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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秋風賦(二十七)

    “什么情人…”李忱僵住, “與內宮妃嬪私會這樣的話,說出來是要殺頭的。”

    蘇荷坐在椅子上,“有她在, 又怎舍得讓你掉腦袋呢。”

    李忱徹底說不出話了, 她有些著急的看著蘇荷,蘇荷便捂嘴笑了笑, “雍王緊張什么?害怕什么呢,我又不會將此事說與旁人聽。”

    李忱百口莫辯, 她的確是去見了張氏,但并不是像蘇荷說的那樣,女子身上的脂粉味兒她也沒有怎么注意。

    “我的確是見了張貴妃, 但也只是為了勸她迷途知返, 我與她之間并沒有什么。”李忱說道。

    蘇荷見她如此,便也停止了戲弄, “好了。”

    她轉動著桌上一只茶杯,“我今夜在崇仁坊看到了李十二娘在街中獻藝,而后騎馬出了長安城, 她去了禁苑, 是一位身穿鎖子甲的將領帶進去的, 腳下穿著云靴,當是中郎將左右軍銜。”

    “禁苑?”李忱驚道, 禁苑為宮城北邊的門戶, 歷來都是屯兵之所,不允許閑雜人靠近, 更別說入內。

    “她身上還穿著劍器舞的舞衣, 想來應該是去軍中獻藝的。”蘇荷又道。

    李忱陷入思考, “軍中…”

    “你與李十二娘熟悉嗎?”蘇荷問道。

    李忱搖頭, “公孫大娘離開梨園之后,李十二娘也跟著離開了,這么多年過去,恐怕她早已不認得我了。”

    “怪不得及笄宴上,她并未向你招呼。”蘇荷道,“她是藝人,為中秋夜守城的將士獻舞,也并沒有什么吧?”

    李忱點頭,“的確,朝廷設有教坊,以供宴會歌舞與陪酒,官員招妓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她又抬頭看著蘇荷,“既然七娘知道,為何還要同我說?”

    蘇荷一下被李忱的話問住了,她連忙撇過頭,揣起雙手說道:“我樂意怎么了?誰知道你這么多心思,能不能從中找出什么線索來呢。”

    李忱聽著蘇荷別扭的話笑了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味道,“除了文喜,七娘是第一個相信我的人,就連老師都想勸阻我追查這件案子。”

    “誰相信你了?”蘇荷回過頭反駁道,“我只是希望你快點弄清這件危險的事,以免夜長夢多,蘇家也跟著遭罪。”

    盡管蘇荷向她解釋,但李忱的笑意仍然不減,“張貴妃找到我,無非是想把大唐弄亂,她問我是否有意儲君之位。”

    蘇荷聽后,便笑了笑,“那張貴妃不知道你的身份呢。”

    李忱搖頭,“這件事我只告訴了你,她當然不知道。”

    蘇荷看著李忱,“其他人費盡心思的討好她,恐怕還不如雍王一句話要管用吧。”

    “皇位…”李忱摩挲著手里的一塊玉。

    “你有想過么?”蘇荷認真的問道。

    李忱抬頭,四目相對,但她并沒有給蘇荷答復,“我現在只想查案。”

    “睡吧。”蘇荷起身道,“不睡又豈會天亮呢。”隨后她便將床榻整理了出來,“我扶你上榻。”

    “不用了。”李忱拒絕道,很顯然,即便同住一間屋子,但她也并沒有想要同睡的意思,一來她們如今才只是定婚,怕這樣的事傳出去,對蘇荷的名聲不好,二來也是自己不習慣,“你睡吧,我今夜在這兒歇息就好。”

    但蘇荷卻不管她拒絕,而是走上前強行將李忱抱到了榻上,“你成天坐著,不累么,讓你睡就睡,哪兒那么多廢話。”

    對于李忱的性子,蘇荷的霸道似乎十分管用,之前相識時,她并沒有看到過蘇荷的這一面,如今相處的久了才慢慢感知。

    蘇荷知道李忱的身份,所以在要房間時,也不曾覺得兩個女子獨處一間有什么,畢竟自己在外時,常與青袖睡在一起,早已習慣了這些。

    李忱腿腳不便,她本還想替其寬衣,但卻被李忱伸手制止,“這個我自己來。”

    “你害羞什么,我給你寬衣,你應該高興才是,我阿爺和兄長都沒這份待遇,再說了,兩個女子睡一覺又能有什么。”蘇荷說道,“就算你背著男子的身份,但名義上,你我本就有婚約,我蘇荷才不在乎那些虛無的名聲呢。”

    “我知道。”李忱將腰間的金帶解開,又將紫色的公服脫下一同遞給蘇荷,“勞…勞煩七娘。”

    蘇荷便幫她掛到了衣架上,隨后走到鏡臺前坐下,對著鏡子將耳墜與發簪取下,隨著發簪被一一拔下,長至腰下的青絲便順著肩頸散開。

    臨到要解衣時,她忽然楞了,畢竟李忱與她相識并不算久,與自幼一起長大的青袖還是有區別的。

    但自己的話又已經說出去了,這時候反倒是自己扭捏了起來。

    李忱坐在榻上,看著對鏡坐立的蘇荷楞了神,蘇荷解下外衣,只留了一件單衣在身上。

    “你會挽發嗎?”李忱問道。

    “你把我當成什么了。”蘇荷說道,“我又不是宮里的娘子,梳洗打扮都有人伺候。”

    李忱遂將腦后幞頭系的結解開,又將纏發的簪子拔出。

    青絲如墨一般散開,就連蘇荷回頭時都看驚了,只不過李忱的樣貌應該更像老皇帝一些,棱角分明,眉眼中帶著英氣,“怪不得他們都說,這天下間真正好看之人,皆是雌雄莫辨。”只是可惜了李忱,生得如此好的一副相貌,雙腿卻無法行走。

    “你的腿。”蘇荷看著李忱的雙腿,隨后在她膝前蹲下查看,“我可以看看嗎?”

    作為李忱的痛處,她連醫者都不曾讓其近身,“圣人請過啟玄子為我診治,但仍然沒有用。”

    蘇荷便伸出手觸摸,感受著腿上的筋骨,“我雖不懂岐黃之術,可也隨父親在軍中呆過一段時間,軍中每日校練,傷到筋骨無法動彈的士卒也有不少。”

    蘇荷并沒有摸出什么異樣,但李忱腿上的溫度明顯比身體上的低很多,則說明血液并不通暢,但又未發生萎縮與糜爛,“好生奇怪。”蘇荷說道,“寒氣入體為什么會在腿上…”

    “好了。”李忱抓住她的手腕,臉色變得陰沉。

    蘇荷見狀,連忙收回了自己的手,“抱歉,我只是想幫你看看。”

    李忱拽著被子躺至榻上,往靠墻的一邊挪著,蘇荷只好不再多問,她并不知道,今夜在太液池,李忱想起了落水之前的一些往事,原本健全,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人,忽然一夜間失去了所有,這種落差,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夠明白。

    蘇荷將燈燭挑滅,在李忱身側睡下,她明白即使是裝著一副堅硬的殼子,但她內心依然是脆弱的。

    窗外,烏云漸漸爬向明月,光照變暗,又隨著風的吹散,慢慢恢復。

    “阿兄,不要,阿兄…”

    “不要離開我,阿娘,阿娘…”

    蘇荷被李忱的夢話驚醒,同時自己的手也被她緊緊的攥住,無法脫離。

    蘇荷只好側身爬起,月光透進窗子,她看到李忱的額頭上布滿了汗水,神情緊繃,嘴里不停的念著什么。

    “十三郎?”蘇荷害怕自己用力剝離會傷到李忱,便任由她拽著,同是自幼喪母,因此她能夠體會李忱對于生母的思念。

    “不要殺我…不要…”

    李忱忽然抬起手,將蘇荷整個人都拽了下來,二人隔著一床薄薄的被褥,緊緊貼在了一起。

    明明是兩個女子,氣氛卻有些怪異,蘇荷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加快了許多,今夜月色明亮,使得屋內就像掌了燈燭一般,她們靠得極近,臉與臉之間,僅一拳之隔,李忱的容顏清晰可見。

    蘇荷的內心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連她自己都很詫異,李忱的眼角忽然流出了淚水,蘇荷下意識的伸出手,替她擦拭眼淚。

    “不要…”

    她小心翼翼的挪動身子,在她的身側躺下,同時輕輕拍打著她身上的被褥安撫道:“沒事的,沒事的,都過去了。”

    在蘇荷的安撫下,漸漸的,李忱平靜了下來,緊繃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了下來,最后只剩輕微的呼吸聲——

    翌日

    ——大明宮·仙居殿——

    仙居殿居住著十七皇子李愉與其生母昭儀徐氏,清晨一大早,徐昭儀便將李愉送去了弘文館學習。

    李愉尚未年滿十四,但因聰慧,十歲之齡就將小學讀通,皇帝便破格讓他入弘文館與一眾兄長受學。

    “阿娘,兒去上課了。”去弘文館前,李愉還不忘向母親請安。

    “路上慢些,莫要與你那些兄長爭搶。”徐昭儀叮囑道。

    “兒子記下了。”

    送走李愉后,徐昭儀問道左右,“有什么消息嗎?”

    “圣人昨夜喝醉后被馮監扶回了紫宸殿,張貴妃并沒有陪同,早上也沒有承歡殿的動靜。”侍奉的宮人回道。

    “看好承歡殿的動作。”徐昭儀道,“吾要去見圣人。”

    “喏。”——

    紫宸殿的寢殿中,頭昏腦漲的皇帝才剛睡醒,一醒來便詢問張貴妃。

    然他并沒有等到張貴妃,“啟稟圣人,徐昭儀求見。”馮力將珠寶裝入蹀躞帶上挎著的錢袋中,入內奏道。

    “徐昭儀?”正在更衣皇帝打著哈,仍問道:“張貴妃呢?”

    “圣人,徐昭儀有要事要稟報。”馮力又道。

    “讓她進來。”皇帝這才松了口。

    徐昭儀端莊的跨入殿中,于屏風前拜伏,“妾身叩見陛下。”

    穿好袍服的皇帝走出屏風,他拽著腰間的革帶,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徐氏,想了想李愉后,上前親自將其扶起,“汝有何事?”

    徐氏為才人時,也是憑借姿色被皇帝看中,而今年過三十,仍風韻猶存。

    為見皇帝,徐昭儀還精心打扮了一番,坦領露出的飽滿肌膚,讓皇帝直勾眼,雖有寵幸之意,卻害怕承歡殿的人突然出現而不敢表露。

    “圣人,昨夜中秋,妾在太液池旁,看見了蓬萊山的一縷風光。”徐昭儀說道。

    作者有話說:

    蘇荷:“雍王像個小嬌妻是怎么回事…”

    李忱拿筆畫了一個大大的一字。

    第42章 秋風賦(二十八)

    ——長樂坊——

    刑部尚書衛堅與河西節度使皇甫明在長樂坊的酒樓暢飲了一夜, 醉宿酒樓,等到第二日醒來,二人拜別將要離開時, 酒樓卻被官兵團團圍住了。

    圍他們的正是御史臺的御史, 衛堅走出酒樓,指著御史大夫王珙說道:“王珙, 你什么意思?”

    “衛堅,你身為朝官, 竟敢與邊將私會,是想密謀造反嗎?”御史大夫王珙說道。

    衛堅挑起眉頭,“皇甫明乃我兄, 我兄弟二人對大唐與圣人忠心耿耿, 豈是你能污蔑的?”

    皇甫明預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將衛堅扯到身后, 走上前拱手道:“不知王大夫有何證據?”

    “夜下私會就是證據。”王珙道。

    “我皇甫明抗擊吐蕃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大唐邊患不斷, 爾等有今日的安寧, 皆是邊鎮將士用血汗換來的, 為一方安寧,我數年不曾歸家, 如今蒙圣恩入朝, 與親族友人敘舊,竟被你們污蔑成造反, ”皇甫明盯著王珙道, “爾等就不怕遭受天譴嗎?”

    “圣人召你入朝, 是為嘉獎, 而不是讓你與朝官在酒樓內私會。”王珙騎在馬上,趾高氣昂道,“難道你不知道衛堅是內戚嗎?”——

    ——大明宮·紫宸殿——

    “風光?”皇帝摸著長須不解。

    “妾看到了張貴妃,還有雍王。”徐昭儀坐在皇帝身旁說道,“二人舉止親密,毫不顧忌旁人…”

    “夠了!”沒有想到徐昭儀的告密卻引來了皇帝的勃然大怒,原先的好感盡散,他將徐昭儀重重拽倒在地。

    “圣人,”面對剛還柔情萬千的皇帝,如今卻態度大變,不明所以的徐昭儀爬到皇帝跟前,“妾說的句句屬實,當時還有其他宮人也看見了,張貴妃身為內命婦與雍王私通,敗壞內廷風氣…”

    “賤人!”皇帝盛怒,惡狠狠的抓著徐氏,“貴妃盡心盡力的侍奉朕,而你們卻因為爭寵,無法容忍她而誣陷,真是該死。”

    “圣人,圣人,”徐昭儀拽著皇帝的褲腿,“圣人明鑒,張氏與皇子私會,妾說的句句屬實,圣人若是不信,可以拷問承歡殿的宮人,還有昨夜…”

    徐昭儀的話越發激怒皇帝,“馮力,馮力!”

    “大家。”

    “把這個賤人的嘴堵上,拖出去,拖出去。”皇帝甩手絕情道。

    “喏。”馮力喚來幾名宦官將徐昭儀拖出紫宸殿。

    “圣人,圣人,妾說的句句屬實啊,圣人。”然徐昭儀卻緊咬著不放。

    皇帝氣的拿起了宮人端奉來的茶杯,將之重重砸在了木地板上。

    地板凹陷了一塊,茶杯也碎了一地,茶水濺射到了皇帝的云襪上。

    馮力見狀,趕忙命人收拾清理,“快快快,這要扎到了圣人,你們都是死罪。”

    他又吩咐殿中省的尚衣局重新送來一雙云襪,跪在皇帝榻前,為皇帝親自更換,“圣人息怒,婦人不識大體,圣人莫要往心里去。”

    “尚食局的早膳已經備好了,圣人可要傳膳?”馮力小心翼翼的問道。

    “朕沒心情用膳,張貴妃呢?”皇帝問道。

    “娘子在承歡殿,哪兒也沒去。”馮力說道。

    “走。”皇帝起身。

    “圣人,張貴妃娘子來了。”內侍章韜光入內奏道。

    張貴妃未等宣傳便徑直走入了紫宸殿,“聽說,早上徐昭儀來過了。”

    皇帝復坐下,沉默了一會兒后,抬頭問道張氏,“昨夜,朕喝醉后,你去見雍王了?”

    張貴妃便笑道:“原來徐昭儀是來向圣人告密了。”

    “我見過雍王嗎?”張貴妃回頭問道紫宸殿中的宮人與宦官。

    只見她們紛紛搖頭,皇帝皺眉,將宮人悉數轟了出去,待安靜后才問道:“見沒見,你心中難道不清楚嗎?何須嚇唬她人。”

    “圣人信不信,圣人自己心中難道不清楚嗎?何須來嚇臣妾呢?”張貴妃犟道。

    “你…”皇帝啞然。

    張貴妃又道:“妾是見了雍王,但妾不過是將那只竹笛還給了它的主人罷了,若是圣人覺得妾與雍王私通,那圣人就下詔廢了妾,或者是殺了妾吧。”

    皇帝將張貴妃搶入宮,本就理虧,也知道張氏不可能與雍王私通,于是將張貴妃摟入懷中,好聲好氣道:“吾當然相信娘子。”

    “那徐昭儀呢?”張貴妃睚眥必報,“她誣陷的,可是圣人的親兒子,私通這樣的罪,足夠殺頭了吧。”

    皇帝便將怒火全都轉到了徐氏身上,“朕的內宮,竟為了爭寵,誣陷內命婦與親王私通。”

    “來人。”皇帝喚道。

    “大家。”馮力入內。

    “昭儀徐氏,構陷貴妃與親王,汝應該知道怎么做吧?”為哄張貴妃,皇帝狠心道。

    “喏。”馮力領旨后退出。

    “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皇帝摟著張貴妃說道。

    張貴妃坐在皇帝懷中,用指尖輕輕劃著皇帝的胸口。

    皇帝握住她的手,就在酒醒后想要親熱一番時,“啟稟圣人,右相求見。”內侍章韜光入內奏道。

    被打斷了興致的皇帝,只得將張貴妃放下,“娘子先回承歡殿等候,一會兒吾便過來陪你用膳。”

    被皇帝偏袒過后,張貴妃這次便沒有再耍小性子,福身道:“妾在小廚房備了膳食,三郎可莫要忘了。”

    皇帝點頭,“宣右相進來。”

    殿外,持笏等候的右相李甫比皇帝還年長兩歲,如今已是兩鬢斑白,得到召見后,遂別笏彎腰,欲將腳下履脫出。

    “喲,這不是咱們的頂梁柱,李右相嗎?”卻逢張貴妃走出,朝李甫陰陽怪氣的說道。

    “見過娘子。”面對張氏的狐媚,李甫只是低頭行禮,不敢去看她那著裝單薄而誘人的身體。

    然張貴妃卻對他不依不饒,“右相可是大唐的肱股之臣,你們怎么能讓右相親自脫靴呢?”她斥道宮人,“沒規矩的東西。”

    左右宦官連忙上前替李甫脫靴,李甫只能叉手謝道:“多謝貴妃娘子。”

    張貴妃直勾勾的盯著胡須發白的李甫,“右相還真是老當益壯啊,為了大唐鞠躬盡瘁,如今一把年紀了,處理起政事來,仍是有條不紊。”

    “這都是為人臣的本分。”李甫低頭說道。

    “今兒,右相又是來向圣人轉告小秘密的嗎?”張貴妃忽然湊攏,笑瞇瞇的問道。

    濃郁的脂粉味兒撲面而來,嚇得李甫穿著云襪連連后退,李甫為相十幾年,閱人無數,像張氏這樣大膽又輕狂的內命婦,他還是第一次遇見,“娘子對下官是否…”

    張氏卻不理會他的解釋,也不再繼續挑逗,而是擦肩,向外走出,一邊捂著嘴笑道:“小心秘密說多了,把自己的事也說漏了去哦。”

    張貴妃走后,李甫恢復常態,回頭望了一眼,眸中充滿了敵意,“這個瘋女人。”

    左右宮人見之,也只是將頭埋的低低的,誰也不敢招惹張貴妃。

    戲弄過后,張貴妃也收起了笑意,帶著左右宮人從紫宸殿離開,“老狐貍,遲早讓你身敗名裂。”

    “小人看見馮監向徐昭儀的寢宮去了,圣人可是向娘子您,問起了昨夜的事?”宮人小聲詢問道。

    “他倒是沒有先行開口問,是吾自己說的。”張貴妃道。

    “啊?”宮人震驚,“娘子…”

    張貴妃隨后又是一笑,“不試不知道,這一試,倒還真不得了,”她漸漸冷下眼色,“看來,圣人對雍王,還真是不一般呢。”

    ——紫宸殿——

    “臣李甫,叩見圣人。”李甫走上前跪伏道。

    皇帝坐在榻上,一手倚著矮案,“卿有何事?”

    “圣人氣色似乎不好。”李甫沒有先奏事,而是關心詢問著皇帝的身體。

    “內宮一些不足掛齒的事。”皇帝揮手道,“無關緊要。”

    “圣人為大唐矜矜業業,如今已是太平盛世,圣人的御體才是最為緊要的。”李甫說道。

    “吾無礙。”皇帝道。

    李甫遂叩首,向皇帝奏道:“臣要彈劾刑部尚書衛堅,昨夜宮宴結束,太子與刑部尚書衛堅一同出宮,太子離去后,衛堅竟與邊將河西節度使皇甫明私下相會,并于長樂坊酒樓一夜未歸,似在密謀策劃,欲擁立太子為帝。”

    “什么?”皇帝大驚。

    “圣人,衛堅是太子妃衛氏母兄,身為內戚,本不應該與邊將結交,然此次皇甫明受召歸朝,衛堅竟在宴后暗中私會,若非密謀造反,何須偷入酒樓之中?”李甫道,“御史大夫王珙已派人圍住,二人一同從酒樓出來,皇甫明還說自己為大唐效力,立下了無數功勛,圣人能在長安有今日的安寧,都是他的功勞。”李甫旋即拿出一份冊子,“這是御史臺今日的記錄,為他二人言行。”

    宦官轉呈皇帝,皇帝看后為之震怒,李甫重重叩首道:“據臣所知,太子少保李長之與衛堅交情甚深,常于東宮私會,衛堅與皇甫明結黨營私,圖謀不軌,證據確鑿,望圣人明斷。”

    本就在氣頭上的皇帝,怒上加怒,他拍著桌子起身,“豈有此理!”

    “來人啊。”皇帝喚道,“傳旨禁衛軍,將皇甫明與衛堅拿下。”

    “喏。”

    作者有話說:

    第43章 秋風賦(二十九)

    一個時辰前

    ——崇仁坊——

    李忱從睡夢中醒來, 讓她感到奇怪的是,一向睡眠極淺的她,竟能在旅舍的宿房與一個相識并不算久的女子一同入眠, 且還睡的十分沉。

    醒來時, 蘇荷已經在鏡臺前梳妝了,自己的衣服上還存留著一些并不屬于自己的味道, 即使很淡,她依然能夠聞出, 且不反感。

    李忱呆看著蘇荷,忽然腦海里閃過夢境,那是幼時關于母親的記憶, 她趴在香軟的榻上, 母親就坐在鏡臺前梳妝,每當這個時候, 兄長早已等候在長安殿正殿向母親問安,父親下了早朝就會回來陪同她們用膳。

    聽到榻上的動靜,蘇荷放下耳墜緊張的走到李忱跟前, “又想起了往事?”

    李忱松開手點頭, 蘇荷嘆了一口氣, “已經過去之事,就算能得到真相, 也不能讓逝者轉生, 你不要太過執念了,這對你沒有好處。”

    李忱再次點頭, “謝謝你, 七娘, 這十一年來, 我從未沉睡過。”

    蘇荷回到鏡臺前,將耳墜戴上,“因為你將真相告訴了我,心中沒有了被看破的恐懼,自然就能安穩入睡。”

    由于衛堅之事牽扯到了東宮,皇帝答應張貴妃用膳之事便被拋之腦后。

    “快!快!”

    崇仁坊因在皇城東,故離尚書省十分近,臨窗的街道響起了官兵的聲音。

    蘇荷遂扶著李忱坐到輪車上走到窗口,推開窗戶往下探去,發現是御史臺的人與巡邏街道的金吾衛。

    “這些是什么人?”蘇荷問道。

    秋風卷入窗內,吹拂著李忱散開的青絲,“長安巡使,御史臺與金吾衛,為首的是御史大夫王珙。”李忱回道。

    “弄出這般動靜,這是要做什么?”蘇荷又問。

    只見李忱眉頭輕皺,“能讓御史與金吾衛同時出動,應該是朝中正五品以上的大員在城中犯事。”他忽然想起昨夜夜宴,諸鎮節度使回朝,“最近長安不太平,七娘要減少出門的次數,萬年縣這邊最好不要過來,若有事,我會去永平坊找你的。”

    蘇荷將李忱推到鏡前,拿起桌上的木梳,“雍王還是先管好自己吧。”——

    衛堅與皇甫明被捕后,令大理寺與御史臺同審,此消息一出,無疑是給原本就勢危的東宮又增添了一道恐懼,也使得朝中人心惶惶。

    ——太極宮·東宮——

    東宮亂做一團,光天殿內,因為兄長被右相誣陷入獄,太子妃衛氏很是擔心,“衛氏一族對大唐忠心耿耿,圣人卻聽信李甫的誣陷。”

    太子李怏沉悶的坐在榻上,一手扶著額頭,妻女的哭泣讓他越發心煩。

    “阿爺。”長寧郡主跪在太子膝前,“阿爺救救大舅吧,長寧再也不任性了,長寧可以嫁給胡人,但是不能沒有大舅父。”

    太子李怏也很是苦惱,深知李甫此舉是在針對東宮,唯有長平王李淑十分鎮定。

    李怏經不過妻女的哭泣,于是起身,“莫怕…”

    “阿爺,您不能去。”李淑阻止道。

    “大郎,難道因為你不是我所生,就可以對你嫡舅一家坐視不理嗎?”太子妃不滿道,“衛氏一族倒下,對東宮沒有半分好處。”

    “孩兒不是這個意思。”李淑說道,“舅父得罪了李甫,顯然這是李甫為了報復,也是為了打擊東宮,圣人對于東宮,從未有過信任,廢太子恒一事,還不夠警醒嗎?”

    “如今舅父只是入獄,還未定案,而此案本就是無中生有的誣陷,以舅父與皇甫將軍的性子,是不可能招供的,御史臺與大理寺審問不出什么證據,這就是最好的解救方法,然圣人多疑,如果阿爺此時入宮求情,反而會適得其反。”李淑又道,“越是這種時候,東宮便越不能自亂陣腳。”

    衛氏心里也明白,然兄長入獄,李甫扣的罪名,關乎著全族安危,心中急切,讓她亂了分寸。

    “是妾思慮不周。”衛氏福身,帶著長寧郡主離開了光天殿。

    太子看著妻女離去的背影,心中很是自責,“寡人怎就如此窩囊呢。”

    “阿爺。”李淑見太子妃離去。

    “你還有什么想說?”太子問道長子。

    “十三王叔早前就曾提醒過兒子,舅父衛堅生性張揚,對于李甫,絲毫不懂收斂,如今的時局,這種性格,遲早會害了東宮。”李淑說道。

    “何意?”李怏不解。

    “王叔說,若此案被右相黨緊緊咬住不放,想要保全東宮與衛氏,唯有…”李淑跪地,“與衛氏脫離,再無瓜葛。”

    “你是說…”李怏大驚,“讓寡人與太子妃和離?”

    “不,”李怏不愿,“她是寡人的結發妻子,這種時候,寡人若將她拋棄,那寡人枉為人夫,枉為人父。”

    “阿爺。”李淑勸道,“這種子虛烏有之事,李甫為何能夠誣陷成功,全是因為圣人對東宮的不信任,他害怕像□□皇帝一樣,失去民心,朝臣會擁立您,即使您沒有任何反心,但您擁有人心,擁有謀反的能力,這就是您的罪,就像廢太子一樣。”

    “圣人對百官勸諫,讓您巡視朔方,與邊將接觸,本就心生不滿,如今章相病故,還有誰能庇佑東宮呢?”李淑重重叩首,“望太子殿下,三思。”

    太子怏抬頭,他心中很是不愿,“為了保全東宮,這樣的事,寡人也曾做過,然這一次,是寡人的結發之妻,若結發妻子都可以舍去,那天下人又會怎樣看待東宮?除了此法,沒有別的可行了嗎?”

    李淑搖頭,“孩兒可以去問問十三叔,他應該有法子解救東宮現在的困境。”

    “不可。”李怏揮手否決,“東宮已經這樣了,不能再把十三牽扯進來。”

    “阿爺,十三叔有整個清河崔氏在身后。”李淑說道,“況且翁翁對他…”

    “那也不行。”李怏堅決否定道,“你不了解你翁翁的為人。”

    “可是十三叔說過,朝中重臣幾乎沒有人會注意他,我小心謹慎些,定不會讓他牽扯其中的。”李淑說道。

    “我知道,你素來與你十三叔親近,可你怎么知道他能救東宮,僅僅是靠聰慧?”李怏質疑道,在他眼里,十三郎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李淑害怕父親多想,本不想向父親提起十三叔在追查舊案的,“先前李甫與張國忠不和之策,就是王叔告訴我的,十三叔在追查十一年前太液池的舊案,因此對朝中重臣都有所了解,如果他都沒有辦法救東宮,那還有誰可以呢?”

