本都在,評論區涉及劇透,望諒解~
第26章 秋風賦(十二)
文喜將李忱推到酒樓門口, 圍觀的人很多,但只有幾個穿便服的朝官認出了李忱。
作為節度使,陸善不會在長安待太久, 他本想讓剛及冠的次子尚公主或郡主為妻, 這樣一來陸家就能扎根長安獲得更好的發展。
可沒有想到次子才剛到長安沒多久,就天天給自己惹事, 這若是真的定居下來,指不定會惹出更大的麻煩。
“七娘。”李忱看著蘇荷藏在背后不斷顫抖的手, 加上酒樓破損的窗戶,大致猜到了他們打斗的過程。
“又是你。”陸慶緒看著走近的李忱,旋即對蘇荷提醒道:“七娘, 他就是雍王, 圣人之所以賜婚,肯定是他在背后搗鬼。”
陸慶緒知道蘇荷不喜權貴, 他便猜測在九原郡時,雍王之所以能夠接近蘇荷,定然是向蘇荷隱藏了身份的。
沒有想到蘇荷卻對陸慶緒冷冷道:“我當然知道她就是我日后的夫君, 用不著陸郎君提醒。”
陸慶緒聽后, 瞬間將所有怒火都轉到了李忱身上, 而陸善并不想把事情鬧大,于是趕忙出來向雍王賠罪, “大王, 王妃,下官教子無方, 犬子不懂事, 口無遮攔, 沖撞了大王, 還望大王恕罪。”
李忱忽然握住蘇荷顫抖的手,使她平靜了下來。
“令郎以往之事寡人可以不追究,但寡人與王妃的婚事,是當今圣人欽點,吾妻蘇氏,乃寡人元妃,若敢再有非分之想,休怪寡人無情,望汝明白,好自為之。”李忱厲聲提醒陸善道。
李忱的與蘇荷的這一舉動,卻惹惱了陸慶緒,好在陸善看出來了。
陸善為人奸詐狡猾,他知道想討好皇帝的最好途徑是通過張貴妃,他也從馮力口中得知了張貴妃與雍王之間曾還有過一段往事,自然也不敢貿然得罪雍王,于是死死拽住次子不讓他掙脫,并小聲放下狠話,“再鬧我就把你送回塞北。”
雍王與陸善的對話引起了圍觀人群的議論,百姓們將目光紛紛鎖定在了李忱身上。
“早聽聞皇十三子雍王是一個溫文儒雅之人,今日一見,果真不假。”
“雖是皇子,可陸善才是當今圣人最寵愛的臣子,非健全之身,卻仍能為妻出頭,不失大丈夫風范。”
“有幸見過雍王的字畫,果真是字如其人。”
也有人因此惋惜雍王的雙腿,“可惜了,本該是與崔貴妃娘子一樣絕代風華的人物,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下官這就拖回去嚴加管教。”陸善連連點頭,旋即轉身拉著陸慶緒離開了鬧市。
“你給我等著。”陸慶緒不甘心的橫了二人一眼,隨后又與左右小聲嘀咕了一番,只見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的瞥向了蘇荷。
李忱見狀,側頭對蘇荷道:“此番過后,陸慶緒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他盯上了你,一定會安排人跟蹤,我擔憂他若是知道了你的住處,會做一些對你不利之事,這段時間你可以隨我住進王府的。”
“雍王的好意,奴家心領了,雍王府太大,奴家住不習慣,規矩太多,更不自在,況且這是我的私事,就不勞煩雍王操心了。”蘇荷拒絕了李忱的好心。
李忱知道她不喜歡,便也沒有再強求。
最后因為不想將事情鬧大,陸善賠付了酒樓的損失,并差人幫忙修繕。
蘇荷帶著青袖付了相應的酒錢后就從長樂坊離開了。
李忱看著她的背影,喚來文喜,“你派些人暗中保護。”
“喏。”——
另一邊的波斯邸內,曾萬福與幾個波斯商人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便按照李忱的囑咐開始按計劃行事。
次日,曾萬福先是派人將刑部尚書蕭炯約了出來,由于長樂坊的酒樓被砸,又為掩人耳目,他便約到了西市由胡人開設的酒肆中。
長安的初秋,仍有些燥熱,蕭炯穿著燕居的寬大單衣,躺在庭院的大樹底下乘涼,身旁還有兩個侍女為其搖扇。
“阿郎,長安縣珠寶商人曾萬福的家奴求見。”看門的小廝入內叉手通報道。
“曾萬福?”蕭炯坐起,未系緊的衣裳敞開,露出了圓滾滾的大肚,雖有些看不起商賈,心里卻樂呵呵道:這個曾萬福,來得真是巧呀,知道我缺錢了。
蕭炯胖手一揮,“讓他進來。”
“喏。”
侍女蹲下身子,替蕭炯系好衣裳,曾萬福的家奴入內,只見蕭宅前院忙活的,幾乎都是皮膚黝黑的昆侖奴。
“見過君侯。”家奴上前弓腰叉手。
“曾萬福又犯什么事了?”蕭炯如長者一般關懷問道。
家奴弓腰,“未曾犯事,今日申時,主人請君侯到西市的酒家胡中一序,有要事相求。”
刑部的差事由刑部侍郎在忙,京兆府也有京兆少尹在,若非遇到重大案件需三司推事,蕭炯都閑得自在,蕭宅里圈養了許多胡姬,光靠俸祿是無法支持他如此揮霍的,眼下自己正缺錢呢,財神竟自己送上門了,蕭炯又豈有拒絕之理。
“酒家胡。”蕭炯暗搓搓手,滿腦子想的都是胡姬酒肆里那些貌美如花的胡姬,“好,好,好,他倒是有心。”
家奴叉手,“恭候君侯大駕,小的告退。”
家奴走后蕭炯為了去西市看胡姬,特意差人打一盆水沐浴更衣,因與商人私會,他也不敢穿公服,便拿出了一件用團花紋蜀錦做的圓領袍——
另外一邊,曾萬福為了討好雍王,一次性辦好這件事,可謂是下了血本。
——西市柜坊——
因錢幣太重交易時不方便拿取,曾萬福便將自己一部分家當存進了柜坊里,按月繳納租金。
“喲,曾公。”作為存取的常客,曾萬福與柜坊主人相熟。
曾萬福拿出寄存時柜坊給的兩張憑貼,柜坊主人瞧了瞧,“這次不取錢了?”
“錢能值幾個錢,這顆珠子與這幅字,可值千金。”曾萬福說道。
柜坊主人便拿著憑貼轉身進入了里屋,在打開層層門鎖后,走到珠寶區與古玩字畫區,掏出鑰匙打開柜門,將曾萬福當初寄存的珠寶與字畫取出。
“珠子倒是不新奇,但這幅字可是大歐的真跡,大歐的書法可稱大唐第一,曾公這是…”
“某自有用處。”曾萬福也沒多閑聊,抱著卷軸與珠寶放進行囊里就離開了柜坊。
申時時分,蕭炯領著兩個家仆騎上馬大搖大擺的走進西市,他雖沒有著公服,卻也有人給他讓道。
到了約定的胡姬酒肆,曾萬福親自給他牽馬扶他下來,“蕭尚書。”
蕭炯將馬鞭扔給仆從,扯了扯肚子下面系得有些緊的蹀躞帶,拉著曾萬福直夸道:“曾郎送老夫的蜀錦舒適的很,這般的熱的天,楞是連汗都不曾出。”
曾萬福聽明白了蕭炯的話意,于是連忙說道:“只要蕭尚書喜歡,我那兒還有數十匹上好的龜甲花錦與聯珠錦。”
“還是你小子懂事。”蕭炯扶著肚子樂呵呵道。
曾萬福包下了酒肆最好的一間屋子,還點了十余名陪酒獻唱的胡姬。
曾萬福好酒好菜的招待著蕭炯,身側還有艷麗的胡姬作陪,蕭炯很快就陷進了溫柔鄉,當著曾萬福的面是一點也不客氣,喝著美人喂的酒,耳鼻通紅,兩只手也沒有閑著。
待蕭炯有了些醉意后,曾萬福便令她們撤下,蕭炯的心一下就落了空,但他也明白天下沒有白食。
“小人這次請尚書來,是有事相求。”為顯示誠意,曾萬福將珠子與真跡拿出,“這是南海真珠與歐陽詢的真跡。”
光是歐陽詢的真跡就價值不菲,尤其是在文人眼中,蕭炯一下來了精神,他連忙打開卷軸,心情十分激動,一邊欣賞著字一邊說道:“好東西啊,你說,你說。”
“小人的家族,原也是讀書人家,只是從小人這兒才開始經商,小人族中有個侄兒今年要參加明經科。”曾萬福說道。
“參加科舉是好事呀。”蕭炯又道。
“奈何其曾祖曾于長安犯過事,”曾萬福道,“其曾祖原本在長安是個小官,犯事革職,有案底留在刑部,雖不是重事,可我那族兄害怕他今后的仕途會因此受到影響,所以便委托了小人幫忙,族中衰落至今,唯此侄可望。”
“你想銷案?”蕭炯驚訝道,他惆悵著一張臉,表現的很是為難,“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身為刑部尚書,執掌律法,而《賊盜律》中明文規定,盜制書者罰徙二年,作為執法者,豈能知法犯法?”
曾萬福便將真珠與字一同推向了蕭炯,“小人并非是想要銷案,只是想確認刑部刑獄檔案中是否有伯父的案底,況且這么多年過去,此案未必會作長留保存,若是短留,如今應該已經銷毀,小人不會麻煩尚書親為,只要尚書行個方便,通融小人,入內瞅上一眼,心里有個底即可。”
且不論曾萬福說的話是否可信,就算真的要銷案底,蕭炯在刑部任職多年,所行不法之事自己都數不過來了,又如何會介意多上一樁,更何況他根本無法抵擋曾萬福送來的誘惑。
“你小子,刑部可是在皇城的都堂內,要想調閱刑部獄案,需調閱公文才行,盡給我出難題。”蕭炯沒有立馬答應,故弄玄虛道。
曾萬福便笑瞇瞇的起身替他捶著肩膀,“您是刑部尚書,這調閱的公文,還不是您說了算嗎。”
見曾萬福態度誠懇,蕭炯罷了罷手,“也罷,太極宮前的皇城并非宮城,門禁也松懈了不少,這些東西我便收下,好做打點之用。”
曾萬福內心暗罵蕭炯得了便宜還賣乖,臉上卻保持著開心的笑意,連忙叉手謝恩道:“多謝尚書通融。”
“明日一早你扮做我的隨身書吏,同我去刑部,期間莫要說話。”蕭炯又道。
“喏。”
真珠:珍珠
唐代檔案體系很完善,刑部、大理寺和御史臺都有各自的刑獄檔案。
除官之外,還有吏,官是官吏是吏,官是士人階級,吏則是官府自行招募,差不多就是打雜,一般官署內都會有不少吏。
論李忱強大的基大,母親是上一輩的絕代風華,世家嫡女不缺才情,老皇帝算是音樂家吧,在她母親死之前,很多樂器都是皇帝親自教她的。
細水長流,希望寶兒們能夠耐下心來看…
第27章 秋風賦(十三)
翌日
刑部尚書蕭炯為了曾萬福送的珠寶與字畫, 竟也是起了個大早,而曾萬福也喬裝打扮早早來到了蕭宅,換上一身吏服便隨蕭炯前往了皇城。
刑部位于承天門外橫街以南的外朝, 為尚書外省之下。
蕭炯從含光門入城, 作為六部尚書之一,地位僅次加同平章事銜的宰相, 掌管刑部多年,禁軍皆識得, 故未示符便得以入內,其隨身書吏也是如此。
曾萬福抱著一大堆竹簡跟在蕭炯身后,按蕭炯吩咐他將頭埋低, 不與人對視, 以免露出破綻。
作為身份低下的商人,曾萬福頭一回干這種事, 心里自然慌得不行,但又害怕被人識破,便一直強裝鎮定。
蕭炯倒是顯得十分自然, 一點也不心虛, 還十分熱情的與城門郎打招呼。
蕭炯在刑部當差多年, 又有左相李甫做靠山,加蓋同平章事銜, 升任宰相是遲早的事, 因此守門的禁軍對他也格外恭敬。
“蕭尚書可是又換了隨身書吏?”城門郎看了一眼曾萬福,詢問道。
“這不是到了秋日嗎, 每到秋冬, 刑部的案子便也多了起來, 老夫是整日都在忙啊, 有些事實在忙不過來,便只好差他們替老夫跑上跑下了。”蕭炯說的十分自然。
城門郎便回道:“蕭尚書替圣人分憂國事,著實辛苦,還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
“咱們都是為了圣人與大唐,是一刻也不敢停下啊。”蕭炯又道,“老夫還有案子要處理,就不與你們閑聊了。”
“恭送尚書。”城門郎叉手道。
曾萬福作為一名商人,跟隨刑部尚書順利進入了大唐的政治中心,朝廷機構所在,外朝。
這也是他第一次進入皇城,腳下的黃土地變成了平整的地磚,踩上去不會沾染灰塵,也不會凹凸不平。
曾萬福心生感慨,頓時覺得自己的錢花得值當,只是沒有想到自己做夢都想進來的地方,竟會是以此種方式來到。
經過含光門大街,這里出行的官吏是皇城外的數倍,其中因為鴻臚寺與鴻臚客館就在含光門大街的東邊,便有不少胡人使者。
蕭炯那一身紫袍迎來了許多人的恭維,這讓跟在身后的曾萬福羨慕不已,自己腰纏萬貫,卻只能用這些錢來巴結權貴,卑躬屈膝。
來到刑部所在的公廨,刑部侍郎以及刑部、都官、比部、司門郎中與員外郎皆比蕭炯來得早。
“蕭尚書。”一眾朱綠官員起身向紫袍行禮。
蕭炯點點頭,因為身兼京兆尹之職,所以他并不常出現于刑部公廨,除非有重大案件需要尚書親自出面審理。
蕭炯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盤腿坐下,指著硯臺示意曾萬福。
曾萬福遂放下竹簡替其研墨,只見他寫了一張公文,隨后又蓋上印將之交給了曾萬福,抬頭喚道:“都官郎中。”
“下官在。”位于尚書座右下位置的都官郎中,擱筆起身叉手,“尚書。”
“你差人帶他去刑獄檔案,吾要調閱。”蕭炯吩咐道。
“喏。”
都官郎中轉身,當即安排了一名都官之下的書令史帶路。
書令史帶著曾萬福穿過許多廊道,見曾萬福左顧右盼,于是問道:“這位郎君看著面生,可是蕭尚書新聘的書吏?”
“啊對。”曾萬福連連點頭。
“刑部的書吏可不好當。”書令史道,“尤其秋冬,六部之中,就屬刑部最繁忙了,長留案件要封存,短留的則要全部銷毀,冬天之前還要整理出這一年內所有的新案,冬日將其封存進刑獄檔案庫,往年都是整宿整宿的熬,幾月不回家也是常事。”
曾萬福害怕暴露,只能接著書令史的話,“原來當官也如此的累。”
“做官可不止風光,就算到了相公們那種地位,也是一樣的勞累,不過,這都是為了國朝,為了圣人。”書令史說道,“到了。”
刑獄檔案在一座單獨的院子里,院中角落擺滿了蓄水的大缸,其大門由司門掌管,“奉尚書之命,前來調閱檔案。”書令史道。
曾萬福示出調閱公文后,司門主事才開門讓其入內。
剛一入庫門,曾萬福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司門主事給了他一個照明的燈籠,“庫內干燥,皆為竹木,小心些使用,”
“喏。”
他進入庫內,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兒走,門外的書令史提醒道:“每一排的柜子上都有標注。”
曾萬福這才注意到木柜上方寫有長留與短留,以及案件的分類,還有已破之案,與未破之案。
曾萬福回憶著李忱的交代,提燈在眾多書柜中尋找,“涉重大案件刑部、大理寺、御史臺皆做長留,長留…長留。”一直找到了最里面,也是整個刑獄檔案最陰暗的地方,里面塵封的,全部是三年以上的長留檔案。
緊接著,曾萬福又找到了命案一欄與未破之案,因為犯者原為官身,依照李忱交代的,很快他就找到了一個書柜,每里面的檔案,一卷都用布包裹起,側緣還垂吊著標注牌。
曾萬福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拿起吊牌,隨后放下,復又拿起,如此反復尋找了幾刻鐘,他已是慌的汗流浹背,生怕有人入內將他識破。
忽然,一個黑影跳到書柜上面,曾萬福猛的抬頭,便見兩個綠光。
“喵~”
他嚇得差點打翻了燈籠,還好黑影發出了叫聲,這才提醒他只是只貓而已,一般的檔案庫中都會養貓來防止老鼠出沒損壞書籍。
他松了口氣,繼續翻找,“去去去。”終于在一個單獨的柜子里找到了一絲線索,就在最底層。
吊牌上寫著廢太子恒某逆案,他將燈籠放好,環顧左右仍是陰暗一片后將竹簡取出,上面記載的東西并不多,“太子恒一案,竟是以殘害手足,謀逆之罪定論。”隨后他又翻了旁邊幾本冊子。
“名冊…”連翻了幾本發現都不是,此時已離他進來已經快過去了一個時辰,刑部的檔案庫實在太大,光是找尋分類他就用了半個時辰,呆的越久,他便越害怕,心中也越急切,“到底在哪兒啊,雍王該不會是忽悠我的吧,哪有什么…”
就在曾萬福喪氣之時,他忽然翻出一張搜捕令,就加在在東宮名冊中,“開皇二十七年夏,東宮太子仆劉邵,通獄出逃,圣令緝捕,繪劉邵像…”
“畫像,畫像…”這是曾萬福此行的目的,便急切的繼續往下翻尋,翻找之余,他怕出破綻,遂將那些翻亂的冊子小心放回原處。
“既然這件案被獨自存在一處,那么畫像也應該在才對。”可是他翻找了許久,卻始終沒有找到畫像,曾萬福蹲在柜子前,猛的錘了自己兩下,“挨千刀的,這鐵定不會是什么好事,否則雍王怎會專門找你呢,曾萬福,叫你貪心,你也有今天。”
就在他沮喪著臉,轉身爬起時,卻在身后的柜子里發現了有切邊角的冊子,最后他在不起眼的一個竹筒中找到了許多張畫像。
“欽犯劉邵。”他從一眾畫像中找到了那個名字,曾萬福狂喜,“應該就是他了,太子仆,劉邵,不會錯了,不會錯了。”
他將圓領袍右肩上的扣子解開,掏出懷中藏著的紙筆,準備臨摹,隨后尋思著竹筒里裝著這么多張畫像,劉邵一個人就有好幾張,自己就算拿走一張應該也不礙事,況且這案子已經塵封了十余年了,于是他將準備好的紙筆又塞回了懷中,“大功告成。”
曾萬福將一切恢復到原狀,隨后提起燈籠離開,臨走時還不忘蕭炯的交代,拿出一份卷宗。
“怎找了這般久?”看門的主事走了進來。
曾萬福連忙彎腰,“小的是第一天隨阿郎到刑部來的。”
“不早說。”主事道。
“拿到了。”曾萬福拿出竹簡示意,隨后便與主事從檔案庫離開。
“尚書。”曾萬福將檔案交給蕭炯。
蕭炯也是一頭汗水,在他湊近時,低聲問道:“你怎去了如此久?”
