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長恨歌(十五)
張家忽然向周王靠攏, 這讓家宴上許多人都感到十分震驚,尤其是坐在最前面的東宮太子。
這無疑是在向眾人宣布,一向與東宮對立的張家, 如今要拉攏與扶持周王, 張家的權勢滔天,若皇帝有意偏袒, 那么東宮,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可是一向只在意吃的周王并不想成為眾矢之的, 他鐘意的,是崔裕的女兒。
“周王與靈兒妹妹郎才女貌,乃天作之合, 今又逢新年, 如此良緣,可謂是天下幸事!弊鳛閺堎F妃的義子, 陸善自然也幫著張家說話。
隨后張家三姊妹紛紛開口撮合這段姻緣,如此一來,周王便更加不好拒絕了。
李恬就算心悅崔氏, 卻也不敢因為一個女人就得罪圣眷正隆的張氏一族, 與手握重兵的大將陸善。
一但周王拒絕, 掃了韓國夫人的顏面,勢必會與張家結怨。
周王的母族是將門出身, 但非名門, 其外祖雖為節度使,卻是諸節度使中最勢弱的幾位之一, 若真與張氏聯姻, 便有了抗衡東宮的能力, 皇帝思慮后, 開口問道李恬,“十郎,你意下如何?”
皇帝本答應了周王與崔氏的聯姻,如今將這難題轉手拋出,其答案毋庸置疑,周王出列跪伏,“兒既無太子殿下之德,也無十三郎之才,今能被韓國夫人看上,是兒之幸事,只要崔小娘子愿意,兒自然樂得其所!
張氏姊妹的地位與權勢,如今已在諸王公主之上,僅次右相李甫與皇帝而已。
皇帝遂又看向張氏,韓國夫人忙將自己的女兒推上前,崔氏害羞的低下頭,福身道:“妾的婚事,全憑阿娘做主!
很顯然,周王的生母,因美貌而被皇帝看中,故而周王的樣貌在眾多皇子中也算是出彩的,且性格溫和,從不爭搶,早在入宮前,韓國夫人就已經向崔靈兒分析了一遍周王,如今親眼見到,怕也是有所傾心。
但這可害苦了周王,原本上元節一過,他就能向崔家正式下聘,卻沒有想到被張氏橫插一腳。
此事,張貴妃并沒有事先與他說道,所以周王也不知道張貴妃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既都無異議,那便早早將這門親事定下吧,三郎!睆堎F妃坐在皇帝身側說道。
“好好好,就依你!被实叟牧伺膹堎F妃的手,“來人,著禮部與太常寺籌備十皇子婚禮!
“姨母挑個吉日,將靈兒的生辰八字送到太史局去,皇家的婚事,三書六禮,一樣都不會委屈了靈兒的。”皇帝又朝韓國夫人道。
“圣人大恩,妾感激不盡!表n國夫人領著張氏一族叩謝道——
天圣十年,皇帝下詔賜婚,冊周王李恬納韓國夫人之女崔靈兒為周王妃。
韓國夫人對于此次嫁女十分的重視,光是定親前的籌備,就足足用了三月之久。
從皇子與皇子妃的生辰八字交到太史局開始,禮部、太常寺,尚服局、將作監等有司,也開始制造與絲織大婚的禮儀用物,釵鈿禮服,其中翟衣的制作十分復雜,且用時之久,故尚服局的女官動作極快,接到指令后便派出了人馬前往韓國夫人宅,替周王妃測量定制,連同釵冠的頭圍,與靴襪的尺寸。
周王與張氏定婚,最高興的除了周王妃本人張氏,便還有崔瑾舟,總算能夠逃過被指婚的一劫,然能夠掀起波瀾的,還有一人。
十一十二皇子早夭,其余年長皇子皆已成婚育子,而周王作為最后一個未婚的兄長,大婚之后,就只剩下雍王,這也就意味著,李忱與蘇荷的婚期將近。
蘇荷聽到消息后,不由的心慌意亂,即便知道皇家的婚禮籌備復雜而漫長,但一兩年的光景,對蘇荷而言,不過是一眨眼。
一紙賜婚,將二人聯系在了一起,但終究還沒有成婚,所以她們之間,拉近了距離,卻又保持著距離,蘇荷覺得,這樣已經足夠。
有那道婚書在,沒有人再騷擾自己,即便是陸慶緒,也會有幾分顧及,而李忱,自從皇帝賜婚,自己來到長安后,二人的來往便更加頻繁了。
蘇荷猛的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怎么想著想著,又想到她了。”
“她身邊如此多紅顏知己,我想她作甚。”蘇荷甩袖道——
——雍王府——
李忱坐在一顆還未發新芽的柿子樹下,在連打了幾個噴嚏后,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阿兄!”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崔瑾舟跑入內院,將那高興與喜悅都寫在了臉上與肢體中。
她跑到李忱前,撲入她懷中,像個小羔羊一樣蹭了蹭。
這可把李忱為難住了,她挑起眉頭,看著懷中的妹妹,“你這丫頭!
崔瑾舟抬起腦袋,笑瞇瞇道:“我太開心了嘛!
“哦?”
“周王與韓國夫人之女崔靈兒定親了,阿兄知道嗎?”崔瑾舟問道。
“當然知道,那天晚上的家宴,我就在其中。”李忱放下帕子回道。
“我猜,這肯定是阿兄的主意!贝掼壅f道,“讓圣人賜婚周王與張氏!
“你心里明白就行,不要隨便與人說!崩畛捞嵝训馈
崔瑾舟點頭,“當然了,瑾舟誰也沒告訴!
“只是,他們說是張貴妃求的情,還說是張氏與東宮不和,有意拉攏周王!贝掼厶дf道,“這樣一來,東宮的處境,不就更加艱難了嗎?”
李忱低頭,“誰告訴你,聯姻就一定是拉攏與扶持了!
崔瑾舟只覺得形勢越來越復雜了,“瑾舟聽不明白!
李忱摸著她的腦袋,溫柔的說道:“你不需要明白這些!
“郎君,宮里來人了!蔽南沧叩嚼畛郎砗蟛媸值馈
崔瑾舟遂起身,繞到李忱身后推動著輪車,“馬上就要到上元節了,這可是長安最熱鬧的節日,阿兄應該帶嫂嫂好好游玩一番,畢竟,這是嫂嫂在長安過的第一個上元節。”
來到前院后,李忱才發現宮中來的人是皇帝的近侍章韜光,“見過雍王!
“章內侍!崩畛啦唤獾目粗马w光,“可是雍王府的稀客!
章韜光瞇眼笑著,“小人來,是為后日的上元節。”
“今年的上元節,會在興慶宮前擺宴,大家命小人來傳話,讓雍王帶著蘇娘子一同赴宴。”章韜光說道。
皇帝的意思,讓李忱很是意外,她看著章韜光,十分不解道:“可是蘇氏還未受冊,現在就讓她赴宮宴是不是太早了。”
上元節的宮宴,不僅會有諸國使者,且文武百官以及宗室外戚皆會到場,禮儀繁瑣復雜,也少不了爾虞我詐的試探與攀比。
“不早了,”章韜光回道,“等周王大婚后,就該輪到大王您了,且此次周王即將迎娶的王妃,崔娘子也會赴宴!
“我知道了!崩畛赖馈
“小人告退!
“阿兄是擔心,嫂嫂會不習慣那種場合?”崔瑾舟問道。
“她一定不會喜歡。”李忱說得十分肯定,“朝廷中人,說話都帶三分諷刺,七娘口直心快…”
“瑾舟倒是覺得,嫂嫂她未必不能!贝掼勖饣南掳驼f道,“畢竟,嫂嫂與阿兄朝夕相處,阿兄說話吞吞吐吐,三分明七分暗的,嫂嫂都能忍受下來,足以說明,嫂嫂有所改變。”
若非崔瑾舟的提醒,李忱自己,倒還真未注意這些。
“阿兄是親王,又沒有參與黨爭,那些人的陰陽怪氣,也潑不到阿兄身上,況且,能以定親的身份,就陪同出席如此規模的盛宴,可見姑夫對嫂嫂的認可,這不是好事么?”崔瑾舟又道,“若是顧及宮中那些禮節,不是還有阿兄么,阿兄可以親自教呀。”
李忱側頭看了一眼崔瑾舟,“你這丫頭…”
崔瑾舟走到正前方扮了個鬼臉,“能借這樣的機會見到嫂嫂,阿兄應該是高興的吧?”——
一日后,正月十四
上元節的大唐,遠比除夕以及元日更加熱鬧,各國使者,地方使臣,以及各域行商,紛紛駐京,為的就是一觀上元盛會。
十四日清晨,通事舍人爬上丹鳳樓,拿出敕書展開,高聲念道:“天圣十載,始至曉春,萬象更新,上元佳節,天子與民同樂,特開城門三日,金吾馳禁…”
與此同時,南北衙的禁軍開始調動,各大將軍親自上陣,宮城與皇城禁軍曾設三倍,京城各門也增設了一倍的守衛。
一匹從東北來的快馬飛奔入城,進入長安后,快馬駛向長安縣,最后來到了永平坊。
因陸善即將過壽,陸慶緒便從范陽奔襲了三日三夜,終于趕在上元節之前到達了長安。
但他并沒有一到長安就先見父親,而是來到了永平坊,蘇荷居住的小宅前。
陸慶緒跳下馬,狂敲門頭,“七娘…”
“七娘!”
“七娘!”
“吵什么吵。 碧K荷隔壁住著一個年邁的老嫗,她不耐煩的打開大門,露出滿是白發的腦袋,氣沖沖的朝陸慶緒罵道:“人早在一刻鐘之前就被大馬車接走了,空喊個什么勁啊!闭f罷,便將自家大門一閉。
作者有話說:
世家名門非?粗虚T庭與地位,妾是什么意思,是從后門抬進去,不用三媒六聘(妾是可以買賣的,差不多等于奴仆,唐朝有奴隸制哦)宗法制其實是,子以母貴。
崔瑾舟的出身,五姓七望(五個姓氏,七個家族,因為有兩個李氏與兩個崔氏,所以叫五姓七望)她占據了其中兩姓,又是嫡出,跑去給人做妾,不太現實,在唐朝,鐵打的世家,是看不起李唐皇室的(因為嫌棄他們出身地位,覺得是犄角旮旯里出來的)所以為了抬高皇室地位,太宗高宗都修了士族的排名,且禁止通婚,高宗之后禁婚令就不怎么管用啦。
第62章 長恨歌(十六)
長安上元節的燈會, 從十四日還未入夜就已經開始,一直到十五六日夜,除了宮中會有慶宴, 民間各市、坊也都會有精彩絕倫的演出。
為迎接上元, 大唐有燃燭的習俗,于上元燈節時, 在自家門口點燃一支蠟燭或是燈樹。
自張貴妃得寵,張家權勢滔天, 每年上元,張氏三姊妹在燃燭上都要做攀比,其中韓國夫人, 今年便在門前擺上了數百顆燈樹, 每一顆都有幾丈高,由數千燈盞組成, 當樹燈點亮時,整座里坊,亮如白晝。
入宮赴宴前, 李忱特意派文喜將蘇荷接入府中沐浴焚香。
又喚來府中的侍女為其梳妝打扮, 但被蘇荷所拒。
蘇荷雖討厭宮的中揮霍無度, 自她來到長安,皇帝隔三差五就大宴群臣, 而府庫供其用的, 皆是張國忠與王珙搜刮來的民脂民膏。
但對于第一次進入都城的蘇荷而言,對長安城中的上元節, 以及宮中的燈會, 仍有一絲好奇。
是日黃昏
“李郎君。”青袖跑到李忱的書房, 探出小腦袋小聲叫道。
“喵嗚~”一只白貓忽然跳出。
“小白。”李忱輕輕喚道, 只見那齜牙咧嘴的貓兒瞬間沒了脾氣跳回主人身上。
“怎么了?”李忱問道。
“我家娘子畫花鈿的筆不見了,您還有沒用過的畫筆嗎?”青袖說道。
“稍等!崩畛劳苿又嗆噥淼揭蛔鶗袂,取了一支小巧的紫檀木畫筆,“給!
青袖接過筆,猶豫了一會兒后開口說道:“小奴還是覺得,李郎君如此會作畫,不如去幫我家娘子點花鈿吧!彼鞂⒐P弓腰奉回。
李忱看著青袖此舉,也未多說半句,接過筆后緩緩推著輪車走出了書房。
李忱走后,青袖捧起那只適才兇自己的白貓,“哎,小白,這個名字好可愛哦,沒有想到李郎君那樣的人,也會給你取這種名字!
已梳洗完的蘇荷坐在鏡臺前梳妝,夕陽從通風的窗口斜入屋內,為這春寒增添了三分暖意。
聽見門口的聲響后,蘇荷一邊對鏡掛上耳墜,一邊問道:“畫筆找到了嗎?”
但很快,蘇荷就聽出了入內的聲音,有所不同。
“嗯。”李忱應道。
蘇荷側過頭,那道夕陽就打在李忱的身上,寧靜而祥和。
蘇荷又看向鏡子,對于宮宴,她是極其緊張的,但李忱適才的出現,又讓她心安了許多,至少,她不用害怕出錯會受到責罰,至少,有一個人會替自己辯解與袒護,“雍王怎么來了!
“送筆。”李忱推著輪車緩緩走近。
“我不是讓青袖去拿嗎,她怎么推給你了。”蘇荷挑眉道。
李忱只是搖頭,將自己珍藏的筆給了蘇荷,不忘提醒道:“記得先用熱水泡開!
蘇荷看著門口,沒有青袖的影子,便道:“來都來了,替我描完花鈿再走吧,我一個人弄不好,這個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只是換了個地方作畫,而且我是陪你入宮!
李忱點頭,將筆化開后,問道蘇荷,“七娘想要什么?”
“雍王覺得什么適宜?”蘇荷道。
李忱想了一會兒,便用筆尖沾染些許胭脂,在蘇荷眉心處輕輕點綴。
二人靠得很近,李忱的呼吸幾乎是停滯的,蘇荷也攥緊著手,雙眼緊閉。
李忱下筆果斷,一朵紅梅,不過寥寥幾筆便已落成。
“好了!崩畛婪畔鹿P,“七娘看看!
蘇荷面對銅鏡,仔細瞧著眉心,由不同人制作或是畫成的花鈿都各不相同,比起青袖的筆觸,李忱以作畫多年的經驗而干凈利落,那花鈿栩栩如生,如點睛之筆。
“還行,勉強能看!碧K荷評價道。
“我還從未給人點過花鈿!崩畛勒f道。
“在眉心作畫,雍王可有感悟?”蘇荷問道。
“天下的紙,最貴莫過于蜀紙,再好的紙張都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李忱看著蘇荷說道。
“活的…”蘇荷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雍容華貴,一舉一動都被這寬大的衣袍束縛著,“雍王心中的蘇荷,應該是怎樣的人呢?”
“李忱心中的蘇荷,只是蘇荷而已。”李忱回道,“她不會活成別人眼中的樣子,這才是蘇荷!
蘇荷閉上眼,性子忽然也因為這身衣裳而安靜了許多,“你這個人。”
她睜開眼瞥向李忱,一襲白袍,尚未更換入宮的常服,“夜宴,你應該也要換衣裳吧!
李忱點頭,“要的。”
蘇荷遂起身,走到李忱身后推起了李忱,“既承了你情,便不能一直欠著,舉手之勞,我還是能做的。”
蘇荷推著李忱進入內院,侍女早已將公服備好,但李忱的心情卻很忐忑,“七娘,其實,這么多年過去,這些事情…”
“我都說了,是舉手之勞。”蘇荷一但決定的事情,任誰也無法更改與阻止。
她先將李忱扶著扶到榻上坐下,對于男子裝束,她再熟悉不過。
解下袍后,李忱還剩下一身不需要更換的襯衣,蘇荷隨后扶著她站起,“你能站著嗎?”
李忱點頭,蘇荷遂小心翼翼的松開,轉身去取她的公服時,李忱手中沒了重心的支撐,又未來得及撐穩旁側的榻沿。
好在蘇荷反應極快,她回身,摟住李忱,卻又一個不小心摔到了床上,蘇荷壓在了李忱的身上。
四目相對,氣氛頓時不同尋常了起來,無法動彈的李忱輕輕喊道:“七娘…”
“啊!碧K荷連忙從她身上爬起,撥動著耳畔的頭發,“抱歉。”
李忱搖頭,蘇荷遂將李忱扶起,“你先坐好。”便連忙轉身將案上的公服與革帶一塊拿到了榻上,手腳利落的替李忱換好袍服,
金帶拿在手中時,有些沉重,而上面的紋樣與圖案也都十分別致,似乎與她見過的有些不同,但蘇荷沒有多問,“你撐著我!
蘇荷一邊替她更衣,一邊思考,雙腿不便的人,一個簡單的更衣,再有人幫扶的情況下都如此麻煩,更何況這么多年來都只有她自己,“真不知道,你父親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吧,”李忱表現的很無奈,“我也不知道!
日薄西山,夕陽逐漸散去,長安城的燈會正式開啟。
這幾夜,長安城中的仕女也都會乘車出來賞燈游玩。
皇帝更是命人在興慶宮前搭建了一座數丈高的燈樓,燃燈萬盞。
橫街前,那高聳入云的燈樓,金光璀璨,壯觀至極。
長安最負盛名的歌姬,這一夜,也出現在了萬年縣的燈會上。
多達百萬人的長安城,各個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仕女們只好棄車徒步。
除了擁擠的長安城內,曲江池也有燈會,還有助興的馬戲與斗雞。
穿城的渠池中,有長安與萬年兩縣縣令組織的燈船,用繩索連接起來,宛如一條綿延曲折的金龍——
——太極宮·教坊·宜春院——
夜宴少不了教坊歌舞的出席,其中大唐第一歌伎許賀子,因其絕妙的歌喉與出色的才貌被選入宮中教坊,成為內人,皇帝賜名——永新。
一名內侍踏入許賀子的梳妝之地,叉手道:“永新娘子,前往興慶宮的花車已經備好了!
“知道了。”許賀子看著自己的妝容,問道左右梳妝的侍女,“快幫我瞧瞧,哪里還有不妥。”
“娘子之容已是驚為天人了,待從東宮出去,長安城的百姓,定會為娘子所吸引,將花車圍住。”侍女說道。
覺得妝容滿意后,跪坐的許賀子緩緩起身,“走吧。”
“喏!
至夜宴時辰,蘇荷推著李忱從雍王府出來,隨后將她扶上馬車,臨走之前,蘇荷從車窗外探出頭,叮囑青袖道:“今夜別玩太晚!
青袖連連點頭,揮手道:“青袖知道了!
駕車的成了府里的車夫,而文喜則被李忱吩咐留下來陪同青袖逛燈會。
馬車駛入啟夏門大街時,整條街道全是燈燭,一眼望去盡是游玩的行人與車馬,雖行駛的緩慢,但好在還能夠通行。
一直到長安皇城前最大的橫街時,馬車便無法再前行了,燈火輝煌的長安城,忽然嘈雜了起來。
蘇荷掀開車簾,只見橫街上,數萬人圍著一架向東行駛的花車。
花車上站著一名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數萬人的歡呼之下開始歌唱。
歌聲一出,圍觀的人便越越多,人群里傳出一陣陣瘋狂的歡呼聲,無論士庶,都為之著迷。
“許賀子!”
“許賀子!”
“她就是許賀子嗎?”蘇荷看著花車上的女子說道。
李忱點頭,“嗯!
蘇荷回頭,“你都沒看怎么知道?”
“許賀子的歌聲,一聽就能知道。”李忱說道。
“她是大唐第一歌伎,可我來長安這么久,怎么一直都沒有見到過呢。”蘇荷又道。
“她與平康坊那些歌妓不一樣,是教坊的內人,她的音喉只供皇室。”李忱回道。
蘇荷聽著這天籟之聲,陶醉其中,“我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柔和純凈的歌聲,你們李家真是小氣,許賀子只供奉皇家,簡直是暴殄天物!
“…”
許賀子在聽眾的雀躍聲中一邊歌唱一邊起舞,她站在高處,從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身影。
“天吶,許賀子往這里看了。”
那是同為藝人的李十二娘,李十二娘身側的侍婢看著許賀子投來的目光,驚訝道:“主人,許賀子在看您呢!
“主人可是公孫大娘的嫡傳弟子,舞跳得那么好,許賀子那個位置,應該是主人的才對!
李十二娘與許賀子對視了一眼,撇頭呵斥,“放肆!”
“主人…”
李十二娘將目光挪回花車上,眼里并沒有羨慕,“你們只看到了舞臺上的無限風光,卻不知道困于籠中永遠失去自由的滋味!
作者有話說:
外教坊的宜春院位于太極宮之東的東宮(太子居所)還有一座內教坊在大明宮內,許賀子是在開皇末年被召入宮的。
第63章 長恨歌(十七)
夜宴即將開始, 右相李甫乘坐著奢華的馬車從平康坊出來。
一出坊便碰到了許賀子的花車隊伍,橫街也被堵得水泄不通,馬車根本無法通行。
“阿郎, 前面是許賀子前往興慶宮獻唱的花車, 圍觀的人太多了,擋住了去路。”車夫回頭看著車廂說道。
李甫坐在車內, 將手中的杯子砸向案桌,“不過是一個歌妓, 也敢攔老夫的車架!
“衛兵!”
“在!”
一群護衛手持棍棒上前驅趕,遇到不服的便拳腳相向,很快就在圍堵的人群中清出了一條大道。
一聲聲慘烈的叫喊, 打斷了許賀子的歌聲, “怎么回事?”
“永新娘子,是右相的車架, 在驅趕觀眾!睋艄牡臉啡颂嵝训馈
許賀子扭頭,便瞧見中書令李甫的車架正緩緩經過,而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歌迷遭受拳腳。
長街經過的權貴很多, 但像李甫這樣蠻橫的卻很少, 就連御史大夫王珙都是許賀子的歌迷, 而李甫是宗室子弟,出身高貴, 一向看不起風俗女子。
此舉引起了許賀子的不滿, 長安城上元節之夜擁堵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即便沒有許賀子, 這條長街也是如此, 而那些遭受拳腳的皆是無辜之人。
“這樣的人, 憑什么可以為相, 總領百官!痹S賀子不滿道,“他的行徑如此明顯,圣人卻仍舊放任,我看,是昏了頭!
“娘子!鄙韨葞讉樂人聽著驚恐萬分,“這種話可不興說。”
“不興說?”許賀子冷笑一聲,“等什么時候可以說了,恐怕這個國家,也快要亡了吧!
幾人又是一驚,許賀子自開元年間被召入教坊后,就與民間徹底脫離了,唯有每年上元節,能夠出現在長安城中演唱,因此才會遭到歌迷的熱情圍觀。
街中陷入一片混亂后,金吾衛才開始出來維持秩序,但維護的卻是李甫。
李忱掀開車簾,看著街道中場景,那些遭到毆打的百姓,只能拖著傷痛的身體自行去看診。
“這樣的人,也配做宰相嗎?”蘇荷看著李忱說道,“這些百姓不過是因為追捧許賀子,他明明可以繞道過去,為什么要動手打人,難道因為那些人是平民,就可以隨意欺壓嗎?”
蘇荷想要下車幫扶那些受傷的百姓,被李忱攔住,這樣的事,她見得太多了,并不能顧及所有,“夜宴快要開始了。”
李甫權傾朝野,李忱并不想過早就暴露自己,從而得罪他,于是吩咐車夫隨行在后面,度過這鬧市區。
蘇荷并沒有強橫下車,她知道李忱有所顧忌,心中的不滿,也只能通過說話來宣泄,“皇帝內用奸相,外用胡將,天下人都能看明白,這不是明智的做法,怎么皇帝自己就看不清楚呢?”
李忱靜坐在車內,“閉著眼睛,又怎能看清呢!
穿過嘈雜的人群后,馬車跟隨在李甫的車架后面,一路向東行駛。
長街上的馬車陸陸續續往興慶宮趕,今日的夜宴設在興慶宮的花萼相輝樓。
興慶宮內,金吾衛及北衙各軍士兵,身穿紅色繡袍,外披金甲,列明陣仗。
而興慶宮周圍,林列著數萬旗幟,花萼樓內,有數百宮女提燈靜候,太常陳樂于兩側石階底下。
其陣仗之大,如同大朝會,赴宴的官員進入興慶宮,皆需勘驗身份。
而皇帝則攜張貴妃與張氏姊妹走宮城夾道入內,花萼樓前還有一座巨大的燈山照明。
官員按照級別,紛紛尋到自己的座次,只待皇帝入宴。
蘇荷推著李忱出現在興慶宮內,引來了許多人的目光,有宗室,也有朝臣與外戚。
“原來這位就是九原太守之女!眳峭趵钽∠仁谴蛄苛颂K荷一番,隨后禮貌的拱手行禮。
“這位便是我與你提到過的兄長,吳王李恪。”李忱介紹道。
蘇荷抬頭,眼前這人就是被父親搶去結發妻子的皇子,今日見到真人她便明白了,張貴妃因何而憤怒,比起那年過甲子,老態龍鐘的皇帝,無論是雍王李忱,還是吳王李恪,都要勝出老皇帝太多。
不過,蘇荷對他的印象并沒有因為他的禮貌而改變,為了自保而拋出妻子,在蘇荷眼里,只是一個貪生怕死,怯懦之人而已。
“見過吳王!碧K荷福身道。
“蘇娘子不必多禮。”李恪道,“既然現在十三郎有蘇娘子相陪,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李忱點頭,隨后又湊攏蘇荷與她說道:“那位就是周王了!
蘇荷撇過頭,順著李忱說的方向望去,只見周王身側還有一個妙齡女子,二人相談甚歡。
“長得也還算一表人才…”就在蘇荷評價周王時。
身后響起了熟悉的呼喚,“十三郎!
“阿姊!崩畛缿。
今日的孝真公主,穿著釵冠禮服,身份一眼便能認出。
“呀,我們家十三郎,還帶著內人來了呢!毙⒄婀髯呓{侃道。
待人走近,蘇荷福身賠罪,“蘇荷見過公主,上次在酒樓前誤會沖撞了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孝真公主看著蘇荷,笑瞇瞇道:“拿得起放得下,是個好孩子。”隨后從發髻上拔出一支漂亮的金簪,走上前,簪在了蘇荷的頭上,“認真打扮一番,也是個美人胚子呢!
“三娘,十三,你們在這兒做什么呢?”從太極宮趕來的太子走上前說道。
李忱遂叉手行禮道:“殿下!
聽到李忱喊出的稱謂,以及來人腰間的玉帶,蘇荷知道,眼前這個近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就是當今的皇太子李怏,“蘇荷,見過太子殿下!
李怏帶著良娣王氏與長子李淑,王良娣遂與李淑同向李忱行禮,“見過王叔!
“姑母。”長平王又向蘇荷身側的孝真公主行禮。
孝真公主卻徑直走向了太子,“阿兄來得稍晚了一些,七郎都已經進去了。”
“七娘,這是太子的長子,長平王!崩畛琅c之介紹道。
蘇荷看著這個與自己以及李忱年歲相仿的少年郎,的確比起那周王,似乎要更加清秀與干凈。
她又側頭看了一眼李忱,似乎有同一種感覺,但是長平王李淑更加英氣,從他行叉手禮露出的手指上也能看到,那是因常年握劍而生的厚繭,李淑身上比李忱少了些讀書人的氣息,但有一股難以馴服的桀驁。
“王叔…”
“這是你日后的叔母!崩畛赖馈
“見過叔母!遍L平王行禮道,但他的心思似乎不在這邊。
“玉真長公主到!”宦官聲音傳入。
玉真長公主李元元,身著道服踏進花萼樓,體態輕盈,肌膚飽滿,絲毫看不出有六十歲的高齡。
“哎呀呀,你們這群小家伙怎么都在這兒不進去呢?”玉真長公主為人隨和,眉開眼笑的踏入庭院。
“見過姑母。”眾人一并行禮。
“姑祖母!
“是淑淑啊!庇裾骈L公主撇向眾人,“哎呀,小十三也在這兒呢!
玉真長公主似乎對李忱與李淑最要好,她先是捏了捏李淑的臉蛋,隨口又湊到李忱身側,“小十三最近可按時泡了藥。俊
李忱從玉真長公主的雙手中掙脫出來,那白皙的臉蛋都紅了兩片,連忙點頭回道:“姑母的叮囑,十三不敢忘。”
老太太的舉動將蘇荷都嚇了一番,孝真公主遂拍了拍她的手,小聲說道:“姑母就是這樣,對長得好看的兒孫極為疼愛!
“那就好那就好,”玉真長公主笑瞇瞇說道,“啟玄子那老頭若是敢騙我,看我不一把火燒了他的破觀!
“姑母,該進去了!崩畛捞嵝训。
“好好好。”撇頭間,玉真長公主終于發現了一個陌生的面孔,“這位小娘子,怎么以前沒見過!
李忱推著輪車,在眾人跟前握住了蘇荷的手,“姑母,她就是蘇荷!
玉真長公主走上前,仔細的打量著蘇荷,旋即轉頭看向太子,“老大!
