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長恨歌(三十五)
花香燃盡, 一陣刺骨的寒風拂過,吹散了空氣中彌漫的曼陀羅花香,也將看客從幻相中吹醒, 逐漸醒來的人發現了這場大火, 燃燒斷裂的木板從數丈高的燈樓上落下。
“火,是火, 是真的火。”他們驚恐的大喊著。
不斷坍塌的樓板,灼傷了樓下的看守, 也引起了興慶門前的恐慌,使原本安靜觀賞的人群,一下陷入了混亂之中。
在一根看不見的鐵絲用力拉扯之下, 那燃燒的燈樓突然向興慶宮倒去。
木柱、樓板、欄桿, 隨著燈樓逐漸傾斜而向下掉落,興慶樓前正是宗室與文武百官的帷幕。
甚至有帳內不知情的官員被活活壓死, 也有宗室女眷被困于火海。
“著火了!”
帷幕點燃的一瞬間,大火擴散開來,場面變得混亂不堪, “快跑啊。”
“天佑大唐!”隨著一陣嘶吼, 禁軍中出現了叛軍, 因武庫失火,導致禁軍裝備參差不齊, 有的竟用毫無防守力的儀仗甲, 在鋒利的橫刀前,薄薄的甲片不堪一擊。
“啊。”慘叫聲接連傳出。
“護駕!”燈樓倒塌, 火勢蔓延到了興慶宮的城樓上, 親衛瞬間聚攏, 將皇帝與張貴妃以及太子護送離開。
侍從官中的一些世家子弟, 看著大火與兵變,并沒有嚇得逃散,而是與禁軍一起跟著皇帝撤離。
還未從失魂中反應過來的皇帝,頻頻回首,“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上元夜怎么會有人造反,何人造反…”
燈會變成了火海,長安城中的叛軍,開始一路縱火,并打著擁立太子的名號與禁軍廝殺,“誅殺昏君,擁立太子。”
“誅殺昏君,擁立太子。”
短短片刻,長安城就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這場兵變,也讓一些上元夜潛伏在城內歹的徒趁亂行兇,燒殺搶掠。
數十個勢力在城內廝殺,喧囂變成了哭嚎,百姓們躲入坊內不敢出來。
然而火勢蔓延,一些酒樓與民宅被焚,躲在里面的無辜百姓,有的來不及出逃便被活活燒死。
短短片刻,長安城中就充斥著各種聲音,孩童、老人,無助的哭泣,與恐懼的吶喊,以及那慘絕人寰的叫聲。
興慶門外搭帳觀賞上元燈會的宗室、外戚、朝臣全部四散而逃。
有的帶著家眷逃進了里坊中躲藏,有的則在逃命的途中被叛軍斬殺,還有的,從慌亂之中拾起長刀反抗,最后死于亂軍之下。
一支叛軍追趕著身穿紫袍的周王,將他與王府家奴逼至坊墻下,“別殺我,別殺我。”周王癱軟的坐在地上,連連瞪著雙腿向后退,使沾血的烏靴裹上了一層黃土,家奴們一個個倒下,最后剩他一人驚恐的哭喊著,“不要殺我。”
“十大王。”左金吾衛將軍馬麟帶著人馬趕了過來,斬殺完圍困的叛軍后,他跳下馬將周王扶起,“周王。”
周王緊緊攥著馬麟,顫抖著雙手,滿眼恐懼的說道:“將軍,將軍…”
然城中兵亂,馬麟也只能安排幾個人護送周王離開,“叛軍似乎只殺重臣,萬年縣以北的諸坊如今是不安全了,大王朝南跑吧。”
叮囑完后,馬麟收刀跨上馬,沿途一路收攏今夜巡防的部下,然而收攏之時他卻無法辨別叛軍與宿衛軍,導致自己的部隊傷亡慘重。
幾個金吾帶著周王逃離混戰,至一處偏僻的里坊躲藏,“諸位,長安大亂,平息叛亂還要仰仗諸位,寡人會自行躲藏起來,諸位去幫馬麟將軍吧。”
幾個身穿甲胄的金吾衛相互看了一眼,叉手道:“喏。”
待人走后,周王便將身上公服脫下,但他并沒有躲藏起來,環顧了一眼周圍,便從坊中離去——
興慶宮前
“將軍,左金吾衛中郎將叛變了。”馬麟麾下的親衛拖著傷騎馬來報。
叛變的禁軍中竟有自己的部下,馬麟憤怒的緊握橫刀,“這些逆賊。”
“擋住叛軍。”馬麟下令道。
禁軍護送皇帝退至興慶宮內,龍武軍大將軍陳元禮率部下斬殺了闖入宮中的叛軍,旋即命人關閉城門,“快關城門。”
“殺,沖入城中,斬殺昏君。”
就在馬麟與叛軍斬殺叛軍時,迎面來了一隊騎兵,馬麟見是老熟人,以為得救,“周將軍…”
然后左龍武衛將軍面露兇狠,竟揮刀砍向馬麟,馬麟躲閃不及,身上的紫色公服被劃破,好在里面穿著貼身的盔甲,這一刀,并沒有傷到馬麟。
“你?”馬麟后撤了幾步,麾下士卒紛紛圍上前護衛。
左龍武衛將軍問道:“陳元禮在哪兒?”
“不知道。”馬麟握緊橫刀,做好了拼死的準備,“汝受皇恩,竟聚眾叛亂。”
“皇恩?”左龍武衛將軍不屑一顧,“皇帝穩坐龍椅,乃我萬騎之功,將士浴血奮戰,而他,只顧享樂,根本不配為君。”——
城南各坊
“強盜,強盜,你們這群強…”富人倒在地上,血流不止,雙手緊拽著裝有財物的麻袋不肯松開。
而家中奴仆早已跑的跑,死的死,離富人不遠處地上,還有十幾具婦孺的尸體。
“滾開!”盜賊面露兇狠,揮刀砍下,庭院中便又多了一具尸體。
一行人搶劫完富戶,便跨上馬準備出逃,然而剛出坊門,就遇到了入城的叛軍。
還未等他們開口求饒,刀光閃過,一抹鮮血便從脖頸處噴涌而出,搶來的財物也散落了一地。
叛軍中有好財之人想要下馬撿拾,卻被領頭呵斥,“京兆府附近的州郡都有守軍,只要趕在馳援之前功成,今后就有享不盡的富貴。”
叛軍離去后,病坊中不允外出的乞丐從陰暗的角落里爬了出來,他拾著地上散落的財物,一遍遍念道:“發財了,發財了…”
就在他彎腰撿一顆珠子時,一把橫刀從他背后插入,手中財物再次掉落,他轉過頭想要看清下黑手的人,橫刀卻突然被拔出,鮮血從刀口噴出。
原來被叛軍斬殺的盜賊頭領并沒有死,他撕開一塊布,緊緊纏繞住流血的傷口,將財物重新收拾裝進麻袋中,然而有一顆明月珠,被適才他所殺之人緊緊攥住,任他如何拽都拽不下來,憤怒之下,他將那只發黑的手砍下。
又將搶來的錢財全部裝進了一個袋子里,沒有了馬,便只能徒步。
拖著數十斤重的錢財,加上身上的傷,他的步伐便變得十分緩慢,可即便是如此,他仍然不肯放棄這些錢財。
“駕!”
處于混亂中的長安城,坊內也變得極為不安全,官吏與百姓,紛紛出逃。
一隊人馬從他身側經過,但沒有作停留,火光忽暗忽明,忽然有個人勒住了韁繩,就在剛剛,他看到了明月珠發出的光芒。
“頭兒,剛剛好像有個飛賊。”勒住馬的小吏高聲呼喊道。
“都什么時候了,還飛賊不飛賊的,逃命要緊。”隊伍里有人說道,“長安令都跑了,我們這些不良人難道還要去賣命?”
“長安令可是孝真公主的駙馬…”
原來向南逃亡的這隊人馬是長安縣公廨里的不良脊爛。
“不是啊頭兒,他好像拖著一袋子錢,我適才看見明月珠了,明月珠失竊的案子咱們也查過不少,那光澤,不會錯的。”
明月珠價值連城,領頭的不良帥,心思一動,便帶著人駕馬調頭,將還在拖行的盜賊圍住。
盜賊想逃,可又如何快得過馬匹,那些不良人身上的裝束,他再清楚不過了,原本以為逃過一劫的他只得松開袋子,不顧傷口疼痛,向暗處奔跑。
“不能讓他跑了。”領頭的不良帥拔出腰刀。
刀尖刺入后背,隨后拔出,緊接著又于心口補了一刀,直到人死透方才罷休。
“頭兒,真的是錢財,滿滿一袋子。”幾人圍著那袋滿是血跡的錢財說道。
不良帥看了一眼,“把錢財帶走,今夜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喏。”——
一刻鐘前
——永平坊——
文喜騎上蘇荷的馬,揚鞭離去,“駕!”
“如果邢載就是劉邵,那么王瑞串通的那些武將極有可能在今夜叛變。”李忱推著輪車向外跑去,她的眼里充滿了后怕。
蘇荷跟出來將她攔在了門口,“如果今夜真的有人叛變,以你現在這樣,出去了,還不是送死嗎?”
“不!”李忱搖頭,即使她知道外面的兇險,“宿衛軍中也有叛軍啊,叛軍與禁軍混淆在一起,禁軍根本無法判斷敵我,這樣一來,用不了多久,長安就會淪陷的,我有名冊,”李忱看著蘇荷,指著心口,“去年暮秋,在戶部郎中王瑞的周睟宴上,我讓文喜記下了所有與王瑞交好的武將。”
聽到這兒,蘇荷終于明白了李忱的急切,她沒有再猶豫,強撐著病體,“我帶你出去。”
“娘子,您還病著呢。”青袖看著蘇荷,一臉擔憂道,“就讓奴送李郎君過去吧。”
青袖推著李忱走到蘇荷的馬旁,隨后回頭朝著蘇荷笑了笑,試圖用笑來掩飾心中的恐懼,“娘子就安心在家養病。”
但無論怎么掩飾,青袖心中仍是害怕的,坊外那一陣陣爆炸聲,加上地面的抖動,與外面的哭嚎。
“青袖。”蘇荷看著青袖。
青袖將繩索解開,踩著馬鐙上馬,隨后彎腰朝李忱伸出手道:“李郎君,青袖雖然是一介女子,可也知家國大義。”
李忱看著青袖顫抖的手,內心很是猶豫,若非是腿疾,無法獨自立于馬上,她也不想牽扯進無辜的人,讓她們一同受險。
青袖將李忱拉上馬背,“青袖。”蘇荷抬頭,欲言又止。
“娘子放心吧,奴的騎術,可是您親自教的。”青袖自信滿滿的說道,“駕。”
坊外已經陷入一片混亂,就在青袖騎馬著急出坊時,正好遇到一隊與城防軍廝殺的叛軍。
然城防軍已死傷殆盡,叛軍卻還剩七人,“校尉命令,凡紫衣者,殺。”
此時,李忱身上正穿著公服,那身顯眼的紫色,引起了叛軍的注意。
坊外的追趕的馬蹄聲與打斗聲傳到了蘇荷耳中,寒風侵體,她的臉上也漸漸滾燙了起來,溫病使她全身無力,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劇烈,蘇荷不敢再耽擱,從李忱的馬車上找到那把藏在坐板底下的橫刀,旋即拔刀將馬與車廂的連接處斬斷。
“駕。”蘇荷上馬,用刀身拍打著馬尾。
坊外,守軍已經全部倒下,而叛軍還有存活,其中有一個躲在暗處的什長,見此地城防軍已被平息,便出來收攏殘部。
“什長,那兒好像有個穿紫袍的。”
黃土上堆滿了尸體。“跑哪兒去呢?”七個叛軍騎馬將青袖與李忱圍住。
“將紫衣殺了,至于這個漂亮的小娘子嘛…”,什長見青袖生得端莊,竟起了色心。
李忱本想開口周旋,青袖俯身湊攏道,“一會兒郎君只管駕馬逃脫。”
還沒等李忱反應過來,只見青袖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用盡全力揚鞭。
吃了痛的黑馬,發了瘋似的向前奔跑,連叛軍坐下的馬都被驚嚇了一番,不聽使喚的連連后撤。
“孽畜!”叛軍拽著韁繩,“你們幾個去追,不要留下活口,扒下那身紫衣,上面會有重賞。”
“喏。”
城中叛軍除了行刺皇帝外,還有一道命令,鏟除奸佞,然而無論是禁軍還是府兵,都有許多未曾見過李甫與張國忠的,其長官便下令誅殺所有紫袍,寧可錯殺。
李忱緊緊拽著韁繩,但地上的尸體太多,狂奔的馬讓李忱無法平衡,最終從馬背上跌落。
他落在幾具橫陳交錯的尸體上,眼前是一張猙獰的面孔,手碰到了干涸的血泊,而血泊旁,是一只斷臂。
從未見過如此場景的李忱,嚇得從地上爬起,她慌亂爬動,想要遠離那具斷手的尸體。
然而當她轉頭時,卻發現周圍躺著的,全都是尸體。
不遠處,叛軍什長與兩個叛軍將手中帶血的橫刀收起,他扭了扭脖子,“軍營里的生活當真是枯燥,連個女人都沒有。”
青袖撿起一把刀,雙手緊握著,“別過來。”
什長跳下馬,青袖揮刀砍去,卻被他輕松躲開,青袖轉身想逃,卻又撞上了身后堵截的叛軍。
“小娘子,哪里去呀?”三個獸性大發的壯漢圍著青袖,軍官奪過青袖手里的刀扔到一旁。
同一條街上,墜馬的李忱也被叛軍追上,“什長真是的,壞事都讓我們做。”
“這個紫袍可值百金呢,殺了他取下袍服,咱們再回去玩也是一樣的,反正又跑步了。”
“我是怕一會兒被他們弄死了,尸體有什么意思,這地上到處都是。”
面對叛軍的逼近,無法行動的李忱,只能向后爬。
此時,青袖已被兩個叛軍擒住,軍官將她的衣物一件件撕扯下。
手中無法掙脫的力道,與禽獸在她身上游走的臟手,都讓青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是比死亡還要難以忍受的恥辱。
最壞的結果莫過于死亡,但她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如此遭遇。
“駕!”蘇荷忍著病痛,來到坊外的十字街,她看到了的李忱,在街北。
就在她握住韁繩將要調轉方向時,不遠處卻傳來了青袖的呼叫,“娘子,救我!”