曾萬福一臉的為難,“那庫中實在太大,小人第一次進入,找尋了半天。”
“找到了?”蕭炯又問道,“可別給我捅婁子,否則你與我都逃脫不了干系。”
“未曾找到,”曾萬福搖頭,又感激道:“恐是短留之案,已被銷毀,多謝尚書之恩。”
之后曾萬福在刑部呆了一會兒,直到蕭炯處理完手中的事務才一并出去。
為掩人耳目,蕭炯還特地將曾萬福送到了西市,事情辦成后,曾萬福又送了蕭炯一顆上好的真珠,這讓蕭炯十分的高興,自己什么也沒做就輕松獲得了兩顆堪稱貢品的寶珠,以及一幅價值連城的名家真跡。
曾萬福換了一身衣裳,帶上畫像馬不停蹄的趕往了波斯邸。
為了雍王的事,他這幾日可是推了好幾單生意,還下血本收買蕭炯。
噔噔噔——曾萬福邁著小步登上階梯,文喜見他來了,便將房門打開。
曾萬福跨入房內,叉手道:“小人曾萬福,見過雍王。”
“事兒辦妥了?”李忱問道。
“辦妥了,小人按雍王計,那蕭炯果然上當。”曾萬福笑瞇瞇的似邀功一般道。
“他只是貪心而已。”李忱道。
曾萬福隨后拿出懷中折疊的畫紙,雙手捧到李忱桌前,“小人在刑獄檔案中找了一個時辰才找到這張畫像。”
宣紙經過時間的沉淀已經泛黃,李忱將其打開,上面蓋有官印,還寫了賞金。
“是這個嗎?”曾萬福仰長脖子問道。
畫像上的人五官清秀,只是額頭上有一道一寸長的疤痕,東宮選官嚴格,應該是在任職之后留下的。
李忱沒有回話,而是將畫像記了下來,隨后扔進烹茶的火爐中。
“哎…”曾萬福被她的舉動驚嚇,本能的想抬手阻止,“大王,您這是?”他十分的不解。
“你知道偷盜官府檔案,是什么樣的罪嗎?”李忱抬頭問道。
只見李忱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眼神也變得十分陰暗,這讓曾萬福嚇了一大跳,連忙跪伏。
“你也看見了,寡人并不知道刑部有畫像,偷盜在你,今日之事,不要與任何人說起,包括枕邊人。”李忱喝著茶,神色輕松的警告道。
曾萬福是萬萬沒有想到,雍王指使自己偷盜刑部的檔案,花費了兩顆上等真珠與數十匹蜀錦,加上一副真跡才辦成此事,事成后雍王竟反過來咬自己一口,還以此相要挾,“小人雖無大志,卻也不傻,此等之事,關乎小人的身家性命,就算爛在肚里也斷然不會說出去的。”
“與聰明人打交道,寡人也不用多廢口舌。”雍王親自遞了一杯茶給曾萬福,“汝放心,將來雍王府的僚屬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多謝大王抬愛。”雖然知道雍王在給自己畫餅,但曾萬福仍然表現的十分感激,“但凡大王有所需,小人定為大王,鞠躬盡瘁。”
作者有話說:
蕭炯敢這樣做是有原因的,唐玄宗后期基本不理朝政,只要把高力士和幾個寵臣討好就行了,這個人有歷史原形,在任上,多行不法之事,且兵敗,卻仍然能升任。(前期巴結裴耀卿,后期李林甫。)
刑部為啥長留畫像,因為尚未緝拿歸案,像東宮官,相當于一個小朝廷,只要太子登基,僚屬基本都能加官進爵,所以東宮官并不是誰都可以做的。
至于刑部為什么秋冬忙,其實朝廷每年很多事都堆在后半年的,不光刑部,吏部的考績也同樣是。
刑部在隋唐的地位其實并不高,一般就是處理七品以下的低級官吏,職權幾乎都在大理寺了。
第28章 秋風賦(十四)
一日前
自長樂坊的事情發生后, 蘇荷便極少在萬年縣露面了。
長樂坊就在天子腳下,酒樓內的打斗自然也傳到了皇帝的耳中。
作為長安巡使的侍御史將這一情況匯報給了御史中丞溫冀,而溫冀為了討好陸善, 并沒有將這件事上奏給天子。
而同為街使的金吾衛將領的做法卻截然不同, 長樂坊的打斗傳到左金吾衛將軍馬麟的耳中,由于陸慶緒是官身, 官員涉事,馬麟便向皇帝匯報了此事。
由于皇帝終日于后妃在內宮作樂, 馬麟無法入內,只能在光順門外等候召見。
逢單日朝會,中書令稱病, 而不思政務的皇帝, 卻帶著張貴妃在太液池的蓬萊山賞荷。
初秋,荷花生長最旺盛之際, 尤其是早晨,花向陽而開,荷葉上盛滿了露珠, 風一吹便滴落進了池中, 驚得魚兒四處逃竄。
“大家。”馮力走進蓬萊山的涼亭, 叉手道:“左金吾衛將軍馬麟求見。”
“馬麟?”皇帝抬頭看了一眼馮力,“他來做什么?”
“馬將軍說有朝廷官員在長樂坊詬辱毆擊。”馮力道。
皇帝聽后, 毫不在意的罷了罷手, “這等事讓御史臺的御史去處理就行了。”
“將軍說他身為左街使,不能不報與大家。”馮力又道。
“為何?”皇帝感到不解。
“因為長樂坊的事不僅牽扯到了鴻臚卿陸慶緒, 還有一人, ”馮力抬頭, 看了一眼張貴妃的臉色, “雍王妃蘇荷。”
“嗯?”皇帝驚道,“九原太守蘇儀不是在九原郡嗎,他的女兒怎么會出現在長安?”
“或許是因為大家的賜婚,所以蘇娘子才來了長安。”馮力回道。
“將馬麟喚來。”皇帝揮手道。
“喏。”
不一會兒,馬麟便隨馮力進入蓬萊山,跪伏于帝前,“臣左金吾衛將軍馬麟叩見圣人,貴妃娘子。”
“起來吧。”皇帝抬手,問道:“長樂坊歐擊之事是怎么回事?”
“回圣人,”馬麟將一份街使交給他的記錄呈上,“時逢蘇家娘子于酒店二樓品酒,蘇家娘子少與鴻臚卿陸慶緒相識,陸慶緒得知娘子入京,尋至二樓,二人不知為何發生了口角,后開始歐擊,傷及酒客三人,損毀店家桌椅酒具無數,陸慶緒帶人尋釁,河東節度使陸善趕到后已照價賠償。”
皇帝摸了摸胡須,馬麟便又道:“陸慶緒身為朝廷官員,竟帶人馬欺負一個弱女子,若是縱容不加懲處,長此以往,恐會助長不良風氣,敗壞朝綱…”
“陸善既然已經賠償了店家,此事那蘇家娘子也未報官追究,卿又何必揪著不放。”皇帝十分淡然道。
“可是圣人,陸慶緒是…”
“好了好了。”皇帝再一次打斷馬麟的話,“吾知道卿執法嚴明,但此事連那蘇娘子都沒有說什么,卿又何必再生是非呢,說不定是二人曾經的糾紛。”
“圣人,那蘇娘子正是九原太守之女。”馬麟又道,“陸慶緒既然相識,必然也知道她的身份,身為官員與宗室外命婦在酒樓內公然動手,這有損皇家顏面有損圣人…”
“馬將軍,”張貴妃道,“禮部還未造冊,婚禮也還沒有舉行,怎么能說蘇家娘子是外命婦呢。”
“可是…”
“好了,”皇帝罷了罷手,“馬卿公忠體國,朕心甚慰,此事朕自有主張,卿不必再言了。”
就算聽到事情的全部經過,皇帝也絲毫沒有懲處之意,馬麟幾番勸諫無果,無奈的叉手道:“喏。”
“臣告退。”馬麟走后,皇帝便將手上的薄冊丟進了香爐里,同時感嘆道:“怪不得太子會挑她做雍王妃。”
“這世間能與陸小將軍交手還不拜下風的女子,可不多見。”張貴妃一邊喂魚一邊說道。
經張貴妃言,皇帝對蘇荷越發的好奇,“吾也想看看,這個蘇娘子,究竟是何許人也。”于是對馮力吩咐道:“你去派人打聽蘇儀之女在京的住處,明日召入宮中,朕要見她。”
“喏。”馮力叉手道——
由于九原太守蘇儀在長安并沒有宅邸,故而內侍省的宦官苦尋了許久才打聽到蘇荷落腳的地方。
派去接蘇荷入宮的人是內侍章韜光,入宮的前一夜還特意叮囑蘇荷,圣人召見,要在宅中靜候。
天子召見,蘇荷也不敢違抗,只得跟隨章韜入了宮。
朱雀大街上,章韜光的隊伍正好與靜安坊出來的馬車擦過,由于是便服,章韜光沒有認出來是雍王的車架。
文喜見到后,便騎馬靠近車窗,俯下身提醒著李忱,“郎君,是圣人身邊的內侍章韜光。”
李忱掀開車簾往外探了一眼,只見章韜光穿著緋色的公服騎在馬上,身后還跟著一輛馬車與十幾名護衛禁軍。
李忱見他們是從萬年縣來的,便思索道:“昨日長樂坊的事必然傳到了圣人的耳中。”
“郎君是說馬車上的人是蘇娘子么?”文喜問道。
“極有可能。”李忱點頭道。
“圣人為何突然召見蘇娘子?”文喜一想到張貴妃的事,不免替蘇荷擔憂了起來。
“走吧。”李忱似不要緊一般,放下車簾道。
“郎君就不擔心么?”文喜問道。
“因為沒有見過,所以圣人才會好奇召見,圣人喜歡的是張氏那種柔弱又懂得討人歡心的女子。”李忱道。
“可以蘇娘子的性子,若入了宮…”
“再怎么樣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李忱又道,隨后嘆了口氣,“皇帝多疑,召見蘇娘子我并不知情,我若是后腳跟著入宮,必會引來猜忌,況且,以她的性子,越是膽大直白,皇帝便越放心,越是沒有心機,她便越安全。”她撩了撩腿上遮蓋的袍子,“說不定,她還會替我,將我前去朔方的事先行講出來,省去了日后皇帝起疑心調查的麻煩。”
“還是郎君思慮的周全。”文喜道——
——大明宮——
章韜光帶領的人馬走在朱雀大街東第三街的啟夏門街中。
在靠近左側皇城與太極宮的一段路上,蘇荷掀開了車簾。
巍峨的城墻隔絕了皇城內外,皇城東的景風門與延禧門都有全副武裝的禁軍把守。
太極宮的最東邊是太子李怏居住的東宮,蘇荷呆呆的望著那堵城墻,一扇門也沒有,她覺得十分壓抑。
很快他們就到了大明宮前,章韜光示出金符,建福門的禁軍勘驗后放行。
馬車駛入大明宮內,最后在一道宮門前停下,“再往里走,就只有宰相可以乘馬入內了。”章韜光與她解釋道。
隨后便上前伸出手背,蘇荷下車,但沒有撐章韜光的手。
“要走多久?”蘇荷問道。
章韜光收回手,“圣人在內廷,百丈之遠,蘇娘子請隨小人來。”
蘇荷跟著章韜光走在宮城的夾道間,期間與不少不同服色的官員擦過,有一些文官傲慢,還有一些則對章韜光十分恭敬,也有人向他打聽蘇荷。
在得知蘇荷是日后的雍王妃時,他們眼里都閃現著不一樣的神色,有驚訝,也有恭敬。
“見過崔相。”面對紫袍時,章韜光也十分恭敬的行禮。
遠遠的,崔裕朝蘇荷看了一眼,什么也沒有說便徑直走了,“蘇娘子,剛才可瞧見了。”章韜光提醒道,“適才那人是吏部尚書,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等同宰相,亦是雍王的親舅。”
蘇荷回頭看了一眼,那一臉正氣之人的背影,“崔相公是雍王的舅父嗎?”
“您不知道嗎?”章韜光有些詫異。
蘇荷有些生氣,“我又不認識雍王,她也沒告訴我,我怎么會知道。”
蘇荷的話把章韜光嗆了一頓,章韜光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小人倒是忘了,蘇娘子是從九原郡來的。”
“雍王應該算是諸王中性情最好的一位了。”章韜光又道,“和當年的貴妃娘子一樣。”
蘇荷覺得這個宦官有些啰嗦,不過好像對雍王十分關照,“中貴人說的貴妃娘子,是崔貴妃嗎?”
章韜光點頭,隨后壓低聲音,“圣人至不惑時,性情不定,皆是貴妃娘子照拂與勸導,內廷上下,幾乎都曾受過娘子的恩惠。”
經章韜光一說,蘇荷倒是對李忱的生母有了些興趣。
穿過一道道的宮門與廊道,終于進入光順門,“這里便是后妃居住的內廷。”
章韜光帶著蘇荷抵達承歡殿,守在殿門外的馮力見到后便朝他們走了下來。
章韜光旋即小聲提醒蘇荷,“來人是內侍省內侍監、驃騎大將軍馮力。”
這個在大唐甚至比宰相還響亮的名字,蘇荷自然聽過。
“宗室諸王皆喚馮監為阿翁。”章韜光再次提醒道。
她原以為會是不好相處之人,但等馮力走近后,卻是一臉的慈祥,沒有傳聞中大奸大惡之相,“是蘇娘子嗎?”馮力問道。
蘇荷向其行禮,“蘇荷見過阿翁。”
面對日后的雍王妃如此稱呼自己,馮力心中十分開心,“不愧是太子殿下替十三大王挑選的元妃,端莊有禮,還是將門之后。”
朝中一些奸佞因賄賂他而得到了高官,若不是近在天子身前,蘇荷實在難以將這些聯系在一起,“蘇荷初來宮中,不懂禮節,望阿翁提點。”
馮力笑瞇著眼,“大家與貴妃娘子就在殿內,蘇娘子請稍等,待老奴先去通稟一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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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時已有店產生,因此酒店之名,非現代才有。
以便理清順序,這章開頭前部分是繼上章的前一天所發生的,曾萬福入刑部與蘇荷入宮是在同一天,所以蘇荷入宮面圣與去西市等曾萬福結果的李忱恰好相遇了。
第29章 秋風賦(十五)
——承歡殿——
皇帝擅樂, 貴妃善舞,殿內常有樂聲傳出,皇帝彈著琵琶, 滿眼都是大殿中央翩翩起舞的張氏。
張貴妃停下, 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后坐到了皇帝身邊,“這霓裳羽衣舞的編排真是巧奪天工, 三郎是如何想出來的呢?”
皇帝先是楞了一會兒,隨后笑著道:“觀教坊舞樂時, 有感而發。”
“大家。”馮力入內叉手,“蘇娘子到了。”
皇帝遂揮手,“宣她進來。”
蘇荷在承歡殿的殿庭等候時, 看到了許多名貴的花木, 以各色秋菊最為盛。
她看著庭院中如此多的菊花,不免疑惑, “這是張貴妃居住的寢殿?”
章韜光點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這是謫仙人李供奉所作,時逢圣人帶著娘子在沉香亭前賞牡丹, 此詩一出, 世人便以為娘子喜愛牡丹。”
“所以張貴妃最愛的其實是菊?”蘇荷問道。
章韜光點頭,皇帝搶奪吳王之妻張氏時, 震驚朝野, 整個大唐無人不曉, 蘇荷也早有耳聞。
沒過多久, 馮力便又走出,“蘇娘子,圣人宣您入殿。”
隨后他又壓低聲音耐心的教導蘇荷禮儀,“初見圣人,當行稽首禮,圣人若未讓你起身,便不要動,雙目只能看著腳下,不能直視圣人。”
蘇荷覺得繁瑣,卻也不敢不記,畢竟自己即將面見的,是大唐帝國的最高統治者,法自君出,他的一言可輕易定人生死。
她跟隨著馮力小心翼翼的邁入承歡殿大殿,皇帝與張貴妃倚座著在交談什么,聽到聲音后二人便面向殿門,他們對這位宗室將來的新婦也十分好奇。
第一次面圣的蘇荷,再沒了之前在宮外的那種自然,她的心里緊張極了,好在馮力于一旁寬慰,“私下時,圣人與貴妃待人寬和,娘子就當是面見君舅與君姑,無需緊張。”
到一定距離后,馮力止步,蘇荷呼了一口氣,按馮力所教,雙手交合,拱手至地跪伏,額頭枕于交合的手背上,“九原太守蘇儀之女蘇荷,叩見圣人,貴妃娘子,福佑大唐,永葆榮昌。”
皇帝看著跪伏于殿內的蘇荷,“起身吧。”
“謝圣人。”即便是起身,蘇荷也謹遵著馮力的提醒。
皇帝打量了蘇荷一眼,心里不知在嘀咕什么,也許是因為心里的過意不去,他并沒有為難蘇荷,反而略顯和善,“蘇氏,抬起頭來,你不必如此拘謹,吾是大唐的圣人,同時也雍王的父親,是你日后的君舅。”
蘇荷這才抬頭,僅是皇帝搶奪新婦這一點就讓她有所厭惡,更何況是在朝政上的昏庸之舉。
皇帝穿著一身黃色的窄袖圓領袍,幞頭下露出的鬢發已是銀白,盡管如此,他的精氣神依舊極好,六十多歲的人,若四五十一般,容貌上,李忱與他有些相似,但才情與為人卻比他更勝一籌。
蘇氏抬起頭后,皇帝再次打量了一番,容貌上與自己所想象的有些出入,但儀態還算端莊,并不是坊間傳的那般絲毫不懂規矩。
張貴妃看著蘇荷,笑瞇著眼夸贊道:“不愧是太子看中的新婦人選,大家,妾瞧著蘇氏,當是個好生養的女子。”
蘇荷將目光挪到張貴妃身上,一身齊胸襦裙,衣衫未能遮蓋的地方,肌膚勝雪,體態豐腴,舉手投足之間,韻味十足,莫說是老皇帝把持不住,就是女子看了,也能被勾了魂去。
不過,蘇荷對她的話很不爽,且表面看著,她與皇帝的感情似乎極好,“天家挑選良家子,難道看重的僅是生養?”
“當然不是。”張貴妃又道,“天家規矩森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隨便進來的,若沒有好的出身與出眾的能力,又怎能起到表率作用。”
張氏出身名門,似在諷刺什么,“好的出身與出眾的能力不能代表品格。”蘇荷反駁道,“若是無德也能作表率,這天下風氣遲早會敗壞。”
“宮中有如此多學士與助教,有些東西,是可以約束的。”張貴妃繼續說道。
“用各種方法所約束出來的東西,最終只是徒有其表罷了。”蘇荷也不甘示弱。
兩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第一次見面就針鋒相對,連皇帝也是一驚,“好了。”
“三郎…”張貴妃與蘇荷都閉了嘴。
這一次,皇帝卻意外的沒有袒護張貴妃,他看出來了蘇荷的與眾不同,同時也明白了太子對手足的呵護之情,“吾聽說,你在長樂坊打贏了河東節度使陸善家的二郎?”
蘇荷叉手回道:“臣只是僥幸,陸郎君沒有出全力。”
皇帝摸著花白的胡須,“陸家的二郎可是天生神力,你能與他過招,足見身手不凡,你讓吾想起了□□皇帝時的平陽昭公主。”
“臣是鄉野之人,豈敢與平陽昭公主相比。”蘇荷道。
“太子巡游朔方,一回到京城便向吾提及了你。”皇帝道,“宗室外命婦,別于普通人家,汝可吃得此番苦?”
皇帝的話更像是試探,若按常理,沒有人敢當著皇帝的面拒絕。
“大家,蘇娘子是將門之后,肯勤學武藝之人,豈能吃不了苦呢。”張貴妃于一旁說道,“況且京中世家女子,想嫁入雍王府的數不勝數,能成為雍王元妃,也是蘇家的福分了。”
蘇荷微微皺眉,叉手道:“回圣人,臣斗膽,臣聞詔命才遠赴京城,在此之前,臣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嫁進天家,因此,在聽到賜婚后,臣的內心是抗拒的,臣自幼野慣了,若是突然多出許多束縛的規矩與禮儀,臣定然無法適應。”
“所以汝來到京城是想退婚?”皇帝問道。
蘇荷點頭,“臣自幼喪母,是父兄一手拉扯大的,臣不想日后因為臣的魯莽不知禮而害了父兄。”
“直到臣在京城遇到了故人。”蘇荷小心翼翼的抬起頭。
“故人?”皇帝疑惑道,“何人?”
“圣人的十三子,雍王李忱。”蘇荷回道,“雍王性情安寧,白龍魚服至朔方巡游,恰與臣相遇。”
之后蘇荷便將李忱在朔方破案的經過如數說了出來,并在御前連連夸贊。
“這樣一位干凈的美少年,臣只覺得天妒英才,抵達長安之后,臣才發現天下竟然有這般湊巧之事。”蘇荷道,“既然是上天注定的姻緣,那么試一試,又有何妨呢。”
皇帝聽到的是兒子斷案的神武與聰慧,但張貴妃卻從蘇荷的言語里聽到了一絲愛慕之情。
“十三郎…”聽到蘇荷的夸贊后,皇帝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很是傷感道:“是吾最聰慧的孩子,可惜天不佑我李家。”
“就算是無法行走,也并不能代表什么。”蘇荷又道,“被光芒籠罩的人,無論走到哪兒,她仍能夠發光。”
這樣直率的話,皇帝似乎有十幾年沒有聽到過了,他睜著老眼想了許久,“貴妃,你與馮力先行出去吧,吾有話要單獨與蘇氏說。”
“喏。”馮力叉手。
張貴妃則是看了一眼皇帝與以往不同的神色,旋即又看著蘇荷,向皇帝行禮道:“是。”
皇帝的舉動,讓其余三人都很詫異,尤其是張貴妃。
不知過了多久,蘇荷才從承歡殿謝恩出來,沒有人知道皇帝與她說了什么,但她出來時,神情很是放松,就像解脫了一般。
馮力被皇帝喚入殿,殿外就只剩出來的蘇荷與張貴妃。
她看著蘇荷,開口問道:“你喜歡雍王?”