太子一驚,面對突然逼近的老太太,心里緊張的,連說都說不順暢了,“姑…姑母。”
“眼光不錯嘛!”玉真長公主笑呵呵的拍著太子,“難得啊!
“謝姑母夸贊!碧犹擉@一場,抬手擦了擦冷汗道。
蘇荷從這群人中對玉真長公主的態度,大概猜到了老太太在宮中的地位,作為皇帝的同胞妹妹,玉真長公主行事極為不按常理與規矩,一直以來都隨心所欲的生活著。
“我聽說那賜婚的詔書都下了好幾個月了!庇裾骈L公主又問道,“怎么還沒有大婚的動靜?”
“姑母,十三郎的婚事,要在侄兒之后!敝芡鯉е揿`兒走入人群,“見過太子殿下,姑母!
“見過殿下,長公主,大王,公主!贝揿`兒福身道。
“呀,是乖郎小恬恬來了!庇裾婀骺粗芡跣Σ[瞇道。
姑母的話讓周王面紅耳赤,皇帝諸子中,就數周王最是乖巧,所以玉真長公主才給了他取了個乖郎的稱呼。
“國朝禮制,長幼有序,十三郎的大婚,會在恬與靈兒成婚之后!敝芡跽f道。
玉真長公主看了一眼崔靈兒,“嗯,不錯,是個好人家的娘子!彪S后她又與崔靈兒說道:“以后,他若是不開心又或是如何了,你便拿糖哄他,準管用!
崔靈兒點頭,“謝公主提點,周王喜歡美食,”她側頭看了一眼周王,這些天的年節,周王幾乎帶她逛遍了整個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去的,無外乎都是一些美食地帶,遂臉紅道:“妾已經見識過了。”
“走吧,一起進去,看看今年在花萼樓舉行的夜宴,有何不同!庇裾骈L公主道。
“喏。”
作者有話說:
老太太挺可愛
唐朝有些人家的女兒入道是為了借這個身份躲避婚配,不是真的想入道,像這些個公主,都借這個名義養了不少人。
第64章 長恨歌(十八)
按制, 朝會大典與祭祀,皆用最高規格的太常雅樂,而宮廷慶宴, 則用教坊俗樂。
花萼樓內, 有宮女數百,打扮得花枝招展, 每逢宮宴,最忙碌的機構, 莫過于殿中省的尚食局,此次宮宴設于興慶宮內,司膳司的人馬便移到了興慶宮的廚房中, 廚房外候著負責宴會上菜的宮人與宦官。
亮如白晝的夜晚, 熏煙從興慶坊飄出,宮宴所耗酒食巨大, 因此那滾滾濃煙極容易辨別。
上元之夜,宮中有宮中的盛宴,而民間也有自己的熱鬧。
許賀子的出現, 帶動了上元節的氣氛, 將熱鬧推向了高潮, 無數仕女聽到消息,皆從家中走出, 想要一睹芳華。
東市與西氏, 各樓之間綁著三彩系帶,系帶下掛滿了花燈, 燈籠上繪著闔家團圓的水墨丹青, 還有的燈籠上寫著燈謎, 設下獎賞, 是店家拿來招攬顧客之用。
除了東西兩市,坊內的熱鬧也并不遜色,最熱鬧的里坊莫過于崇仁與長樂二坊,其中,一些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墨客,皆聚集于長樂坊,吃酒賦詩。
大唐實行榷酤之政,官府把控著酒的銷售,而能取得榷酤與官府合作,對賬分成的大酒樓,整個長安城都屈指可數,這些酒樓大多都集中于長樂坊。
而一些小的酒樓則會向官府購買榷曲,自行釀酒售賣,每年上元節,長樂坊都會新出美酒,引得無數文人哄搶。
酒樓前,一戴假面之人從人群中擠出,手中還拿著一壺酒,“王兄!
便服裝扮的京兆尹王瑞看著邢載手中的酒,“你怎真去與他們搶酒了?”
“王兄好此酒,我為之爭一爭又有何妨。”邢載笑著說道,他聞著酒香,十分陶醉道:“醉仙樓的酒,果真不負醉仙二字,讓王兄稱病,也不去那宮宴!
“邢兄既擠進了人群,為何不多買兩盅。”王瑞說道。
邢載卻笑了笑,“王兄瞧這醉仙樓前,圍者數百,可這醉仙樓一夜間哪能釀出如此多酒,若我盡數買了去,今夜上元佳節,豈不是要多幾個愁苦之人了!
王瑞聽后,哈哈大笑,“邢兄,好雅量!彼鞂⑿陷d拉上馬車,二人一邊在車內飲酒,一邊暢談,最后攜手來到一座高樓上,臨樓俯視著上元之夜的長安城。
半壺酒下肚,二人已是面紅耳赤,王瑞走上前,雙手撐在欄桿之上,俯瞰著看似繁榮昌盛,風光無限的長安城,不禁捶手頓足,泣涕漣漣。
這讓邢載大為意外,他走上前安撫,“王兄這是怎么了?”
王瑞搖頭,心中苦澀不堪,“我雖向兄長求得京兆尹之職,然卻不得京兆府之實權,空有一身紫袍,無法作為!
邢載聽后,輕嘆了一口氣,“王兄莫惱。”
“如此輝煌,如此繁華的長安城!蓖跞饌阮^,用憤怒宣泄著自己的不滿,“可是,就因為皇帝寵信奸佞,任用奸相主政,處處打壓東宮,他不但不管,還放任手下,重用胡將,交去了大唐半壁江山,可惜了這座繁花似錦的長安城,天下可還有比它更宏偉的地方嗎,如今卻要毀在昏君與奸相手中!
王瑞死死拽著欄桿,“這座城,這個盛世,是無數名臣傾盡一生,乃至頭顱與熱血共鑄的,這不是皇帝一個人的功勞,可是,毀掉它的,卻是皇帝一人吶,這不公平!
邢載從王瑞的眼里看到了怒火與怨氣,“王公懷才不遇,這是天道的錯,然人定勝天,這個國家,不會由一人持續統治,你我勝在,比天子年輕!薄
——興慶宮·花萼相輝樓——
玉真長公主領著一眾皇子皇孫落座,宗室子弟的對座是外戚,而往下則是文武百官與諸國使者,文以宰相為首,武以北衙諸軍大將軍為領。
三鎮節度使陸善因是張貴妃養子,遂混在了張氏外戚的席列。
臨近陸善的大壽之日,次子陸慶緒千里迢迢趕到長安,此次夜宴,他將在京的兒女都帶入了宮中,這也是皇帝與張貴妃的意思。
張貴妃之意,乃因認陸善為養子,作為父母,便要替兒孫挑選合適的郎婿以及妻妾。
而皇帝也對陸善這個養子的寵愛以及信任程度,遠遠超過了自己所出的親子。
為彰顯氣度,皇帝特意命將作監替陸善在親仁坊建造了一座奢華的宅邸,奢華程度能比幾座親王宅邸,且許他自由出入宮闈的權力。
就連最疼愛的長孫,都沒有自由進出內廷這樣的特權,這些舉措,使得朝臣不惜自降身份,轉而巴結陸善,無論文臣武將。
諸王公主落座后,陸善看見了蘇荷,是與雍王一同來的,便小聲提醒著陸慶緒,“若不是貴妃的意思,老夫不會讓你到這宮宴上來,今夜可不是家宴,來的人也不止上次那些,莫要讓老夫在群臣跟前難堪!
陸慶緒忍著一口氣,“他二人還沒成婚,怎么就一起出席這樣的大的宴會了?”
“那是圣人的意思。”陸善說道,“老夫警告你,蘇荷是雍王妃這件事,宮中已經定死了,你趁早消下這心思,多多看看宴會上的其他仕女。”
“只是一張紙而已,阿爺怎么能夠說一定會成呢!标憫c蕓也開口道,“中原娶親講究三書六禮,可是他們什么禮也沒有成。”
“什么?”陸善回頭看了一眼女兒。
陸慶蕓連忙捂住嘴,旋即說道:“女兒是說,那雍王柔柔弱弱的,跟武將之女一點也不般配,蘇家娘子那般巾幗人物,就應該嫁給阿兄這樣的勇士!
陸慶緒對妹妹的話很是受用,忍不住豎起了拇指,“阿爺,您看四娘都…”
“瞎說!标懮茝年憫c蕓的話里聽出了不一樣的心思,連忙告誡道:“乖女兒,你可不能學你阿兄,蘇家從前是名門不假,可如今蘇氏門庭還有幾人知,又焉能配咱家!
“可雍王還是皇子呢,”陸慶蕓的聲音越來越小,“圣人聽見了是要砍頭的吧…”
不過此時,陸家周圍無人落座,張氏一族還在陪同皇帝在前往興慶宮的夾道里行走。
皇帝與張貴妃乘坐步攆,張氏姊妹與兄弟則乘車隨于御駕之后。
而皇帝身側的近侍與親衛,皆在左右不行護衛,大明宮至興慶宮,隔著好幾座坊的距離。
皇帝身側這些侍衛官,皆是宗室或名門子弟,以門萌入仕成為了皇帝的近侍。
“這還要走多久啊!背鯙槭绦l官的衛應物,舉起紅色公服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義博兄是第一次走這夾道吧!蓖乓贿呞s路一邊小聲回應。
“義博是關中世家大族京兆衛氏出身,宰相后人,哪兒吃過這種苦啊!庇钟腥藦呐孕÷曊f道。
然不止衛應物一人對這路途感到吃力,還有許多世家子弟以及宗室子弟,在這寒氣未消的初春時節,個個都累得汗流滿面。
“侍衛官身為圣人的近侍,這的確是一份可以平步青云的好差事,可是讓我們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世家兒郎來做侍衛官,這未免也…”
“噓。”衛應物小聲提醒,“別被圣人聽見了!
他們離步輦尚有些距離,況且此時皇帝正摟著張貴妃有說有笑,全然不顧左右。
“快看那座燈山,咱們到了。”
隨著皇帝抵達興慶宮,花萼內的歌舞盡散,教坊的燕樂也停了下來。
“圣人至!”
自花萼樓由內向外,宗室外戚與文武百官紛紛起身離席走至中央,低頭躬立。
皇帝領張貴妃至御座上,張氏姊妹則回到席間與眾臣站在一起。
“跪!
百官屈膝而跪。
“拜。”
百官跪伏叩首。
“賀!
以中書令右相李甫帶頭,跪賀道:“賀圣人,上元佳節盛宴,天官賜福,佑我大唐榮昌,千秋萬載,佑我圣躬萬福,千秋萬歲。”
萬人賀歲同聲,從金碧輝煌,燈火闌珊的花萼相輝樓內傳出,聲音響徹云霄。
“開宴!”
司醞司開始上酒,一杯酒下肚之后,司膳司才開始按照官員品級依次傳菜,上元之夜共有三十道菜,每傳兩道菜,便要飲一杯酒。
蘇荷扶著李忱回到席座上,而這一幕都被御座上的皇帝以及左手座次上的張貴妃看在了眼里。
皇帝摸著胡須,十分滿意,而張貴妃則是撇頭,眼不見心不煩的舉起一杯酒下肚。
“哦,陸卿的次子,這次也趕回來了?”皇帝看著陸善身后的席座。
陸善起身叉手回道:“圣人有命,犬子不敢怠慢!
“圣人,妾聽說慶緒天生神力,乃草原第一勇士,不知真假!睆堎F妃從旁說道。
“陸卿,可聽見你阿母說什么了?”皇帝問道。
陸善點頭,“圣人,娘子,犬子力能舉鼎,今夜上元宴,諸公齊聚,若不嫌棄,可讓犬子為之表演一番。”
為討好張貴妃與皇帝歡心,陸善不惜讓次子在文武百官跟前舉鼎。
皇帝見過陸慶緒舞劍,但對舉鼎卻感到頗為驚訝,“力能舉鼎嗎?我大唐神將無數,然有此神力的,卻寥寥無幾!
“大家!瘪T力彎腰提醒道,“興慶宮中沒有大鼎可供力士!
“花萼樓前不是有一口銅做的蓄水缸嗎,搬過來就是。”皇帝說道。
“可是…那口缸重達千斤!瘪T力又道。
皇帝摩挲著胡須,問道陸慶緒,“朕有一口蓄水的青銅缸,重達千斤,卿能舉否?”
陸善扭過頭提醒,“圣人此舉,是想讓你在百官前表現,好日后為你挑選良人,能則能,不能便退。”
陸慶緒點頭,很是自信,陸善便又教了他一套說辭。
只見陸慶緒邁著大步走到中央,叉手道:“回圣人,臣單臂可舉五百斤,為圣人賀,千斤重物,未嘗不可以一試。”
“好,好,好,好孩子,孺子可教!被实勖殬返馈
作者有話說:
第65章 長恨歌(十九)
皇帝聽后很是開心, 而文武百官卻為之震驚,議論也隨之而來。
“鼎祚乃國家也,天子器物, 由胡將問之, 此乃…”老臣們看著花萼樓內的歡聲笑語,許多糊涂之人還不清楚這其中蘊含著什么, “亡國之兆!
“天爺啊,能舉千斤重物, 這還是人嗎?”大臣們只是驚嘆陸慶緒的神力。
“不然怎么叫天生神力呢,你瞧瞧陸慶緒那塊頭,可比常人壯實太多, 恐怕已不止九尺身長了。”
“史書上記載, 能舉鼎的虎將,唯西楚霸王項羽一人而已!
“三國時, 陳留典韋,也曾單手舉起牙門旗!
“可這些人,都是幾千年來萬里挑一的人物, 若大唐也有如此力士, 在諸多使者前, 必能揚我國威!
“可如此一來…”有大臣憂慮道,“圣人就會更加倚仗陸氏, 這可并非是大喜!
“對, 陸氏乃胡人,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
蘇荷陪同李忱坐在一旁觀看, “這怎么看, 都像是張貴妃與陸善串通, 好讓陸慶緒在這上元燈會一鳴驚人,這樣一來,陸家…”
“陸慶緒的神力,是在一次射柳之上,一箭射穿了圍場周圍防護的鐵板!崩畛勒f道,“但真正見識過他完全展現力量的,卻不曾。”
“圣人這般寵信胡人,就不怕他們擁兵自重,謀反么?”蘇荷挑眉道。
李忱握著一只酒杯,“你看圣人那個樣子,像是會怕的么?天子九鼎,于天子之前舉鼎,這絕非好的征兆!
蘇荷往御座看去,皇帝正與張貴妃交談甚歡,并且對陸慶緒舉鼎似乎十分期待。
“父親說過,封禪興師動眾,勞民傷財,而舉行封禪的帝王,皆為好大喜功者,帝王的功績,不需要通過祭天來宣告,就像太宗皇帝一樣,臣民的歸屬,與民心,才是一個帝王,最有力的功績。”蘇荷說道。
李忱嘆了一口氣,“若有先輩積累,創造盛世,并不難,難的是,如何守住!
幾個金瓜武士將金錘別進蹀躞帶,用木棍繩索扛著那口大銅缸進入了花萼樓。
本是花萼樓儲水滅火的大缸,其高度差不多有人一般高了,缸內的水被倒出后,雖沒有一千斤之重,但也逼近一千斤,需幾個金瓜武士同時搬運。
“這口缸…”蘇荷看著銅缸,“竟拿純銅鑄造水缸,這花萼樓內,真是奢靡!
砰!——
千斤重物砸向地面,只見樓中地板開裂,金瓜武士擦了擦汗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護衛。
“圣人,銅缸已經送到!
“慶緒,試試吧!被实鄣馈
“喏!标憫c緒拱手。
隨后他便將自己的公服解開,將上袍倒掛在蹀躞帶上,露出了結實粗壯的臂膀。
“我天吶,”連閱人無數的玉真長公主見了,都大為震撼,看著那結實的身體,“這娃兒是吃什么長的,竟有些讓人感到恐怖?”
眾人對陸慶緒有多驚訝,對蘇荷便就有多質疑,今日蘇荷以準雍王妃的名義陪同雍王入席,眾人看著她的身形,實在難以置信,“這蘇娘子,究竟是如何贏得陸小將軍的?”
“以陸小將軍這架勢,比力氣,怕是連北衙六軍中的大將軍都比不過他吧!
陸慶緒并沒有著急舉起銅缸,而是環顧了一下周身,尋找合適的支撐點。
銅缸身圓,猶如人的大肚,且缸壁濕滑,但銅缸是盛水之用,中間為空。
“還知道觀察,看來也不算太蠢!碧K荷說道。
“畢竟,這次機會將決定了,圣人對他的看法!崩畛勒f道,“他如此表現,應該不單單是為了家族吧!
舉起之前,陸慶緒特意將視線挪到了雍王身上,眼里充滿了挑釁。
“煩人!碧K荷撇頭道,“陰魂不散。”
李忱伸出手,輕輕搭在蘇荷的手背上,“你我的婚事,是經過了圣人與三省的同意,沒有人可以強行更改,就算是圣人,想要收回這道制命,也沒那么容易。”
陸慶緒一手搭在缸沿上,一手撐住缸底,隨后慢慢傾斜銅缸。
最后缸底只剩一個點支撐著,但陸慶緒已是漲紅了臉,面目也開始變得猙獰了起來。
“哇呀~”隨著一聲嘶吼,陸慶緒手臂上與額頭上的青筋全部暴起。
“天爺啊,這真的是凡人嗎?”
“陸小將軍神勇啊。”
陸慶將銅缸舉過頭頂,扎穩的腳下絲毫不敢有所動,千斤重物,就舉在手中,稍有不慎,就會同那武王一樣,被壓死在大鼎下。
“好好好。”皇帝龍顏大悅,摸著白須,連連稱贊,“陸卿,你養了一個好兒子。”
陸善害怕兒子力竭,遂連忙請道:“圣人,犬子已舉起銅缸,若再舉下去…”
“快,快,放下來!被实蹓褐郑玛憫c緒被砸著,自己會損失一員猛將,“我大唐從今往后便又多了一位神勇將軍,卿有如此神力,又何懼北方突厥與西邊吐蕃呢。”
陸慶緒將銅缸緩緩放下,但就在即將落地時力竭,使那銅缸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底部的四個小矮腳砸穿了石板,在巨大的撞擊下,碎石板向四周飛出。
其中一塊便朝雍王飛去,蘇荷眉頭一皺,將雍王一把拉了過來,隨后將手中的一只筷子當做暗器丟出。
筷子與即將飛來的石片撞在了一起,二者相碰,改變了原有的軌跡,石塊落下,而那跟筷子卻插進了花萼樓的紅漆木柱上。
“陸慶緒,你想謀害親王嗎?”氣不過的蘇荷指著陸慶緒說道。
陸慶緒連忙舉起雙手,“圣人明鑒,這銅缸過重,一時失手,況且這撞擊的碎石軌跡,臣并不能控制。”
飛出的碎石不止一片,因此也有官員被刺傷,但大多都被躲掉了。
“哎呀,上元佳節,陸小將軍為圣人賀,不惜冒險舉鼎,這重達千斤的大家伙,需好幾個人合力才能抬起,而陸小將軍僅憑一人用雙手便將其舉起,就算是失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樣的舉世之才,明明是一片好心,怎就變成了謀殺呢?”張貴妃替陸慶緒說話道,“再說了,雍王身側不是坐著蘇娘子么,蘇娘子可是連陸小將都打不過的人。”
蘇荷側頭瞪著張貴妃,攥緊拳頭說道:“適才那飛石只差…”
“七娘!崩畛牢兆∷氖,輕輕搖頭示意。
“哼!碧K荷撇頭不再多言。
見雍王無礙,皇帝便將此事壓了下去,“慶緒是無心之失,況且今日他也是為了上元慶賀,朝廷得此良將,諸卿都應該感到高興才是,莫要為了一點小事爭吵!
蘇荷那一番舉動,讓對坐的官員無比驚訝,“看那根筷子!
眾人都將目光看向木柱,只見那跟筷子向上斜插一寸,肉眼可見紅漆木已經開裂。
“怪不得她能打過陸慶緒!
“早聽聞太原的蘇家,乃不世出的將門之家,連一個女流之輩都能有此身手,更何況其父兄呢。”
周王見之,也不由的一驚,他側頭看向自己身側的李忱,眼睛盯著蘇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弟妹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李忱從蘇荷懷中爬起,她扶著額頭,挑眉說道:“七娘,下次拽我之前,能不能…給個提醒?”
“雍王這般聰明,反應怎如此之慢?”蘇荷扭頭說道,“若我給你提醒,那飛石就已取你性命了!
李忱遂看著那口缸底,石板已經完全碎裂,還有那根插在柱子上紋絲不動的筷子,甚為驚訝,“這…”
宗室諸王公主,也都紛紛驚嘆,尤其是太子李怏,瞪著一雙難以置信的眼珠。
玉真長公主便朝李怏笑瞇瞇的說道:“三郎,你挑的這個雍王妃人選,姑母看著,可不得了,若要是個男子,日后必定前途無量!
“姑母,雍王妃雖不是男子,可她卻不比男子差!崩钼蠡氐馈
“是了是了!庇裾骈L公主笑道,“小十三那孩子,可有福氣。”
位置稍靠后一些的長平郡王,眼神都變得有些呆滯了,他看著不遠處的蘇荷,如夢初醒。
“淑兒,你這個叔母,可比現在的你要強!庇裾婀饕贿吅炔枰贿吿嵝训馈
“父親的用意,應該是這個吧。”李淑說道,“太原蘇氏!
“少年神勇,前途無量,來人,賞!庇系幕实蹞]手道。
“謝圣人。”陸慶緒將袍服穿好,叉手道。
“把缸抬下去!
“喏!
陸慶緒回到座上,這一次,一向冷漠的陸善也投來了贊賞,他拍著兒子的肩膀,“如今圣人與貴妃娘子同時看好你,你要好好把握機會,多多孝順貴妃娘子!
陸慶緒并非陸善,對父親討好與獻媚張貴妃的做法很是不屑,他先是往御座瞧了一眼,“我的祖母只有一個,母親也是,讓我孝敬其他女人,不可能。”
“你…”本想夸贊兒子的陸善,在被一番譏諷后,頓時變得惱羞成怒,原因只是陸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與朝中官員的許多女眷都有染,因而父子一直不和。
“一個女人而已。”陸慶緒緊緊握著杯子,那白瓷杯內壁很快就產生了裂紋,他瞪著坐在眼前的雍王,“我遲早…”
“蠢貨!”陸善恨鐵不成鋼,對于這個次子,他逐漸失去了培養的耐心,眼眸變得越發狠厲,似乎只剩下了利用。
沒過多久,銅缸便被抬走了,地板也被清理干凈,留下了幾個大坑。
夜宴繼續,教坊的舞女相繼踏入花萼樓內,上演著各種樂曲。
花萼相輝外的庭院里,還有表演的訓象,以及其他供展示的珍獸。
忽然,花萼相輝樓的正門大開,一陣春風拂來,風中飄著許多梅花花瓣。
“看,是許賀子!
作者有話說:
玉真公主六十歲了,老可愛~
第66章 長恨歌(二十)
寒風卷入的梅花瓣在花萼相輝樓內翩翩起舞, 待風消散,便落至席間,那鎮殿將軍與金瓜武士因佇立不動, 金色盔甲上也沾著一兩片。
衛應物作為侍衛官, 與其他十幾名侍衛官,身著紅袍腰系蹀躞金帶, 護衛在御座之下。
樓前場景,與那一同出現的許賀子美得不可方物, 他睜著雙眼,伸出了右手,一片花瓣落至他的掌心, 忍不住輕吟道:“裴回輕雪意, 似惜艷陽時,不悟風花冷, 翻令梅柳遲!彪S后輕輕一吹,那瓣梅花便從他的手中飄走。
“衛兄好文采啊。”同僚夸贊道,“如此情景, 別人都在看許賀子, 衛兄卻獨自賞起了梅花!
“花萼樓前的雪梅, 開得有些遲了!毙l應物搖頭,喃喃自語說著, 似在惋惜什么, “才剛開始綻放,就已呈衰敗之像, 實在是可惜!
許賀子一登場, 便成為了花萼相輝樓中最矚目的存在, 第一次入朝的諸國使者, 也被她吸引了去,等許賀子開口歌唱時,一眾人無不為之驚艷,“這位娘子的歌喉,才是真正能夠令天地失色的存在!
許賀子歌起時,整座嘈雜的花萼相輝樓都變得異常安靜,她的歌聲,感染之力極強,使眾人都沉浸其中,為之贊美不絕,“此女喉音妙絕,當為天下第一!
連對歌舞感不感興趣的蘇荷聽了,也為之震撼,她呆呆的看著花車上的許賀子,面對著上元夜宴近萬人的場面,依舊從容自得,絲毫不怯的沉醉其中,這是出自對歌唱的真正熱愛。
漸漸的,蘇荷的眼里充滿了光亮,許賀子的歌聲變化無窮,破陣曲有殺伐之果斷,涼州詞有愁苦之悲涼,絲竹管弦此等凡樂,全然跟不上許賀子的天籟之音。
“這就是與韓娥、李延年齊名,稱為大唐第一人的許賀子么?”蘇荷看著許賀子,眼里透著仰慕,“好像,這才是真正被光芒籠罩著的天才。”
“許賀子的確光彩照人,她受到整個長安,乃至整個大唐,無數文人墨客與權貴的追捧與青睞,但她卻連普通人的自由都得不到!崩畛谰従徴f道,“像許賀子這樣的人,天下還有很多。”
“可像許賀子這樣的,不應該被困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宮城之中。”蘇荷又道,“她如今被光芒籠罩著,但眼里,卻無光!
“作為大唐的驕傲,她不應該成為皇室與天子的專屬。”蘇荷挑眉。
李忱沒有說話,許賀子被困于宮中,皆是皇帝的旨意,她嘆了一口氣,“天子,可是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除了有第一人音喉的許賀子受召入宮,連有當世神佛畫作第一的吳道宣,皇帝也曾下令,非有詔不得畫。
這一道指令,為帝王對畫師的認可,乃象征畫師的榮耀,為無數畫師畢生追求。
但這對得此殊榮的畫師而言,是一種禁錮,也是一種折磨——
深夜
——長安縣·西市——
上元節前夕的西市,人潮擁擠,跟蹤監視極易在此被沖散,一家酒肆的地窖內,陰暗無光,卻有人聲傳出。
男人披頭散發,帶著斗笠,他坐在桌子上,用著沙啞的聲音說道:“朝廷那邊,已經有人答應入伙,他的家族有著不小的影響力,且是狗皇帝的親信,這樣一來,我們所做的事情,將事倍功半!
“可信嗎?”回話的是個女子,身姿在黑暗之下,只有一個曼妙的輪廓。
“可信!蹦腥嘶氐,“皇帝昏庸無道,朝中早已失盡民心,這也讓我們有機可乘!
“可若按照計劃,長安該死多少人?”女子挑眉,緊攥著自己的雙手。
“這個天下遲早要亂,他們早死和晚死有何區別,待事情結束后,大唐會有新的天子,那位天子,將重新創造一個真正的盛世!蹦腥说。
“那個人…”女子有些猶豫,“他一直在引導你,替你尋到了仇家,事成之后,他真的能夠挽救大唐嗎?”
“如果他不能,還有誰能被指望呢?”男人說道,隨后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并不在意大唐日后會怎么樣,但是這個仇,我一定要報,我想,你應該與我一樣痛恨!
女子低下頭,再次攥緊拳頭,“他奪走了我的光,那么,我便要將他頭頂這片渾濁的天,全部掃除。”
“那么,那邊就交給你了。”男人又道,他從陰暗的地窖里走出,看著燈火闌珊的長安城,“盡情享受吧,最后一個上元節。”——
——興慶宮·花萼相輝樓——
“陛下!蓖回适拐咂鹕,“許賀子的歌聲實在令人陶醉,奈何中原教坊中,竟沒有能夠與她匹配的樂師,對此,我們深感惋惜!
翻譯官將突厥使者的話譯出,很快就引起了百官的議論。
“突厥使臣這是意思,是在說我們中原沒有好的樂工嗎!
“他這是在嘲諷我們呢!
“的確,這許賀子的音喉,乃絲竹之聲莫能遏!睆埵湘⒚靡沧h論道。“當初圣人命她與梨園曲部的神笛手李莫比試,一連唱了十余曲,直到笛管吹裂,李莫也沒能勝過許賀子!
秦國夫人的話,為陸慶緒所聽,他便多嘴一問,“姨祖母,那李莫是什么人啊,圣人竟叫他與許賀子比試!
張氏姊妹回頭看著陸慶緒,因剛剛陸慶緒的神勇,張氏姊妹對他十分有好感,耐心的解釋道:“那可是梨園里最厲害的笛師,論法曲的吹笛技藝,李莫稱得上是大唐第一人!
“這么厲害嗎?”陸慶緒摩挲著下顎,似在思考什么。
“可惜今日李莫沒能來花萼樓,聽聞是身體不適,無法吹奏!
“既然李莫不能來,”陸慶緒將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向了雍王李忱,于是站起來解圍道:“稟圣人!
“教坊這些庸才,連樂器都使不好!闭蠲寄沟幕实,都打算親自吹奏來挽回顏面了,“慶緒有何話要說?”