    “什么?”李怏大驚,他深知這件案子是皇帝的逆鱗,“當初他就曾問過我,我怕他觸怒圣人,便奉勸他不要追查舊事,看來,他還是沒有聽我的話。”

    “阿爺,請讓兒出宮吧。”李淑說道。

    李怏握拳捶向桌案,一種無力感襲遍全身,讓他覺得自己活得窩囊,“寡人這個長兄做的,當真是無能啊。”——

    ——雍王府——

    衛堅案發生后,李忱回到靖安坊雍王府閉門不出。

    “郎君,已經入夜了,后院的門不用關嗎?”文喜不解道,“外面世道如此混亂,兩位重臣說入獄就入獄了。”

    李忱放下筆,看著外面的月色,比十五夜更圓更亮,“一會兒會有貴客到訪,你將他領到內院來。”

    “什么貴客會走后門…”文喜忽然愣住,“喏。”

    是夜,長平王李淑喬裝打扮,跟隨采買的宮人,于將要入夜時分出宮。

    “郎君,長平王到了。”文喜將一身黑袍的李淑帶入內院。

    “王叔。”長平王又看了一眼文喜。

    “文喜是我的心腹,有什么話,長平王但說無妨。”李忱說道。

    “王叔應該聽聞了今日之事吧?”李淑問道。

    “今日之事,顯而易見,是李甫為抗衡東宮所為,李甫之所以處處針對東宮,是因立儲時他曾反對過立忠王,一旦儲君登基,李甫的下場可想而知。”李忱說道,“所以他才要先發制人。”

    “翁翁是最討厭結黨營私的,開皇年間,曾下敕命,宗室、外戚、駙馬,非至親毋得往還,其卜相占候之人,皆不得出入百官之家。”李淑說道,“這件事,對東宮的影響怕是會不小。”

    李淑朝李忱跪下,“還望王叔搭救。”

    “你應該知道,雍王府在朝并沒有勢力,崔裕一直以來都是中立,從不參與立儲之事,自然也不會干預東宮。”李忱說道。

    “可謀反之罪,禍及九族。”李淑道,“東宮若危,大唐就完了。”

    “長平王想要救衛氏,還是東宮呢?”李忱問道。

    “我…”李淑低下頭陷入了猶豫。

    李忱嘆了一口氣,“吾可以告訴你解救之法,但吾有一個請求。”

    長平王聽后,爬到李忱膝前,叉手道:“王叔請言。”

    “崔相的女兒,長平王相識否?”李忱問道。

    長平王點頭,“崔相曾入崇文館教授,說起來,崔相也算得上是我的老師,故與瑾舟相識。”

    李忱遂俯下身,長平王也十分乖巧的湊上耳朵傾聽。

    ……

    “可是王叔…”長平王眼里有些猶豫,對李忱提出的條件,似乎有著難言之隱。

    李忱隨后直起腰身,不等他反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能救東宮與衛氏的,如今只有內侍監馮力,當初是他力保立忠王為儲君的,東宮倒臺,與他無益,圣人偏愛你,你可借入宮探望祖父的機會找到馮力,記住,不要以太子長子的身份入宮。”

    “謝王叔提點。”李淑拜謝道——

    天圣九年,右相李甫上奏彈劾衛堅,勾結邊將皇甫明,圖謀造反,又與李長之結黨營私,皇帝震怒,下令抓捕入獄。

    當初擁立太子李怏時,李甫曾反對,而皇帝身側的太監馮力卻是一直支持太子的,此番衛氏入獄,恐牽連東宮繼而殃及池魚,馮力便動用權勢,力保衛堅與皇甫明,奏請皇帝,派遣親信章韜光前去一同審理。

    與衛堅一案等相關之人皆被押往大理寺牢獄中審問,在此期間,衛宅與皇甫宅皆被禁軍團團圍住,不許人出入。

    ——大理寺·牢獄——

    被扒去了公服與金帶的衛堅與皇甫明以勾結謀反罪分別關押兩地。

    剛一入獄,因不肯招供,王珙便對其用起了刑罰,“汝若再不招供,就不是鞭罰這般簡單了。”王珙提醒道。

    一同審訊的還有御史中丞溫冀,溫冀是張國忠的人,也與東宮不和,審訊這一點,除了章韜光之外,兩位御史與大理寺卿都是統一戰線的。

    被綁在木樁上的衛堅,已是傷痕累累,鮮血直流,卻仍然嘴硬,“我對大唐,對圣人,從未有過二心,我何罪之有?”

    “嘴硬,給我繼續打!”王珙挑眉道。

    衛堅忍受著皮肉之苦,惡狠狠的看著王珙,“你們這群李甫養的狗,大唐就是毀在了你們手中,遲早有一天你們會為世人唾棄,死無葬身之地。”

    “死到臨頭還敢出言不遜!”衛堅的話激怒了王珙。

    “大夫,鞭刑不痛不癢,衛堅是進士出身,圣人常夸他寫得一手好文章,不如對他用婦人的拶刑,看他招不招。”溫冀獻策道。

    “這恐怕不妥吧?”章韜光從中勸阻,“畢竟案子尚未查清,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衛尚書有官誥在身,動用刑罰已是不合禮法了。”

    “漢書也有言: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章內侍,衛堅牽扯的可是謀逆案,非同小可,章內侍難道想包庇罪犯?”王珙側頭冷眼道。

    “小人豈敢,倘若真是冤假錯案,諸位官人今日在此傷了尚書,恐怕也是要擔罪的吧,小人是在替諸位著想。”章韜光瞇眼道。

    “啟稟中貴人,慶安酒樓的主人與昨夜送酒的酒博士已經帶到。”章韜光帶來的禁軍奏道。

    “與其在此僵持不下,不如問問酒樓的人,他們可都是本案最有力的證人。”章韜光笑瞇瞇道。

    王珙與大理寺卿對看了一眼,罷了罷手,用刑的獄卒便停了手。

    章韜光瞇著雙眼起身,“請。”

    作者有話說:

    李忱:“老婆給的安全感太棒了。”

    蘇荷:“滾!”

    李忱的話,是讓李淑以孫子的名義探望祖父,不要談及任何朝政。

    皇帝沒有去陪張用膳,因為在他心里,權力最為重要,大于兒子大于妻妾。

    歷史上的韋堅案,發生在天寶五年的正月十五。

    第44章 秋風賦(三十)

    “昨夜刑部尚書衛堅與河西節度使皇甫明在酒樓私會, 是汝為之奉的酒,昨夜他二人私下究竟聊了些什么,汝要從實說來。”王珙問道跪在地上的奉酒博士。

    牢獄中擺滿了刑具, 酒博士畏懼, “此事關乎圣人安危,容不得半點作假。”章韜光添道。

    酒博士看著章韜光, 叩首回道:“衛尚書與皇甫將軍只是在月圓夜把酒言歡,二人邊賞月邊聊著家常, 之后又因坊門關閉,便在酒樓夜宿了下來,并沒有涉及朝政之事。”

    酒博士的話, 讓王珙十分不滿意, “衛堅與皇甫明圖謀不軌,汝竟敢維護, 睜眼說瞎話,來人,給我用刑。”

    酒博士聽后連連叩首, “小人說的句句屬實, 望官人明鑒。”

    “王大夫, 這位酒博士可是重要的證人,嚴刑逼供, 恐怕不妥吧?”章韜光道。

    王珙素來瞧不起閹人, 只是礙于他是馮力的人,便客氣了幾分, “棍棒底下才能見真章, 否則又豈能證明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章韜光挑眉, 但也沒有制止, “用刑!”王珙揮手道。

    獄卒將他架起,開始嚴刑拷打,邊打王珙邊問,“說,昨夜衛堅與皇甫明到底說了什么。”

    “小人…不敢欺瞞官人…啊!”

    “大夫,他暈過去了。”獄卒道。

    “潑醒,再問。”王珙道。

    “小人說的…句句屬實…啊!啊!”

    就這樣,哀嚎聲整整持續了一下午,即使換了數種刑法,最終也沒能讓酒博士改口,直到次日,大理寺牢獄傳來了噩耗——

    兩日后

    由于馮力的插手,使李甫與王珙的誣陷落了空,沒有證據,大理寺只能定案無罪,禁軍也從衛宅與皇甫家撤離。

    文喜將大理寺審訊的結果帶回王府,高興的奉承道:“郎君真是神算,僅用了一句話,便化解了衛氏與東宮的危險,如今大理寺的審判已經下了,衛堅與皇甫明并無謀反之意。”

    李忱推著輪車在花園內修剪盆栽的枝葉,“別高興的太早,就算馮力能夠在證據上確保衛氏無罪,但卻不能消除圣人的疑心。”

    “郎君的意思是?”文喜大驚,“衛監與皇甫明還是要…”

    “疑心,是一把可以殺人的利刃。”李忱將水瓢放下,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皇權,乃子不可爭之物,觸之必亡。”——

    ——平康坊·右相李甫宅——

    定案之后,王珙氣得拂袖離開了大理寺,并十分恐慌,害怕衛堅與皇甫明以及東宮日后會報復自己,于是趕到平康坊求助李甫。

    “阿郎請王大夫入內。”仆從叉手道。

    王珙脫下靴子走入屋內,“右相。”叉手道:“見過右相。”

    李甫跪坐在棋盤前,向王珙招手,“來來來,陪老夫對弈一局。”

    王珙哪兒還有心情下棋,但是李甫已經將棋盤都清出來了,他只好跪坐下,“右相,下官…”

    “王大夫的棋可是圣人都稱贊過的。”于是李甫拿了先行的黑子。

    被打斷的王珙只好挪過白子陪李甫下棋,“右相請。”

    李甫思考著落子,開口道:“說吧。”

    “此次衛堅案,本來有多人作證,可以將衛氏一族與太子黨置之死地,甚至牽連到東宮,扳倒太子,可半路殺出了一個閹人,那閹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那上酒的酒博士到死都不肯招供,白白搭上了性命,還毀了我們的計劃。”王珙十分氣道。

    李甫落下黑子,神色十分輕松,“王大夫以為,衛堅與皇甫明私會一案的結果,很是重要?”

    “右相何意?”王珙疑惑不解,“御史臺一直在找東宮的差錯,這次抓到東宮內戚與邊將私會,是扳倒太子的絕佳機會。”

    “衛堅與皇甫明私會是不爭的事實,即便沒有證據證明他謀反,但皇帝疑心已生,真相,也就沒那么重要了。”李甫說道。

    “右相的意思是,圣人不會相信大理寺定案的結果?”王珙道。

    李甫點頭,“即使沒有證據證明東宮要造反,可是太子有造反的能力,這就是他的罪,大唐自開國以來,從父親手里搶奪皇位的,還少么?”

    “右相神機妙算,下官佩服。”王珙叉手道——

    ——大明宮——

    天圣九年,宮中傳出消息,昭儀徐氏因爭寵而構陷親王與內命婦,被皇帝賜死,徐昭儀的死,使得徐氏一族陷入恐慌,紛紛請辭,之后,皇十七子李愉年幼,便交由東宮撫養。

    徐昭儀之死幾乎與衛堅案同時發生,由于衛堅案的影響太過重大,使得徐昭儀一事只在內廷議論了一番就此散去,連史官都不曾記載。

    除了徐氏一族受到影響,皇子李愉受學回來后,因為找不到母親而哭鬧不止,朝野都在關注衛堅案與東宮,而沒有人惋惜還不到三十歲的徐氏。

    皇帝對徐氏的死,更是一絲憐憫都沒有,他將罪婦所生的皇子送到東宮,亦是給東宮妃一個提醒。

    皇帝將心思都放在了衛堅案上,失約了張貴妃,張貴妃便在承歡殿耍起了性子,正殿內的古玩玉器摔碎了一地。

    太監頻繁來報,皇帝無奈,只能撇下案子前往承歡殿。

    “圣人為了幾個外臣,連妾都可以不管不顧,可見圣人心中,妾連外臣都不如。”

    皇帝命人出宮買來了張貴妃愛吃的點心,哄道:“那些外臣豈能與吾的寰兒相比,但是此事牽扯重大,關乎大唐的江山社稷,若真讓奸人得逞,吾爭權失力,今后還如何庇佑你呢。”他摟著張貴妃安撫,解釋,“你這愛惹麻煩的性子,除了皇帝,還有誰能讓你這般放縱呢。”

    “天下還有誰敢與圣人爭權?”張貴妃一副不懂朝政的樣子,“若有,圣人殺了他不就好了嗎,何必這般大費周章呢。”

    張貴妃的話,似乎提醒了皇帝,他大笑道:“娘子說得對,皇權是不允許被冒犯的。”

    “啟稟圣人。”馮力入內叉手道,“章韜光回來了。”

    皇帝眼前一亮,“大理寺的審問已有結果了?”

    馮力點頭,“他帶著畫押的案供,想來是的。”

    “讓他進來。”皇帝揮手道。

    章韜光入殿,跪伏道:“叩見圣人,娘子。”

    “審問結果如何?”皇帝問道。

    章韜光將主簿記錄的審訊過程呈上,馮力接過轉呈皇帝。

    “御史大夫王珙與一眾御史親眼所見,刑部尚書衛堅與河西節度使皇甫明從慶安酒樓一同出來,經大理寺審問,衛堅與皇甫明拒不認罪,皇甫明于獄中撕袍陳血書證實清白。”章韜光又奉皇甫明血書。

    張貴妃下意識捂住口鼻,“三郎…”

    “好了好了,不用拿過來了。”皇帝揮手道。

    “衛堅與皇甫明未曾招供,便又押入慶安酒樓的主人與伙計,但前夜與二人上酒的酒博士說衛堅與皇甫明臨窗把酒言歡,只是在敘舊,所言,并未有涉及朝政之語。”章韜光繼續說道,“御史大夫王珙怕酒博士編造與掩蓋事實,便差獄卒對其嚴刑拷打,但得出的結果,仍與拷打前的一致,那酒博士至死也沒有改口,因為衛堅案,而讓無辜之人受刑而死,長安城中已經開始有人非議了,且王大夫還對衛堅與皇甫明都動用了鞭刑。”

    章韜光的話是馮力所教,試圖讓皇帝明白王珙這樣做是想要逼供,屈打成招,那么這件案子,便是一樁冤案,很顯然,這是御史大夫與右相李甫的串通。

    即便沒有證據證實衛堅與皇甫明勾結謀反,然皇帝疑心已生,再難消下,他將案供放下,“不管怎么說,衛堅身為太子妃的兄長,與邊將皇甫明結交,本就是朝廷的忌諱,如今私下見面,更是罪不容恕,皇甫明入朝后,推辭功勛賞賜,讓朕誅殺右相,并向朕推薦衛堅,太子少保李長之辭去相位前也曾請求讓衛堅為相,即使他沒有反心,但他卻有輔佐東宮稱帝拜相的野心,朕絕不允許朝官有如此野心,傳詔三省宰相,入閣見朕。”

    “喏。”

    皇帝起身,對張貴妃道:“吾去一趟紫宸殿,處理完這件案子就回來,吾向你保證,這次很快的。”

    張貴妃也沒有說什么,便福身道:“恭送圣人。”

    皇帝召三省宰相于紫宸殿,目的只是為了訓斥,后又命中書省起草制書。

    經大理寺與御史臺審問,衛堅謀逆一案查無實據,只得下令將其釋放,就在眾人以為松了一口氣時,皇帝突然臨朝,于宣政殿降下制書,責備刑部尚書衛堅誣陷宰相李甫,謀求高官厚祿,存有野心,將刑部尚書衛堅貶為縉云太守,又以河西節度使皇甫明以離間君臣之罪,貶為播川太守,太子少保李長之貶為宜春太守。

    衛堅、皇甫明、李長之等太子黨人被貶出京后,衛堅弟,將作少監衛嵐與兵部員外郎衛直為其兄衛堅申冤,并至東宮請求太子李怏為其作證,太子懼,未應。

    皇帝得知后勃然大怒,將衛堅罷官,流放至嶺南,與衛堅有關聯的衛氏一族,按親疏關系遭到革職或貶官,李甫又將此案擴大,使衛堅一案,牽連數十人之眾。

    東宮恐慌,太子怏連忙上表,以情義不睦之名請求與太子妃衛氏離絕,獲允,太子外祖父盧明奕請辭,皇帝罷其相位,改任司農卿,自此后,東宮徹底失勢。

    作者有話說:

    長平王心狠不狠,跟生長的環境有關,太子跟皇帝表面和睦,父慈子孝,都是太子為了自保。

    這樣的情況,東宮不與衛氏脫離關系,一家子人全都要完,皇帝是曾殺過兒子的,僅因為讒言。

    第45章 秋風賦(三十一)

    ——雍王府——

    “李十二娘這些年一直在關中獻藝, 所以結識了不少軍士,每逢佳節時,禁軍要守城, 無法歸家, 李十二娘都會去軍中獻藝。”文喜將在北衙禁軍中打聽到的消息轉告李忱,“除了禁軍, 還有官府公廨,都喜歡請李十二娘出臺獻藝, 連教坊的名頭都蓋過了。”

    “公孫大娘的愛徒,有此名氣也不奇怪。”李忱說道,“有心之人, 若想成事, 便會做的滴水不漏,光是打探消息, 打探不出來什么,邢載也好,還是這個李十二娘, 以及長安城中一切有可疑之人, 都太多了, 事無巨細啊,等時候到了, 我親自會一會他們。”

    “郎君, 小人打探消息路過徐家時,徐家人傳來了哭聲, 而且舉家搬離長安, 便多心入內問了幾句, 才知道, 八月十六日,徐昭儀死了。”文喜說道。

    “什么?”李忱愣住,“徐昭儀?”

    “小人也覺得蹊蹺,于是在東市問了一些出宮采買的中貴人,他們說徐昭儀說是被圣人親自賜死的。”文喜又道。

    “為什么?”李忱不解,因為徐昭儀是十七的生母,是生育了皇子的妃嬪。

    “好像是因為徐昭儀誣陷張貴妃與外朝親王有染,被張貴妃撞見,圣人一怒之下,賜死了徐氏。”文喜說道,“這件事與衛堅案幾乎同時發生,所以沒有幾個人知道實情。”

    “那十七呢?”李忱又問道。

    “徐昭儀的事,是由內侍省秘密處置的,本身徐家在朝就沒什么勢力,所以就被東宮之事一筆帶過了。”文喜回道。

    “徐氏年輕,又因誕下皇子,曾經有過一段受寵的日子,如今她被張氏替代,生有爭寵之心,可是她應該明白張氏如今的地位,她的死…”李忱挑眉,又有些自責,因為那是她最疼愛的弟弟的生母,“中秋夜,我就不該停留的。”——

    ——太極宮·東宮——

    李愉被送入東宮后,太子李怏便將他安排在宜秋宮居住,并讓良娣王氏照看,但知道生母恐遭不測的李愉便想找機會逃出東宮,被宮人阻攔后就一直躲在屋內不出來,整日哭泣不止。

    “阿娘,阿娘,我要阿娘。”

    “殿下,十七郎已整整一天沒有進食了,他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再這樣下去,恐會出事的。”王良娣說道。

    太子李怏站在宮外,傳出一聲聲嘆息,如今東宮失勢,自己被迫與太子妃和離,又哪兒敢管內廷中的事,“哎,十七郎…”隨后推門入內,慢慢靠近李愉。

    “十七。”

    原本抗拒任何人接近的李愉,起身一把抱住了太子,“阿兄,我要阿娘,阿娘…”

    李怏顫抖的抬起手,撫摸著李愉的腦袋,“十七郎乖。”

    “他們說我阿娘死了,所以才把我丟到阿兄這里來,”李愉抬起腦袋,不理解的問道,“阿爺為什么要殺我阿娘?”

    太子李怏一時間無法做出解釋,也不敢告訴李愉事情的真相,“很多事,都不像十七聽到的那樣。”

    “可是我為什么沒有見到我阿娘了?”李愉問道,他心里其實很明白,不僅是生母,就連仙居殿伺候母親的近侍也消失不見了,“她去哪兒了?”

    “十七…”

    李愉一把推開兄長,“為什么你們都不肯告訴我真相,我討厭你們。”

    太子無奈,只能嘆著氣走出殿外,“大郎。”

    “阿爺。”長平王上前。

    “去請你十三叔來吧。”李怏說道,“十七的事,也只能你十三叔來了。”——

    ——崇仁坊·宰相崔裕宅——

    中秋夜宴的前夕,周王李恬便找到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崔裕,向其稟明了自己的意思,并獲得了皇帝的同意。

    崔裕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言崔瑾舟剛及笄,尚需教導,將定親之事推到天圣來年上元節后。

    周王李恬答應,并表示無論多久自己都可以等,但十三皇子雍王李忱的婚事,會因為自己而耽擱,所以心中還是希望與崔家的婚事可以盡早,崔裕點頭。

    原本崔裕是瞞著女兒的,但沒有想到周王李恬竟派周王友送來了一些王府內廚的點心,恰好被崔瑾舟的侍婢撞見。

    眼見此事瞞不下去了,崔裕只好坦白,從小嬌生慣養的崔瑾舟知道后,便在內院中耍起了性子。

    砰!

    啪!

    “成婚這么大的事,阿爺連說都不與女兒說一聲,就私下應了周王?”崔瑾舟將家里的古玩玉器砸了個遍。

    喜好收藏的崔裕眼睜睜看著那些寶貝碎成了渣子,很是心疼,連忙將幾本古籍保護了下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已及笄,也是該到出嫁的年齡了。”

    “是啊,舟兒,那周王,前些日子你及笄禮時阿娘也見過了,一表人才,又是親王,身份尊貴,他看上了你,并向圣人請求娶你做正妻,這是福分。”崔裕的夫人,鄭氏也幫忙說話。

    “我呸,嫁的人并非我心愛之人,這算哪門子福分?”崔瑾舟反駁道,“族中那么多叔父在朝為官,他們都有兒有女,為何不娶不嫁?偏要我。”

    “周王看上的是你,又不是你那些族姊妹。”崔裕說道,“婚姻大事豈能兒戲。”

    “阿爺也知道不能兒戲,那為何又匆匆替我定下,不覺得草率嗎?”崔瑾舟反問父親,“還有阿娘,阿娘就看了那周王一眼,就覺得一表人才了?阿娘知道他什么呀,不就是皇子嗎,皇子又怎么了,他又不是太子。”

    “你!”崔裕趕忙上前捂住女兒的嘴,斥責道:“平日里是我給你寵壞了,竟如此口無遮攔。”

    崔瑾舟掰開父親的手,很是不悅道:“我說的是事實,周王看上的那是我嗎?”

    “明明他看上的是我的出身,是阿爺的相位,是清河崔氏和滎陽鄭氏兩大門第。”崔瑾舟雖足不出戶,可對東市的說書以及朝野各種趣事十分感興趣,常讓侍婢出門探聽。

    崔裕嘆了一口氣,作為清河崔氏的嫡長,崔裕實際上是看不上周王的,奈何自己在朝為官,偏又時局動蕩,“阿爺不是不知,可你的婚事總要有著落的,這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你又看不上。”

    “那阿爺也不能就這樣把我嫁給周王啊。”崔瑾舟說道,“如果你們非要我嫁,那還不如把我嫁給忱兄長呢。”

    “胡鬧!”崔裕輕斥道,“圣人已經給雍王指了一門婚事,如今雍王妃的人選已經定下,豈能輕易更改。”

    “是啊,舟兒,你雍王兄長已經有正妻人選了,你就算嫁過去,也只能做妾室。”鄭夫人勸道,“哪有女子放著好好的親王元妃不做,要去做妾的。”

    崔瑾舟揣起雙手,不以為然,“讓我嫁給周王做他的妃子,那我寧愿嫁入雍王府做阿兄的妾室。”

    “你…”崔裕與妻子對視一眼,相顧無言。

    “這不是胡鬧嗎,清河崔氏的嫡長女,豈能與人為妾。”對于崔瑾舟寧做雍王妾,也不肯為周王妃的言語,鄭夫人挑眉說道,“你就不怕京城中那些女眷笑話嗎?”

    “那又怎么了?”崔瑾舟回道,“我才不怕她們笑話呢,別看她們嫁的風光,可這都是表面,私下里,還不知道會躲在哪個地方偷哭呢,至少阿兄開懷大度,又待我極好,也沒有那么多規矩束縛,人活的自在,不比這些表面虛榮好嗎?”

    “好像,是這個理…”崔裕逐漸被女兒說服。

    鄭夫人卻說什么也不肯讓自己的女兒做妾,她一把扯過丈夫的耳朵,“好什么好,讓自己唯一的女兒做妾,這是生父能干出來的事?”

    “阿娘~”崔瑾舟扯著母親的衣袖。

    鄭夫人也頗為無奈,“光我們同意也沒用,此事你應該你去問問你阿兄,看他答不答應。”

    “好。”崔瑾舟簡單的收拾了一下。

    崔裕本想攔著,卻被妻子阻止了,他看著女兒離去的身影,“你明知道十三是不可能委屈他這個妹妹的,雍王府的婚事是降制御賜,自然也不可能退婚。”

    “妾當然知道十三郎不會同意,但他一向疼愛瑾舟,若是他知道了此事,會坐視不理嗎?”鄭夫人有著自己的考量,“周王的意思,是請過了圣人的,所以夫君不好拒絕。”

    崔裕知道妻子是在為自己打算,但他仍不同意妻子的做法,“現在時局如此緊張,右相處處針對東宮,皇子的處境比我們這些宰相好不到哪兒去,十三若插手此事,會與周王的交惡的。”

    鄭夫人嘆氣,“妾身何嘗不知道,可眼下又有什么辦法呢,周王是皇子,夫君不敢拒,但瑾舟那性子,夫君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想嫁,難道要硬逼著她嫁嗎?”

    “十三郎處境再不濟,他也是圣人的兒子,是蓁蓁的兒子。”

    崔裕挑眉,緊握著拳頭,暗恨道:“若是沒有當初之事,三娘怎會撒手人寰,我崔氏又豈會落的如此田地。”

    “靠一個女人起來的門第,遲早會衰落的。”鄭夫人提醒道,“崔氏與鄭氏能屹立千年不倒,靠的可不是往皇帝的后宮塞女人進去。”她看著崔裕手里的書,“是夫君手中的書,是讀書人的風骨。”

    崔裕抱著手中的書,“如今朝中,盡是張李黨人,哪還有文人風骨可言。”

    “總會有的。”鄭夫人安慰道,“妾倒是覺得,東宮太子怯懦無用,余下皇子各懷鬼胎,唯有雍王,能看出來有明君的影子,且不似表面一般仁義,這恰恰是帝王所需,仁可以馭心,狠可以攝人。”

    “你能看出來,難道圣人看不出來嗎?”崔裕說道,“可那又能怎樣呢,當年的大皇子,仁孝聰慧,可僅是狩獵傷了半邊臉就無緣儲君之位,英年早逝,更何況十三還是殘廢之軀,坐立都要靠人攙扶。”

    鄭夫人對李忱的身體,也覺得很是惋惜,“罷了,咱們還是管好當下,怎么將這門親事,委婉的推了吧。”

    崔裕長嘆一口氣,抬頭看著南方,“不能得罪周王,崔家想退婚,就要看十三,有沒有萬全之法了。”——

    ——雍王府——

    “郎君,長平王來了。”文喜入內道。

    “長平王?”這次長平王李淑突然到訪,這是她沒有預料的,“讓他進來。”

    長平王李淑脫去烏靴踏入李忱的書房,文喜則把守在門外,將打開的門扇重新拉攏。

    無聊之余,文喜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倚靠著紅漆大柱擦拭自己的佩刀,手中一個沒拿穩,擦拭的白布掉了下來,掉到了皮靴的筒口上。

    文喜趕忙拾起,低頭看時,發現門口擺放的兩雙靴子竟差不多長,“還是大王與長平郡王這些文人愛干凈,不像護衛營里的武士,脫了靴子,就剩味兒了。”

    “王叔。”書房內,李淑叉手道。

    “你來找我,莫不是圣人把十七送到東宮去了?”李忱說道。

    李淑點頭,“原本東宮與衛氏的危機解除之后,太子殿下不想與太子妃和離,但衛舅父的兩個弟弟知道衛舅父貶官后,向圣人訴冤,并想讓太子殿下出來作證,圣人知道后大怒,將衛氏一族全部貶謫,就在昨日,宮中突然傳來昭儀徐氏的死訊,昨日章韜光還把十七叔送到了東宮,說是圣人的意思,徐氏被廢賜死,其子交由東宮撫養,太子殿下知道這是祖父想借徐氏敲打太子妃,但衛氏一族已經遭到嚴懲了,殿下念及舊情,本想就此作罷,但是太子妃卻逼殿下上奏離絕,好讓殿下與衛氏脫離關系,內侍省的人已經把太子妃的冊、寶收回,今日一早,太子妃就被送出東宮了。”

    “太子妃的打算是?”李忱問道。

    “出家。”李淑道。

    李忱再次嘆了一口氣,對于東宮的結果,她卻并不意外,“衛氏三兄弟,加起來還不如太子妃一人,太子妃睿智,有她在,能幫到兄長不少,如今她不在了…”她停頓下,轉而問道:“十七還好嗎?”