蘇荷在空曠的宮城夾道間止步,二人相對,“雍王是妾今后要嫁的夫君,妾難道不可以喜歡嗎?”
張貴妃挑起眉頭,“這還沒成婚呢,便開始以王妃自詡了?”
“妾出來時,貴妃娘子不問圣人,卻問我雍王之事。”蘇荷對張貴妃怪異的舉動以及適才的辯論與諷刺起了疑心,直覺告訴她,張貴妃與雍王之間似乎存在什么,“娘子身在宮中,卻心系旁人,這恐怕不妥吧?”她提醒張貴妃,也是在宣示。
“我倒是不曾想到,一個武人,也有如此心機。”張貴妃又道。
“心機?”蘇荷笑了笑,“我對這大內還有王府根本沒有興趣,我在意的,只是我在意的那個人而已,與她是不是雍王,又有什么關系。”
“真正有心機的,是娘子您吧。”蘇荷又道,“我不想知道你的過去,但你如今既然陪伴在君側,便有一份為天下蒼生的責任,人的美丑,在心不在皮,國亂與你無益,否則你只會淪為妲己與褒姒一般的人物。”
“你跟李忱,還真是夫唱婦隨。”張貴妃的語氣越發尖銳,她很是不屑的瞪著蘇荷,“未經她人之苦,你何來臉面說教?”
蘇荷忽然覺得張貴妃有些可憐,“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公。”
“不公?”張貴妃苦笑了笑,她一步一步逼近,紅著眼顫道:“我是被他搶來的,你跟我說責任,我顧天下人時,天下人可顧我?”
“我不從時,他可顧我?”張貴妃繼續問道,“他既不顧我,我又何顧他的江山,就算亂了,亡了,與我又何干,我的存在,只是讓他昏庸無道的本性暴露,他于我而言,只是一個強盜,又怎配世人稱頌。”
承歡殿內,在蘇荷離去后,皇帝高興的喚來馮力,“讓禮部先行造出親王妃的冊、寶。”
馮力便于一旁叉手笑道:“大家如此,說明已經是認可了這位新婦子。”
“蘇氏性子直爽,沒有心計,也能夠掌握分寸,是個敢愛敢恨之人,這樣的人嫁進雍王府再合適不過了。”皇帝摸著胡須滿意道。
作者有話說:
從雍王府的構造上,蘇荷是察覺了皇帝的用心的,所以才在面圣的時候說了一些直白但與雍王有關的話。性子雖然直,但不代表不聰明,有時候反而聰明的人會被聰明誤。
站在個人的角度上,覺得楊貴妃可憐也不可憐,我始終認為,他是被搶入宮的,沒有人能夠譴責她沒有去規勸君王,因為她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這非常不公平。
皇帝握有最高權力,絕不可能因為一個女人而亡國。
第30章 秋風賦(十六)
因蘇荷所居之地在長安縣南, 離大明宮十分遠,皇帝特賞賜了蘇荷一匹御馬,并許她出入宮之權, 后又制授其父九原太守蘇儀通議大夫。
這在諸王妃當中, 無疑是十分特殊的存在,就連太子妃衛氏冊立時都不曾享有如此殊榮。
御馬上用的是金鞍, 馬鬃也精心修剪成了五縷堞垛,民間稱為五花馬, 以示地位尊貴。
城門郎見狀,親自上前為她牽馬送其出宮,“還從未見過圣人, 賞賜御馬給外命婦的, 王妃可是開了當朝的先例。”
“王妃…”蘇荷握著韁繩,“我與雍王還不曾成婚呢。”
“圣人已下制命, 如今朝中,誰人不知蘇娘子就是雍王妃。”城門郎又道。
出宮的途中,蘇荷又遇到了因事再次入宮的同平章事崔裕, 這次, 崔裕沒有同其他人一樣略過蘇荷, 而是見到蘇荷后主動從馬背上下來。
城門郎遂叉手行禮,“見過崔相。”并提醒蘇荷, “王妃, 他就是同平章事崔裕,雍王的舅父。”
見過一次后, 蘇荷當然知道眼前出現的紫袍就是崔裕, 只是適才匆匆略過, 未能看得清楚, 如今近距離接觸,她才看清崔裕的容顏。
五官俊朗,一身浩然正氣的崔裕,即使已過不惑之年,卻仍然氣宇不凡,從崔裕與李忱的面貌上來看,不難想象當年的崔貴妃又是何等絕色。
“蘇荷見過相公。”蘇荷十分禮貌的福身道。
崔裕看著蘇荷,眼里并沒有文人的清高,他在打量,也是在替李忱考量,“崔某信得過十三的眼光。”
城門郎與一眾禁軍知趣的退回了城樓下,蘇荷看著崔裕,“她與您說了嗎?”
崔裕點頭,“你既然與他是在朔方相識,必然也了解了他的為人,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他的過往,但十三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知道。”蘇荷低下頭。
“貴妃病逝后,宮中逐漸流傳皇十三子失寵,圣人那樣做,有圣人的用意。”崔裕又道。
“我看得出來,圣人是在意她的。”蘇荷道。
“世人都可以不理解他,但你不能,”崔裕看著蘇荷道,“你是他的妻子,也是日后,唯一與他攜手并進之人,即便他并非健全之身,但他仍是你的夫。”
“人人都知道十三郎不是健全之身,可在蘇荷看來,她的身上,從未有缺陷,在蘇荷眼中,也是無可替代的存在。”蘇荷回道,“一個人的完美與否,并不在于表象所呈現出來,眼睛可以看到的那樣,人最重要的,是心。”
蘇荷的見解獨到,與京中那些世家女子完全不同,崔裕的眼里逐漸露出了欣賞之姿,“我希望你們能夠好好經營,也希望你能夠好好照顧他,作為舅父,我由衷的祝福你們。”
“蘇荷會的。”
“崔某還有些政事要入宮,”崔裕上馬,“崔家在崇仁坊,你是外命婦,可常來家中走動,崔某無福,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即將及笄,她生性活潑,想來應該會喜歡你的。”
“駕。”崔裕上馬入了宮,“崇仁坊…”蘇荷便也躍上馬背離開了大明宮。
崔裕的話很平和,沒有因為身居相位而故弄清高,更像是長輩之間的談話,處處充滿了對李忱的關懷,也讓她確定了之后將要走的路。
蘇荷騎馬逐漸遠離宮城后,她的心里仍在思考適才在大明宮內,張貴妃那番毫不遮掩的話。
那些話一直盤旋在她的腦海中,久久不能忘懷。
“所有人都覺得我被萬丈光芒籠罩著,我得到了圣人所有的愛與偏心,妃嬪妒忌我,朝臣討好我,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是否開心,是否真的愿意,是否是我所想要的,就連我的至親,也都只是教導我順從,將我當做獲取權力的工具而已。”
“可笑的是那些詩人以此做文章,可他們又懂什么呢?”張貴妃冷笑,“他們不過也是借我來宣揚自己才華的偽君子而已。”
蘇荷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即便她想幫助張氏脫離苦海,可終究無能為力,皇權之下,她顯得過于渺小。
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明宮,那么的輝煌壯麗,那么的耀眼,她能做好的,僅僅是自己,“的確是一座精致的牢籠,但不是所有人都甘愿做困獸的。”
蘇荷來到長安縣,五花馬在西市尤為耀眼,尤其是馬背上坐著的還是女子,有人猜測是張貴妃的姊妹,還有人以為是公主,總之無人敢靠近與攔路。
作為地位與身份象征的御馬,朝廷官員以此賞賜為榮,人人都想得到,但蘇荷卻覺得這馬性子太過溫順,且嬌生慣養,失去了烈性,并不適合戰場上的廝殺。
蘇荷摸了摸馬的脖子,喃喃自語道:“如此溫順的馬,給她當坐騎,倒是挺好。”
她在波斯邸前停下,一來二往,蘇荷也認識了開設波斯邸的商人,有時,那波斯商人還會教蘇荷說波斯語。
“我舅父可在?”蘇荷問道。
“在的。”波斯邸內的仆從回道,他驚訝的看著蘇荷的坐騎。
蘇荷跳下馬,“替我看好這馬,莫要弄丟了。”
看著馬尾上的印花,仆從直冒冷汗,“娘子可莫要說笑了,這是御馬,整個長安城也找不出來幾匹,偷盜御馬,可是殺頭之罪…您…”
“我像是偷雞摸狗的人嗎?這是圣人賞賜的馬。”蘇荷這才明白,他是把自己當做偷馬的賊了,于是連忙解釋道。
“天吶,圣人居然給您賞賜了御馬…”仆從大為震驚,隨后想到她的身份,便老老實實牽住馬,“娘子放心,小人鐵定給您牽好了。”
好巧不巧,蘇荷剛入內,就碰到了樓上下來曾萬福,還有李忱,曾萬福推著李忱出來。
“舅父?”蘇荷看著李忱,言語淡漠的問道:“你怎么會在這兒?”
“七娘,你這孩子,怎么跟雍王說話的。”蘇荷的語氣嚇得曾萬福一顫,連忙訓道。
“你先走吧,我跟蘇娘子有話要單獨說。”李忱道。
雍王的話,曾萬福不敢不從,于是叉手應道:“喏。”
文喜同他一起離開,李忱自顧自的推著輪車進入了一間茶室。
蘇荷緊跟其后,追問道:“你為什么會跟我舅父在一塊兒?”
“你舅父在長安經商多年,我托他辦點事。”李忱回道。
“你貴為皇子,有什么事是需要一個商人幫忙的?”蘇荷繼續追問,但看到李忱的眼神時,她瞬間明白了,“那樁案子?”
“是。”李忱回道,“但我并非是想拉你舅父入局,而是你舅父已身在這盤棋局之中,他攀附之人,是左相一派。”
蘇荷攥著衣緣,“舅父是貪心之人,還想著要做官,這我知道。”她也清楚曾萬福游走在長安各大權貴之間,“與其讓他替朝中的奸佞做事,倒不如為你,也算是為大唐效力了,但我只有一個舅父。”
“我明白。”李忱點頭道,隨后又問,“圣人召你入宮了?”
“你怎么知道?”蘇荷疑惑的盯著李忱。
“兩個時辰前,我從靜安坊出來,在朱雀大街上看見了從西南方向駛來的車馬,領路的是圣人身側的內侍章韜光。”李忱回道,“長安縣以南很少有權貴居住,又是章韜光帶領的車馬,想來昨日長樂坊的打斗,圣人已經知曉了。”
“是,”蘇荷道,“圣人召我入宮,與我說了許多話,還賜了一匹御馬,我本來不想要…”
“你…”她看著李忱,欲言又止。
李忱見她如此,那雙透徹的眸子里也布滿了疑云,便猜到了她的想法,“我知道你想問什么。”
“你去大內,想必也見到了張貴妃。”李忱又道,“她與你說了什么吧。”
“你怎么知道?”蘇荷道,“你與她之間…”
李忱抬起頭,“我與她什么都沒有,”一口否定,“從前沒有,現在將來更不會有。”似向在保證與解釋什么。
蘇荷轉過身,“我才不想知道你跟她之間究竟有沒有呢,我只知道,她是個可憐人,或許,你們不該這么對她。”
“她原先就是我的阿嫂,偶然間在青龍寺遇見,但那時我才剛出宮,并不知情。”李忱說道,“她告訴我她被族人賣給了富人,我當時只是覺得她可憐。”
“但當我勸她逃離時,她卻又不肯。”李忱繼續說道,“后來我才知道,她要嫁的人是我的兄長,我與她初見的那個時候,敕牒就已經下了。”
蘇荷找了一張胡椅坐了下來,她饒有興趣的看著蘇荷,“我猜,她不肯逃,是因為你吧,究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還是你因為身份不敢接納?”
“畢竟,張貴妃的容貌恐怕在整個長安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蘇荷又道,“誰看了,不喜歡呢。”
“張貴妃的確生的好看,但有些東西無法強求。”李忱回道,“對于不喜歡的人和事,就算再美再好,也無法喜歡上。”
“無法強求是對于女人,對于地位低下的人而言。”蘇荷又道,“這些話你們李姓之人,沒有資格說出。”
無論是張貴妃還是蘇荷自己,都是被強求而來,而這樣的事,在長安城還有許多。
“不過張貴妃明知道自己有婚約在身,卻還要隱藏身份接近其他男子…”蘇荷語頓,“我也不認可她的做法。”
“我能感覺,她對我很是鄙夷,在見到第一眼時,她就在審視我,就像是在做比較,后來,我與她交談,忽然覺得她心中的執念極深,愛和恨已經占據了她的全部,或許她對你,只是因為沒有得到的不甘心而已。”蘇荷又道,“所以我覺得她可憐,但并不值得同情。”
她旋即邁步走向李忱,低頭看著她,俯下身小聲道:“不過,你當初要是沒有半點回應,她又何來的執念呢?”
“我當初…”李忱很想解釋,隨后垂下手無力的嘆了一口氣,“是,不管是執念還是怨念,都與我脫不開關系。”
聽到這兒,蘇荷挑起了眉頭,她直起腰身,眼里滿是復雜,不知在思索什么。
李忱旋即又抬頭,“你知道,圣人為什么會如此喜愛她嗎?”
作者有話說:
五花馬,千金裘,五花馬指的是將馬鬃扎成五個辮子的馬,不是所有馬都能扎,要根據身份地位。
我覺得楊貴妃作為舊時代的女性,很可憐,以她為題的詩很多,幾乎與唐玄宗離不開。
那些詩人大多為男性,是舊時代男尊女卑的得益者,幾乎沒有人會真正的去為楊貴妃思考,不可能換位思考,也無法感同身受,這也就是我喜歡李清照以及十大才女的原因。
第二卷秋風詞,章名為秋風賦,原因是因為會有幾個較大的事件發生,有多事之秋的意思在。
第31章 秋風賦(十七)
蘇荷愣住,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張貴妃的容貌,隨后又想起了刑部尚書崔裕。
李忱的相貌更偏向皇帝,但崔貴妃與吏部尚書崔裕是一母同胞, 樣貌上應會有相似之處, 若將李忱與崔裕聯系起來,不難推斷崔貴妃的容貌。
“難道說, 張貴妃長得像你的母親?”蘇荷反問道。
李忱點頭,“這么多年過去, 母親的模樣在我腦海中早已經模糊,即便對著畫像,我仍然無法全部憶起, 見到張氏時, 我覺得那張面孔很熟悉。”
“應該只是容貌相似,天下沒有完全一樣之人, 就算孿生也會有所區別,更何況是毫無血緣之人。”蘇荷說到此,不禁皺緊了眉頭, “就因為她與崔貴妃的長得相似, 圣人便不管她是否是自己兒子的妻子, 強行擄掠,那她知道嗎, 圣人只是將她當做崔貴妃的替代品。”
李忱搖頭, 蘇荷便又冷笑了一聲,似更加同情張氏, “我不覺得圣人是因為愛崔貴妃才如此。”
“崔貴妃故去多年, 這期間, 送進宮的良家子從未間斷, 圣人寵信的人不斷變換,只不過,崔貴妃折逝在了最好的年華,也是圣人最依賴的時候。”
“這樣的愛,也未免太廉價了。”
“帝王家的愛,本就帶著私心與利益還有欲望。”李忱嘆道。
蘇荷盯著李忱,使她感到渾身不自在,遂啟齒問道:“七娘為何盯著我看?”
“我很想知道,雍王李代桃僵,可有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蘇荷好奇的問道。
“不曾,”李忱回道,“母兄之仇尚未得報,豈敢思兒女情長。”
“倒也是。”蘇荷又道,“在雍王的心里,自始至終都只有那樁案子最為重要。”
李忱覺得這話聽著有些怪異,但她又說不出是哪種感覺,“七娘,我…”
“難道不是嗎?”蘇荷問道。
李忱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蘇荷也沒有追問,她推開窗子,才發現,適才還晴朗的天空,一下陰暗了許多,整個長安城都被一片風吹來的烏云所籠罩著,這是暴風雨的前兆,她看著屋外的馬棚,御馬就在馬棚內埋頭吃草。
而李忱的視線,卻一直在她的身上,“圣人為何會賜你御馬?”
“雍王覺得呢?”蘇荷反問。
李忱陷入了沉默,“我將你去朔方,除了秦娘子以外的事,都告訴了圣人,圣人大概覺得我性子直爽,沒想心機,對于你,也是最好的選擇吧。”蘇荷說道,“旁人都不明白,他向我施恩,為的卻是你。”
“不管怎么樣,我都無法原諒他利用我母兄之死來鏟除東宮的威脅。”李忱緊攥著衣角,“他既然輕信了大理寺卿之言,不肯徹查,便也逃脫不了嫌疑,縱然非主犯,也是幫兇。”
蘇荷被她的話嚇到了,也是第一次,她會突然緊張一個外人,“你瘋了?”她環顧四周,發現無人后,回頭走向李忱,一把揪住李忱的衣襟,“你就算查出來了又怎么樣,他是皇帝。”隨后才感覺自己失態,便松了手,又連忙與之解釋道:“我可不想讓蘇家跟著你卷進這樣的是非當中,我雖不愿無罪之人蒙塵,可也深知與皇權爭奪的下場,這個盛世死了多少人,太子,皇子,宰相,這些站在最頂端的人,全都未能幸免,而我們蘇家,只不過是小門小戶罷了。”
“我有我的方法,不會連累到你們。”李忱道。
蘇荷低頭看著固執的李忱,心中的十分生氣,“你怎么能夠確定不會牽連到我呢?”
轟!
天空一聲巨響,將蘇荷嚇了一跳,她來到長安多日,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悶雷,“不是說關中少雨,這雷怎的還如此之大。”
李忱看著屋外陰沉的天氣,像有大事要發生一般,令人不安,“好好的天,怎么說變就變了。”
隨后聽得屋外一陣嘈雜聲響起,蘇荷推著李忱走出屋子,來到波斯邸的階前,只見西市的攤販忙著收攤,而街道上不斷有車馬朝一個方向駛去,還有北衙的禁軍,看樣子是往長安城的城門處趕。
“這是發生了什么?”蘇荷不明白,看向李忱。
“應該是圣人從大明宮出來了,所以才會加派城門的防守。”李忱回道。
“那這些官員呢?”蘇荷又問道,“他們可是往城內跑的。”
李忱也在思索,究竟是什么事能夠鬧出這樣大的動靜,“行宮有夾道,禁軍出動,便說明并非是去往興慶宮之路…”李忱忽然眉頭一皺。
文喜火急火燎地趕回波斯邸,神色十分緊張,他跳下馬向李忱匯報道:“郎君,右相病危,圣人已前往修政坊了。”
李忱看著長安城的上空,烏云壓頂,眼里充滿了無力,嘆道:“長安,真的要變天了。”
“右相?”蘇荷一直隨父在邊鎮,不聞朝政之事。
“中書令章壽。”李忱回道,“他是輔佐圣人開創盛世的最后一位能臣,這些年,他強撐著病體也沒能挽回,這盛世,早在開皇末年就已經名存實亡了。”——
——修政坊·始興開國伯章壽宅——
皇帝雖多次對中書令章壽動了殺心,然聽到他病危時,心中一下便陷入了復雜的情感中,這是輔佐他開創盛世最后一位賢相了,遂派太醫署的令、丞前往診治,又令人備車架調遣親衛趕往修政坊。
張貴妃本也想同皇帝出宮,但卻遭到了皇帝的拒絕,他深知章壽十分厭惡皇帝寵信內宮。
身為宰相,章壽一生清貧,北邊的地價實在太過昂貴,便一直居住在修政坊的舊宅中,而修政坊在曲池邊,位于長安城萬年縣的東南隅,離宮城足足有十幾里遠。
皇帝害怕見不到章壽最后一面,便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怎走了如此久還不到?”
馮力站在車架旁,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大家,右相宅在修政坊,隔著大明宮整整一條長街呢。”
車架終于抵達修政坊,但因坊內的小十字巷實在太窄,皇帝不得已只能下車步行,當進入章宅時,皇帝很是心酸,“章公乃一代賢相,怎么能夠住在這種地方呢?”