聽見馬蹄聲后,絕望的青袖從縫隙處看到了蘇荷的身影,于是拼命的掙扎呼喊。
叛軍為了讓她老實,憤怒的扇了她一巴掌。
一邊是被叛軍欺凌的青袖,而另一邊則是身處險境,隨時面臨死亡的李忱,蘇荷陷入了兩難。
【“娘子心里可是有了比青袖還重要的人。”
“就你嘴貧,哪有什么重要與還重要,你可是我最親近的人,要是遇到危險,我一定先救你。”】
抉擇,成為了眼下她最痛苦的事,主仆間如同親人的情分本該義無反顧,可這一刻,她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猶豫了,她看了一眼被叛軍追殺的李忱,隨后卻調頭向奔向了青袖,雙唇,不自覺的發出了顫抖,連帶著她的聲音滿懷憤怒,“畜生!”
作者有話說:
不良人是官府雇傭來偵緝逮捕的小吏,其統管稱為不良帥,而且大多數不良人都有犯罪前科,俗稱不良脊爛,聽名字也知道不是個什么風光的差事,不良人比起宋代的皇城司以及明代的錦衣衛,那就是天差地別了,職權與地位都很底下,雖然也有斷案厲害的,但真的跟皇帝八竿子打不著的,因為有影視將這個塑造得很厲害,所以指正一下。
混亂的場景只描寫一兩處,為什么他們都是要錢不要命,其實錢就等于他們的命,無論是富人還是窮苦人家,其實都缺錢(富人要養一大家子人)因為朝廷剝削的太厲害了,像張國忠與王珙身上擔任的職位,都是搜刮錢財的,按正常的稅收怎么可能供得起皇帝揮霍。
關于蘇荷的抉擇,首先她并沒有認清自己心里的那份朦朧的情感,其次,青袖雖然是丫鬟,但是跟她一起長大的,在她眼里沒有尊卑之分,青袖對她而言是親人,因為從小沒有母親,所以一些事都是青袖在照顧她。
救李忱有一點,為了國家,因為那份名冊是記在她心里的,但蘇荷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也有自已的私情。
如果她能因為一個只認識了一兩年的人,而放棄了一個相識十幾年的親人,那么這樣的人,可想而知是什么品性。
人在即將面臨危險的時候,恐懼會加倍,侮辱放在現在都是痛不欲生的,更何況封建社會,比死要更加痛苦,除了一輩子的陰影,還有外界的閑言碎語,所以一般受辱之后不被殺也會選擇自盡。
不過蘇荷在做出抉擇后,李忱出事了,她會后悔與內疚一輩子的。
唐朝軍制,府兵制,低級軍職有營,長官為校尉,一營五隊,設隊正,一隊三伙,設伙長,一伙五什,設什長,每什領十丁。
第82章 長恨歌(三十六)
長安城的兵亂主要集中在萬年縣以北, 而西南這邊大多都是一些趁亂搶掠的巷戰。
就要得逞的叛軍什長拾起自己的頭盔,吐了一口吐沫道:“他娘的,這破盔甲壞老子好事。”面對蘇荷單槍匹馬的救援, 什長毫無畏懼, 只覺得身上難脫的甲胄礙了他的好事。
蘇荷看著向她一遍遍呼救的青袖,近乎裸露了半個身子, 這讓蘇荷直接暴怒,連身上病痛都似乎忘了, 她憤怒的握緊橫刀,砍向那名軍官。
就在叛軍什長以為蘇荷只是個女人不足為懼時,橫刀卻以他不曾想到的速度砍下, 他連忙招架, 卻被震退了好幾步,手里沾血的刀也被震落, 他顫抖著手,不敢置信的看著蘇荷,“你是誰?”
“禽獸不配知道我的名字。”蘇荷瞪著爆紅的雙眼。
什長被嚇住了, 他轉身就想要跑, 但人又怎么快得過馬。
蘇荷提刀, 先是斬了他的手,隨后又看向另外二人。
那二人見自己的長官都不敵, 早已嚇得丟盔棄甲而逃。
蘇荷追上前斬殺了一個, 還有一個已跑出去十余步遠,蘇荷便用手中橫刀挑起地上一把刀, 打向那名逃跑的叛軍。
“啊!”鋒利的刀從他背后刺入, 穿腹而出, 連帶著人一起插在了黃土堆砌的坊墻上。
斷了手的什長因為劇痛與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下, 臉色蒼白,“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他用著微弱的氣息,驚恐的求饒道。
蘇荷跳下馬,但因氣力不足而后退了半步,想到若自己來遲,那么青袖的遭遇必定會毀了她一生,蘇荷扶著額頭,走到血泊前,用盡力氣踩向他的頭顱,“你們這種骯臟的畜生,不配活在這世上。”
隨著刀聲響起,只見軍官的頭顱與身體瞬間分割開來,刀法干凈利落。
“娘子!”青袖撲在蘇荷懷里大哭,即便這些人死了,但她心中仍是留下了陰影。
也許這才是最為現實的人心,在混亂之中,展現的淋漓盡致,蘇荷沒有做過多停留,她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青袖身上,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你先到一個地方躲起來。”
然而當她話音剛落,坊墻的另一頭卻傳來一陣熟悉的哀嚎。
蘇荷心中一震,那道聲音就像針一樣直直刺入她的心臟。
蘇荷的眼里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她驚慌失措的拿起刀。
“娘子。”青袖倒在地上看著上馬的蘇荷。
“你先躲起來。”
再顧不上任何的蘇荷,揚起刀背狠狠抽打馬尾,她從未如此失魂與緊張過。
“駕!”但等蘇荷尋著聲音趕到另一條坊巷中時,卻沒有發現李忱的蹤跡,只在一堆尸體里找到了一把帶血的匕首。
當蘇荷看到腰品二字時,神色驚變,她發了瘋似的在尸堆里尋找著。
她的瘋是因為害怕,也是因為后悔,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害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后悔,只知道此刻,她的內心極其痛苦,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當她做出抉擇時,后悔就已經伴隨而來,或許在那一刻,她才清楚自己的心,對于李忱,到底是什么樣的情感。
往昔的回憶一幕幕涌現,讓她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害怕,以及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坊墻阻擋了坊內的火光, 她無法辨別這些尸首,但萬幸的是,憑借與李忱的朝夕相處,無論是人影還是氣息,她都一眼認定,這里沒有李忱的身影。
“殺!”
不遠處傳來了打斗的聲音,蘇荷飛身上馬,朝聲音極速奔去,“駕!”——
——萬年縣——
兵變之后,東平郡王召集了部下,卻沒有參與混亂,也沒有趕入宮中救駕。
“鄉主呢?”陸善發現女兒不在帳內后,急得朝陸慶緒大喊。
“四娘剛剛見雍王離開,于是跟著去了。”陸慶緒道。
“什么?”陸善大驚,“現在城中一片混亂,還不快召集人馬去找。”
——長安縣南——
四個叛軍追趕著李忱,李忱艱難的爬進了巷中,就在叛軍戲謔夠了正要拔刀出手之時,一把北方民族獨有的彎刀飛出。
那柄鋒利的飛刀瞬間將叛軍的手斬斷,一個長滿絡腮胡子身材魁梧的壯漢跳下馬將彎刀拾起,走到一個騎馬的女子身側,雙手奉上,“鄉主。”
陸慶蕓接過彎刀,向那幾個叛軍說道:“這個人是我的,敢動我的東西,活的不耐煩了。”
陸慶蕓并非剛剛好出現,而是跟隨李忱跟了一路,只不過她還沒有進入永平坊就遇到了一行偷偷摸摸的盜賊。
叛軍駕著馬轉頭就跑,在陸慶蕓的示意下,三支響箭從弓弦上射出。
逃跑的叛軍應聲倒地,陸慶蕓跳下馬,此刻的李忱蜷縮在墻邊,紫袍上滿是黃土與血跡,幞頭也因顛簸掉落,頭發散亂,頗為狼狽。
當李忱抬頭時,陸慶蕓竟瞪著雙眼發愣,她咽下口水,情不自禁的道了一句,“天下怎會有這般好看的人兒。”
“鄉主,有叛軍過來了。”手下提醒著犯花癡的少主人。
陸慶蕓旋即覆手咳嗽了,“那個,我先帶你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鄉主,好像走不了。”手下們抄起家伙將陸慶蕓護住。
“長安怎么會有這么多叛軍。”陸慶蕓看著他們的衣著,其中還有不少穿著緋袍,是朝廷官員。
“鄉主,我們帶著您應該能殺出去。”手下道。
“那他呢?”陸慶蕓指著李忱。
“馬匹負重過多不利于突圍。”手下提醒道。
“那我就殺光這些人。”陸慶蕓眸色瞬變,拔出腰間的彎刀,“人多又怎么樣,阿爺說過,中原的禁軍現在個個都是草包,真正有戰力,可是我們。”
“殺!”趁亂入城的叛軍圍上前,見到地上的叛軍尸體后,揮手下令,“一個不留。”
當那群叛軍發現李忱后,驚喜的叫到,“這兒有個紫衣。”于是所有人都想爭奪她身上的紫袍以此邀功。
一番激戰下來,數十個叛軍死傷過半,陸慶蕓的侍從折損好幾個,剩余的身上也都有負傷,逐漸體力不支。
“這些人的身手不是普通家奴,恐怕那個紫衣的身份不簡單,速去叫人,抓了他,興許是大功一件。”伙長看著李忱等人分析道。
“喏。”
準備去報信的叛軍剛駕馬調頭沒走出幾步,就命喪于街道口。
蘇荷駕著馬殺出,在混戰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李忱。
“駕!”