    李淑搖頭,“自從十七叔來到東宮后就一直在哭,怎么都不肯吃東西,所以阿爺讓李淑來找十三叔。”

    “崔娘子,您不能入內。”門外傳來了文喜的聲音。

    “讓開!”崔瑾舟踏入書齋,“阿兄說過的,雍王府對我永遠沒有門禁。”

    作者有話說:

    宋以前,沒有圣旨哈,規格最高的就是制書,其次是敕,詔,令。

    所以詔書尾端經常能見到,奉敕如右,符到奉行。

    蘇荷很有軍事才能,主場在后面戰亂,其間會有小插曲。

    李忱的喜歡明顯一點,作為一個內斂的人。

    咱這個,作者菌目前是把國號改成了北唐,所以此唐與歷史上的唐無關(否則就必須得按歷史走了。)

    第46章 秋風賦(三十二)

    就在崔瑾舟與文喜爭執時, 書房的門忽然被拉開。

    長平王李淑從屋內走了出來,長平郡王出現在雍王府,這讓崔瑾舟感到十分意外, “長平王?”

    “崔小娘子。”長平王作揖道, 隨后穿上靴子又回頭向屋內叉手,“李淑在東宮等候王叔。”

    “你怎么會在我阿兄這里?”崔瑾舟問道。

    長平王回身與崔瑾舟再次對視一眼, “我來找王叔是有一些宮中的瑣事要談。”

    崔瑾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踏進了書房, 長平王便也從雍王府離去。

    “阿兄,”崔瑾舟入內,匍匐在在李忱膝前, “阿兄, 阿兄~”拽著她的衣袖撒嬌道:“周王向阿爺提親,說要娶我過門, 阿兄可要幫我。”

    李忱猜到了崔瑾舟的來意,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不慌不忙的說道:“那你想阿兄如何幫你?”

    崔瑾舟直起腰身, 眼里的焦急一掃而空, 笑嘻嘻道:“只要阿兄把我納進雍王府, 那周王自然就沒法娶了。”

    “咳…”正喝茶的李忱,忽然被嗆住, 她趕忙放下茶杯, 覆手重咳了幾聲,“你這是什么法子, 要我幫你, 就是納你進王府?”

    崔瑾舟點頭, 并保證道:“阿兄放心, 我保證不會妨礙您和嫂嫂恩愛的。”

    “胡鬧,女子一生一嫁,你怎能將終身大事,如此兒戲處理。”李忱輕斥道。

    “阿兄如今怎變得和阿爺一樣了?”崔瑾舟撅起嘴,“阿兄又不是旁人,我想入王府,那定是思量過了的,難道阿兄真要讓我嫁給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人嗎。”

    崔瑾舟不認識周王,故而上次及笄禮并未將其認出,“周王的婚事,暫未聽宮中提起。”

    “那是因為阿爺讓周王寬限了半年,等過完年,就要正式下聘了。”崔瑾舟說道。

    “半年…”李忱摩挲著手背,“周王的事,阿兄會替你想辦法處理,不過,這進雍王府為妾的事往后不許再提了。”

    “阿兄難道是怕嫂嫂知道嗎?”崔瑾舟趴在李忱的膝前,抬頭盯著她問道。

    “你呀,”李忱將崔瑾舟扶起,“你可是舅父的掌上明珠,是我的妹妹,豈能嫁與人做妾呢。”

    “是妾還是妻,自然是要看我嫁的人是誰。”崔瑾舟說道,“像姑母她們那種,做了公卿正妻,卻一點也不自在,有什么好呢。”

    李忱抬頭看著妹妹,問道:“瑾舟,你覺得長平王如何?”

    “長平王?”崔瑾舟往門外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道:“他太古板了,跟他說話太累了…”她下意識的眨眼,指著門外,“阿兄該不會是想撮合瑾舟與那個呆子吧?”

    “長平王可是太子的長子…”

    “我不。”崔瑾舟道,“王府我都不想進,這要是進了東宮,豈不是更不自在了。”

    “長平王與一般諸侯王不同,他哪里,或許有你想要的自在。”李忱說道,“他素來與我親近,你若受了委屈,我也可幫你說話。”

    “不同?”崔瑾舟疑惑,“瑾舟可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同,有時候他比先生還認死理,怎么也說不通的。”

    聽到崔瑾舟如此評價李淑,李忱笑了笑,“你呀,還真叫舅父給你寵壞了。”

    此時已離開雍王府的李淑,正騎馬走在啟夏門大街上,他牽著韁繩,連打了幾個噴嚏。

    左右侍從還以為他是著涼了,“中秋已過,氣候逐漸寒涼,郎君莫不是昨夜沒睡好,著涼了,用不用小人去叫東宮藥藏局的侍醫?”

    長平王搖頭,“這點小事,用不著看醫。”——

    崔瑾舟推著李忱從書齋走出,“如今時局緊張,周王的事,是圣人點了頭的,你阿爺不好拒絕,因此我會替你想辦法解決的,這段時間長安不太平,少出去走動,等過了這陣風頭再說。”

    “阿兄說的不太平,是指東宮吧。”崔瑾舟道,“東宮現在自身都難保,阿兄為何還要撮合瑾舟和長平王?”

    “東宮的危機只是一時的,圣人的顧慮消除后,自然會恢復平靜。”李忱說道,“況且,圣人對長平王的疼愛,勝過諸子。”

    “那這樣說來,長平王也是極有可能成為皇位的繼承人?”崔瑾舟道,“那我就更不想嫁了,想當初姑母…”崔瑾舟口直心快,差些就說了出來,她閉上嘴,“阿兄,我…”

    “哎。”李忱嘆氣,她回頭看著妹妹,“如若不為你尋一門親事,我怕周王會不肯死心。”

    “阿兄。”崔瑾舟停下步子,繞到兄長跟前蹲下。

    “怎么了?”李忱溫柔的問道。

    崔瑾舟抬頭看著兄長,“如果阿兄插手周王與我的事,會對阿兄有影響嗎?”

    李忱這才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放心吧,不會對阿兄有影響的。”

    “可這件事,連阿爺都不敢直接拒絕。”崔瑾舟仍有些擔憂。

    幼時,因深得姑母的喜愛,崔瑾舟常出入宮中,因此‘’兄’妹二人關系極好。

    “周王的母族是將門功勛出身,所以你阿爺才不好拒絕。”李忱道,“別擔心這么多,只要你在家好好聽舅父舅母的話,阿兄不會有事的。”

    “郎君,馬車已經備好了。”文喜駕來馬車,在雍王府門前停下。

    “走吧,正好我要去東宮,離崇仁坊不遠,就先送你回去。”李忱說道。

    “阿兄要去東宮?”崔瑾舟將李忱扶上馬車。

    “內廷出了點事,跟十七皇子李愉有關,他現在在太子那兒,太子勸不住,就讓長平王來找我了。”李忱解釋道。

    “駕!”

    “阿爺說中秋夜的案子牽連了很多人,如今這樣的形勢,阿兄還要去東宮嗎?”崔瑾舟問道。

    李忱靠在車內,“朝中的爭斗無非是天子疑心所致,我這副身軀,又有誰會起疑呢,形勢再復雜,那也是我的兄弟。”

    崔瑾舟看著兄長,很想說些什么,可又怕給兄長帶來災禍,“現在這樣也好,阿兄至少可以遠離紛爭,不用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今后有嫂嫂這樣厲害的人在身邊,也沒有人敢對阿兄動手了。”——

    ——永平坊——

    “我的天爺呀,”從西市采買回來的青袖連連震驚道,她將幾包點心從油紙里倒出裝盤,“娘子,咱們還是回九原去吧。”

    “怎么,這就想家了?”蘇荷吃著點心說道。

    “不是。”青袖跪坐下,一臉的驚恐,“剛剛小奴去西市,聽到他們都在議論前幾日的中秋夜。”

    “是關于衛堅案?”蘇荷問道。

    青袖點頭,“他們說好多人被貶了,太子殿下怕受到牽連,竟然把太子妃給休了。”

    蘇荷被點心噎到,急忙喝了一口茶,順了順心口,她似并不震驚,反而在意料之中,“這的確是他們李家人能夠做出來的事,拋妻棄子,這可不是頭一回。”

    “還有一事。”青袖又道,“幾乎是和衛堅案同時發生的。”

    “什么事?”

    “圣人在大明宮賜死了一位妃嬪,還是誕育過皇子的妃嬪。”青袖道。

    聽到這兒,蘇荷皺起眉頭,“在這些帝王眼里,不管是盛世還是亂世,女子的命都一樣輕賤。”

    “我偏不信這些,誰生來就是命賤,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明白,誤國的是天子,而女子亦能救國。”

    “內廷賜死的,好像是因為,那個妃嬪誣陷張貴妃和親王有染。”青袖又道。

    “什么?”蘇荷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茶水濺到了青袖臉上。

    青袖擦了擦臉,不解道:“娘子,您干嘛如此激動…”

    “你是說這件事與衛堅案是同時發生的?”蘇荷問道。

    “是啊。”青袖點頭,“那些人討論的,說都是在中秋夜之后,十六日發生的事,不過現在外頭議論的大多都是衛堅案,小奴也是在巷口經過時,聽見兩個老丈在唉聲嘆氣的討論。”

    “我知道為什么了。”蘇荷閉上眼。

    “啊?”青袖呆愣住。

    蘇荷旋即顫笑了起來,“天家如此薄幸,不念半分舊情,我怎就偏偏入了呢。”

    “啊?”似懂非懂的青袖,大瞪著雙眼,“天家薄幸,娘子是覺得,雍王今后也會變得像圣人那樣么?”

    蘇荷冷下眼,“她敢!”——

    李忱將崔瑾舟送回崇仁坊,離開崔宅時,在十字街哥舒撼已故妾室裴六娘宅的旁邊見到有人擺棋,不過等車馬靠近時,人群便已散去。

    “看清了下棋的人?”李忱問道。

    文喜搖頭,“人太多了,攤主好像跟著人群走了,小人沒來得及看清是不是戴假面的邢載。”

    “罷了。”李忱攤手,“這人應該酷愛下棋,之后再會吧。”

    “喏。”文喜跳上馬車拾起韁繩,“郎君現在要去東宮么?”

    “嗯。”李忱點頭,“圣人不會當著孩子的面賜死其生母,但李愉那孩子很聰慧,即使沒有親眼所見,那些宮人也是騙不過他的。”

    文喜覺得李愉可憐,便唉聲嘆氣道:“十七皇子也是可憐。”

    “生在這樣的家中,又有誰不可憐呢。”李忱道。

    天圣九年,徐昭儀被廢賜死,十七皇子李愉交由東宮撫養,因生母變故,于東宮哭泣不止,太子久不能勸,命子至雍王府,雍王李忱動身前往東宮探望,李愉哭止,與太子諸子一同受學于東宮崇文館。

    作者有話說:

    小細節

    崔瑾舟每次與李忱單獨說話都是蹲著的,這樣會處于一個平視或者仰視的狀態,其實也是一個內心細膩的人。

    關于長平王,其實還有點小復雜。

    唐代的確有很多富貴人家的女人不想屈服于世俗,追求平等,而成為道士,包括宗室,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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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長恨歌(一)

    兩個月后

    天圣九年冬, 十月初,嶺南傳來了衛堅的死訊,半月后, 宜春太守李長之在恐懼之下, 精神失常,未久, 服毒自盡。

    進入冬日后,李忱就很少出門了, 大多時間她都是躲在雍王府東院的暖屋內。

    屋外預備著一口裝滿水的大缸,每日早晨都有人來清理缸面上的結冰,以防起火, 屋內的北窗有氈布制成的暖簾, 可以阻擋從縫隙里吹入的寒風。

    文喜脫下靴子,輕輕推開門, 只開到半個人寬,便側著入了內,旋即又合上。

    “郎君。”

    屋內的榻前, 燒著一大盆炭火, 李忱裹著被褥卷縮在榻上看書。

    文喜踩著用絲絨做成的地毯, 走到李忱跟前,“宜春傳來了消息, 李長之服毒自盡了, 應該與衛堅的死有關。”

    “快要到冬至了。”李忱說道,“按舊制, 冬至行德政, 會大赦天下, 只要非死刑與謀逆之罪, 流放嶺南的罪人都能得到開釋,他們的死,看來也是早有預謀的。”

    “圣人對衛堅的死,并沒有表態,只是厚葬了李長之。”文喜道。

    “圣人對兒子的防備,就像是對政敵。”李忱道,“我朝所生之事,歷代不能與之相比,有誰見過,堂堂儲君,需要休妻來自保的。”

    “此前就有杜良娣一事,杜氏家族只差族滅了。”文喜說道,“那個時候,杜良娣只是太子妾室,太子廢良娣以求自保,就已經是駭人聽聞,這次竟成了太子正妻,中宮未立,太子妃便是內外命婦之首,休妻,這也太荒唐了,不知道史官會如何記載這一件事。”

    “你想辦法告訴長平王,讓他多多提醒太子殿下。”李忱吩咐道。

    “這幾樁事情下來,東宮都淪為笑柄了,怕是對太子殿下的打擊不小。”文喜道。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李忱輕嘆了一口氣。

    “大唐的太子,比皇帝更難做。”李忱道,“作為臣,有皇帝的壓迫與猜忌,作為君,有臣子的排擠與迫害,但就算是這樣,他也不能為一個放棄,仍然要演出父慈子孝。”

    “既然皇帝的疑心無法消除,東宮現在就只能隱忍。”李忱又道,“讓長平王,做兒孫該做的事情,畢竟東宮現在的樹敵,并不止李甫。”

    “喏。”

    文喜離開后,一陣寒風卷入屋內,李忱裹緊了身上的被褥,跪坐的雙腿,已被包的嚴嚴實實,但即使是如此,冬日的寒氣仍然侵蝕著她,那種如千萬螞蟻撕咬的疼痛,使她夜不能寐——

    十一月中,臨冬至,國之大典,于丹鳳樓前大赦天下,皇帝親臨長安城南郊圜丘舉行祭天,于含元殿舉行朝賀。

    ——丹鳳樓——

    通事舍人手捧敕書,站在樓上高聲念道:“天圣九載…”

    御街上的行人紛紛裹上了厚實的棉袍,朝廷府庫,陸陸續續按官階大小的順序給朝廷百官發放過冬的柴炭、衣服、糧食。

    ——雍王府——

    “大王,木炭使王瑞來了。”

    天圣五年,朝廷設木炭使,掌京師百司炭薪供給,由京兆尹兼任。

    李忱穿著一身厚厚的裘衣出來,膝蓋上還蓋著一床絨毛毯。

    “咳咳。”

    “大王怎么親自出來了。”王瑞走上前,看著氣色有些蒼白的雍王。

    “今年冬天的炭薪似乎來的晚了許多?”李忱看著院中擺放齊整的木炭說道。

    王瑞點頭,無奈的嘆道:“京城權貴用炭的數量,遠超府庫存儲,每日數以萬計的消耗,下官是不管不知道,監管后,日日都在為此發愁,圣人又在冬至朝會上賞賜了許多大臣,府庫供給不上,這些難題扔給了我們,下官只能等炭爐燒制出來后,按官員品級一個一個送了。”

    “京兆尹辛苦。”李忱道。

    “哦對了。”王瑞將一箱木炭抱到李忱跟前,“這是冬至朝賀上,西涼國進貢的木炭,共有百條,這是其中的十條。”

    “貢炭?”李忱低頭,每條木炭長一尺有余,呈青色。

    “此炭堅硬如鐵,西涼國稱之為瑞炭進貢,燃燒時沒有火焰,每一條都可燒十日之久,且散發的熱度是普通木炭的十余倍。”王瑞向其解釋道,“圣人賞賜了右相與河東節度使陸善各五,東宮十,雍王府十,其余的都給了承歡殿。”

    “承歡殿…”李忱道抱著手爐挑眉道。

    王瑞揮了揮手,有官吏呈上一件袍子,“這是今年,西域進貢的狐裘。”

    “除了木炭之外,還有將作監制造的暖爐,以及口脂。”王瑞將賞賜一一呈上,“圣人對雍王十分的看重,有些東西,就連東宮也不曾有。”

    李忱當然知道這是為什么,不僅是今年,從她開府到現在,皇帝幾乎每年都會差人送來過冬用的物事,暖房里那塊價值連城的地毯,也是貢品。

    冬至祭祀與大朝會,作為親王,李忱無法參加,皇帝便差人將貢品送進了王府,在她看來,不過是一種補償。

    “炭薪已經送到,下官要去下一家了,冬日嚴寒,請大王珍重。”王瑞叉手道。

    “有勞王使。”李忱道。

    看著王瑞離去的身影,李忱再次皺起了眉頭,“這個王瑞…倒是與他兄長的做派不同。”

    文喜好奇的盯著瑞炭,隨后蹲下用手指彈了彈,聽到清脆的聲響后,驚訝道:“這東西真的是木炭么,好生奇特。”

    李忱看著院子里的東西,指著狐裘與口脂道:“把這兩件東西包好,送到永平坊去吧。”

    文喜知道李忱的意思,起身問道:“這狐裘,您不自己留著么?”文喜覺得比起會武的雍王妃,體弱的雍王更需要這個。

    李忱一邊咳嗽一邊裹緊了身上的裘衣,“留下這瑞炭即可。”

    “小人出府,路過東市時聽人議論說,長安首富王元寶明日會在曲江池與芙蓉園舉辦一個消寒會,邀請了整個長安的文人,還有李十二娘。”文喜說道,他看著李忱的腿,“小人想,那邢載既是有才,壯志未酬,或許會赴會。”

    “消寒會…”李忱抱著手爐,“要怎樣才能入?”

    文喜搖頭,“這個小人不知道,不過郎君若是有意,小人可以去打聽,那王元寶雖有萬貫家財,可終究是個商賈,料他也不敢阻您入內的。”

    狂風從長安城上空呼嘯而過,未閉緊的窗戶被這風吹得一開一合,發出了震響,“明日,恐怕會下雪。”

    “啊?”文喜擦了擦手,將價值千金的狐裘小心翼翼裝好,準備送往永平坊,“若下雨,城中的路定然難走,郎君還是不要去了吧。”

    “我并不是為了邢載與李十二娘,尋找線索猶如大海撈針,但我現在,已有眉目,卻苦于沒有證據,”不愿放過任何機會的李忱,搖了搖頭,“長安的宴會多為官家所辦,這種民間的盛事,錯過了也是可惜的。”

    “下雪…那小人去把王妃接進府中來?”文喜問道。

    李忱沒有回話,推著輪車轉身離開了院子,文喜便伸長脖子道:“那小人去請了。”

    “你若請得動,就請來吧。”李忱道。

    “好嘞。”文喜帶著狐裘與口脂出門上了馬。

    深冬的寒風極為刺骨,文喜穿過十字街進入永平坊時,臉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

    蘇荷的宅門緊閉,一陣香味從屋內飄出,文喜聞著香味兒跳下馬,敲了敲宅門。

    屋中正在烤肉,青袖不情愿的起身去開門,發現是文喜后,回頭說道:“娘子,是文喜。”

    “天冷,開門讓他進來吧。”蘇荷說道。

    文喜抱著一只大衣箱入內,“我說怎么老遠就聞到了肉香,原來是娘子在屋內烤肉。”

    即使關緊了門,宅內依舊極冷,但在朔方待久了的蘇荷早已習慣了這種寒冷的氣候。

    “長安什么時候會下雪?”蘇荷問道,“這個時候,九原都下了好幾場雪了。”

    “長安的雪,我也說不準,有時候下得早,有時候晚。”文喜回道,“不過郎君說,明天長安可能會下雪。”

    “這是什么?”青袖注意到了他懷里的箱子,“雍王又給我們家娘子送什么好東西來了。”

    “確實是好東西。”文喜將箱子打開。

    “哇。”青袖看后眼睛都瞪直了,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這毛色,這手感…一定很貴重吧。”

    “這是貢品。”文喜說道。

    蘇荷撇了一眼,發現是一件純白色的狐裘,“貢品怎么搬到我這兒來了,我這兒廟小,可無法放下這樣貴重的東西。”

    “是郎君讓小人給娘子您的。”文喜道。

    蘇荷抬頭,“相比于我這種習武之人,這東西,李忱更為需要吧,如今冬至日,她還好么?”

    “郎君喝了您給的湯藥,又用藥浴浸身,比從前好了不少,也沒有那般畏寒了。”文喜說道,“郎君說他冬日不出門,且府中不缺裘衣,所以讓小人給您帶來了。”說罷他又拿出一盒口脂,“長安氣候干燥,用這個臘脂覆于唇上,便不會開裂了。”

    蘇荷摸了摸狐裘,“這般干凈好看的衣物,她穿著,會比我合適得多。”

    “五花馬,千金裘,娘子,這些文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您現在可是都有了唉。”青袖驚嘆道。

    “這次她就只是讓你來送東西的?”蘇荷問道。

    文喜搖頭,“郎君讓小人來請您到雍王府小住。”

    “為何?”對于突然的邀請,蘇荷有些不解。

    “郎君沒說,只讓小人來請您。”文喜回道。

    蘇荷將箱子關上,“你走吧。”

    蘇荷毫不留情的下了逐客令,文喜只好湊近將聲音壓低,“其實是明日曲江池的消寒會,郎君想讓您陪同著一起去,但又不好意思開口。”

    “是嗎?”蘇荷質疑道。

    文喜連忙點頭,“文喜跟了郎君這么久,還從沒見過郎君對誰能這般上心的。”

    “崔家的小娘子,也是雍王友這般以為的嗎?”蘇荷問道。

    “呃…”文喜梗住,連忙解釋道:“王妃,我家郎君只是將崔小娘子當做親妹妹一般看待。”

    “你家郎君將崔娘子當做妹妹,可不知,崔娘子又視你家郎君為何?”

    作者有話說:

    口脂,也稱臘脂,是唐代的唇膏哦,防開裂,皇帝會經常在冬天賞賜大臣這個。

    文喜:“請叫我月老。”

    李忱聰明,但沒有上帝視角,長安人口那么多,像邢載這樣可疑的人不再少數,作者只是挑重點的寫,但主角不會一直停留在一個可疑人身上哦~

    第二卷秋風詞已完,衛堅案,對本文算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案子,有因果關系存在,日后再揭曉。

    第三卷長恨歌,有多種含義,為此書最長一卷,涉及內容也會非常多。

    劇情之后會寫有幾章日常生活中的互動,越往后面走,感情會越來越明顯。

    蘇荷目前還不知道自己會喜歡女子,只是朦朦朧朧的。

    李忱的話,心思不在情長,不過她的情意更加明顯。(畢竟她還是很想娶蘇荷的。)

    第48章 長恨歌(二)

    “原來王妃是吃崔家娘子的醋了。”文喜笑道。

    “誰吃醋了。”蘇荷轉過身反駁道, “我與你家雍王…”

    “請蘇娘子放一萬個心,以郎君的為人,既然認定了蘇娘子便不會再更改, 若真要與舅家的崔小娘子有什么, 表親之近,唾手可得, 也不會等到今日有婚約之后的。”文喜又道。

    蘇荷有口莫辯,那庭外吹來的風著實冷, 盡管屋內生有暖爐,眼下又被文喜這樣一攪和,她便顯得有些心慌意亂, 連忙將話題轉開, “適才你說,曲江池的消寒會?”

    “是, 明日的消寒會是長安富商舉辦的,花了重金將那曲江池與芙蓉園租下,還邀請了許多文人雅士赴會賞梅。”文喜解釋道。

    “既然是文人的宴會, 那要我去做何。”蘇荷道, “我又不會吟詩作畫。”

    “郎君雖是讀書人, 卻不喜歡附庸風雅,去赴會也只是因為, 李十二娘會出席。”文喜解釋道。

    “又是為了…”蘇荷挑眉。

    “是, 也不全是。”文喜道,“郎君的心中, 還是想與蘇娘子一起游園賞花的, 只是郎君與此事不善言辭, 所以才派小人過來。”

    “李忱要是不善言辭, 那這天底下就沒幾個人會說話了。”蘇荷說道。

    “那得要看是與什么人說話。”文喜道,“娘子應該也能感受得到,郎君在您跟前表現出來的不同,我們這些外人可都看在眼里。”

    旁邊的青袖聽了也連連點頭,“雍王在我家娘子跟前,就像突然不慧了一樣,讓人懷疑九原縣的案子,到底是誰破的。”

    文喜與青袖,二人各自的仆從極力的撮合著兩個本就有婚約的人。

    蘇荷撇過頭,“你是誰家的丫頭?”

    青袖便埋頭收拾起了炭爐,“娘子因婚約留在長安不能歸家,我家郎君覺得有所虧欠,本該冬至就將您接入府一起過節的。”文喜又道,“三九,四九冰上走,明日若是下雪,曲江池當會結冰,我家郎君也是想請娘子一同賞雪。”

    見蘇荷不為所動,文喜想起了青袖之前與他說的話,“這次冬至朝會,西域進貢了幾壺葡萄酒,郎君得了一壺,但郎君不能飲酒,所以…”

    在文喜用盡各種辦法后,蘇荷終于答應前往雍王府,“看在酒的份上,我可以與你走一趟,至于住不住,全憑我心情。”

    文喜連連點頭,將那狐裘奉上,“外面天寒,娘子穿上這個吧。”

    蘇荷披上狐裘,囑咐青袖將佩刀帶上,主仆二人跟著文喜騎馬出坊。

    長安還未下雪,坊墻和地面,都是凍硬的黃土,因此純白色的狐貍毛,在人群中間,很是耀眼。

    長安縣的行商,一眼就能辨別出來它的價值,紛紛為其所吸引。

    到達雍王府后,門仆因為青袖手中的橫刀而阻攔,遭到文喜訓斥,“睜大你們的眼睛好好瞧瞧,蘇娘子可是今后雍王府的主母。”

    幾個門仆都驚了,他們對視著不知所措,但文喜作為雍王友,是雍王的近侍,說的話自然錯不了。

    于是眾人退散,“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蘇娘子寬恕。”

    蘇荷之所以帶著佩刀,是因明日的消寒會,這種民間盛事,少不了魚龍混雜。

    “郎君。”剛入回廊,就看見李忱推車輪車出來。

    這次蘇荷會跟著文喜過來,讓李忱感到十分意外,不管是徐昭儀之死,還是太子妃被休,種種對女子的不公,都是皇家的作為,而以蘇荷的性子,定然十分厭惡。

    但不管如何,蘇荷的到來讓李忱很是開心,“你來了。”

    經上次共眠一夜后,如今見面,便比以往自然了許多,蘇荷輕輕點頭,主動推起了她的輪車。

    青袖與文喜都很識趣的沒有再跟隨,“我住哪兒啊?”青袖扭頭問道。

    “雍王府有座栽花的院子,上次蘇娘子就是住在哪兒。”文喜道。

    “什么?”青袖環顧著雍王府,“這么大的一個王府,你們竟然讓我跟娘子住在種花的地方。”

    “咳咳,”文喜輕輕咳嗽了幾聲,“那可不是普通的院子,原先是一座雅居,而那里面的花,有許多是從內廷搬出來的,為崔貴妃娘子生前所養,平時,都是郎君親自照料,從不讓外人進入。”

    “反正今后,雍王府也是王妃的家,”文喜拉上青袖,“跟我來,我帶你去沐浴。”

    青袖楞了一下,“沐浴?”