長子章拯率眾迎接,“圣人萬年。”
“你父親如何了?”皇帝急問道。
章拯一邊擦淚一邊搖頭,“太醫令說阿爺熬不過今夜了。”
“怎么會這樣?”皇帝震驚,“前幾日他不是還好好的嗎。”
“阿爺早些年就因為操勞而累壞了身子,這兩年病情更是反復,上個月從朝堂回來后就大病了一場,還沒等身子骨恢復,便又去了朝中忙碌,昨日回家,因在庭院摔了一跤…”章拯旋即嚎啕大哭。
皇帝趕往章壽屋舍,小院里跪著許多人,當章壽病危的消息傳出時,許多朝中故交都冒著被彈劾的風險來到章宅探望。
章拯將屋內父親的妻妾喚走,給皇帝搬來一張方凳,“阿爺,圣人來看您了。”提醒一聲后便弓腰叉手從屋中退下。
“章公。”皇帝坐在凳子上微微俯身呼喚。
章壽聽到呼喚后,吃力的睜開眼睛,他喘著氣,身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圣人恕罪…”
皇帝輕輕按著章壽,不讓他起身行禮,“章公不必如此多禮。”光是看著,都替這位飽受病痛折磨的老人感到痛苦,皇帝很是心酸,“吾一定會聘請天下的名醫為你診治。”
章壽卻搖頭,“臣…命數已盡,圣人不用…再大費周章…當把重心,放于國事上才是。”
皇帝挑起眉頭,“可是,大唐不能沒有中書令,朕也不能沒有賢相你。”
章壽繼續搖頭,“望圣人…恕罪。”
見章壽的面容越發痛苦,皇帝再不敢多問了,于是拋開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直言問道:“朕這次來,是想問問章公,朝中誰能接替中書令右相之職。”
“太子少保,李長之。”章壽回道。
一聽到時李長之,皇帝頓時感到不悅,李長之是太子老師,失寵后罷相,又豈會復用,“除了他呢?”皇帝又問。
“中書侍郎盧明奕。”章壽又回道。
“盧明奕已經是宰相了。”皇帝挑眉道,盧明奕是太子的舅父,為章壽一手提拔,做到宰相已是惹他忌憚,又豈會讓他成為諸相之首,“侍中李甫不可以嗎?他主持修訂律法,為相多年,也為大唐立下了不少功勞。”
章壽聽后,頓時感到無望,于是連連搖頭,“圣人心中已有人選,又何必再來詢問臣,李甫勸圣人重用胡將,其心可誅,陸善權重,恐生謀逆,為禍大唐,望圣人盡早誅之。”
章壽的性子即使到死也沒有收斂,這惹得原本同情他的皇帝很是不快,“國朝自太宗以來,海納百川,胡將戍邊守國,也有功高者,先生作為宰相,理應有度量才是。”
皇帝不但沒有采納章壽的建議,反而對太子起了警惕之心,“朝中文臣,多向太子而忤逆朕,這才是其心可誅。”
皇帝拂袖離去,章壽躺在榻上老淚縱橫,“上天真的要亡我大唐嗎?”
章拯送走皇帝,跪在父親榻前哭泣,“阿爺。”
章壽留著最后一口氣,看著跪伏于地的諸子,吃力的呼喚長子近身,“轉告太子殿下,萬萬要小心李甫,胡人,不可不防。”
“兒知道了,阿爺,您好好歇息吧。”章拯不忍父親重病之際還要如此憂心。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章壽道,“圣人已近昏聵,胡將遲早禍國,回天乏力,你們要盡快借服喪守孝之名遠離官場,若非遇明君當政,勿復入也。”
“兒知道了。”章拯擦著淚道。
章壽看著房梁,淚水打濕了枕巾,他苦笑道:“老夫在朝數十載,為盛世大唐傾盡一切,臨終了才想起自己的兒孫,老夫自問不愧于家國,卻有愧于你們。”——
皇帝回宮不久,修政坊就傳來了噩耗。
——大明宮——
宮人奉茶,他卻將茶杯摔碎,“太子個個都仁孝,唯獨吾,吾在百官眼里成了不義之君。”
“三郎何事發這么大火。”張貴妃走進殿內。
“還不是那個老家伙,到了死了都要刺朕一下。”皇帝怒火中燒道。
“三郎剛還為了章相不肯帶妾一同呢,怎的這會兒又為他的事發脾氣了。”張貴妃于一旁埋怨道。
“他向朕舉薦的接替人選,都是太子的人。”皇帝道,“又說李甫與陸善有反意。”
“圣人不是試探過陸善嗎?”張貴妃道,“昨日他入宮,還說要認我做阿娘呢,他都快趕上妾父親的年紀了,若圣人還是不放心,不如與之結為兒女親家,這樣一來,便有理由將他的兒子扣留在長安了。”
皇帝摸著胡須,張貴妃將話題轉移后,漸漸的也沒有那么多氣了,“陸善想認你做阿娘?”
張貴妃輕輕點頭,“陸善平日里入宮,從不會空手,想著法兒的為三郎弄來奇珍異寶,又懂得討人歡喜,敦厚可親,三郎曾親自為他賜名,認做義子,倒也不是不可。”
皇帝思索了一番,覺得可行,“若是吾的長子沒有早夭,也應與他一般年紀了。”
“大家。”馮力神色緊張的走入殿內,叉手道:“右相,卒了。”
作者有話說:
《唐書·百官志》“凡喪,二品以上稱薨,五品以上稱卒。”唐朝的宰相基本都是三品四品。
歷史上唐玄宗的長子是在天寶十一年才去逝的(因為打獵被抓傷了臉,毀容了,因此失去了繼承權)
因為皇帝兒子多,毀容的話,基本就無緣東宮了,更何況李忱是真的腿瘸。
第32章 秋風賦(十八)
——東宮——
此刻的東宮還在為太子的次女及笄做籌備, 作為太子嫡女,至十歲時就受封長寧郡主。
長寧郡主坐在銅鏡前,太子妃衛氏親自替其梳頭, “這一眨眼, 二娘也到及笄的年紀了。”
長寧郡主看著銅鏡里的自己,回頭望向太子妃, “阿娘,他們說及笄禮之后, 翁翁要把我許給胡人是嗎?”
太子妃聽后,緊張的反問道:“這些話,你是聽誰說的?”
“詹事府的少詹事, 還有左春坊…”長寧郡主回道。
“這都是宮里的流言罷了。”太子妃打斷道。
“可是女兒害怕。”長寧郡主難過道, “胡人兇惡,女兒不想像遠嫁的姑母一樣。”
看著淚眼婆娑的女兒, 太子妃心疼極了,將她摟進懷里輕輕安撫,“有阿娘在, 不會讓你嫁給胡人的。”
“在說什么呢?”從弘文館回來的太子掀開珠簾入內, 卻發現妻女抱在一起, 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這是怎么了?”
長寧郡主便撲到父親懷里, “阿爺。”
太子看著母女二人, “圣人召見你們了?”
太子妃搖頭,“最近宮里一直在傳二娘的婚事, 三郎, 難道圣人真要將咱們的女兒嫁給陸善的兒子?”
太子一邊安撫著女兒, 隨后抬頭回道:“不過是陸善在夜宴上隨口一提而已, 阿爺又怎會把自己的親孫女下嫁胡人呢。”
“未必是隨口一提。”太子妃提醒道,“陸善和誰走得近,殿下難道不知道嗎?”
“若是陸善通過張貴妃求情,那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太子妃又反問,“殿下難道忘了,天圣四年,圣人將宗室出女冊封為公主,出嫁到奚,那可是圣人的親外孫,衛國公主之女,更何況陸善一家,還是于國有功的胡將,非外朝附庸。”
作為沒有實權的太子,有廢太子前車之鑒,他處處受皇帝提防,便也從來不敢忤逆皇帝,做事謹小慎微,“此事,吾會想辦法的。”
太子的話音剛落,長平王李淑就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
太子妃見他如此,便訓誡道:“怎出去一趟,回來就如此冒失,這宮里頭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莫要仗著圣人的寵愛,給你自由出入之權就忘了規矩。”
“阿爺,阿娘。”李淑向嫡母與父親叉手行禮。
“阿兄。”長寧郡主向兄長福身道。
李淑也顧不得妹妹是否還在傷心中了,著急的向父親說道:“阿爺,右相…”
“右相?”太子瞪起雙目,“右相怎么了?”
“右相歿了。”李淑神情凝重,頗為傷心道。
只見太子突然變得僵硬,“阿爺?”隨后重重倒在了坐榻上,太子妃見狀連忙上前攙扶,“三郎。”
太子一手撐著放茶具的矮案,痛心疾首道:“難道就連上天也不肯庇佑大唐嗎?”
“右相這些年以病體苦撐,圣人也再聽不進去勸諫,于右相而言,當是解脫。”太子妃寬慰丈夫道,“右相對大唐做的,已足夠多了,就算沒有右相,妾相信,朝堂之上仍有忠貞之士,殿下何必氣餒。”
太子卻搖頭,眼里充滿了恐懼,“右相走了,還有誰能夠牽制李甫呢?”
“李甫處處針對東宮,殿下今后行事自當謹慎一些。”太子妃提醒道,“還有大郎也是,只要不落把柄,他就無法動手。”
李淑聽后,點頭道:“兒謹遵母親教誨。”——
——平康坊·宰相李甫宅——
中書令剛死,張國忠便馬不停蹄的趕到平康坊向侍中李甫報喜。
逢李甫與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程希烈商議政事。
張國忠見到這個為李甫一手提拔的宰相后,心里泛起了嘀咕,他面帶微笑的走近,拱手賀喜道:“恭喜相公,適才修政坊傳來消息,右相病重,連圣人都親自去探望了。”
“子明,你先去外邊等候吧。”李甫朝程希烈說道。
“喏。”程希烈起身離開,與張國忠打了個照面。
“右相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李甫說道,隨后指著座椅,“坐吧。”
張國忠也不客氣,就在李甫對側坐了下來,心情很是激動道:“右相一死,朝中還有誰能與左相您抗衡呢,崔裕是個軟骨頭,盧明奕是太子的母舅,不得圣寵,章壽死后,朝中就再也沒有人敢對貴妃娘子指指點點了。”
李甫卻搖頭道:“右相這些年以病體堅持在中書,本就搖搖欲墜,真正有威脅的,乃是東宮。”
張國忠連連點頭,但與李甫又有不同見解,“大唐經過數次波折后,圣人已經對諸子都失去了信任,圣人疑心重,太子在東宮豈敢作為,下官如今愁苦的是御史中丞、京畿關內采訪黜陟使王珙,他用職權之便,搜刮民財充實國庫以此取悅圣人,竟將我這個掌管財政的太府卿的風頭都蓋過了。”
李甫知道張國忠與王珙都是通過替皇帝斂財,供內宮揮霍與宴飲之用而得到寵信,因此二人一直都是死對頭,互相爭寵,但王珙對李甫而言并沒有威脅,還曾助他鏟除過政敵,如今張國忠風頭正盛,王珙的存在,還可以牽制張國忠,于是道:“王珙就算風頭再盛,也不過是一個替圣人斂財的聚寶盆,圣人之所以寵信他,只因一個錢字,因此圣人也只會繼續在這方面重用他,但你不同,你是貴妃娘子的族兄,有娘子做倚靠,日后必定拜相,如今要緊的,還是如何剪除東宮羽翼,廢掉太子怏,扶持一個新的儲君出來,否則一但太子繼位,這朝中還能容下你我嗎?”
張國忠聽后覺得有道理,但同時也逐漸看清李甫的面目,他之所以依附李甫,無非也只是想通過李甫往上爬而已,如今目的已經達到,李甫也不再幫襯自己,便徹底沒了利用價值,“但憑,右相吩咐。”
李甫遂招手,在張國忠耳側嘀咕了幾句,“八月將至,這中秋…”
“下官都聽右相的。”張國忠叉手道。
他從屋內離開,看見在屋外等候的宰相程希烈,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程希烈性格柔弱,便與把控,因此才被李甫薦為宰相。
“程相公。”張國忠客氣的拱手,“可喜可賀呀。”
“喜從何來?”程希烈不解。
“左相代右相后,這左相之位,不就順理成章是您的了么。”張國忠笑道。
程希烈搖頭,“程某能做到宰相,皆是仰仗左相提攜之恩,朝中拜相者數人,他們都比我有能耐,這左相之位,又怎么能輪得到程某呢。”
張國忠拍了拍程希烈的肩膀,湊到他的耳畔小聲說了幾句話。
程希烈聽后,臉色大變,張國忠卻笑道:“程相勿要驚慌,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杰,多一個盟友,便多一份勝算不是?”他將聲音壓低,“而今大唐,最得寵不是王珙,也非左相,而是貴妃矣。”隨后便仰天大笑著離開——
天圣九年秋,中書令、金紫光祿大夫、始興開國伯章壽病逝,皇帝悲痛萬分,追贈司徒、荊州大都督,謚號文獻。
同年,以侍中、銀青光祿大夫李甫為中書令,兼尚書左仆射、集賢殿大學士,為右相,加封晉國公。
又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臨潁侯程希烈為侍中、兵部尚書,為左相,加封潁川郡公。
張國忠未能拜相,反倒是王珙因為沒有了章壽的阻礙而被加官進爵,這使得張國忠心中十分不平衡。
李甫接替章壽為右相后,扶持黨羽,權勢滔天,使得東宮陷入困境。
——靖安坊——
“大王,長平王來訪。”侍女至書齋門外叉手道。
“引中堂候見。”李忱擱下筆道。
“喏。”
隨后她將一封信遞給文喜,又附上一只精致的小木盒,“把這個交給蘇娘子。”
“喏。”文喜叉手應道,隨后推門離去。
李忱獨自推著輪車來到中堂,李淑見到后,急切的走上前行禮,“王叔。”
“跟我來。”李忱將李淑帶到一處安靜的涼亭內。
“李甫繼任右相,程希烈為左相,如今諸公議事不在政事堂,而至平康坊李甫宅,程希烈左相之職有名無實。”李淑向李忱說著自己的擔憂。
李忱臉色如常,平靜的喝著茶道:“吾只是一個閑散親王,長平王將這些說與吾聽,又有何用?”
李淑皺起眉頭,“以前在大內時,王叔寡言少語,然每當提及政事,王叔都會插上一二句,在王叔的心里,是有大唐的江山社稷的,王叔是李家子孫,那李甫重用胡將,實是賣國也,章公長子入東宮告知,章公彌留之際言胡將權重,必致禍亂,若繼續放任李甫弄權,必然為禍蒼生,王叔于心何忍?”
“汝知道,李甫何故敢用胡將?”李忱反問道。
“胡將依附,圣人信任。”李淑回道。
李忱卻搖頭,“馭人之術,有李甫在,胡將即使權重,卻不敢反。”
“但這是利己之私。”李忱又道,“于國于民,都是無窮的禍患。”
李淑無力的嘆了一口氣,“論城府,馭人之術的高明,李甫的確當之無愧,可是如今朝中的權貴,程希烈、王珙、張國忠、陸善、皆為李甫一派,東宮勢微,如履薄冰。”
“長平王以為,除李甫之外,何人最得圣眷?”李忱問道。
李淑思索了一番,“張國忠、王珙?”
“王珙無依無靠,全憑圣人喜歡而已。”李忱道。
“張國忠?”李淑恍然大悟,“李甫之盛也全憑圣人之喜,然張國忠有張貴妃做倚靠,才能在短短幾年內平步青云。”
“以勢交者,勢傾則絕;以利交者,利窮則散。”李忱又道,“此次李甫登臺,舉薦多人,甚至還順從圣意提拔了王珙,唯獨沒有張國忠。”
“還望王叔提點一二。”聽明白后的李淑起身叉手道。
“京兆尹、刑部尚書蕭炯是李甫一手提拔的,他在京城多行不法,長平王知道嗎?”李忱問道。
“聽聞過一些,但并不是很清楚。”李淑回道。
李忱將早就準備好的一本冊子交給李淑,“至于該如何做,以長平王的聰慧,自然知曉,狡詐沒有什么不好,要善于隱匿,方能不落下把柄。”
李淑接過冊子,感激道:“多謝王叔。”
待李淑走后,李忱溫和的臉色驟變,“來人。”
院外跳入一名著裝簡陋的武夫,叉手道:“主人。”
李忱招手,“監視好宣陽坊,若有動靜立馬派人來報,另外,找個西域入京的行商,在朝廷緝拿蕭炯之前,讓他以右相的名義帶一些話給刑部尚書蕭炯。”
武夫近前側耳旁聽,叉手道:“喏。”
“記住,不要露面。”李忱又囑咐道。
“喏。”武夫弓腰應道——
——永平坊——
“喲,這不是雍王友揚喜嗎?”青袖打開宅門探出一個腦袋調侃道。
“我是來見王妃的。”文喜道。
“我家娘子今日不想會客。”青袖道,“特讓我來打發你走。”說罷便將門關上。
文喜連忙堵住將要關合的大門,皺眉道:“郎君有急事吩咐我,關乎生死之事。”
文喜這才得以進入宅內,“見過王妃。”
“我還沒過門呢,雍王友叫得早了些吧。”蘇荷淡漠道。
“在文喜心中,娘子早就是雍王妃了。”文喜說道,隨后將信與木盒交給了蘇荷。
木盒里是一支做工精致金釵,“這是做什么?”蘇荷不解。
“雍王說,請王妃轉告曾萬福,近日長安城不太平,讓他先離開京城一段時間,避避風頭。”文喜解釋道。
“這是你們之間的事,為什么要我轉告?”蘇荷說道。
“雍王說,畢竟曾萬福與她不相熟,私下見面的次數多了難免讓人起疑,您是曾萬福的親外甥,又居住在他的宅子里,故而沒事,而您又是雍王妃,就算雍王來訪千次百次也不會有人說什么的。”文喜再次解釋道。
“那她怎么不自己來?”蘇荷又問道。
“這…”文喜變得有些為難情,“雍王被瑣事纏繞,脫不開身。”
“什么樣的事,竟比自己的妻子還重要?”一旁的青袖突然插嘴道。
“這…”文喜愈加的為難了。
“好了。”這次,蘇荷意外的將金釵收了下來,“我會轉告的,這只金釵,就當報酬吧。”
作者有話說:
宣陽坊(張國忠宅)平康坊(李甫宅)靖安坊(李忱宅)
崇仁坊(崔裕宅)親仁坊(皇帝賜陸善宅)不過有些權貴不止一處宅子哦。
人物要多起來了哈~
第33章 秋風賦(十九)
天圣九年, 八月
京兆尹、刑部尚書蕭炯收受賄賂一事通過奴仆閑聊傳到了太府卿張國忠的耳中,蕭炯身居刑部、京兆府要職,張國忠垂涎久矣, 同時他也知道蕭炯是李甫爪牙, 便想借此機會打壓,為確保消息屬實, 張國忠派出人馬于暗中打探以及搜羅蕭炯貪污受賄的罪證,同時又進獻大量珍寶給張貴妃。
在得到確認后, 張國忠馬不停蹄的趕入宮中,此時的朝廷,已無人勸諫皇帝常朝, 大小政務都交由右相李甫處置, 為尋方便,李甫將政事悉數都搬于家中, 文武百官每日出入李宅,政事堂已然成了一座空殼。
——大明宮·蓬萊山——
彈劾揭發蕭炯前,張國忠特意先找了張貴妃謀劃, 以保事半功倍。
“國忠來得正好, 馬上就要中秋了, 吾還想讓太府寺從府庫里調撥一些銀兩籌辦燈會…”
“啟稟圣人。”張國忠跪伏道,“近年來, 京城府庫的存儲只減不增, 長安的貢賦收不上來,竟連東都都比不上了。”
皇帝聞言大驚, “長安如此繁華, 萬國交易, 豈能不如東都, 之前吾帶百官參觀,國庫充盈,不正是你與王珙的功勞嗎?”
“國庫的銀錢,如今都是通過地方,臣費勁功夫才收上來的。”張國忠隨后叩首,“之所以造成如此,皆因京兆尹蕭炯。”他將自己搜羅來的罪證交給了皇帝,“京兆尹蕭炯,在任職期間貪贓枉法,勾結長安城的富商,利用職權之便,收受賄賂,那商人的稅收,都進了蕭炯的囊中。”
“妾不懂朝政,但知道京兆尹掌管著整個京畿,他還身兼刑部尚書之職。”張貴妃于一邊添油加醋。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皇帝盛怒,將冊子砸于地上,連忙喚道:“來人,讓羽林軍前去拿人,將蕭炯交由御史臺審理。”
羽林軍為北衙禁軍,皇帝直轄親軍,察覺到有所動作后,監視的眼線便從北衙離開。
李甫擔任右相后,蕭炯行事越發的膽大,沉浸在溫柔鄉中與滿屋珠寶中的蕭炯,還不知道,一直依附李甫的張國忠,竟上奏天子彈劾了自己。
“阿郎,有一名波斯商人求見。”門仆敲響了蕭炯的房門。
蕭炯剛從睡夢中醒來,左右榻上還躺著兩個赤身裸.體且貌美的胡姬。
“波斯商人?”蕭炯感到納悶。
“他帶了很多只箱子,不過官話說得有些僵硬,小的勉強能聽懂。”門仆又道。
聽到箱子,蕭炯一下來了精神,以為那波斯商人是來獻財寶的,便穿上了靴子出門待客。
蕭炯打著哈來到前院,對著等候的波斯商人道:“東西就放在庭院吧。”隨后走上前看著眾多箱子,心里已經按耐不住了,“打開。”
他命昆侖奴打開,當其中一個箱子被打開后,蕭炯大怒,“你耍我?”