“回圣人,臣聽聞雍王善樂,其中以笛最為精妙,若由雍王與許賀子合奏,定驚世絕倫,那突厥諸人,又豈敢再笑話!标憫c緒道,“上次臣為陛下獻舞,雍王為之伴奏,其琴音之絕,乃令臣之劍舞失色,想來,雍王的笛聲,定然更加驚艷。”
連神笛手李莫未能及許賀子,陸慶緒此言,明顯是故意想讓雍王在這上萬人的盛宴中出丑。
“雍王竟為陸節度使之子伴奏過!币灿胁簧俪几械襟@訝。
“皇子為寵臣之子伴奏,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這有什么,誰不知道圣人好樂,專設教坊與梨園掌管燕樂,莫說皇子伴奏,就是圣人自己,也曾躬親!
“阿兄。”陸慶蕓扯著兄長的衣袖,“你這就不厚道了,你這不是讓雍王當眾出丑嗎!
陸慶緒遂小聲道:“這樣才好,到時候沒人跟你搶他。”
“好像也對哦!标憫c蕓摸著下顎說道。
只不過陸慶緒的提議讓皇帝很不解,“朕如果記得沒錯,慶緒一直在邊鎮,回長安的時日并不多吧,怎會知道雍王善笛?”
“三郎忘了長樂坊的事嗎?”張貴妃提醒道。
皇帝摸著胡須,“朕想起來了,慶緒與雍王妃是舊相識,怪不得他要推薦雍王!
“那許賀子的音喉,可是神笛手都無法追平的,三郎…”張貴妃提醒道。
皇帝卻輕松的搖了搖頭,隨后面露憂傷,“大唐真正的神笛手,已經不在了!
“真正的…”張貴妃已猜出了一二,對于皇帝的念念不忘,她的心中并無波瀾。
“雍王!被实蹅阮^喚道,“今日諸國使者齊聚,你可與許賀子一試?”
李忱無法起身,遂跪直叉手,“臣可一試。”隨后看向陸慶緒,“定不讓圣人與鴻臚卿失望!
“這個朝堂倒是有趣的很吶,寵臣之子與皇子相爭,竟不是為了權與利,而是為了女人!
蘇荷抬頭看著李忱,眼里滿是擔憂,“你不是說,許賀子的歌,連笛技大師李莫都跟不上嗎,陸慶緒明顯是故意的,你…”
李忱卻瞇著眼睛笑了笑,他摸了摸蘇荷的頭,笑得十分寵溺,“七娘不是聽過我的笛聲嗎!
然這摸頭的一幕被陸慶緒看到,他怒拍桌案,“豈有此理!”
“可是這許賀子的歌,確實是音高,連以笛為生的李莫都不能敵…”蘇荷又道。
“李莫之所以不能敵,不是因為笛技之弱,而是他年事已高,連續吹奏,無法接續氣力!崩畛阑氐溃S后她湊到蘇荷耳側小聲說了幾句話,蘇荷眸色瞬變,扭頭看向了御座。
皇帝揮了揮手,侍衛官們便推了一把新人,“圣人下令了!
衛應物只好上前,蘇荷已將李忱扶至輪車之上,這也讓所有的人看到了雍王的殘廢之軀,也意味著沒有登位的希望。
衛應物走上前,叉手道:“下官見過雍王!
李忱回禮,“有勞了!
衛應物將雍王從席間推至花車前,李忱調整了一下位置,教坊官員送來管笛,為李忱拒絕。
她從腰間摸出一支玉笛,“我用這個就好!
玉笛通體碧綠,比一般竹笛稍小,乃是由一整塊玉石打造,當李忱拿出來時,御座上的皇帝,已然濕紅了老眼。
作者有話說:
韋應物應該不陌生吧,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第67章 長恨歌(二十一)
許賀子從花車上走下, 來到李忱身側,叉手道:“許賀子,見過雍王!
雍王回禮, 舉止文雅, “永新娘子!
許賀子抬頭一怔,她看著雍王的儀容, 腦海之中浮現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緊接著, 很快就被她否定了,閉眼喃喃自語道:“斯人已逝,怎么可能呢!
“不知娘子, 想要唱什么曲子。”雍王握著笛子, 輕聲問道。
“但憑雍王。”許賀子福身回道。
“清樂大曲《玉樹后.庭花》”李忱不假思索道。
許賀子聽后,輕輕攥著小手, 神態略顯緊張,勸道:“上元夜宴,百官齊聚, 既想演奏樂府詩, 大王何不改用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呢!
李忱自然明白許賀子的意思, 玉樹后.庭花乃陳后主所作,有亡國之意, 不宜于此時出現。
李忱搖頭, 開口說道:“明者見危于無形,智者見禍于未萌, 娘子以為, 這花萼相輝樓中, 有多少明者與智者呢?”
許賀子一愣, 然這次她卻笑了,弓腰叉手道:“奴家明白了。”
李忱輕輕擦拭著手中的玉笛,向皇帝請示過后,二人在花萼樓數千目光中開始了演奏。
原本揪心的蘇荷,看著李忱那樣淡定的神色后,也漸漸放下了顧慮。
李忱雖為皇子,但是極少出現在朝野,熟知李忱的,除了她的老師,便沒有幾個人,皇帝有數十子,朝中也沒有人會過問一個失去繼承資格的殘廢皇子。
李忱舉起玉笛,閉上雙眼,原本嘈雜的花萼相輝樓,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忱身上,屏氣凝神。
悅耳的笛聲緩緩響起,花瓣隨風飄入樓內,使得場上繪卷成了一幅絕美的畫作。
今夜的夜宴中,有許多老臣,當一向嚴肅的崔裕聽到笛聲時,竟也濕紅了眼眶。
右相李甫看著李忱,若非李忱如今是殘廢之軀,或許今夜過后,他也會重新審視這個幾乎被人遺忘的皇十三子。
“這樣的笛聲,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了吧。”老臣們捋著已經花白的胡須,“要是崔貴妃還在,又豈會出現今日之局面!
“麗宇芳林對高閣。”當許賀子的歌聲響起時,眾人又將目光挪到了許賀子身上。
“是《玉樹后.庭花》。”朝中大臣,聽到此曲后,頗為震驚。
“新裝艷質本傾城。”
許賀子歌,隨笛聲循序漸進,笛聲逐漸成為主導,引歌聲入境,而不再是先前以許賀子的歌聲為主,教坊的樂工們跟隨著許賀子的歌聲進行奏樂。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一些不依附任何勢力的朝中元老以及李唐宗室,各自聽出了今夜唱此曲的目的。
而一些被張國忠與李甫推薦與提拔的官員,并無真才實學,卻能身居高位,他們只顧著聽曲與飲酒作樂。
就連御座上的皇帝,也只聽出了曲樂的傷感,開始懷舊過往。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
若不是陸慶緒的推薦,李忱恐怕會繼續埋沒于朝野,大臣們今夜才想起多年前,皇帝曾力排眾議,想要立為儲君,最為滿意的繼承人皇十三子,并沒有葬身在那次落水事件中。
“若無當年之事,何來今日局面!北姵伎粗和,東宮無能,群臣無望,即便知道奸相作為,卻沒有人敢出頭與阻止,“如此聰慧的皇子,上天怎就如此不公呢!
“天不佑我大唐,天不佑我大唐。”
這一曲亡國之君所作的清樂,讓一些有識之士紛紛警醒,皇帝性情極為不穩,稍有不慎便動殺心,因此朝中文武,有不少是曾受過崔貴妃之恩的。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許賀子伴著笛聲唱完了整曲,花萼樓內響起陣陣喝彩,“此乃,珠聯璧合,天衣無縫啊。”
“這清樂大曲,僅憑一支管笛便能完成伴奏,可謂之絕。”
陸慶緒看著這一幕,咬牙切齒道:“沒有想到這個李忱…”
并不懂樂理但覺得此曲好聽的陸善,撇了一眼了兒子,冷冷說道:“雍王可是崔貴妃之子,當年的李莫,是曾受貴妃指點才成為大師的!
蘇荷看著心無旁騖的李忱,心情變得有些復雜,那分與生俱來的從容與氣質,似乎形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將人隔絕開來。
陣陣寒風吹入,卷起李忱幞頭后的系帶,許賀子端奉著雙手,看著李忱的一舉一動,不知是否是皇帝善樂的緣故,所生諸皇子,大多都精通樂理,所以不止李忱有此造詣。
待笛聲徹底消散,許賀子朝李忱福身,閉眼說道:“今日奴家總算看明白了,什么是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李忱作揖回禮,“娘子之音,宛如天人!
“大王讓奴家想起了一個人。”許賀子走到李忱身側,面朝皇帝,“一個已經被世人遺忘了的人。”當許賀子提起時,眼里充滿了無盡的憂傷,以及怨恨。
花萼樓內有不少高官女眷以及宗室外命婦,李忱便成為了她們口中熱議之人,受到不少女眷的青睞。
整首曲子,張貴妃的視線都不曾離開,或許,她也很吃驚,從不在人前顯露,這才是真正的李忱。
“使者覺得如何?”皇帝開口問道。
突厥使者無話可說,只得連連稱贊,皇帝大喜,揮手道:“賞。”
許賀子跪伏謝恩,李忱便也要撐著身體從輪車上起來跪謝。
花萼樓內數千人之眾,皇帝本欲揮手制止,可轉念一想,便又收回了手。
不出意外,李忱從輪車上跌落,眾人都為之捏了一把汗,蘇荷從席座上緊張的走出,扶著李忱謝恩,她很是不解,“你何必勉強自己呢?”
蘇荷的出現,讓花萼樓內所有高官與宗室都看清了她的樣貌,蘇荷的突然離席,沒有人出言阻止,皇帝也沒有表態。
許賀子本想攙扶的,但看見蘇荷之后,便打消了念頭。
“謝圣人!
蘇荷將李忱帶回了坐上,并詢問道:“有沒有怎么樣?”
李忱搖頭,覆她耳畔小聲道:“我是故意的!
“嗯?”蘇荷掃視了樓內一眼,發現原本聽到笛聲,對李忱抱有期望的大臣們,在看到李忱連站立都無法的時候,全都變了失落與無望。
許賀子的演唱結束后,已經是臨近子時的深夜,衛應物見雍王安然落座,遂叉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李忱回頭,“衛侍衛!
“大王?”衛應物不解。
……
片刻后,衛應物回到御座下,朝立候的宦官嘀咕了幾句。
只見宦官走到皇帝跟前,彎腰小聲奏道:“啟稟圣人,雍王說身體不適,想要先行請離!
皇帝看了一眼雍王,揮了揮手,得到皇帝允許后,李忱與幾位兄長以及姑母打過招呼,便與蘇荷提前離開了花萼相輝樓。
陸慶緒見二人離開,便也想離席,但被陸善阻止。
花萼樓內的歌舞聲極大,即便在興慶宮外也能聽到。
出了興慶宮,蘇荷扶著李忱登上馬車,“駕!
橫街太過擁擠,馬車便向南邊的十字街駛去,萬年縣靠南邊的幾座里坊,人煙稀少,因而成為了種植的菜園或園林。
路過一片梅林之時,李忱命車夫停下,蘇荷將其扶下車,推著她來到梅樹下,李忱抬手折下一支紅梅,聞著花香,心情十分愉悅,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砰!——直入云霄的焰火,重疊于圓月之上爆炸開來,萬丈流光滑落。
這是宮中為迎接上元而放的焰火,此刻,花萼相輝樓內空無一人,皇帝帶著滿朝文武移駕至庭院觀賞焰火。
蘇荷被這長安的焰火吸引,她抬頭看著天空,連心情也變好了,她轉過身想要與李忱說些什么,卻因高興而忘了腳下。
“小心!崩畛捞值。
蘇荷被梅樹下一塊石頭拌倒,因離李忱很近,下意識便撲向了李忱。
她倒在李忱懷中,拽著她的臂膀緩緩抬起腦袋,這一刻,周圍的氣氛似乎凝固。
春風拂過梅林,卷起片片花瓣,她們靠得很近,蘇荷飄拂起的披帛從李忱的手背上劃過。
花香與人身上的味道參雜在一起,每逢靠近之時,她都能聞到。
李忱將手中已經削去樹皮的花枝簪到蘇荷的發髻上,柔聲說道:“朱顏長似,頭上花枝,歲歲年年!
蘇荷楞了,李忱卻半瞇著雙眼微笑,“上元安康!
在焰火的照耀下,李忱的五官逐漸清晰,那雙透徹的眼睛,也無比柔和,蘇荷看得入神,連目光也漸漸變得呆滯,溫柔而撩人心弦的話就在耳畔,聲聲入耳,蘇荷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暖。
“上元安康!彼]上眼睛,勾起嘴角笑著回道——
上元節的長安城,通宵達旦,直至深夜,這熱鬧也不曾退去半分。
母親懷里的幼童早已趴在肩膀上入睡,游人不減,而販賣應節之物的行商早已賺得盆滿缽滿。
已至深夜,花萼相輝樓的夜宴終于散去,宗室外戚與文武百官各自出宮回家,諸國使者有的回到使館,有的則繼續參觀著長安城的夜市。
皇帝與張貴妃并沒有留在興慶宮內,而是走夾道返回大明宮,上元佳節,皇帝也沒有陪同張氏留宿承歡殿,而是獨自回到了自己的寢宮。
今夜,或許是張貴妃知道了皇帝的心思,又或許是自己的心情也變得越發復雜,乃至久久不能平靜,她并沒有再胡鬧,而是任由皇帝離開。
寢殿內,皇帝屏退了所有宮女太監,陪伴他的,只有銅爐里滋滋作響的炭火,以及案上的燭燈。
燭光閃爍,宴后回來,皇帝便換了一身杏色袍服呆坐在御椅上,濕紅的雙眸里,映著畫卷上的年輕仕女。
皇帝伸出顫抖的手輕撫,“蓁蓁,我們的孩子已經長大了,她越來越像你,可我,也變得越來越害怕,我與她之間,越來越疏遠,我不知道當年的決定是不是對的,如果我做錯了,就請你…請你托夢告訴我!
作者有話說:
清樂大曲名詞解釋:古代樂教內容之一。藝術性為唐代大曲之最。
大曲:大型歌舞曲
《舊唐書·音樂志二》:“《清樂》者,南朝舊樂也…… 后魏孝文、宣武用師淮漢 ,收其所獲南音,謂之《清商樂》。隋平陳,因置清商署,總謂之《清樂》!
簡單一點來說,大概就是收錄了唐以前的樂府詩,稱為清商樂,簡稱清樂。
李忱的那個祝福詞是宋詞哈,注釋一下。
第68章 長恨歌(二十二)
——長安城·南衙——
上元之夜, 諸軍將士為護京城安寧與圣駕安危,在節慶之時仍留守軍營,每隔兩個時辰一換崗, 連續三日, 無法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
將士們圍著篝火席地而坐,訓練的校場成了一個小小的舞臺, 休息的士卒在上面進行角力,爭相斗勇。
深夜時, 軍中迎來了一個十分受歡迎的舞女,舞臺便被空了出來。
今夜的李十二娘并沒有跳她最拿手的劍器舞,身上的衣著也為普通的舞女衣裳。
六個樂人盤腿坐于舞臺下, 李十二娘一邊唱一邊起舞。
“長相思, 在長安。”
諸將士看得入神,聽到歌聲后, 紛紛議論,“竟是謫仙人的長相思!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李十二娘情感投入, 體態輕盈, 舞步曼妙, 身軀更是柔軟的令人震驚。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將士們目不轉睛的盯著, 紛紛驚嘆, “沒有想到,李十二娘子不禁舞跳得好, 連歌聲都如此優美。”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淥水之波瀾。”李十二娘的舞步逐漸加快, 將全身心都投入到這首樂府詩之中, 已然將自己當做了詩中人。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將士們手中有皇帝賞賜的御酒,卻無暇顧及,目光全在舞臺之上,看得如癡如醉。
李十二娘揮舞著長而輕薄的衣袖,“長相思,摧心肝。”緊攥著胸口,兩滴淚水從眼角流出。
“好!”眾將士放下手中的酒紛紛鼓掌,有得則因為此曲太過傷情,而舉袖抹淚。
南衙軍中,有許多是來自邊鎮的精銳士卒,這樣的曲,引起了他們思鄉之情,掩面而泣。
“依我看吶,李十二娘子,比那教坊的許賀子要唱得好,李十二娘子才是大唐第一人。”士卒們在私下小聲議論道。
砰!——
陣陣流光撒照大地,寒風襲來,吹散了李十二娘身上的熱意。
在諸軍將士的歡呼下,李十二娘走下舞臺,對于每一個湊上前問話的士卒,她都會耐心的回答。
“李娘子!币幻抗僮呱锨,“左金吾衛中郎將在帳中候見。”
“好!崩钍稂c頭——
天圣十載春,上元之樂整整持續三日,十四、十五、十六日夜,坊門不閉,金吾馳禁。
正月十六日夜
——永平坊——
一匹疾馳的快馬飛過,使得坊內的十字街揚起一陣黃煙,在一座宅前,陸慶緒勒住了韁繩,“吁!
他從馬背上跳下,走到一處宅前,敲門道:“七娘!
還沒等陸慶緒用力,宅門便從內而開,“敲什么敲,是想把我家的門敲壞嗎?”
見是蘇荷的貼身丫頭,陸慶緒變得憨厚了起來,他摸著自己的腦袋,一臉傻笑道:“七娘在嗎?”
青袖卻不想搭理他,“我家娘子不想見你,請回吧!
陸慶緒挑眉,略過青袖將目光往里探,“七娘,七娘,今夜是最后一個上元之夜了,等我阿爺生辰一過,我們便又要動身回范陽!
陸慶緒的呼喊似乎奏效了,穿著盛裝的蘇荷從臺階上走下,與十四日夜花萼相輝樓中一樣。
陸慶緒看得入神,也變得越發憨厚,“七…七娘!
但蘇荷并不理會陸慶緒,且嫌棄他塊頭太大擋住了大門,“請陸郎君讓開。”
“哦,嗷!标憫c緒反應慢了半拍,但還是讓了路。
“七娘。”陸慶緒跟在蘇荷身后,“今夜…”
一輛馬車緩緩駛近,最后在宅前停下,駕車的正是雍王府的王友楊喜。
陸慶緒記得很清楚,自己雖有神力,但敏捷與身手都遠不如此人,所以上次在朔方被他戲耍了一番。
“是你!”陸慶緒走上前。
文喜見狀,卻不予理會,他從馬車上跳下,朝蘇荷叉手,“王妃!
“王妃?”陸慶緒聽著文喜的稱呼,怒道:“還未下聘就稱王妃…”
“有勞了。”蘇荷點頭道。
陸慶緒的話被打斷,他難以置信的跟上前,“七娘,那雍王…”
“雍王怎么了?”蘇荷回過頭,眼神冷漠,充滿了寒意,嚇得陸慶緒不敢再言。
見陸慶緒不說話了,蘇荷才轉身上了馬車,就在文喜掀簾時,陸慶緒看到了坐在車內的李忱,這才明白,蘇荷今夜如此打扮,只是為了陪李忱夜游而已。
青袖將門鎖上,略過陸慶緒時,還不忘譏諷一番,“我家娘子雍王妃的名分,可是圣人欽定,某些人怎么到現在都搞不清狀況呢,明明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自知之明,還是很有必要的。”
陸慶緒將兇惡的目光挪到了青袖身上,嚇得青袖加快了腳步。
“駕!”文喜駕著馬車離開。
只剩下陸慶緒一人在原地,咬牙切齒的盯著馬車,“李忱!”
——西市——
四人來到西市,上元之夜的西市,幾乎被異族商人占滿,一眼望去,漢人的數量遠不及諸胡,西市的奇珍異寶也遠多于東市。
蘇荷推著李忱走在前面,文喜則陪著青袖跟在后頭。
“西市繁華,但也魚龍混雜,尤其是在不禁夜的上元之夜!崩畛酪贿呑咭贿吿嵝训溃白赃M入天圣之年,大唐的邊境就不太平了,今年突厥人在夜晚上的一番挑釁,很有可能邊境又要開戰了!
蘇荷警戒著周圍,“的確,適才的人群中,有好幾個突厥人,面目憎惡。”
“快,西市門那邊有人打起來了!痹谝魂囙须s聲過后,人群盡朝一個地方涌去。
“這是怎么了?”蘇荷問道。
“應該是又有爭吵了吧!崩畛勒f道,“每年上元夜都會有一些糾紛,往往是街使不能止,死傷難免,不死人,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能驚動西市這么多人,想來發生糾紛的人應該身份不凡!崩畛烙值馈
——西市門——
國朝制,市的規模不能大過坊,故而西市的門也修的十分狹小,而權貴之家的馬車又太過寬敞,因此每次只能通一輛車。
西市門被堵住,兩隊侍從騎在馬上相互爭執,誰先過這西市門。
“此門是吾先到的,汝憑什么搶先?”廣平公主從馬車內弓腰走出道。
“先到?”張貴妃的長姊韓國夫人冷笑一聲,問道左右,“有誰看見是她先到的?”
左右紛紛搖頭,附和道:“明明是夫人先到的。”
“放肆!”廣平公主大怒,“吾乃圣人之女,汝等不過是李氏家臣,竟也敢與主人爭先?”
“廣平公主?”韓國夫人與兩個妹妹捂嘴一笑,“就算你是圣人之女又如何,不過是妾室所生。”
“你!”遭到羞辱的廣平公主很是生氣,旋即命侍從搶路。
韓國夫人自然不肯相讓,便也下令爭搶,二人的奴仆扭打在了一起。
漸漸的,張氏家奴因為人多而占據了上分,騎馬的侍從揚起鞭子,狠狠的鞭笞著駙馬府的騎從。
被打的騎從連連后撤,張氏家奴不依不饒,最后竟揮鞭打到了廣平公主,使得廣平公主從馬車上墜下。
“公主!”駙馬程昌義見狀,連忙跳下馬護住廣平公主,并與張氏家奴理論,“狗仗人勢的東西,公主是圣人之女,豈容爾等放肆…”
幾個家奴仗著張氏一族的權勢,囂張跋扈至極,聽到駙馬辱罵的話,他們便更加放肆,“公主又怎么樣,打得就是公主。”
張氏家奴竟連公主與駙馬一同鞭打,而張氏姊妹看見后也不阻止,反而當做取樂。
“住手!”蘇荷推著李忱從人群中出來,出聲制止道。
幾個家奴抬頭,他們從未見過蘇荷,“哪里冒出來的野丫頭,不識好歹…”
馬鞭揮出時,卻被蘇荷一把握住,張氏姊妹見她身上的白狐裘與張貴妃身上所穿相似,又見廣平公主從駙馬懷中掙脫,跑到了一坐輪車的少年郎跟前一陣訴苦。
“十三郎!睆V平公主撲在李忱懷中委屈的大哭了起來。
有駙馬相護,廣平公主并未受傷,李忱伸手安撫道:“阿姊,沒事了。”
蘇荷拽著馬鞭,任那家奴怎么拉扯都絲毫不動,其他家奴見狀,便想要過來幫忙。
“住手!”韓國夫人呵斥道。
家奴們不明所以,紛紛抬頭問道:“夫人,這女人…”
“還不退下!”韓國夫人怒道。
家奴們被嚇得不敢言語,只得收鞭退下,韓國夫人笑瞇瞇的走下馬車。
“原來是雍王與蘇娘子啊!表n國夫人對李忱的態度很是客氣。
李忱極清楚這其中的原因,開口道:“我與阿姊還有話要說,夫人現在可以離去了吧?”
韓國夫人聽后連連點頭,“既然雍王來了,那妾就不打擾雍王與公主夜游了!
“我們走!表n國夫人轉身道。
馬車從西市門緩緩離去,車內,虢國夫人與秦國夫人都望著長姊,不解道:“阿姊連圣人最疼愛的公主都不怕,怎么對著一個瘸腿的親王如此客氣?”
韓國夫人搖頭,“還不是怕小妹不開心!
被鞭打后的駙馬十分郁悶,他走到李忱跟前,“十三,那張氏如此跋扈,你就這么讓他們走了?”
李忱沒有說話,只是將廣平公主扶起,但今日這一幕,讓她徹底看清楚了張氏一族的嘴臉。
“十三,雍王!”見雍王不回話,駙馬重重道,“她們的家奴連公主都敢打,我被打倒是不要緊,可是你的阿姊…”
“夠了!崩畛篮堑溃此痔嵝褟V平公主,“張家會自食惡果,但是如今憑借這一件事,并不能夠撼動張氏一族,有可能還會給自己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如今能做的,唯有忍耐!
“忍?”駙馬對于李忱的態度十分不滿,或許是因為出身的緣故,“張氏不過家奴爾,公主是圣人之女,被自己養的狗欺負到頭上了,你竟叫我們忍?”
“好了!睆V平公主出聲道,“十三郎說的有道理,張家現在正得勢,阿爺對張貴妃又一向偏心,將事情鬧大,反而對我們沒有好處!
“公主…”程昌義看著妻子。
“不用說了!睆V平公主道,隨后她又轉向蘇荷,“適才多謝娘子出手!
“公主是雍王的阿姊,蘇荷理應出手相幫。”蘇荷回道。
“十三郎可真是好福氣呢。”廣平公主笑了笑,“能娶到這樣一位賢良的妻子!
廣平公主的話讓蘇荷不好意思的臉紅了起來,“公主,蘇荷與雍王…”
輪車上的李忱半睜著眼睛,“這都要托太子殿下的福,替忱選了一位賢妻!
作者有話說:
這個駙馬是程咬金的后人。
第69章 長恨歌(二十三)
駙馬程昌義歸家后, 身上滿是觸目驚心的鞭痕,程家乃將門,但從他這代開始已經轉文, 侍醫上藥時, 他只能忍著疼痛咬牙,作為高勛子弟, 受此羞辱,十分不甘, “我程家高祖乃是入了凌煙閣的二十四功臣之一,程家四代人守衛大唐,執金吾, 掌羽林, 今日卻被一條狗所欺,若被高祖所知, 我還有何顏面立世!
越想越氣,最終,無法忍受的程昌義拖著滿身傷痕連夜入宮向皇帝告狀。
“大家, 駙馬都尉、京兆金城縣尉程昌義求見!瘪T力入殿奏道。
“程昌義?”皇帝摸著胡須, “讓他進來!
程昌義步入殿內, 恰好張貴妃不在,于是邊哭邊行禮, “臣程昌義, 請圣人做主。”
皇帝見程昌義如此,驚訝道:“卿何故落淚?”
程昌義擦著淚水, 叩首道:“今夜臣從公主夜游, 于西市出, 至西市門時, 遇韓國夫人搶道,公主不讓,韓國夫人遂命家奴揮鞭爭搶,那家奴仗勢欺人,竟連公主都敢動手,護衛不及,使公主墜馬,臣為護公主,亦遭到鞭打,身上傷口十余!闭f罷,程昌義便將衣袖挽起,露出了胳膊上的鞭痕。
從鞭痕上可知,那家奴下手之狠,皇帝見后,勃然大怒道:“豈有此理!
程昌義再次叩首,“臣是個粗人,挨了幾鞭倒是無事,可公主不同,公主一個女兒家,那奴才下手不知輕重…”
“真是膽大包天,”皇帝拍桌,“一個小小的家奴,連朕的女兒都敢打!
“來人!”
“圣人。”
“速去將那幾個家奴緝拿歸案,就地正法。”皇帝揮手道。
“喏。”
“圣人,”程昌義直起腰身,“韓國夫人站在車上,親眼見家奴鞭打公主,卻不開口制止,如此目無王法,今日她敢動手打公主,明日…”
“明日如何?”張貴妃走入殿內,“家奴動手,乃是家奴的過錯,杖殺既是!
張貴妃入殿后,皇帝由適才的氣憤又轉為了和善,“寰兒。”
“難不成圣人要為了幾個家奴而懲罰姊姊不成?”張貴妃走到皇帝身旁說道,隨后又背轉過身,“說到底,張氏敢如此,皆因妾身,若有罪,也當懲罰妾才是!
皇帝聽后連忙上前,輕輕拍著張貴妃的肩膀,“這怎么能說是你的錯呢,下人做事不規矩,朕已經懲治了下人,其他的就不用再追究了!
“駙馬也先回去吧。”皇帝又道。
“圣人,圣人!泵鎸实鄣膽B度,程昌義很是吃驚,同時也失望至極。
皇帝揮了揮手,幾名宦官入殿將駙馬帶走。
至此,他徹底清醒,程昌義失落的走在宮道內,路過的宮人宦官與他行禮,他也不搭理。
為了讓皇帝看清傷口,程昌義特地將包扎取下才入宮,因此每走幾步,衣裳摩擦后的傷口便會加劇疼痛,他緊握著拳頭,“程家世代忠烈,為守這大唐江山,鞠躬盡瘁,而今,皇帝卻因一個女人,便可棄子、棄女、棄我滿門忠烈。”
然而讓程昌義萬萬沒有想到的荒唐事,還在后面。
駙馬離去后,張貴妃依舊不依不饒,“三郎杖殺了張氏家奴,那駙馬呢?”