    “對啊。”文喜說道,“上次你帶湯藥到王府說的話,我家郎君一直記著呢。”

    蘇荷推著李忱,不知不覺便來到了當初入住的院子,上次她在得知李忱的真實身份時,難過了許久,可如今再聽到皇室中傳出的那些消息,她又覺得十分慶幸,她無法違抗關乎全族命運的詔書,但卻能另一種身份獲得新生,不至于變得像她們一樣可憐無助。

    冬日,只有梅花開得最盛,蘇荷將她推進庭院,轉身走到一株盆栽前,寒風襲來,暗香浮動。

    李忱抬起手猛的咳嗽了幾聲,蘇荷聽見后,緊張的回到了她的身旁,將身上的狐裘脫下,蓋到了李忱身上,“還好嗎?”

    那狐裘上還有蘇荷身上的味道與尚未消散的溫度。

    從回廊到園中,她們之間的對話僅是這六個字,李忱流露于表的歡喜,以及蘇荷的關懷,讓二人的關系開始有了變化,不再是知道身份后的生硬與僵持。

    “宮中的事情,你聽說了嗎?”李忱抬頭問道。

    蘇荷回想著文喜的話,的確,李忱在自己跟前時,連說話都變了模樣,沒有那般伶牙俐齒,也沒有了鋒芒。

    蘇荷點頭,“太子妃與徐氏,其中徐氏,我想應該與你有關吧。”

    李忱閉上眼,輕嘆了一口氣,“是。”

    “我不理解,內廷女子的爭風吃醋。”蘇荷說道,“而且是爭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皇帝有那么多女人,就算是得寵,又能怎么樣呢,得到的,只不過是欲望的一時興起與新鮮感罷了,我不相信,這樣的人,會有愛。”

    “所以我無法理解,她們用性命爭的,到底是什么?”蘇荷聽到這些消息,只有不理解的痛心。

    “徐昭儀有子。”李忱說道,“曾得過圣人的寵愛,后來被張氏所替代,她們母子從此就被冷落了。”

    “即便是爭寵失利,但賜死,也未免太不將人命放在眼里了,難道在皇家眼里,婦人輕賤,命如螻蟻,不需要時,就可以棄如敝屣,隨意抹殺?”蘇荷不滿說道。

    李忱搖頭,“沒有誰生來就是輕賤的,但是這世道,的確從來就沒有過公平。”她知道蘇荷為什么會如此氣憤,“皇帝是皇帝,太子是太子,他們能代表的,只是自己,我雖非完備之身,卻有著自己的骨氣,拋妻滅妻這樣種的事,我做不到。”

    “雍王說的好聽,文人風骨,在生死之際不堪一擊,等雍王深陷漩渦之中,又是否還會記得今日之言呢?”蘇荷問道。

    “我知道言語無法證明什么,但既然做出了選擇,我心中的想法,就不會因為任何事與物而改變,我所認定的東西,一定是,至死方休。”李忱認真道。

    蘇荷低頭看著李忱認真的模樣,不由的起了疑惑,“你…”她睜著好奇的眼眸,“你一直以皇子的身份示人,可曾有過喜歡,可曾對誰動心,是男子,還是…”蘇荷語塞,猶豫了片刻,盯著李忱的眼睛,丹唇微啟,補全道:“女子?”

    李忱推著輪車,走到梅樹下,“世人習慣了墨守成規,世間也將萬物都分以陰陽,包括人也是,乾坤不可顛倒,陰陽也無法分離,因而將一切有違秩序之事,視為悖論,無論是理法,還是禮法,它終究都是墨守成規之人所定,人生苦短,何必拘束于這種局限當中,活著,是順心,與自在。”

    雖然李忱讀儒家詩書,但在某些方面,與蘇荷的觀點是一致的,在確定李忱心中的想法后,“那你對張貴妃,還有崔氏,也是有動心的存在。”蘇荷道。

    李忱聽后,楞了一會兒,隨后低頭笑了笑,“以色看人,也太過膚淺了吧,若是只圖好看,那這雍王府里有不少曾是仕女出身的宮人,她們曾是知書達理的官宦女子,以父罪入掖庭,溫婉聰慧,嬌俏動人,豈不都要成為我內院之人了?”

    “誰知道呢。”蘇荷輕描淡寫道,“雍王的心思,誰又能看得透。”

    李忱盯著蘇荷,即使她們心里都明白,那種微妙的感覺,與當初已經不一樣了,但誰也沒有點破。

    “情感,是很奇妙的東西,”李忱又道,“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來,當它來時,卻怎么也擋不住。,不知不覺,就已深陷。”

    蘇荷思考著李忱的話,眼里的視線,一刻也不曾離開,“人為什么會被吸引呢,”隨后抬頭,伸手拂過頭頂一枝梅花,“可能我就是一個膚淺的人吧。”

    李忱的眼眸微動,“上次青袖送湯藥到王府來,說你舅父那個宅子洗浴極為不便,冬天寒冷,雍王府中有個浴池,就在我的院后。”

    “雍王好意,不過蘇荷這次并沒有帶衣裳出門。”蘇荷說道,“也不打算久住。”

    “七娘若是不嫌棄,可先將就我的衣物,明日一早再派人去永平坊取。”李忱說道。

    蘇荷看著她熱心的模樣,“雍王如此熱情,該不會是別有用心吧?”

    “七娘誤會了,那浴池建的巧妙,關上后,只能從內開門,況且,明日恐要雪落,天氣愈加寒冷,浸泡藥浴,可以驅寒。”李忱道。

    蘇荷聽后福身,“那就,勞煩雍王了。”

    作者有話說:

    第49章 長恨歌(三)

    ——雍王府·內院——

    雍王府的內院不允男子入內, 因此能見到的,就只有幾個宮人與侍婢,越往深處走, 則越僻靜, 一間院子的屋頂飄出了青煙。

    庭院里有一條青磚小路,左右種滿了牡丹, 如今冬日,已呈凋零衰敗之象。

    浴房構造奇特, 共有三扇門,三扇門的位置分別開在首尾,形成一條曲折的通道。

    第一扇門前掛有風鈴, 當門開時, 風鈴便會響動,要一直向右走到盡頭才是第二扇門所在。

    “你這浴房, 好生奇特,大唐的工匠也是了得。”蘇荷驚嘆道,“彎彎繞繞, 這要是送水, 豈不麻煩的很?”

    李忱搖頭, “從這間院子出去,旁邊就是一座燒水的爐池, 與浴房的池子有通道相連, 不用人力輸送,這是圣人命將作監改的, 與驪山的華清池一樣, 不過…”李忱推著輪車入內, “這里面還另有玄機。”

    第三扇門, 才是正門,且極為堅固,非能人力能破,正門后有一扇比人高出許多的屏風,潺潺流水之聲從屏風后傳來。

    熱水從銅荷葉上流出,旁邊還有兩只銅鶴屹立在水中,水霧籠罩著房間,池子挖于地下,用打磨光滑的石磚所鋪,整個雍王府都很少見到臺階,在這里也不例外。

    “至于其他的玄機,我以后再與你說。”說話間,李忱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浴房的北墻。

    東側有一張放衣物與歇息的坐榻,如今上面就放著李忱的衣物,被折疊的十分齊整,“那身衣裳是我沒有穿過的,七娘可放心。”說完,她便推著輪車離開了浴房。

    “等等。”蘇荷突然叫住,“你就這樣走了?”

    李忱回過頭,“第一扇門如果打開,上面的風鈴會有聲響,憑七娘的身手,是能夠將衣物穿好的,你放心,我就在門外等候。”

    “你在屏風外等吧。”蘇荷說道,“我既敢與你在同一張榻上入眠,便是信得過你的為人。”然而,蘇荷內心想的,卻是因為屋外的寒風,不忍心李忱吹風受涼。

    李忱呆滯了一會兒,沒有選擇離開,她推著車在正門后守著,二人隔著屏風相互看了一眼后,李忱便背轉過身,從袖中拿出那把短劍細細擦拭。

    蘇荷輕呼了一口氣,開始寬衣解帶,如青袖所言的那樣,舅父的那座小宅子,洗漱極為不方便,而長安的浴肆,又多為男子去的場所。

    當時,青袖也不過是隨口一提,對于李忱的貼心,蘇荷很是受用。

    狐裘與貼身的衣物被擺放在了一塊,池中飄出的水霧纏繞著□□的玉體,蘇荷彎下腰試了試水溫,隨后緩緩步入池中,在屏風后背坐下。

    房間里只有二人,安靜的,能聽清一切,包括解下衣裳與入水的聲音。

    聽到入水聲后,李忱擦劍的動作變得遲緩了起來。

    蘇荷坐在熱池中,池面上的花瓣,時而粘到她白皙的肌膚上,熱水將寒冷的身子逐漸泡暖,池邊放著一張幾寸高的茶幾,上面放著一只青蓮銅爐,檀香從爐中緩緩飄出,與霧氣纏繞在一起,讓她漸漸放松了下來。

    “秋入長安,如今都已是冬至,年關將近了。”泡了許久,蘇荷仰頭睜眼說道,“也不知阿爺與兄長們如何了。”

    “七娘既然想家,為何不回九原?”李忱問道,“長安時局動蕩,隨時都可能卷入漩渦中。”

    “我倒是想回去呢。”蘇荷道,“可某位父親,’愛子深切’,提醒說,夫妻本是一體,我又豈能獨善其身。”

    李忱回過頭,從屏風的糊紙上,能夠隱隱約約看到浴池里的春光,她下意識將視線挪開,“圣人不讓你離開?”

    “是啊。”蘇荷說道,“長安的確是繁華,可這樣的繁華,實在沒有留戀之處,奈何,誰讓妾身知道了雍王您的秘密呢。”

    但蘇荷心中其實很明白,皇帝讓她留在長安,并賜宅居住,并非是出自喜愛,北衙禁軍,皆為大唐精銳,沒有人能夠逃得出去,所以皇帝的目的,也并非單單是想讓蘇荷保護李忱。

    李忱聽明白后,深深皺起了眉頭,“抱歉,是我連累了你。”

    銅爐里的檀香即將燒盡,池中的干花瓣也被泡得發軟,蘇從浴池中坐起,池水順著雪白的肌膚往下滑落,她將胸前起伏處沾粘的花瓣摘下,飛舞著落回了池中。

    因為常年習武,所以蘇荷白皙的胳膊上與腿上,都有著十分明顯的線條,但并不顯粗狂,還有那緊實的腰腹。

    蘇荷赤.裸著身軀走到坐榻前,赤足踩在木板上的聲音傳到了李忱的耳畔,在這種霧氣繚繞的環境中,一步一步,牽動著那顆跳動地越發緊湊的心。

    “雍王還是先專心自己,與那樁案子吧。”蘇荷彎下腰,伸手時,卻猶豫了良久,她未曾穿過旁人的衣裳,就連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婢也不曾,但最后還是將那件折疊齊整的衣服拿起。

    圓領單衣與袍服都是嶄新的,洗過晾曬之后,還用特殊的香熏過,所以衣服上的味道十分好聞。

    坐榻旁側就是鏡臺,蘇荷換上了新的衣物,站在銅鏡前比對。

    李忱的袍服穿在她身上稍稍有些長了,不過圓領袍的窄袖,本就會稍長于手臂,只是這件袍子,似乎與李忱常穿的不同,并非出自尚服局之物。

    披上外袍,蘇荷從屏風內走出,沐浴過后,她覺得整個人都清爽了許多,藥浴起了作用,身體也開始逐漸發熱。

    李忱抬頭看著她,這件杏色的圓領袍,似乎極為襯身,讓人看著,煥然一新。

    蘇荷走上前將她推出浴房,一陣寒風襲來,她竟不覺得冷,沐浴過后,連心情都變好了。

    “府中備了晚膳。”李忱說道。

    “酒呢?”蘇荷問道。

    李忱楞了一下,而后笑道:“府中近日得了一壺西域進貢的葡萄酒。”

    二人從院中出來,青袖早早就等候著了,見到蘇荷后,走上前打量了一番,“娘子身上這件袍服,穿著都不像是娘子了。”

    李忱的衣物除了公服與朝服外,都偏素色,顯得極為安靜,這與蘇荷的性子截然不同。

    用膳時,蘇荷的第二次入府,與她沐浴出來后的著裝引起了雍王府侍婢們的議論。

    “大王那件新袍服可是孝真公主送的,怎會在她的身上?”宮人們湊在庭院里舉手論足道。

    “明明記得是大王要沐浴,才差我們將它拿出的。”

    “大王跟她一起進了浴房嗎?”

    “對,而且還是同時出來的。”

    “天吶,該不會真的是大王…”

    “上次就覺得不對勁,這次連侍女都帶過來了,看來是要留在雍王府了。”

    “可是圣人不是已經給大王指婚了,新婦尚未過門,府中就先養著妾室了,這會不會不太好啊…”

    “這有什么,咱們大王可是親王,雍王府的主君,納幾個妾室是理所當然的。”

    “聚在一起嚷嚷什么!”陳長史見她們聚集,于是走過來訓斥道,“不要以為大王和善,你們就能如此放縱。”

    有膽大的侍婢抬頭問道:“陳長史,那位陪大王用膳的娘子…”

    “什么那位。”陳長史打斷道,“她是你們日后要侍奉的主母,雍王妃蘇娘子。”

    “什么?”侍婢們紛紛震驚,但也不敢當著陳長史的面說出質疑。

    “今夜蘇娘子要留宿,好生伺候,莫要出了差池。”長史扔下話便轉身走了。

    幾個侍婢邊走邊議論,“還以為由太子做主的,定會是個傾國傾城的佳人,沒有想到是個如此普通的女子。”

    “太子殿下之所以親近咱們大王,還不是因為大王不會跟他爭奪儲君之位,以為他真安好心呢。”

    “不過,我聽說太原蘇氏是將門。”

    “將門又如何,況且咱們雍王府也不需要打打殺殺,大王身邊有王友在,難道還用女子保護不成。”

    “諸位阿姊難道忘了,前不久長樂坊出了一件震驚長安的事。”人群最后面一位十五六歲的侍婢開口道。

    “不就是太子妃,不對,現在應該叫前太子妃,兄長衛堅與…”

    “不是。”她搖頭否定,“是雍王府將來的王妃,與河東節度使陸善之子陸二郎那件事。”

    眾人駐足回首,滿眼疑惑,又充滿了好奇,“什么時候的事?”

    “王妃與陸二郎?”

    她愣定住,輕嘆道:“好吧,看來阿姊們并不知道。”

    “十一娘可是王府內院,唯一能夠進入書齋,伺候大王,還能自由出入府邸的,外面那些事情,我們怎會全都知曉呢。”有人羨慕著說道。

    她并沒有親眼見過,因此向她們描述的,是經過了多次傳言,不斷添油加醋的一半事實。

    “天吶,陸善將軍的次子,聽聞是虎背熊腰,天生神力,蘇娘子竟能徒手打倒,還將他按在地上,這得多大的力氣啊?”

    眾人被這老虎的形象嚇得紛紛退到了一邊,連之前的閑話都有些懊悔說出了。

    “陸二郎都打不過,那我們豈不是…”想到慘狀,紛紛搖起了頭,“難怪大王對她這般好,連公主送的袍子都給了她。”

    用過晚膳后,蘇荷推著李忱到后院散步,卻發現那些原先不善的侍婢見了她,就像見到怪物一樣跑開了。

    蘇荷不解,低頭看著輪車上的李忱,“你府上這些下人,今日是怎么了,怎見了我就跑,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人不成。”

    李忱聽到蘇荷的疑惑之語后,忍不住的笑了笑,“或許她們是仰慕你,所以害羞的跑了。”

    “仰慕?”蘇荷停下,“那你笑什么。”挑眉問道。

    李忱便抬手捂住嘴唇咳了咳,“長樂坊那件事…”她又笑了笑,“可是一傳十,十傳百,越發離奇了呢。”

    “不會吧?”蘇荷愣住,她倒是沒有在意過,動手前,也沒有去想后果,自己在長安最有名的一座酒坊中打了人,日后會被傳的家喻戶曉。

    “陸慶緒天生神力,但仰仗家中權勢在長安城中橫行霸道,你知道,長安的百姓把陸慶緒比做什么嗎?”李忱問道。

    “什么?”

    “惡虎。”李忱回道,“所以她們仰慕的是打虎英雄。”

    蘇荷看著她的模樣,說道:“雍王這話,妾怎么聽著,有些不信呢?”

    作者有話說:

    李忱:“澡堂子都一起進了,共浴還會遠嗎?”

    蘇荷:“雍王怎么不說,都同塌而眠了,離滾床單還會遠嗎?”

    李忱:“對哦。”

    蘇荷:“滾!”

    蘇荷只是長相,相對于崔瑾舟這種普通了一點,人無完人嘛。

    第50章 長恨歌(四)

    隨著入夜, 長安城的風變得肆意與狂躁了起來,巍峨的宮殿屹立于狂風之中不倒,唯有那閣樓間撐開的窗戶被風吹落, 在怒號下, 一開一合的發著巨響。

    長安城的每一座建筑,都有共同的特色, 一塊塊木頭,在工匠手中, 成為了神來之筆,斗拱所支撐的屋頂出檐,深厚而陡峭, 組成的閣樓與宮殿, 莊嚴、宏偉,令望者生畏, 心中澎湃。

    靜安坊寺院,寶塔的檐角下懸掛著驅邪的風鐸,風吹玉振, 叮當作響。

    青袖走到窗口, 看著那高聳的寶塔, 火光閃爍,仿佛玉振之聲就在耳畔, 她將窗戶緊緊鎖住, 又回頭將卷滅的燭燈重新點亮。

    蘇荷便提醒她道:“屋里生了暖爐,要開一扇窗的。”

    “可外面的風太大了。”青袖抱怨道, “那窗戶一開一合一開一合, 扇的奴耳朵都疼了。”

    蘇荷將暖爐里的木炭添足了, 走到窗前, 將扣鎖打開,推開窗子往外瞧了瞧,忽然一陣狂風襲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

    “娘子,奴就說吧。”青袖扭頭說道,“外邊兒的風比前幾日都要大。”

    “下雪了。”蘇荷看著夜空中飄落的白色點點說道。

    狂風將幾片雪花吹入窗內,在觸到蘇荷的一瞬間消融。

    青袖好奇的起身上前,漫天的雪花散落在庭院中,伴著風,翩翩起舞。

    “真的耶。”青袖不再抱怨風大與寒冷,“奴竟然在長安看到了初雪。”

    蘇荷伸出手,一片兩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上,冰冰的涼涼的,“不知道為什么,九原的雪看多了,竟對這長安雪,開始有所期盼。”

    “可是雪還是雪啊。”青袖說道,“就算娘子到了長安,可是天上下的雪還是一樣的。”

    蘇荷搖頭,她看著夜空中起舞的雪花,“長安的雪,不一樣。”

    “今夕何夕兮。”

    院外忽然響起了琴聲,與雪夜中的風嘯為伴,悠揚深遠。

    青袖趴在窗戶上,靜靜聆聽,“這琴聲,是雍王彈的嗎?”

    “搴舟中流。”

    蘇荷坐回暖爐旁,輕輕點頭,“深夜敢在王府內彈奏,除了她,還能有誰呢。”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真好聽。”青袖歪頭撐著小臉蛋,“這雪,真美啊。”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萬年縣·孝真公主宅——

    公主宅的雪夜里,少年挑燈看劍,風與劍氣融為一體,輕輕一斬,那飄落的雪花便化作兩瓣,舉起酒壺豪飲一杯,借著微醺之意,快步回身挑劍。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而庭院的臺階上,有女子在為他撫琴伴奏。

    琴聲貼合著身法,如游龍,戲于人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鋒利的劍刺向覆有積雪的灌木,雪花與那常青葉掉落交雜在了一起。

    狂風將長廊內搖曳的燭燈拂滅,僅剩下院中一盞石燈還亮著。

    石柱燈的光,映著銳利的劍,寒芒滑過劍脊,折射出的光影從撫琴人身上略過。

    酒壺從舞劍之人的手中掉落,劍鋒直刺燈芯,將那石燈挑滅。

    使整個庭院都暗淡了下來,此刻,雪,是白色的,而人,卻成為了一道黑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她按下琴弦,“怎么把燈挑了?”

    寶劍入鞘,少年彎腰從地上拾起酒壺,“刺眼。”

    撫琴人將琴放置在一旁,起身拂去了身上的飄雪。

    “長平王大半夜跑到我這來,若是被兄長知道了,我可真不知要如何解釋。”孝真公主說道。

    “姑母。”黑夜中,長平王抬著頭,眸中似有流光。

    “好了好了。”而孝真公主的眼神里則充滿了寵溺,她語重心長的說道:“東宮的處境只是暫時的,你不能像你父親一樣怯懦,否則,我真的不知道,大唐今后還能倚靠誰。”

    “十三叔…讓我娶崔相的女兒。”長平王猶豫的說道。

    二人四目相對,漫天的雪還在下著,黑夜之中,他的眼神再無閃躲,孝真公主楞了片刻,“十三郎一向心思縝密,他不會平白無故予人指婚,那可是他的妹妹。”

    孝真公主轉過身,輕輕拽著手,“我想,他與我一樣,將大唐的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

    “可我根本就不想娶崔氏女。”長平王說道,“我想她也一定和我一樣,不想嫁給我。”

    “小家伙。”孝真公主回過頭,走上前將長平王身上的積雪輕輕拂去,而后抱起琴,“皇室中的婚姻,不一定要有感情,也不一定要有事實。”

    長平王眨了眨眼,他盯著孝真公主的身影,躊躇不定,“可是…”

    “只要能得其利,最后達到圓滿,名份這種東西,也就沒那么重要了。”孝真公主又道。

    “但它在我眼里,并不是我想要的圓滿。”長平王看著孝真公主,“既然姑母有這般說辭,那您和先姑父…”

    “亦不過是各取所需。”孝真公主說道,“他求功名利祿,我求自在。”

    “可我什么也不求,我只…”長平王近前一步。

    “淑兒。”孝真公主打斷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在這件事上猶豫不定,不要讓情感成為你的軟肋。”

    “這條道路上,你不會是一個人,姑母會幫你的。”孝真公主又道,抱琴欲離。

    “姑母。”長平王上前,可伸出的手僅僅是與孝真公主的披帛擦過,他未能將之攔下,亦或是沒有這份勇氣,“姑母無非是想說,讓李淑在情愛與權力之間做出選擇,難道,我不能都要嗎?”

    “都要?”孝真公主轉過身,抬頭看著自己的侄兒,“等你什么時候有了足夠的力量,你再來說這種話吧。”——

    ——雍王府——

    琴聲停止后,蘇荷推開房門,迎著寒風,踏雪尋梅。

    見李忱的屋里還亮著燈,蘇荷便走上臺階,伸出手輕輕敲了敲門。

    “誰?”屋內響起了警惕聲。

    “我,蘇荷。”蘇荷回道。

    “門未上鎖,我行動不便,七娘請進來吧。”李忱道。

    蘇荷推門入內,發現李忱半夜還在練字,書桌上還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字帖。

    “你一個人要修習這么多書法嗎?”蘇荷說道。

    “哦,閑來無聊,隨便寫寫的。”李忱回道。

    “隨便寫寫?”蘇荷拿起幾張寫滿了大字的宣紙,“雍王這字,可不像是隨便呢,這么多名帖,若是仿人字跡,都能做到以假亂真吧。”

    李忱覆手輕輕咳嗽了幾聲,“我不像你們,我無法練習騎射,便只能終日呆在書房中,唯有書畫,可以解悶。”

    越缺失越渴望,蘇荷自然明白李忱所思,“術業有專攻,也并非要做到文武雙全,才能稱為英才。”

    “這是誰的字,齊整有力。”蘇荷拿起一張貼又問道。

    “是歐陽詢的真書。”李忱看了一眼后回道。

    “真書?”

    “就是楷書,”李忱解釋道,“楷者,法也,式也,模也。”她將筆放下,找了一本字帖遞給蘇荷,“不管想要練什么樣的字體,都要先從楷書起,將基礎扎牢,方能有所進步,觀賞越好的書法,越能看出自己的不足。”

    “虞世南、歐陽詢…”蘇荷拿的,都是名家的真跡,此外桌上還有許多當世名帖,顏真卿,張旭,“可是我都不懂呢。”

    隨后,蘇荷看中了張旭的草書,“這些楷書都太過刻板,我看,這個比較好,行云流水,無拘無束。”

    李忱見后,并不意外的笑了笑道:“這是張顛張長史的草書,閬風游云千萬朵,驚龍蹴踏飛欲墮,更睹鄧林花落朝,狂風亂攪何飄飄。”

    “不過呢,”李忱將蘇荷手里的帖子放下,“要想修習其他書法,先得把基本功學好。”

    她攤開一張全新的宣紙,用鎮尺壓平,“七娘若是不嫌棄老師技拙,我可以教你書法。”

    “還是算了吧,我怕你嫌我這握劍的手蠢笨。”蘇荷說道。

    “豈會。”說罷,李忱握起蘇荷手,將筆塞到了她手中。

    不經意的觸碰間,李忱忽然有了意識,她便縮回了手,結巴道:“寫…寫吧。”

    蘇荷握著筆,猶豫的寫出了幾個字,蘇荷也是讀過書的,只不過她讀的大多都是兵書,也幾乎很少寫字。

    于是紙上出現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大黑字,既無形,也無骨,寫完后,蘇荷還警告李忱道:“不許笑話我。”

    “你扶我站起來吧。”李忱道。

    蘇荷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還是聽從李忱的話講她從輪車上扶起。

    “來,我教你。”李忱一只手撐在桌子上,勉強支撐著自己站立,她忽然握住蘇荷握筆的手,又稍稍調整了她握筆的方式,“筆正,字才能正。”

    一邊落筆,一邊在蘇荷耳畔細細叮囑,“字,其實能夠看懂就好了,就像你上次跟我說的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不必過于追求完美,”

    “其他的可以不練,但是自己名字,卻不能不寫好。”李忱又道。

    李忱就站在自己身后,環握著自己的手,耳畔傳來的聲音無比的溫柔,二人貼得很近,仿佛都能夠聽到彼此的心跳,不知為何,蘇荷突然變得緊張了起來。

    琴聲停止后,蘇荷鬼使神差的來到李忱的屋中,繼而又在這里學起了書法,二人還靠得如此近,連心跳都不由的加快了。

    “筆不要握太緊。”直到李忱開口提醒,蘇荷方才回過神。

    “你的老師,教人書法,都是如此教的?”蘇荷問道,“還是你曾這樣教過崔氏?”