因為箱子是空的,他便命人將波斯商人抓住想要狠狠教訓,那波斯商人也不畏懼,而是抬頭用著不太流暢的中原官話說道:“我是右相派來解救您的。”
蕭炯愣住,“右相?解救我,開什么玩笑?”
“尚書要是不信,我現在就離去。”波斯商人又道。
波斯商人的態度讓蕭炯起了疑心,旋即命人將他放開,屏退左右,邁步向前逼近問道:“你如何能證明你是右相派來的?”
“右相派人來給你帶話,難道還需要證明?”波斯商人的語氣變得十分高傲。
蕭炯嚇了一跳,旋即叉手,“右相有什么話?”
“右相讓你藏好自己的尾巴,否認一切罪行,千萬不要松口,他會盡全力保全你,只要你咬住不認罪。”波斯商人道。
“什么?”蕭炯聽不明白,“認罪,認什么罪?”
“右相還說,莫要太過貪心,圣人正缺錢用,若被人揭發,唯有御史中丞王珙能夠救你。”波斯人看了看天色,旋即叉手道:“我的話已經帶到了,望尚書不要忘了右相的提醒,獲釋之后再勿提及此事,右相從未派人來過,也不曾搭救與你。”
波斯商人始終沒有回答他,因此等到他離開后,蕭炯還抓耳撓腮疑惑了一陣,直到仆從快馬加鞭回來報信,張國忠入奏彈劾,皇帝調出了北衙禁軍,才讓他恍然大悟,于是回想了波斯商人的話,趕在禁軍抵達前,將大門鎖緊,派人到門口與禁軍周旋拖延時間,自己則安排人在事先準備的地道里,將受賄的贓物全部運出。
而早在曾萬福上次請求自己時,無意間提醒了他家中奴仆過多,少不了要遭人把柄,他便將曾萬福送的昆侖奴與新羅婢送出京城偷偷變賣,如今都換成了銀錢。
李甫得知后,由于蕭炯是自己引薦的,害怕他的罪行會殃及自己,于是去話御史臺,加之蕭炯拒不認罪,又在堂上為自己辯駁,御史臺得了右相之令,便為之開脫。
蕭炯為了保命,將自己的變賣奴仆的財產獻出了一大半給審問自己御史中丞王珙,王珙又將之獻與皇帝,并為蕭炯求情。
最終,蕭炯之事,只牽扯出了幾個小商販,而蕭炯自己也只是被貶出京——
天圣九年秋,京兆尹、刑部尚書蕭炯為,為張國忠奏劾貶官。
蕭炯被貶后,京兆尹與刑部尚書一職空缺,但皇帝并未讓雍王傅、京兆少尹褚廷檜接任,而是再次提拔了王珙。
就在張國忠以為揭發有功,朝廷的空缺官職,自己能受到提拔時,右相李甫卻選擇了王珙,加之王珙向皇帝貢獻了大量珍寶,進一步得到寵信,便應了李甫的推薦,升任王珙。
天圣九年,御史中丞、京畿關內采訪黜陟使王珙,拜御史大夫、京兆尹,加知總監、栽接使,成為繼李甫與張國忠之后的又一權臣,位張國忠之上,權傾朝野。
刑部尚書空缺后,吏部考績,崔裕奏衛堅之功,遂以銀青光祿大夫、左散騎常侍衛堅任御史中丞,兼刑部尚書,并封韋城縣開國男,朝中皆言,衛堅有拜相之勢。
——萬年縣·衛宅——
因長寧郡主將要及笄,太子妃衛氏遂帶著長寧郡主回家省親,時逢兄長衛堅升任刑部尚書,又加封了爵位。
衛堅升任刑部尚書后,得到了同僚的奉承與巴結,如沐春風,便時常穿著紫袍騎馬到處炫耀。
兄妹兩感情極好,衛堅得知妹妹回家后,撇下吃酒的同僚馬不停蹄的趕回了家中。
回到家中的衛堅,即使面對如今貴為太子妃的妹妹也很是隨意,剛進屋,口渴難耐的他自顧自的斟了一杯茶,匆匆入腹。
太子妃聽聞他在刑部的事,便勸諫道:“阿兄升了官,更應該謹小慎微才是,如此張揚,恐惹來禍患。”
因功績而升遷的衛堅卻不以為然,他走到妹妹身旁坐下,“你呀,就是婦人之見,圣人何故升任我做尚書,還不是知我有相才,等我日后拜了相,一定會好好輔佐太子殿下的,到時候東宮就不用怕李甫了。”
“殿下的老師,李長之罷相后,東宮的處境就一直處于緊張之態,更何況如今連章相都不在了,我是東宮妃,阿兄又是我的親兄長,阿兄的一言一行都關乎著整個衛家與東宮的安危,理當謹慎行事才是。”太子妃苦口婆心的勸道。
“知道了知道了。”衛堅答應道,“圣人加封我,我雖高興,但仍心有不甘,那王珙不過是偷奸耍滑之輩,憑何就成了御史大夫,在我之上。”
“王珙是右相的人,阿兄為了加官進爵也要做右相的人嗎?”太子妃質問道。
衛堅見妹妹生氣了,連忙起身上前認錯,“我的好妹妹,阿兄這不是氣不過嘛,你可是我的親妹妹,阿兄豈會為了這爵祿投靠敵首。”他拍著自己臉,向太子妃保證道:“阿兄今后一定謹言慎行,等真的拜了相,再來肅清朝中這些蒙騙圣人的奸佞。”——
——萬年縣·靖安坊——
“郎君真是神機妙算。”文喜叉手賀道,“那張國忠因為沒有得到升遷而懷恨在心,彈劾蕭炯,不但沒有撈到好處,反而與大靠山李甫鬧翻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李忱卻搖頭,“不要小瞧了他,現在的張國忠已經不是當年剛入京的小吏張釗了,他已經在長安站穩了腳跟,只要張氏在內廷不倒,他遲早有一天會取代李甫。”
文喜聽出了李忱的話外之音,“圣人昏聵,任由奸佞當道,郎君既然知道這些,為何任由…”
“我不想參與朝政,也沒有那個能力。”李忱打斷道,“我只想查清那樁案子,王朝的氣運,不是靠一個人就能改變的。”
文喜低下頭,李忱遂問道:“那名商人處置的如何了?”
“按郎君吩咐。給了他一箱銅錢,并叮囑他返回波斯后再也不能踏入長安了。”文喜回道。
“接下來,朝中會陷入內斗,咱們也應該找人了。”李忱道。
“郎君,大唐疆域如此遼闊,茫茫人海,就算有畫像,也是大海撈針。”文章說道。
“吾總有一種直覺,那人就在長安。”李忱微微皺眉道。
“在長安?”文喜有些驚訝,“他是朝廷的欽犯,若換做小人,一定遠走他鄉,再也不會回來了。”
“倘若是你,為官數載,忠心耿耿,卻在一樁莫須有的案件中無辜受到牽連,飛來橫禍,朝廷明知你無辜,卻仍定死罪,你心中會做何敢想?”李忱問道。
“我…”文喜哽咽住,“若是蒙冤如此,我定忍不下這口氣。”
“我想,他也應該如你一樣吧。”李忱道,“行走在長安城的街道時,我總覺得自己被人監視著,卻又說不出來。”
文喜還是覺得李忱的話有些不可思議,“可是郎君,這都已經過去十一年了,一個逃犯,縱使他回到京城,又能掀起什么風浪呢?”
李忱扶著額頭,“這就是人在暗處,風險未知。”
作者有話說:
以下是解析,曾萬福的提醒前文沒有提及,但不難猜測,這是李忱教的。(李甫與張國忠會有利益沖突,必然反目,這是李忱的預測的。)
蕭炯并不是聰明人,只是靠山大,給顆定心丸,教他不要亂咬是以防萬一,這樣曾萬福就不會受到波及(其實如果不是為了曾萬福,蕭炯必死)
第34章 秋風賦(二十)
天圣九年, 八月初,右相李甫奏請皇帝,以邊鎮節度使, 戍邊有功, 特許中秋入朝,賜宴嘉獎, 探望親族,示君王仁厚, 獲許。
皇帝賜的御馬,因為居住的宅子沒有馬棚,蘇荷便將它養在了波斯邸, 五花馬太過顯眼, 平常出門逛街也只是乘普通的馬,自從與陸慶緒在長樂坊的事鬧開后, 也極少去萬年縣了。
是日,長安溝渠縱橫,船只順著西市的漕渠流入了永安渠于光德坊匯聚, 作為京兆府公廨在地, 坊中尤為熱鬧, 一群文人往光德坊涌去,蘇荷見到如此場景以為是有熱鬧看, 便也跟著他們進入了進光德坊。
進去后才發現, 有個男子在光德坊水井邊上的涼亭里擺設了棋局,連管理水井的老吏都被他所吸引, 因為棋藝高超, 所以吸引了不少青年才俊, 其中還不乏官吏。
國朝好棋, 尤在上流的文人雅士之間,就連皇帝也時常在宮中與大臣后妃們對弈,今上更是于翰林院中設棋待詔,圍棋之盛,風靡全國。
男人穿著一身素色的圓領袍,頭系幞頭,臉上帶著一張假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十分專注的看著棋盤。
幾局下來,假面人鋒芒漸露,每次,他都能將對手神不知鬼不覺的逼到絕境,看到最后,眾人驚醒,無不佩服。
每當他擊敗一人,便會有掌聲響起,“好厲害啊,這個人。”
由于招式獨特,使人摸不透猜不著,被迫棄子,也總能化險為夷,棄子爭先,無人不喝彩。
假面的棋藝之高,使得觀看的文人躍躍欲試,都想與之一爭高下。
但連續四人上場都已落敗告終,快的,只坐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久的,也只堅持了幾刻鐘而已。
“神了,神了,這個人的手法,落子毫無規章,像是隨心所欲一般操控著棋局,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就贏了棋。”
于是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青袖見蘇荷這般專注,于是扯了扯她的衣角,“娘子,您看得懂嗎?”
蘇荷搖頭,“我哪兒看得懂呀。”
“那您還在這兒一直看著?”青袖不解道。
“阿爺也時常下棋,我只是好奇這琴棋書畫里的棋,究竟有什么奇妙之處。”蘇荷說道,“不過這個人,確實厲害,連續贏了十幾個人還能這般從容。”
“娘子,您說要是李郎君在,能不能贏他?”青袖小聲問道。
蘇荷揣著手思索了片刻,說道:“她那個人啊,平日里像個悶葫蘆,可心思卻藏得極深,他們不是常把朝政當做棋局么,她心思那么縝密,又狡猾,就算是掌棋之人也不奇怪吧。”
“讓王某來會一會閣下。”人群中,一個穿褐色圓領袍的男子走上前。
二人相互作揖,“請。”
“請。”男子坐下,開始對弈。
“王某下棋多年,也曾與大唐最厲害的棋手對弈過,閣下先請。”
“那在下便不推讓了。”假面遂執黑棋先行落子
“這人怎么落子天元啊?”眾人大驚道。
“《圍棋賦》曰:保角依旁,不搶星位而落子天元,這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眾人看著他怪異的手法,紛紛感到不解。
然這一局棋,一下便是整整一個時辰之久。
——西市——
蘇荷早已回到西市,覺得十分無趣的說道:“棋逢對手,竟能下這么久,我倒是挺佩服他們的,兩個人像塊木頭一樣,一坐就是一下午,圍棋的攻殺,哪有戰場上的痛快,倒不如出來走走,感受這天地的遼闊。”——
——雍王府——
“啊啾!”李忱舉起袖子側身打了個噴嚏。
對坐的京兆少尹、雍王傅褚廷檜放下手中黑子問道:“雍王這是怎么了?”
李忱拿過侍女奉上的巾帕擦了擦鼻子,回道:“興許是昨夜著了涼。”
“如今已經是八月中秋了,天氣轉涼,雍王當要多多注意些才是。”褚廷檜說道。
李忱點頭,從棋盒中夾起一顆白子落下,隨后瞇著眼睛笑了笑。
師徒二人對弈了一個時辰之久才分出勝負,褚廷檜見棋局,摸著胡須大笑道:“雍王的棋,剛柔并濟,心思縝密,攻守有道,如今連老朽也是輸多贏少了。”
“學生的棋,都是老師所教,是老師教得好。”李忱道。
“說到這棋,最近老朽去京兆府公廨處理政務時,總能碰到一個棋士,在光德坊設局,引無數人圍觀,幾乎沒有敵手。”褚廷檜說道。
“哦?”李忱有些好奇,“連老師您也下不過?”
褚廷檜搖頭,“以一子落敗,但敗,便是敗了。”
“看來高手,都隱匿于坊間。”李忱笑著說道——
——長安縣·光德坊——
夕陽斜入涼亭,圍觀的人越來越來,最終向他挑戰的褐袍男子也以落敗告終。
男子看著棋局,直夸其神,“先生的棋,真乃高人也。”
“閣下過譽了。”假面笑道。
“先生以黑子先手,卻落子天元,在根基不穩之下,卻仍然能夠從容贏棋。”男子隨后起身拱手,“在下戶部郎中王瑞,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圍棋,某想與先生交個朋友,切磋棋藝,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設局的男子笑了笑,拱手道:“承蒙王郎中看得起,在下邢載,能與王郎中結交,是邢某榮幸之至。”
“京兆尹王珙是某的兄長,他也愛下棋,某來尋兄長的,卻意外碰到邢兄,酒逢知己千杯少。”王瑞心情十分激動,相見恨晚,“等過一陣子兄長閑下來,我便于你引薦,他一定也同我一樣喜歡邢兄。”
“京兆尹王珙,可是圣人跟前的大紅人,邢某只是一介布衣,豈敢高攀。”邢載有些為難道。
“哎,咱們以棋會友,扯官場之事作甚。”王瑞說道,“況且邢兄棋藝絕倫,若不是邢兄讓著我,適才那棋,我早就敗了,邢兄又豈能妄自菲薄呢。”
“邢某看得出來,王郎中對圍棋的喜愛,似乎更甚仕途?”邢載道。
聽到此,王瑞挑眉嘆道:“倒也不是,只因如今朝中的升遷,全憑右相一人,我兄長雖身居高位,卻也不得不依附右相。”
“不瞞王郎中說,邢某本也是有一腔為國的熱血,奈何官場太過黑暗。”邢載嘆氣,將臉上的假面取下,“天圣五年,我以潭州解元赴京參加省試,本有望入仕,奈何當時是李甫坐鎮門下省,寒門無望,害我落榜,我因落榜而沉溺酒色,醉酒后不慎燙傷,再也無緣貢舉,然如此朝堂,就算我入仕,也只能任人擺布罷了。”
王瑞并沒有因為邢載面目全非而嫌棄,反而是像找到了知音一般,激動的緊握住邢載的手,“今日王某覓得知音,也不枉走這一遭了。”——
——雍王府——
“如今朝中以李甫與王珙最盛,長安城危機四伏,大王還需多加小心。”臨走前,褚廷檜向李忱提醒道。
“老師放心,學生會掌握好分寸。”李忱拱手相送。
送走老師后,她連忙吩咐道:“文喜,備車去光德坊。”
“光德坊…”文喜思索了一會兒,“郎君是要去找那下棋之人?”
李忱點頭,“就像你說的,大海撈針,如今凡是形跡可疑的,都要試一試。”
文喜點頭,便從后院駕來了馬車,李忱乘車來到光德坊,但此時已至黃昏,進入光德坊的都是歸家之人,而那座離京兆府公廨不遠的涼亭也已經沒有人在下棋了,旁側只剩一名守水井的老吏躺在柱子下乘涼。
“老丈。”文喜推著李忱上前,詢問道:“這兒適才可有人設棋局?”
老吏起身,見他們衣著不凡,連連點頭道:“看小郎君的穿著,應也是讀書人,可也是來找他對弈的?可惜來晚了,早在半個時辰前他們就散了,不過他在這兒擺了好幾天了,興許明天還會再來。”
“那能問一下,他去哪兒了嗎?”李忱問道。
“老朽只知道他下完最后一盤棋,就跟著京兆尹的弟弟戶部郎中離開了。”老吏回道。
“多謝。”李忱謝道,又讓文喜給了他半貫銅錢作答謝。
老吏收了錢,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于是多說了一句,“那人下棋的手法很是怪異,不著星位,而落子天元,最后還能覆盤,圍觀的數十人里,沒有一個能下贏他的。”
李忱聽后,轉動著腦袋,喃喃道:“落子天元…”
答謝完老丈,文喜推著李忱離開,“御史大夫王珙與他的弟弟王瑞都喜愛下棋,這樣一來就不奇怪了。”文喜說道。
“你見過有官員因為喜歡下棋就在公廨旁邊開設棋局的嗎?”李忱問道。
“這個…”文喜撈腮,旋即叉手,“小人這就派人去調查。”——
翌日
通過多方打聽與跟蹤,終于找到了假面之人在長安的居所。
雍王府內,文喜將自己在旅舍打聽到的全部都謄錄在一張紙上交給了李忱,“這個設棋局引人圍觀的人名叫邢載,如今住在西市的一家旅舍中,江南西道潭州人士,頗有才華,天圣六年,為當地刺史引薦乙榜,取得當地乙榜第一,為潭州解元,但在京城省試的甲榜中落第,之后他就離開了長安,歸鄉途中因為燙傷了臉,自此之后就再未應試過了。”
“天圣六年,李甫在門下省,若我記得不錯,那一年主持省試的也是李甫,當年的科舉鬧得沸沸揚揚,他沒有門第,落榜也就不奇怪了。”李忱道。
“興許是覺得貢舉都如此黑暗,更何況朝堂,所以他才將精力都放在了這些風雅之上了吧。”文喜道。
“他的畫像呢?”李忱又問道。
“哦,他一直帶著假面,旅舍的主人說他是因為落榜后借酒消愁,在喝醉后,不慎落到了煮酒的火爐中,將臉和身子都燙傷了,當時差點連命都丟了,小人想,這應該才是他未復試的主要原因吧。”文喜這才想起來道。
“燙傷…”李忱摸索著光滑的下巴,再度陷入思考。
作者有話說:
非專業人士,圍棋勿考。
長安里坊的圖在微bo發了,其實也可以去問度娘,便于你們理解。
第35章 秋風賦(二十一)
——長安縣·太平坊·京兆尹王珙宅——
邢載初入王珙宅時, 為宅中奢華所震驚,御史大夫、京兆尹王珙的宅邸,足足占據了整個太平坊十之有一, 外宅有回廊, 假山、人工池、亭臺樓閣,以及移植的牡丹, 左右耳房數間,以及曲室。
連外宅都建的如此華麗, 更何況內宅。
“阿兄覺得邢載的棋藝如何?”王瑞一邊烹茶一邊問道。
王珙點頭,“棋藝的確高超,不枉我百忙之中抽空回來, 只不過可惜, 他容顏受損,否則我還能將他引薦入宮, 他的棋藝,可比圣人身側的棋待詔。”
“阿兄身兼數職,哪兒能忙得過來能呢。”王瑞道, “御史臺在朝內, 京兆府又在朝外, 阿兄兩地跑,豈能不分心?”