“這又是誰?”腹背受敵的叛軍,驚慌失措的回頭,然而殺進來的,卻只有一個人。
但僅是這一個人,就讓眾多叛軍無法阻擋,蘇荷殺至李忱身側,飛身下馬,她俯下身將李忱摟進了懷中。
對于她的舉動,李忱有些錯愕,一旁的陸慶蕓看見后也頗為驚訝,“我說,這位姐姐,能不能不要一過來就摟摟抱抱,倒是幫忙殺人啊。”
然而此時蘇荷的腦海里只有李忱的安危,再也聽不進去其他,如果今日李忱死在了這兒,或許她會內疚一輩子,“對不起。”
蘇荷流著淚,一遍遍說著,李忱的內心是觸動的,面對這樣的局勢,她很害怕,比適才自己單獨面對時還要害怕。
沒有絲毫力量的李忱,在面對叛軍追趕時,毫無還手之力,當叛軍知道她的腿無法立起時,并沒有當即斬殺,而是起了戲謔之心,縱馬周旋恐嚇了他一番。
李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長安城的失控還是讓她震撼了一番,皇帝失去了太多人心,腐敗的吏治,讓手無寸鐵的百姓在此次叛亂中拿起了武器,成為了不良人緝拿的賊盜,兵變與暴動讓長安徹底失控。
李忱抬起無措的手,發現蘇荷的身體在發燙,“七娘,你…”這讓他越發的擔憂與害怕,“你不應該來的,城里的叛軍太多了,你應該與青袖一起逃離。”
“不。”蘇荷搖頭,她伸手出手撫摸著李忱的臉,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決心,“十三郎要是出事了,那我還怎么出嫁。”
這一瞬間,李忱呆愣在原地,事態已經發展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她明明有辦法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將你牽扯進來,讓你身陷囹圄,我這又算什么呢…”
陸慶蕓護在二人身側,暫時逼退叛軍后,她扭過頭,表情有些生氣,“我說,別搞得生離死別一樣,我可不想給你們兩個人當陪葬。”
然而,她的話音剛落,就有兩支小規模的叛軍趕來增援,且身上都穿著甲胄。
“完了完了。”這下,陸慶蕓也開始感到害怕了,連續的車輪戰,使她帶來的十幾個死侍生生被拖死,如今只剩下最后負傷的四人。
蘇荷撐著橫刀起身,單手緊握,擋在李忱的身前,“要死,就一起死。”
“殺光他們。”一聲令下,所有叛軍揮刀向前,“殺。”
連續高強度的拼殺,使得陸慶蕓開始體力不支,她帶來的這些死侍,是陸善養的私兵,稱為曳落河,皆可以一當十,卻也經不住眾多叛軍的持續進攻。
“鄉主,小心。”橫刀落下,死侍替陸慶蕓擋下了這一刀,被生生砍斷了臂膀。
叛軍惹惱了陸慶蕓,她握緊彎刀,將叛軍的頭顱砍下。
街道口堆滿了尸體,已經力竭的陸慶蕓用刀撐著身體倒了下來,最后一個護衛也被數十人包圍,深陷泥潭無法脫身,眼見叛軍朝自己提刀殺來,陸慶蕓卻提不起力氣了,“看來…要死在這兒了…”
就在她力竭撒手時,殺到眼前的叛軍忽然倒下,滾燙的鮮血順著傷口流進了黃土地里。
蘇荷握著刀將陸慶蕓扶起,拖至李忱身側,“就當還你的救命之恩。”
陸慶蕓抬起頭,卻沒有一絲力氣支持她開口說話,然而蘇荷本就有溫病在身,加上連續的打斗,使得她的手在顫抖。
李忱看著眼前的場景,她拖著受傷的右手緩緩爬向前,朝廝殺的叛軍舉起腰符大聲喊道:“吾乃雍王李忱!”
然而刀劍的聲音蓋過了李忱的話,這些叛軍雖為士卒,卻很少能夠接觸頂層的權貴,他們并不在意李忱的話,而是將她身上的公服當做了升官發財的爭奪之物。
叛軍的領頭,是一名旅帥,在后方指揮,又因在馬背上,很快他就注意到了李忱的舉動。
“停手。”旅帥粗吼一聲,揚起了馬鞭示意叛軍停手。
于是十字街的打斗慢慢停下,旅帥一百多人的隊伍,如今也只剩數十人,他們將精疲力盡的蘇荷與李忱三人團團圍住。
“他說什么?”旅帥問道。
“他說他是雍王李忱。”有聽到的士卒抬頭回道。
“雍王李忱?”旅帥盯著李忱,皺起了眉頭,“我怎么看著,像個女人呢,弱不禁風,還要靠兩個女人保護。”
“旅帥,傳言雍王為大唐第一美人崔貴妃所生,貴妃消香玉隕,皇子遺其容貌,有北唐高長恭之稱。”旅帥身側一名隊正抬頭提醒道。
軍中流言,皆為一些見過雍王容貌的軍官醉酒時所說。
“高長恭是誰?”旅帥低頭。
“蘭陵王高長恭,是北齊神武帝之孫,也是當世的美男子,左金吾倉曹參軍崔令欽曾說過,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若婦人。”隊正解釋道。
“我不知道什么高長恭,也不知道什么雍王。”旅帥昂首道,“只知道今夜過后,大唐將重生。”
李忱舉著金魚符爬向前,“汝等皆為大唐將士,今夜上元之夜,為何要起兵作亂?”
旅帥騎著馬緩緩靠前,長安兵亂,如今連他這個衛府從六品的小小旅帥都敢騎在馬上昂首俯視親王,“雍王說的上元之夜,敢問是誰的上元之夜?”不等雍王說話,旅帥又道:“上元之夜只不過是天子享上元,將士宿皇城罷了。”
“你們發動兵變,無非是受上面的人所指使,”李忱抬頭說道,“若是戰勝還好,倘若失敗,你們面臨的將是什么?就算成功,難道上面的人,會記得你們的浴血奮戰,將功勞分給每一個人嗎?”
“長安城中,也有你們的親族。”李忱繼續說道。
“你錯了,”旅帥反駁道,“我們要的,不是功勞,而是真正的安寧,昏君不除,天下必亂,你這個養尊處優的皇子又怎么能夠明白呢。”
“除掉昏君,天下難道就不會有動亂了?”李忱反問道,“都城陷入混亂,天子遇害,一但邊境遭遇敵襲,大唐亡矣。”
隊正瞇起雙眼,“這就不是我該管之事了,我只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殺盡一切奸佞。”
“其實你們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背后謀劃這場兵變。”李忱繼續周旋,試圖拖延時間,“天子的確是老邁昏聵,奸相當道,佞臣禍國,然而長安的百姓又何其無辜,你們可以不忠于昏庸的皇帝,但是對于大唐,對于自己的國家,你們難道也要背叛嗎?”
李忱的話似乎起了效果,叛軍中開始多出了許多質疑聲。
“我等只是為大唐掃清禍患,何來叛國之說。”旅帥揮刀指向李忱。
“諸胡盤踞,有卷土重來之勢,倘若謀劃之人,為敵國細作,那么今日汝等所為,不是叛國又是什么呢?”李忱說道,“你們都是大唐的軍人,三百年前五胡亂華的教訓,你們難道全都忘了嗎。”
“忘記教訓的,是昏君。”旅帥道,“昏君是永遠都喚不醒的,倘若這次兵變失敗,政權仍然掌握在昏君手中,那么胡人亂華,才會真正再次重演,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不,還可以回頭。”李忱試圖勸說,“□□剛起,一切未發生之事,皆可阻止,若你能夠迷途知返,助我平此叛亂,我必能保你們所有人無虞。”
旅帥忽然仰頭大笑,“我該笑雍王天真呢,還是笑皇室中人無知,昏君早已失去民心,就連宿衛禁軍之中都有無數反叛者,長安的叛軍,更是多達一半,我殺了你,照樣可以安然無虞。”
“叛軍,不會贏的。”李忱的雙眸忽然變得極為深邃。
作者有話說:
沒有純粹的好人與壞人,只是想法做法不同。
唐朝長安城的布局是大四方形里有無數個小四方,而且排列非常整齊,四個相鄰的坊之間會形成一條十字街,所以長安城有若干個小十字街,還有十字巷。
旅帥只是基層軍職,唐代不只是府兵制哈,還有其他軍制,衛府的旅帥是從六品上,率府(太子十率府)是正七品下,折沖府則是從八品上。
第83章 長恨歌(三十七)
滾滾濃煙彌漫了整座長安城, 百姓們瘋狂逃竄,尸橫遍野,與親人走散的孩童癱坐在尸堆旁哇哇大哭。
“嗚嗚嗚!”女孩從保護自己的尸體懷中爬起, 跪在地上用力推搡, 試圖喚醒陷入沉睡的父親,“阿爺, 小寶不要燈樓了,阿爺…”
然而眼前只有一具具縱橫交錯的尸體, 年幼的孩童,并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有人正在高樓上,目睹著這一切, “這樣做, 真的是對的嗎?”
兩個盛裝打扮的女子并肩站在一座樓閣上,看著城中熊熊燃燒的大火與哭嚎的百姓。
“什么是對, 什么是錯呢?”女子反問,“如果說我們的反抗是錯的,那么昏君殺妻殺子, 欺壓百姓, 將天下權柄交給外族, 豈非成對的了。”
長安一百零八坊,除了興慶宮的刺殺, 戰亂多集中于權貴居住的幾座里坊中, 叛軍入城后,大肆屠戮權貴。
孝真公主宅所在的里坊并不在萬年縣北, 只有一些小的巷戰發生。
——孝真公主宅——
長平王李淑急得在院中徘徊, 每走幾步一顧, 時而看向院外的火光, 時而看著撫琴的孝真公主。
“姑母…”
直到一名侍女入內,在孝真公主耳側嘀咕了一陣,孝真公主方才停手,此時城中已激戰了近兩個時辰,兩軍傷亡都極為慘重,叛軍之中,長安折沖府的衛士,與禁軍似乎發生了內斗。
“淑兒。”孝真公主抬頭,“你可以出去了。”
長平王愣住,他走到孝真公主身前,“姑母。”
“我府上有一些人,他們都是以一敵十的勇士,你帶著他們,以皇長孫的名義收攏長安街巷混戰的北衙禁軍與南衙府兵,趕往興慶宮救駕。”孝真公主提醒道。
孝真公主宅外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駕!”
孝真公主宅亦是駙馬宅,只不過只有孝真公主居住在其中,其駙馬為長安令蘇鎮。
然自成婚以來,孝真公主便從未召過駙馬入宅,而蘇鎮前些年也一直在忙長安縣的公務,很少來探望。
“駕!”渾身是血的蘇鎮帶著十幾個家奴,騎馬來到孝真公主宅,“公主。”
公主宅的護衛將蘇鎮攔在門外,看著架勢,便知是抵御叛軍的。
“滾開!”蘇鎮怒斥,從身上拿出腰符,“我是孝真公主的駙馬。”
然而即便是如此,蘇鎮也沒能入內,公主府的護衛態度強硬,“我們只知公主,不知道什么駙馬!”
以為是自己來公主宅來得不勤,所以這些家奴與護衛不認識,可蘇鎮亮出身份后,他們卻依舊無禮,蘇鎮為之大怒,“爾等不過一介家奴,連主子都不認得了?”
蘇鎮罵完后,長平王李淑帶著一隊人馬從大門走出,對于一個與孝真公主還隔著輩分的李淑,公主宅內的護衛竟十分恭敬,與對蘇鎮這個駙馬截然不同。
李淑走了出來,與蘇鎮打了個照面,蘇鎮出身名門,乃則天皇帝宰相溫國公曾孫,以祖蔭補千牛備身,因才而受皇帝賞識,尚孝真公主。
按照輩分,李淑是晚輩,可若按出身,蘇鎮不得已向李淑行禮,“長安令蘇鎮,見過長平郡王。”
李淑冷了蘇鎮一眼,便帶著數人踏出了大門,“長平王怎么會在公主宅?”蘇鎮轉身問道。
李淑沒有回話,飛身上了馬,一手握緊腰間蹀躞帶上掛著的橫刀,“駕!”