    李忱愣住,她撐著身體緩緩坐下,“不曾,我幼時的書法,是母親所教,后來跟顏先生學,之后圣人又讓帝師褚宏度之子,一代書畫家褚廷檜做了我的老師,如今是雍王府的王傅,瑾舟學字,也只是找我要貼。”

    蘇荷低頭看著宣紙上的字,的確是比自己寫的要好看了不少,“若是男子這樣做,可視為輕浮了。”

    “啊…”李忱看著蘇荷,“我別無他念,只是…”

    “好了,我知道是我字丑,你看不下去了,所以才這樣做的。”蘇荷說道,“明天你不是還要去參加消寒會嗎,早些休息吧。”遂從書桌前離開,二人的距離也由此拉遠。

    “字帖…”李忱拿起字帖。

    “放你這兒吧。”蘇荷推開門,回頭說道,“反正它又不會跑。”

    作者有話說:

    風鐸:風鈴

    其實我覺得漢唐的宮城都很壯闊,一眼望過去,會感到震撼,唐朝的大朝會在含元殿,萬國朝含元,那個時候是真正的巔峰了。

    故宮與之相比,還是稍微小氣了一些的。

    第51章 長恨歌(五)

    ——東宮——

    李長之的死訊從宜春傳來時, 太子李怏幾度暈厥,朝中權貴,莫過張李, 而這二人皆為東宮敵對, 前有張國忠因記恨,而排擠東宮屬官, 迫使太子怏的謀士李必辭官歸隱,后李甫借良娣杜氏一案剪除東宮黨羽, 如今又因衛堅案而失去了太子妃與衛氏這支重要的臂膀。

    李怏只覺得東宮的天將要塌下來了一般,躊躇不安,食不知味, 整日唉聲嘆氣, 夜不能寐,即使心里痛苦, 可在宮中卻依舊要裝作孝子,每日準時晨昏定省。

    “殿下。”一名相貌極為丑陋的東宮宦官端來了一碗羹湯,“天寒, 冬至朝會之后, 殿下都好幾天沒合眼了。”

    “是進忠啊。”李怏按著額頭。

    林進忠將羹湯奉上, “這是王良娣親手為殿下熬煮的。”

    聽到是王良娣,李怏這才端起羹湯, 可又因為太燙, 而不小心弄到了手,“廝…”

    “哎喲。”林進忠見后, 趕忙上前, 跪伏在太子跟前將滾燙的湯碗挪開, “小人該死。”

    “寡人沒事。”太子收回手說道, “進忠不必這般擔憂。”

    “小人知道因為衛堅案,殿下十分擔憂東宮的未來。”林進忠順勢道,“如今整個東宮都倚靠著殿下,如果殿下一直這樣消沉,那東宮真的就…”

    李怏當然明白,但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他都毫無還手之力,父親的做法,更深深打擊了他的內心,就像廢太子恒的處境,讓他看不到任何光明。

    “寡人知道。”李怏扶額,“就算是為了那幾個孩子,寡人也絕不會倒下。”

    林進忠叉手,“殿下,承恩殿王良娣哪兒…”

    “寡人現在需要一個人靜靜。”李怏說道,“你去帶句話,讓王良娣早些歇息。”

    “喏。”林進忠叉手,“小人告退。”

    林進忠離開后,踏雪來到承恩殿,自太子妃衛氏被廢,王良娣獲得獨寵,便從命婦院搬到了承恩殿中居住。

    “娘子。”林進忠入殿叉手。

    王良娣育有兩子,次子李溪受封南陽郡王,與第四子李潮尚不滿十歲,“殿下呢?”

    林進忠搖頭,“殿下還是和之前一樣。”

    王良娣側躺在胡椅上,摩挲著衣袖暗暗思考,說道:“長平王去了孝真公主哪兒,這種事情,如果傳出去…”

    “如今東宮危機四伏,殿下又十分依賴長平王,如果長平王在此時出了事,那么東宮上下,誰都無法逃脫,日后的危機,誰也不知道。”林進忠提醒道,“長平王自幼喪母,殿下與孝真公主善,可以說長平王是孝真公主撫育大的,這種事情,誰會信呢。”

    “但李淑畢竟將至成年娶親的年紀,你見過有侄兒常往姑母住處跑的嗎?”王良娣道,“我就不信她們什么也沒有,這可是有違人倫,悖逆之事。”

    林進忠嘆了一口氣,“李甫與張國忠正得權勢,東宮已無力抗衡,如今全憑圣人對長平王的喜愛,在此之間,長平王不能有事,娘子請耐心等候吧,只要熬過了這陣時間,東宮撐過去,殿下登得大寶,事情就會簡單得多。”

    “當務之急,是殿下那里,”林進忠抬頭看著王良娣,“娘子要多多上心,因為衛堅案,殿下意志消沉,這是得寵,最好的時候。”——

    翌日

    ——雍王府——

    燒了一夜的炭火,于次日清晨燃盡,那下了一夜的風雪,也停在了長安城的日出時。

    蘇荷換上從永平坊拿來的衣裳,披上李忱送她的狐裘,坐在銅鏡前靜靜梳妝。

    她提起筆,在瓷碟內用胭脂調出深紅色,在眉心處點上花鈿。

    “青袖。”

    “來了,來了。”在添炭的青袖,放下夾子走到蘇荷身后。

    “梅花我畫不好,你來吧。”蘇荷說道。

    青袖接過筆,小心翼翼的在蘇荷額頭上點出梅花,“小奴覺得,雍王書畫精湛,此等事定不在話下,娘子應該找雍王才對。”

    “貧嘴。”蘇荷沒有理會青袖,而是將臉上的妝容細細調整補全。

    “娘子這就要與雍王去曲江池游玩了?”青袖又道。

    “不是游玩。”蘇荷道。

    “娘子這身打扮,難不成是去保護雍王的,小奴可不信。”青袖搖頭道。

    “雍王還需要我保護嗎?”蘇荷道,“她府里如此多護衛,又有文喜在。”

    “當然需要了。”青袖道,“畢竟日后與雍王同塌而眠的是娘子,那楊喜也不能時時刻刻都陪在雍王身邊呀。”

    “說什么呢。”蘇荷輕斥,“什么同榻而眠,與她成婚不過是父親需要,各取所需罷了。”

    青袖便笑了笑,“可是看得出來,雍王在娘子心中很是重要唉,如今尚未成婚,都快比得上從小服侍娘子的小奴了。”

    “誰說的。”蘇荷道,“若是你與她同時遇險,我自然是先救你的。”

    青袖聽后,拉著蘇荷的袖子,假裝感動得哭泣,“嗚嗚嗚,娘子對小奴也太好了吧。”

    梳洗過后,蘇荷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白雪皚皚一片,院中屋頂都被積雪所覆蓋,紅梅在白雪的襯托下,更加耀眼與醒目。

    蘇荷走向庭院,在積雪上留下一行腳印,她捧起一抔雪,眼里開心的像個孩子一樣。

    王府中,除了值守的侍從,雍王是醒得最早的,聽到動靜后,李忱裹了一件深灰色的裘衣,推著輪車進入院子,在長廊里看著眼前一幕。

    “蘇娘子,”文喜踏進庭院,走到長廊上,“郎君,馬車已經備好了,早膳…”

    “帶上車吧。”李忱道。“晚了時辰,長安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于長安城民而言,下雪如下雨,積雪在馬車與行人反復碾壓下融化成水,黃土鋪成的道路便會越發泥濘。

    “喏。”

    蘇荷推著李忱走出王府,一夜過后,長安變成了一座雪城,與這冰天雪地融為一體。

    “七娘,喜歡雪?”馬車上,李忱問道。

    “談不上喜歡。”蘇荷說道,“朔方也有雪,但不一樣的地方,見到的雪景總是不同的,朔方呆得太久了,見到新鮮的事物,總會好奇些許。”

    馬蹄踩進了積雪里,隨后又被車輪碾壓,啟夏門大街上留下了兩條深深的車輪印,隨著車馬越來越多,積雪逐漸被壓成冰,開始消融。

    文喜小心翼翼駕駛著,不敢太快,這也正好給了車上二人用膳時間,青袖坐在他身旁,手里拿著一塊胡餅,調皮的問道:“雍王,友,您餓嗎?”

    文喜專心架著車,不予理會,“不餓。”

    “哦。”

    李忱坐在車內估算著時辰,隨后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朝文喜吩咐道:“啟夏門前停一下。”

    “喏。”

    文喜便將馬車駛入啟夏門的城墻底下,他跳下車,不解道:“郎君為何在啟夏門停留?”

    “先扶我下車吧。”李忱說道。

    隨后她又抬手指著城樓的樓梯,蘇荷便照著她所指的方向推車靠近。

    “京城樓重地,閑雜人等不得靠近。”一群禁軍將四人攔下。

    文喜遂從腰間的革帶上取下銀魚符,“吾乃雍王友,登樓的是雍王與日后的雍王妃。”

    禁軍聽后,與同僚相看一眼后,態度大轉,“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大王寬恕。”隨后便將路讓開。

    “你是要上樓嗎?”蘇荷問道。

    “嗯。”李忱點頭。

    蘇荷也沒多問,便將李忱扶起,正想如何登樓時。

    幾個士卒見狀,便上前自薦,“大王登樓,末將們可以…”

    “我們大王有王妃。”文喜拍了拍他們的頭,指著輪車說道,“你們抬這個上去就行。”

    文喜帶著人頭也不回的登上了城樓,李忱本想叫住他,卻被蘇荷一把背起。

    負重對蘇荷而言倒是不難,只是如今衣著多有不便,所以她走的十分小心,害怕李忱摔著。

    達到城樓后,下來的士卒紛紛刮目相看,“雍王妃可了不得。”

    “雍王妃與陸家的小娘子一樣,都是將門虎女。”

    “咱們大唐的女子,不比男人差。”

    登上城樓后,蘇荷才明白李忱的用意,啟夏樓上,可南望秦嶺,北俯整座長安城。

    呈現在她的眼前的,是千里冰封的場景,長安城的建筑上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與出檐底下的漆木紅白相間。

    寺院里傳來沉長的鐘聲,青煙直入云霄,滿城風雪,路上行人不斷。

    “很美吧。”李忱說道,她看著盡收眼底的長安城。

    “是。”蘇荷回道。

    “這是我見過的,最宏偉的城池了,”李忱又道,“無論是從書上,還是世間各地。”

    “如此,怎能不讓人留戀呢。”

    “是嗎?”蘇荷有些質疑,“這可與雍王先前在朔方說的話有些相反了。”

    “我厭惡的只是這里的爾虞我詐,與這座城無關。”李忱回道。

    “那為何,雍王要用留戀二字呢?”蘇荷問道,“你明明是生長于此地的,今后難道要離開嗎。”

    李忱不語,蘇荷側頭看著她,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看不到任何答案,她不愿回答,蘇荷也沒有繼續追問。

    “走吧,消寒會。”蘇荷說道,“城樓上風大,況且這長安的雪,每年都有。”

    蘇荷背李忱下樓的過程時分緩慢,比上樓時還要小心。

    李忱趴在蘇荷背上,在她的記憶里,只有兄長背過自己,以及那個人。

    也許蘇荷的肩膀并沒有兄長的寬厚,但她身上卻有一種極淡且好聞的味道,那是屬于女子,天然的香味,并深深的吸引著李忱。

    “如果有一天,長安真的亂了,你會作何選擇。”李忱在她耳畔輕聲問道。

    “長安是都城,我父親是邊將,若都城亂了,自然是平亂。”蘇荷毫不猶豫的回道。

    見李忱良久不說話,蘇荷便笑道:“雍王該不會是想問,若是你遇到危險,蘇荷是否會來相救吧?”

    作者有話說:

    第52章 長恨歌(六)

    馬車從啟夏門離開, 向東一路駛向曲江池,消寒會設于芙蓉園內與曲江池兩地,王元寶財力雄厚, 花了極高的價錢才租下這長安城東南隅的兩大絕景。

    曲江池畔, 座落著無數亭臺樓閣,因深冬結冰極厚, 無法人力鑿開,便撤下了畫舫, 包下池畔所有酒樓,供文人宴飲。

    曲江池的各個入口小巷都有王元寶的家奴看守,這場盛會, 可謂名動天下, 使得各地文人紛紛趕到長安相聚,以詩會友。

    “入宴的要求十分簡單, ”家奴拿出紙筆,“只要郎君在這上面題詩一句,蓋上私印即可。”

    蘇荷推著李忱, 在一旁觀看, 聽到入會要求后, 李忱笑了笑,“商人不愧是商人, 又豈會做賠本的買賣呢。”

    一名穿著簡樸, 面容枯瘦的男子走上前,提筆開始揮灑。

    識字的家奴跟隨念道:“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只見他從腰間蹀躞帶上掛著的破舊皮囊里掏出一枚印章, 沾上些許朱砂, 在麻紙上蓋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四字印——少陵野老。

    男子尚未到不惑之年, 卻顯得很是滄桑憂郁,身上的值錢之物,恐怕只剩他手中那枚印章。

    “請。”家奴指了指身后。

    “少陵野老…”李忱看著入內的男子,憔悴不堪,“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他就是僅次謫仙人的大詩人,少陵野老?”文喜隨著李忱的話望去,“怎的如此落魄了,小人一時間竟沒能認出來。”

    “如今大唐的才子,都淪落成這般田地了。”李忱搖頭,“朝多君子,野無遺賢,豈非笑話。”

    “諸位。”家奴將他們攔住,指著一塊牌子說道:“瞧諸位衣著,不像寒門,此次消寒會,需依我家主人規矩辦事,詩、詞、歌、賦隨意,可以是從前之作,不用即興。”

    文喜與蘇荷都將目光轉向了李忱,家奴也很識趣,拿出紙筆遞到李忱跟前,“看來這家的主人,是小郎君您。”

    李忱笑了笑,同那家奴說道:“我家有些特殊,并非是某做主也。”

    隨后提筆,僅寫了四個字,家奴吃驚,“長安萬年…這…”

    幾個家奴對視,為難道:“小郎君莫不是在戲弄小人,主人的消寒會不收取任何銀兩,里面的吃喝也全由主人一力承擔,入會者只需這一個要求,您…”

    “詩詞歌賦隨意,可是你說的。”李忱道,“我已經寫了。”

    “好吧,還請小郎君蓋印。”家奴無奈,卻也不敢招惹眼前這對衣著與氣質皆非凡的年輕人。

    然李忱卻搖頭,“沒有印。”

    感覺被戲耍的幾個家奴,其中有一個脾氣沖的,便想動手揪住李忱的衣襟,“耍我們呢…”

    蘇荷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家奴的手腕,使其動彈不得,“你?”被握疼了,家奴眼里傳出一陣驚恐。

    緊接著,文喜將腰間的銀符拿出,“這個夠不夠?”

    幾個家奴愣住,于是湊攏在一起嘀咕,“連侍從身上都配銀符,可見輪車上那人的身份,不是你我能得罪的。”

    “是啊,那女主人身上的可是狐裘,連主人都不曾有。”

    “怕是哪位王孫公子白龍魚服出來游玩了。”

    經過他們一致商議,決定放行,而后報王元寶,“諸位貴人,曲江池請。”

    “蓋印與魚符,怎么看也是后者引起的動靜比較大吧。”蘇荷說道。

    “我從來不在字畫上蓋章署名。”李忱解釋道。

    蘇荷這才想起來,那滿屋的字畫,的確不曾有蓋章與署名。

    進入曲江池后,她忍不住問道:“一般的文人,作畫之后皆會署名與蓋章,以防偷偽。”

    “李忱不是文人。”李忱說道,“私印這種東西,在外流露的多了,極易偽造。”

    這一點,蘇荷倒是沒有想過,不由的覺得,李忱的心思,越發之深,“你難道連數十年之后的事,也想到了。”

    “那倒沒有。”李忱回道,“只是防患于未然,小心謹慎,總是不會錯的。”

    來到曲江池畔,池面的結冰上,有許多人在忙碌著布置場地,數十人扛著一面巨大的皮鼓,置于池中央。

    池畔皆是成群結隊的文人,他們穿著各異,談論的也多為詩詞歌賦,其中,還有許多屹立于文壇上的名士,如眾星捧月一般,為士子們圍擁。

    而這些在文壇極負盛名的詩人,卻大多都仕途不暢,或為小官,又或應試屢屢不第,滿腔熱血與抱負,只能寄托于詩詞之中,但心中,卻無人不想像章壽那樣,能夠一展宏圖,封侯拜相,位極人臣。

    “摩詰。”一名官員走近賦詩的人群,與領頭之人作揖。

    “嘿呀,丘為兄。”聽到有人呼喚自己表字的詩人回過頭,心情激動的作揖回禮,“沒有想到,今日消寒會你也來了。”

    “今年春,逢東宮預備朔方之行,故脫不開身,令堂先逝,未能至輞川登門吊唁,望摩詰兄勿要怪罪。”丘為說道。

    “無妨的。”

    “聽聞摩詰兄辭官后,在南藍田山麓修建了一座庭院,過起了隱居生活。”丘為又道。

    “是啊,官場如此,倒不如田園自在。”隨后他又勸道丘為,“我那兒依山傍水,有館舍若干,六郎他們也都隨我住下,如今時局動蕩,丘兄又在東宮任職,不如干脆辭官,同我一道歸隱,享受那田園生活,豈不美哉。”

    天圣初年,丘為進士及第,后為太子右庶子,侍東宮,丘為搖了搖頭,“太子殿下有恩于我,我不能在此時做出不義之事。”

    眾人聽后,紛紛嘆了一口氣,“哎,今日消寒會,只談風雅,不論政事,咱們這些好友多年未聚,當暢飲一番才是。”

    “說得對。”

    “今日可來了不少文壇里的大人物呢,聽說杜少陵也來了。”

    “還有開天圣手,詩家夫子王少伯,也從江寧趕入長安了。”

    “走,吃酒去。”

    很快,臨湖的幾座酒樓便已滿座,詩人們將胡桌胡椅挪開,圍在炭爐周圍,臨窗席地而坐,炭爐里溫著幾壺酒,一邊暢聊,一邊吃酒賦詩。

    蘇荷推著李忱,避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但那一身白色的狐裘,實在太過引人注目。

    “少伯,瞧那兒。”

    眾人順著視線往樓下看去,便見蘇荷推著一個滿身書生氣的少年。

    “顏丹鬢綠,好一個少年郎。”

    王少伯隨之望去,搖了搖頭道:“少年俊美,卻柔弱無骨,好似那風中草,弱而無力。”

    眾人被那身后推車的女子所吸引,“這是哪家的貴女,狐裘勝雪,縹縹有凌云之志。”

    幾人又看向王少伯,“王公有詩家夫子,七絕圣手之稱,不如就此景作詩一首,好讓我等后輩,觀摩學習。”

    王少伯摸著白須,“老夫老了,不喜這冬日寒風刺骨之冷,唯好秋霞,無夏之熱,冬之寒,今聞曲江消寒會,故從江寧遠道而來,經邯鄲歇停,游歷一日,于叢臺之上縱酒放歌。”

    他抬頭看著曲江池以西的城墻,高聳威嚴,“曲江池傍長安城而立,便作傍城曲。”

    只見王少伯從坐墊上跪起,一手拿著酒壺,望向窗外,手舞足蹈的唱道:“秋風鳴桑條,草白狐兔驕。”

    王少伯一邊唱,底下的文人便催促身側書童,“王公作曲,難得一見,快快記下。”

    “邯鄲飲來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王少伯舉起酒杯,作挽躬之姿,“射殺空營兩騰虎,回身卻月佩弓弰。”

    曲聲蕩氣回腸,眾人紛紛拍掌,“好,好!”

    “不愧是詩家夫子,稍加思索,便如泉涌,令我等震撼,佩服。”

    “諸君,過譽。”王少伯舉杯,“時不待我,志氣猶存,望君莫忘,文人風骨。”

    “王公說的極是,”其中丘為身旁一位四十多歲,身著綠色公服的官員慷慨激昂說道,“我等雖是一介文人,然心系大唐,不愿盛世凋零,國家若有詔,定死不辭。”

    他的話引起了王少伯的注意,于是問道:“朋友,尊姓?”

    “張荀,蒲州人士。”官員回道。

    丘為與張荀是同僚,于是向眾人說道:“子荀是東宮幕僚,以太子通事舍人之職外任清河縣令,剛被召回長安不久,所以諸公不識得他。”

    聽是東宮的人,眾人便松了一口氣,張荀又舉杯,“荀,聽聞東宮之事,匆匆回來,有人告訴荀,如今朝廷乃張李二人當權,圣人寵愛張貴妃,所以他們勸我投靠張國忠,只要投靠了張國忠,我就一定能被重用,荀笑曰:紂王與幽王之事還不夠警醒嗎,君子在野,小人在朝,這正是國家的怪事,昧著良心謀求來的京官,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呢,荀力薄,無法感動朝廷之歪風邪氣,唯愿在地方,清出一片凈土,為大唐守住這地方的根基。”

    “好,說得好。”

    “說得對,既然這朝廷容不下我們這些賢臣,那便去地方,守住大唐最后的凈土。”

    樓上的曲聲傳了下來,李忱聽到后,喃喃自語道:“七言律詩…此風頗像居士,看來這次消寒會,來的人不少。”

    文喜找了一間靠曲江的酒樓落座,主仆各坐一桌,沒過多久,樓上樓下就都坐滿了人。

    蘇荷陪同李忱靠窗跪坐,她低頭看著曲江池上的鼓,“天氣這樣嚴寒,還有人在冰上起舞?”

    “今日想在這曲江池中獻舞的,怕是能排到長安城西了。”李忱說道。

    “就因為赴會的都是文人么?”蘇荷道。

    “這次消寒會,來的都是詩壇中的名士,若是她們的舞,能被寫進詩中,身價可增百百倍。”李忱回道,“也許今后,還能傳誦千古。”

    蘇荷忽然想起張貴妃說的話,與靠獻藝為營生的舞女,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截然不同。

    “這些詩人,為附庸風雅,以女子為作,來抒發心中的不滿,全篇無我,卻處處都是’我’,又何曾真的去理解那些女子的內心呢,大言不慚。”蘇荷道。

    “七娘這話,若是被對面那座樓里的人聽見了,恐要有得爭辯了。”李忱笑道。

    “我可不怕他們。”蘇荷握拳道。

    談話間,一名身著襕衫的年輕人走上了樓,環顧樓內,發展座位坐滿后,便朝二人走來,“那個…在下能坐這兒嗎?”

    李忱與蘇荷都發出了質疑,年輕人遂拱手,“在下元杰,是東都洛陽推舉赴京應試的舉人。”

    “元杰…”李忱側抬頭,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的耳熟,“請便。”

    作者有話說:

    純屬虛構,勿要考究哈。

    無論是詩人還是當官的,他們都是男性,都是封建社會的得益者,即便有生活困苦的,卻仍舊比女性要好,所以不可能真正共情,都是借悲慘來抒發自己的壯志未酬。

    第53章 長恨歌(七)

    酒桌上, 突然坐下來的舉人打破了二人的氛圍,略顯得尷尬了些,“今日消寒會來的人實在太多, 臨池的酒樓的, 幾乎坐滿了,元杰也是無奈, 看著郎君與娘子面善,可是新婚不久?”

    元杰錯把二人當做了新婚的夫婦, 今日過來踏雪游玩。

    “不是。”李忱與蘇荷異口同聲道,隨后各自撇開視線,“還沒成婚呢。”蘇荷又說道, “只是定下了婚約而已。”

    “哦, 原來如此。”元杰明白道。

    “以公子的年歲,應該已經成家了吧。”想不起來名字的李忱, 給他斟了一杯熱茶,試探道:“為何現在才來應試?”

    元杰長嘆了一聲,“元某是開皇六年生人, 今已過而立, 年少時貪玩, 讀書讀得晚,天圣六年, 懷一腔抱負入京赴試, 卻遭奸相弄權,元某一怒之下便歸隱山林了。”

    “天圣六年…”李忱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細細打量著元杰, 這個名字的確是十分熟悉, 因為在三年前曾轟動一時, “野無遺賢,沒有想到今日能見到《喻友》與《丐論》的作者。”

    “當年杜少陵與你同試,皆遭此悲遇,卻寫下了,致君時已晚,懷古意空存的詩句,杜少陵的才情天下皆知,但他的膽量與豪情卻遠不如你。”李忱又道,“人生不方正忠信以顯榮,則介潔靜和以終老,敢賦詩罵權相的,元兄是第一人。”

    元杰那句話,李忱記得很是清楚,也因此話,元杰成為長安名極一時的詩人。

    天圣六年,皇帝于祭天大禮之后,詔諸州官員推舉賢才入京赴試,其中就有杜少陵與元杰,然宰相李甫卻以野無遺賢之名,使士子們全部落榜。

    “嗐,不值一提,當年一出鬧劇,將天下士人做猴兒戲耍,實乃氣不過之作。”元杰說道。

    “明年春闈主試依舊,元兄此番入京,恐結果依舊啊。”李忱提醒道。

    “呀。”元杰放下茶杯,“李甫升至右相,考官這事兒,我怎么就給忘了呢。”他拍了拍頭,似不大聰明的樣子,“不過也無妨,此次下山入京,能欣賞到這長安的美景,結交到如此多文人雅士,也是辛甚至哉。”

    “看來元兄,志不在此。”李忱說道。

    “非也非也,”元杰否認道。“我既穿上這身士人袍服,得幸州府長官舉薦入京,自然是想考取功名,有一番建樹的。”

    元杰要了一壺酒,晃著杯子道:“奈何,時不利兮騅不逝。”

    蘇荷側撐著頭看向窗外,對二人文縐縐的對話豪不感興趣,“小娘子怎不說話。”元杰問道。

    “娘子不喜與生人交談。”李忱說道,“元兄勿怪。”

    蘇荷回過頭,撇了李忱一眼,但也沒有開口說話拆她的臺。

    元杰看著二人的舉動,越發的迷糊,說有情義吧,卻覺得蘇荷過于冷了些,若沒有情義,未婚的二人又豈會坐到一起,共賞池景。

    “適才我上樓來,有個士人在池邊擺棋,輸者罰詩賦一首。”元杰又道。

    李忱本沒有在意,豈料元杰的話滔滔不絕,喝了一口酒后又說道:“說來也奇怪,那擺棋人棋藝精湛,卻帶著一張假面,說是相貌丑陋,怕臟了眾人的眼。”

    “只是長得不好看了些而已,豈能用臟人眼這樣的話來輕賤自己?”蘇荷聽后,很是不悅。

    聽到假面,李忱向窗外探去,巡視了湖面一周,也沒見到下棋的人,只有忙于搭臺的王家奴仆,“他在何處擺棋?”

    “曲江池北的酒樓底下。”元杰回道。

    “文喜。”李忱喚道。

    文喜聞聲后趕了過來,“郎君。”——

    ——曲江樓——

    曲江樓為曲江池畔最大的酒樓,樓閣之間,有飛橋與飛廊相連,富商王元寶的貴客皆在這座酒樓之上。

    樓下的對弈,吸引了許多自詡精通圍棋的文人,寒消會尚未開始,曲江樓就因為這群文人而變得十分熱鬧。

    蘇荷將李忱扶起,隨后推著她下樓,元杰這才知道與自己交談了許久的美少年,竟是無法行走,身有疾障之人,不由的感到惋惜。

    “小郎君也是要去曲江樓尋他對弈嗎?”元杰跟上前詢問道。

    “不是。”李忱搖頭,“去看看而已。”她又轉念一想,文喜與蘇荷都武者不精琴棋,那青袖也不過是個內宅丫頭,自己又不便露面于這大庭廣眾之下,身邊恰好跟來了一個看著有些憨厚的舉人,于是問道:“元兄可會圍棋?”