“為兄從李甫手中分得這一畝三分地, 已是不易了。”王珙道, “豈敢再拱手送人。”
“何須拱手送人。”王瑞接道,“這不是還有我嗎?”他看著兄長, “兄長無暇兼顧, 然這要職也不能送與他人, 二郎愿為兄長分憂, 往后兄長在朝內,我在朝外,咱們相互照應,定能擺脫李甫,再不用受制于人。”
王珙摸著胡須,神色有些淡漠,他深知自己這個弟弟在政事上并不出色,“你已經是戶部郎中了…”
“阿兄身兼二十余職,都不愿分一些給二郎嗎?”王瑞聽到兄長有拒絕之意,便有些不開心,“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憑什么他李甫就能做宰相,想當年阿爺還在時,將唯一的門蔭名額給了阿兄,如今阿兄做了高官,卻連一丁點都不舍得分給二郎…”
一聽到此話,王珙便有些心懷愧疚,又想了想自己身上兼顧的職權,“好了,好了,明日我入宮向圣人請奏,不過你若入了京兆府,公廨一些重要的政事都要先報于我。”
王瑞立馬變了笑臉,“那是自然,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大明宮——
幾日后,王珙受詔入宮,陪同皇帝下棋,對弈時,王珙先是十分認真,下到最后時,又使自己落敗。
皇帝面對險勝的棋局,直跨王珙,“卿不但理財有方,連棋藝也甚為精湛。”
“圣人過獎了。”王珙順勢提起了自己的弟弟,“其實臣有個弟弟,和臣一樣,十分擅長理財,棋藝更是在臣之上。”
“哦?”這引起了皇帝的好奇,“卿的弟弟?”
“戶部郎中王瑞。”王珙回道。
“王家真是能人輩出啊。”皇帝摸著胡須道。
王珙隨后起身,云襪輕輕踩在木地板上,發出輕微聲響,他退后兩步屈膝跪伏,“圣人,臣有個不情之請。”
“卿自掌管財政以來,國庫充盈,更為吾解了不少煩憂,今有何所求,細細說來吧。”皇帝問道。
“承蒙圣人厚愛與器重,臣自任上,未敢懈怠片刻,然臣身負數職,尤以御史臺、京兆府為重,然京兆府在野,御史臺在朝,實在難以兼顧,臣深知京兆府職權之重,不敢推卸,臣斗膽,舉薦臣弟王瑞代為京兆尹一職。”王珙叩首道。
“卿要把京兆尹一職給戶部郎中?”皇帝問道。
王珙點頭,“臣弟兼理財之能,若在京兆府,必能更好的施展才華,舉賢不避親仇,因此臣才會向圣人舉薦臣弟。”
皇帝摸了摸胡須,想到王珙的能力后,點了點頭,“卿若辭去京兆尹,一時半會兒朝廷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御史臺與京兆府都是國之重任,望你兄弟二人,不要辜負吾的期望。”
“謝圣人。”王珙叩謝道——
——雍王府——
“大王,崔宅請帖。”陳長史將崔裕派人送來的請帖奉上。
李忱翻開后這才想起舅父的女兒已到及笄之齡了,“最近忙得事情多了,竟忘了瑾舟的生晨。”
崔裕而立之年才得一女,遂分外疼惜,此次及笄之禮便極受重視,幾乎將京城權貴悉數請到了崔宅。
“郎君要備一份禮嗎?”文喜問道。
“當然要。”李忱點頭,“瑾舟的及笄禮,我這個做兄長的,豈能含糊。”
“小人覺得,這事,您該跟王妃商量。”文喜說道,“您不是說相公對王妃的印象極好,那這請帖肯定也會送到永平坊,王妃本與崔相公不熟,定然只能以您的妻子名義前去,要是您與王妃各送各的禮,那這…”
李忱的過身子看向文喜,文喜趕忙將頭一轉,覆手咳嗽了兩聲,“咳咳。”
“耍小聰明耍到你主君身上來了?”李忱說道。
“小人哪兒敢在郎君跟前班門弄斧呀。”文喜笑瞇瞇道,“這不是替您把心里話提前說出來嘛。”
李忱未再說什么,從袖子里拿出一錠馬蹄金,吩咐道:“知道怎么做?”
文喜抱著那塊缺角的馬蹄金,笑瞇瞇道:“知道,知道。”
說罷便收起金子出門去了,永平坊位長安縣之南故收到的請帖要稍晚一些,文喜趕到的時候,崔宅的人剛從永平坊離去。
文喜道明了來意,將原本還回的馬蹄金又給了蘇荷,“郎君說,給瑾舟表妹的生辰禮應由王妃挑選,及笄禮當天,郎君會來接您一同前去。”
蘇荷看著手里的金子,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她問道文喜,“崔小娘子的及笄禮,當會去不少人吧?”
文喜點頭,“崔相公只有崔小娘子這一個女兒,所以相公很重視她的成人禮,若小人猜的不錯,相公應該會請來崔氏故交,長安半數以上的權貴,王妃放心,一切都有郎君,這些無需您來應付。”
蘇荷看著請帖,“崔相公都送來了請帖,我還有什么理由不去呢。”便將金子收了,“我雖是官宦出身,卻不曾登過宰相府第,你家雍王就不怕我備的禮不合適嗎?”
“郎君猜到了您會這樣問。”文喜回道,“郎君說,禮只是送禮之人的一番心意,沒有合不合適。”——
天圣九年,八月初八,崔裕之女崔瑾舟及笄,設宴于崇仁坊崔宅,遍請名家,就連在中書省忙碌的右相李甫,也派了家眷前往。
崔氏極負盛名,親自參宴的賓客幾乎將崇仁坊堵得水泄不通。
——崇仁坊——
“石堡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被蕃人重新奪取后,花了數年時間也未能拿下,哥舒將軍卻只用了十天時間就將其攻破,著實令人震撼,將軍大勝歸來,受封后又匆匆離去,某還未來得及詢問你破城之法,如今蒙圣上隆恩,邊將得以在中秋回朝探親,又在此碰到了將軍。”
“哪有皇甫兄說得這般神。”哥舒撼笑道,“不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這一戰是慘勝,朝廷的嘉獎,我受之有愧啊。”
“吐蕃困擾大唐多年,石堡城是遏制吐蕃的必爭之地,因此這一戰尤為重要,朝廷的封賞,將軍是當之無愧才對。”
一輛馬車從旁經過,隨后停下,“哥舒將軍。”張國忠從車內探出頭來,向突厥武將喊道。
正與河西節度使、鴻臚卿皇甫明交談的右武衛將軍哥舒撼聽到有人呼喚自己,便回過頭瞧了一眼,見是張國忠,客氣的行禮道:“太府卿。”
“將軍也是來參加崔相之女及笄禮的嗎?”張國忠與之套近乎道。
哥舒撼點頭,“正是。”
“將軍可是國朝的大功臣,竟親自來參加崔小娘子的成人之禮,可是有意…”張國忠話說到一半便盯著哥舒撼的眼色不再繼續。
天圣八年,朝廷與吐蕃發動石堡城之戰,哥舒撼統領隴右、河西、朔方與突厥阿布思部共六萬余人,攻取石堡城,取得大捷。
因哥舒撼收復了丟失九年的石堡城,皇帝大喜,授其特進、鴻臚員外卿。
張國忠與李甫不和后,便一直想著拉攏邊將,扶持自己的勢力。
哥舒撼笑了笑,“什么事都瞞不過太府卿,犬子成年還未娶親,又逢崔相公親自送來了請貼,不敢失了禮節。”
張國忠飛快轉動著腦筋,忽然心中萌生了用聯姻拉攏的想法,“不瞞將軍啊,下官張某有一兒一女,也到了婚配的年齡,清河崔氏,名滿天下,崔相公又是當朝宰相,位高權重,誰不想與之結親呢。”
張國忠的話讓哥舒撼下了一大跳,邊將與宰相聯姻,恐有勾結之名,況且如今李甫還在打壓政敵,“太府卿說笑了,犬子一介莽夫,豈能配得上崔氏嫡女,我今日來,不過是因崔相公下了帖,不敢駁了相公的顏面。”
“原來是這樣。”張國忠暗自笑道——
——永平坊——
天才剛剛亮,文喜就架著馬車來到了蘇荷的住宅前。
聽見馬蹄聲后,青袖將門打開,揉了揉眼睛道:“你們怎么來得這么早,這才剛天亮呢。”
“今日是雙日,崔宅會去不少官員,若不早些,怕是要在堵在崇仁坊了。”文喜解釋道。
“我家娘子還沒起來呢。”青袖又道,“你們等著,我去叫娘子梳洗打扮。”
等青袖推開蘇荷的房門,才發現蘇荷早已換好了衣裳坐在鏡臺前梳妝了。
“呀。”青袖走上前,看著蘇荷精致的妝容,“娘子今日是因為要陪雍王赴宴么?”
“算是吧。”蘇荷回道,“過來幫我挽髻。”
“喏。”
蘇荷對著鏡子,在額間熟練的畫上花鈿,又將裝有口脂的小罐打開,蘸取些許,于唇間輕輕點涂。
妝成之后,連青袖都看呆了,“娘子真好看。”
蘇荷起身,將披帛纏繞于肩背上,輕聲說道:“走吧。”
秋風拂過永平坊,將南邊菜園里的落葉吹起,蘇荷走出宅子,站在階梯上與屋外的人相望。
文喜摸著駿馬的脖頸,見到蘇荷出來后,驚看直了雙眼。
披帛、坦領襦、長裙,加之妝容,宛如換了一個人一般,差點讓文喜沒認出來是誰。
“啊…”驚慌失措的文喜旋即將車簾拉扯,“蘇娘子,請。”
作者有話說:
隋唐以前上朝與面見君王要脫鞋哦,到宋代因為胡床胡椅的進入,家具結構改變,屋內也不再是全為木地板,所以這個習慣慢慢發生了改變,但唐末的時候仍是要脫鞋。
第36章 秋風賦(二十二)
當車簾掀開時, 李忱看到眼前人,竟楞一下住了神,自與蘇荷相識以來, 她見的大多都是男子裝扮的蘇荷, 即便換下,也極少會如此穿著, 更別說臉上精心畫的妝容。
“盯著我做什么?”蘇荷看著李忱一動不動癡楞的眼神,便開口打斷了她。
李忱回過神, 連忙拱手,“失禮,只是方才為娘子著裝所驚。”
蘇荷進入車中坐下, 撩撥著耳后的碎發, “我又不是男人,平日的裝扮只是便于騎馬罷了, 什么樣的場合如何穿著,這我還是知道的,不會給你雍王府丟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忱連忙解釋, 又盯著蘇荷看了好一會兒, 尤其是在看到她發髻上還簪著自己送的金釵時, 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李忱心中, 無論七娘穿什么, 都好看。”
“雍王可別忘了奴家說過的話。”蘇荷道,“你我只能是有名無實, 莫生非分之想。”
李忱低下頭, “在下對蘇娘子, 只有仰慕之情, 不敢生非分之想。”
很快馬車就進入了崇仁坊,當抵達崔宅時,門前的黃土也變成了夯實的細沙,青袖對著宅邸瞪大了雙眼,“天啊,這崔宅也太大了吧。”
“當然了,崔相公可是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的嫡長。”文喜從旁解釋道,“當年崔相公的父親,也就是雍王的外祖父還在世時,崔家才是真正的門庭若市,比現在輝煌得多。”
蘇荷將李忱扶下車,朝中一些赴宴的權貴見之,紛紛近前行禮,包括河西節度使皇甫明,“見過雍王。”
李忱便向蘇荷解釋,“這位是河西節度使皇甫明將軍。”
皇甫明看著蘇荷,對雍王身邊突然出現的仕女也是楞了一番,“九原太守之女蘇荷。”李忱說道,“寡人將來的王妃。”
“原來是雍王妃。”皇甫明便向蘇荷行禮,直夸道:“久聞王妃之名,將門出身,巾幗不讓須眉。”
“皇甫將軍一代豪杰,抗擊吐蕃,蘇荷在朔方就曾聽過將軍的威名,敬仰久矣。”蘇荷也十分客氣的回禮。
隨后,陸續有宗室上前,李忱都與之一一介紹,而后便一同入了宅。
崔裕在宅內待客,見雍王攜蘇荷赴宴,親自走上前迎接,“雍王,蘇娘子。”
“舅父。”李忱瞧了瞧四周,“瑾舟呢?”
“瑾舟同她母親在內院。”崔裕說道。
“來人。”崔裕叫來家奴。
家奴便帶著李忱與蘇荷進入宴廳,寬廣的廳中有教坊的歌舞與民間的百戲。
崔裕則在前院招呼來賓,忽然見到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帶著一名侍從踏入宅內,崔裕先是驚訝了一番,隨后趨步上前,叉手道:“下官見過周王。”
周王穿著便服,笑瞇瞇的拱手道:“崔相公,令愛及笄,阿娘特讓吾奉禮前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侍從奉上賀禮,崔宅管事接過,呼道:“周王禮,南海真珠一對。”旁側便有文書將其錄于冊上。
“周王能親臨寒舍,崔宅已是蓬蓽生輝,怎還送如此大禮呢。”
周王笑得十分燦爛,低下頭小聲道:“寡人平生沒有什么愛好,唯獨喜歡吃,崔相公這里有宴,怎能不來呢。”
崔裕旋即讓路,彎腰道:“大王請入席上座。”
周王并沒沒有選擇廳堂的上等席座,而是在院子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了下來。
“崔相公讓郎君上座,郎君怎么跟這些人擠在一起。”侍從不解道。
“吾又不是雍王,吾與崔相非親非故,今日不過只是來蹭口吃的而已,便不與崔相的親族爭座了。”周王說道,隨后他又看了看四周,及笄禮設在了東堂,崔宅的仆人正在布置場地,“這崔家乃是名門望族,今日崔小娘子的及笄禮,宴桌上的東西,定不比宮中差。”
由于笄禮尚未開始,周王來得過早了些,他帶著仆從坐在席座上看了半天歌舞,卻只有一些不裹腹的餐前瓜果。
“吾突然忘了,應該等及笄禮結束再來的。”看餓了的周王,摸了摸肚子,“不爭氣呀,走,去后院看看。”
周王離開席座,偷偷溜出院子,在崔宅的回廊里聞到了烙餅的香味,便順著香味來到了離內院不遠的后廚。
“郎君,這崔家不愧是頂級望族,連廚房都這么大。”侍從抬頭環顧著周圍的建筑,十分震驚道。
“你家郎君馬上要餓昏了,快去尋些吃的來。”周王說道。
“喏。”侍從進入后廚,一桌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印入眼簾,香味饞的他口水直流,最后在請問了掌勺后,他拿了一塊有夾心的烙餅離開。
“好香,這里面放了什么?”周王聞了聞。
“烙餅的師傅說里面是乳酪。”侍從回道。
“連一張烙餅都用乳酪,崔家還真是財大氣粗。”周王拿著餅,邊走邊嚼。
“什么人!”
剛要離開時,卻在廊道盡頭卻碰到了崔裕的女兒,周王與她不曾謀面,便被她的呵斥嚇了一番。
抬頭欲要解釋,又見崔氏驚世容顏,目瞪口呆,連手中的餅都掉了。
侍從連忙撿起,并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崔瑾舟見他主仆二人如此,以為是父親結交的寒門子弟,便問道:“小郎君是在找吃的嗎?”
“啊?”周王回過神,表情很是憨厚,“是,是。”
崔瑾舟便讓侍婢給了周王一些果子,“這是東市買的點心,本來是阿娘替我在及笄禮更衣時備著裹腹的,給你吧。”
周王這才知道,眼前這個清麗絕俗的少女就是崔相之女,“原來是崔小娘子,在下失禮了。”
崔瑾舟是看到周王與仆從在后院鬼鬼祟祟,形跡可疑才追上前來,竟沒有想到這二人居然是來找吃的,點頭后轉身離去。
周王看著她的背影,適才一幕,久久不能忘懷,“沒有想到一直沉默無聲的崔裕,竟有個如此絕世的女兒。”
“畢竟崔相公是崔貴妃的同胞兄長,”侍從于一旁道,“崔相公氣宇軒昂,其女又怎會差呢。”
周王低頭看著點心,意會道:“怪不得外祖父讓我親自來呢。”——
及笄禮即將開始,賓客入席,笄者沐浴出來穿上采?與采履坐在更衣的東房靜候。
東堂的院中,后行開始了奏樂,崔瑾舟端莊的坐在屋內,她問道侍女:“今日及笄禮,阿兄來了嗎?”
“回娘子,雍王一早就來了。”侍婢回道。
東堂,賓客入座后,崔裕起身向眾人拱手致謝,“小女瑾舟,行成人之禮,諸位在百忙之中抽空觀禮,崔某不勝感激。”
崔裕隨后側頭看向東房,立候的仆從見之,趕忙入院呼傳。
崔瑾舟抱合著手從院中走出,至廳堂正中央面朝南方,向賓客作揖。
崔家娘子的出現,引來了堂下不小的議論,“沒有想到,崔娘子之貌,驚為天人,不愧是崔氏女。”
皇甫明與哥舒撼兩位打過吐蕃的邊將坐到了一起,張國忠自然也是尋著哥舒撼旁側而坐。
“崔家出美人啊。”張國忠說道,“哥舒將軍,可是瞧上了。”
哥舒撼搖頭,心中十分顧慮,“太好看的女人,會招來禍患。”
賓客席靠前的位置,蘇荷初次見到崔瑾舟時,也是一驚,“雍王的這個表妹…如此相貌,倒是從沒聽人說起過。”
“瑾舟平日里極少出門。”李忱說道。
“雍王有個這般好看的妹妹,就不曾動心?”蘇荷笑問道。
李忱睜著為難的眼睛,“七娘說什么呢,她是我舅父的女兒。”
很快,崔瑾舟就注意到了兄長旁邊的蘇荷,但只是輕輕瞥了一眼,她轉身走到鋪于地下的席墊上,面向西跪坐,便有贊者上前為其梳頭。
崔裕請來了書畫名家褚廷檜作為此次笄禮的正賓。
“初加。”
崔瑾舟轉向東邊跪坐,侍婢端奉發笄,褚廷檜?到崔瑾舟身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旋即跪坐為笄者梳頭加笄。
“多謝先生。”崔瑾舟起?作揖道。
回到東房更換素衣襦裙時,一邊回想著念道:“早就聽阿爺說圣人為阿兄指了一門婚事,剛剛坐在阿兄身旁的女子,應該就是九原太守的女兒了吧?”
侍婢一邊替她換衣,一邊回道:“雍王平時入宅探望,身側從未帶過女子,想來應該是的。”
“不是說她是將門之女,還在坊間與人打了一架嗎?”崔瑾舟又道,“今日看著,也不像是粗俗之人。”
“娘子。”侍婢替她換好衣裳,直腰道:“今日可是您的及笄禮,那蘇娘子,好歹也是未來的雍王妃,總不能大鬧您的笄禮吧。”
“這倒也是。”崔瑾舟轉過身,侍婢將門打開。
崔瑾舟穿著襦裙走到廳堂向賓眾展示,隨后于父母膝前,屈膝跪拜,“瑾舟叩謝阿爺與阿娘的養育之恩。”
二加發釵,更換曲裾深衣,三加釵冠,更換大袖禮服。
至笄禮結束,宴席方開,酒宴上崔裕還請來了在關中獻藝的李十二娘。
“劍器…”蘇荷看著席座中間著的藝人,身著男裝,頭戴渾脫氈帽,“好耳熟的劍舞名。”
“一舞劍器,名動四方,這個李十二娘是公孫大娘的徒弟,得其真傳,在長安極負盛名。”李忱說道。
“雍王還真是,誰都認識呢。”蘇荷道。
正喝茶的李忱,差點嗆住,她猛的咳嗽了幾聲,“公孫大娘的劍舞,可是梨園第一,我幼時有幸看過,她的徒弟中,最出名的,只有這位李十二娘。”
蘇荷盯著藝人的舞姿看了許久,緩緩說道:“這個李十二娘,不單單是會舞這般簡單吧。”
作者有話說:
劍器:是舞名。
第37章 秋風賦(二十三)
“沒有想到崔相公竟能請動李十二娘。”哥舒撼看著跳舞的女子驚道。
“哥舒將軍也知道李十二娘?”張國忠從旁道。
“當然, 名動天下的公孫大娘愛徒,誰人不知。”哥舒撼回道,“我軍帳中的將士, 自從觀看李十二娘的劍器舞后, 便為之著了迷,連教坊的歌姬都入不了眼了。”
張國忠看著李十二娘, “將軍還別說,李十二娘雖已年過三十, 然風韻猶存,其舞姿身段,著實耐人尋味。”
“李十二娘原本在中原民間獻藝, 這些年回到了關中, 常于南北衙禁衛軍中獻舞,與我麾下許多將士交好。”哥舒撼摸著自己粗濃的胡須道, “不過,她心氣極高,有位中郎將想納她為妾, 卻遭到了她嚴詞拒絕, 說自己只能做正妻。”
張國忠聽后, 訕笑道:“這位李娘子雖有姿色,才貌雙全, 然終究是賤籍出身, 誰又敢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呢。”
蘇荷的話里有話,李忱盯著李十二娘的舞步, “舞, 武?”