蘇鎮瞪了一眼,便將視線挪回宅中,一名侍女從院中走出,“公主有令,請駙馬入內。”
蘇鎮這才得以入內,然剛走了幾步,又被攔下,“請駙馬解劍。”
蘇鎮愣住,“外面兵荒馬亂,我是來保護公主的。”
侍女看了一眼文弱的蘇鎮,“長安兵變,駙馬還是先保護好自己吧。”
蘇鎮隨侍女進入內院,“公主。”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蘇鎮,渾身血跡,顯然是經過了一場奮戰,“長安兵亂,長安令身為京縣令,不組織平亂,跑到我這里來做什么?”
“長安縣已失守,叛軍攻進萬年縣了。”蘇鎮回道,“公廨里的衙役與不良人都跑光了,我擔心你,所以…”
“我沒什么需要擔心的。”孝真公主道,“這座坊內居住的官員幾乎都是五品以下,叛軍要殺的人,可都是將相。”
“公主。”蘇鎮上前一步,他看著孝真公主,欲言又止。
“淑兒是來求援的。”孝真公主說道,“圣人與太子都被困在興慶宮了,長安令有什么意見嗎?”
“公主都這樣說了,鎮,豈敢有意見。”蘇鎮后退道。
“蘇鎮,吾不干涉你養妾室,你最好也不要過問吾的私事。”孝真公主提醒道。
“蘇鎮不敢。”蘇鎮叉手道,這么多年過去,孝真公主從未正眼看過他,“然,公主與長平王終究是姑侄,若是被圣人與宗正寺那邊知曉了…”
李淑出現在公主宅,被蘇鎮當成了私會,孝真公主轉過身,“這是吾的私事,與你無關。”
“可我名義上還是駙馬。”蘇鎮抬頭道。
“送客。”孝真公主冷眼道。
“公主,”蘇鎮抬眼,“公主。”
“駙馬,請。”幾個侍女上前——
——萬年縣——
“殺!”
“誅殺奸相。”
長安最混亂之地莫過于興慶宮外,宗室重臣紛紛向長安城外撤逃。
北衙大將軍迅速集結禁軍隊伍護衛,然即便是北衙龍武軍這樣的皇帝最親衛,也有叛變者。
一時之間,禁軍間相互廝殺,分不清敵我,右羽林大將軍高仙之當即調集宿衛于興慶宮的羽林軍,向皇帝請旨,派遣人馬到禁苑調遣守軍。
然而通往禁苑的所有通道都被攔截,南衙十六衛,多衛中郎將及以上軍官被部下所殺,命令中斷,沒有兵符,高層軍官難以指揮低層。
興慶宮中,龍武大將軍陳元禮帶著龍武軍與羽林軍護送皇帝撤離,中途一支右千牛衛叛變,與羽林軍廝殺在一起。
從本朝始,東宮再無實權,十率府也僅為虛名,太子李怏身側僅有幾個宦官,只得與皇帝一同逃離。
剛平息一隊兵亂,陳元禮護著皇帝深宮走去,一隊左千牛衛忽然叛變。
皇帝牽著張貴妃在禁軍的保護下四處躲閃,害怕的同時,嘴里不停的念道:“為何會這樣。”
太子李怏撿起地上的橫刀,護在皇帝身側,“阿爺。”
沉迷于享樂的皇帝,早已揮舞不動利刃,面對叛軍刀刀致命的攻擊,他只能依靠旁人保護。
“誅殺昏君,鏟除奸臣李甫、張國忠、程希烈、王珙,擁立太子,肅清朝綱。”
當皇帝聽到叛軍嘴里的口號時,他憤怒的看向太子,“太子!”
“這是你策劃的嗎?”皇帝側頭質問道。
太子李怏一臉恐慌,“父親,不是孩兒。”
“誅殺昏君,擁立太子,匡扶社稷。”
“你還說不是!”皇帝憤怒的拾起一把插在尸體上的橫刀。
“父親小心。”一名士卒揮刀向皇帝刺去,太子見狀飛身過去阻擋,被一刀刺中了右肩。
李怏拽住鋒利的刀刃,不讓叛軍向前,“阿爺,不是兒…”
“殿下!”宦官林進忠大驚,抄起地上的盆栽向那叛軍砸去。
太子倒在皇帝的懷里,一遍遍念著,“不是兒。”
皇帝看著叛軍的著裝,“千牛衛怎會叛亂?”
陳元禮趕到御前,“圣人,叛亂的不止是千牛衛,還有…”他將目光看向廝殺的人群,“金吾衛。”
“叛軍被安插在了禁軍與府兵之內,若非他們現身,根本無法找出。”陳元禮說道,“敵暗我明,難以徹底清除。”
然并非是安插,而是禁軍與府兵中出現了叛軍,叛軍的人數并不算多,只是他們無法分辨躲藏在暗處的叛軍以及叛將。
皇帝大驚,“那龍武軍與羽林呢?”
“臣與高將軍的這些人馬都是親信。”陳元禮道,“請圣人放心。”
高仙之帶著剩下的羽林衛沖出興慶宮,準備殺出重圍,親自前往禁苑搬救兵。
長安與萬年兩縣的防備竟趁混亂不戰而退,換值巡視的南衙衛士,也大多都棄甲而逃。
領頭的叛軍,臉上帶著一張假面,正騎馬帶著幾支響應的隊伍,里應外合圍攻興慶宮,皇帝身側有宿衛的北衙四軍,由心腹大將統率,所以宮內的叛軍一時之間并沒有得手。
而宮外又有金吾衛馬麟與羽林軍高仙之這樣的大將死守,叛軍久攻不下。
“邢兄,長安城動靜這么大,禁苑那邊肯定會有所察覺的,就算堵住了禁苑,京兆府周圍還有數郡,一但他們率府兵來援,我們這點人馬怕是難以應對。”
“州郡折沖府的衛士皆屯于治地,調集尚需時間,就算他們收到消息,也沒有辦法及時趕來,況且皇城大亂,天子被困,拿不到魚符與敕書,私自調兵可是謀反之罪,如今拖住了禁苑,只要拿下興慶宮,殺了昏君,我們就贏了。”
“咱們打了這么久,也不知道里面如何了,”
“昏君身邊有陳元禮,張校尉手底下那支千牛備,我看懸。”
“集結人馬吧,不能再耗了。”邢載說道。
“速去皇城通知王郎中。”一名軍官朝左右道。
“喏。”——
——承天門·鼓樓——
長安報時鐘鼓,皆在承天門之上,太史局官員記錄刻漏,送鐘鼓樓報時。
因太極宮在禁苑南,尚未受兵亂波及,然鐘鼓樓內的官員早已跑盡,只剩幾個鼓手被命令留守。
戶部郎中王瑞帶著數十人登上承天門,“王郎中。”負責擊鼓的小吏從大鼓后面爬出。
就在他準備迎接王瑞時,卻被一把短刀刺進了腹中,他低下頭,“為…為…為什么…是你?”
王瑞眼神兇惡,在他耳側小聲道:“誰也不能阻止我成就大業,我要重建一個更偉大的長安城。”——
樂人對聲音的敏感,總能在嘈雜中聽出細微,就在適才她舉符之時,她聽到了城外傳來的馬蹄聲,山搖地動,規模不下千人。
文喜帶著上洛郡太守領兩千騎兵繞過曲江進入長安城,得知叛軍在追殺身穿紫衣的高官后,文喜并沒有先去救駕,而是帶著人馬直撲永平坊。
看到上洛旗幟的旅帥,揮刀驚叫道:“快拿下雍王!”
叛軍前仆后繼,然而都被蘇荷所阻,為阻這些叛軍靠近,并未穿戴甲胄的蘇荷,身上已有幾道傷口正在流血。
李忱只能焦急看著,卻做不了什么,她朝著旅帥嘶吼,“住手,住手,否則你們誰也活不了。”
然而旅帥只是想擒住李忱作為人質,給自己爭取時間,因為城中的鼓聲已經響起,是聚攏人馬的號鼓,這意味著叛軍集結,將要功成,待皇帝一死,擁立新君,他們便能從叛軍搖身一變成為功臣。
“一個女人都對付不了,一群飯桶,拿弓來。”
就在旅帥取弓時,一支強弩突然從后腦射入,穿眉心而出,貫穿的腦后,幞頭上多了一個洞,鮮血混著腦漿狂流。
旅帥僵著身體從馬背上跌落,他看著李忱,眼里充滿了不甘,功名利祿近在眼前,而他卻即將身死,他倒在了尸推上,眼前只有士卒們交錯的雙腿,天地混為一色,不甘心死去的人,眼中再也沒有了光明。
作者有話說:
一些人的初衷是好的,但方式不對。
第84章 長恨歌(三十八)
旅帥倒地后, 文喜帶著騎兵匆匆趕到,馬蹄揚起的塵土覆蓋了整座坊巷,叛軍失去了統領, 便都丟下刀盾四散而逃。
蘇荷單膝跪于地上, 用橫刀苦苦支撐著顫抖無力的身體,最終因體力不支而倒下。
李忱回頭將蘇荷扶住, 這一次,是蘇荷倒在了李忱的懷中, 讓她無比心疼。
盡管她們得救,但是這一番生死驚魂,將會永遠鐫刻在二人心中。
李忱緊緊摟著蘇荷, 心里充滿了愧疚與自責, 文喜將弓.弩收回,“郎君。”
上洛郡太守李守忠從馬背上跳下, 快步走到李忱身前單膝跪地,叉手道:“上洛郡太守李守忠,拜見雍王, 末將來遲, 讓大王受驚了。”
得救之后, 陸慶蕓也松了一口氣,“呼。”
“蕓娘!”
“四娘。”
陸慶蕓聽到父兄的聲音后, 看了一眼眾人, 撐著坊墻爬起,朝李忱說道:“喂, 書呆子, 你剛剛被四個叛軍追殺, 可別忘了是我救的你, 這份恩情,我日后會討要回來的。”
“多謝陸娘子救命之恩。”李忱拱手回道。
“鄉主。”
“蕓兒!”
陸善看到一隊裝備齊全的人馬后,便起了警惕之心,而后又抬頭見到了軍中旗幟,不由的起了疑慮,“折沖府…”
“阿耶。”陸慶蕓從人群里跑出。
陸善便從馬背上跳下,陸慶蕓直撲進父親懷里,委屈的大哭了起來,“女兒差點就見不到阿耶了。”
陸善用他那寬厚的手掌小心翼翼的安撫著女兒,“沒事了,沒事了,你差點也把阿耶嚇死了。”
陸善在人群中看到了雍王,又見軍中故友李守忠,很快就明白了這支地方軍出現的原因,“走吧。”
李忱抱著身體越發滾燙的蘇荷,著急道:“先帶我去找醫館。”
“喏。”
然他們向北尋了一路,醫館里的醫師大多都已逃走。
所有店鋪幾乎都是大門緊閉,一刻鐘后,終于在混亂的西市中找到一家還亮著燈火的醫館。
敲門未有回應,再顧不上其他的文喜一腳將門踹開。
醫館內一片混亂,顯然是在暴.亂中遭到了哄搶,“有人在嗎?”
喊了半天后才有一老者從后堂戰戰兢兢爬出,文喜上前將他揪出。
“文喜,不可無禮。”李忱說道。
老者見李忱身上穿著紫袍,于路上重新系好的幞頭,衣袍雖已破爛不堪,但冠冕卻依然周正,氣質也絕非凡人,于是連連叩首,“求官人做主。”
然而此刻李忱并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去處理醫館遭遇的不公,“老人家可是醫師?”