“駙馬?”皇帝不解,按道理,駙馬與公主都是受害之人,皇帝已經有所偏袒了。
“駙馬說張氏家奴鞭打了公主,怎不見公主同來,廣平公主可是三郎最疼愛的女兒,豈會受這等委屈,而程家與張家積怨由來已久,今夜之事,可見駙馬用心良苦呢!睆堎F妃暗暗諷刺道。
翌日,皇帝免去了駙馬都尉程昌義的全部官職,并不許其朝謁,廣平公主得知后入宮求情,卻依舊未能赦免。
程昌義到御前告狀的事情被張氏三姊妹知道,遂聯合起來打壓駙馬,最后迫使駙馬程昌義與廣平公主離絕,皇帝對張氏一族的縱容所出現的結果,再次震驚朝野。
然而,荒唐之事一但開始,便會接踵而至,很快,朝廷再次引來動蕩——
天圣十載,正月十九日,逢河東節度使陸善生辰,皇帝與張貴妃按照皇子規格賞賜陸善衣裳、珍寶以及尚食局的御膳。
是日清晨,張貴妃又召陸善至禁中,命尚服局制作一張錦繡作為襁褓,命宮人用錦繡將陸善包裹住。
又命宦官將他搬至彩輿上抬起,“善兒,善兒!睆堎F妃一遍遍叫著,引的殿內宮人紛紛捂嘴而笑。
而承歡殿的庭院里預備著一口大銅盆,張貴妃用力將陸善推進銅盆中,“洗善兒!
由于陸善體型肥碩,所以滾落到銅盆里時水花四濺,為了討張貴妃歡心,陸善拖著大肚在銅盆里作嬰兒一樣翻滾。
張貴妃見狀,捂嘴笑了笑,對著皇帝說道:“三郎,今日可是善兒的生辰!
皇帝遂賜張貴妃洗兒時的金銀,陸善從湯盆內爬出,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后,畢恭畢敬的向“雙親”奉茶,“阿爺,阿娘。”
皇帝象征性的摸了摸陸善的腦勺,“朕的皇兒們,十歲出閣,成年后封王開府,汝既為朕子,當禮同皇子!
陸善聽后大喜,連忙磕頭謝恩,“孩兒,叩謝阿爺阿娘!
而后皇帝便召見三省,命中書起草制命,冊封陸善為東平郡王。
此消息一出,瞬間引起朝中震動,自此,異性不封王,便從陸善開始被打破。
這讓北衙六軍與南衙十六衛中一些有軍功的將領極為不滿。
“陸善之輩,盡吃敗仗,而今只是因依附貴妃,身兼三鎮節度使不說,如今更是被封為郡王!
“我朝自立國以來,還沒有生前活著封王的,就連凌煙閣的功臣,生前最高也不過是國公而已!
“他陸善一無軍功,二無政績,憑什么封王?”
“將軍要是也能舍棄老臉,去認那孫輩的張貴妃為母,或許陛下也能賞你個王爵當當!
“我呸!”老將不屑道,“此等禍國殃民的妖女,也配為人母?”
“將軍慎言!
“慎言?”老將冷哼一聲,“大唐遲早要毀在妖女與奸相手中!
自陸善封王后,更加目中無人,自皇帝以下,包括諸王公主,皆不放在眼中,見太子時,不但不禮拜,更是直呼太子名諱。
朝中文武,無不攀附于陸善,漸漸成為其心腹與爪牙——
——雍王府——
“正月十六日夜,廣平公主與張氏姊妹爭從西市門,相持不下,張氏家仆鞭及公主駙馬,圣人下令杖殺張氏家仆,次日又將駙馬革職,十八日,廣平公主被迫與駙馬程昌義離絕!蔽南矊⒔瞻l生的事,樁樁件件羅列出來,“此件事過后,盧國公后人,程氏一族頗有微詞,以及凌煙閣各大功臣之后,皆有所議論,言圣人懲罰不公,偏袒無功績的張氏,而棄功臣良將!
“十九日,河東節度使陸善大壽,圣人重賞并召入宮中舉行…舉行…”文喜覺得太過荒唐,說話竟口吃了起來,“舉行洗兒會,二十日,圣人召三省,舉行朝會,冊封陸善為東平郡王!
上元節不過短短幾日,便接二連三的鬧出了皇家笑聞,而以上種種,無不透露著一個十分明顯的問題。
“我朝歷經幾代明君,無數賢臣輔佐,才有這千百年來的盛世長安!崩畛罋獾脤⑹种泄P甩出,而那蜀紙上的長安二字也被滴出來的墨水浸所染。
文喜從未見過李忱動怒,見此情況慌忙將筆拾起,“郎君息怒!
“即便我能夠猜到皇帝會偏袒張氏,但這樣的結果,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張氏之過,卻懲罰廣平公主的駙馬,他不知道駙馬姓程嗎,此舉,無疑是在自斷其路,失去了這些人心,還有誰能夠挽救大唐的江山社稷,又哪還有將士愿意拋頭顱灑熱血。”李忱的話帶著顫音,而讓她更沒有想到的是,皇帝寒了功勛子弟的心后,竟給手握重兵的邊將封王,“圣人年邁昏聵,百年之后便無法再庇佑陸善,因此陸善謀反是遲早的事。”
“陸善手中握著大唐十之有三的兵力,且都是重鎮,一但謀反…”文喜驚嚇道。
“大廈將傾!崩畛绹@道。
“郎君應該會有應對之法的吧…”文喜看著雍王自我安慰道。
“沒有!崩畛罁u頭,“命數這種東西,就算你強行阻止了這一次,還會有下一次,或許我阻止了這個陸善,還會有下一個陸善!
“小人聽說那陸善自從認張貴妃為母后,連諸王孫公子都不放在眼里,但卻獨懼一人!蔽南驳,“右相李甫!薄
——親仁坊·東平郡王宅——
封王之后,陸宅便換上了東平郡王的門匾,并于府中大擺慶宴,當日,朝中幾乎有半數官員登門賀喜。
而陸善則以主人姿態坐在中堂內,等候前來賀喜的官員拜見,其心腹與爪牙更是鞍前馬后的伺候著他。
來賀喜的不乏宰相,以及宗室子弟,卻沒有一人,是讓陸善起身相迎的。
面對陸善的傲慢,無人敢怒,無人敢言,“大王,孫將軍來了。”
一名年輕的契丹將領攜帶厚禮入內,陸善屏退左右,對其十分客氣,“曉喆!
契丹將領走到陸善跟前行叩拜大禮,“孩兒恭賀阿爺得償所愿!
陸善大笑,摸了摸孫曉喆的腦袋,“小子可知吾愿?”
孫曉喆意會,“愿為阿爺肝腦涂地!
陸善笑得更加開心了,顯然,眾多子嗣中,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孫曉喆更讓他開懷的,隨后滿懷慈愛的說道:“汝若是吾所生,那該有多好。”
“孩兒與阿爺雖非嫡親,然非親子可比!睂O曉喆道。
“你母親還好嗎?”陸善又問道。
“阿娘她…十分想念阿爺。”孫曉喆抬頭說道。
陸善拍了拍孫曉喆,“等事成之后,吾便將你們母子接到身旁照看。”
“大王,右相來了。”家奴站在門口通稟道。
“九郎?”陸善連神色突變。
“阿爺如今貴為郡王,還用怕李右相嗎?”孫曉喆不解。
陸善拉著孫曉喆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幞頭,“他可是只能看透人心的老狐貍!
作者有話說:
歷史上的安祿山,跟很多女眷都私通,比如與這位孫將軍的母親。
參考歷史,但請勿考據,因為畢竟是小說,會有偏差。
歷史上的天寶十年,的確有公主夜游這件事,廣寧公主與駙馬,之后被楊家排擠離婚,廣寧公主二婚嫁給了別人。
第70章 長恨歌(二十四)
自從找到張貴妃做靠山, 受到皇帝器重與信任,陸善日漸膨脹,然聽到右相登門時, 他卻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連忙整理衣帽親自出門相迎。
李甫今日至陸宅祝賀,并未穿戴公服, 幞頭加上一身便服,就如一普通老翁, 然那做了十余載宰相的氣質與城府卻是普通人無法相比的。
“哎呀呀,九郎怎么親自來了!标懮茝堥_手,想要與李甫套近乎。
可是李甫卻不予理會, 從他身側略過, 徑直走進了中堂,在主人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陸善雖心有不滿, 可臉上卻不敢露出一絲異樣,他轉過身笑瞇瞇的追上前,“都楞著做什么, 快上茶呀!
“九郎能夠親自登門, 讓我這寒舍蓬蓽生輝!
“東平郡王可是貴妃娘子的養子, 禮同皇子,今日賀宴, 李某人豈敢不來!崩罡従徴f道。
陸善憨笑, “這都仰仗九郎的栽培!毙磽]手屏退堂內眾人,“當初若沒有九郎, 陸善早已身死, 救命之恩, 陸善不敢忘!
“救命之恩?”李甫摸著胡須笑了笑, “老夫怎記得,那道赦免的敕書,是先貴妃央求圣人所下。”
陸善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當時,九郎在門下省為相,若沒有九郎,善哪能活到今日,善有今日成就,多虧九郎在圣人跟前的美言與提攜。”
李甫抬眼,嚇得陸善不敢直視,他從座上起身,負手說道:“圣人年事已高,吾知你心中恐懼,然于朝中作為,”李甫側頭,眼神瞬間變得陰暗了起來,“樁樁件件,皆可要你的命!”
勾結朝臣,培植心腹黨羽,收編奚人與契丹,豢養死士,自以為十分小心不被人察覺的陸善嚇得冷汗直冒,“不知右相,此言何意?”
陸善很聰明,與李甫繞起了彎子,故作糊涂。
“老夫不會告訴圣人,畢竟你是我提拔上來的,若是折損了你,于老夫也無益,但你要記住。”李甫俯下身,拍著陸善的肩膀,壓低聲音道:“這是李家的天下,即便圣人年邁糊涂,但眾望所歸的李唐江山,也不是你能夠妄想的!
陸善連連點頭,跪伏叩首道:“善受右相大恩,豈敢有不臣之心!
李甫從他身側走過,至門口時止步,回頭看著陸善的背影,“對了,老夫提醒你一句,如今你得勢,那張國忠定會派心腹來拉攏你,老夫今日把放話在這兒,三心二意之人,終不得善果!
“記住老夫的話!崩罡μげ诫x去,“否則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是。”陸善轉了個方向叩首,見李甫離開才從地上艱難的爬起。
確定李甫離開后,陸善才徹底松懈了下來,那緊張的臉色也得到了緩和。
陸善朝庭院吐了口唾沫,“我呸,老東西,我倒要看看,誰能笑到最后。”
“阿郎,御史中丞溫冀與大理寺判官章儒來了!奔遗雰韧▓蟮馈
“讓他們到中堂來!标懮茡]手,重新回到了主人位上。
“喏!
溫冀著一身緋袍入內,態度尤為恭敬,“下官溫冀,見過東平郡王!
陸善挺著大肚子坐在特制的座椅上,手里還拿著一杯酒,不緊不慢道:“溫中丞今日也有空來我這兒坐坐了?”
溫冀上前一步,笑瞇瞇道:“郡王說哪里的話,郡王與下官皆為右相效力,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哦?”陸善抬眼,“如果我記得沒錯,李九郎的心腹,前京兆尹蕭炯,就是溫中丞提交證據所告發的吧?”
溫冀有些尷尬,旋即湊上前壓低聲音道:“下官有苦衷啊,我想郡王應有體會,右相雖寬厚郡王,然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利用,這北唐朝堂,位極人臣者,并非節度使而是宰相,否則右相又豈會辭去節度使而專司宰相呢,郡王若繼續依附右相,郡王非左相程希烈那種敦厚之人,他必然不會讓郡王為相,這一點,冀身有體會,冀曾投身于右相門下,然卻始終不得重用,如今得國忠兄才有此地位,若郡王肯與冀結為兄弟,替冀于圣人美言,冀便向圣人奏郡王可堪大任,郡王與冀聯手,一同排擠李甫,郡王日后,必能為相矣。”
相位乃仕途頂點,陸善雖身兼三鎮節度使,擁有數萬兵馬,然對這個位極人臣的位置,仍然是垂涎三尺,只不過適才李甫來過,并告誡過他,李甫的心思,讓陸善不敢輕舉妄動。
“可以李甫的能力,你我怎能斗得過?”陸善遲疑道。
“的確,李甫奸詐狡猾,非你我能敵對,可若加上太府卿呢?”溫冀說道,“他的背后,可是張貴妃,相信郡王也知道,張貴妃與太府卿之間的關系!
陸善摸了摸絡腮胡子,他自然明白,張貴妃最親近的族兄自然是張國忠,自己這個所謂的養子不過是個可利用的棋子。
“好,就依你!标懮频,“但是我不會得罪李甫,向圣人舉薦你之后,我便動身離開長安,到了范陽,那李甫也管不著我了。”
溫冀連連點頭,“郡王,大理寺直章儒與下官一同來的,他也愿意效忠郡王。”
一聽是來投奔自己的,陸善大笑道:“圣人的臣子,怎都跑到我的帳下來了!
溫冀笑了笑,“識時務者為俊杰,這是聰明人的做法!
天圣十年二月,陸善離京前向皇帝奏御史中丞溫冀與大理寺直章儒之才,遂以溫冀為河東節度副使、知留后,又以章儒為留后判官,一同跟隨陸善離京。
溫冀又奏張國忠明辨之能,空缺的御史中丞一職便落到了太府卿張國忠手里,忠以太府卿之職兼御史中丞——
天圣十年,北方邊境戰起,三月,南詔云南王哥羅鳳突然叛唐,舉兵包圍太守章坨宅,沒過多久,云南太守章坨為云南王哥羅鳳所殺。
消息傳回長安,皇帝震怒,即命劍南節度使向仲通率軍進攻南詔。
——南詔——
哥羅鳳承襲父位,被唐廷立為云南王并沒有多久,原本并無反心,但自從劍南節度使與云南太守的人選更換后,南詔與唐廷的矛盾就此開始惡劣。
哥羅鳳將云南太守絞殺泄恨之后,俘虜了許多低級官吏與士卒,得知唐廷派向仲通率軍平叛,哥羅鳳無意真的與唐廷交惡,遂派使者至前往軍營賠罪與求和。
“云南錄事參軍,拜見劍南節度使!
向仲通坐在一張狐皮椅子上俯視著來使,“云南王某逆,你也要與之一起嗎?”
“向節度使!变浭聟④娞痤^,“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那樣的,云南王派我來,是想歸還俘虜,與大唐求和!
“云南王殺了朝廷命官,這還不是反叛嗎?”向仲通質問道。
“云南王之所以這樣做,乃是因天圣九年冬,云南王按照舊例,攜王妃與世子及郡主謁見太守,而太守章陀卻趁云南王謁見之時,□□了云南王妃與尚未成年的郡主!变浭聟④娊忉尩,“不光是如此,章坨還利用職務之便,屢屢向云南王索要錢財珍寶,云南王不應,章坨便派人羞辱,這才導致了云南王的起兵!
在云南錄事參軍的解釋下,向仲通也有些心虛了起來,在欺凌云南王一事上,自己也有份,只是沒有章坨那般過分,想到章坨被絞殺,向仲通不由的冒了一身冷汗。
向仲通摸著胡須思索了許久,心想,若是答應求和,云南王將這些事上奏朝廷,那么自己一定會遭受牽連,“一派胡言,云南太守乃是圣人欽定的朝廷命官,南詔既為大唐屬國,竟私自率軍包圍太守府邸,無論章坨做過什么,他都是圣人的臣子,當交由御史由國法處置,云南王私自率兵,乃某逆之舉,證據確鑿!
錄事參軍見向仲通不答應,遂辱罵道:“向仲通,吐蕃的大軍就在南詔邊境,如果你不答應云南王的求和,那么南詔就會歸順吐蕃,你這樣做就不怕被誅九族嗎?”
“南詔不可能歸順吐蕃!毕蛑偻ㄗ孕诺,眼神也變得極為兇狠,試圖用武力解決一切,“因為大軍壓境后,將再無南詔。”
“狂妄!”錄事參軍感到十分憤怒,“你這種鼠目寸光的人,究竟是如何坐上邊鎮節度使這把椅子的!
向仲通很不高興,揮手道:“云南錄事參軍勾結云南王某逆作亂,拖下去,殺!”
“哈哈哈!”錄事參軍大笑了起來,“南詔之亂,將從你們這些胡人始,大唐完了,大唐完了!
天圣十年,盛夏,唐軍勢如破竹,一路攻至南詔都城,然而,就在向仲通以為即將破敵時,身后卻涌出一大批吐蕃人馬,唐軍被前后夾擊,大敗。
向仲通率殘余逃出南詔,為吐蕃追擊,僅他一人身負重傷逃出,自此,南詔從唐廷脫離,改向吐蕃稱臣。
兵敗與南詔歸順吐蕃的消息傳入京中,震驚朝野,天子大怒,并于宣政殿召開朝會。
“區區一個南詔,蕞爾小國,怎敢反叛于朕?”經此事之后,皇帝越顯老態,他坐在御座上質問著群臣。
由于劍南節度使向仲通是張國忠所薦,張國忠遂出列,將戰報呈于皇帝,“回圣人,此次南詔反叛,乃是吐蕃在背后作祟,否則南詔又怎會在戰后歸順吐蕃呢,劍南節度使向中通與南詔交戰半月,一路殺到南詔都城,然哥羅鳳實在狡猾,竟求援吐蕃,與吐蕃聯手截殺大唐的軍隊,這才導致兵敗,此戰,乃是南詔反叛之過!
“對,是南詔反叛勾結吐蕃在先,向節度使奮勇殺敵,應當嘉獎才對。”張國忠的黨羽紛紛附和道。
“敗軍之將,何談嘉獎?”右相李甫沉聲道,“此戰,不僅讓我軍損失慘重,還丟失了云南之地,按軍法,此乃死罪也。”
李甫的話一出,宣政殿立刻安靜了下來,張國忠不甘示弱,繼續反駁道:“云南多瘴氣瘟疫,使唐軍不能進,劍南節度使向仲通不顧危險率兵攻打,乃是有功之臣,若非吐蕃出手,南詔便已是國朝疆域,如今右相不指責南詔反叛之過與吐蕃的出爾反爾,卻將矛頭對準自己人,究竟是何居心。”
李甫笑了笑,側頭看著張國忠,“老夫若記得沒錯,向仲通是張中丞舉薦為劍南節度使的吧,而今他孤軍深入,僅以身免,致使全軍覆沒,張中丞在這朝堂之上顛倒黑白,為其開脫罪責,又是何居心呢?”
“夠了!”正在氣頭上的皇帝,將怒火全都推到了謀逆的南詔王與不講信用的吐蕃人身上,“南詔叛唐已是不爭的事實,諸卿還要吵到何時?”
張國忠遂持笏從座上起身,走至殿中央跪伏道:“啟稟圣人,向將軍為討伐南詔,身負重傷再不能戰,臣張國忠愿前往中原募兵,為陛下掃平南詔!
“準奏!
作者有話說:
向仲通原形鮮于仲通(楊國忠推薦的)不否認有些胡將很厲害,但是關于南詔,原先是六詔,唐軍助最南邊的南詔統一后安寧了一段時間,從鮮于仲通這里開始,南詔就開始在唐與吐蕃之間反復橫跳了。玄宗功不可沒,我覺得他可能沒長眼睛,包括對安祿山吃了那么多敗仗的寬容,最后還能封王(簡直無法理喻)唐朝應該是和親次數最多的朝代之一了,尤其是唐玄宗一朝,是和親次數最多的,這就是所謂的盛世,用女性換取和平,反而是武周時期一次和親也沒有。
第71章 長恨歌(二十五)
天圣十年, 四月。
皇十子的大婚因南詔反叛與大食進攻安西四鎮而延期,六禮至納吉而停。
——大明宮·紫宸殿——
邊境突起戰爭,除兵部調度外, 戶部也是最棘手之時, 因為連續慶宴,皇室揮霍無度, 導致國庫空虛,強征賦稅也無法彌補虧空, 而今禮部與太常寺又在籌備周王的昏禮,臨近端午,皇帝還想于大明宮中設宴擊鞠。
“西北, 高將軍正在征討大食, 西南向將軍平南詔之亂,戶部所收賦稅, 就是維持兩地軍餉也十分緊湊!睉舨可袝鼞舨坷芍型跞鸪噬弦槐竞窈竦膬宰樱厦嬖敿氂涗浟藨舨康氖罩。
然而皇帝卻連看都沒看,就開口指責道:“去年朕與諸卿共同參觀了國庫, 庫內充盈, 糧食溢出, 就是用上數年也用不完,怎么, 這才過去了一年, 府庫就已經空了,難道你們戶部有人私吞不成?”
皇帝的話將戶部尚書嚇了大跳, 他拿著笏板叩首道:“臣不敢, 去年乞巧、中元、中秋、冬至, 除夕, 于大明、興慶二宮均有賜宴,府庫銀兩用盡后,便于戶部挪用,至今年,正旦大朝,以及祭祀昊天上帝,上元夜宴,這些加起來,所花費的銀兩…”戶部尚書一邊說,一邊發抖。
光是皇帝的這些宴飲,國庫就已經無法支撐,加上災荒與戰爭,還有各種皇家喜事,以及將作監給東平郡王打造了一座堪比王府的大宅,戶部尚書并沒有算入其中。
皇帝子女眾多,凡有王孫以及宗室出女降生,皆有賞賜,光這一筆開支,便已是巨大。
正常的稅收難以支撐皇室的揮霍,故而府庫靠的,是太府卿張國忠與御史大夫王珙搜刮來的民脂民膏。
“西南和西北都有戰事發生,朕不管你們戶部用什么方法,軍中的糧草絕不能克扣!被实壅f道。
戶部尚書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扭頭看了一眼跪在身后的王瑞,眼神好似在說,“你不是說你有法子嗎?”
作為皇帝寵臣的親弟弟,若由王瑞開口,或許皇帝的怒火能夠消減不少,這也就是戶部尚書為何只帶了王瑞入殿。
戶部郎中王瑞叩首,“臣戶部郎中王瑞,叩見陛下,”王瑞端笏,緩緩說道:“盛春之時,邊境未有戰事,府庫尚有存銀,故于周王納吉與納征之時,戶部便調撥了一些銀兩到禮部與太常寺,為周王納征之用,然南詔突然反叛,使得周王納征延期…”
皇帝聽后挑起了白眉,顯然他聽出了王瑞的想法,“卿是想挪用周王予張家納征的聘金?”
因周王所納王妃乃韓國夫人之女,為討好張貴妃,也為皇家顏面,皇帝便撥了一大筆銀子為周王置辦聘禮,以及各種金銀器具,甚至還想在萬年縣重新建造一座宅子,讓周王夫婦搬出入苑坊。
“皇子納妃,是天家喜事,張家原就是外戚,如今戶部緊缺,臣想…”戶部郎中王瑞抬起頭,“先平戰事,至于周王與張氏的大婚,可延后至兩軍凱旋!
周王的婚事一拖再拖,張家雖沒有催促,但一直拖延下去,便顯得太沒有誠意,皇帝有些猶豫。
王瑞又道:“如此一來,省下的一大筆開支,不僅可籌備糧餉,且還有剩余,陛下的端午宴便能如期舉行。”
仍覺得如今還在盛世,做著春秋大夢的皇帝,覺得西南與西北兩地的戰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平定,對于戶部尚書王瑞的這個主意,他從猶豫變成了滿意,“那就先將周王的婚事延期!
“陛下英明!
皇帝揮了揮手,戶部尚書與戶部郎中遂從殿內離去。
走到殿外,戶部尚書方才歇了一口氣,他看著王瑞,“還好京兆尹兼任的戶部一職不曾辭去,否則今日,老夫都不知道要如何應對了!
王瑞拿著笏板,眼里并無喜色,“西南與西北的戰事如此吃緊,圣人適才那表情,明顯是不愿從禮部拿回皇子聘金與籌辦大婚的存銀,可當聽到端午宴能如期時,就立馬答應了,這算什么?”
戶部尚書搖頭,似習以為常,“圣人喜好擊鞠,你又不是不知道,過了這么多年的端午,宮中哪一次擊鞠宴,是曾落下的!
王瑞挑起眉頭,有些難以理喻,“京師的太倉連老鼠都見不到了,他還在想著宴會?”
“噓。”戶部尚書提醒道,“宮中耳目多,有些話,你我心里明白就行了。”
王瑞冷笑了一聲,戶部尚書無奈,“你兄長與太府寺那位已經動身去替圣人籌錢了。”
王瑞雖與王珙是親兄弟,但對兄長的做法十分不認可,“靠搜刮民財來填補虧空,我看吶,這個天遲早會塌。”——
——周王府——
因邊境的戰爭,使得周王婚事延期,過意不去的皇帝,便派出了兩批宦官前往張家與周王府安撫。
周王坐在一顆樹下納涼,眼睛盯著池面一動不動。
忽然水池中的浮漂動了一下,周王拉起魚竿,一條小魚被釣了上來,周王挑眉,“平安,這池里不會沒有大魚吧,吾今日還等著吃自己釣上來的魚做魚膾呢!
水桶內空空如也,釣起來的小魚都被周王扔回了池中,平安是周王的貼身侍從,“不應該啊,大王,小人明明投放了許多大魚…”
“那你是說寡人學藝不精咯?”周王側頭。
平安嚇得跪伏于地,哆哆嗦嗦道:“大王恕罪,小人不敢。”
周王伸出手,“大王,章內侍來了!奔遗呓媸值。
章韜光踏入院子,看著周王與平安,笑道:“十大王這是怎么了?”
周王半瞇著笑眼將平安扶起,“我在這兒坐了半天,饞鲙饞得很,可那大魚總是不上鉤。”
章韜光遂笑了笑,“十大王貴為皇子,哪用得著自己親自釣魚呀。”
“呈上來!闭马w光揮手。
十幾名宦官手提食盒走上前,周王疑惑,“今兒這是怎么了?”
“婚事,想必禮部那邊已經告知了十大王。”章韜光道。
“章內侍是說延期大婚嗎?”周王一邊說話,一邊打開食盒。
佳肴的香味瞬間溢出,周王搓了搓手,“國朝的戰事自然比我的婚事更為重要,既然戶部缺錢,理應先填補戰事!
十幾道御膳,其中還有兩道做法不同的魚,光是聞著香味,就已令人垂涎三尺,周王自然無法抵御這樣的誘惑。
“大家若是知道十大王有如此心,必會欣慰的!闭马w光道。
周王側頭,看著一旁的章韜光,笑道:“章內侍也知道,寡人一向不在意這種虛禮,況且圣人差你送來了如此多御膳,民以食為天,天下可還有比這個更珍貴的東西嗎?”
章韜光楞了楞,他從周王的話語中似乎聽出了什么,“有人以權為貴,有人以錢為貴,這些都能買到無盡的糧食,只有十大王覺得,能用錢買到的糧食,是珍貴的。”
周王搖頭,拿起一盤菜反問道:“若連生存之道的糧食都沒了,錢和權,還有何用?”
章韜光楞了片刻,微微弓腰,從周王府離去后,他便將周王的一番話傳給了皇帝。
府內,周王看著桌上章韜光送來的十幾道御膳,“平安!
“大王!逼桨膊媸。
“圣人賞賜的御膳吾一個人吃不完,你陪吾曬了半天,坐下吧!敝芡醯。
“。俊笔虖难劾镩W出一絲驚訝,他走到桌前,小心翼翼的坐下,“大王!
十幾道菜,平安幾乎都嘗了一遍,一邊咀嚼一邊高興道:“大王,小人這輩子都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周王低頭盯著菜肴,暗松了一口氣,滿眼思緒的望著窗外,“寡人近日總覺得不安寧。”
平安咽下嘴中的食物,“是因為,與張家的婚事?”
周王扶額,細細思考,平安所問并非延期,他所思也非是此,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娶張氏。
讓他陷入思考的,是婚姻的始因。
“婚事是張貴妃所提,我原是想娶崔裕之女,崔裕為人謹慎沉穩,而張家…”周王眼里透著一起兇狠,他忽然想到了張貴妃與李忱的關系,不禁皺眉,“難道這是雍王的意思嗎?”
“可以雍王那孤傲的性子,又為何要阻我與崔氏的婚事…”一邊思考,一邊起了疑惑。
“大王,”平安看著周王如此迷惑,遂說道:“崔家小娘子是雍王的妹妹,小人聽說,雍王與崔小娘子私交甚好,崔相與鄭夫人管得嚴,但崔小娘子依舊時常往雍王府跑,按理,他們雖是兄妹,但非同宗,且二人皆未成婚,或許她們之間并非兄妹之情那么簡單,只不過如今雍王被圣人先賜了婚,而這婚,又是太子殿下主張的!
“十三郎與崔氏感情深厚這我當然知道,只是如今時局混亂,張氏在計劃之內,此時與張家聯姻…”周王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非我所愿!
平安知他所想,小心翼翼的問道:“大王還在惦記崔小娘子嗎?”