蘇荷點頭, “你看她的舞步, 幾乎一致,且氣息沉穩,出劍的動作,剛勁有力,這是殺人之劍,當是功力深厚之人所散發出來的。”
“不過,李十二娘作為藝人,于各地討生計,學一些防身之術,也沒什么不好。”蘇荷又道。
李忱舉起杯子,盯著跳劍器舞的李十二娘若有所思。
酒宴結束后,賓客們拜別主人離開,崔宅逐漸安寧了下來。
“阿兄。”就在李忱拜別舅父將要離開時,崔瑾舟從內院走了出來。
李忱看著已經成年的妹妹,柔聲笑道:“一年多不見,瑾舟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阿兄及冠開府,明明就在長安,卻也不常登門來看看瑾舟的。”崔瑾舟說道。
“舟兒。”崔裕開口提醒,“怎能如此與雍王說話。”
崔瑾舟便一臉幽怨的福身,“奴家失禮。”
“不礙事的,舅父。”李忱連忙說道,“這是在家中,不比外邊。”
“此時若不守禮,待她出嫁后,又如何在夫家立足。”崔裕說道。
“兒自有兒的方法與本事立足,阿爺何須操心如此多。”崔瑾舟十分硬氣道。
崔裕拿她沒辦法,“你呀你,還請雍王見諒,這丫頭都叫我平日里寵壞了。”
崔瑾舟隨后將目光挪到了蘇荷的身上,“阿兄,這位是?”
“舟兒,這是你日后的嫂嫂。”崔裕小聲提醒道。
崔瑾舟看著蘇荷,福身道:“瑾舟,見過嫂嫂。”
“崔小娘子不必如此客氣,早就聽雍王說,她有一位傾國之貌的表妹,今日一見,比描述中的還要更甚。”蘇荷說道。
“嫂嫂的事,瑾舟也略聞一二,瑾舟很是欽佩。”崔瑾舟看著蘇荷,“也渴望能像嫂嫂一樣,這般灑脫。”
“人生苦短,從人不如從心。”蘇荷說道,“旁人的束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給自己上了枷鎖。”
崔瑾舟聽后,走到李忱跟前,俯下身至她耳畔,淺笑著輕聲說道:“阿兄好眼光,這個嫂嫂,我喜歡。”
崔瑾舟這一舉動,當著雍王正妻與父親的面,著實讓人震驚。
自古以來,出嫁之婦,便是夫家之人,因而表親成婚并不奇怪,且這種親上加親的聯姻,是世人樂衷之事。
崔瑾舟笑著從李忱跟前后退遠離,“舟兒,你是待嫁之女,成何體統?”害怕雍王妃誤會的崔裕,拉著她說教道。
但沒人聽清她與李忱說了什么,只是說完之后,李忱將目光轉向了蘇荷,大概是與蘇荷有關。
“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李忱說道。
“阿兄不留宿嗎?”崔瑾舟連忙問道。
李忱搖頭,崔瑾舟便又道:“本還想向阿兄討教字畫的,那阿兄可要經常來看瑾舟哦。”
李忱點頭,帶著蘇荷離開了崔宅,馬車上,蘇荷掀開車簾看著逐漸變小的崔宅,“你那個表妹…”
“她適才近身跟我說,她喜歡你。”李忱看著蘇荷說道。
“喜歡我?”蘇荷愣住,“喜歡我什么。”
“大概是你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李忱回道,“是京城世家女子所沒有的…”
“你直接說,我在長樂坊與陸慶緒打的那一架,被她們這些內宅姊妹聽到了,相互議論,何必說得如此高尚來夸我,文縐縐的,不習慣。”蘇荷將李忱的話打斷。
對于蘇荷的口直心快,李忱只是低頭笑了笑,并沒有說什么,蘇荷看著寡言少語的人,“你在我跟前,常做的就只有三件事。”
“三件事?”李忱不解。
蘇荷學做李忱那樣閉著眼睛搖頭,“笑,點頭和搖頭。”——
——大明宮——
及笄禮過后,崔瑾舟的容貌,很快就在朝中女眷內宅中傳開,御史大夫王珙聽后還特意詢問了妻子,為討好皇帝,獲得更多圣寵,王珙便入宮向皇帝獻媚,并特意避開張貴妃于紫宸殿入閣面見。
王珙向皇帝進獻佳麗,是為了抗衡有張貴妃做倚靠的張國忠。
——紫宸殿——
因周王李恬早已到適婚之齡,周王生母張德妃又在帝側提及了許久,皇帝便讓內侍省從世家大臣中挑選出數人,又召周王入宮詢問。
周王剛到紫宸殿,發現殿內已有人先行一步,于是問道門口的馮力,“馮翁。”
“十大王。”馮力叉手道。
“何人在紫宸殿內?”周王問道。
“是御史大夫王珙。”馮力回道。
“御史大夫入閣面圣,可是要彈劾哪位重臣嗎?”周王繼續問道。
馮力搖頭,回頭看了一眼殿內,湊近周王壓低聲音道:“王大夫是來向大家推薦良家子入宮的。”
“哦?”周王疑惑,“自張貴妃入宮后,內廷已有許久不曾加封內命婦了,王大夫親自推薦的人,一定不凡。”
“相公家的女兒,千年望族,豈是池中之物。”馮力說道。
周王大驚,“相公家的女兒?”忽然想到昨日崔裕之女的及笄禮,王珙的妻眷也是去了的,長安突然又多出了一位美人,必然會在內宅傳開,“哪位相公?”
“吏部尚書,崔裕。”馮力回道。
周王眉頭一皺,咬牙道:“這個王珙…”
沒過多久王珙便從紫宸殿走出,還假惺惺的與周王行禮,“十大王。”
周王笑呵呵的回禮,“王大夫起早,為圣人計,真是殫精竭慮。”
“下官這都是為圣人辦事。”王珙道,隨后邁步離去。
“大王,圣人宣您進去。”
周王理了理幞頭,邁步入內,于御前叉手道:“臣李恬,叩見圣人。”
皇帝慵懶的躺在御座上,指了指桌子,“這是內侍省,整理出的大臣女眷名冊,皆是十三至十五,待嫁之齡。”
朝中大臣之女的名冊堆滿了御桌,周王瞧了一眼,跪伏道:“阿爺,兒心中已有王妃人選。”
“哦?”皇帝坐直身子,“吾竟不知,十郎已有心上人了。”
周王叩首,“是崔相之女,懇請阿爺成全。”
“崔裕的女兒?”皇帝挑眉。
“是。”周王回道,“兒仰慕崔相之女,想娶她為妻。”
皇帝摩挲著手背,有些猶豫,“適才王珙來見吾,也向吾提起了崔氏,王珙說她的容貌,整個長安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竟能讓王大夫說出這樣的話來,冠絕長安,妾也很想見見呢,三郎。”張貴妃未經通報走入紫宸殿。
周王害怕皇帝因王珙之言,而對崔瑾舟起了心思,于是委托宦官至承歡殿傳話給張貴妃。
皇帝還未曾忘記去年斛珠夫人之事,嚇得整個人一顫,當年,張貴妃一陣撒潑,并請求自己將斛珠夫人賜死,皇帝沒有應允,但也將之打入了冷宮,從此不敢再相會。
至于王珙所言的崔氏,皇帝哪里又敢真的將她接進宮中,何況,若按輩分,崔氏當要叫自己一聲姑父。
“什么冠絕長安,不過是王珙的一番托詞而已。”皇帝笑著說道,“能配上這四個字的,只有娘子一人而已。”
“三郎愛美人,連王珙都知道,他又怎么敢欺君罔上。”張貴妃又道。
皇帝見張貴妃起了嫉妒之心,便朝李恬道:“十郎不是喜歡崔氏嗎?”
聰慧的李恬一點就通,“是的,阿爺,兒與崔氏情投意合,想請阿爺準許。”
皇帝摸著胡須,“崔氏名門出身,崔裕的女兒,想來教導也不會差,吾準了。”
“謝阿爺。”李恬心中竊喜,同時也清楚了張貴妃在皇帝心中不可動搖的地位。
待周王李恬走后,皇帝想將張貴妃拉入懷中親熱,卻被張貴妃躲開了,欲情故縱道:“今日三郎將美人許給了周王,誰知道,那日后的周王妃,會不會是下一個妾呢。”
皇帝起身,近前摟著她保證道:“絕無可能,自從見了你,這世上的女子,還有誰能入吾的眼呢?”
作者有話說:
現在的李忱沒有任何競爭力,只要她不涉政,李甫和張國忠根本就不在意她。
唐朝規定女子十三四歲就要嫁人,不然就要受罰。
唐玄宗跟梅妃私會的時候,就像是跟小三私通被原配抓了,然后躲在衣柜里大氣都不敢喘。
第38章 秋風賦(二十四)
天圣九年, 張國忠與李甫不合,然李甫權勢位在張國忠之上,又有陸善等邊將依附, 遂開始謀劃, 于中秋夜宴前進獻大量珍寶銀錢于皇帝,以供宴飲賞賜揮霍之用, 皇帝大喜,張國忠舉薦故友向仲通為劍南節度使, 獲允。
八月十五,中秋,皇帝于大明宮中宴請宗室、文武百官, 諸鎮節度使悉以入京, 于宴上按功嘉獎。
是日黃昏,入宮赴宴之前, 文喜駕馬來到長安縣的永平坊。
剛從西市回來的青袖,恰好于坊門處碰到文喜,“怎么又是你, 我說, 這位雍王友官人, 你們怎么三天兩頭就往這里跑呀,我家娘子還沒過門呢。”還沒等文喜回話, 青袖便又道:“每次都是你, 雍王呢?”
“圣人有詔,雍王進宮赴宴去了。”文喜說道。
“皇帝都是這么喜歡設宴的么?”青袖震驚道, “光是從我入長安以后, 知道的宮中設宴就不下三場了, 就是天大的國庫, 也經不起這般消耗吧?”
“噓。”文喜堵住她的嘴,小聲道:“這些話可不能亂說。”
青袖心里有氣,揣起雙手說道:“今兒可是中秋,雍王怎么能把我家娘子一個人落在家里呢。”
“你剛才還說頻繁登門不妥…”文喜愣住。
青袖便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剛才是剛才,好歹我家娘子也是未來的雍王妃,這可是娘子背井離鄉第一次在長安過中秋,雍王竟也不來陪陪的?”
文喜嘆了一口氣,“圣人有詔,不得不去,不過郎君讓我帶了話。”
文喜與青袖一同回到小宅,又逢蘇荷在門前練劍,利劍劃開枯葉,直指文喜馬前。
“王妃,是小人。”文喜扯住受驚的馬匹。
蘇荷這才將劍收起,一邊擦拭著一邊說道:“中秋夜,宮中應該挺忙的吧。”
文喜跳下馬,叉手道:“宮中有宴,郎君說,上次與王妃去的崇仁坊,乃是長安里坊中最繁華的,比長樂坊更盛,一街輻輳,遂傾兩市,晝夜喧嘩,燈火不絕,京中諸坊,莫之與比西市,今夜中秋,娘子可去崇仁坊游玩。”
蘇荷一臉不情愿,“她要我去,我就一定要去嗎?”
“這…”文喜哽住,旋即將一個盒子拿出,“這是郎君給的。”
蘇荷瞅了一眼,將其打開,發現是顆發光的珠子,“無功不受祿,我不欠她,她不欠我,你拿回去吧。”
“這顆明月珠非同尋常,是扶桑遣唐使帶來的貢品,吸收日月之精華,夜晚可作燈燭用。”文喜說道,“您要是不收,文喜該受責罰了。”
蘇荷接過盒子,低頭看著里面那顆足有小兒拳頭大的珠子,“那先說好,我可沒有回禮。”便轉身回了屋,將那顆珠子隨手放在了瘸腿的桌案上——
——大明宮——
麟德殿內,文武百官對坐,諸王公主與外戚張氏一族分別位在御座左右。
皇帝待張貴妃,禮如皇后,每次宴飲都陪坐在身側。
升任刑部尚書的衛堅,座次也靠了前,恰好與河西節度使皇甫明相對。
見到故友,衛堅很是高興,便向其招了招手,皇甫明見之,點頭示意。
皇甫明曾在太子為忠王時,任忠王友,故與忠王妃兄交好。
“開宴。”
節度使位席上,陸善只帶了長子前來,李忱便也得了清靜。
“十三郎。”一向好吃的周王,這次卻并沒有先動筷,而是笑瞇瞇的叫著李忱。
“兄長有事?”李忱不解。
“你與雍王妃的婚事,本該早日提上日程,卻因我這個做兄長的而耽擱,豈能過意得去,我前些日我向阿爺求了親。”周王說道。
李忱想起瑾舟及笄禮時,周王親自到場,如今又見周王如此開心的模樣,還特意招呼自己,于是挑起眉頭問道:“兄長所求之親,難道是崔相之女?”
“不愧是十三郎,僅是一句話就猜到了。”周王笑道。
李忱挑起眉頭,除了吳王李恪與十七皇子李愉,其他人她幾乎都極少有交涉,“我記得瑾舟與兄長…并不相識吧?”
“認識不認識并不重要。”周王又道,“阿娘讓我攜厚禮赴宴,也是因為有此意,畢竟崔相于張家有恩,我外祖幽州節度使一職,還是先崔相齊國公所舉薦的。”
周王又見李忱臉色不好,便問道:“十三郎聽到我要娶你的表妹,可是不樂意?還是說,十三郎對這個表妹有意?”
“圣人答應了?”李忱反問。
“自然。”周王道,“而且崔相公也同意了。”
“舅父…”李忱皺眉。
“仙之破石國,朝廷嘉獎已下,諸將為我大唐守邊,長安的安寧,也有你們的功勞,今夜,朕可許諸鎮節度使一個賞賜。”皇帝于御座上道,隨后看向節度使席列最前面的陸善,“陸卿。”
陸善起身走到大殿中間,跪伏道:“回圣人,臣不要賞賜,只有一個請求,還望圣人應允。”
“什么請求?”皇帝問到。
陸善抬頭,看著皇帝身側的張貴妃,重重叩首道:“臣自幼喪母,自從侍奉圣人以來,貴妃與圣人待臣親如父母,因而,臣想認貴妃娘子為母,還望圣人成全。”
陸善的話一出,使得在座眾人無不震驚,陸善的年紀,都可做張氏之父了,他竟要認一個比自己小如此之多的女子為母,陸善之心,昭然若揭。
皇帝聽后卻大笑了起來,底下的議論聲也隨之而起,“這陸善的心思,也太明了了吧。”
陸善又道:“臣不怕別人議論臣是別有用心,他們都不懂臣,不懂圣人與娘子的好。”
陸善的話,皇帝十分受用,于是問道張貴妃,“娘子,意下如何?”
張貴妃看著一側點頭的張國忠,于是道:“既然陸將軍有此請,妾又未曾替圣人誕育皇嗣,如今得子,自然是喜事。”
“好好好。”皇帝笑道,“好兒郎,還不快拜見你阿娘。”
陸善大喜,叩首道:“母親大人在上,請受兒陸善一拜。”隨后他又轉向張氏三夫人,拜道:“見過三位姨母。”
座下,大臣們無不覺得荒唐,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制止,中秋夜宴成了陸善與張貴妃的認親宴——
——崇仁坊——
黃昏時刻,蘇荷來到長安最熱鬧的里坊之一,崇仁坊,還未入夜,崇仁坊就被堵得水泄不通,十字街道路兩邊擺滿了攤販,比西市還要熱鬧許多。
“好,好!”巷中有百戲與雜耍。
崇仁坊的中心地段被游客圍住,里三層外三層,只見里面傳出了掌聲與喝彩聲不斷。
“這里怎么這么多人?”蘇荷向人群靠攏。
青袖拖著疲倦的身體跟在她身后,“娘子不是說不來崇仁坊嗎,西市逛完了,大老遠跑到這里…”青袖剛一抬頭,“哎,娘子?”蘇荷便不見了人影。
“這不是李十二娘么?”蘇荷早已經擠進了圍觀的人群中,憑借身手擠到了最前方。
只可惜李十二娘跳的并不是最拿手的劍器舞,等蘇荷擠進去的時候,皮鼓上的舞也已經跳完了。
“感謝諸位捧場。”李十二娘赤足站在鼓上向眾人作揖。
人群散去,但李十二娘卻沒有更換衣服,而是戴上帷帽從崇仁坊騎馬離去。
李十二娘離去的方向也很怪異,并不是南邊的東市,而是往北出了長安城,向北衙六軍的駐地,禁苑奔去。
皇帝在大明宮中宴請群臣,歌舞升平,長安城的百姓也圍坐在一起,喝酒賞月,而南北衙的禁軍卻要為城中的安寧,晝夜不休的輪番巡邏。
“將軍。”李十二娘摘下帷帽,在左龍武衛中郎將的帶領下與徒弟進入禁苑,“承蒙將軍不棄。”
“十二娘子說的什么話。”左龍武衛中郎將道,“中秋之夜,全城歡慶,唯獨禁苑凄涼,將士們能在今夜看到名動天下的劍器舞,應當是我謝你才對。”
李十二娘來到軍中,使得一眾將士的疲倦一掃而空,似乎都在盼望那曲“劍器。”
“這是奴家自制的一些酒食,還望諸位將軍勿要嫌棄。”中郎將遂命左右將食盒一一打開。
“還是李十二娘子最會體貼人了。”分到胡餅的將士樂呵呵說道。
“李娘子心地善良,才貌雙全,誰能娶到李娘子,那可是三生有幸了。”中郎將也笑道。
“將軍就會打趣奴家。”正在分餅的李十二娘回頭臉紅道。
中郎將的話引來了將士們的起哄,不惑之年以軍功官至左龍武衛中郎將,妻子病故后便再未續弦,親信便有意撮合,“李娘子,我們家將軍如何,戰功累累,不到四十便官居四品,年輕有為。”
“滾!”中郎將斥道左右,又向李十二娘解釋道:“李娘子,別聽他們胡扯。”
眾人圍坐在篝火旁,觀看著曾經名動天下的劍器舞,漸漸不知倦意。
中秋夜,作為將領,中郎將體恤守城的士卒不能歸家與妻兒團聚,便讓休息好的士卒起身,將戍守望春樓的士兵替換下來,讓手底下的人都能在今夜觀賞到歌舞。
長安已入夜,蘇荷一路跟到了長安城外,然禁苑有苑墻,雖不高,但她也不敢貿然闖入,就在她還在思考要不要告訴李忱時,太極宮報時的鐘聲響起了。
蘇荷只得駕馬返回長安城內,此時離夜禁只剩半個時辰,每到這個時辰,宮中的宴會也應該差不多結束了。
作者有話說:
第39章 秋風賦(二十五)
宮中夜宴散去后, 宗室外戚與朝臣各自離宮,踏出建福門與皇太子李怏辭別后,刑部尚書衛堅騎馬追上河西節度使皇甫明。
“皇甫兄。”衛堅招手喚道。
“子進。”故人多年未見, 皇甫明回頭親切的喊著衛堅。
二人并肩騎馬進入萬年縣的十字街, “阿兄是何時回京的,怎也不來找我?”衛堅有些埋怨的問道。
“圣人恩召, 特許我們中秋回朝,前幾日就回來了, 還去了崔宅。”皇甫明回道。
“阿兄去了崔宅?”衛堅道,“內人竟也不同我說。”
“許是崔宅的貴客太多了。”皇甫明說道,“就連我也沒看到弟妹呢。”
“阿兄回來這般久, 也不來找我, 今日可讓我抓住了。”衛堅騎馬靠近,勾搭著皇甫明的肩膀, 笑瞇瞇道:“今夜仲秋,難得佳節,阿兄可得請我吃酒…”
皇甫明有些為難, “子進, 這次我回來, 發現章公病故后,李甫開始專權, 他利用職務之便處處針對東宮, 我如今是連太子殿下的面都不敢見,我向圣人請薦讓你為相, 好與盧公共抗李甫, 但圣人沒有給我答復, 如今東宮能倚靠的后生, 就只有你了,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出差錯。”
“阿兄怕什么。”衛堅拍了拍胸脯,“瞧見我這身公服了嗎,紫的,圣人何故升我做尚書,京畿的水利,江南的轉運,望春樓與廣運潭這可都是我主持修建的,我為大唐與圣人做了如此多事,如今自家兄弟從千里之外回來,還不能一起過節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皇甫明道,“只是奸人當道,我怕他們會對你不利。”
“你是忠王友,你我與太子殿下的關系,難道圣人會不知道嗎?”衛堅又道,“如果僅僅是因為一頓酒,圣人就降下責罰,那這個國家還有救嗎?”