“是。”老者點頭。
李忱遂命人將大門關上,又將蘇荷送到了內屋的榻上,“今夜所有人遭遇的不公,明日皆會得到安置,但眼下還請醫師救治內人。”
老者也不敢怠慢,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便開始診脈,“夫人乃是力竭所致,又加上有風寒之癥,引發溫病,待老朽將外傷清理,再好好修養幾天,沒有什么大礙的。”老者從藥柜中取出傷藥,“只不過,后續的幾個月里,最好不要再做力氣之活。”
聽到這兒,李忱暫時松了一口氣,一旁的李守忠見李忱胳膊上有傷,“雍王,您胳膊上的傷。”
李忱回過頭,很顯然李守忠到來的時辰比自己預計要早,她推著輪車走出,“李太守趕來的太及時了。”
“下官是聽到了長安城的爆炸聲,所以沒等大王的信號就提前率人朝長安趕來了。”李守忠道,“扶風郡王太守應該也在來的路上。”
“好。”李忱要來了紙筆,將北衙禁軍與南衙十六衛中可能叛變的軍官名字一一寫下,“找到一位名叫邢載的讀書人,他帶著假面,還有戶部郎中王瑞。”
“哎呀,娘子,您還燒著呢。”老者跟隨強行下榻的蘇荷出來。
“十三郎。”蘇荷喚道。
李忱回頭,焦急上前,“你怎么下來了。”
“我跟你一起去。”蘇荷眼神堅定的看著李忱說道。
“你…”
“大王,此次下官帶來了上洛郡兩個折沖府以及上洛郡的鄉兵共計二千五百人,加上扶風兩郡,足有五千人馬,在統一的指揮下,消滅那群叛軍只是時間問題。”李守忠作為上洛都督兼太守,以多年的統兵經驗說道。
兩名折沖都尉就候在醫館外,頂著冷冽的寒風,“咱們沒有魚書就隨都督領兵冒入長安,都督本就得罪過右相,要是…”
“長安兵亂,就算沒有魚書,我們平亂也有功勞,長安城現在就像一片散沙,若沒有我們,這些叛軍便要得手,今夜死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呢,圣人總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
醫館內,李忱依舊充滿了擔憂,除了病溫未消,蘇荷身上還有外傷。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這里,只有我了解你。”蘇荷又道,她走上前,握住李忱的手,“請你記住,你不是一個人。”——
——興慶宮——
邢載集結了在萬年縣的叛軍人馬,準備從各門攻入,但集結后,他發現比原先計劃要少了許多人馬,仔細看著軍中裝扮,才發現不見長城內的折沖府衛士,然而眼下情況緊急,便再沒有顧及如此多,“攻城!”
宮內,隨著場面越加混亂,皇帝身邊那些出身名門的侍衛官親從,幾乎全部跑散,千牛衛叛亂時,一些從未作過戰的禁軍也都紛紛逃散。
因此龍武衛與羽林衛聚攏的人馬,能用的便只有數百人,其余禁軍都在下令關閉宮門時,被困在了宮外。
而那些數目眾多的儀仗甲兵,在作戰之上不堪一擊。
皇帝不知道的是,今日的局面,都是退居內宮貪圖享樂的他,一手造成。
陳元禮與左羽林衛將軍為護皇帝,皆有負傷,忽然一道城門被破,大批叛軍涌入殿庭。
陳元禮撕下一塊布,將手臂上流血的傷口綁緊,“保護圣人。”
“今夜的叛軍人數,看來不下數千人。”
“區區數千人。”驚魂未定的皇帝因突然的劇烈跑動而粗喘著大氣,“朕可是有十幾萬宿衛軍。”
龍武軍中有幾個軍官聽到皇帝的話后,私下里不禁恥笑了一番皇帝的不懂軍事。
“又非正面交鋒,況且敵暗我明,豈能以兵力論強弱。”
今夜是上元之夜,萬家燈火齊明,全城的宿衛軍都在觀賞燈會與盛宴,正是在這種毫無防備的狀態下,蟄伏于暗處的叛軍突然發動襲擊,使得不少禁軍都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就被身側叛軍所害,這給多年沒有戰爭發生的宿衛軍中帶來了恐慌。
京都安寧了數十年,習貫了太平日子的中央禁軍與衛士,面對突然來的兵亂,還依舊堅守的士兵,十不存三。
而叛軍卻早有準備,早在一年前,就開始為上元夜這一天發動叛亂而秣兵歷馬。
很快,隨著大量叛軍沖入宮中,陳元禮的龍武軍與羽林軍很快就要不敵。
讓陳元禮感到疑惑的是,就算自己派去禁苑的人馬被叛軍所殺,叛軍也在前往禁苑的各個入口安排了防守,但禁苑就在太極宮后方,長安城的動靜如此大,竟沒有一支禁軍隊伍前來救援。
皇帝看著身邊的士卒一個個倒下,叛軍離自己越來越近,他恐慌的躲在陳元禮身后,“陳卿,為何沒有忠臣來救朕?”
“圣人小心。”陳元禮拽著皇帝躲開一記突刺。
皇帝嚇得癱坐在了地上,地上堆滿了尸體,流淌的鮮血染紅了他的黃袍,“朕的十萬大軍呢?”
“他們在禁苑,為何不來馳援?朕平日里花了那么多銀子供他們吃喝,如今到了危機時刻,卻不見人影。”
聽到皇帝抱怨的話,左羽林軍將軍憤怒的揮刀砍向叛軍,作為軍官,他并不想死在叛軍,死在自己族人的手上,“禁軍沒有陛下的詔命,誰人敢動?”
“那些真正為大唐賣命的軍人,可沒有陸善那樣好的命。”
羽林將軍的話里充滿了憤怒,這些年的冤假錯案,以及皇帝的作為,讓許多忠臣良將為之寒心,尤其是在廣寧公主一事上。
皇帝的做法,寒了無數功臣的心,“功臣后人,尚且遭遇不公,不是名門勛貴出身的我們,只有一顆人頭一天命,誰都不想枉死在族人的刀下。”
皇帝徹底說不出話來了,此時,護衛在張貴妃身旁的禁軍也接連倒下。
“娘子勿怕。”皇帝身側的親從緊握著手中橫刀向她靠攏。
張貴妃撇了他一眼,十六七歲的年紀,用起刀來卻分外嫻熟,明明出生于書香門第,卻對這樣的場景,毫無畏懼。
“衛應物,吾記得你,長安衛家的郎君。”張貴妃說道,“他們都在保護圣人,只有你。”
面對叛軍,張貴妃的眼里異常平靜,衛應物回頭,只見張貴妃坐在沾血的廊座上,面對刀劍也不躲閃。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衛應物喝了一口酒,將酒囊掛回蹀躞帶上,感到充滿力量后,他揮刀斬下兩名叛軍的首級,隨后來到張貴妃身側,輕狂道:“他們保護圣人,是因為他們喜歡功名利祿,而我,只愛美人。”
張貴妃聽后,忽然捂嘴笑了起來,火光下,女人的嫵媚看呆了一眾叛軍,若非是叛亂,他們此生都無法近距離看到張氏的容貌。
“妖女!”一些叛軍將皇帝昏庸推到了張貴妃的身上。
衛應物出刀阻止,隨著刀光閃爍,噴涌而出的鮮血濺射到了張貴妃的身上,輕薄的襦裙瞬間血染。
風停后,空中起舞的花瓣也落進了血泊中,漸漸被鮮血淹沒。
“娘子,叛軍太多了。”滿頭大汗的衛應物朝張貴妃說道。
面對眾多想要殺她的叛軍以及辱罵,張貴妃的臉色依舊平靜,她端站在殿庭之中,望著頭頂的明月,神情憂傷,“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這一幕看呆了身側的護衛,“娘子…”
“駕!”
就在禁軍將要不敵時,長平王帶著收攏的散兵與右金吾衛大將軍李司言從宮城另一側殺入。
“翁翁!”長平王縱馬一躍,“護駕。”隨后帶著人馬殺到了皇帝身邊。
李司言身材魁梧,他手持陌刀,一連將十幾個叛軍砍翻在地。
皇帝見孫兒前來救駕,喜出望外的笑道:“朕的好孫兒來了。”
“翁翁,”長平王下馬,單膝跪地,“孫兒救駕來遲。”
皇帝搖頭,連忙扶起孫子,緊握著他的手,心酸道:“他們都棄朕而逃,唯有你是來救朕的。”
長平王隨后瞥見了受傷的太子,“阿爺…”
林進忠攙扶著太子靠近,“我沒事,保護好你翁翁。”太子道。
長平王點頭,而后又說道:“宮外如今混亂一片,禁軍渙散,不戰而逃,而叛軍人數眾多,一但他們全部沖進來,靠這點人馬根本無法抵御。”
“什么?”皇帝聽到這樣的消息,心中充滿了不安,明明前幾個時辰自己還是掌控天下的帝王,而今才過去了不到半夜,就被叛軍圍城,“宿衛京師的禁軍呢,這么久了,他們怎么還沒有動靜?”
長平王搖頭,“長安與禁苑相交的通道被全部封鎖,孫兒從宮外水路嘗試潛入,卻…無法調動他們。”他看著父親,又看了一眼祖父,“孫兒只能收攏一些散兵前來增援。”
皇帝與太子當然明白,東宮的不被信任,早已是天下皆知,長平王身為東宮長子,又豈能說得動北衙禁軍以身試險。
馬麟與高仙之皆因擋不住叛軍的攻勢而退回城內。
“翁翁,快上馬。”長平王將皇帝扶上馬,“孫兒帶你們離開。”
咚咚咚!——此時,承天的門的鼓聲開始變得急湊。
邢載帶著叛軍殺入興慶宮,聽著節奏變化的鼓聲,假面內的眼神出現了一絲不安。
“有援軍入城了。”邢載說道。
“援軍?”叛軍軍官詫異,“難道是禁苑的人出來了?”
邢載搖頭,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路兵馬,但只有禁苑是離長安城最近的,“除了禁苑,還有那路兵馬能夠如此快支援。”
“拼了!”——
早在之前,禁苑屯守的中央禁軍就已經聽到了長安城的異動,有軍官想要率軍救援,卻被阻攔在了城門口。
“非宿衛之時,圣人無詔而私自調動兵馬,這是謀逆之罪。”一句謀逆之罪,便將眾人嚇住,“以圣人的脾性,爾等應當知道后果。”
“若長安真的有亂,圣人遇險,豈能無人來傳詔。”
“可是城中有廝殺與火爆之聲,若真是有人作亂,圣令無法及時傳出,天子受困,而我等卻待守軍營不出…”
“奉右相令!”中書省一名官員騎馬入內,高舉手書道。
作者有話說: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出自韋應物的《簡盧陟》這首詩是在安史之亂之后寫的哈。
畢竟安史之亂之前,他仗著出身與皇帝親從的身份,橫行街里,算是個惡霸。
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是清代納蘭性德的詞哈~
蘇荷為什么拖著病體也要跟去呢,大概就像她自己說的,這里的人,只有她了解李忱,所以她猜到了之后李忱可能要面對的場景。
真正心疼李忱的,應該只有蘇荷吧,文喜是官宦出身,雖然跟了李忱挺多年,但他不知道實情,而且他是男性,沒辦法感同身受的。
說一下地方兵團,刺史也就是太守,一般太守作為地方長官,與折沖府是沒有關系的,軍政互不干涉,但若是作為都督,一般都督會兼任刺史,這就有聯系了。
地方府兵的長官為折沖都尉,官階比太守要低。
第85章 長恨歌(三十九)
“駕。”
蘇荷帶著李忱與一支驍騎衛士趕往萬年縣, 李忱就坐蘇荷懷里,控制著馬匹的方向,背后異常的滾燙, 讓她感到不安, “七娘…”
“噓。”蘇荷貼身靠在李忱的背上,雙眼緊閉, 枕在她的肩頭于耳畔低聲說道,“仔細聽鼓聲。”
城北傳來陣陣鼓響, 蘇荷雙耳微動,一瞬間,風聲穿過, 腳下馬蹄陣陣, 她以聽聲辨位,將那擊鼓之地尋出, “在城之北,天乾方位,這是軍中的號鼓, 但與國朝軍中號令稍有不同。”
這是叛軍的擊鼓信號, 在軍鼓之上做了修改。
“是承天門的鐘鼓樓。”李忱明白道, 旋即側頭吩咐文喜,“速領一支人馬前往太極宮承天門的鐘鼓樓, 另外, 找到許賀子與李甫。”
“喏。”
李忱話音剛落,承天門的鼓聲旋即停止, “鼓聲停了。”
鼓聲停止后, 蘇荷睜開雙眼, 發現城中仍有不少叛軍還在游蕩, 見到折沖府的衛士后紛紛撤逃,而這些叛軍似乎只追殺穿紫衣的高官,且起火兵亂至現在已過去了整整兩個時辰,而禁苑中的中央宿衛軍卻沒有任何動作,“叛軍行動縝密,這應該不是普通人能夠辦到的,軍令調動,兵符勘驗,幕后之人當是掌握大權者,且有一個人在指揮這場兵變。”
“我知道是誰。”李忱回道,“我已經派人去找了。”
加上這似軍令一般的鼓聲,蘇荷便又告知李忱,“軍中作戰,皆有統帥通過搖旗與軍鼓指揮眾軍,排兵布陣,今夜叛亂是早有預謀,他或許是去了長安城的最高處。”——
——平康坊——
兵亂的前一刻,右相李甫便從興慶宮的宮闕前離開返回了自己的府邸,并于兵部取來了長安永樂坊折沖府永樂府的魚符。
就在李甫在家中靜候時,相府的大門突然被叛軍破開,士卒踩著相府門前的細紗踏入府邸。
闖入府中的是一支長安上番屯守的衛士,右武衛熊渠衛士,領頭的為校尉。
李甫早已換上了便服,他從院內走出,陰森的看著叛軍,“右武衛,此刻你不是應該前往張國忠的府邸嗎,誰讓你們來的?”