    “君子藝,略通一二。”文杰回道。

    幾人來到曲江樓,一層對弈之地已經圍滿了躍躍欲試的文人,“我家郎君腿腳不便,借過借過哈。”

    文喜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將李忱推進了人群里,這一舉動,直接讓李忱暴露在了眾人的視野下。

    對于李忱,各界人士紛紛持驚疑之姿,“這是哪家郎君,生得倒是好模子。”

    不過總算是擠到了前排,李忱也順利見到了那個所謂的“假面”棋手。

    臉上的假面,便是驅儺時所佩戴的,顏色十分鮮艷,從幞頭下看,此人發色烏黑,正值壯年。

    “郎君,他就是邢載。”文喜彎下腰小聲說道,“他現在不住在西市了,而是在京兆尹王瑞居住的里坊內租住了一間宅子。”

    李忱聽后,轉頭看向正在觀棋的元杰,“元兄看得入神,不如上前親自一試?”

    “哎呀,這么多人都落敗了,這些可都是棋壇里的名士,恐怕只有圣人身側的棋待詔王積新才能勝過他吧。”元杰搖頭道。

    “元兄不試一試又怎知道呢?”李忱道。

    “還有人前來對弈嗎?”邢載問道圍觀的眾人。

    文喜聽到對話后,便將元杰推了出去,一身白色襕衫在穿著各異的人群中很是搶眼,“這是哪個地方來的舉人。”

    元杰正了正頭頂的儒冠,向眾人一一行禮,隨后走到棋盤前,作揖道:“元某自河南洛陽而來,今入長安,恰逢盛事,也想以棋會友,元某棋藝不精,還望諸位莫要笑話。”

    “原來是東都來的。”

    邢載起身回禮,“元郎,請。”

    元杰回頭看了一眼李忱三人,只見文喜給他比了一個打氣的手勢。

    他只好硬著頭皮跪坐下,“按規矩,我年長于你,當讓黑子。”邢載將先行的黑子棋盒給了元杰,“請。”

    元杰作揖,輕呼了一口氣后,開始執子認真對弈了起來。

    幾輪下來,元杰竟能與棋主邢載勢均力敵,這讓原先不看好他的人,開始刮目相看。

    “現在的年輕人,可不得了。”一些白發老翁摸須道。

    “這個元杰,看起來憨厚老實,棋藝倒是不賴。”文喜守在李忱身側說道。

    “他的棋確實不賴。”李忱說道,“但在經驗與技巧之上,對方更勝一籌。”

    元杰下棋,也不按規章,與邢載頗為相似,但細看卻又不同,元杰之棋隨意乃真隨意,而邢載的棋,看似雜亂無章,卻是心思縝密,步步為營。

    元杰的棋力不弱,只不過以擺棋為營生的邢載,在應對之上,要更為出色。

    “呀,郎君,元杰已經吃了一半子了,是不是要贏了?”文喜看著棋盤上黑白子的死子。

    李忱卻搖了搖頭,“不,是元杰輸了。”同時,她盯著邢載下棋的手法,以及縱觀全局,以此推斷二人的性格。

    “哎呀,果然還是輸了呢。”輸了之后的元杰也不氣餒,而是笑瞇瞇地說道。

    “小兄弟的棋,若再有個幾年,恐怕就不是邢載能敵的了。”邢載起身拱手道。

    “過個幾年,元某的棋藝能得到精進,難道邢兄就止步不前?”元杰作揖回禮。

    “哈哈哈。”邢載大笑,“今日的棋著實下得痛快,長安的消寒會,名士遍布,不枉此行。”

    “與邢兄下棋受益良多。”元杰客套道,隨后提起一旁的筆,“我輸了,依照規矩行事,獻賦一首。”

    只見他沾了沾墨水,于麻紙上揮毫,眾人隨之念道:“《豐年》”

    “猗太帝兮,其智如神。”

    “分草實兮,濟我生人。 ”

    “猗太帝兮,其功如天。”

    “均四時兮,成我豐年。”

    文杰擱筆,一氣呵成,眾人拿起宣紙念出,無不驚艷其文采。

    李忱盯著元杰,“天圣六年所上演的一出鬧劇’野無遺賢’,可謂是失盡英才。”

    “郎君好文采。”邢載夸道,“不知可否透露真名?”

    “他是元杰。”人群中,有元杰的好友說道。

    “原來是鐵骨錚錚的元次山。”這些飽讀詩書的文人,紛紛向元杰投去目光。

    “原來元郎就是元次山。”邢載聽后心情異常激動,如尋覓到知音,“天圣六年的落榜者,我也是其一。”

    在李忱的示意下,蘇荷推著他退出人群,青袖不解,“這個元杰,是什么人呀,怎么這么多人拉著他?”

    文喜便小聲說道:“此人是東都才子,天圣六年,諸州才子入京赴試,卻沒有想到只是一場鬧劇,無一人上榜,元杰氣不過,從此便開始了對朝廷權貴,乃至圣人的譏諷,在這些清高的文人當中,因狂而出名。”

    “這人看著就是一副放蕩不羈的樣子,沒想到連圣人都敢罵?”青袖震驚道,“天吶。”

    “其實也不能怪他如此。”文喜又道,“實在是朝中的權貴,將這些有識之士太不放在眼里了。”

    “文喜。”李忱喚道。

    “郎君。”文喜上前一步。

    “備一盤棋,吾要親自會一會這個邢載。”李忱道。

    “喏。”

    作者有話說:

    祝大家七夕快樂,都能找到女盆友~

    元懟懟,這個人可能對比李白杜甫不怎么出名,但是他比李杜都有骨氣,懟當朝,懟皇帝,也不像其他儒生一樣盲目尊崇孔子,對東宮為了自保舍棄女人這種做法很不恥。

    李杜都曾靠獻賦謀求官位,而且杜甫是個比較懦弱的人,大多的文人,性格上都比較那啥,比如賀知章也是如此,一生謹小慎微。

    第54章 長恨歌(八)

    元杰與一些讀書人談論著朝廷權貴的腐敗與政治黑暗, 引起了眾人的共鳴。

    “邢公子。”文喜重新擠進人群,湊到正在收拾棋盤的邢載跟前,作揖道:“我家郎君想請公子一同對弈一局。”

    邢載瞧了瞧文喜身后, 只有嘈雜的人群, 于是問道:“你家郎君人呢?”

    “這兒人多,郎君不便拋頭露面, 請邢公子見諒。”文喜道。

    邢載聽懂后,將棋盤收拾起, 跟隨著文喜離開了曲江樓。

    “邢兄去哪兒?”人群中有人喚道。

    邢載背著箱子,背對著揮了揮手,“去找高手博弈。”

    文喜帶著邢載來到一座酒樓的二層, 剛一入門, 邢載便笑道:“看來邀我對弈的,并非凡人。”

    “你我皆凡人, 兄臺何故如此說辭?”李忱跪坐在棋盤前說道。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邢載走上前,與李忱作揖, 又看著倚窗望外的女子說道:“世人稱太白酒中仙, 難道他不是凡人?”

    李忱聽后, 笑了笑,指著棋盤道:“請。”

    邢載也不客氣, 便在李忱對坐, 撩袍跪坐了下來,“小友與這位娘子, 看著都很年輕, 不知如何稱呼?”

    “崔, 單名一個忱字。”李忱回道。

    “咱們以棋會友, 今日同坐于此,邢某便不客氣,稱呼仁兄為崔郎了。”邢載說道。

    “聽聞邢兄是近年才來長安的,于各坊設局,與人對弈未嘗一敗,某幽居宅內,常與自己對弈,今日也想同高手過招,看看自己的棋力究竟如何。”李忱說道。

    “哦?”邢載好奇的看著李忱,“我比崔郎年長,此局,當讓崔郎先行。”說罷,便將黑子給了李忱。

    李忱拱手,并未客氣推辭,“多謝。”隨后于棋盤中心落下一枚黑子。

    邢載見之稍有震驚,“天元…”他抬頭看著李忱,笑道:“看來崔郎對你我這盤棋,的確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起手天元,并非技巧,”李忱侃侃說道,“而是,造勢,無人能懂,為之惑,惑則生亂,此,攻心也。”

    “在棋力懸殊之下,無論黑子先下何處,都不能改變結局。”

    邢載聽后,仰天大笑,他盯著洞悉自己的李忱,“后生可畏。”

    在對弈之前,李忱就已命文喜將邢載每一次對弈的棋局繪出。

    但邢載也不畏懼,而是有條不紊的應對,“小小年紀心思就如此縝密,看來,邢某今日是遇到對手了。”

    “以一子觀全局,我想,這是一個棋手應該要做到的事。”李忱說道。

    “不。”邢載卻否認,他抬頭看著李忱,“棋力分三種,下棋之人,掌棋之人,還有,操控棋局之人。”

    “不知,崔郎是何種?”邢載又問道。

    李忱笑了笑,“邢兄與崔某一樣,如今不都是對弈的下棋人么?”

    窗邊,蘇荷倚在坐榻中間的案上,時而看著對弈的二人,時而撇向窗外。

    “娘子,雍王和那個假面在說什么呀?”青袖小聲問道,“小奴怎么聽不懂。”

    蘇荷撐著下顎,呆呆的望著窗外的曲江池,上面的布置差不多已經完成,“誰知道呢,他們總喜歡說一些明人聽不懂的暗話,來故作高深。”

    青袖則是盯著棋局,只見二人棋力相當,各自死子與活子的數量都差不多,“雍王竟能跟這個邢載對弈不落下風哎…”

    蘇荷回過頭,看著對弈的二人,棋盤上的爭斗很是激烈,但二人的臉色,卻十分平靜。

    下棋時的李忱,那種認真與沉穩,就如同換了一個人,蘇荷的目光逐漸變得呆滯了起來。

    “娘子,娘子。”青袖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嗯?”蘇荷回過神。

    不知不覺,李忱與邢載下了近半個時辰之久。

    “消寒會的表演好像快要開始了。”青袖指著窗外,曲江池的冰面上,忽然多出了許多人,曲江池畔也搭建起了帷幕。

    “邢兄的棋力,可比宮中棋待詔,有如此才華,為何要以假面示人?”李忱問道。

    邢載一邊下棋一邊嘆氣,“適才曲江樓與元郎的對弈,想必崔郎見到了吧,我與那元郎都是天圣六年,為野無遺賢這出鬧劇而戲弄落榜的,我苦讀數十載,便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金榜題名,可嘆造化弄人,奸相欺我,寒門布衣未有能立足的,落榜之后,我一蹶不振,便借酒消愁,在春寒之季,跌進了溫酒的炭爐里,跪了面容。”隨后他又將圍住肩頸的披肩領取下,脖頸處露出了一大塊燙傷的傷疤,一直往上延續,但臉上的疤痕被假面遮蓋住了。

    圓領袍與內襯單衣只到鎖骨處,無法遮蓋脖頸,所以他才帶著假面與披領,“邢某之所以如此,不是為御寒,而是遮丑。”

    李忱見狀,表示十分同情,“邢兄的遭遇,著實讓人惋惜,常為身體有疾而困擾,崔某也未嘗不是啊。”

    “哦?”邢載不解,他看著李忱,“以崔郎的才貌在長安可稱雙絕,又有何煩惱呢?”

    李忱指著一側的輪車,“孔明是以年邁才坐此車,某雖年少,然這副身軀卻不如孔明。”

    聽懂后的邢載為之大驚,“崔郎的腿?”

    李忱半瞇著雙眼,似笑非笑,“族中創下百年基業,某年幼之時,族內兄弟因爭奪父親財產而明爭暗斗,正因這份才智與父親的喜愛,使我非嫡非長,卻橫遭不幸,卷入其中,兄弟使以詭計,害我落水,又嫁禍長兄,令長房死傷無數,家門巨變,真兇卻隱匿于暗處,至今尋不到其尾。”

    “看來,如我所料,崔郎的出身并不簡單。”邢載說道,“對于崔郎家門變故,邢某聽后也是唏噓不已,邢某只知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不管是陰謀,還是陽謀,為的,皆是一個利字,有利可圖,才會使人有所為。”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邢載又寬慰道,“崔郎能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希望如此。”李忱嘆道。

    噠!

    隨著最后一粒黑子落下,那原本落下風的黑子又活了過來,使得白子的死子多于黑子,并超過勝數。

    “我輸了。”邢載笑道,“卻輸得不冤枉。”

    “先行的黑子險勝,便不能算是贏。”李忱說道。

    “但你的首子落的卻是天元。”邢載又道,“與后行何異。”

    隨著曲江池的鼓聲響起,邢載便起身拜別,“消寒會將要開始了,邢某還有約,就先失陪了,改日再與崔郎對弈。”

    “好。”李忱點頭,撐著桌子欲要起身,蘇荷見狀,急忙走到她的身側,將之扶起。

    “天吶,雍王竟真的贏了邢載。”青袖驚訝道。

    一旁的文喜卻不以為然,懷揣著手說道,“那是當然,我家郎君可是棋王王積新的弟子。”

    邢載離開后,李忱回到座上,文喜遂上前將門關上,踏回屋內問道:“郎君適才可試探出了什么?”

    李忱搖頭,“此人的確如你調查所說的一樣,頗有才華,我所提之事,他并沒有遮掩與閃躲,更無回避之意。”

    “是因為他本來就不知情嗎?”文喜道,“潭州離長安如此遙遠,十幾年前,他應該還在潭州苦讀。”

    李忱又扭頭看向蘇荷,蘇荷搖頭,說道:“他與那些文人一樣,落子虛而無力,不像是會武之人。”

    “目前沒有證據可以說明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毀容與假面這一點,在他的經歷上是說得通的,但恰恰就是這一點,真讓人假難辨。”李忱說道,“畢竟,我對廢太子不熟悉,對他東宮的僚屬更是,多留一個心眼總是沒錯的。”

    “可這長安城太大了,總不能把重心都放在一個可疑的人身上,盲目追尋吧。”文喜說道。

    李忱點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派些人盯著即可。”

    咚咚咚!——

    “娘子,消寒會開始了。”青袖說道。

    蘇荷遂扶著李忱坐下,將之推到閣樓外的廊道上,只見片刻時間,樓下就坐滿了人,此次開辦消寒會的富商也出現在了曲江池的二樓樓廊。

    “還以為長安的首富商賈,會是如陸善一般的胖子。”蘇荷說道。

    李忱笑了笑,“此人原是販夫走卒,后來因為販賣琉璃而積攢出家業,成為了長安著名的琉璃行商,白手起家,此舉看似散財,實則是在招籠天下名士。”

    王元寶向樓外拱手,“歲暮寒消,暖春將至,誠邀諸位至曲江池,賓朋滿座,王某人不勝感激,今日消寒盛會,以詩賦會友,歌舞助興,筆墨伺候,諸位只管開懷暢飲。”

    一番開宴的說辭過后,只見數十侍婢端著佳釀與冬日極難吃到的瓜果進入臨池的各大酒樓與宴席上。

    十幾個穿著單薄的胡姬在曲江池的冰面上起舞,她們蒙著臉,打扮得與中原女子不同,所跳的舞也是風格迥異。

    文人墨客,在歌舞與胡樂的助興中,吟詩作畫,飲酒行令,更有人在冰面上玩起了投壺。

    “寒冬之日竟也能吃到如此新鮮的瓜果。”蘇荷盯著桌上紅紅的果子,“這個又是什么?”

    “這是西域的柰果。”李忱回道。

    另一旁,文喜靠坐在護欄上,手里拋著一枚銅板,準備向那雙耳壺投去。

    “李十二娘出來了!”青袖激動的向文喜一掌拍去。

    使那枚銅板從他手中脫離掉了下去,文喜拉沉著臉色,忍住氣道:“我說,不就是一個舞女,你至于嗎?”

    “那可是公孫大娘的弟子哎。”青袖道——

    ——曲江樓——

    家奴將今日收集的書墨送到曲江樓,其中,一個家奴拿著一張沒有蓋印的麻紙上前請罪,“阿郎,此人入內時只寫了四個字,且不曾蓋章,因不符合規矩,小的推辭不受,但他的奴仆卻示以官家魚符…”

    王元寶拿過紙張,“長安萬年…這字倒是寫的不錯。”隨后交給了身側的門客。

    “這筆法是臨摹書圣蘭亭集序而來,似曾相識。”門客仔細打量著宣紙上的字,忽然想起來道:“我想起來了,這是褚立言的字。”

    “褚立言是誰?”王元寶不解。

    “小褚,褚延檜。”門客解釋道。

    “就是那個臨草書十七帖與蘭亭集序而名世的大書畫家?”王元寶驚道。

    門客點頭,“正是。”隨后他又起了疑,“不對,褚廷檜是京官要員,怎會出現在此次消寒會上。”

    “會不會是他的學生?”王元寶道。

    門客摸著胡須思索,紙上未留姓名,“他可是當今書畫第一人,有誰能學得如此相像呢。”

    “那人在哪兒?”王元寶扭頭問道家奴。

    家奴搖頭,就在王元寶將要發怒時,他又連忙道:“寫這字的人是個瘸子,坐在輪車上。”

    門客聽后,忽然想通了,連忙道:“何人持何種魚符?”

    “是他身側隨從所持,為銀色。”家奴回道。

    “我知道了,”門客拍手道,“諫議大夫、京兆少尹褚廷檜,同時還兼任雍王友一職,他的學生,正是雍王李忱。”

    “哎呀。”王元寶聽后拍掌大喜,“我說是誰呢,原來是雍王,需要老朽親自去拜訪嗎?”

    門客搖頭,指著樓外的曲江池,“褚立言擅鬼神與人物仕女之畫,劍器舞難得一見,王公不如送去佳釀,請那雍王作畫,留得丹青千古。”

    作者有話說:

    名和字要區分。

    第55章 長恨歌(九)

    曲江池占地寬廣, 長安的深冬又寒冷無比,使得池面上的結冰,足有一尺之厚, 在每年的冰化之前, 都會有朝廷冰政司掌采冰的凌人前來取冰。

    曲江池的中間除了放置一面巨大的皮鼓,還在池畔搭了一座有樓閣高的巨大秋千架。

    李十二娘在寒冷的冬日, 衣著單薄,且未著靴襪, 她站在秋千上,由四個壯漢推動著秋千,居高臨下的看著曲江池畔的一眾文人。

    薄如蟬翼的青色披帛, 隨風飄動, 四個壯漢合力,將秋千拉至最遠處, “三,二,一。”

    同時松手后, 秋千向反方向蕩去, 李十二娘肩后的披帛, 從他們臉上拂過。

    于是便忍不住伸手想要短暫的留住,薄紗輕輕劃過肌膚, 似要將他們的魂魄勾去, 連那心跳,都快了三分, “好香啊。”

    麗人體態輕盈, 忽然持劍從那秋千的至高處一躍而下, 如仙人下凡塵, 這些文人雅士見之,無不驚艷。

    歲月并沒有在李十二娘身上留下痕跡,十余年過去,她依舊深受長安眾多文人的追捧。

    “王公,您看。”大唐文壇里眾多名士聚集在一起,以詩家夫子王少伯為首。

    已過天命之年的王少伯,因為飲酒,他那老皺的臉上已經微微泛紅,然豪情卻不減當年,他半靠在一張胡椅上,側頭看向樓外,一陣寒風襲來,帶著樓下胡姬身上的些許脂粉香。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李十二娘從秋千上躍下,冰面上的伴舞胡姬也開始起舞,隨后排成一列。

    李十二娘輕輕踩著她們的肩膀飛至皮鼓上,沉穩落下。

    “好。”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妙啊。”

    曲江池畔響起了喝彩聲,“應是天仙下凡,令人神往。”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惑陽城,迷下蔡。”

    “公孫大娘名動天下時,某尚年幼,此生能觀其徒一舞劍器,再無遺憾了。”

    邢載與元杰對弈之后,因同為落榜的難兄難弟,二人便坐到了一起。

    邢載看著元杰認真的模樣,舉杯笑瞇瞇說道:“元郎對這李十二娘可是…連眼睛都看直了呢。”

    元杰回過神來,回笑道:“邢兄就莫要打趣元某了,那李十二娘是何許人也,名動天下的公孫大娘愛徒,而元某不過一介報效無門的布衣。”

    元杰作為讀書人,沒有那份清高,也沒有那種貶低風塵女子的姿態。

    “李太白不是說過,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總有一天,朝廷會掃除這些歪風邪氣,到時候,就是你我大展宏圖之時。”邢載說道。

    “邢兄說得對,”元杰舉起酒杯,環顧四周,無數有識之士相聚于此,“有仁兄如此,大唐何患無人,我昭昭大唐,總會有撥云見日之時。”

    曲江池東,樓內,文喜靠在窗口,手里依舊拿著一枚銅錢,青袖就在他身側趴著,眼睛盯著曲江池的中心,都快要冒出星星了。

    今日李十二娘的妝容并非劍器舞的的裝束,紅綠相間的衣裳,在冰天雪地中分外耀眼。

    “有這么好看嗎?”文喜一邊拋著銅板,一邊說道。

    “當然好看了。”青袖說道,她握著雙手,眼里充滿了欽佩,“那可是公孫大娘的弟子哎,公孫大娘知道嗎,那可是全天下女子的仰慕者,哎呀,說了你也不懂。”

    蘇荷與李忱并排跪坐在樓廊上,李忱懷抱著一只手爐御寒,蘇荷則是以酒暖身。

    蘇荷看著樓下,與曲江池畔各個酒樓樓廊外的男性詩人,皆目不轉睛的盯著曲江池,時而拍掌喝彩,詩人作詩,畫家作畫,“文人應景賦詩,贊頌美人,卻極少有人會心疼在這寒冬之日,赤足踩在冰面上的女子,是否寒冷。”

    “萬丈光芒的背后,是無數艱辛與苦難磨煉而成的。”李忱說道。

    “即便她會武,但在這樣寒冷的天中如此穿著,且赤足于冰面之上,寒氣侵體,對女子而言,會有無法逆轉的后果。”蘇荷說道。

    “這種后果,沒有人比我更加清楚了。”李忱道。

    咚咚!——屋內的門忽然響起,文喜遂從窗口跳下,緊握住腰間的橫刀,“什么人?”

    “稟郎君,小的是王家家奴,特奉阿郎之命前來給郎君送酒。”門外傳聲道。

    文喜將門打開,發現門外來了兩個人,一個讀書人打扮的捧著酒,另一個則穿著短褐手中奉著筆墨紙硯。

    “郎君。”文喜回頭看著樓廊,“是富商王元寶派來的人。”

    李忱坐在原地,視線依舊盯著曲江池,笑道:“看來,他們還是發現了那四個字。”

    蘇荷扶著她回到樓內,二人畢恭畢敬的站在門口。

    “讓他們進來吧。”李忱道。

    家奴們捧著托盤脫鞋入內,于李忱跟前跪伏,“小人奉阿郎之命前來送酒。”

    “哦?”李忱看著托盤里的酒,以及另一人手中的文房四寶,其中紙張用的竟然是蜀紙,問道:“這酒,可是大家都有,還是只此一份呢?”

    “只此一份。”家奴回道,“阿郎說您是貴客。”

    “貴客?”李忱抱著手爐笑了笑,“這消寒會上,皆是來自各地的名士,你家主人,怎偏偏盯上了我這個普通人呢。”

    “郎君可不是普通人。”那家奴也不含糊,笑瞇瞇道:“名士之貴,豈及王侯?”

    李忱盯著說話的家奴,眉目清秀,舉止從容,不像是受人差遣之人,“不愧是長安首富,連家中奴仆,都非同一般。”

    家奴旋即奉上美酒,“出自江西潯陽之滋水,嶺南之靈溪,還請郎君笑納。”

    李忱看了一眼蘇荷,蘇荷拿起一壺靈溪,撥開蓋子,酒香四溢,“的確是好酒。”

    “畫什么?”李忱問道。

    “阿郎說褚公擅仕女,便請小郎君為曲江池上的舞女作一幅畫。”家奴回道。

    “你家主人既知道我的身份,還敢讓你捧紙筆過來?”李忱又問道。

    “郎君身份尊貴,一字千金,主人自是不敢得罪與怠慢,故奉上這名酒。”家奴回道,“至于畫作,乃主人所求。”

    一個求字,自降身份,李忱看了一眼樓外,“吾見過千金求字,卻沒見過用酒求畫的。”

    “我家主人說,與商人談錢,是為圖利,與官家談錢,是為圖便,而與君子談,不為利,也不為便。”家奴回道,“以酒相交,是為友。”

    “一幅畫就能與長安首富成為至交,這的確是一樁看起來很不錯的買賣。”李忱說道。

    “說了這么多,你畫不畫?”一旁的蘇荷盯著酒問道。

    “…”李忱楞了,就好像是自己因為兩壺美酒而被人賣了一般。

    “還是娘子性情豪爽。”家奴識趣的瞇眼笑道。

    李忱便道:“搬到樓廊上去吧。”

    “喏。”

    青袖看著蘇荷手中的酒,“娘子,您就這么把李郎君給賣了嗎?”

    “這怎么能叫賣呢,”蘇荷反駁道,“她自己也說是筆不錯的買賣,總歸是要作畫的,在哪里畫不一樣呢,還能平白得兩壺美酒。”

    “可是以李郎君的身份,若是不肯作畫,他們應該也不會小家子氣把酒拿回去的吧。”青袖一本正經的說道。

    酒到唇邊,蘇荷楞了楞,緊接著便略過了青袖的話,嘗了一口美酒,十分陶醉道:“靈溪…南方的佳釀,連名字都取得這般好聽。”

    她放下杯子,而后才開始回答,“我可沒有強人所難,能舉辦這樣規模的消寒會,可見主人的實力,看雍王那并無敵意的樣子,怕是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呀,”青袖端詳著蘇荷,“娘子何時如此了解李郎君了,竟連李郎君這般深的心思都能看透。”

    “青袖。”蘇荷扭頭道,“再胡亂說話,我就把你扔進曲江里喂魚。”

    “嗚嗚嗚。”青袖裝作一副可憐模樣,拽著蘇荷的衣袖,“難道娘子有了夫君,就不愛小奴了嗎,娘子可是信誓旦旦說過,會保護小奴的呢。”

    蘇荷與青袖自幼一起長大,便熟知她那頑皮的性子,于是伸出手點了點她的腦袋,“你呀。”

    王元寶的家奴在李忱身側伺候筆墨,曲江池的冰面上,李十二娘子正持劍翩翩起舞,李忱摸了摸作為貢品極為珍貴的蜀紙,這樣的紙張,她平常都不舍得拿來用,李忱提起筆,照著江中開始作畫。

    這一幕,被曲江池畔的眾多文人以及王元寶的門客瞧見,于是引來了議論。

    他們議論的并非是李忱,而是伺候筆墨的家奴,“那不是王公身邊的門客,錢仲文嗎?”