周王夾起一片生魚薄片,沾上醬汁,緩緩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然最終,事與愿違呀!敝芡鯇Ⅳ~膾送入嘴中,心滿意足道:“這龍池里的魚,就是不同凡響。”——
——靖安坊·雍王府——
正在雕刻木偶的李忱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她放下手中的刻刀,向窗外撇了一眼。
“郎君!蔽南蔡と胛輧,“適才小人在丹鳳門前看到了章韜光,好像去了入苑坊的周王府,身后還跟著很多提食盒的宦官。”
李忱繼續手中的雕刻,滿不在意道:“周王的婚事因為戰爭而延期,那些只不過是圣人做做樣子的愧疚罷了!
“周王的婚事延期,那不就意味著您與蘇娘子…”文喜挑眉道。
“這樣挺好的。”李忱仔細盯著手中的木人,修改打磨欠缺之處。
李忱似不在意一般,一旁的文喜卻很是著急,“聽說是因為國庫虧空,連尚服局與將作監那邊都停止了制作,戶部將原本調撥給周王大婚用的銀兩劃給了軍中,這樣的虧空,指不定要多少年才能填補呢。”
聽到文喜的話,李忱直起了腰桿,“這是戶部出的主意?”
文喜點頭,李忱再次低下頭,“郎君,國庫既然沒錢,那今年的端午宴…”文喜看著李忱。
“圣人喜好擊鞠,端午宴不會取消…”李忱摸著自己的腿,感受不到任何溫度后輕嘆了一口氣,“還與往年一樣,替我告假吧。”
“喏。”
“對了,咱們查的案子先放一邊,你派人去好好查查南詔,尤其是云南太守章坨!崩畛婪愿赖,“我總覺得,南詔的反叛,沒有那么簡單。”
“喏!
作者有話說:
魚膾就是指生魚片,古人喜歡吃生魚片,于是特意造了一個詞,鲙。
所以最早食用刺身的是中國,后面傳到了日本。
第72章 長恨歌(二十六)
天圣十年夏, 西南一匹快馬飛速進京,與南詔的戰爭打響后,一直身處長安的李忱, 覺得南詔的反叛并沒有那么簡單, 便將手中的案子停下,轉而調查起了南詔。
“郎君, 西南有消息了。”文喜火急火燎的沖入書房,密探入西南月余, 遭戰爭波及,死傷數人,而今得到的情報, 無不沾血。
“向仲通與南詔最后一戰全軍覆沒, 最后僅向仲通一人逃出,如郎君所料, 這都是向仲通刻意安排的。”文喜說道,旋即將搜查來的消息呈上。
“向仲通為人狹隘,性情暴虐, 成為劍南節度使之后, 稍有不順便拿云南王出氣, 在南詔境內常常欺壓百姓,而云南太守章坨則是陰險狡詐之人, 他利用太守之職, 于任上數次向云南王索要好處,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揮霍, 還在云南王攜妻女謁見時, 支開云南王, 在太守府邸內淫奸了云南王的妻女, 這一舉動加之從前種種引起了云南王的爆怒,派兵圍了太守府邸,章坨自食惡果,最終死于云南王刀下!蔽南舱f道。
“之后,便是向仲通請奏平亂,在與南詔交戰之前,云南王曾派出使者前往國朝平南的大軍之中談判,但之后就沒有任何消息了,向仲通深入南詔,大軍抵達都城,吐蕃來援,前后夾擊,僅向仲通一人逃出,此戰過后,南詔向吐蕃稱臣,并接受了吐蕃的賜封!蔽南布氄f道!皠δ瞎澏仁瓜蛑偻ㄊ菑垏彝扑]的,為了開脫罪責,張國忠還在朝堂上幫向仲通遮掩實情,謊報軍功,如今請了旨意前往中原募兵。”
向仲通已無疑慮,但云南太守章坨,李忱總覺得是有人刻意安排,其目的就是制造混亂,“查一查章坨!
“喏!
“南詔依附吐蕃后于邊境之地立了一塊碑,探子已將其謄錄,就在最后一頁!蔽南蔡嵝训。
李忱遂翻動著冊子——自先祖起,南詔世世事唐,受其封賞,后世容復歸唐,當碑以示唐使者,知吾之叛非本心也。
“豈有此理!”李忱見之重拍桌案。
“如果我記得沒錯,劍南道能用的兵馬,皆是民兵吧!崩畛赖,“死了如此多的人,還將南詔丟了,起因竟是兩個地方官與邊將!
李忱將書桌上的紙張揉成團,眼里再一次流露出了憤怒,“就因為一個人,西南不知道又要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云南之地,本就難攻,國朝于吐蕃交惡久矣,南詔的反叛,勢必動搖西南局勢,張國忠,該死!”李忱扶著額頭憤憤道。
文喜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但向仲通歸朝后,并未受到任何處置,李甫與張國忠之言,圣人竟然聽信了張國忠所說,將怒火全部推到了南詔的身上!
李忱忽然顫笑了起來,“是我想得太好了,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君主,根本不需要陸善,就能自取滅亡!
“眼下南詔一事已不可逆轉,張國忠已經前往中原募兵了。”文喜道,“咱們需要做什么嗎?”
李忱搖頭,“我原以為,圣人知張國忠市井小民無大才之能,所用不過是其奸詐本性,為蠅頭小利而爭搶,而今因黨爭,扶持邊將,而致國亂…”
李忱陷入了沉默,她閉上眼睛,“此一戰,西南民心盡失,天子讓張國忠去募兵,可云南腹地,多瘴氣毒霧,又逢西北諸胡作亂,中原已無兵可調,至于百姓,又有誰敢應征,以張國忠的為人,必會強征,若丟中原民心,那么天下大亂,將不久矣!
文喜聽后,越加感到事態的嚴重性,“郎君…”
“你去請蘇娘子到府上來!崩畛勒f道。
“蘇娘子?”文喜不解,“喏!薄
半個時辰后
蘇荷來到雍王府,西南道的事情長安也有所傳聞,所以南詔反叛,向仲通兵敗之事,她也了解了大概,只是與眾多人一樣,不清楚南詔反叛的根本原因。
跟隨父親在邊鎮多年,于軍事上,蘇荷便也有自己的見解。
“昆明池之地原有六詔,開皇年間,國朝助最南邊的蒙舍詔統一諸詔,稱為南詔,南詔王歸順于唐,受封云南王,老云南王去世后,由其子承襲,按理,南詔一統才不過短短十余年,國力尚弱,豈敢生出反叛之心呢?”蘇荷說道,“這其中一定是西南道的內部出了問題!
李忱便將打探來的密信給了蘇荷,“事出有因,而非是南詔反叛。”
蘇荷看完后,差點連桌子都掀了,“這樣的畜生,就這樣死了,當真便宜了他,受此欺辱,云南王如果還能隱忍不發,那我蘇荷便會看不起他。”
“七娘!崩畛郎焓州p輕拍著蘇荷的肩膀,將她身上的氣焰壓下,“天子閉目塞聽,國將亂矣,你要提醒蘇太守,在九原早做準備。”
蘇荷盯著李忱,“什么意思?”
“天下大亂時,便是蘇家名起時!崩畛赖溃耙苍S是有人在操縱與制造混亂,加快了王朝的覆滅,我們總要有應對之法,我能想的,就是對最壞的結局,早做打算!
“可是如果天下真的亂了,僅憑借九原郡那點兵馬…”蘇荷不理解的看著李忱。
“李唐為何經過數次動蕩而不衰,”李忱指著自己的心,“乃是因為太宗皇帝所創下的功績,足夠震懾百年之久,使天下歸心!
“對于亂世,各地必揭竿而起,只需要一支精銳,一支能打仗的精銳!崩畛烙值。
“我明白了!碧K荷道,“不過我現在離開長安的話,宮中那邊會有所察覺,寄家書恐也不妥!
“可以讓你舅父回去!崩畛勒f道,“他是個聰明人!
蘇荷想了一會兒,跪坐著起身,李忱見狀,抬手喚道:“七娘!
蘇荷低下頭,“雍王還有什么話要囑咐?”
“請你等我一下。”李忱道。
蘇荷站在席墊上,看著李忱怪異的舉動,沒有多問,便又跪坐了下來。
李忱挪動著僵硬的身體,從坐榻一旁的書柜中拿出了事先準備的紅漆木盒交給蘇荷。
“這是什么?”蘇荷看著雕刻精致的木盒。
“你打開!崩畛赖。
蘇荷懷著好奇心將木盒打開,發現里面是一只做工精細的木雕人偶。
“旦逢良辰,順頌時宜!崩畛揽粗K荷,緩緩說道,“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蘇荷愣住,若非李忱的頌詞,生辰這件事她自己都要忘了,“雍王怎么會知道我的生辰,難道是阿爺給太史局的八字?”
“我沒有去過太史局,只是與商人交易時,多問了一句話!崩畛勒f道——
自南詔一事開啟了戰端,大唐邊境的禍亂接踵而至。
天圣十年夏,大食進犯安西四鎮,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之率蕃漢軍三萬進攻大食,高仙之趁大食軍隊未到,便欲徹底解決石國殘余勢力,占領西域重鎮但邏斯,以此來威懾西域諸國,于是鋌而走險,率軍深入胡地。
然計劃為大食所悉,將唐軍攔截于恒羅斯城,兩軍于城下大戰,交戰之時,高仙之所率部下蕃兵突然反叛,與大食聯合夾擊,致使高仙之大敗,僅剩數千人出逃,一萬余人被俘。
——大明宮——
一匹軍馬疾馳在西北官道上,金鈴開道,無人敢阻,“西北有緊急軍情,需面呈天子!
面對緊急軍情,監門衛也不敢阻攔與猶豫,將西北的軍情呈至御前。
“大食進犯安西,高將軍想先發制人,便趁敵軍未到時,連夜率軍進入但邏斯,就在到達恒羅斯城時,大食突然來援,兩軍交戰于恒羅斯城下,連續五日,就在第五夜時蕃兵葛邏祿部突然反叛,與大食夾擊我軍,高將軍率殘眾逃出,此戰我軍大敗,僅剩千余人馬逃出。”
皇帝聽此消息,僵直身子連退了幾步,原本等候凱旋,如今卻再一次等來了兵敗,且又是因為番兵的反叛,自南詔之后,反叛二字給皇帝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仙之去年才破石國,安西四鎮也已平定,人心所向,以他的威望,足以震懾軍隊,為何還會有人反叛?”
“是石國王子!笔孔浠氐,“進犯安西四鎮的,并非是大食,而是石國王子求援西域諸胡,他們勾結了吐蕃人!
馮力扶著皇帝,微皺白眉,提醒皇帝,“大家,事有因果,蕃兵的叛亂,或許與南詔的反叛有關系!
大食進攻安西四鎮是在南詔反叛之后,而它們發生的時間,相隔并不久。
皇帝聽明白后,癱坐在御座上,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該如何是好!
馮力安撫著皇帝,“大家,若沒有吐蕃人從中作祟,以高將軍之勇一定能占領但邏斯,從而威懾西域諸胡,今計劃雖落了空,可也成功將大食擋在了安西之外,西域仍在大唐的掌控之下,看似戰敗,卻是不敗之敗!
想到高仙之于軍中屢屢創造的奇跡,以及開疆擴土的功績,安西也順利保全,皇帝的心情似平定了許多,“不敗之敗嗎…”皇帝嘆了一口氣,“讓仙之回朝吧!薄
天圣十年秋,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之回朝,解除安西四鎮節度使之職,遷右金吾衛大將軍。
仲秋,八月,西域剛平,卻又逢契丹南下,河東節度使陸善請旨討伐,獲允。
——河南道——
張國忠親至河南,于中原募兵進攻南詔,然百姓知云南多瘴氣瘟疫,又聞向仲通一戰,除主帥外無一人生還,故無人敢應征入伍。
軍所內,看著名冊上屈指可數的人數,張國忠氣得大怒,“這幾十年來,戶部所呈人口,每年都有數萬增長,如今募兵,卻只得這點人馬。”
“中丞,中原百姓知道云南的環境惡劣,又聽聞向節度使戰敗,數萬將士死于云南,所以都萬分恐懼,不敢應募。”募兵的將領說道。
“中原的府兵呢?”張國忠問道。
“西北諸胡作亂,東北契丹來犯,河東節度使陸善正率軍討伐契丹,現又是農忙之際,中原已經沒有府兵可以抽調了!睂㈩I回道。
“不肯應募?那就強征!睆垏覍⒚麅灾窈喨又恋厣,面露兇狠道:“給我派人挨家挨戶抓,凡成年的壯丁全部送到軍營。”
“那…那些有功勛的…”將領疑問道。
“吾要的,就是那些人,否則光靠一些農夫,怎能奪回南詔!睆垏业,似做好了自己親自奪回南詔的決心。
將領大驚,“國朝舊制,凡有功勛者,免其征役,若是強征,恐怕會引起民怨。”
“既有功勛,朝廷困難之際便該挺身而出!睆垏业,“龜縮在家中,枉顧了那身功勛!
不顧左右勸阻,張國忠下達了強征的命令,并安排手下的御史前往各地抓捕壯丁。
正逢秋季收割之時,朝廷將壯丁抓走,剩下老幼婦孺,于是中原大地民怨四起。
“你們不能抓走他,我家六口人,前后有三人死在了戰場上,如今你們把最后一個抓走了,剩下我們一老一小,可怎么活呀?”老嫗拽著官兵的衣服不肯讓他們將小兒子帶走。
“阿娘,阿娘。”
“幾位官人行行好吧!毙号c眾官兵磕頭道,“我若是被你們帶走,那些救命的糧食可就都要爛在地里了,我阿娘與年幼的孩兒都會餓死的。”
然官兵卻不管這些,上面下了強征令,并且給了所有御史指標,若是沒有完成,他們也要受罰。
“帶走!”
村落另一處,“官人,求求你們,他阿爺戰死了,全家就剩這一個希望,他還沒有成年,也未娶親…”婦人死死拉住一名穿豎褐的枯瘦少年,試圖不讓官兵們帶走。
官兵揮手,將婦人推到一邊,隨后拔出腰刀,“阻礙征兵,將按軍法處置!
強征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尤其是曾立過軍功的老兵,當征兵的御史來到家門口時,這些上過戰場的老兵選擇了反抗。
“我曾為大唐殺敵,是士官,我有功勛在身,你們不能抓我。”一老翁手持橫刀,將妻女護在身后。
一名御史走上前,將征兵令拿出,“南詔反叛,這是天子的旨意!
老翁依舊不從,“國朝舊制,軍所征兵,功勛者從來不在其列!
“但今時不同往日,”御史又道,“東北與西北都在作戰,如果你們不肯應征,那么吐蕃人,就要入侵中原了,屆時天下大亂…”
“那是天子的錯!”老翁憤怒道,“他讓胡人做邊將,胡人生性野蠻,常常虐待自己治下的百姓,所以他們才會反叛!
“放肆!”原本客氣的御史大怒道,在他的示意下,幾個士卒上前。
老翁奮起反抗,但因身上有舊傷,寡不敵眾,最終倒下,他口吐鮮血,面目猙獰的看著御史,他深知,以自己之軀,上了戰場也是難逃一死,朝廷橫征暴斂,天子的昏庸,讓他越發感到失望。
“大郎。”妻女撲向老翁,跪地哭嚎,“阿爺!阿爺!”
“你對圣人不敬,我身為御史,有權做出處置!庇分焊邭獍旱,死在他強征刀下的,已不止老翁一人了。
對這個曾經他誓死保護過的國家與君王,老翁心有不甘,咽不下這口氣,“天子的錯…憑什么要我們來承擔…”
“你難道不明白,法自君出這個道理嗎,天子,是不會有錯的!庇氛f道。
鮮血橫流,老兵躺在血泊中,看著逐漸暗淡的天空,眼里失去了最后一絲光明,“大唐…完了!
作者有話說:
有些劇情純屬虛構哈。
不過這些戰爭都是歷史上發生過的,高仙芝這次戰敗沒有受到處置是因為安西四鎮依舊在大唐掌控中,被俘虜的一萬人,給西方帶去了中原非常多的東西,包括文化與技術。
南詔反叛也確實是因為一個太守與節度使,所以從這里開始,南詔就在唐與吐蕃之間反復橫跳了。
征兵這個也是歷史上有的事,簡單寫了一丟丟,但歷史可遠比這個慘多了。
我看到過,有人說安史之亂的混亂,根源不是唐玄宗一人,阿這…如果詳細查閱資治通鑒,將天寶十幾年他做的事情看完,就應該不會有這種言論,他防兒子跟防賊一樣,可能因為有幾十個兒子吧,隨便殺,無所謂,又不是自己生的(劣根性制)可能跟宋徽宗一樣,兒子多了,除了幾個自己喜歡的,其他的可能壓根都不認識。
第73章 長恨歌(二十七)
天圣十年, 自陸善兼任平盧、幽州、河東三鎮節度使以來,屢次挑釁與進犯契丹與奚,致使邊境紛爭不斷。
八月, 陸善率三道兵馬六萬人出討契丹, 以奚人騎兵為向導,進至契丹牙帳。
“報, 將軍,前方就是契丹牙帳!币幻T將領至陸善馬前報道, “契丹王就在此地,只要將軍攻下牙帳,天子一定會重賞!
見契丹牙帳, 如見軍功, 陸善頓時眼紅,拔刀大吼, “兒郎們!”
“將軍!标懮器庀麓髮①R四德打斷了陸善想要進軍的話,冒雨規勸道:“吾兵雖多,然遠來疲弊, 人困馬乏, 實不可用, 又逢大雨,弓駑筋膠皆弛, 不如先按甲息兵以臨之, 不出三日,虜必降之!
大雨沖刷著草原上的泥土, 馬蹄陷進泥地中, 濺起污水。
眼見即將擒王, 馬到功成, 急功近利的陸善聽不進勸,竟拔刀指向副將賀四德,“吾已至牙帳,即將功成,汝竟在此攔吾,是想勾結契丹,為其爭取喘息之機,等候求援,好做逃脫嗎?”
賀四德聞言大驚,連忙下馬,挺著大肚跪伏于泥地之中,大雨沖刷著他的盔甲,霧氣掩蓋了他的恐懼與無奈,“末將不敢,愿為先鋒,為大王效死!
陸善這才罷休,將腰刀收回,“本帥命你率一隊人馬沖鋒!
“喏!”
左右扶起身寬體胖的賀四德,賀四德上馬,清點了一隊人馬后無奈的拔出橫刀,“將士們,隨吾沖鋒!
賀四德帶兵沖入牙帳,契丹人見之大驚,但很快就有頭領組織起了抵抗的人馬,“勇士們,莫要驚慌,陸善從中原一路奔襲,定是人困馬乏,隨我殺出去,共捉賊首!
賀四德沖鋒在前,因他體型肥碩,臉上又長滿絡腮胡子,云霧繚繞中,便被契丹人當做了陸善。
“殺敵軍主帥陸善者,賞一千牛羊!
為爭奪賞賜,契丹的將士紛紛紅了眼,蜂擁而上,被團團包圍的賀四德很快就敗下陣來,最終死于亂軍之中,尸首也被契丹士卒爭搶,竟無一塊完整。
“敵軍主帥陸善死了!”
兩軍交戰中,契丹士卒拿著賀四德的頭顱,用著契丹語高聲喊道:“陸善死了!”
以為敵軍主帥陸善已死的契丹兵卒瞬間士氣大增,場面也變得混亂不堪,而能聽得懂契丹語的兩千奚騎,在此時忽然叛變,奚騎與契丹合攻,將賀四德的先鋒部隊盡數殲滅,緊接著便調頭轉向主力部隊,奚騎反叛太過突然,以沖鋒陷陣之勢,直接將主力軍沖散。
而還在后方的陸善,因為大雨產生的霧氣,加之即將天黑而看不清前方的動靜。
一支羽箭突然射向陸善,將他從馬背上射下,頭盔與束發的發冠一并掉落。
就在陸善驚慌失措時,契丹與奚騎忽然殺了出來,“殺呀!”
“將軍,奚騎反叛!
披頭散發的陸善聞之,慌忙從地上爬起,卻因為體型太胖,墜馬時,一只腳陷入了泥地里。
“你們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扶我起來!标懮萍钡么罅R道。
陸善麾下突厥左賢王哥節與河東兵馬使于承先連忙下馬,二人合力將陸善從泥地里拉出,陸善好不容易脫身,靴子卻無法拔出,此時契丹已經殺來,便再顧不得冠履,帶著幾十騎兵匆匆逃走。
幾萬人馬瞬間被契丹與奚騎沖散,潰不成軍,紛紛逃竄。
契丹知道逃走的才是陸善后,派追兵一路追趕,面對窮追不舍的契丹騎兵,陸善身邊只有幾十騎兵,“這下要完了!”
左賢王哥節見狀,靠攏陸善道:“將軍,末將知道一條捷徑可往師州!
“快,帶路!标懮企@叫,隨后又點了十余騎兵斷后。
陸善逃到師州,因天黑,契丹暫時停止了追擊。
見契丹不再追來,陸善終于松了一口,進入師州后,他看著原本的六萬人馬,如今卻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了,一怒之下,將罪都推卸到了部下身上,“汝為突厥左賢王,熟悉契丹地形,明知雨霧卻不阻止進兵,該殺!”
“將軍,冤枉…”還沒等哥節反應,橫刀就已入腹。
陸善之心狠,緊握刀柄轉動方向,鮮血順著橫刀緩緩流下,哥節拼盡最后的力氣握住了陸善的手,惡狠狠的瞪道:“陸善…你…不得好死。”劇痛讓哥節昏死,最終等待他的,是流血而亡。
陸善將橫刀拔出,將兇惡的目光瞥向平盧兵馬使于承先,于承先見到這樣的場景,苦笑了一聲,“蠻人,終究是蠻人!彼彀蝿ψ载。
陸善氣喘吁吁的坐了下來,之所以殺這二人,是為了給這次戰敗一個交代,好為自己開脫罪責——
——長安城——
陸善戰敗的消息尚未傳入京城,但東北之地仍有快馬回京。
戰事四起,對于一個逐漸走向衰落的王朝而言,無疑是大動亂的開端,這也讓終日坐在府內的李忱惶恐不安,但她在意的,并不是動亂,而是自己所查之案,真相還尚未浮出水面。
李忱收拾著書桌,側頭看了一眼天色,隨將桌上擺放的木雕人偶也一并收起,木人身著白色盤領缺胯袍,裹黑幞頭系紅巾,是一名英氣十足的女性。
李忱推著輪車走出書房,“郎君!蔽南采裆艔埖奶と胪ピ,可知前方戰事,并不樂觀。
“陸善率軍過平盧,抵達契丹土護真水時,貪功冒進在霧中深入,兩軍交戰之時,奚騎突然反叛,陸善在土護真水受到夾擊,大敗,如今陸善被圍困于師州,您讓小人盯著的幽州節度副使張守仁并沒有任何動作,不過平盧那邊似乎有所調動!
面對陸善戰敗的消息,李忱的神色十分平靜,“這應該是朝中大臣們,都希望見到的結果吧!
“雖說三道人馬皆是陸善麾下,可那是大唐的兵啊,向仲通兵敗沒有受罰,而高仙之兵敗還擔任了禁軍大將軍,高仙之小人還能理解,可是向仲通與陸善…”文喜說道,“自從陸善成為平盧與范陽節度使之后,邊境就再沒有了安寧!
“武將只有在戰爭中才能得到重視,與體現他的價值!崩畛勒f道,“亂世梟雄出,而盛世便是文人的天下,陸善這種人…”
幾乎所有人都清楚陸善的能力,雖有驍勇,但絕非是可統帥三軍之人,更何況兼任三個重鎮節度使,對于并非當局者的李忱,盡管痛心,卻又無可奈何,“西北與西南的戰敗,從時間上來說,太過巧合了,如今東北又敗,仍是由非漢軍之外的番兵反叛,一連三次,這不得不讓人生疑!崩畛腊櫰鹈碱^,“戰爭帶來的損耗會加快覆滅,難道是有細作滲透進了軍中,乃至朝堂嗎。”
文喜還在不滿陸善,“陸善這種人,以一己私欲而不顧他人安危,只因貪功,便擅自撕毀盟約,與奚以及契丹之戰根本就沒有必要,可即使是如此,圣人卻視若無睹!
聽到這兒,李忱輕呼了一口氣,她雖看似平靜,腦海中卻記得近些年來發生的每一件事,“天圣四年,陸善率軍侵奚,奚王一怒之下殺了與之聯姻的宜芳公主,不久,契丹王也將宗室出女靜樂公主囚禁而死,但是陸善,卻因平定了奚與契丹之亂而受到封賞。”
“可笑嗎?”李忱低下頭笑了笑,旋即笑止,眼里露出了從未有過的陰狠。
“陸善這次戰敗,折損了不少兵馬,總該受到懲罰了吧?”文喜低頭看著李忱說道。
李忱陷入沉默,她坐在門口的長廊下,那份陰狠也因抬頭而埋藏進了心底,她望著漆黑的夜空,輕聲道:“長安那么大,可是,烏云壓城,哪里還能見到光明呢。”
即使李忱不說,文喜心里也早有了答案,向仲通與高仙之戰敗后都只是被解去了節度使一職,并沒有受到任何懲罰,更何況是深受隆寵的陸善呢。
“主人,長安皇城內的武庫著火了!币幻阶尤雰鹊。
“什么?”——
——長安城·武庫——
長安城內的武庫為存放兵器的中央武庫,與太倉臨近,武庫著火,驚動了南衙與北衙各軍,尤其是掌管武庫的機構。
然長安黃土之上多為木構建筑與茅草,又逢秋日,天氣干燥,大火一但燃起,短時間內便無法澆滅。
金吾衛遣散了武庫附近的所有人,并安排人馬將宮城護住。
“快快快!”
上千名禁軍出動前往各個溝渠挑水,軍官將挑來的水裝入牛皮逢制的水袋里,隨后插上一根打通的竹竿,“三二一,用力!
在幾個禁軍疊羅漢的擠壓下,水袋里的水順著竹竿涌出,水槍用來澆滅屋頂上的火。
武庫的大火幾乎動用了半個城的防火用具,但仍然收效見微,“將軍,武庫的火太大了…”
左金吾衛中郎將看著眼前的大火,皺眉道:“馬上派人到太倉,武庫已經無法保全了,莫要讓火蔓延到太倉與宮內。”
“喏!”
武庫署的官員仍在拼死救火,有的連發冠都燒毀了也不敢歇息片刻。
文喜推著李忱來到皇城武庫前,在熊熊大火前,武庫內的木柱逐漸被燒毀倒塌,砸傷了不少救火的士卒與武庫署的官員。
“這武庫署內的文官竟然親自上陣救火,比禁軍還要積極,這是不要命了嗎!蔽南部粗矍盎靵y的場景說道。
李忱的眼睛里印著一團團大火,“與其說是在救火,倒不如說他們是在救自己的命!
文喜低下頭,看著輪車上的李忱,“他們…”
“武庫著火可不是一件小事!崩畛烙值,同時她也在思考,一向看管嚴密的武庫為何會著火,“皇城禁地,這火…”
轟!武庫的屋頂突然坍塌,著火的木炭向外飛出,使得不少救火的士卒被灼傷。
“雍王?”救火的左金吾衛中郎將在皇城內發現了李忱。
由于是在宮城周垣,普通百姓不得入,故而左金吾衛中郎將認出了輪車上李忱,“武庫著火,此地不安全,請雍王速速離去。”
李忱看了一眼中郎將,拱手道:“將軍辛苦!
文喜只好推著李忱離開皇城,百姓雖無法進入皇城,但今夜的武庫大火,卻驚動了全城百姓。
官府機構大多都置于皇城內,這場火,讓公廨里的值夜的官員紛紛跑出。
戶部郎中王瑞聞訊,帶著書吏從尚書省戶部走出,此時武庫的大火已經蔓延,看著紛亂的街道,似驚得抬不動腳。
“王兄,武庫著火,此地危險!庇姓J識王瑞的禁軍將領提醒道。
王瑞看著提水救火的軍官,不禁問道:“武庫好端端的,怎會起火呢?”
然而軍官并不知起因,于是搖了搖頭,“許是南風未散,炎熱所置!
“胡說,”王瑞否決,“已至中秋,哪兒還有什么南風!
軍官摸不著頭腦,眼下救火要緊,“我還有要事在身,王兄多加小心。”
王瑞眼里的火團燒得十分旺盛,“這一燒,無疑是燒了半座長安城!
“只燒了半座,還有半座呢!焙谝怪校跞鹕砗蟮臅舭氩[著眼睛說道。
武庫的大火,讓長安城陷入了混亂,以至于夜禁的街鼓都比平常敲晚了一些。
——永平坊——
蘇荷半躺在木地板上,眼睛盯著一只人偶,人偶是用檀木雕刻的仕女。
青袖看著蘇荷,輕輕咳嗽了兩聲,“看來娘子對這生辰禮甚是滿意,都端詳了好幾個月,還得是李郎君手巧!
“瞎說什么。”蘇荷臉紅,將那人偶隨手放置在了桌子上。
咚咚咚!——坊外傳來了街鼓。
青袖瞥了一眼水漏,“咦,今日的街鼓怎么四刻才敲!彼愦┥涎プ幼叩酵ピ骸
“呀,娘子,您快來看呀,長安城著火了!