“奉太子命,誅殺奸相。”校尉拔刀喊道。
這一刻,李甫似感受到了欺騙,“等等,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是誰嗎?”
身材魁梧的校尉看著眼前的老頭,揮手道:“動手。”
李甫大聲呵斥,“放肆!”
“天佑大唐,我乃中書令,爾等在軍中有如此地位,皆是我一手提拔。”李甫大喊道。
“我等不知什么右相,只受王公差遣。”校尉說道,“你是奸相,該殺!”
“什么?”李甫聽后大怒,只覺得自己看走了眼,于是大笑道:“豎子欺我,背信棄義,難成大事。”——
——開化坊——
“上洛,扶風…”月光下,城樓上的人看著從長安城外東西兩側趕入內的旗幟,緊緊皺起了眉頭。
一名男子從暗處走出,“主人,長平王收攏了一支逃散的禁軍增援,他身邊有神通大將李司言率領的右金吾,興慶宮內沒有得手。”
“李甫死了嗎?”他問道。
“有一支右武衛地團去了平康坊,縱使右相府私養了府衛,但面對一整個團,應該是逃不掉的。”男子回道,“不過我們沒有找到張國忠,連王珙也不知所蹤,刺殺的名單里,只找到了李甫。”
“無礙。”他揮了揮手,“就算張國忠逃過了今夜,也活不到明天日落。”——
——興慶宮——
當邢載帶著大批叛軍沖入興慶宮時,長平王李淑已帶著皇帝從另一側宮城夾道逃出,而左金吾衛將軍馬麟與右羽林軍大將軍高仙之帶著一些人馬留下斷后。
然而,十六衛中的監門衛,竟也有叛軍存在,宮城夾道只有左右兩端出入,左入右出,而反叛的監門衛,正是今夜值守的監門衛右翊中郎將府的中郎將,夾道出口完全被賭死,而身后又有大批追兵。
“昏君!”
中郎將穿著緋袍,外披甲胄,握著腰刀站在城樓上。
聲音在夾道內回響,嚇得眾人抬頭,陰暗的城樓上舉起了數十火把。
龍武軍大將軍陳元禮呵斥道:“放肆,魏溫,汝為大唐臣子,豈可做以下犯上之事。”
皇帝睜著老眼,“城樓上的,是誰?”
“是開皇二十六年戰死的河西節度使魏老將軍之子,開皇二十五年,圣人還命右拾遺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前往邊塞慰問。”陳元禮與之解釋道。
“胡說,魏公之子,怎會反叛。”皇帝反駁道。
馮力站在一旁,壓著嗓子提醒,“魏公曾為太子少傅。”
馮力所說的太子,自然不是如今的太子李怏。
當年只是屠盡了東宮,以及廢太子親近之人,而魏溫之父,恰好于前一年戰死,也因此保全了族人。
皇帝這才醒悟,“這么說來,他是廢太子一黨的人。”同時,面對今日的局面,皇帝也十分懊惱,“當初,朕就應該殺光所有與廢太子有關的人。”
“昏君誤國,我等是來為大唐除害,匡扶社稷。”中郎將說道,隨后他命人將五花大綁的周王送到城前。
“圣人,是周王。”
“天子昏庸無道,寵溺妖妃,任用奸相,禍國殃民,致使百姓饑苦,有怨不能訴,奸佞把持朝政,寒門士子無望,東宮仁孝,卻處處遭受打壓、排擠,你這樣的人,實不配為人君,亦枉為人父。”中郎將說道,隨后拔出橫刀架在周王的脖子上,命左右將其推上前,按于城墻上。
皇帝今日聽到的所有口號,無不是擁立太子與弒君之言,即便太子為他擋刀,然而這些聲音入耳后。皇帝的疑心便只增不減。
“昏君,等聽好了,殺了妖妃,”中郎將要挾道,“否則,我便將他從城樓上丟下。”
皇帝看著負傷的太子,“三郎,朕要你抉擇。”
皇帝的話讓所有人都為之震驚,唯獨張貴妃神情依舊,眼中毫無波瀾。
衛應物隨在她的身側,感受到了她藏在心底的悲傷,“貴妃…”
張貴妃閉上雙眼,“誰會真正在意你呢,不過,旁人的在意,對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旁人?”衛應物眼波流轉,眉眼微動。
長平王扶著受傷的父親,此時太子因傷口流血而臉色蒼白,“阿爺,兒…”太子看著皇帝,“兒,兒…”
“阿爺。”長平王扶住昏厥的太子。
對于太子的暈厥,皇帝心中沒有一絲波瀾,他緊皺起眉頭,抬頭看著城樓,眼里散發著帝王的無情與冷峻,“朕是天子,是這天下的主人,沒有人可以要挾朕,周王若是死于你手,乃殉國而死,而你,弒君亂國者,終將受到嚴懲。”
中郎將在城樓上聽到皇帝的這番言語后,仰天大笑了起來,“不愧是一夜連殺三子的冷血帝王,當真是一點父子情分都不念。”
皇帝轉身奪過身側侍從的橫刀,將其架于太子脖頸上,“你們要擁立這個人做天子嗎?”
中郎將見之,向前走了幾步,他像是十分緊張一般,“昏君!”
“朕今天把他殺了,你們又能如何。”皇帝道。
見皇帝糊涂昏聵,身側眾將與長平王紛紛上前攔住,“陛下。”
“圣人。”
“翁翁,恐是賊人離間之計。”長平王拉著祖父的手勸道。
然而眾人越是阻止,皇帝便越是深信此次叛變與太子有關,因為眼下,只有太子最為可疑。
“放開朕,你們都要造反嗎?”皇帝怒號。
“圣人三思。”眾人齊刷刷跪伏于地,一些士卒身上還帶著刀傷
“你們…”皇帝看著眾人,隨后又看了一眼旁側的張氏,“不殺太子,朕也絕不會將貴妃交出。”
中郎將見皇帝如此涼薄,便命人將周王丟下城樓。
雖宮城夾道兩側的城墻并不算高,但捆綁著手腳不死也會成為殘廢。
右金吾衛大將軍李司言見狀,拽住兩名金吾衛,搭建起梯,隨后踩著他們的肩膀一躍而起,僅是片刻功夫,李司言就拽住了正往下掉落的周王,隨后又借城墻的斜坡飛下,安穩落地。
軍中響起一片喝彩,“不愧是神通將軍。”
“殺!”中郎將揮手下令。
城樓上遂有弩手向下放箭,“列陣!”陳元禮揮刀將周王身上的繩索斬斷,向后吼道。
持盾的禁軍排成方陣,將皇帝與太子一行人護在中間,然而一陣箭雨下來,護衛的禁軍與衛士都損失慘重。
箭雨停止后,反叛的監門衛拔刀沖入陣內砍殺,“殺!”
陳元禮與長平王只得帶著皇帝后撤,李司言手持陌刀,一人擋在陣前便將叛軍嚇住,“興慶宮內的叛軍更多,且長安城中還有數不清的叛賊,此刻只有沖過去,才有希望。”長平王說道。
陳元禮自然明白,“郡王與下官以及幾位將軍自然是能夠沖過去的,可宮城夾道足有數里,眼下太子殿下又有傷在身,還有圣人與貴妃在,焉能過得去。”
“長安城中雖有叛軍,然還有其他十六衛守軍,我大唐不止有北衙禁軍,還有南衙。”陳元禮又道。
長平王明白,陳元禮是在賭,隨后他想起了孝真公主的話,若是明知道是必死的局,那么一向聰明的孝真公主是必然不會讓自己冒險出來的,“好,我來掩護。”長平王應道,“請將軍保護好圣人與太子。”
就在叛軍勢如破竹一路攻入興慶宮時,京兆府周圍的州郡率軍來救。
“啟稟圣人,左衛勛府中郎將薛瑾與扶風郡太守范元輔率兵增援。”高仙之與馬麟帶著僅剩的幾個傷兵奏道。
眾人聽后大喜,唯有皇帝聽出了他意,“增援的為何不是京兆府的宿衛軍,扶風郡離長安數里遠,他們是如何知道長安兵亂,又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趕來救援。”
疑心極重的皇帝不肯離去,“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那么就是一定是同謀,若是提前知曉,又為何不上奏,讓長安遭此禍患,可見他們的不臣之心,朕焉能性任。”
“圣人,陛下,范元輔的忠誠,您是知道的。”陳元禮說道。
高仙之也連忙解釋,“范太守已將宮中叛軍擊退,并且上洛郡的兵馬也趕來增援了,相信要不了多久,這場叛亂就能平息。”
“上洛郡?”皇帝白眉緊皺,“上洛郡太守李守忠曾是邊將,他是犯過死罪的人,無召帶兵進入長安,這些人,如何能信。”
幾位將軍一邊御敵,一邊保護皇帝,同時還要勸說與解釋,心力交瘁。
“大家。”馮力用身軀護著皇帝,“李守忠當年因兵敗而獲罪斬首,是崔貴妃娘子向大家求的情,之后李將軍念大家寬恕之恩,身先士卒,大破吐蕃,將功補過,被重新啟用調任至京畿上洛郡,委以重任。”
很快,禁軍因不敵監門衛的叛軍開始向后撤,皇帝也只能被迫后退,陳元禮帶著剩余人馬護送皇帝折返興慶宮——
——長安城——
李忱帶兵前往興慶宮的路上遇到了右領軍衛大將軍魯明,魯明正帶著兵馬在各坊平亂,安撫人心。
“十三大王。”魯明跳下馬,看著李忱身后的騎兵,提醒道,“大王,萬年縣反叛的禁軍與府兵太多了,而且他們都是禁軍出身,根本無法辨別,就連我右領軍中也有叛軍,他們殺了郎將與中郎將,現在場面無法控制,長安城中這些無辜的百姓…”
李忱給了魯明一份名冊,“這是可能出現的叛軍軍官,圣人有難,長安的百姓就交給大將軍了。”
魯明看到名冊后,眼里直冒著光,他用力叉手,“末將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好長安城,保護好百姓。”
作者有話說:
內容純屬虛構~
唐代的軍職中,十六衛下面都有一個左右翊中郎將府,設左右中郎將四人,為高級武職,上將軍基本不設,大將軍也多為虛職,所以中郎將是主要掌兵的,這次叛變是有一個將軍兩個中郎將,其余的都是低級軍官,低級軍官接到的命令是負責殺掉上司,引發叛亂。
蘇荷的意思就是兩軍對壘,統帥會站在高處觀察情況來做出更換作戰方式的判斷。
其實叛軍的人數其實并不多,只是叛軍是有人統一指揮,有準備有目的,且在暗處,而禁軍一盤散沙,就很容易被牽著鼻子走,主要還是吏治的腐敗。
蘇軍在軍事上超級有天賦~
第86章 長恨歌(四十)
地方兵力援助長安, 還未得手的邢載被迫退出了興慶宮,只能將希望寄托于最后的監門衛手上,不過在他看來, 無論今夜起事是否成功, 他的目的最終都會達到,因為一旦起事, 太子將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然而他不會想到的是,自己一手策劃的兵變, 在這盤棋局中,不過只是一顆棋子而已。
邢載帶著剩余人馬在勝業坊與崇仁坊之間的十字街遇到了趕來增援的李忱。
地方折沖府的兵馬與中央宿衛軍的著裝以及甲胄略有不同,“這長安城中怎會有如此多的地方兵馬?”