皇甫明見他說話大膽,連忙拉著他進入了長樂坊,“大街上,切莫說這種話,以免隔墻有耳。”
衛堅憋著一肚子氣,“我就是氣不過,王珙那樣的小人竟能位在我之上,還有今夜,那陸善的心思都已經寫在臉上了,誰不知道,可是圣人呢,就好像什么都不懂一樣,只顧著討貴妃歡心,大唐,遲早要毀在一個女人手中。”
皇甫明嘆了一口氣,“這里不是說話的地,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千里迢迢回來一趟,豈能連自家兄弟都不認了,今晚的酒我請了,你盡管喝。”
衛堅笑著臉,又湊近了些,“阿兄趕了一路風塵,我豈能讓阿兄請呢,怎么說我也在長安縣任職多年,這長樂坊我最是熟了,酒錢我出,只是阿兄回頭莫與我家娘子說,我同你去喝酒了。”
皇甫明旋即大笑,“這么多年過去,姜娘子倒是把你管得服帖了。”——
蘇荷回到長安城內,看著陸陸續續出來的車馬,卻遲遲沒有等到雍王李忱。
青袖趴在馬背上,身心疲倦的說道:“娘子啊,宮門都快要關了,雍王會不會夾在人群里走了,或者乘坐了別人的馬車呢?”
“剛剛孝真公主和吳王出來時,身側并沒有雍王的人,所以雍王還在宮中。”蘇荷肯定的說道。
“哎…”青袖無奈,“您不累嗎,剛剛您突然騎馬出城,小奴還以為您要回九原呢。”
“我也想回九原。”蘇荷道,“但是我承諾過他,不會離開長安城。”
“為什么啊?”青袖不解,“承諾?他,他是誰?”
“別問那么多了,給我好好盯著宮門。”蘇荷道。
“大明宮宮門那么多座,萬一雍王從別的宮門走了呢,您還不如去靖安坊等,一會兒要是響了夜禁的街鼓,咱們就得入住旅舍了。”青袖提醒道。
皎潔的月光打在蘇荷身上,那雙透徹明亮的眸子里刻滿了生氣二字,“雍王府的長史不是說過李忱不會夜宿于宮中嗎,這個李忱,到底在搞什么鬼,夜禁之前若還不出來,就讓她自己慢慢挖吧。”
禁苑內,李十二娘的舉動,贏得了北衙一眾禁軍的好感,作為聞名天下的藝人,李十二娘出現在長安城時,總能引來世家權貴爭先恐后的邀請,而文人,也以觀劍器舞賦詩為雅。
左武衛中郎將將李十二娘送出禁苑,二人散步至一處林間,月影斑駁,透過縫隙,看到樹頂的圓月,中郎將心生感激,“今夜的月色與李娘子一樣光彩照人,吳某十分感激,本該是團圓之夜,娘子卻選擇來到軍中獻藝,給了將士們一個難忘的中秋夜。”
“是奴家要謝各位將軍才是。”李十二娘道,“北衙精銳,有不少是邊鎮調歸的忠勇之士,長安的安寧,是你們守衛而來的,如果沒有你們保家衛國,又哪有如今的太平盛世呢。”
李十二娘的話似乎戳到了中郎將的痛楚,使他陷入了悲傷之中。
李十二娘看出了他的悲情與不滿,于是說道:“奴家知道吳將軍曾是戍邊的功臣,但西域苦寒,據聞,大漠中匪盜橫行,不斷搶劫商賈,還劫掠軍餉,使得西域諸鎮經常斷糧,如今將軍被召回,因功編入北衙禁軍,是天子親衛,不用再飽受風沙之苦,也不用忍饑挨餓,將軍難道覺得這樣不好嗎?”
中郎將聽后,苦笑了一聲,“禁軍的確是風光無限,但某寧愿帶兵駐扎在碎葉城,捍衛邊疆,即使戰死,也比撤軍,借給突厥人居住要好。”接著他越來越憤怒,甚至將怨氣轉至咆哮,“那是用數萬將士的鮮血才換回來的國土,國之疆土,豈能說讓就讓。”
“將軍…”李十二娘被嚇了一跳。
中郎將趕忙叉手賠禮,“抱歉,失態了。”
李十二娘搖頭,“奴家雖是女子的,卻也明白將軍因何而怒,嘆這盛世無法延續,也嘆這世間的命運多舛,就像這明月,月滿盈虧,王朝也是如此,盛極必衰。”
“盛世本可延續,可圣人偏要寵信那張氏,張氏禍國,陳將軍多次勸諫無果,反引來圣人的疏遠。”中郎將又道。
“吳將軍也覺得,王朝的興衰,與女子有關嗎?”李十二娘問道,“圣人的糊涂,是張貴妃所致?”
中郎將啞口無言,他低下頭陷入了沉默,“的確,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君王,除了他自己,沒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決策。”
“如今能夠挽救大唐的,絕不是圣人。”李十二娘道——
——大明宮——
皇帝因為喝醉了酒,便被馮力扶回了寢宮,宮道上,李忱被幾個宦官攔住。
“貴妃娘子有請。”宦官叉手道。
一旁的吳王挑起了眉頭,“如今已是入夜,貴妃娘子作為內命婦,豈能私下會見親王?”
幾個宦官與宮人都只是沉默的攔在雍王跟前,“娘子有命,不敢不從。”
“你們…”
李忱拉住吳王,“他們只是奉命行事的下人,阿兄就不要為難他們了。”
吳王低下頭,“可是她在深夜見你,還是圣人醉酒之后,這不是害你嗎?”他越想越生氣,“這些年,她是越來越不把規矩放在眼里了。”
“阿兄先回府吧。”李忱道。
吳王皺眉,“可是…”
李忱搖頭,“阿兄不必為我擔心,我自有法子應對。”
吳王也極為無奈,在宮中,除了皇帝以外,就剩張貴妃的話最為管用,“那你要小心一些,圣人疑心重。”
“嗯。”李忱點頭。
便有一名宦官上前,推著李忱往宮中折返,吳王看著她的背影,緊握了雙手,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
銀色的月光將宮燈照射出來的火光遮蓋,宦官推著李忱一路向深宮走去。
“貴妃娘子要在哪兒見我?”李忱看著眼前的宮門驚恐的問道。
“蓬萊山。”宦官回道。
聽到蓬萊山,李忱皺緊了眉頭,因為蓬萊山就在太液池中,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到過太液池了。
宦官將推著輪車到達太液池附近,沿著湖畔的青石路向蓬萊山走去,秋風拂過寧靜的池面,池中的荷花已經開始凋謝,除了風聲,整個太液池安靜的就像從來沒發生過什么一樣。
但李忱始終無法忘記,兄長就葬身在這池中,自己也差點命喪于此。
這些宦官與宮人是天圣年間選入的,所以他們并不知情,便也沒有畏懼。
李忱像著了魔一樣,越靠近湖面,呼吸便越紊亂,連臉色也忽然變得慘白。
一幕幕回憶從腦海里涌出,丟失的記憶在慢慢拼湊…
“九娘…”
兩個面容相似的孩童坐在太液池邊的青草地上。
“九娘想游船嗎?”男童走到妹妹跟前跪坐下來。
女童點頭,但又十分害怕,“阿兄,九娘想游船,可是九娘怕水。”她拽著兄長的衣袖,“阿娘說,水里有妖怪。”
男童便安慰她,“別怕,有阿兄在,阿兄不會讓妖怪傷害你分毫的,太子殿下有一艘漂亮的畫舫哦。”
雍王的怪異舉動,嚇壞了身側幾名宮人與宦官,“雍王?”
而張貴妃就坐在蓬萊山靠池水的閣樓內,臨窗而望,她看見自己的人忽然推著李忱不再向前時,便緊張的離開了閣樓。
張貴妃提著長裙下樓,身后的宮人緊緊跟隨,呼喊,“娘子,娘子。”
“十三郎。”張貴妃提裙逆風奔跑,秋風吹起了長長的衣擺與披帛,勾勒出完美的曲線。
“娘子。”
“雍王怎么了?”張貴妃走上前,將快要從輪車上倒下的雍王扶住。
宮人與宦官跪伏在地上,無人敢言,張貴妃旋即怒道:“吾問你們話呢!”
推車的宦官嚇得趴在地上直哆嗦,“回娘子,小人推著雍王來到太液池,來之前還好好的,靠近這池水后,就這樣了。”
“那還不快去叫太醫!”張貴妃又斥道。
“喏。”
“不,”害怕身份暴露的李忱,下意識的拽住了剛起身的宦官,“我沒事。”她忍著頭疼,迫使自己鎮定,“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緊接著,她又推開張貴妃,行禮道:“娘子請自重。”
“你…”
任性貫了的張貴妃將左右斥退,“我不自重又能怎樣。”
李忱輕輕呼了一口氣,“娘子是故意將圣人灌醉的,若是明天圣人醒來…”
“他要殺便殺。”張貴妃打斷道,“入宮前我都不怕,難道現在還會怕?”
“請貴妃,留小王一條生路。”李忱叉手說道。
月圓之夜,即使不用燈,仍然能夠將百步之內的人看清,內宮妃嬪之眾,卻只有張貴妃一人參加了夜宴,故而太液池中,今夜還有其他賞月的妃嬪,一雙鳳眼,正盯著舉止親密的二人。
作者有話說:
衛堅:“圣人就是個傻x…”
張貴妃并非楊貴妃哦,大概算是一個全新的人物,別看她任性,耍起手段來,也能跟李忱對上一對。
第40章 秋風賦(二十六)
一年前
張氏入宮, 獲封貴妃,起初還算安分,后來便開始仗著皇帝的寵愛與縱容開始任性妄為。
“三郎, 三郎。”張貴妃踏入皇帝的寢殿, 而殿內只有一名灑掃的宦官。
“娘子。”宦官叉手道。
“圣人呢?”張貴妃問道。
“圣人去了宣政殿。”宦官回道。
“宣政殿?”張貴妃有些疑惑,因為皇帝已許久不曾去過宣政殿早朝了。
“是章相公請的。”宦官回道。
“你下去吧。”張貴妃揮手。
然那宦官卻有所猶豫, “娘子,圣人交代過小人, 若是您來了,就請到正殿等候。”
張貴妃側頭看著歇息的內殿,入宮后皇帝從不讓她靠近, “吾的話, 你聽不懂嗎?”
對于張貴妃突然的冷臉,宦官嚇的跪伏于地。
“滾!”張貴妃斥道。
宦官無奈, 只得退出大殿,張貴妃便帶著好奇,獨自一人走進了皇帝寢殿中。
皇帝好樂, 寢殿內除了書畫, 還擺放了不少名貴的樂器, 張貴妃也好樂,便翻尋著書柜, 找到了許多古曲譜。
“殿內也沒什么呀。”張貴妃喃喃自語道, 放回曲譜時,她看到了一副畫軸, 于是將其從書架上拿出。
打開后, 她徹底震驚了, 畫上是一個懷中抱貓的仕女, 其面容與自己十分相似,但氣質上,卻勝出自己許多,很顯然,畫中女子絕非自己。
皇帝歸朝后,張貴妃拿著畫像質問,與之大吵了一架,于是便被送出了宮。
這是第一次出宮,之后,皇帝又因過度思念,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不惜夜開門禁,將她接回,自此后,張貴妃的性情開始大變,也變得心狠了起來。
——————————————
——太液池·蓬萊山——
“原來,你們父子,都把我當成了崔氏的替代品。”張貴妃冷笑道。
“我從未這般想過。”李忱回道,“你的確是與我母親有些相似,可你是你,母親是母親,我從未混淆。”
“因為在你眼里,你阿娘是無可替代的。”張貴妃說道,“可他不同,精神上的依賴,比不過□□的空虛。”
李忱皺起眉頭,此刻,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覺得張氏可憐,但在皇權之下,自己卻無能為力,什么也做不了。
“我想知道,他會如何縱容我這個替代品。”張貴妃的語氣越來越陰狠,她的話中充滿了報復,“我要親眼看著他,一點一點步入深淵。”
“我不是你,無法感同身受,也沒有資格評判。”李忱說道,“但蒼生是無辜的,陸善之心,連朝中大臣都能看得出來。”
“誰管蒼生!”張貴妃拂袖道,“皇帝都不顧自己的子民,憑什么要我顧?”
“滿朝文武都在指責我,卻不曾想,到底誰才是皇帝,又是誰賦予我的權力。”張貴妃又道,“可笑啊,他是皇帝,他明明可以不依我,甚至可以殺了我,可是他并沒有,而你們當中,又有幾人,覺得錯不在我呢,至少陸善,會討我開心。”
“陸善以一人之力,兼顧三鎮節度使,如若他率兵造反,于誰都沒有好處。”李忱說道。
張貴妃聽到李忱話,并沒有恐懼,反而十分的期待,她笑道:“張寰已經死了,她被人玷污,臨死之際,沒有一個人救她,所以她要拉著眾生陪葬。”
李忱眉頭緊皺,她陷入了沉默,眼前這個人,似逼近瘋狂,再也無法勸說,“你難道就不為自己想想后路嗎?如果天下真的大亂,那些人就會將刀劍指向你。”
“你在跟一個死人談生死嗎?”張貴妃反問道,“誰會在乎呢,你?”她逼近李忱,月光下,那張臉,越發的清秀冷峻,即使非健全之身,也比那已至暮年的皇帝,與腐朽呆愣的吳王,勝過千百倍。
李忱沒有回話,張貴妃顫笑了一聲,眼里充滿了心酸,“我在期盼什么呢,雍王都是要娶妻的人了,怎可能在乎其他女子的死活。”
李忱依舊沉默著,又變成了那個深宮中,寡言少語的人。
張貴妃在臨湖的亭邊坐下,看著太液池的湖水,秋風泛起漣漪,越發的傷感,孤獨的身影,似隨時都能這秋風吹倒一般,“你為什么,就不能像他們一樣,哪怕是一句,能讓我開心的話也好。”
“我做不到欺騙。”李忱回道,“也不希望你越陷越深。”
李忱的話,又迎來了張貴妃的一陣冷笑,笑著笑著,她忽然止住,風停后,湖面也平靜了下來,她側過頭,看著李忱的目光,“忱郎,你還如從前一樣,一點都沒變。”
月下,張貴妃的身影十分單薄,孤寂充斥著全身,所謂的光芒,也不過是一道道枷鎖,“你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逼上絕路呢?”
“我有的選嗎?”張貴妃問道,“誰給我選擇的機會了嗎?”
“難道你要讓我心甘情愿的接受這種不公的命運,飽受折磨的同時,還要為天下蒼生而慮?”張貴妃不屑的笑了一聲,“說什么夢話。”
“你還這般年輕,不該就此葬送在這里。”李忱說道,“圣人已經…”
“夠了!”張貴妃打斷道,“你覺得,日后的新君會放過我嗎?”
“還是說,你?”張貴妃回頭看著李忱,“如果是你,那么我可以考慮,甚至是可以幫你謀劃,得到世人都夢寐以求的權力。”
李忱推著輪車轉過身,“這是謀逆之罪,一但事情敗露,會無辜牽連到許多人,長安城的冤魂已經夠多了,況且我并沒有爭儲之心。”
“如果你不要,那么這大唐盛世,就會隨我一起陪葬。”張貴妃說道。
“非要這樣嗎?”李忱道。
“對。”張貴妃道,她看著李忱,卻怎么也看不透,“我不明白,多少人巴結我,討好我,都是為了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其中還有皇子,而你,便是我求著,也無用。”
李忱低下頭,因為她知道,無論怎么謀劃,皇帝都不會將她立為儲君,而張貴妃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成功的可能,只有一個,但勢必會造成天下的動蕩,要付出的代價太多了,“我與他們不一樣。”
“你若是和他們一樣,我今日便不會在這里見你了。”張貴妃道。
李忱看著亭外的明月,閉眼道:“無欲則剛,你們自以為能夠掌控的東西,其實都是被它所控。”
“大道理誰不會說呢,真正做的,又有幾個,你走吧。”張貴妃轉身背對道,“如果你想通了,可以來找我,皇帝那么多兒子,我真正想幫的,只有你一個。”
“就算不為天下百姓,我也希望,你能為自己好好考慮。”李忱說道,“僅是為自己。”
李忱推著輪車離開,剩下張貴妃一人留在亭中,身體癱軟的倒在欄桿上咽泣 ——
李忱從大明宮出來時,已是一更天,早已入夜,但她并沒有往靖安坊趕。
咚咚咚!
此時承天門響起了閉城門的鼓聲。
“郎君,您怎么這么晚才出來,小人差點以為您要住在宮里了。”文喜架著馬車說道。
“去崇仁坊。”李忱說道。
“啊?”文喜愣住,“郎君去崇仁坊做什么,探望崔相公嗎?”
車內沒人回話,文喜下意識的閉了嘴,“駕。”
四百聲擊鼓停下后,長安城各門一一關閉。
而馬車才剛至崇仁坊,各個街道便又響起了夜禁的街鼓,文喜也不管那么多,按照李忱的吩咐將馬車駛進了崇仁坊,身側陸陸續續有歸坊之人略過。
直到六百聲街鼓停罷,崇仁坊的坊門被方吏關閉,李忱掀開車簾,盡管坊門關閉,但崇仁坊的熱鬧卻更盛了。
“吁。”馬車走進一條十字街時被人攔住。
“還以為雍王忘記了自己的話呢。”本在大明宮城門前等的蘇荷,因快到夜禁時辰,便讓青袖騎馬先行回了永平坊,自己則進了崇仁坊。
李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從車上下來,文喜這才明白過來,“明月,月,約…原來大王讓王妃到崇仁坊游玩,是有約啊。”
“我本以為宮宴會如往常一樣在黃昏入夜時就能結束,誰知道河東節度使陸善竟在中秋夜認起了親,這才耽擱了時辰。”李忱解釋道,“我本是想利用中秋夜帶你在長安城好好游玩一番的,抱歉,讓你久等了。”
“游玩倒也不必。”蘇荷說道,“雍王與普通人相比,過于顯眼,我可不想招蜂引蝶,平白受人目光。”
“我…”
“我有話要同你說,”蘇荷又道,“不過不能在這兒。”
李忱聽明白后,喚來文喜,“中秋宴剛過,不能往舅父家跑,今晚就先找一家旅舍住下吧。”
“喏。”
文喜帶路,來到一家在崇仁坊還算有名氣的旅舍,店家見李忱身上的公服與金帶,自然不敢怠慢,便從柜臺弓腰走了出來。
“官人。”店家弓腰叉手,“娘子。”
“可還有住宿的房間?”李忱問道。
“有的有的。”店家連忙點頭,“剛好還有兩間。”
“我們有三個人。”李忱說道。
店家愣住,“官人與娘子不住在一間么?”他原以為李忱與蘇荷是一對官家夫妻,沒有想到看走了眼,“小的還以為官人與娘子…今兒中秋夜,所以住宿的客人有些多,店中僅剩下兩個房間了。”
李忱看了一眼蘇荷,“就這樣吧,本就是夫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蘇荷道。
“文喜。”李忱道。
“喏。”文喜拿出錢袋。
于是三人便定了兩間房,馬車與馬則交由旅舍喂養。
李忱將其中一把鑰匙與門牌給了蘇荷,“文喜跟著我便好。”
“不行。”兩間房并不挨著,蘇荷便將鑰匙丟給了文喜,推著李忱走向另一間房,“你身上可是與蘇家滿門牽連著的,我不放心你與楊喜,就算是主仆,多少還是有些不便的。”
進入房間,蘇荷將燈燭點亮,屋子不算大,但還算干凈整潔,李忱問道:“適才七娘說有要事…”
“這事,先不著急說。”蘇荷走到一張胡椅前坐下,“我適才推你入內,在你身上聞到了女子的脂粉味兒,與那日入宮時,張貴妃身上的很是相似,原來你一直未出宮,竟是去私會舊情人了。”
“…”
作者有話說:
李忱:“老婆吃醋了怎么辦?”
蘇荷:“滾,誰是你老婆。”
只是定婚,常見面都不太好,更何況睡覺覺(蘇荷當她是女的,沒想那么多…)
另外她提前告訴老婆身份,是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因為她算準了,皇帝既然下旨賜婚,對蘇荷這種性格,應該會很放心,所以日后會有許多要求助蘇荷的地方,畢竟自己腿腳不方便,這也是李忱提前告知的原因之一,未雨綢繆。
而不是所謂因為是cp就信任,那么兒戲,不要覺得李忱大義炳然,看著像個正人君子,其實她算是有點虛偽吧,心眼子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