蘇荷起身,順著青袖指的方向,只見北面升起了一股濃煙。
靖安坊在永慶坊東側,煙是北側升起的,她遂松了一口氣,“哪座坊失火了吧!
“這煙如此濃,若是坊,怕是得燒去半座!鼻嘈溆值。
唐朝長安城,地基本上黃土地,木建筑,而且茅草屋在唐朝還是有蠻多的,不是所有房子都用瓦,雖然瓦片從西周就有了。
幽州節度副使(也稱范陽)是周王的外祖父,稍微說一句,李忱很聰明,但沒有聰明到是上帝視角。
她很想挽救大唐,但是她覺得這樣的大唐是沒法救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駕崩,作為皇帝的女兒,她雖然討厭父親,但做不出那種弒父的事情,所以這個局無法打破,她才會說死了一個陸善還會有第二個陸善。
不是安史之亂摧毀了盛唐,摧毀盛世的,是唐玄宗,當得到果的時候,因才是源頭。
張貴妃也不會聽李忱的話,李忱自己心里明白,并沒有資格去要求張貴妃做什么。
安史之亂前期的吏治非常垃圾,對于官員的任免上爛透,安祿山能一路打到長安,跟地方官的腐敗有很大關系。
第74章 長恨歌(二十八)
天圣十年, 八月,長安武庫失火,又逢邊境戰事不休, 國庫空虛, 在睡夢中得此消息的皇帝,如晴天霹靂, 氣得連夜起身。
皇帝披著一件大氅,站在大明宮的城墻上遙望西邊的皇城, 滾滾濃煙順著西北來的秋風吹滿了整座長安城。
焦土的煙味兒順勢飄入了大明宮,看著這樣大的火,皇帝眼里充滿了憤怒, 然而他所想, 不過是國庫的劃撥,又要再添一筆赤字, 而非中央軍器裝備的減弱。
沉浸于盛世的皇帝,竟也心疼起了國家的財政,“那是太宗皇帝建的武庫, 我大唐的軍備所在…”
跟在皇帝身后的, 是今夜值守的內侍章韜光, 他看著皇帝蒼老的背影,上前安撫道:“大家, 今夜風大, 御體要緊!
武庫的火勢逐漸縮減,雖然得到了控制, 但皇帝卻依然痛心, “好好的武庫, 怎么會失火呢?”
章韜光端著雙手立候, “武庫處皇城禁地,一直由武庫署掌管,仲秋將近,恐是有武庫署官員懈怠,導致失火。”
“那可是整個長安城的軍備!被实塾值,“軍器監花了多年所造,傾國之力,今日毀于一旦。”
“大家,長安武庫雖毀,但京畿與洛陽的武庫仍在,軍器建造需要不少時日,待武庫損失清點出來,可用東都的軍備先補長安,以護圣駕安危!闭马w光道。
皇帝回首,看著宮燈下的章韜光,夜色之下,人的視線變得極為模糊,以至于皇帝在恍惚間像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而被嚇了一跳,“吾曾經有一個聰慧的孫兒!
“大家說的孫兒,是指長平王?”章韜光小心翼翼問道,很快他就明白了,曾經二字的意思,旋即跪了下來,“大家。”
“他比小淑要更加優秀,如果他還活著,應與你一般大了!被实塾值,隨后負手邁步,連聲嘆息道:“只可惜啊,他有一個離經叛道的父親。”
皇帝邁步離開,章韜光緩緩抬頭,看著皇帝孤獨的身影,隨后從地上爬起。
皇帝所說的孫兒,乃廢太子恒的嫡長子,當年東宮慘案,因年長而未能幸免,只有兩個還在襁褓中幼子躲過一劫,然至今日,也不得自由。
章韜光起身隨于皇帝身后,對于這件事,他深知是皇帝的逆鱗,因此不敢多嘴妄論。
“西域的戰事已經平定許久,不久前,罽賓遣特使向吾請奏離京,韜光,你去送送他們吧!被实弁蝗恢共降。
章韜光跟在皇帝身后楞住,旋即撲通一聲跪下,“大家…”
“怎么,”皇帝轉身,神色忽變,“你不愿意?”
“小人不敢!闭马w光直冒冷汗,叩首道:“能夠出使西域,乃是大家的信任,小人遵旨,謝主隆恩!
皇帝歇息后,章韜光回到了內侍省,此時馮力正坐在他的榻上等候,并沒有休息。
“阿爺。”章韜光見到馮力,先是一愣,隨后跪伏。
“圣人適才不在殿內!瘪T力道。
“武庫起火,圣人去了城樓!闭马w光如實回道。
“圣人與你說了什么?”馮力問道。
章韜光抬頭,雙目通紅,“圣人讓我去送罽賓國的使者!
馮力大驚,“不是武庫著火嗎,怎談到了罽賓國?”
章韜光搖頭,卻沒有將全部實情都說與馮力,“小人也不知道為何,圣人說罽賓遣特使請求歸朝,需要派一個聰明之人領頭護送!
“罽賓的使者是去年才來的,這才過去了不到一年…”馮力挑眉。
“你可知罽賓國在何處?”馮力又問道,“西去長安一萬二千二百里,不屬西域都護,乃是西域大國,他們愿意歸附,也只是為了通商獲利而已!
章韜光聽后連眼睛都瞪直了,“一萬二千里…”
馮力遂嘆了一口氣,摸了摸章韜光的腦袋,“這一趟路程,短則一二載,長則三五載。”
聽到這兒,章韜光像個孩子一樣大哭了起來,“聽聞西域混亂…孩兒不想離開阿爺。”
大唐接連戰敗,且原本在西域有著極高威望的高仙之,也在今年夏天吃了敗仗,這極大的影響了中原在整個大陸的地位,罽賓特使于此時請返,用意明顯,馮力明白,這趟旅程,其實充滿了兇險。
“莫哭,”馮力伸出老皺的手,替他擦拭著淚水,“我會安排一些人手,確保你平安回來!
“阿爺。”
“時候不早了,圣人那邊我去看著,你早些歇息吧!瘪T力起身道,“武庫著火,明日又將是有血光之災的一天!
章韜光送走馮力,回到屋內將房門鎖上,適才的眼淚早已不見了蹤跡,眼神里的軟弱也變成了一絲狠厲——
翌日
武庫失火,燒兵器三十七萬余,武庫損毀嚴重,皇帝下令嚴查,以失職之罪,將武庫署一眾官員治罪,自掌固以上至武庫署令,皆斬首于西市。
天圣九年初,罽賓王派遣特使赴京都長安,表示愿意歸附大唐,而今罽賓遣特使請求歸朝,皇帝便命內侍章韜光為中使、內寺伯,賜緋魚袋出使罽賓,以左衛別將車奉潮為部下,領禁軍四十余人,護送特使返回西域。
——內侍省——
一向安靜的內侍省忽然炸開了鍋,打掃的寺人紛紛退避,跪伏于過道兩邊。
“貴妃娘子!
“貴妃娘子。”
這個滿是閹人所在的地方,幾乎不會有內命婦進入,張貴妃的舉動,很快就引來了寺人們的長舌。
在詢問到章韜光的住處后,宮人推開了一處房門。
一陣秋風吹入屋內,將地上的枯葉卷起,聞到陣陣幽香后,章韜光停止了收拾。
“小人章韜光,見過貴妃娘子!闭马w光叉手,在張貴妃進入之前,試圖將她擋在門外。
然張貴妃卻是毫不客氣的踏入房內,院里的寺人紛紛抬頭,“貴妃娘子與章內侍…”
“娘子,內外有別!闭马w光橫跨一步,“小人粗鄙,內侍省乃寺人所在之地…”
“怎么?”張貴妃將章韜光的話打斷,“難道,閹人還能對吾做什么不成?”
章韜光聽后,連忙屈膝,叩首道:“娘子恕罪。”
張貴妃掃了一眼,將目光落在了章韜光身上,“吾只是來感謝章內侍的,章內侍何必如此害怕?”
“感謝?”章韜光不解。
“吾能重新進宮得寵,可離不開章內侍您這個中間人呢!睆堎F妃道。
“娘子是主,小人是奴,為主行事,乃天經地義!闭马w光道。
“哦?”張貴妃低頭看著章韜光,“可是,吾怎么覺得,章內侍的主,另有其人呢!
章韜光埋頭于地,聽到張貴妃的話時,連瞳孔都擴大了幾分。
“內侍省可是圣人的內侍省!睆堎F妃隨后又笑道,“您說是吧,章中使?”
“是。”章韜光叩首。
張貴妃揮手,只見宮人捧著一些珍寶,“這是吾的謝禮,此去西域路途遙遠,中使一定用的上的,”張貴妃轉身離開,“希望中使能夠活著回來。”
張貴妃走后,章韜光方才抬起腦袋,看著已經遠離的人影,他不禁有些后怕了起來,“這個女人…”——
是日清晨,章韜光身著緋袍,腰懸金魚袋,駕馬等候在罽賓驛館外。
一輛馬車經過驛館,車輪卷起的黃土,讓章韜光坐下的白馬極為不安。
“駕。”章韜光輕夾馬肚,靠近馬車大罵。
“圣人怎會派你出使罽賓?”車內傳出了女子疑惑之聲。
“恐是有些事做的不夠隱蔽,畢竟西南是張氏的地界!闭马w光回道。
“天下想除掉張氏的人有很多,這是賠本的買賣!迸拥。
“我原以為,她與她的族兄一樣,是個只爭利益而謀略全無之人!闭马w光又道,“是我小看她了!
“事情做的太明顯了,總會惹人生疑的!迸诱f道。
章韜光緊握著韁繩,眼里并沒有任何悲傷,“現在的大唐,已腐朽至根基,這天下,總要血洗一番,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
“路上千萬小心!迸犹嵝训。
“嗯!
出使的隊伍加上罽賓遣特使,共有百余人,特使拜別皇帝后,正式踏上了歸程——
轱轆轱轆~ 車輪壓著長安城的黃土地緩緩向前,忽然被一匹馬攔住了去路。
“什么人?”年輕的車夫見勢不妙,便將一只手擱在了座下的木板上,底下藏著一把橫刀。
“雍王友楊喜,奉雍王命,來請孝真公主。”文喜昂首道。
車夫微微側頭,似在等車內的人回話,“跟他去吧!
“喏!
然而,車中的孝真公主,內心是極度不安的,她穿著一身便服,隨文喜來到了東市不遠處的一家酒樓。
上樓進到雅間后,孝真公主觀察著炭爐,木炭已燃燒過半,銅盆里也有烹茶時廢棄的積水,這說明雍王在這兒已經坐了許久。
“真真是什么都瞞不過咱們十三郎!毙⒄婀魑嬷煨Φ,“易服出府都能被發現!
李忱指著對坐,“阿姊請坐!
孝真公主發現坐榻上的席墊放的并不周正,于是問道:“十三郎一個人在此喝悶茶?”
李忱搖頭,“內人剛走,就碰到阿姊在樓下了。”
“十三可不是一個常請人吃茶的人!毙⒄婀鞫⒅畛溃劾锩黠@有了一絲警惕。
“阿姊想要扶持東宮?”李忱直言問道,“還是只想幫小淑一人,又或是另有所圖?”
“我與兄長的關系,十三郎應該很清楚,淑兒又是東宮長子,若一定要分個你我,那我自然是站在東宮這邊的!毙⒄婀骰氐馈
“阿姊扶持東宮的做法,就是讓天下大亂嗎?”李忱問道。
“十三郎的話,阿姊怎么有些聽不懂呢!毙⒄婀鞑唤。
李忱便將視線挪到窗外,“阿姊怎會不懂呢!
孝真公主皺眉,順著李忱所看的方向望去,發現竟剛好能看到那座驛館,“你…都看到了?”
李忱沒有回話,視線也一直停留在窗外,原還有些害怕的孝真公主,突然變得輕松了,“十三,以你的聰慧不會不明白的。”
“我只是覺得圣人派遣章韜光出使西域那樣遙遠的地方很可疑,卻不曾想到會有意外收獲!崩畛勒f道,“盡管我知道小淑的背后是你!
“章韜光出使,不是你的意思?”孝真公主忽然愣住。
“阿姊為何會覺得,是我的意思呢?”李忱反問,“是因為我和她的關系嗎。”
“說不上來。”孝真公主低下頭,隨后她又看抬頭看著李忱,“如果不改變這時局,那么東宮會變成第二個太子恒,這一點,十三郎應該比我看得更透徹。”
“只要圣人一直穩坐長安,那么張氏一族便永無可能被滅,張氏不死,那么死的,就只有東宮!毙⒄婀鞯,“張家,比李甫還狠,李甫至少是忠于大唐的!
李忱沉默了良久,她看著眼前這位一直待她極好的親姊姊,“阿姊,我希望你的內心,也是這樣想的!
作者有話說:
章韜光也算是皇帝親近的內臣,僅次于馮力,出使西域有兇險,李忱才會來看看究竟。
從淺層次分析,孝真公主是想要加快動亂,因為如果是在和平期,張氏一族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東宮繼位的,現在大權都在張李手中,皇帝一嗝屁就會不得了了,除掉張氏也不太可能,除非張貴妃死了,張氏一族可能會慢慢衰落下去,問題是張貴妃很年輕,也不傻,所以只剩下動亂這一個冒險的法子了。
車奉潮,原名車奉朝,是西游記里孫悟空的原型。
第75章 長恨歌(二十九)
土護真水戰敗后, 平盧兵馬使施寺明與主帥陸善分散而逃,陸善逃至師州,施寺明則躲進了山谷。
部下見契丹兵全部都在追擊陸善, 于是勸施寺明收攏殘部援救, 但遭到施寺明的斥責。
施寺明乃陸善心腹,深知陸善卑劣的品性, 便有自己的盤算與計劃。
——師州——
而此時,陸善被契丹與奚騎圍困于師州, 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系。
因土護真水的失敗,陸善變的暴虐了起來,兩位將軍相繼被殺后, 士卒入帳奏事, 無不提心吊膽。
“將軍!币幻肯逻M入大帳,“有個自稱是幽州節度副使幕僚的人求見!
“幽州節度副使不是張守仁那個老東西嗎!标懮埔荒樢苫, 他躺在沾血的椅子上,“老子被困在這里,連個鳥都飛不進來, 他的人馬是怎么進來的?”
陸善忽然眼睛一亮, “等等, 張守仁!彼坪跤挚吹搅送粐南M
“他好像不是進來的。”部下回道,“他說自己一直在師州, 等了將軍許久!
聽到這兒, 陸善瞇起了鷹眼,作為副使, 張守仁是自己的部下, 但作為老將, 這個部下有些陰險, 因此陸善好幾次都想替換掉他,但都被李甫阻止,可以說,這個幽州節度副使就是安插在陸善身側的一根釘子,讓他渾身不自在,“帶進來!
“喏!
沒過多久,帳內便傳出了陸善的狂怒,但也只有片刻。
“區區一個屬官,也敢威脅自己的長官?”
“將軍應該明白,師州是契丹的地盤,您被困在這兒,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來救援,契丹已經知道您才是真正的陸善,所以才派人追殺,您與契丹以及奚人的仇,我想,不出三日,您必命喪于此。”
陸善對于契丹以及奚的作為,契丹人與奚人無不對他恨之入骨,一旦師州城破,他定然會被剝皮拆骨。
“若是將軍答應,不僅可以得救,回朝后,也不用受任何處分,朝中自會有人替將軍說話。”
陸善背對著幕僚,手里的銀杯都被捏得扭曲了起來,“好,我答應你。”
幕僚遂從懷中拿出一張空白的紙,“請將軍按下手印與簽署,好作為憑證。”
陸善知道,這只不過是對方怕自己揭發,遂拖自己下水做的把柄而已。
但眼下自己別無選擇,他將手印按下,幕僚又道:“我主會通知平盧守將率兵來救,契丹與奚不足為懼,用不了多久,我與將軍皆能安然無恙的見到我主!
幕僚的話實則是警告,按完手印后,陸善惡狠狠的瞪著他,“我陸善,從不出爾反爾。”
幕僚收起紙張,走出帳外,找到自己所藏的一支火藥。
啾!——砰!
師州信號響起,山間遂起狼煙,不到半日,范陽節度副使張守仁與平盧守將施定方便率兩千精騎來救,陸善得救后,退至平盧休整。
隊伍抵達平盧,陸善支走左右,獨留下副使張守仁,早就想除掉這顆眼中釘的陸善拔出腰刀,架在了張守仁的脖子上。
“不要以為你是宮中后妃的生父,吾就不敢殺你。”
張守仁則不卑不亢,“將軍要殺便殺!
陸善咬牙,因心中忌憚,最終將手里的腰刀收了回去,“罷了,你所謀,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報,將軍,施將軍回來了!币幻孔湔驹趲ね獯掖易嗟。
陸善大喜,從陷入絕境到生還后,心情也好了不少,“快,讓施將軍進來。”
平盧兵馬使施寺明在躲藏了近半月,得知契丹退兵才從山中出來,收攏散兵。
“末將施寺明,前來請罪!笔┧旅鲉蜗ス虻。
“寺明,你終于來了!标懮七B忙將其扶起,“此次土護真水的失敗,乃是奚騎之過,哥節為突厥王,知而不報,用奚騎為先鋒乃于承仙的計策,這二人都被我斬殺了,寺明有何罪呢。”
施寺明聽后心中一陣驚慌,“末將逃于山中,一直在尋找將軍,被契丹沖散的士卒,只收攏了數百人!
“有寺明在,可抵千軍萬馬!标懮普f道,“吾還怕你遭遇不測,讓我損失一名得力大將!
“讓將軍擔憂了!
施寺明從陸善帳中出來后,輕呼了一口氣,幸好自己多留了一份心眼,故意與陸善走散,又拖延了大半月時間,才得以保存性命,“若是我與于承仙一樣當時護衛在將軍身側,一定也會被殺。”——
陸善兵敗的消息傳入朝中,然這一次,卻沒有朝臣站出來指責,就連張國忠與李甫也都是默不作聲。
因為害怕陸善的權勢,軍報將傷亡情況說得十分輕,陸善將戰敗的原因歸罪于麾下的突厥將領與兵馬使,并將尸首運往京都,朝中又有心腹與爪牙為他開脫,折損幾萬人馬的陸善便未受任何處置,仍得以繼續在邊鎮執掌實權。
對比高仙之與向仲通的戰敗,明顯都沒有陸善的過失大,但高仙之與向仲通在戰后都被卸去了節度使之職調任京官,只有陸善絲毫不受影響,以郡王爵,遙領三鎮節度使。
在一樁接一樁的邊境戰事停止后,長安也迎來了短暫的安寧。
天圣十年,九月,戶部郎中王瑞幼子周睟,大宴賓客,由于王瑞是寵臣王珙的親弟弟,故而捧場的官員也不在少數。
周睟當日,王宅熱鬧非凡,家中女眷紛紛換上新衣,盛裝打扮,王宅的熱鬧,傳出了太平坊。
聽聞消息的李忱也乘坐馬車來到太平坊,但她并沒有進去。
太平坊就在皇城腳下,坊內居住密集,人口也頗多,因此酒食售賣也十分聚集。
李忱找了王宅附近一家酒樓坐下,恰逢朝廷休沐,今日親自登門賀喜的官員便多了不少。
文喜陪同在李忱身側,李忱盯著王宅門前的車馬,喃喃自語道:“王瑞一個文官,結識的武將倒是不少。”
“京兆尹一職王瑞并無實權!崩畛勒f道,“看他們談吐的樣子,應該私交不淺!
李忱想了一會兒,側頭吩咐道:“文喜,你也去湊湊熱鬧吧!
李忱命楊喜以自己的名義赴宴,“?”文喜不解,“郎君,小人與那王瑞…不熟啊!
“無妨!崩畛垒p描淡寫道,“你赴宴后,注意屋內的動靜,尤其是那群武將,還有邢載。”
“那…賀禮怎么辦?”文喜盯著李忱,“小人可是奉公。”
李忱扶額,“你先墊著,回府后讓陳長史還你就是。”
文喜這才笑呵呵的離開了,從一家鋪子里買了些珠寶當做賀禮。
王宅內,眾人都聚集在大院里聊天吃茶,而王家一些女眷與近親則在內院為今日周睟的主人公洗浴。
“王兄可真是好福氣啊!毙陷d與王瑞坐在一旁看著女眷們洗兒,“兒孫繞膝!
王瑞看著庭院里成群的妻妾,以及自己的兒女,“現在說福分還太早了,等什么時候,天下能真正河清海晏,那才是真正的福分!
邢載笑了笑,“這一天一定不會久遠!
王瑞起身,拽著邢載的手,“邢郎,來!
邢載不明所以,跟著王瑞來到院中,邢載原在王宅住過一段時日,王瑞也時常宴請他到家中做客,故而內宅里的女眷都識得他,且為他的才情所折服。
“阿爺,叔父!焙⑼瘋冇H切的叫喚。
“阿郎,邢郎!
“邢郎!蓖跞鹄陷d,隨后抱起剛穿戴好衣裳的幼子,“為兄知道你早年喪妻,膝下無子,你我既是結拜兄弟,不如將此子收做義子,將來讓他為你養老送終,如何?”
“這兒…”邢載為難的看著眾人,“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三郎若能有一位才華出眾的義父,也是他的福氣!焙⑼纳刚f道,王瑞待邢載如親兄弟,她心中求之不得。
“多謝王兄!毙陷d抱過孩子,眾人遂開始逗樂,“三郎,這是你的義父,叫阿爺!
因為邢載帶著假面,且臉上有疤,故而抱過孩子的瞬間,就引起了他的哭鬧。
不得已,王瑞只得將他抱了回來,“這孩子…”
邢載見狀,便在哭鬧的孩子跟前變起了戲法,只見他從手中變出了一架泥車,隨后又變出一只有黃、褐、綠三色的瓦狗。
用袖子遮掩,又瞬間消失不見,最后竟變出了深受孩童喜愛的竹馬。
“大馬。”王瑞的幼子停止了哭泣,指著竹馬叫道。
邢載上前,指著竹馬說道:“三郎叫一聲阿爺,我就把這竹馬送給你。”
幼子瞪著天真的眸子,“阿爺…”雖然言語不太標準,但也能聽得清楚。
眾人見之紛紛夸贊邢載,“沒有想到,邢郎還有一身哄人的本事,三郎認了這個義父,可是天大福分!
幼子眼里只有那支竹馬,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邢載也按照約定將竹馬給了他。
王瑞將兒子放下,由他自己去玩那竹馬,“等天下安定后,我讓你嫂嫂給你介紹幾個娘子!
邢載笑了笑,沒有回答王瑞的話,等到吉時,眾人將幼子抱了出去。
于庭院空地上擺放著一張竹席,席上堆有弓、矢、刀、劍、紙、筆、銅錢珠寶,用來抓周。
王瑞將兒子放下,卻總覺得少了什么,“對了!彼s忙命人取來了自己的金魚袋。
王瑞站在末端,向另一端的兒子招手,幼子便向他爬去。
“抓這個。”王瑞指著金魚袋。
幼子看了一眼,卻無興趣,轉而抓起了一把竹制的橫刀。
這一幕可將在場了一眾武將逗樂了,“王兄,令郎抓了這橫刀,王家重回將門,指日可待了!
“王老將軍的子孫,必是虎子。”
“恭喜啊,王兄。”
雖沒有抓到金魚袋,但王瑞還是很開心,“雖不能為相,但為將也是極好的!
“小子。”王瑞一把抱起兒子,指著周圍一眾叔伯,他們的臉上幾乎都有傷疤,“今后可得像你諸位叔伯一樣,做一個為國朝效力的真勇士!
作者有話說:
比較有意思的是,歷史上,邊鎮戰敗,武庫著火,這些一點都不耽誤唐玄宗的繼續享樂。
他可不糊涂,以及有關于精神疾病這方面,古代醫療雖沒有那么發達,但也沒有那么的差,北宋宋仁宗晚年就曾被診斷出精神失常。
第76章 長恨歌(三十)
文喜參觀了整個賀宴, 密切關注著王瑞與邢載的動作。
但似乎,與王瑞關系好的朝臣,大多都不是張李黨人, 尤其是南北二衙的武將, 他們大多都是中低層,沒有依附任何派系, 也算得上是忠臣良將。
以至于王瑞的兄長出現時,場上的氣氛變得有些不同, 王珙是李甫黨人,且是通過壓榨百姓,搜刮民財而獲得的隆寵, 與其弟做派截然相反, 奈何二人是親兄弟,也沒有人敢議論什么。
周睟結束后, 文喜回到李忱身側,將所見所聞一一匯報,文喜出身將門, 以門萌入仕, 原為皇帝親衛, 對朝廷軍制還算了解,“王郎中與邢載關系甚密, 結交的官員多為中郎將及以下武將, 有個共同之處,就是這些武將不屬于任何勢力, 且有不少是曾戍邊上過戰場的, 以功勛調入京城, 因此他們對前來祝賀的御史大夫王珙, 不是很友善,但看在王瑞的面子上,也沒有人說什么,或許是因王瑞的緣故,邢載與那些武將似乎也十分融洽,以探討棋藝居多,哦對了,邢載似乎認了王瑞的幼子為義子!
李忱手里捏著一只茶杯,仔細思考文喜的話,因邢載的緣故,在朝中豪不起眼的王瑞也被她調查了一番,“王瑞與他的兄長是兩種做派的人,王瑞做事還算踏實,只是做官不夠圓滑,所以一直不得重用,但為人還算仗義,但能與如此多武將相交,是我沒有想到的!
“小人了解這些武將,他們都是有功之臣,對依附張李這等奸佞而升官發財所不恥,王瑞能與他們結交,想來品性應該不差。”文喜說道。
“王瑞有兩個嫡子,以前從未聽過他為嫡子舉辦周睟,而今卻為庶子大肆操辦…”李忱輕皺眉頭,似乎覺得邢載與王瑞之間,有些可疑。
“也許是因為王瑞并不喜歡自己的正妻,偏寵妾室呢!蔽南舱f道,“國朝官員,寵妾滅妻之事不在少數!
“那結交武將又作何解釋!崩畛勒f道。
“王家也算世家,郎君忘了嗎,王珙王瑞兩兄弟是將門出身,他們的祖父是被則天皇帝流放至崖州病故的西域名將王方易,說起來王方易還是高祖皇帝同胞妹妹同安長公主之孫,也算是半個李氏后人!蔽南蔡嵝训,“昔日,王公在伊犁河與熱海一戰,揚名天下,西域震服,為軍中將士之楷模,就是今天,鎮守西域的那些將士,仍然敬仰著王公,王瑞結交的,都是在西域立功,調回京城的功臣,他們之中,有的還曾是王公部下的后人!
經過文喜提醒,李忱這才想起來,王珙王瑞兩兄弟雖都是文官,卻為將門出身,到他們父輩時,天下安定,由武轉文,族中最高成就,官至將相,四世三公,乃真正的官宦人家。
“這些都是大唐的純臣,就算聚在一起,也不會如何,更不會像張國忠與李甫那樣危害國家。”文喜又道。
“恰恰是純臣,在這樣的統治之下,才會更有反心!崩畛罁u頭道,“若非愚忠,沒有人會滿意不公的安排,積累得久了,終歸會爆發的。”
“?”文喜呆住,“郎君的意思是,現在朝堂上最有可能造反的,是這些忠心之人嗎!
“奸佞需要依托皇權而生,這也就是為何有些帝王明知道是小人,卻仍然啟用甚至是重用!崩畛勒f道。
“郎君說的,是則天皇帝吧!边@次,文喜總算聽明白了。
“有些忠臣,他們忠的不是君王,而是國家!崩畛赖。
“那這個王瑞?”文喜看著李忱。
“先著人盯著吧。”李忱說道,“不管是否與我的案子有牽扯,上升至國家,總要防患于未然!
“喏!薄
天圣十年冬,十月,戰事停休后,皇帝攜張貴妃游幸華清宮。
早在九月,宮中便開始籌備驪山之行,幾乎在每年的十月,皇帝都要前往華清宮過冬,從開皇初年始,華清宮就在不斷擴建,直至今日,成為規模最大的行宮,因游玩頻繁,久而久之,華清宮附近也逐漸繁華了起來,形成了一座新城。
——王宅——
“王兄!毙陷d提著兩壺好酒登門,卻發現王宅上下都在收拾行李,書籍衣物各放滿了一個箱子。
“邢郎!蓖跞鹱吡顺鰜。
“王兄這是打算出遠門嗎?”邢載疑惑的問道。
王瑞搖頭,“圣人要去華清宮,所有朝官都要從幸!
“華清宮?”邢載看著王瑞,“可是王兄不是說戶部…”
王瑞嘆了一口氣,“圣人每年十月都要去華清宮過冬,只有去年因為冬至大朝,而今年因為戰事,圣人很不開心,陸善吃了敗仗后,入朝進獻了許多白玉石雕,圣人大悅,命人將其陳于華清宮的九龍湯中,所以這華清宮,圣人必是去定了!
邢載有些吃驚,王瑞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賢弟放心,開春之前圣人就會回來,這段時間,長安城就交給賢弟了!