“沒有這些地方地團兵馬, 狗皇帝早就被我誅殺了。”
被兩路夾擊的叛軍見到如此情形, 知大勢已去,便開始自亂陣腳。
“李太守, 留下假面活口。”李忱朝上洛郡太守李守忠說道。
“好。”說罷,李守忠拔出佩劍,下令道:“圍住叛軍, 一個都不要放走。”
面對騎兵, 非陌刀軍的叛軍只能被虐殺, 如今又被堵在這坊墻內,無處可逃。
“邢兄, 這可怎么辦啊?”一眾低級軍官看著邢載。
“你們把我交出去。”邢載垂下手說道, “或可活命。”
“別想了!”一個軍官反駁道,“昏君手段殘忍, 連妻兒都能殺, 眼里容不得任何沙子, 就算我們繳械投降, 也不會得到饒恕,況且我們為何起事?”
“誅殺昏君,肅清朝野,起事時就自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就算沒有成功誅殺昏君,但也給了世人警醒,今日壯舉,雖死無悔。”
“對,雖死無悔。”
“好,那就一同殺出去。”邢載重新拿起橫刀。
“將士們,沒有陌刀,一樣斬馬,隨我殺出去!”
“殺!”
叛軍握緊手中武器奮力拼殺,然而面對前后夾擊的騎兵,敗局已定。
城中其他叛軍得知消息,并沒有趕來支援,魯明帶著右領軍衛清剿,樹倒猢猻散。
李守忠親自下馬將邢載擒住,沒有立刻斬殺而是帶到了李忱跟前。
李忱看著邢載,與李守忠說道:“李太守,放開他吧。”
“可是大王…”李守忠想不明白,因為很明顯,邢載就是這些叛軍的頭目。
“他也是一個可憐人。”李忱說道。
李守忠遂將邢載松開,但凌厲的眼神,仍然緊盯著他。
邢載失去束縛后,并沒有反抗,而是將臉上的假面摘下。
李忱睜著雙眼,內心一陣觸動,邢載臉上的燙傷,遠比畫像要更加慘烈,可以說是面目全非,摘下假面后,李忱瞬間明白了。
邢載滿臉傷疤,已辨不清容顏,那些明顯的疤痕,似乎是故意想掩蓋什么。
“我應該,很早就見過你。”李忱道,“在病坊。”
“你扮做乞者,以發覆面,我看到了你額頭上的疤痕,你搶走了我手中的玉,而后你躲進了暗處,我便順著發現了舊東宮的屬官,那名老者,是你故意引我進去。”李忱又道,“當我找到藏于刑獄檔案中的畫像,再派人到病坊尋時,里面再也沒有你的蹤跡,那名老者也已死去。”
邢載忽然異常的抬手,“小心…”李守忠拔刀。
但邢載只是吞下了一顆藥丸,李忱未能阻止的手懸停在半空中。
李忱垂下手,無奈的閉上雙眼,“以香致幻,其實你并不會幻術,就如同我們見到的這張臉,傷疤的新舊,能用肉眼辨別,改頭換面,我只在古書上見過,沒有想到,天下竟真有此術。”
“你為什么要阻止這一切呢?”邢載反問道,“你不也是當年落水案的受害者嗎。”
“我跟你們不一樣。”李忱說道,“我是李氏子孫,不會把百姓的安危,夾進我的私事之中。”
邢載聽后,仰天大笑,“你們李家人,還真是虛偽至極。”
也許是因為他的笑,加快了毒藥的發作,逐漸體力不支的邢載倒在了血染的黃土上。
“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么?”蘇荷將李忱扶下馬,李忱追問道。
邢載疼痛難忍的蜷縮在地上,他將一張逼真的面皮從臉上撕下,讓周圍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李忱走上前,焦急的問道:“你告訴我,我可以替你沉冤昭雪,就像你說的,我也是受害者,我失去了腿,也失去了自己的至親,沒有人比我更想要找到真相。”
邢載的真面目是個五官端正的士人形象,他回憶著當初在太液池的場景,“那天,受到昏君嘉獎的殿下…心情大好…所有皇子都在太液池踏春,但并沒有聚集在一起,隨在殿下身側的…皇子只有三王…十皇子,殿下邀三王與十皇子登船游湖,然三王卻借身體不適,喊來了十三皇子,也就是你…朝堂上大臣們雖然對殿下與十三皇子有立儲之爭,但私下里,殿下與皇十三子的關系卻不似朝堂…”
邢載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鼻孔處甚至流出了黑血,他吐出一口黑血,面目猙獰的罵道:“事后被立為太子的李怏,才是那個罪魁禍首,他的虛偽,瞞過了所有人…我要殺了他,為我妻兒報仇,我要…”
聲音越來越弱,直至消失,場面也變得安靜了下來,李守忠蹲下來探了探他的鼻息,“大王,他死了。”
李忱皺起眉頭,因為邢載的死,會讓這件案子缺少一位有力的證人。
“郎君,戶部郎中王瑞抓到了。”文喜騎馬來報,“但是沒有找到許賀子。”
兵亂已是事實,王瑞也只是一顆被利用且毫不知情的棋子而已。
“派人看著吧。”李忱道。
“十三。”吳王李恪穿著一身干凈的白衣,騎著馬從崇仁坊忽然走出,跟隨吳王一起的,還有一支禁軍,領頭的正是宗室子弟,羽林左衛中郎將李忠義。
李忠義的羽林軍抓捕了永樂坊中的一支折沖府衛士,這支永樂府衛士滿身傷痕,似乎經過了一場惡戰,然而羽林軍身上卻只有一些黃土。
李忱抬頭,驚訝的看著兄長,“阿兄…”這是她唯一會以兄長相稱的兄弟。
吳王眼里透露著前所未有的冷漠,他忽然拔出橫刀指著李忱的眉心。
眾人驚愣,蘇荷與李守忠都想提刀護衛,但被李忱抬手阻止。
“為什么?”吳王的眼里充滿了不解,“為什么你要救他。”
李忱這才明白,今夜這場動亂,參與的勢力絕不止一支,吳王素日里悄無聲息,極少有人注意到,但他只是將恨藏于心底。
“我不是要救他。”李忱回道,“我要救的,是大唐。”
邊境剛剛戰敗,上元佳節,邊將幾乎都在長安,沒有禁令的上元之夜,亦不乏敵國細作,此時天子與儲君若喪生于□□,那么極有可能,歷史將會重演,這是李忱不愿看到的。
吳王眉眼閃爍,心中怨恨并沒有減少一絲,但因為李忱的話,他最終放下了手里的刀,“如果換做是別人,包括太子,我一定不會放下手中的刀,我可以屠盡所有人,唯獨對你,我下不了手,你走吧。”
李忱楞在原地,如果今夜的事吳王也參與其中,那么有一點也就可以說通了,“阿兄從小跟著太子恒,所以跟許賀子,”李忱抬眼,“是舊相識吧。”——
一個時辰后,興慶宮內與長安城中的叛軍被盡數剿滅,眾人護送皇帝返回興慶宮,追上來的監門衛叛軍也被扶風郡下折沖府的衛士圍困于躍龍殿內殲滅。
這一場叛亂終于得到平息,渾身是血的皇帝癱坐在躍龍殿內,他渾渾噩噩的望著滿地的尸體。
“扶風千陽府折沖都尉楊武安,率左衛折沖府驍騎衛士前來救駕。”一名軍官單膝跪于御前。
此時的皇帝驚魂未定,“長安城中怎么樣了?”他抬頭問道。
“范太守帶著其余衛士正在追繳叛軍,還有上洛兩府衛士,正在城中清剿叛軍。”折沖都尉回道。
“好啊,扶風與上洛,一左一右,都來了。”皇帝眸色瞬變。
折沖都尉心中一驚連忙雙膝跪伏,因為扶風郡也沒有兵部下發的魚書,“圣人恕罪,是巡防扶風郡的驍騎衛士見長安大火,范太守才…”
皇帝抬手,轉而看向長平王身側的太子李怏,又看了一眼旁側的周王,一副驚恐之狀。
禁軍與衛士一同將殿內尸首抬走,皇帝忽然從地上爬起。
馮力彎腰扶起他,“大家。”
“來人。”皇帝喊道,“將太子及東宮黨人拿下。”
“圣人!”殿內突然變得寂靜,正在清掃躍龍殿的將領紛紛趕了過來,“事情尚未調查清楚,請圣人三思。”
“圣人,適才若非長平王來救,恐怕…”
“朕的話,你們聽不懂嗎!”皇帝吼道。
諸將無言,只得照做,將受傷的太子與長平王團團圍住。
“慢著。”殿外傳來一道聲音。
李忱帶著剛剛清除完宮中最后一批叛軍的衛士踏進了躍龍門。
“雍王?”皇帝看著李忱,與她身后的衛士,緊皺著眉頭沉聲道,“難道今夜,你也要趁亂逼宮嗎?”
張貴妃呆看著殿外,陪在李忱身旁的還有蘇荷,他們的身上都有血跡與傷,能推測的出,也是經歷了一番苦戰。
李守忠將李忱推進躍龍殿,“不是所有人都覬覦那張椅子。”李忱回道。
“李守忠?”皇帝半瞇著雙眼。
李守忠屈膝跪伏,“臣李守忠,向陛下請罪。”
“扶風與上洛,兩個最靠近京兆府的大郡,你們好大的膽子。”皇帝之所以如此硬氣,只因在叛軍平息后,東平郡王陸善帶著人馬前來救駕,他便當即差遣陸善前往禁苑調兵。
“圣人!”陸善騎馬趕來,而中央禁軍此刻已進入興慶宮中。
只要他一聲令下,這幾千人馬瞬間就能化為灰燼。
“他們都是我叫來的。”李忱朝皇帝說道。
皇帝冷盯著李忱,“為什么?”