    聽著樓下的議論聲,李忱一邊作畫一邊問道:“某已經提筆了,仁兄也該自報家門了吧。”

    那家奴起身,抱合衣袖弓腰,“在下錢啟,字仲文,見過雍王。”

    “讀書人。”李忱說道,“怎么投身于商賈身側了。”

    錢啟搖頭,復又跪坐下,“錢某早年應試,多次不中,年初冬入京,欲再試春闈,恰好遇見王公設宴招待。”

    “你有才華,遲早會高中的。”李忱說道。

    “仲文身側的是誰?”樓下議論不斷,“怎從沒見過此人。”

    “竟能讓仲文這樣心高氣傲的人為之研墨,怕是來頭不小。”

    沒過多久,曲江池上的鼓聲停歇,蜀紙上的畫也已收尾,李忱放下筆,將其給了錢啟,“沒帶章出門,就這樣吧,替我謝過王公的酒。”

    錢啟拿起畫作,連連贊道:“大王的畫,與褚公的畫若放在一起,旁人怕是難辨。”

    “老師的畫,除吳道玄之外,為當今第一,我又豈能與之相比。”李忱說道。

    錢啟將畫小心翼翼收起,“多謝。”

    很快,所有人都被李十二娘精彩的劍器舞吸引,她從皮鼓上飛下,將事先備好的綢緞,扔至曲江池東西兩側的樓上,由樓上接應之人綁定。

    而李忱恰好就跪坐在東側酒樓的樓廊上,許是李十二娘扔偏了位置,使得旁側樓廊上的人沒能接到,飛到了李忱所在的位置。

    緞頭處綁著一塊實心的小球,因此才能遠拋,就在快要打到李忱時。

    忽然,樓內飛出一道白色的身影,拽住了李忱的衣領,隨后將人往身后一拽,落入懷中,緊接著便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了差點砸到李忱的緞頭,嚇得眾人虛驚一場。

    而在曲江樓觀看這一幕的王元寶,更是嚇連魂都差點丟了,“這個李十二娘,老夫花重金請她來,她是想把老夫害死嗎。”

    作者有話說:

    青袖是戲精,可可愛愛。

    第56章 長恨歌(十)

    好在蜀錦制成圓領袍的盤領十分結實, 在向后用力拉扯的情況下衣襟只是變得褶皺,那珍珠扣也未散開。

    文喜見到這一幕,差點連下巴都驚掉了, 他瞠目結舌的看著樓廊上的二人, “乖乖。”

    “你這般驚訝做甚。”青袖不理解道,“我家娘子可是救了雍王呢。”

    “不是, ”文喜又道,“要知道, 我家郎君可是最討厭別人近身,還拉扯他衣裳的,尤其是衣領, 侍奉這么多年, 就是貼身的侍女也不曾,郎君竟不生氣, 真是奇了怪。”

    “生氣才奇怪呢。”青袖也道,“這還沒大婚就如此生分,要是成了婚, 想讓我家娘子守活寡不成?”

    “…”

    而樓廊上躺在蘇荷懷里的李忱倒是十分鎮定, 她臉色如常, 伸手將自己的衣服撫平,隨后看著冰面上的李十二娘。

    蘇荷將紅綢緞綁在了欄桿上, 詢問道:“沒事吧?”

    李忱搖頭, 心里卻對適才的一幕犯起了嘀咕,“被認出來了嗎。”

    樓底的賓客吃驚的看著李忱與蘇荷二人, 消寒會上沒有高官, 因此認識雍王的人不多, 認識蘇荷的也就更加少了。

    “這小娘子, 是什么人,竟有如此好的身手。”那群頌歌的文人,倚在欄桿上紛紛揣測。

    “看她身上的穿著,非富即貴,又有這般身手,恐怕是哪家勛貴將門之女吧。”

    “那位跪坐的郎君呢?”

    “少年郎模樣,氣質出塵,適才遇險,無絲毫驚慌之舉,絕非池中之物。”

    演出還在繼續,李十二娘踏上紅綢,在空中翩翩起舞,這一幕,令眾人驚嘆。

    李十二娘的舞姿優美,很快就讓眾人將適才的失誤所遺忘。

    只有蘇荷還在關心著李忱,“兩座樓之間隔有數尺遠,憑她習武的功力,是不可能偏差得如此大的。”她看著吊在欄桿上的綢頭,堅硬無比,“這般遠的距離,若是砸到人…”

    “她當然不是失誤。”李忱說道,“恐怕,她知道你的存在。”

    “什么意思?”蘇荷不解。

    “一會兒就有答案了。”李忱盯著紅綢上的李十二娘。

    半刻鐘后,李十二娘福身離場,賓客紛紛鼓掌吶喊,而今日僅為李十二娘一舞所作詩詞便多達上百首。

    而李忱說的話也很快就靈驗了,李十二娘演出完之后就被雇主王元寶叫到了曲江樓。

    王元寶很是生氣,雖說他有萬貫家財,可終究是士農工商中的最底層,豈敢得罪還在士之上的統治階層呢。

    “你知不知道你適才差點砸到了誰?”王元寶指著樓外怒吼道。

    “王公的貴客,奴家自然知道。”李十二娘不卑不亢,“然曲江池寬廣,搭建那綢臺,是王公非要奴家如此做的,好博那些文人眼球,奴家又豈能做到萬無一失。”

    文人雅士多好神仙之道,王元寶便投其所好。

    “你還有理了,竟如此與我說話。”王元寶怒道。

    “這消寒會,我本是不想來的。”李十二娘走到一旁,竟不顧王元寶眼里的憤怒而坐下,“是看在錢郎的面上才答應演出。”

    “你!”王元寶被她激怒,“老夫縱橫商場數十載,還從未見過你這樣的舞姬。”說罷,他便想要動粗。

    豈料李十二娘一個轉身,反手將他一掌推到了胡椅上,緊接著便拿出了匕首抵在他的脖頸前,“王元寶,你是長安富商之首,我敬你一聲王公,但莫要以為,女子就是好欺負的。”

    王元寶本想喊人,但匕首已經到了命脈之處,他便嚇得求饒了起來,“娘子,您砸的,可不是一般人,這滿園賓客中,唯有他,是不能得罪的。”

    李十二娘收回匕首,“我知道,你放心吧,我會去賠罪的,他是聰明人,自然不會遷怒到王公身上。”說罷,她便轉身離開了曲江樓。

    李十二娘連衣著都未更換,依舊穿著那身單薄,由輕紗制成的舞衣,她走在臨江的飛廊上,輕柔的披帛隨風飄動。

    略過樓內的文人時,他們都沒能忍住的伸出手,飄拂的柔紗從指尖略過,不論他們怎么呼喊,李十二娘卻從不曾回頭。

    “郎君。”文喜走到樓廊叉手,“李十二娘來訪。”

    蘇荷將李忱扶回樓內,“請十二娘進來吧。”她伸手將一壺酒溫上。

    文喜與青袖都退到了樓廊上,觀看曲江池上接下來的表演。

    李十二娘踏著地板入內,徑直走到了李忱跟前,隨后福身道:“奴,見過雍王。”

    李忱指了指桌前的坐墊,“李十二娘子不必客氣。”隨后又親自斟了一杯溫酒。

    李十二娘在李忱桌前跪坐下,她盯著李忱,饒有興趣道:“十余年不見,雍王生得越發俊秀了,放眼整個長安,少年郎萬千,又有誰能夠媲美。”

    “寡人還以為李娘子不記得寡人了。”李忱說道。

    李十二娘笑了笑,“怎會呢,從前在教坊與梨園之時,十三郎可是除了圣人之外,來得最勤的皇子了,那日崔府宴會,來得皆是長安權貴,奴家豈敢有所為?”

    “看來,十二娘子誤丟那綢頭,是為了見寡人。”李忱一邊喝茶一邊道。

    李十二娘在李忱跟前,宛若變了一個人一般,青袖見了,便湊到蘇荷跟前小聲說道:“娘子,這個李十二娘跟雍王…瞧瞧她那眼神。”

    蘇荷挑起眉頭,但也沒有說什么,只是一邊喝著酒,一邊聽著她二人說話。

    “雍王身份尊貴,奴家豈敢隨意丟那綢頭,”隨后李十二娘看向蘇荷,“還不是因為知道,雍王妃就在您身旁。”

    蘇荷放下酒杯,抬頭與李十二娘對視,“你怎么知道我?”

    見蘇荷眼神充滿了敵意與警惕,李十娘遂瞇眼笑道:“王妃何故如此眼神看著奴家,仲秋夜時,王妃可還安好?”

    蘇荷再次挑眉,“你?”

    李忱笑瞇瞇道:“十二娘子的洞察力,還是那般厲害呢。”

    李十二娘回過頭,“怎么十幾年不見,雍王對奴家突然又來了興趣呢?”

    李忱倒是不曾想到,十幾年過去,李十二娘早已不是記憶中那個模樣了,就連說話做事,都透露著風塵。

    “十二娘子說笑了,名動天下的劍器舞傳人,誰能不感興趣呢?”李忱半瞇著眼睛說道。

    “娘子,您聽聽呀。”青袖扯著蘇荷的衣袖提醒,“雍王跟那個女人的對話。”

    “閉嘴。”蘇荷兇道。

    李十二娘看著李忱,一手撐在茶案上,一手玩弄著茶杯,“可那些男人眼里的興趣,是帶著欲望與獸性的,而雍王眼里的興趣,則是疑惑。”

    “雍王可是疑惑奴家為何要去禁苑?”李十二娘又道。

    李忱低下頭,喝著手中的熱茶,李十二娘便用手背托起下顎,盯著雍王說道:“雍王不僅容貌變了,連性情似乎也變了呢,以前的雍王,可不是如此寡言少語之人。”

    “吾生有變,還不許性情隨之而變么?”李忱抬眼。

    “罷了。”李十二娘攤手,又將身子壓得低了一些,湊攏小聲道:“若是奴家告訴雍王,奴與那位姓吳的左龍武衛中郎將相好,雍王信么?”

    李忱瞇眼笑道:“自然是信的。”

    李十二娘揮手,“他中年喪妻,納妾無數,膝下子嗣也不少,便是三書六禮想要娶我進門,我也不會同意的,只不過做我們這一行的,是最最注重人脈的,天下富貴莫過于宮廷、軍中、官場,商行。”

    “至此,雍王還有什么想問的嗎?”李十二娘問道。

    “寡人想知道的,十二娘子都詳細說來了,又還有什么是可以問的?”李忱回道。

    李十二娘捂嘴笑了笑,“大王還真是不解風情,是因為有王妃在此么?”

    “我與雍王并未大婚,十二娘子一口一個王妃,怕是多有不妥吧。”一旁的蘇荷開口說道。

    李十二娘看向蘇荷,“蘇娘子這樣說,看來是并不介意的。”

    “雍王是皇天貴胄,將來內宅之中妻妾成群也在常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蘇荷說道。

    “哦?”李十二娘盯著蘇荷,“是嗎?”忽然笑道:“你我都是女人,你可騙不過我喲。”

    蘇荷下意識的撇了李忱一眼,李忱察覺后放下手中的茶杯,“好了,消寒的酒也喝了,十二娘子的舞也看了,今日寡人此行不虛。”

    為免爭吵而下的逐客之意,李十二娘自然也聽得明白,遂從坐墊上爬起,“大王雅量,適才那綢頭之失,想必是不會怪罪奴家的,苦命人仍要討生計,就不在此繼續叨擾郎君與娘子了。”

    “文喜。”李忱喚道,“送客。”

    “喏。”

    李十二娘從屋內離開后,那笑吟吟的姿態便從臉上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則是與她袖中匕首一樣的陰寒。

    李忱偷偷瞥向蘇荷,欲開口解釋,“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李十娘竟然變得如此…”

    “十幾年過去,都未能將雍王忘記,看來雍王與李十二娘結緣不淺。”蘇荷打斷道。

    適才的對話,讓李忱百口莫辯,但真正與李十二娘相交的,其實并不是現在的李忱,“七娘應該知道,與她結緣的,不是我。”

    “可人家如今找上門來了。”蘇荷說道,“雍王回答的,不也是一唱一和么。”

    蘇荷口直心快,那明顯在意的話說完之后,很快就陷入了后悔,她皺起眉頭狠狠的揪了自己一下,喃喃自語道:“我在說什么呀…”

    “李忱只是想從她口中套出一些話來。”李忱解釋道。

    “那你可套出什么來了沒有?”蘇荷問道。

    李忱搖頭,“我并不是很熟悉她,亦不知她從前的過往,”熟知李十二娘的,是真正的皇十三子,“不過,越是遮掩與毫無紕漏的解釋,便越是可疑,她去禁苑,目的絕對沒有那么簡單。”

    “李十二娘的事與你的案子又有什么關系呢?”蘇荷道。

    “即便與案子沒有關系,但是禁軍牽扯了整座長安城,乃至大唐的安危,絕不能讓掉以輕心。”李忱說道,“如今,朝廷重用胡將,兵力分散與邊鎮,南北衙的十六衛,是拱衛大唐最后的倚仗,不能有半分差池。”

    “看來雍王心里,仍舊是心系這大唐天下的。”蘇荷道。

    作者有話說:

    李氏子孫,對大唐應該都有一種歸屬感,就像女皇的女兒,也是心向著李家。

    父系社會的宗法制真強大,真就把人的思想控制的牢牢的。

    第57章 長恨歌(十一)

    一個月后

    天圣十載, 元日,《假寧令》曰:元正與冬至,百司休務七日。

    元日前夕, 除夕夜, 長安東市與西氏及里坊皆有驅儺,宮中則舉行大儺祭禮儀式。

    除夕日, 張貴妃特向皇帝請旨回家探親,獲允之后便帶侍從離宮, 與張家諸姊妹及兄弟游長安。

    張氏姊妹,仰仗張貴妃得寵,在長安城中橫行霸道, 連宗室與高官都不放在眼里, 人人皆避而遠之。

    ——雍王府——

    “阿兄,阿兄。”除夕一大早, 崔瑾舟就到了雍王府。

    她撐在李忱的書桌上一遍遍叫著,旋即又可憐兮兮的扯著李忱的衣袖,“阿兄都答應出門了, 不如就在崔宅住下嘛。”

    “我只答應陪你逛街, 可沒答應留下來過夜。”李忱撫摸著懷中的白貓, 提醒妹妹道。

    “可是今夜是除夕,晚上要守歲, 阿兄一個人在王府, 又不進宮去,多無聊呀。”崔瑾舟拉著她的衣袖說道, “阿兄自己不是也說, 崔家才是阿兄的家嘛。”

    “阿兄莫不是怕嫂嫂誤會?”見兄長不回話, 崔瑾舟又道:“瑾舟已經派人去接嫂嫂了, 今天晚上東市會有大儺,聽聞是從北方來的。”

    “你這丫頭。”李忱似拿崔瑾舟毫無辦法。

    但正如崔瑾舟所言,無論什么節日,王府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以往太子與公主會來探望,但如今東宮的處境,太子李怏幾乎有半年沒有離開過東宮了。

    “永平坊那里…”

    “若獨自與阿兄出去,”崔瑾舟說道,“恐怕嫂嫂又該吃醋了。”

    “吃醋?”李忱愣住。

    “文喜說的。”崔瑾舟回道。

    李忱扶額,似覺得自己有些糊涂了,她放下手,看著瑾舟,“舟兒。”

    “嗯?”

    “與長平王的事,你可思慮權衡一番。”李忱苦口婆心地說道,“阿兄不會害你的。”

    聽到談及婚事,崔瑾舟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躺在李忱懷里白貓忽然睡醒,從上面跳了下來。

    “喵~”

    崔瑾舟見到后走到李忱跟前緩緩蹲下,她伸手輕撫著白貓,沒有答復,只有不解。

    崔瑾舟安靜得枕在李忱的膝上,只有此時,才能覺得無比心安,“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

    李忱低頭看著她傷神的模樣,沒有因為避嫌而驅趕,眼里只有長輩的疼愛與關懷,“舟兒,這件事,我與長平王私下商議過,或許長平王與你的想法是一樣的。”

    “既然他不想娶,我也不想嫁,那為何非要湊在一起呢?”崔瑾舟抬眼看著兄長,“阿兄,是有私心的吧。”

    “是。”李忱直言不諱,隨后她又后悔自己所做的決定,“但拿你的終身大事,來壓住這搖搖欲墜的國家,對你而言,是不公平的。”

    “阿兄是想扶持長平王嗎?”崔瑾舟問道。

    李忱沒有給崔瑾舟明確的答復,但崔瑾舟從她的眼里獲悉了一切。

    但其實,一向果斷的李忱是有所猶豫的,“這是一場賭注,后果無法預料,”她看著崔瑾舟乖巧懂事的模樣后,李忱軟下了心,她伸出手輕輕撥動著瑾舟耳畔的秀發,“你是我僅剩,且可以信任的親人了。”

    作為嫡女,也作為獨女,崔瑾舟也只有李忱這一個視為至親的兄長,“如果是阿兄需要,我可以答應嫁,但瑾舟的心,只是為了阿兄所需。”

    李忱搖頭,“我總是以為,我所安排的,對你就是一定好,從而忽略了你的感受,與你心中所想,就算是利益結合,但女子一生一嫁,又豈能拿關乎你一生的事,與當局牽連到一起,你不需要為了我所需,做成這件事情的方法有很多,但絕不是拿我妹妹的婚事。”

    崔瑾舟心中明白,但作為崔家的嫡女,她始終無法逃脫這種命運,“可我終歸都是要嫁人的,阿爺與阿娘雖疼愛我,可在這種事情上,他們是不會隨我的,就像與周王的婚事,在阿爺眼里,他的女兒,比不過全族的安危與清河崔氏的清譽。”

    生長在氏族中,崔瑾舟見過太多族人,因為家族需要被送去聯姻,婚后變得郁郁寡歡,所以她才會萌生進入雍王府的這種想法。

    “大王。”見門開著,文喜便跨了進來,“蘇娘子來…”旋即便見到了屋內這一幕。

    瞪眼之后,立馬撒腿撤了出去,還將崔瑾舟進來時沒關上的門給合攏了。

    此時,蘇荷已經到了院中,她見文喜如此慌張,便遲疑的詢問道:“誰在里面?”

    書房內,李忱與崔瑾舟也是一驚,李忱抬起手想要留住文喜以及解釋,“不是你想的那…”

    但文喜的動作極快,還沒等李忱說完房門就被關上了。

    “完了完了,”文喜暗暗嘀咕,“這下可真是有口莫辯了。”

    “沒誰,沒誰。”文喜說道,“娘子先到中堂等候,郎君他…”

    蘇荷從文喜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二,便略過他徑直走向了書房。

    文喜想要阻攔,卻被蘇荷登了一眼,他便再也不敢了,隨后書房門被用力推開。

    此時崔瑾舟已從李忱膝前離開,她伸出袖子,輕輕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白貓因為開門的動靜聲太大,身手敏捷的蹲到了書柜后方。

    “哦?”蘇荷盯著二人,“怪不得文喜如此緊張呢,原來是做兄長的,躲在書房里欺負妹妹了?”

    “不是嫂嫂想的那樣。”崔瑾舟連忙擺手解釋。

    “雍王是個什么樣的人,我自然知道,你不用替她說話。”蘇荷道。

    “阿兄是在幫我處理與周王的婚事。”崔瑾舟又道,“上元節一過,周王府就會到崔宅提親。”

    “周王?”蘇荷抬眼,這件事她并不知情,也不認識什么周王,“所以,雍王的處理方法是什么呢?”

    “阿兄想讓我嫁給長平王。”崔瑾舟道。

    蘇荷聽后,很是不恥的瞪了李忱一眼,“這算個什么解決的破法子。”

    “…”蘇荷的話,連崔瑾舟也對這位嫂嫂有些震驚了。

    “雍王處理一樁心不甘情不愿的婚事,就是用另外一樁婚事,將自己的妹妹,從一個虎口推向另外一個深淵嗎?”蘇荷看著李忱,對她的做法尤為不滿,“是江郎才盡,還是別有用心呢。”

    蘇荷的態度,讓人大為意外,崔瑾舟連忙走到嫂嫂身旁,“嫂嫂,阿兄他…”

    “我說過,我分得清楚是非,也了解你阿兄的為人,以及手段。”蘇荷打斷了崔瑾舟的話,“長平王是東宮的人,我不信,你的做法,僅僅只是為了讓瑾舟擺脫周王。”

    “…”李忱楞在了座上,她看著蘇荷,幾乎呆滯住。

    書房這一出戲,就連文喜也蒙了,“這怎么王妃就跟崔小娘子站在一條線上了…”

    “七娘,你誤會了,我…”李忱欲要解釋。

    蘇荷卻不給她機會,“誤會?”她撇了一眼崔瑾舟,“若是誤會,瑾舟何故落淚,你身為兄長,怎能做出這種事情,明知道東宮的處境,還將人往火坑之中推。”

    被弄亂了思緒的李忱,一時間竟不知道要如何解釋了。

    但同時,蘇荷的話,也并非空穴來潮,李忱閉上眼,“東宮是一個小朝廷,同時,也是大唐最后的希望,瑾舟身后的勢力,是整個清河崔氏,外加舅母所在的滎陽鄭氏,而長平王并非嫡出,顧全大局的太子妃被廢,妃嬪爭寵,東宮有奪嫡的隱患,東宮亂,天下無望,哪還會有日后的安寧呢。”

    當眾人還在為黨爭,爭得頭破血流時,只有李忱明白,太子的地位不可動搖,也只有她更長遠的看到了,東宮將來的局勢。

    “即便如此,你就要將天下的局勢系在一個弱女子身上嗎?”蘇荷質問道,“憑什么呢,造成這般時局的,是當權者,為什么要她人來承擔他的過錯,要她人來挽救他所造成的局面呢。”

    蘇荷的話,讓一直受封建禮教束縛的崔瑾舟感到十分吃驚,同時也讓她對這位嫂嫂有了全新的看法,在她所處的環境中,她接觸過的人,沒有比蘇荷更加通透的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兄長為何會喜歡上她。

    蘇荷的一番話,也讓李忱無地自容,她羞愧的低下頭,但蘇荷卻不肯饒她,“雍王這樣做,與那些人又有何異?安排別人命運之時,雍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面對蘇荷的提醒,李忱抬起了頭,眼里閃爍著淚光,這正是她的痛楚,是生生世世都無法忘記與抹去的痛楚,“我從未忘記自己的身份,沒有人會比我更加清楚的記得,已經逝去的人不會再感受到傷痛,但我這個活著的人,卻是每一天都在痛苦之中。”

    李忱的話十分用力,伴著她身體虛弱的沙啞,“誰能忘記一生之痛呢?”

    直到看見李忱眼里那抹血色,蘇荷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過重了,只是在遇到這種不公之時,她忍不住的想要出氣,由是心底覺得,李忱與那些人不一樣,所以她才對李忱這樣安排崔瑾舟的婚事而惱怒。

    憤怒的語言說得快了,便忘卻了一些重要而傷人的東西,等她想起時,話已經說出去了,她看著李忱的模樣,開始自責了起來。

    崔瑾舟也看出了二人的突變的氣氛,于是轉身拉著文喜從書房離開了。

    “抱歉,我的話說重了。”蘇荷走上前說出了自己歉意,并沒有遮遮掩掩,又或無法開口。

    “是你提醒了我。”李忱說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經過了百般考量的,但是我…”蘇荷攥著自己的手,“真的很討厭受人安排。”

    “你是雍王,你不會淪落到這種田地,女子一但嫁錯了人,后悔的,將會是一生。”蘇荷又道,“撫育我成人的姑母,便是如此,她受不了內宅里的勾心斗角,最后帶著腹中的孩子服毒自盡。”

    “我認識的那個李忱,是不一樣的,在我得知你的身份時,心底既是難過,卻又竊喜,”蘇荷又道,“所以我對這門婚事,并不抗拒。”

    稍安靜了之后,白貓從書柜后面緩緩走出,它走到蘇荷的腿前蹭了蹭背脊。

    蘇荷見到后,便蹲下身來輕輕撫摸,“小白。”

    “她叫尺玉。”李忱輕輕覆手咳嗽了兩聲,提醒道。

    哪知卻迎來了蘇荷的反駁,“我就要叫它小白,尺玉多難聽啊。”

    李忱還想解釋白貓名字的意思,蘇荷抬頭又道:“有意見?”

    “沒…”李忱瞪著雙目,下意識回道。

    作者有話說:

    蘇荷:“八百個心眼子也逃不過我一雙眼睛。”

    古人養貓是為了防老鼠咬書。

    人無完人,李忱的有些想法與做法,會因為與蘇荷接觸而慢慢改變。

    世家能夠維系,與聯姻離不開,由此可知崔瑾舟的命運,崔父雖然是個不錯的人,但是作為嫡長,首先是肯定是把家族利益放在最前面的。

    只有不同立場,主角也不是什么好人哈。

    遇到蘇荷之前,她一定是很討厭雍王這個身份的。(畢竟誰能接受從一個四肢健全的人突然就成了殘疾呢,而且疼愛自己的母兄都死了)

    李忱:“我也不想安排表妹的,大家不要罵我QAQ。”

    第58章 長恨歌(十二)

    是日黃昏

    除夕夜的長安城, 街邊林立著售賣假面與各種應節之物的商販,琳瑯滿目,宮中舉行著大儺祭禮, 而東市與西市也表演著儺戲。

    長安城年節的熱鬧, 讓崔瑾舟這個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開心極了。

    以往除夕之夜她都是陪同親族在家中圍爐守歲,崔宅作為世家的名門大戶, 會在家中舉行大儺,驅除邪祟。

    但顯然摩肩接踵的長安城要更為熱鬧, 冬日晝短,入夜極早,長安城的十字大街兩側早早就掛上了照明的紙燈籠。

    除了假面深受一些孩童喜歡極為暢銷之外, 除夕應節之物與點心, 以及迎接元日的爆竹也隨處可見。

    李忱一行五人來到東市,崔瑾舟一下車, 便好奇的往人流中穿梭,活潑的像個孩子。

    街道上人聲鼎沸,李忱叫不住人只能讓文喜跟隨保護著。

    “雍王這妹妹, 倒是有些天真可愛。”蘇荷說道。

    李忱扶著額, “她一直都是如此, 被舅父與舅母呵護得太好。”

    崔瑾舟從一家攤販前買了一張白色的假面戴上,隨后混于人群消失不見。

    這可將文喜急壞了, “崔小娘子…”

    片刻后, “啊嗚!”崔瑾舟忽然出現在李忱與蘇荷跟前,還將二人嚇了一跳。

    蘇荷下意識就要拔刀, 崔瑾舟連忙摘下假面, “阿兄, 是我呀。”

    蘇荷挑起眉頭, 將那已拔出一寸的橫刀收回,李忱伸手輕輕彈了彈她的額頭,“你呀,都已是及笄的人了,還這般調皮。”

    崔瑾舟將假面重新戴上,雙手背在背后,蹦蹦跳跳的后退道:“及笄又怎么了,還未出閣,就算不得是大人。”

    “瑾舟,小心。”李忱抬手提醒道。

    但還是為時已晚,好在崔瑾舟身側路過了一個女冠,那女冠身手了得,抬手之間便將崔瑾舟攬住,從而使她避免撞到身側一隊跳大儺的領頭身上。

    大儺的領頭,戴著惡鬼假面,側身張牙舞爪的瞪向崔瑾舟,將她嚇了一跳。

    李忱連忙將崔瑾舟拉了回來,并對大儺的領舞作揖表示歉意,“舍妹第一次出門,還望莫要怪罪。”遂拿出一貫厚重的銅錢想作賠償。

    哪知領舞卻盯著李忱看了好一會兒,隨后直接將她的手揮開,很是不屑的揚長而去。

    “什么人…”文喜本想理論,為李忱所阻止,她又向女冠示謝,“多謝真人。”

    女冠搖頭,并開口提醒道:“天已入暮,人群中魚龍混雜,行至路上,需加小心些才是。”

    “多謝真人提醒。”李忱道,“不知真人供于哪家道觀,如何稱呼。”

    “貧道姓李,名曄,玉真觀道人。”女冠回道。

    “玉真女冠觀?”李忱的眸中閃過一絲火光,忽然覺得李曄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原來是李道長。”

    女冠也沒有多作停留,與幾人作揖后便從人群中離去了。

    “玉真觀有什么嗎?”蘇荷問道。

    “那是我姑母,玉真公主的道觀。”李忱回道,“輔興坊的東西隅有兩座女冠觀,分別是金仙與玉真,乃圣人為我兩位姑母所建。”

    崔瑾舟將假面摘下,盯著那女冠的背影,“阿兄,剛剛那個道長,生得好漂亮。”

    “姑母并非是誠心向道。”李忱又說道,“而是不想屈服于世俗對女子的束縛,所以她們在道觀中養了不少面首,一直都備受譴責。”

    “這才是聰明人的聰明之舉。”蘇荷說道,“譴責她們的,大多是那些儒家禮教下的文人吧,男子如此,謂之風流,只不過是換成了女子,怎么就開始批評了。”

    “對啊對啊。”崔瑾舟對蘇荷的話很是贊同,“憑什么男子就可以妻妾成群,而女子只能從一而終,什么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都是些狗屁話。”

    聽到蘇荷與崔瑾舟的話,李忱不由的笑了笑,“不管面首,還是妾室,這其中又能有幾分真心,也許會有偏愛,但人的心只有一顆,分出去了,還會完整嗎?”