邢載嘆了一口氣,將酒給了王瑞,“戰事剛停,天子卻只顧享樂,窮奢極欲,可曾想過百姓之苦!
王瑞收了酒,將之放進了衣箱里,“這恰好能夠證明我們做的選擇沒有錯!
皇帝出游的消息在長安城傳開,是日清晨,北衙禁軍便整齊待發,將御駕所經街道封鎖,百姓只能站在巷口遠遠觀望。
大駕出行,夜警晨嚴,夜警十二曲,中警七曲,晨嚴三通。
晨嚴三通,是為御駕出行的三次擊鼓警戒,以及告知與提醒所有人做好準備,分別于七刻前擊鼓一嚴,前五刻擊鼓二嚴。
咚咚咚!——
出發前五刻,擊鼓二嚴,左相程希烈持笏站于大殿前高聲奏:“請中嚴!”聲音層層下傳,有司于殿前開始陳列鹵簿。
三刻鐘后,第三嚴鼓聲響起,咚咚咚!——
皇帝扈從親衛以及侍從官諸衛隊按照順序進入殿庭于御駕左右陳列護衛。
“圣人至!”宦官呼傳。
皇帝攜張貴妃入殿,太常奏晨嚴之曲,使原本就安靜的大殿更加嚴肅了起來。
禮樂聲響徹整個大殿傳至殿外,“起駕!
馮力扶著皇帝登上玉輅,而張貴妃所乘乃是逾越四夫人規制的皇后車架,用四馬。
而后是太子李怏與諸王車架,再之后便是張氏姊妹,因張貴妃得寵之故,皇帝特于華清宮西賜莊居住,成為張國忠與張氏三姊妹于驪山宅第。
出行的御駕隊伍,由萬年縣令、京兆尹、太常寺卿、御史大夫、兵部尚書為導駕,玉輅從丹鳳門出,前后百步為天子儀仗、鹵簿,離宮的御道上,自縣令以上,按官階乘車,前往驪山的路上,千乘萬騎,數千宮人宦官手中提著宮燈,持羽扇,光是飄揚的旗幟便延續了一路。
皇帝出游的壯觀場面,長安城里的百姓,幾乎每年都能見到,每一次都能引起轟動。
這一日,萬人空巷,所有百姓都從里坊走出,連河渠里搖船的老翁都將船只停泊于岸邊。
蘇荷從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更何況還是身臨其境,夜宴的奢華便已是她不敢想象,而今天子行幸的窮奢極欲,更讓她感到震驚。
這樣的規模,人數竟然可以達到一場戰爭所需,但是這些人馬,一但有敵軍來襲,這些繁華與虛榮會在頃刻間成為一片狼藉,蘇荷坐在親王的車架中,旁側是一向安靜的李忱,她掀開車簾,車架旁步行的是王駕的儀仗與鹵簿,而最邊上則是由禁軍組成的人墻,他們手持長矛,將百姓與車架隊伍隔絕開來。
從大殿內等候七刻到乘車,蘇荷幾次欲言又止,李忱看出了她的心思,“儀仗離王駕尚有些距離,他們聽不到議論的!
蘇荷回過頭,“若在盛世,這的確是能夠彰顯天子威儀,可是今年朝廷連續吃了三次敗仗!
李忱睜開眼睛,“每年冬天,他都會去華清宮,張貴妃入宮之前就是這樣了。”
“為什么?”蘇荷不解,“從一個宮殿大費周章的到另一個宮殿,如此鋪張浪費,意義何在?”
李忱掀開一旁的簾子,此時隊伍已經從長安通化門出城,正往東北的驪山走去,往年她并不會跟隨皇帝去往華清宮,然而今年卻是由皇帝親自下令,“一個地方呆久了,就會厭倦的。”
“那之前,你都會跟著一起去?”蘇荷問道。
李忱搖頭,“華清宮有許多湯池,是享樂之處,我行動不便,所以不曾去過!
“既是你都不曾去的地方,今年怎么還捎上了我…”蘇荷疑惑的看著李忱。
“今年是圣人下的令,我也不知道為何!崩畛阑氐馈
“是嗎?”蘇荷看著李忱,眼里充滿了不信,“我怎么覺得,雍王有事瞞著我呢?”
李忱眸色微變,她盯著蘇荷,忽然想起了什么。
【“忱郎想去華清宮,為何不與圣人說,反而來找妾身這個弱女子呢?”張貴妃慵懶的側躺在坐榻上。
李忱一言不發的靜坐在輪車上,而張貴妃自然也知道原因,她閉上眼,緩緩張口,“雍王應該很喜歡那位尚未過門的妻子吧!
“什么?”李忱愣住,慌忙解釋道:“我與她之間,是圣人賜婚…”
“是嗎?”張貴妃睜開眼,看著李忱有所閃躲的眼神,“我與你認識多年,從未見過你這般神色。”
無法遮掩的神情與張貴妃的猜測,使李忱恢復了平靜,也回到了她原本的沉默寡言。
“既是如此,那我便幫你一把!睆堎F妃道,“華清宮可是溫泉宮,鴛鴦戲水,又豈能沒有鴦呢!薄
蘇荷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看著車窗外的景色,眼里有些落寞,“我知道你在謀劃著什么,并且是與她,只有這樁事,你會隱瞞的毫不猶豫!
御駕行走在官道上,兩側的田地皆已收割,收割后的麥草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呈現出一片豐收之相,
然而在這條官道上,四處都有巡邏的衛兵,目的就是為了驅趕靠近的百姓。
皇帝在警備森嚴的深宮內,尋常百姓就是連宮門都難以靠近,只有每年十月,皇帝乘車前往驪山這一段路程,百姓能夠近距離見到御駕。
從中原募兵回來的張國忠,坐在與官階相符的車架中,親從騎馬靠近,俯身小聲說道:“主人,這一段路都安排好了!
“別讓任何人靠近御駕,凡是可疑的,一個都不要放過!睆垏曳愿赖。
“喏!
作者有話說:
第77章 長恨歌(三十一)
——驪山·華清宮——
半日后, 御駕抵達華清宮,此時行宮內已準備妥當,而皇帝所設梨園就坐落在華清宮中。
進入華清宮, 皇帝的心思便全在驪山的景色與溫泉之中, 至于朝堂政務,早就被拋之腦后了。
有不少剛升遷的大臣是第一次從幸華清宮, 驪山的景色,加上富麗堂皇的宮殿, 亭臺樓閣,云霧繚繞,宛如人間仙境。
“這驪山的景色當真是好啊, 鐘靈毓秀!
唯有親臨其境, 才能明白,皇帝為何如此喜愛華清宮, 從建成到現在的三十余年間,皇帝來此的次數就已多達三十余次。
除了可以觀賞景色,得寵的大臣還能獲得湯池賜浴, 華清宮中的湯池多達數十, 其中九龍湯為皇帝專享, 以及張貴妃的海棠湯。
剛抵達華清宮,皇帝便于大殿中賜宴群臣, 直至醉酒, 才由宮人將之扶回飛霜殿。
華清宮為享樂之地,故而規矩沒有在長安時那般嚴格, 有特權的重臣, 能前往各大樓閣觀景。
是夜, 整座華清宮燈火通明, 皇帝回到飛霜殿歇息,群臣也回到各自宅第。
他們將要陪同皇帝在這里過完整個冬天,內侍省早已將皇帝的行程定下,使每一日的玩樂都不重樣。
內侍監馮力帶著幾名宦官來到親王居所,至雍王宅第時,卻見屋子一片漆黑,“十三大王呢?”
馮力詢問著院中伺候的宮人,宮人福身,“回馮監,十三大王帶著蘇娘子出宮去了!
“出宮去了?”馮力低下頭思索,“這馬上就要夜禁了…”旋即將一塊牌子與鑰匙交給宮人,“圣人賜浴少陽湯!
“可知十三大王去了何處?”馮力再次問道。
“大王沒說,奴只知是往昭陽門的方向去了。”宮人回道。
“昭陽門…”馮力摩挲手老皺的手背,華清宮的宮城周圍,建造了許亭、臺、樓、閣、壇以及花園冰井,“看來雍王是去了那兒!
馮力轉身,帶著幾名宦官離去,此時皇帝已在飛霜殿之南的九龍湯中泡溫泉,眼下快要到夜禁關閉宮門的時候。
昭陽門乃后山門,昭陽門外是玉輦路,為御輦登山的便道。
路旁有長生殿以及百僚廳,此山為西繡嶺,地勢自東向西,最高峰為第一峰。
第一峰西側有羯鼓樓,樓東上有一亭,名翠云亭。
對于李忱而言,華清宮并不陌生,但那是幼時的記憶,如今的華清宮變得眼花繚亂,皇帝窮奢極欲,用民脂民膏打造的天堂,已經完全變成享樂歡愉之處。
唯有不變的,是那座最高的山峰,寒風從山上呼嘯而過,天色變暗后,山上的氣溫也越來越低,山頂一片孤寂,而山下的華清宮卻是歌舞升平,熱鬧非凡。
翠云亭能看到的是月光下的一盞孤燈,一抹微光與兩個人影。
蘇荷趴在翠云亭的美人靠上,靜靜聆聽著身側傳來的笛聲,一陣寒風拂過,她起身將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下,披到了吹笛人的身上。
翰林院的畫師原本也想趁著月色登高望遠,但在山腰看到后便不忍打擾,而是拿出紙筆將這一幕畫下。
山下的景色,無非是斗雞與舞馬,以及永不間斷的宴飲與歌舞,華清宮雖有朝堂,但形同虛設,只有宰相在其中理政,而皇帝幾乎不會前往,朝堂便成為了宰相的朝堂。
蘇荷就這樣看著李忱,就像去年上元節在花萼相輝樓中一樣,她的笛聲,超然物外,不滯塵俗。
燭火與月光交相輝映,一同打在了李忱的身上,蘇荷安靜的聽完了整首曲子,卻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與曲調一樣的孤寂,“雍王的笛聲略顯凄涼,可是觸景生情?”
李忱垂下手,輕輕撫摸著手中的玉笛,“這里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地方。”她回道,“小時候,阿娘經常陪圣人上來,但大多時候都是為了借用典故告誡君王!边@里曾有她母親的身影。
蘇荷倚在美人靠上,風不停的吹向山頂,盡管已至冬日,但山上的草木依舊茂盛,氣候也不似長安那般干燥。
“雍王的母親,應該是一個志向遠大之人,可因為是女人的身份,被困于宮城之中,又因為母親的身份,她才更渴望長久的安寧。”蘇荷說道,“家和國從來都是分不開的,只有國安,才有家寧,也許,她很明白你父親的為人!
李忱俯視著山下,“后宮中有太多女子,母親得寵,卻不是唯一,長安殿也有寧靜無人來之時,但我從未見過母親落淚,唯一一次,是兄長的死!
“有些眼淚,不需要為不值得的人而流,而值得之人,是不會讓你落淚的!碧K荷道,“流血與流淚,若非時勢不允,誰愿選擇做那流淚之人,但我偏不信這時勢,就算流干了血,也絕不落淚!
李忱將視線挪到蘇荷身上,安靜祥和的山頂,只有風嘯的聲音,“初見七娘時,便覺得七娘應該是那天上展翅高飛的鷹,又豈能受困于內宅。”
蘇荷看著李忱楞了楞,旋即閉上眼睛勾笑著無奈,“可我,縱然心有不甘,卻仍然沒有擺脫身為女子的命運!
李忱睜著雙眼,“雍王之妻的名分,絕不會成為你的枷鎖!
蘇荷笑了,因為李忱的話,“你知道嗎,如果換做是別人說這種話,我一定不會信的。”
“不,”李忱搖頭否決,“我希望七娘明白,李忱給出的承諾,不是因為同為女子的無可奈何,而是…我心中所想!
對于李忱的話,蘇荷呆滯了片刻,片刻后,她再一次笑了,笑得很自然,是由心而發,“我明白了。”
“小郎君!币痪鋷е执穆曇魪纳窖巶髦辽缴。
沒過多久,兩個宦官便提著宮燈登上了山,馮力提著下裳,每走幾步便要歇息喘氣。
“馮翁?”李忱側頭,蘇荷也從座上起身。
進入翠云亭,馮力一手撐在木柱上,粗喘著大氣抬頭,“老奴就知道您在此處!
蘇荷遂上前扶著馮力,“這山如此高,翁翁怎么親自上來了!
歇息了一會兒后,馮力看著李忱與蘇荷,“這都要夜禁了,十三大王難道要和蘇娘子在這山上過夜不成?”馮力直起腰桿,“再說了,山上風大,您這身子骨怎經得住啊,要是貴妃娘子知道了,指不定得多心疼!
“已到夜禁時辰了嗎?”李忱驚訝道,“時間過得好快!
“圣人將太子湯旁側的少陽湯賜給您了。”馮力又道,“以往都是賜皇長孫長平王,這不,今年您來了!
李忱抬眼,馮力意會,“大王不用擔心,長平王跟太子殿下在一起!
“您在這山上吹了風,正好回去泡泡溫泉,暖暖身子!瘪T力又道。
于是一行人便從翠云亭離開,到山下時,宮門已經關閉,幸而有內侍監馮力在,有天子敕命,方得夜開宮門,昭陽門內是前殿,馮力將二人送至前殿左側的少陽湯方才離去——
太子湯與少陽湯都在昭陽門前殿東側,殿西側則有尚食湯與宜春湯。
太子湯與皇帝專享的九龍湯中間隔著日華門。
——九龍湯——
今年的九龍湯,裝飾著東平郡王陸善進貢的玉石雕,石梁雕刻的蓮花橫于池面之上,以及旁側用白玉石頭雕刻的魚龍。
昏昏沉沉的皇帝從飛霜殿乘輦至九龍殿,熱氣從湯池內緩緩飄出。
等池水剛剛好沒過蓮花時,宮人便上前替皇帝寬衣解帶,勞累了一整日的皇帝抬腳踏入湯池中,就在入池睜眼時,池邊玉石雕刻的魚龍忽然浮出水面,大雁展翅,皆向他襲來,皇帝嚇得從池中跳起,眼里充滿了驚恐,連魂都差點丟了,“這是什么東西!
“圣人,這是東平郡王進獻的白玉石雕!睂m人被皇帝這一舉動嚇到,于是解釋道。
“把這些魚龍拿出去,給朕砸了!”皇帝怒道,“朕不想再看見它。”
眾人皆不明所以,只得安吩咐照做,“喏。”
經這一嚇,皇帝心思全無,便匆匆返回了飛霜殿,又召張貴妃陪侍。
而湯池里用白玉石雕刻的魚龍,才剛送過來沒多久,便被皇帝下令砸碎,湯池中的裝飾只剩下了石蓮花——
——宜春湯——
九龍湯的驚魂并沒有影響到其他地方,孝真公主坐在湯池內,身體逐漸發熱變得紅潤。
吱~
忽然,殿門被打開,一道光束透過屏風照了進來,聽到步伐聲后,孝真公主并沒有起身裹衣。
“夜闖湯池,打傷看守,這可是重罪。”孝真公主用手掌舀起一勺水淋在雪白的肌膚上。
“我只是讓她們睡著了!痹鹿庹丈湎碌纳碛,是個身穿盤領窄袖的少年,他站在屏風外,再沒有了其他動作。
“你半夜跑到宜春湯來,就不怕圣人知道了,責罰于你嗎?”孝真公主說道,“長平王!
“圣人要罰,便罰!崩钍缁氐。
“少陽湯無人看守嗎?”孝真公主道,“容你這般放肆。”
“十三叔在少陽湯,和未來的叔母一起!崩钍缬值。
“什么?”孝真公主轉過頭,看著屏風外靜立的身影,“這是圣人的意思嗎,可他二人尚未成婚!
“姑母知道的,圣人從來不會在意女子的死活,更別說名聲這種東西!崩钍绲馈
“他的政權,可是從女人手中搶回來的。”孝真公主顫笑道,“自是恨透了女子當政,在他眼里,妻女也不過是隨時可以拋棄的玩物罷了。”
“十三叔與我說過,”李淑抬頭看著屏風內的女子,“姑母的執念太深了,所以…”
“所以他讓你提防我是么?”孝真公主道。
李淑低下頭,沒有作答,但對湯池中的人而言,沉默便已是答案。
孝真公主從湯池中起身,只簡單的裹了一件薄衫從屏風內踏出,“那么你呢?”她看著李淑,“你心中又是如何以為的?”
“姑母所想,即是淑兒之愿!崩钍缣ь^,與之對視,眼里沒有絲毫猶豫。
“你不怕嗎?”孝真公主又問道,“如你十三叔說的那樣!
“怕!崩钍缁氐,“但我更怕,失去了價值的我,就再也無法見到姑母了!
在這短短一瞬間,孝真公主恍惚了一下,但母親與弟弟的死,很快就讓她清醒,她轉過身,內心的波瀾也隨之平靜了下來。
“我知道姑母不相信任何人,”李淑看著孝真公主的背影又道,“但李淑絕不會成為第二個圣人。”
作者有話說:
李忱在含蓄表白,蘇荷聽懂了所以才笑的。
李忱覺得以蘇荷的能力在戰亂中是可以封侯拜相的人,其實蘇荷自己的心思也不在庸庸碌碌中,西漢有個許負,以女子身份封侯,但是她是因為看相厲害,讓父兄提前投靠了剛起義的劉邦,后面又看出薄姬會生出天子(漢文帝的母親)西漢建立后,許負就被封侯了。(女性不受重視,所以知道的人估計不多。)
蘇荷聰明,但是性子比較直,不喜歡拐彎抹角,所以也不屑陰謀詭計,算是那種做事光明磊落之人。
說說華清宮,雖然華清宮一早就存在,不是唐玄宗始建的,但是他發揚光大了,搜刮民脂民膏擴建,里面的奢華,我描述的只是一星半點,微博會放圖,從圖上能夠更直觀的看出華清宮的規模。
想想唐太宗住的破殿,因為漏水,還住壞了身子,再看看唐玄宗,他喜歡斗雞,不僅華清宮里有個斗雞殿,長安兩座宮里還專門設了雞坊,他發明了舞馬,華清宮也有個專門舞馬的地方,將塞外進貢的好馬訓成舞馬,穿金戴銀,然后拿去表演,往細了看,真不會覺得是什么老了才糊涂的…
有大興土木的錢搞享樂的宮殿,不如多搞搞軍備。
禁軍跟著他享樂都成啥樣了,安祿山打過來,全跑了。
第78章 長恨歌(三十二)
皇帝游華清宮, 將百官與長安兩宮宿衛悉數帶走,只剩一部分禁軍與府兵留守長安。
其中負責巡視長安街道的金吾衛留下了一批人馬,以及裝備著大唐最頂尖裝備的龍武軍, 也留有一支人馬守衛京城。
——軍營——
皇帝奪權正式坐穩龍椅后, 將擁立他登上至高之位的萬騎便更名為龍武軍,在此之后, 龍武軍的待遇極為之高。
數十載過去,如今的龍武軍習慣了養尊處優, 在龍武軍大將軍陳元禮帶著大部隊陪同皇帝前往華清宮后,長安的守備便松懈了下來,士兵也不操練, 而是在軍中喝酒享樂。
“想當初, 圣人與太安長公主奪權,在那場政變之中, 是我領著萬騎,誅殺了奪權者,替圣人鏟除了亂臣賊子, 如今卻讓陳元禮騎在了我的頭上!弊簖埼滠妼④姶蛑凄, 滿臉通紅的說道。
“將軍, 您喝多了!迸闼染频,是個身穿黑衣, 頭戴帷帽, 分辨不清男女的人。
左龍武軍將軍揮開他的手,宣泄著自己的不滿, “如今, 他們都跟著圣人去了華清宮享樂, 卻把我們留在這苦寒的軍營里天天受凍, 那個陳元禮,不就是追隨圣人誅殺了衛氏,擁立先帝登基嗎,若沒有我們萬騎,今日龍椅上的人,指不定是誰呢!
“將軍。”陪酒的人勸道,“此話說出來,是殺頭的重罪!
左龍武將軍為之一笑,看似醉酒,實則清醒,“我身為萬騎統領,識人不明,葬送了這大唐盛世,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烏煙瘴氣的朝堂,早該換一換了,公大志,我愿追隨!
龍武將軍將手中酒壺放下,抄起桌上的骰子往碗中一扔,“吾就拿萬騎,賭上一把,看看誰才是這天選之人!
只見骰子在碗中旋轉,落定時出現了四個黑色的圓點——
半月后
——華清宮——
皇帝白日在斗雞殿與群臣觀賞斗雞,傍晚則在按歌臺舉行歌舞盛會大宴群臣。
一日,望京門外的粉梅壇周圍,旗幟飄揚,儀仗靜候,禁軍鎮守于壇下。
芙蓉園就在粉梅壇北面,此時皇帝正與張貴妃在粉梅壇上對弈雙陸。
想要贏得雙陸,除了策略,還有運氣,在眾臣圍觀之下,愛惜顏面的皇帝自然是不想輸的。
可論策略,張貴妃不輸皇帝,憑借運氣,皇帝的運氣似乎一直不太好。
群臣都為之捏了一把汗,只見皇帝與張氏將手中棋子一個個走完,二人都只剩最后一枚棋子還在棋盤中,誰先走完,誰便勝利。
張貴妃倒是不在意輸贏于是隨著投擲了一把,兩個骰子在金碗中旋轉,隨后落定。
張氏運氣極好,骰子停在了最佳的點數,但輪到皇帝時,那骰子像是故意使壞,使得皇帝的棋局變得尤為糟糕。
張氏看了一眼棋局,笑道:“陛下莫不是在讓著妾?”
“朕還沒輸呢。”皇帝說道,手里捏著兩顆骰子。
“這可是最后一次機會了!睆堎F妃看著棋局說道,“陛下若是投不到四點,就無法扭轉敗局,妾要是贏了,陛下答應的事,可不能耍賴哦。”
皇帝笑了笑,“寰兒就算是輸了,朕也同樣會答應的。”
隨后皇帝便將兩個骰子扔進金碗中,只要一個骰子出現了四點,便能解救此局。
碰撞的兩顆骰子率先停了一個,但只有一個黑色的圓點,皇帝有些焦急,便連連喊道:“四,四,四!”
一陣寒風吹來,骰子落定,正是四點,群臣都擦了一把冷汗,皇帝大喜,“這骰子讓朕時來運轉,朕要賞它!庇谑莻阮^喚道:“馮力。”
“大家!眱仁瘫O馮力上前弓腰。
“昭告天下,凡天下骰子,皆可描紅。”皇帝道。
皇帝此言,群臣皆驚,散去之后,紛紛搖頭議論,“見過賜官員緋魚的,這賜骰子描紅,倒真是稀奇!薄
——長安城·長樂坊——
人最為繁雜的酒坊中,無論白天還是夜晚,街道上的喧囂從未停過,魚龍混雜的人堆里,極易走散。
咚咚!——
房門忽然被敲響,屋內安坐的人旋即起身將油燈吹滅,走到門口吟誦了一句今年長安最為盛行的詩句,“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
此詩是錢啟于今年省試所作《省試湘靈鼓瑟》為長安百姓傳誦一時。
屋外敲門的人給出了應答,“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币嗍谴嗽姷奈簿。
房門隨后從內而開,屋內一片漆黑,他將人拽入屋內,隨后關緊了房門。
有月光的照入,勉強能夠看清人影,他坐回坐上,一副主人姿態,“事情辦的如何了?”
來人單膝跪下,拱手回道:“一切安排都已妥當,只待天子回京。”
“很好!彼麖恼鋬饶贸鲆粡埣,“這是主人下的命令!
“閻王帖。”來人接過帖子,打開看了一眼名冊,或許是有些不理解,便多嘴問了一句,“李公也在其列嗎?”
“你應該知道的,主人是不得已才依附于他,除惡務盡,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替你沉冤昭雪!彼氐馈
“我明白了!庇浐妹麅院,將閻王帖雙手奉回,隨后便被座上之人丟進了炭爐之中。
沒過多久,屋內的燈被重新點亮,而他也從座上起身,負手站在了窗前。
窗戶底下是喧囂的鬧市,他盯著一個在慌亂人群中四處張望的身影。
“我說,這位姓楊的雍王友,你跑什么呀?”青袖撐著膝蓋大喘著氣說道,“要不是我經常跟著娘子,此刻,早就跟你走散了!
文喜摸著腦袋,在人群中左顧右盼,最后還是將發現的人跟丟了,“這永樂坊里的人也太多了吧!
“可不是嘛。”青袖道,“誰讓這是謫仙人都愛來的酒坊呢。”
文喜坐在臺階上,一臉的愁苦,“郎君讓我盯著長安城的動靜,這個月,我都跟丟了三回!
“圣人都不在長安了,有什么好盯的。”青袖并不知道文喜在做什么。
文喜擦了擦頭上的熱汗,“圣人走后,我總覺得,長安城有些不對勁!
“這里可是龍首原,龍都不在了,那還不是空蕩蕩的嗎!鼻嘈溆值。
文喜摩挲著下巴,“好像有道理。”——
文喜將留在長安城監視到的各處動靜,以送藥的名義,差人送往華清宮李忱的住處,其中還包括自己在鬧市跟丟之事。
——華清宮·少陽湯——
是夜
李忱獨自一人坐在院中,看著頭頂的滿天星辰發愣。
自她離開長安前往朔方正式查案開始,已過去了整整一年有余,看似無頭緒的案子,卻在她心中漸浮出水面,然而她心中依舊存疑,未到關鍵處,便不敢輕易做決斷。
【一年前
——東宮·麗正殿——
安撫好十七郎李愉后,太子李怏在麗正殿與李忱下起了棋。
“我聽聞十三郎最近一直在查一樁案子。”落下一枚白子后,李怏開口問道。
李忱手執黑子,認真專注的看著棋局,隨后落下一子,“是長平王告知殿下的吧。”
李怏夾起一顆白子,繼續問道:“你去朔方也是為此事?”
“是。”李忱坦言道。
得到肯定后,李怏持子懸于棋盤之上良久,隨后他將白子扔回了棋盒,神情忽然變得十分沉重,已再無對弈的心思。
“我想,你心中肯定疑惑!崩钼笳f道,“對于寡人,以及寡人對你的關照!
李忱沒有說話,而是獨自對弈著棋局,太子怏看著她,繼續說道:“我深知,那件案子之后,我成為了太子,你沒有理由將我排開!
李忱依舊沉默,注視著自己的棋局,而李怏的視線,全程不離她,“總有一天你會查到,與其那樣,倒不如我親口告訴你。”
“這件案子是圣人的逆鱗,就算你找到了真相,圣人也不會承認自己的過錯替廢太子翻案,反而是你,會受到牽連,咱們的父親是什么樣的人,我想十三郎心里也應該清楚,所以我當初才會那樣勸你!
“你不是我!崩畛劳O铝耸种械膭幼,開口道,“不會明白!
李怏看著李忱突然轉變的神情,長沉了一口氣,“那樁案子,我心中的確是有愧疚,太子恒當日所邀的人其實是我,然當時,我因吃了一塊西域進貢的酥點與南方進獻的雅梨而腹痛難耐,太子盛情難卻,我便想到了你!
“而后…”李怏再也無法開口。
而后的事,李忱記起來了,但她卻只能以兄長的口吻說出,“而后,我跟九娘說,太子殿下有一艘漂亮的畫舫,可以帶我們去游湖,可是九娘生性膽小,她拉著我的衣袖,說她害怕水,我說…”淚水滴落在了棋盤上,李忱的聲音也越發哽塞,“沒有關系,阿兄會保護好九娘。”
看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十三郎如此,李怏滿懷愧疚的抬起手,隨后為李忱躲開。
“所以我很愧疚,也很抱歉!崩钼蟮皖^道,“但我想說的是,沉船事件我毫不知情,也從未想過與太子恒爭奪儲君之位!薄
“這世上比惡行更讓人厭惡的,是偽善!毙挠杏|動的李忱,雙目微紅,“邊鎮兵敗,武庫失火,長安異動…”
“從你來到華清宮,心事就越發沉重了,是因為這里有你兒時的記憶,所以你對那件案子,也越發迫切嗎?”蘇荷從溫泉中起身,裹了一件外袍推門出來。
“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崩畛阑氐。
“你查了如此之久,心中難道還沒有定數嗎!碧K荷又道。
“我還沒有找到破局之法!崩畛勒f道,“如果能夠找到舊東宮之人,那么一切答案都會揭曉!
“你找了一年之久,心中就沒有可疑之人?”蘇荷看著李忱說道。
“有!
“誰?”蘇荷問道。
“七娘還記得,消寒會上與我對弈的那個人嗎。”李忱說道。
“你是說那個假面?”蘇荷問道。
“如果是他,那么我的猜想就能證實,但如果不是,一切就會回到原點!崩畛赖溃拔冶憷速M了整整一年光陰!
“長安城這么大,可疑的人如此多,你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把重心放在一處呢!碧K荷有些不理解,“你既然懷疑,那就索性將人綁起來質問一番,何必這樣彎彎繞繞,浪費時間呢?”
李忱坐在輪車上,整個人都楞住了,在茫茫人海中想要找到答案,這樣簡單粗暴的方法無疑是最好的,但他似乎從來沒有想到過。
“有的時候,你顧慮太多,反而會失去。”蘇荷又道,她看著李忱,“就像你選擇離開長安,跟隨圣人來到華清宮,你想看清敵人背后的動作,可是你光靠那些人,又怎么能夠看清呢,既然已有疑慮,不妨大膽去做,即使是失敗,也比遺憾要好!
想到在自己走后,失去了叮囑的文喜,竟一連跟丟了幾次目標,李忱如夢初醒,她看著蘇荷,忽然發笑,“七娘一語驚醒夢中人。”自以為博聞強識,一切都在自己預料之中的人,卻不曾想,到頭來自己才是井底之蛙。
蘇荷挑眉,只覺得李忱背負的心事太過沉重,整個人光是看著便無比壓抑,“我是認真的!彼龂烂C道。
李忱聲止,蘇荷拽著身上寬大的袍子走到庭院中,“你看,咱們到華清宮已經有一個月了,這里氣候溫潤,來到這里人,沒有一個不是盡情享樂的,只有你,整日都在想著天下事!碧K荷旋即又看向東側的太子湯,“或許還有旁邊那幾位!
“你當初只想查案,為母兄求得公道,口口聲聲說著不在意,其實你比誰都在意!碧K荷又道,“因為你身體里流著李氏的血!
這樣的話,從蘇荷口中說出時,李忱的確有所震驚,因為同樣的說,她對張氏也說過。
這就說明,蘇荷能夠看透李忱,李忱低下頭,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不一樣的神情,那是沒有把握的恐懼,“誰也不知道,如果長安真的亂了,天下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唯一可以的肯定的是,我再也無法找出真相了,我既要真相,也要天下太平!
蘇荷看著她的孤獨的身影,緩緩靠近,而后將手搭在她肩上,俯下身小聲道:“掌控亂世最終要靠武力,所以馬背上的一切,我會替你做!
作者有話說:
相互撩撥
唐玄宗開始,兒孫都是沒有權力與實封的,太子的東宮也是虛設,太子是不住東宮的,而是跟著皇帝住在東邊的院子,稱少陽~也不會監國。
文里不會全部照搬,除了沒兵之外,這個東宮太子還是有一些屬官的(文官班底)左右春坊等
第79章 長恨歌(三十三)
天圣十年冬, 斗雞殿傳來了歡呼聲,皇帝帶著張貴妃與親從官們斗雞取樂。
其中皇帝的斗雞為侍衛官衛應物為之挑選,連續多日, 這只斗雞都未嘗敗績, 皇帝高興之下重賞了衛應物。
這使得同僚紛紛投來夸贊,“衛郎可是好本事, 不僅精通詩詞,連這斗雞都如此厲害!
親從官中有衛氏故交, 遂笑道:“斗雞走馬算什么,咱們衛郎在長安出名的可不單單是這個,關中望族, 風流子弟, 當數衛郎,世家貴女, 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呢!
十一月初,皇帝又于按歌抬設宴, 向仲通在皇帝高興之際, 趁機推舉張國忠為劍南節度使。
十一月中, 御史中丞張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引右相李甫不滿。
天圣十一年正月, 在華清宮過完整個冬天的皇帝, 帶著后妃、宗室以及文武百官浩浩蕩蕩返回長安。
長安、萬年兩縣,剛至長安, 便又馬不停蹄的籌備起了上元節的相關事宜。
——雍王府——
文喜站在書房內, 小心翼翼的看著李忱, “郎君, 不是小人粗心大意,實在是邢載每次去的地方都太過嘈雜了,人擠人的,害怕被發現,小人又不敢跟得太近!
李忱看著自己書桌上列出的名單,其中還包括太子李怏,“這件事先不提了,我交代你的事,辦妥了嗎?”
文喜連連點頭,“都已經安排好了。”同時他也十分疑惑,“郎君,上元節真的會…”
“安排好了就行!崩畛来驍嗟,她將一冊簡書合起,“此事萬不能出差池!
“喏。”——
天圣十一年,正月。
——蓬萊山——
帝召御史大夫王珙于蓬萊山對弈。
初春的寒風吹入蓬萊閣內,使棋盤旁側銅爐里的炭火越燒越旺。
“卿的棋藝越發好了!彪U勝的皇帝摸著白須說道。
因常與弟弟以及邢載對弈,王珙的棋突飛猛進,早已遠超皇帝,今日之敗,只是故意巧妙設局,以此來討皇帝開心。
“臣的棋藝還是不如圣人!蓖蹒钫f道。
皇帝隨后嘆了一口氣,“最近,朕越發感到心力交瘁,卿也應該聽到了,朕回長安時,百姓們的議論!
王珙點頭,叉手道:“圣人日理萬機,辛苦操勞了數十年,方得來這太平盛世,百姓們哪里懂得圣人的辛苦呢,華清宮不過是將養身體,散心之地,只有這樣,圣人才能更好的治理國家!
從華清宮返回長安的路上,盡管有禁軍阻攔,可還是出現了許多謾罵之聲,有些是西南逃荒到長安的,還有些是因為中原征兵而家破人亡的。
皇帝很是愁苦,等想要追尋原因時,那些人卻銷聲匿跡了。
“圣人的煩憂,乃是百姓,如今圣人回到長安,又臨近上元,臣有一議,可解圣人之憂!蓖蹒钇鹕砉蚍。
“哦?”皇帝大喜,“卿且說來!
“上元佳節,天官賜福,當與民同樂,圣人何不施此恩惠,讓百姓們明白,圣人的心中,心系天下萬民!蓖蹒钭嗟。
“何為與民同樂?”皇帝問道。
“將宮宴設于宮外,圣人登臨城樓,天降福澤,百姓必歡呼雀躍,擁戴圣人!蓖蹒畹馈
聽著王珙的話,皇帝喜出望外,“吾果然沒有看錯王卿!
“馮力!
“老奴在!瘪T力弓腰上前。
“著有司將花萼相輝樓的夜宴挪到興慶樓上,凡一切演出,皆于城樓之下,吾要與吾的子民們同賞。”皇帝高興道。
馮力聽后沒有立馬照辦,“大家,御宴非小事,上元之夜,金吾馳禁,長安城中魚龍混雜,恐還有諸胡細作潛入,若將宮宴從宮內搬到宮外,恐禁軍難護圣駕安危!辈粌H是如此,沒有城池作為屏障,禁軍的護衛工作也會增大難度,也意味著要抽調更多的人馬。
“如今是太平盛世,上元之夜,萬家燈火,又能出什么事呢?”皇帝不以為然,“若有事,當屬官員失察,你們全都要治罪!
馮力聽后心驚,叉手道:“老奴遵旨!
天圣十一年,皇帝于興慶宮城樓上舉辦上元夜宴,同時調北衙禁軍宿衛,長安城防的缺口遂由南衙十六衛補充。
花萼相輝樓的舞臺搬至興慶門前,這也就意味著,僅供皇家觀看的歌舞與百戲,今夜全城的百姓都能見到,包括許賀子的歌。
正月十五,夜
御座設于興慶樓上,左右為內宮妃嬪,而宗室與百官則全都于城闕底下設置帷幕。
今年上元節的表演,由京兆府與太常寺共同擬定,增加了舞馬與舞像,以及西域的幻術。
沒有了高聳入云的城墻阻擋,那立在興慶門前的燈樓,如一座大山一樣佇立在萬年縣,燈樓里明燈三萬盞,使整個萬年縣都被燈光籠罩著。
轱轆轱轆!——
馬車從鬧市擠出,用了比平常兩倍之多的時間才走完一條小街,進入坊間后,便安靜了許多,因為上元之夜,百姓們都外出游玩與觀賞燈會了。
李淑騎在馬背上,看著那些巡邏的禁軍,以及街道中的百姓,只覺得今年長安的上元夜似乎多了許多生面孔。
——孝真公主宅——
“公主還在梳洗!惫髡氖膛氐。
李淑便在孝真公主的書房里靜候,半個時辰后,孝真公主梳洗完出來。
今夜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會打扮得十分隆重,孝真公主也不例外。
當孝真公主盛裝踏入書房時,長平王楞看了一眼,旋即叉手喚道:“姑母!
“上元安康!庇痔淼。
孝真公主的步伐遲緩了些許,她看了一眼長平王,欲言又止。
“夜宴快開始了,長平王不去陪太子殿下,跑到我的府里來作甚?”孝真公主走到一張胡椅前緩緩坐下道。
“圣人將宮宴改在了興慶樓,宗室和百官的帷幕都在城闕底下,進出并不受限!遍L平王回道,“適才我在來的路上,看見了許多巡邏的軍隊,不僅是金吾衛,還有城中,好像多了些什么,一種異樣的感覺!
孝真公主側過頭,看著窗外的夜色,烏云閉月,“有人按耐不住了!
長平王疑惑的看著孝真公主,“姑母…”
“別忘了,你不止有一個王叔!毙⒄婀骰仡^看著長平王說道,“覬覦儲君之位的人,可是有很多呢!
“姑母是說今夜…”長平王挑眉,“那翁翁和阿爺豈不是…”想到此,長平王心中一驚,連忙起身走向屋外。
“站住!毙⒄婀鲄柭曋浦。
長平王頓步回首,“可是這樣的話,長安城…”
“我就是要它亂。”孝真公主說道。
“可是今夜,宗親們都在興慶宮外,阿爺他…”長平王的眼里閃爍著擔憂。
“淑兒,不要小看你的父親。”孝真公主提醒道,“他才是這天底下最了解皇帝的人!薄
是夜
北衙禁軍組成人墻,將興慶門前圍成一個四方,百姓只能在這道人墻外觀看,一些財力雄厚的富商,早早就預定了興慶宮附近朝東的高樓雅間,坐等著觀看今夜的盛宴。
剛一入夜,興慶門前便圍滿了觀看的百姓,扎著總角的孩童手提花燈騎在父親的肩背上。
幼童總是天真無暇,她看著那如山高般的燈樓,一遍遍喚道:“阿爺,阿爺!
“哎,哎!备赣H一遍遍應著女兒的呼喚。
“那座樓好高啊!庇淄粗鵁魳,眼睛里閃爍著光芒。
“那是為圣人搭建的燈樓!备赣H回答著女兒,“寓意萬年!
“小寶也要!庇淄局赣H的幞頭,“高高的,亮亮的!
“好。”父親寵溺的應道,“阿爺也給小寶兒搭一個高高的亮亮的燈山。”
“聽說今夜不僅有許賀子,還有西域來的幻術大師呢!卑傩諅冏h論紛紛。
“聽說厲害的幻術師可以使枯木回春,能為圣人表演的幻術師,一定很更加厲害。”
咚咚咚!——城樓上戒嚴的鼓聲響起,在禁軍的提醒下,城樓底下瞬間安靜了下來。
已入席的宗親與文武百官紛紛從帷幕走出。
“圣人至!”
皇帝登臨興慶樓,圍觀的百姓密密麻麻的擁擠在一起,幾乎將興慶宮周圍都占滿了。
“陛下有旨,賜食。”宦官向城樓底下高聲喊道。
賜宴百官的同時,尚食局的宮人端著一碟碟瓜果點心走到人墻處,將御膳分賜給全城百姓。
雖都是一些常見的面團點心,但仍遭到了百姓們的哄搶,直到金吾衛前來維護秩序。
“百姓們都在爭搶圣人的福澤!睆堎F妃捂嘴笑道。
“王卿妙計,可安天下啊!被实蹣泛呛堑。
“大家!瘪T力上前,弓腰小聲道,“太子殿下送來了一份上元賀禮!
“賀禮?”皇帝側頭。
馮力便將其呈上,“是一首《上元賦》”
皇帝伸出手,起初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但當看到賦的內容盡是稱贊自己豐功偉績與太平盛世時,皇帝龍顏大悅,眉開眼笑道:“還是三郎有心!
“你去把太子喚上來,賜座!被实鄯愿赖。
“喏!
宦官們搬來桌子與褥子,今夜城樓上,除了禁軍就只有張貴妃陪同,皇帝嫌棄位置太遠,便指著自己身側的空地,“那里太遠了,將太子座就設在此。”
“喏。”
“還有,讓尚食局做一道太子愛吃的魚呈上來!被实塾值。
馮力聽后,弓腰提醒道:“大家忘了嗎,太子殿下愛吃的是蟹,宮中只有秋天才有蟹。”
皇帝頗為尷尬的側過頭,“朕記錯了?”
馮力點頭,因為愛吃魚的,是曾經的廢太子,李恒——
城闕底下,李忱從帷幕內推車走出,她的目光并不在帳前的表演上。
“十三,今年的上元夜怎不見蘇娘子。”周王的帷幕就在李忱旁側,他看著孤身一人的李忱說道。
“今年圣人并沒有旨意。”李忱回道。
“今年的上元夜宴,還需旨意么?”周王回首看著身后眾多帷幕,百官們皆是攜家眷而來,“今年的節目,可比往年精彩,聽說教坊還特意請了西域的幻術師,十三不帶蘇娘子一同觀看,實在可惜!
李忱笑了笑,心中卻是若有所思,白日她便派文喜前往永平坊相邀,但卻被蘇荷拒絕了,想著上元夜可能發生的事,李忱便沒有強求。
“快看,是許賀子!
許賀子的出現,引起了轟動,百姓對她的歡呼,甚至蓋過了皇帝。
許賀子乘坐花車,從太極宮出來,車座周圍還飄著紫煙,紫煙環繞,如仙人下落凡塵。
“許賀子!”
當花車經過時,還能聞到一陣令人極為舒適的花香。
“許賀子當真是天仙下凡!
一陣微風吹來,車座周圍的紫煙被吹入人群中,緊接著又飄到了城樓上。
李忱也聞到了這股花香后,“這香…”這是香爐里散發出來的,并非自然的花香,但即使是愛香的李忱,竟也聞不出所有用料,“曼陀羅…”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許賀子緩緩登上燈樓,至半腰時,她抓握著欄桿,開始歌唱。
“長相思,在長安!
許賀子的歌聲一出,原本喧鬧的街市瞬間安靜,圍觀的人群中,番客占據了一半,他們也被這中原的歌聲所吸引。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許賀子吸引,包括禁衛軍。
“十三!崩畛郎砗髠鱽砹颂拥穆曇。
“殿下!崩畛啦媸值。
太子李怏看著燈樓上的景色,眼里似有心事,“入帳,吾有話要同你說。”
李忱看著太子的身影,緩緩轉動輪車跟隨入帳。
太子怏負手背對著李忱,“你知道當年我為何會腹痛嗎?”
李忱抬眼,太子怏轉身,“腹痛之事,我原本是沒有上心的,直到落水案的發生我才覺得不對勁!
……
片刻后,太子怏從帳內走出,“殿下,圣人召您登樓陪侍!被鹿倭诌M忠道。
李忱出帳,看著太子怏的身影,再次陷入了沉思。
“郎君!蔽南矎膸ず髷D出,“小人適才按您吩咐前往永平坊送賀禮,到了之后,小人才從青袖口中得知,蘇娘子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感染了風寒,今日下午還加重了溫病!
李忱環顧了一下四周,尤其是旁側的周王帳,并沒有任何動作,如今能聽到的聲音,也只有許賀子的歌聲。
“走!崩畛赖馈
“喏!
文喜架著馬車向南駛去,“駕!”
因為興慶宮的夜宴,幾乎吸引了半座城的百姓,使原本擁擠的街巷,通暢了不少。
“駕!”文喜駕著馬車穿梭在行人中,可就在改換路線向西調轉時,差點撞上一隊人馬。
這隊人馬不僅著裝奇特,就連長像也非中原人士,膚色淺淡,頭發微卷,有的帶著假面,有的則披著深色的斗篷。
因差點被馬車所撞,走在前頭的人便開口大罵,“…”
但文喜一個字也沒有聽懂,見他們不肯退讓,遂拔出腰間的橫刀,“西邊的犬戎,這里可是中原地界…”
沒有想到隊伍里竟有懂漢話的,他將文喜的話一五一十的翻譯,從而惹惱了一個卷毛。
就在燈籠被風卷滅的瞬間,卷毛不知從何處變來了水,從天而降。
文喜從馬車上跳下,駕車的馬也差點受驚,得知是眼前這些人搞的鬼,文喜怒瞪道:“你們…”
隊伍中懂漢話的人瞧了瞧天色,怕耽誤時辰,便上前勸阻,“官爺,我們是教坊請來的幻術師!
“幻術師怎么了…”
“文喜!避噧葌鞒雎曇。
文喜只好不再追究,跨上馬車繞過了這一行人。
作者有話說:
其實韋應物年少的時候是個紈绔子弟,玩的還挺花,因為出身名門,所以沒人敢管,這個時間段,他還只有十幾歲,靠著門第成為了皇帝的近侍,所以他的詩很輕狂,意氣風發,安史之亂時遇到了妻子元萍,然后他的詩詞開始變化,歷經了動亂,開始奮發讀書,應舉中了進士,只可惜元萍去世的太早了。
太子之前告訴李忱的話其實沒有說全,你們猜他為什么不說全~
第80章 長恨歌(三十四)
許賀子歌唱之時, 教坊登臺,向皇帝進獻幻術,“教坊以幻術, 配永新娘子之歌, 上元之夜,為陛下賀!
帳中官員圍坐在一起高談闊論, 每年盛宴,出演的各司皆絞盡腦汁討皇帝開心, “許賀子的出現與歌聲,分別在嗅覺與聽覺上吸引著所有人,如今教坊再獻幻術, 又將給眾人帶來視覺上的震撼, 看來今年所有演出中,又是教坊技高一籌!
“這梨園還沒出呢, 言之過早!
“是否言之過早,便看這幻術,有幾分神奇!
隨著幻術師的上臺, 許賀子變換了曲目, 節奏漸漸加快。
只見幻術師, 從人群中借來一根普通的拐杖,他將拐杖插在臺上, 緊接著便出現了神奇的一幕。
在他的引導之下, 拐杖竟奇跡般的開了花,且是牡丹。
“是枯木逢春, 起死回生了!眻鱿卤娙藷o不驚嘆。
幻術師旋即將拐杖上的牡丹摘下, 朝城樓上的張貴妃說道:“小小幻術, 不足論道, 此花獻給大唐最美麗的人。”
教坊的譯官將他的話翻譯出,張貴妃拿著宦官呈上來的鮮花,很是高興,“三郎,妾喜歡這個!
見張貴妃開心,皇帝也十分滿意,“賞。”
城樓下的看客議論紛紛,“這個胡人幻術大師還挺會。”
“誰說不是呢,諂媚阿諛,這些胡人可不比漢人差!
幻術師撤下拐杖,隨后伸出雙手,手中捧著一把珠子,他將珠子拋向空中,竟變成了數十團彩色的火焰。
在眾人的驚叫與歡呼聲中,幻術師將這些彩色的火團融了一只火鳥,盤旋在舞臺上空。
“天爺啊,這真的只是幻術嗎,也太逼真了吧!
在所有人驚訝之時,幻術師忽然操控火鳥沖向燈樓,這一幕,使驚訝變成了驚嚇。
因為在火鳥接觸的瞬間,燈樓便燃燒了起來,場面一度變得混亂。
“著火了,著火了!”叫喊聲甚至驚動了救火的巡邏隊伍。
樓上的皇帝也是一驚,“怎么回事?”
但很快幻術師就將火鳥喚出,而燈樓也毫發無損,許賀子仍安然無恙的站在樓上。
“神了,神了,明明看見燈樓著火的。”
“這難道也是幻術嗎?”
眾人再次被震撼,他們甚至都不敢相信這是親眼所見的場景。
幻術師帶著假面,而許賀子則有特制的面紗,這些都能隔絕那還在燃燒的花香——
“郎君總是好脾氣,對誰都能忍讓!蔽南柴{著馬車說道,“不過那幻術師確實了得!彼仡^看著適才換下來的外袍,蹀躞帶上的水還可以擦拭,但濕了的衣服只能更換,好在馬車上有一件李忱的便服。
原本李忱是想將公服換下的,因天氣寒涼,遂將便服給了文喜,自己則繼續穿著公服。
“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所謂幻術,不過是一種虛而不實,假而似真的方術,適才那陣花香,應該就是幻術先導,先致幻,再施展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李忱說道。
“可是小人的衣服確實是濕了。”文喜道。
李忱也無法解釋幻術,“世上奇妙而無法解釋的東西有太多了。”
“吁!蔽南怖兆№\繩,跳下馬車,將李忱的輪車抬出,“咱們到了,郎君!
咚咚!——
李忱坐在門口,文喜輕輕推開大門,屋內一股濃郁的湯藥味傳出,門開著沒有上鎖,應該是看診的醫師剛剛離去,“青袖!蔽南残⌒囊硪淼暮暗。
青袖從院里走出,看著文喜,“李郎君可來了?”
文喜將門全部打開,推著李忱入內,“當然。”
“七娘怎么樣了?”李忱緊張的問道。
“今日一早,娘子因風寒所致溫病,休息了一下午后,溫病退了,還在榻上歇息!鼻嘈浠氐馈
聽到這兒,李忱便想入屋探望,文喜將她推到廳堂,青袖攔住道:“娘子的房間,外人不許入,請李郎君先在廳堂等候!
“這都什么時候了…”文喜道。
青袖依舊不肯,“李郎君突然到訪,我總要先進去通報一聲吧。”
“麻煩你了!崩畛赖。
青袖轉身跨進了蘇荷的房間,李忱便等候在廳堂內,這還是她第一次跨入蘇荷居住的宅子。
“宅子雖然不大,但收拾的極為干凈!崩畛劳車f道,“越簡單的東西,反而越能令人賞心悅目。”
就在李忱環顧之時,她看到了那張瘸腿的桌案,只不過桌案上的人偶被蘇荷收起來了,如今上面擺放的,是一把橫刀。
刀鞘有些別致,這引起了李忱的好奇,她推著輪車慢慢靠近,就在她伸手時,卻將目光挪到了桌腳,因為殘缺的腿下墊著幾本書。
用書墊桌腳,這對于讀書人而言是難以容忍的,如今雖有印刷術的出現,然而普通百姓卻依舊難以接觸到書籍,在刀與書之間,李忱選擇了后者,“怎能將來之不易的書拿來墊桌腳呢!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冥冥之中注定,當李忱吹去書上的灰塵時,整個人都如被閃電擊中一般。
“開皇邸報,二十二年…二十七!
“二十七年…”李忱的眼睛在二十七這個數字上停滯住,她翻開被老鼠啃咬過,舊得發黃發黑的邸報,萬幸的是,上面的字跡還能看清。
“開皇二十七年春,廢太子恒,殘害手足,謀逆伏誅,東宮屬官同罪,斬于市。”
“年夏,調江夏郡太守盧明奕歸京,遷禮部尚書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拜相,同年,立忠王李怏為皇太子!
“太子仆劉邵出逃大獄,抓捕未果,年秋,夷劉邵三族,斬劉邵父、兄、子于子城西南隅獨柳樹,妻女充入掖庭為奴。”——
就在眾人因他的幻術高超而歡呼時,幻術師的假面里,竟閃爍起了淚光。
幻術師操控著火鳥,眼睛盯著興慶樓御座的方向,在璀璨的燈火照耀下,沒有一個人看到他眼神的變化。
【“快走!”衙役押著幾輛囚車經過西市。
街道兩側紛紛投去可憐與嘆息的目光,因為囚車里即將被斬的,是十幾個無辜老人與男童。
“翁翁!睗M面污漬的男童朝面如死灰的老人無助哭喊。
“真是可憐啊,就因為家里犯罪的男人逃了,讓一家子人替他頂罪,男丁斬首,女眷充入掖庭為奴!
“生出這么一個沒有擔當男人,這家也真是夠倒霉的!
“聽說他家中的婦人出身名門,因不堪受辱,在官差抓捕之前就帶著女兒投湖自盡了!
十幾口人被押至城西南隅的獨柳樹下,很快周圍就擠滿了不怕事的百姓。
因斬首人數之多,此次警戒刑場的防援就有上百人,百姓們只能站在遠處觀望。
“時辰到!北O斬看著正午的太陽,一聲令下。
十幾個行刑者同時取下犯人背后的明梏,舉起手中早已磨好的大刀。
大刀落下,血濺三尺,噴涌而出的血,灑到了柳樹下,大多人都閉上了眼,在一聲聲唏噓中離開刑場。
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十幾條鮮活的人命,就在他的眼前,他眼睜睜看著人頭落地,卻懦弱的選擇了退縮。
從這一刻開始,噩夢與仇恨,開始無休止的纏繞,復仇的種子,生根發芽!
往昔回憶一幕幕重現,變成了他眼中的憤怒,與接下來的瘋狂。
幻術師睜開眼,花車上焚燒的曼陀羅香已經燃盡,他再次拋灑出一捧豆子。
豆子化作火團,飛向燈樓炸開,而許賀子早已從燈樓走下,就在她離開燈樓的瞬間,大火撲面而來。
數丈高的燈樓所引起的火是無比熾熱的,然而周圍觀看的人群,竟仍以為這是幻術。
這一次的火燒得十分旺盛,那種真實讓觀眾的呼聲越來越大——
——京畿·上洛郡——
上洛郡西,邊界,日落后,上洛郡太守戎裝上馬,領著一支騎兵在上洛邊界,秦嶺一代巡視。
月色之下,馬背上的人影略顯孤寂,上洛郡太守騎馬立于山巔,向西遙望京都,久久不語。
“使君,咱們在這兒守了一夜了!笨へT馬上前,“如今并非戰時,若被人發現,上奏天子視作謀逆,那我等…”
上洛郡太守依然不為所動,“所有后果,都由老夫一人承擔。”
——長安城·永平坊——
燭光閃爍,李忱顫抖著雙手,翻開了另外幾本邸報,其中竟還有一本是關于太子仆劉邵的記載,且刊印的十分詳細。
“太子仆劉紹,開皇十九年以棋藝冠絕而被選入東宮,初為弘文館校書郎,遷左春坊左庶子,開皇二十四年,坐罪入獄,因太子求情,降為太子仆,掌太子車馬,太子禮遇甚厚,恩寵倍加,劉邵之棋,以一手天元,無人能出其左右…”
“雍王?”蘇荷從屋內走出,看著氣色,似乎好了許多。
李忱猛的抬頭,卻是滿眼通紅,蘇荷被嚇了一跳,而后便聽見李忱顫抖著說道:“我能夠確認真相了!
“什么?”蘇荷不解。
只見李忱將兩本陳舊的邸報揣入懷中,快速推動著輪車,“快,快,快!”
出門停車的文喜聽到聲音連忙跑了進來,“郎君?”
李忱拽著文喜,“給…”
砰!——
屋外忽然傳來了爆炸聲,李忱焦急道:“快,京畿的府兵…”
聽到爆炸聲,文喜也意識到了事態的緊急,“沒有想到真的有人敢在上元夜動手。”
他從蹀躞帶的挎包里拿出一支信號筒,可當他要點燃時,卻發現信號筒已被水所浸。
這下,文喜比李忱變得更為焦急,“小人還有備用。”他走到馬車前,掀開坐板,里面卻只有一把橫刀,“不對啊,我明明放在這了…”
“來不及了,你立刻出城,先去兵馬最多的上洛郡找李太守!崩畛澜辜钡暮鸬馈
“喏!
作者有話說:
溫病是發燒哈。
印刷術是唐朝的,唐中后期才開始普遍使用,活字印刷術是北宋的,對于唐代,連一些好的紙都不便宜,書自然是很珍貴的東西,歷史上也有不少窮苦書生向富人借書,然后抄寫的典故。
為什么會有一本專門關于劉邵記載的書,后續會有解釋。
上洛郡原為商州,唐玄宗改州為郡,天寶時期上洛太守有薛融,之后是一個姓李的官員(王維有一首詩《送李太守赴上洛》改郡是天寶年間改的,州刺史也改為了郡太守)
為了讓大家看懂后續,說一下唐朝的軍制,府兵制,分北衙禁軍與南衙府兵,其實顧名思義,北衙都在禁苑,屬皇城之北,南衙則在皇城之南,兩軍交替宿衛,相互牽制,玄宗時北衙有四軍,南衙十六衛。
其中有四衛,左右監門衛與左右千牛備為監門以及皇帝親從、儀仗。
而其余十二衛,則分領所有折沖府,大概有幾百個,而府又分等次與大小,屯兵的數量與大小有關,唐代是世襲軍戶制。
這個時期府兵制已崩塌了,中央的禁軍和府兵都拉胯的很,也就邊軍還能打打了。
禁軍里有一支龍武軍,其出身是原來唐太宗挑選的飛騎,組成百騎,武則天擴至千騎,中宗又擴至萬騎,在韋后與安樂公主以及與太平公主較量中,唐玄宗都是依靠了萬騎,所以更名為龍武軍。
因為擁立之功,龍武軍的待遇很高,然后…越來越拉,經過好幾代人組建的飛騎,就毀在唐玄宗手里了,安史之亂后,北衙四軍幾乎覆滅,后面肅宗重新培養了兩支效忠自己的軍隊,就有了北衙六軍。
其實從唐朝軍制上,不難理解宋代為什么重文輕武,縱觀歷史上所有朝代,都會從上一個滅亡的朝代吸取教訓,然后又走向另外一個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