    “大雁失去伴侶,獨自哀鳴,絕不會再尋,有時候,人,還不如天上的飛禽。”李忱又道。

    “沒關系。”崔瑾舟道,“這不是阿兄遇到了嫂嫂,嫂嫂遇到了阿兄嗎。”

    李忱與蘇荷對視了一眼,旋即又各自撇開。

    “看,大儺開始了。”東市的中心地帶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十幾個只到成人胸口高的男童,身穿紅衣黑褲,頭戴不同顏色的假面,每一張面孔都十分猙獰,他們手舞足蹈的行走在街道上,身后還有人敲鑼擊鼓,其中伴奏的樂器里,出現了并不常見的牛角。

    而最前方的領舞,被稱作方相氏,方相氏的身高與男童們相近,穿著略有不同,手中搖晃著一把師刀。

    到達東市中心后,大儺隊伍停下,他們開始作法驅邪。

    崔瑾舟擠到了人群前,看著那大儺的領舞,“阿兄,是剛剛兇我的那人。”

    李忱看著舞臺中央的祭禮,“這次的大儺戲,與中原的似乎不同,并非中原儺。”

    “這是北方的。”蘇荷說道,“那名方相氏,好像是女子。”

    “女子嗎?”李忱聽后似乎有些驚訝,“今上開朝后,祭禮中能出現女子領舞,可不多見。”

    “那是因為你父親厭惡武皇。”蘇荷又道,“可若沒有武皇,又哪有這盛世呢,朝中那些寒門出身的官員,更應該心懷感激才對。”

    方相氏忽然掄起一柄長刀,在人群中央揮舞了起來。

    “好!”讓人感到新奇的同時,也為之喝彩。

    只見她揮舞大刀的同時,舞步也不斷朝李忱所在的方向靠近。

    眾人都只當這是儺戲的一部分,唯有蘇荷看出了不同。

    鋒利的刀刃從李忱身側幾次劃過,分明就是刻意為之,崔瑾舟見狀,十分生氣道:“這人怎么這么小家子氣呢,剛剛不就是撞了他一下嗎。”

    李忱一向脾氣好,她拉住沖動的崔瑾舟,“沒事的,我們在東市,有金吾衛巡邏呢。”

    “可他方才要是誤傷了阿兄…”就在兄妹二人拉扯著對話時。

    方相氏的大刀直撲二人而來,李忱下意識將妹妹拉入懷中,并按住了她的腦袋。

    利刃從李忱耳畔極速擦過,削去了他幞頭下一縷鬢發。

    “妖人休得猖狂。”李忱能忍,蘇荷卻不能,面對方相氏的屢屢挑釁,蘇荷終于忍不住拔出了橫刀。

    將那劈來的大刀擋開,還未來得及出手的文喜只得退到李忱身側護衛,“郎君…”

    幾人都沒有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真有人敢在東市行兇,崔瑾舟拾起那一縷秀發,若有分毫偏差,恐怕李忱今日就命喪于此了,想到這兒,她嚇得濕紅了雙眼,“阿兄。”

    “沒事了,有你嫂嫂在,我不會有事的。”李忱撫摸著她的腦袋說道,旋即盯著與蘇荷纏斗的方相氏,“不應該啊,演儺戲的,大多都是地位低下的伶人,又豈敢當街行兇呢。”

    李忱眉頭深陷,不由的起了疑惑,“難道是有人雇兇殺人嗎。”

    蘇荷入場護衛與方相氏的比拼,讓那些圍觀之人以為也是大儺的一部分,但也有不少人開始質疑。

    “驅邪人怎是個女子呀?”

    不懂功夫的人將蘇荷當做了驅邪的術師,“這身手,當真是了得。”

    “那驅邪人怎如此眼熟。”蘇荷并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長安百姓的視野中。

    但好在是在夜幕中,大儺場上只有篝火照明,而他們持續打斗,不會作停留,故只有模糊的人影,看不清容貌。

    利刃在巨大的沖擊下,擦出了火花,這讓看客更是驚訝,“他們拿的,是真刀啊。”

    二人打的有來有回,方相氏的身手讓蘇荷為之驚訝,而蘇荷的身手也讓方相氏刮目相看,“可以啊,女人。”

    蘇荷聽出了她的口音,也確定了她是女子,“你不是漢人?”

    “是不是漢人,與今夜有什么關系嗎?”方相氏反問。

    “郎君,這個跳儺戲的,竟能與蘇娘子打成平手。”文喜震驚道。

    方相氏戴著假面,下起手來十分狠厲,一記重砍后,蘇荷被震退了好幾步。

    方相氏趾高氣昂的看著蘇荷,“你也不怎么樣嘛,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打贏我阿兄的。”

    “阿兄?”

    還沒等蘇荷反應過來,方相氏便又出手了,蘇荷只得招架,“你是陸慶緒的妹妹,陸家四娘。”

    方相氏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哎呀…”她退后一步,如大難臨頭一樣,“完了完了。”

    此次元日,她跟隨父兄來到長安,今夜出門,是瞞著族人偷偷溜出來的,此刻陸善正派人尋她呢。

    “若是被阿爺知道我在這大街上跳儺戲。”想到此,方相氏一臉驚恐,“不管了,先打贏這個欺負我阿兄的女人再說。”

    原本怕誤傷到人的蘇荷,在得知對方身份后,也開始認真了起來,“你們兄妹,還真是難纏,看來,今夜不打服你,是不會罷休的。”

    蘇荷不再一味防守,□□娘與她都是女子,身形比她還要小一些,所以蘇荷是有優勢的,幾個回合下來,□□娘就落了下風,“你雖功夫不弱,但對自己的認知似乎還不夠。”簡而言之,蘇荷覺得□□娘的打法和她兄長一樣,沒有腦子,只會用蠻力,但力量又不及陸慶緒。

    蘇荷將□□娘手中的大刀震落,□□娘還未來得及拾刀,蘇荷手中橫刀刀鋒便直刺她的眉心。

    “不打了不打了。”□□娘舉起雙手,她本就是因為貪玩,才混進儺戲的隊伍中,恰好碰到了蘇荷一行人,“我只是玩玩,別當真。”

    □□娘知道兄長禁足的原因后,一來到長安她便向人四處打聽蘇荷,她對李忱出手,也只是為了激怒蘇荷。

    “要人性命的刀法,只是玩玩嗎?”蘇荷挑眉道。

    “如此貌美的郎君,奴家又怎舍得傷他分毫呢。”□□娘看著李忱又道。

    作者有話說:

    李忱:“鍋從天上來。”

    第59章 長恨歌(十三)

    陸家四娘說話時, 將自己的視線挪到了李忱身上,眼波流轉。

    李忱被瞪得兩眼發直,一時間不明所以, 連話也說不利索了, “這…我,這, 我不認識陸家的娘子啊。”

    文喜聽著,也很是驚訝, 眼前這位胡女,似乎與他認知的大不相同,“不是說胡姬都愛身強力壯的勇士嗎, 這個陸家娘子, 怎不一樣啊。”

    “草原上的勇士太多了,”陸家四娘回道, “看多了一種人,總是會膩的,這般風姿特秀的貌美郎君, 哪家娘子瞧了, 不心動呢?”

    陸氏言語里帶著挑釁, 蘇荷越聽越氣,她緊握手中的橫刀, “找打!”

    “哎呀, 我不過是實話實話,怎么還生氣了呢。”陸家四娘自知打不過, 便躲閃開來。

    二人的真打斗與對話, 引來了眾人的議論, “原來, 真的是九原太守之女,未來的雍王妃。”

    “怪不得有如此好的身手,竟能敵對天生神力的陸家二郎。”于是眾人都紛紛后退了幾步,離場地更加遠了些。

    “聽那蘇娘子的話,那名方相氏好像是陸家的女兒。”

    “快到元日了,算著時日,諸節度使應該已經陸續到達長安了。”

    “若真是陸家娘子,那就有好戲看了。”

    “陸家二郎青睞蘇娘子,這陸家娘子,好像對…”

    眾人將視線都挪到了李忱身上,東市諸多權貴,于是李忱很快就被認了出來。

    “那個坐在輪車上的年輕郎君,是圣人的十三子,雍王李忱。”

    “雍王旁邊那個小娘子是誰啊,怎么從來沒見過,好生漂亮。”

    “這可真是妙啊。”一群人圍觀著熱鬧,不嫌事大,“兄妹兩看上的竟是即將結為夫婦的二人。”

    “果然只有這群蠻人能做出這種逾越禮教之事。”也有中原漢人,對這群血統不純正的胡人十分鄙夷與排斥,對中原朝廷重用胡將有所不滿,“雍王與蘇氏已有婚約,這兄妹二人卻恬不知恥的勾搭…”

    陸家四娘的中原雅言雖說的不怎么流暢,但聽得卻十分清楚,她挑起大刀,飛撲向辱罵她與兄長的人前。

    眾人嚇得四處逃竄,□□娘卻不給那人逃跑的機會,一腳將人踹倒之后,舉起手中長刀直直劈下。

    但陸家四娘并未取他性命,大刀劈在了兩腿之間,破爛的下裳與大刀一同陷進了黃土之中,差點嚇得暈了過去。

    作為讀書人,連剛剛因為重擊掉落的儒冠都不敢拾起戴上。

    “禮教是個什么東西,”陸家四娘帶著假面,但可見雙目兇煞,惡狠狠的盯著書生,如要吃人一般,“她二人可曾成婚?”

    面對著鋒利的大刀,書生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一個勁的搖著頭。

    “既然沒有成婚,那么定親是否可以退?”陸家四娘又問。

    書生自然是點頭的,□□娘又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公平爭取,又有什么問題呢?”

    書生連連搖頭,此時他的雙腿已經在哆嗦了,陸家四娘拔出大刀,“往后再敢亂嚼舌根,我必割了你的舌頭下酒。”

    書生聽后,連忙捂住嘴巴,絲毫沒了剛才的骨氣。

    陸家四娘摘下假面,讓躲在攤貨后面的人眼前一亮。

    “這個就是陸家的四娘啊,行為與樣貌,真是天壤之別。”

    “哎,快看,快看,她的眼睛。”

    摘下假面后,陸氏的面容可見,連那雙眸都清晰了許多。

    “阿兄,”崔瑾舟看著陸家四娘,問道李忱,“她的眼睛,怎么顏色與我們不一樣。”

    “好像,是青色的。”崔瑾舟低頭看向李忱。

    李忱盯著蘇荷與那陸家四娘,說道:“據聞陸家的幼女,其生母是一名貌美的西域女子。”

    陸家四娘自知打不過蘇荷,如今偷偷溜出來出來也不少時辰了,今日鬧這一出,還不知道父親會如何懲罰自己,于是便想溜之大吉。

    “看什么看!”陸家四娘震響手中的大刀,隨后看著蘇荷,“我們草原人擅長的是騎射,所以在這地面上輸給你,我并不覺得有什么,有本事,今后我們再比比騎射。”

    蘇荷懶得搭理,將腰間的橫刀收回,見人無視自己,想盡早找理由脫身的陸家四娘便忍下了一口氣,隨后又挑起眼睛,心生一計策,“既然你不愿比試騎射,那便比人吧,我陸慶蕓看上的東西,必不可能失手。”

    “陸慶蕓,還真是陸家的女兒。”

    說罷,陸慶蕓便從東市消失了,只是剛出人群,就碰到了一個彪頭大漢。

    陸慶蕓抬頭,嚇得差點返回東市,她抬起手笑瞇瞇的撓頭道:“耶耶。”

    陸善挺著圓滾滾的大肚,擋在了女兒身前,此次元日入朝,長子一直留于長安,他本誰也不想帶的,奈何經不住幼女的一番撒嬌。

    “入京前,你可是答應過為父的。”陸善聲音厚重。

    陸善有十余子,唯次子與幼女最為頑劣,二人雖非一母所生,感情卻更勝同胞兄妹。

    “實在是長安的繁華太迷人了。”陸慶蕓背著雙手扭著身體說道,“他們竟然還會跳咱們北方的儺戲,女兒在草原上好久都沒看見了,就…”

    陸善看著女兒一身奇怪的裝束,本以為會像訓斥陸慶緒一樣嚴厲苛責,沒有想到他卻彎下來屈尊說勸,“乖寶貝,你可是耶耶的心頭肉,大將軍的女兒,怎么能與那群賤民呆在一起做有辱身份的事呢。”

    “可女兒開心啊。”陸慶蕓轉著身子說道,“歲末驅邪,來年牛羊就不會生病,兵強馬壯,就不會受人欺負了。”

    陸善聽后,大笑了起來,他用那寬厚的手掌摸了摸女兒的腦袋,“乖女兒,長安的繁華,并不只是在這京城之之中,等上元節,我帶你去大明宮見識一番,那才是整個大唐的最耀眼的地方。”——

    因為那番打斗,所以眾人才會驚訝陸氏小娘子的容貌,就像與蘇荷一樣,看似弱不禁風,卻招招致命,毫不手軟。

    文喜也是大為驚訝,“那種不要命的蠻橫打法,假面里竟然是這樣一張面孔,這也太夢幻了吧。”

    “喲,”青袖揣起手,“怎么,露個臉,把咱們雍王友的魂兒都勾去了。”

    “呸呸呸。”文喜連呸了三下,“我是那種見色忘義的人嗎。”

    “什么人嘛!”崔瑾舟十分惱怒道,“阿兄與嫂嫂都已經有婚約了,她竟然還要公然挑釁。”

    □□娘倒是洋洋灑灑的走了,可卻留下一堆爛攤子在這兒,商販們便圍上前向蘇荷討要說法。

    “郎君,這該如何是好?”文喜問道李忱。

    “照價賠吧。”李忱道,畢竟有一部分也是蘇荷損壞的。

    “喏。”

    李忱推著輪車走到那書生跟前,將儒冠拾起,彈了彈上面沾染的黃土,將其遞給那名書生,“君子死而冠不免。”

    書生接過儒冠將其戴好后,朝李忱一拜,“小人劉曾儒,見過雍王。”

    “欲行事,先三思,而后行。”李忱告誡道。

    劉曾儒抬頭,“國家污穢不堪,源于朝廷,今一胡將之女,當街行兇,金吾見之,避而不管,曾儒看不過去,卻又深感無力,如此朝廷,如此國家,該要拿什么來拯救?”

    “濁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隨后,李忱轉動著輪車離開,緩緩說道:“風骨在力微之人手中不堪一擊,想要留有風骨,需向前行。”

    “謝雍王教誨。”劉曾儒叩首道。

    蘇荷將場地上倒塌的用具扶起,隨后又將自己的錢袋丟給了驅儺的那些男童。

    她回到李忱身側,拂去身上的灰塵,看著李忱說道:“看來雍王的這張臉,走到哪兒都能引起女子的關注。”

    陸氏的出現,完全是始料未及,李忱也沒有想明白,堂堂一個節度使之女,竟會扮作方相氏于大庭廣眾之下跳大儺。

    只不過,陸氏的為人,蘇荷是早有聽聞的,畢竟蘇家與陸家的關系不淺,“那陸娘子也是性情灑脫之人,又生得貌美,且對雍王有意…說不定,將來也能夠保護雍王呢。”

    李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陸家權重,豈能與藩王聯姻。”

    “哦?”蘇荷低頭看了一眼,“看來,如果沒有這層身份,雍王還真想將人接進府邸呢。”

    “沒有想到雍王竟然是這樣的人。”青袖聽后,為自家娘子打抱不平道,“看上新歡,轉頭就忘了舊愛。”

    明明什么也沒做的李忱,因為一場打斗,便平白受了一頓冷嘲熱諷。

    “阿兄才不是那樣的人呢。”崔瑾舟站出來解圍道,“明明是那個妖女,適才那一刀要不是嫂嫂擋下,可就真的要劈到人了。”

    蘇荷再次看了李忱一眼,左邊鬢發明顯比右邊少了一縷,若再稍偏一點,恐將整個耳朵削下,可見陸氏那霸道又狠毒的性子。

    “她分明知道你的身份,連親王都敢動手。”蘇荷挑眉道。

    “我雖沒有見過她,但知道,陸善獨寵幼女,陸家如此受重用,陸氏一族在北方與皇帝無異。”李忱說道,“自然有這個膽量,對一個沒有權勢的皇子動手。”

    蘇荷按著額頭,忽然覺得李忱的生活也并沒有像表面上那樣的平靜,“沒有權勢,就人人都可欺么,他們不知道,你可是個難啃的刺頭。”

    李忱瞇眼笑道:“刺頭,要碰了才能知道呢。”

    文喜在賠償攤販時,一隊華麗的馬車從東市經過,其奢華程度,足足占據了整個街道。

    “讓開讓開!”

    開道的奴仆手持鞭子驅趕行人,連李忱一行人都只能躲到街邊。

    寒風襲來,馬車上懸掛的風鐸叮當作響,其中,最中間的一輛馬車規格最高,以金銀為飾,車廂外的護欄內還站著兩名來自大內的宮人。

    一陣花香隨風飄來,李忱盯著中間的車架,“是她?”

    作者有話說:

    古人的青色,是現在的藍色哈。

    陸 / 四娘,老被和諧,所以中間加了個字,陸家娘子。

    濁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出自《后漢書·劉般傳》 在本文中的意思是:希望從渾濁的源頭流出清澈的泉水,希望扭曲的形體有筆直的影子,這都是不可能的。

    第60章 長恨歌(十四)

    ——崇仁坊——

    除夕日出長安城踏雪賞梅的張氏姊妹, 入夜后并沒有歸家,而是去了崇仁坊最有名的一家酒樓。

    張貴妃坐在北側的主人座上,三個姊姊分便在左右側, 此行只有姊妹四人, 張國忠等人倒是沒有跟來。

    張氏一族,男子入朝為官, 女子則盡封為國夫人,朝中顯貴, 無能出張氏左右。

    也因張貴妃的緣故,三姊妹所嫁之人,也都是世家名門, 其子女, 皆得榮寵。

    “張家能有此門庭,全仰仗寰兒, 只要有寰兒在,張氏一族,富貴無憂。”

    張貴妃端著一只晶瑩剔透的玉杯, 葡萄酒在玉杯中如血色一般, “只是可惜, 圣人年紀大了,我也未能誕下一兒半女。”

    聽到這兒, 張氏姊妹不由的也擔心了起來, “國忠現在雖然得到重用,可是他與東宮以及右相不和, 右相一把老骨頭倒是不怕, 可萬一東宮入主, 那我們張家…”

    “東宮想要順利登位, 那得看政事堂答不答應。”張貴妃道,“盧明奕已經罷相,宰相之中還有幾人是支持東宮的呢?”

    聽到這兒,張氏三姊妹仍有些顧及,“東宮雖發生了如此多事情,可畢竟圣人沒有將其廢黜,我們是擔心…”

    皇帝早已過甲子之齡,這在歷代帝王中而言,已是高壽,張氏姊妹擔心皇帝的身體,不能久撐,一但皇帝駕崩,東宮登位,那么張氏不但會失去富貴,且會有滅門之災。

    張貴妃自然也知曉這一點,“諸位姊姊放心吧,東宮怯懦,無堪大用,況且,有人比我們張氏,更加畏懼東宮得權呢。”

    “寰兒是說,右相?”張貴妃的長姊,韓國夫人道。

    “不僅僅是李甫。”張寰喝著酒說道,“圣人膝下,那么多子嗣,無一人是嫡出,難道只有長子能做儲君?”

    “對,還有七王,八王,十王,十三王,這些都是成年親王。”

    咚咚!——

    雅間的房門被人敲響,“誰啊?”三姊虢國夫人看著門口道。

    “稟諸位娘子,小人是送酒的博士。”門口傳來回應。

    “進來。”

    酒博士低頭弓腰將門輕輕扒拉開,他走入內,將酒分別置于張氏姊妹的桌前,送完酒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還不快滾。”八姊秦國夫人斥道。

    酒博士連忙跪下,朝張貴妃道:“稟娘子,丁字號房的貴人想要見您。”

    “貴人?”張貴妃低頭。

    “既然是想見娘子,人呢,怎不來見?”秦國夫人道。

    “貴人說不方便,想請張貴妃挪步。”酒博士又道。

    “豈有此理!”三位夫人同時發怒,“這天下,除了圣人,還有敢讓貴妃親自去見他的?”

    面對著橫行霸道的張氏姊妹,酒博士心中恐懼萬分,顫顫巍巍的拿出一支苦竹笛,“這是貴人給的信物,貴人說,娘子見了,定會去見他的。”

    只一眼,張貴妃便認出了那支竹笛,她一把拿過笛子,“他在哪兒?”

    “娘子請隨小人來。”見張貴妃心切,酒博士從地上慢爬起來道。

    “九娘。”三位姊姊都不解,看著張貴妃手中的笛子,“這是誰的信物?”

    “笛子,”秦國夫人撇了一眼,“這還用說嗎,除了圣人,就只有那位了。”

    “九娘。”韓國夫人拉住張貴妃,“你忘了上次是如何出宮的嗎,眼下你重新獲得圣寵,若又因為此人…”韓國夫人看著張貴妃手中的竹笛,“恐再生嫌隙。”

    但張貴妃似乎很有把握,“或許,別的親王,圣人會雷霆震怒,但是他,圣人不會。”

    “什么?”三人不解。

    “具體,我也不知道原因。”張貴妃解釋道,“但應該與他的生母有關吧,畢竟,那才是圣人最愛的人。”

    說罷,張貴妃便踏出房門,隨門外那酒博士離去,并叮囑門口護衛的左右,“在這兒守著,不用跟來。”

    “喏。”

    酒博士帶著張貴妃穿梭在飛廊上,轉身來到另一座樓中,丁字號房內,傳出了既熟悉又悅耳的琴音,這讓張貴妃更加確定。

    咚咚!——

    酒博士走到丁字號房門口,朝文喜叉手,“公子。”

    文喜看著走近的張貴妃,叉手行禮道:“見過娘子。”

    “他人呢?”張貴妃問道。

    文喜隨后將房門打開,“郎君就在屋內等候娘子,請。”

    張貴妃緊握著手中的竹笛,提裙踏入屋內,李忱坐在樓廊內撫琴,與門口隔著一張寬大的屏風。

    透過屏風,能看見人影,張貴妃止步,似在猶豫什么,她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竹笛,“這還是第一次,忱郎主動見我。”說罷,便越過了屏風,向那身影走去。

    雖是李忱主動邀約,但她卻沒有忘記二人的身份,“見過貴妃娘子。”

    這句每日重復聽得的話,從李忱口中說出,很是刺耳,就像是在告誡與提醒,他們之間,有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張貴妃沒有再靠近李忱,而是走到樓廊外,看著樓底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么,雍王今夜來見吾,是為何?”張貴妃問道。

    “談合作。”李忱說道。

    “哦?”張貴妃有些不解,“一向聰明睿智,不涉朝政的雍王,怎的突然,要與吾談合作了?”

    “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李忱緩緩念道,“生逢亂世,總要為自己留些后路。”

    “亂世?”張貴妃回過頭,“若是你父親知道你如此評價他的盛世,恐要氣得大怒了。”

    “眼下的大唐,還有盛世的影子可言嗎?”李忱說道,“我不欺人,人不欺我。”

    “你想怎么合作?”張貴妃問道。

    “我手中遇到了一個不好解決的麻煩,但對娘子而言,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李忱說道。

    “哦?”張貴妃笑了笑,“這天底下,竟還有雍王不能解決的麻煩,要來求我一個弱女子。”

    李忱自顧自的喝著茶,“李忱只是一個不能行走的廢人而已,無法解決的事情,太多了。”

    “無論是何事,你總要先說清楚,我才能做決定。”張貴妃道。

    “周王要娶崔裕之女。”李忱說道。

    “我猜就知道,你是為了你那妹妹來的。”張貴妃說道,“只是,這件事很早就定下了,雍王拖了許久,如今才來,先前可是在做掙扎,到底要不要見我?”

    李忱握著杯子,神態自若,“若娘子能夠解決此事,我便答應所求,并保張家周全。”

    “張家?”張貴妃笑了笑,“這條件,看起來,并不誘人呢。”

    李忱抬頭,“你出生于家族,即便她們將你視作利益攀登的繩索,但你身體里流淌的仍是張氏血脈,心中仍有這個家族,他們的存亡與你緊緊拴在了一起,就像我,縱然心中有恨,但對這大唐,仍抱有期待。”

    張貴妃聽后,嫵媚的笑了起來,她回到屋內,趴在桌子上審視著李忱,“圣人明明最疼愛你,加之你的聰慧,為什么偏偏要立李怏為太子呢,難道只是因為腿?”

    “大唐是天.朝上國,作為宗主國的君王,若沒有完整的儀容,那些附屬邦國,又會如何想呢。”李忱說道。

    “我不懂這些。”張貴妃揮了揮手,“但我知道,再好看的表,若里子爛透了,它能夠一直維持美麗么?”

    “你既然無法奪嫡,又要如何保全張氏,如何讓我重獲自由呢?”張貴妃說出了質疑。

    “我自有我的方法。”李忱說道。

    “事,我會替你做,張氏的渾水,你就不要摻和了。”張貴妃起身道,“李張不和,一但你明面上牽扯進來,李甫必定會有所注意,張氏的存亡,就由天定吧。”

    說罷,張貴妃轉身離去,桌上只留下一支還在滾動的竹笛,在李忱目光的注視下落到了席墊上。

    她放下茶杯輕輕嘆了一口氣,“哎。”——

    天圣十年,正月初一,元日。

    皇帝于宮中麟德殿設家宴,令宗室外戚入,與此同時,將上元燈會定于興慶宮花萼相輝樓,命有司開始著手籌備。

    此次家宴,張氏三姊妹帶著家眷一同入宮,宴上,皇帝親切的稱呼著三夫人為姨。

    韓國夫人拉著自己尚未出閣的女兒,小聲問道:“靈兒,你覺得周王如何?”

    入宮之前,韓國夫人便已將事情交代清楚,只是崔靈兒不知道的事,這是自己的母親與姨母所謀劃的計策,通過聯姻拉攏皇子。

    提出的是張貴妃,而韓國夫人信以為真,于是籌劃著用自己的親女兒來拉攏十皇子周王。

    崔靈的父親,出身博陵崔氏,本是有意將自己的女兒嫁入東宮,為長平王妻,今后便可得萬全,但拗不過韓國夫人臨時更改的主意。

    周王已至及冠,為人看著親和,舉止端莊,崔靈兒只瞧了一眼,便害羞的低頭道,“全憑母親做主。”

    宴會上,張貴妃看時機成熟,便端著酒杯向皇帝請旨,“三郎,今日難得家宴,一家人齊聚于此,長姊還帶了靈兒入宮,妾瞧靈兒秀外慧中,如今也已到待嫁之齡,趁此機會,妾便代她向圣人討個親。”

    皇帝側頭看了一眼韓國夫人身側的崔氏,十五六歲的年紀,嬌俏動人,遂摸了摸胡須,問道韓國夫人,“姨母可有中意的郎婿?”

    韓國夫人笑瞇瞇的起身,向皇帝行禮,“承蒙圣人關懷,妾斗膽替女兒求門良緣。”而后將目光看向了周王李恬,“周王淑人君子,風骨俊秀,上次冠禮,小女見后,茶飯不思,妾懇請圣人,成全。”

    崔靈兒是望族出身,且生母還是張氏三姊妹中的長姊,論身份,配皇子足矣,而今日家宴上韓國夫人當著眾人的面提出,似志在必得。

    家宴上,外戚張氏突然來的請婚,讓一側專心吃美食的周王大驚,他瞪著雙眼,始料未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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