“陛下覺得,為什么呢?”李忱反問。
已經許久沒有人這樣跟皇帝說過話了,上一次是在十幾年前,也是自己的孩子。
“你既然知道長安城中會有此亂,為何沒有提前告知朕?”皇帝道。
“我并不知道,”李忱回道,“只是推測而已,沉浸在盛世中的陛下,又能聽得進誰的推測呢。”
“放肆!”皇帝怒道。
“我現在知道了,”李忱又道,“今夜的主使便是開皇二十七年那場落水案的真兇。”
“什么?”所有人都為之震驚,不為今夜主使,而是當年落水之案,竟另有真兇。
“休要胡言亂語。”即便是現在,皇帝仍要維護自己的判決的正確與尊嚴,“禁軍…”
“讓我說完!”李忱的聲音很大,幾乎是吼出來的。
皇帝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以及她身上的傷,禁軍沒有再上前。
李忱冷靜下來,獨自苦笑了許久,所有人都明白,那并不是笑,所有人也都在等答案,李忱的答案。
李忱靜坐在輪車上,她睜著仇恨的雙眸,看了一眼已經蘇醒的太子。
作者有話說:
京兆府周邊有一百多個折沖府,地方折沖府稱做地團,關中地區最多,兵力占了三分之一。
群龍無首的情況下,國家會瓦解的,邊將朝官都在京中,那就不是天下大亂那么簡單了。
安史之亂能平定,除了安祿山比較蠢之外,還有就是太子與皇帝都在,后期再怎么昏庸,皇帝也是盛世的開創者,加上太宗的威望,使大唐仍有凝聚力。
沒有惡意抹黑任何人,歷史上的這場火雖然是縱火未遂,但也確確實實是有禁軍想要造反。可以去看資治通鑒,安史之亂最后幾年,皇帝去華清宮的次數一次都沒落下,奇葩操作一堆加一堆,就是安史之亂爆發后,太子登基,皇帝還擔心被奪權派人去監視。
第87章 長恨歌(四十一)
但李忱的目光沒有在太子身上停留, 而是鎖定了周王,只是一個目光,讓所有人都無比震驚的看向周王李恬。
“怎么可能是周王。”左金吾衛將軍馬麟最先發出了質疑, “剛剛生亂時, 叛軍還在追殺周王。”
“是啊,剛剛在宮城的夾道里, 反叛的監門衛還拿周王要挾圣人,最后將周王從城樓上丟下。”左金吾衛大將軍李司言也說道。
“若今夜的主使是當年的落水案主謀真兇, 那就更不可能是周王了。”眾將議論紛紛。
而周王更是不知所措,他撩起帶血的公服袖子,“十三郎為何這樣看著我, 難道懷疑我不成?”
“雍王是不是弄錯了, ”馬麟說道,“今夜抓到的叛軍, 幾乎指認的都是戶部郎中王瑞以及他的門客邢載。”
“真正的邢載已經死了。”李忱說道,她看著周王,眼里充滿了怒火, “你用了一年時間, 來籌備發動這場兵變, 邢載是你的人,他接近王瑞, 只是為了利用他的家世。”
“王珙兄弟二人皆好下棋, 而真正的邢載,早在天圣五年就為人所害, 而取代他的, 正是連棋王都稱贊的當世棋才邢載, 你欲除太子, 便誆騙邢載,廢太子乃太子怏所害,的確,種種證據都能指向太子怏,邢載投于你門下,欲匡扶你為儲君,沉冤昭雪,于是開始謀劃這場暴.亂,火燒長安,誅殺張國忠、王珙,李甫這些權臣,為你掃清一切障礙,你好順利成章的繼承大位,因為一個吳王,你不足為懼。”
周王看著李忱,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那些叛軍明明是打著匡扶太子的口號,與我何干。”
“這不過是你嫁禍于人的手段而已,倘若失敗,亦可假借太子的名義,引天子猜忌,再來一場東宮冤案。”李忱道,“東宮看守森嚴,根本沒有辦法接觸到武將。”
“即便不是太子那又怎樣,周王府在入苑坊,同樣看守森嚴,且我向來不過問朝政之事,我也根本不認識什么武將。”周王說道。
“你知道,我為何否定太子,一口咬定是你嗎?”李忱盯著周王問道。
“我怎知你心中所想。”周王淡定回道,“你莫不是因為上次,我向圣人求娶崔氏而懷恨在心,故意在此污蔑于我。”
面對周王的狡辯與執迷不悟,李忱閉眼笑了笑。
“天圣九年,我剛回到長安,你在無意之中向我透露了慈恩寺的病坊,從那時起,你就知道我一直在追查舊案,我去了病坊,里面有一老者,他向我透露廢太子的近臣還存于世,結果長安城中就出現了一個毀容,戴著假面的邢載,這世上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
“你故意引導我找到廢太子的人,讓廢太子的人親口告訴我,當年之事就是太子怏所為,但就是這個刻意的舉動,讓我有了更多的猜測,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呢,你又是如何找到邢載的,我一直很疑惑,我的心中出現了很多猜測,甚至有了一個讓人后怕的想法,直到后來,你想娶崔相之女,這更加肯定了我的想法,這是你留給自己失敗之后的退路,你將臟水潑向東宮,通過深受落水案迫害的我,以此鏟除你們對付了十幾年還未倒下的東宮,一但我為你所引導,必然不會放過東宮,可你的自作聰明,反而暴露了你的野心與手段,如果此事與你無關,你又何必引我查案,你想娶瑾舟,是因為你心虛,你害怕事情被揭露,所以你給自己找好了退路,你看上的不是清河崔氏與滎陽鄭氏的嫡女,而是,我與瑾舟的感情。”李忱一字一句的說道。
聽到這兒,李恬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張氏嫁女,是你在背后策劃。”李恬一直覺得李忱性格孤僻,且有著文人的傲骨,他看著李忱,隨后瞥了一眼張貴妃,“你竟然真的會去求她。”
李忱與李恬的對話,讓蘇荷的心中驚起一絲波瀾,無論李忱是什么樣的情感,但張貴妃的愛意,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包括現在,從她的眼神里仍能看出一絲愛慕。
李忱沒有否認,繼續說道:“因為你要在上元夜除掉張氏一族,所以你讓邢載向王瑞獻計,戶部郎中王瑞,因為權臣王珙的關系,極受戶部尚書倚重,利用戶部的職權,讓你的大婚順利延期,就是為了鏟除張國忠時不受到牽連,而邢載就是太子仆劉邵。”
“的確,我是想娶瑾舟,但只是因為及笄宴上的一次偶遇,使我一見傾心,而非你所說的那樣,但你竟謀同張氏毀掉了我的婚約,外朝親王與內廷妃子私通,罪不容恕,如今你還在御前血口噴人,你有何證據證明是我指使,又如何能證明那邢載就是劉邵。”李恬振振有詞的反駁道。
“私通…”眾人大驚,而皇帝早已拉下了臉色,但不是為張貴妃之事,而因舊案重提。
“的確,我沒有見過劉邵,單單憑借一張毀容的臉,也不足以證明邢載就是劉邵,我也不確認,你就是那幕后之人,真正讓我確定下來的,是一份多年前的舊報。”李忱從懷中拿出一份發黑且被老鼠啃食的書冊,“邢載以棋攀上王瑞,卻也因為自己這手棋而暴露。”
“下棋之人都應明白,沒有人會起手天元,而這只不過是劉邵自詡棋藝高超,用來嘲諷對手的習慣,一個人的容貌可以利用手段而改變,但是習慣,卻很難。”
“誰也不會想到,一個九歲的孩童,竟會是這場落水案的策劃者,我猜,你當時身后,還站著一個人。”李忱看著周王,沒有挪開目光,說明那人并不在此,“那個人,身居高位,暗害東宮多年,企圖徹底擊垮東宮,于是伙同你策劃了這場縱火案,因為僅憑一個戶部郎中,還不足以造成如此大的混亂,更沒有權力阻止禁苑的支援,而你,不愿做傀儡,所以你將他也一并列入了誅殺的名冊當中,可你失去了政事堂,沒有了兵部,等于失去了所有長安折沖府衛士的調動權。”
中書令李甫把控著整個朝堂,政事堂為他一人總攬,尚書省下轄六部皆聽李甫調令。
“李甫!”這個名字從眾人口中重重說出,“難道周王勾結了李甫嗎。”
“怪不得,杜良娣案,衛氏一案,都是李甫所為,他曾多次上書廢太子。”
當皇帝聽到此言之后,心中五味雜陳,他瞪圓著一雙老眼,滿布血絲。
“當年,是因為劉邵的出逃,朝廷以劉邵畏罪潛逃,認定了太子恒殘害手足的罪名,而劉邵的出逃,一定與當時為刑部尚書的李甫脫不開關系,時年李甫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正是大朝會,負責諸國進貢之人。”李忱繼續說道。
當年也正因劉邵的出逃,讓太子恒的罪名坐實,賜死于宗正寺中,這也使得原本不為人知的劉邵,一朝成名,甚至有商賈將他的家底挖出,刊印成冊,以此牟利,只不過在案件結清后,此案成為了禁忌,刊印邸報的商賈全部獲罪,邸報也都被焚毀殆盡。
“縱然如你所說,這一切的謀劃者都是李甫,那你又有何證據與我有關,”李恬繼續為自己辯解,“落水案發生時,我亦在船上,難道會有人蠢到拿自己的命來謀劃嗎?”
眾人覺得有理,尤其是剛剛親眼見到周王被叛軍從城樓上丟下來的禁軍將領,“十三大王,適才在宮城夾道中,監門衛中郎將魏溫用十大王威脅圣人,后又將十大王從城樓上丟下,我們親眼所見。”
李忱閉上雙眼,周王的狠心程度,為了撇清嫌疑,不惜拿自己作為障目,“當日沉船前,太子恒邀三皇子忠王與皇十子同游,而忠王因食用貢果而腹痛,忠王少與我善,于是登船之人,便成了我以及我的胞妹。”
“貢果人人皆食用,此又能說明什么?”周王又問。
“是,貢果人人皆食,當日太液池諸皇子踏春,故非忠王一人而食,卻只有忠王食之腹痛,只因一物,忠王喜蟹,”李忱看了一眼太子說道,“然宮中食蟹,多在秋冬之季,時值盛春,為何張德妃殿中會有呢,又為何偏選在游湖之前,喚忠王母子一同用膳,而膳食之中恰好出現了蟹,盧賢妃雖與張德妃交好,然膳食中出現的蟹,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眾人將目光挪至太子身上,太子怏點了點頭,虛弱的說道,“這是我告訴十三郎的。”
“《飲食正要》言柿梨不可與蟹同食,懂岐黃之術的張德妃又豈會不知道呢。”李忱繼續說道,“而那日的貢梨,正是李甫所進獻。”
“可笑。”周王揮袖,“即便李怏因食蟹梨而腹痛,那么他就一定會拒絕太子,從而將你推上船嗎,你說這是精心策劃,難道誰還能控制忠王的言行舉止不成?”
“沒有人可以控制忠王的言行,這也并非是必然之事,所以這只是一場沒有損傷的賭局,”李忱回道,“而促使你們下注的,正是忠王與我之間的兄弟情分,我并不知道你們賭輸之后會怎么樣做,因為,你們賭贏了。”
“你說了這么多,口口聲聲說邢載與今夜兵亂與落水案都是李甫與我一同策劃的,可有人證嗎?”李恬質問道,“栽贓陷害親王,可是重罪,我念你與我是手足,故而每每宴會之上都會同你閑聊,病坊之事也只是因為母親臥病,我在趕赴圣人所設家宴之前,去了一趟慈恩寺祈福,將所見所聞說與你聽了而已,而你,卻因此將所有罪責嫁禍至我的頭上,今夜長安城遭此禍亂,你卻帶著將郡折沖府的衛士入京,實在是居心叵測,我看,你才是兵亂的策劃者。”
李恬之所以有如此底氣,是因邢載受他蠱惑,被捕時自盡,而李甫也已死在了自己的家中,死無對證。
“病坊之事,我在折返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停下來去了寺廟,找到了那位大師,才發現,你的口述與大師之言大相徑庭,于是我才有了后來的推測。”
“邢載自盡,李甫也被叛軍殺死于府中。”李忱道,“所以你才如此猖狂,覺得自己可以開脫一切罪責,嫁禍東宮,但你忘了,參與這場兵亂的,還有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飲食正要出自元代,這里我要解釋一下,忠王愛吃蟹,所以膳食中有螃蟹的話,我想一般人都不會放著自己喜歡吃的菜不吃吧,那為什么他們可以推斷出忠王一定會吃梨呢,因為梨在古代是珍品,從很早就對梨有記載,而且被稱作果宗,唐代的梨可是要蒸著吃的(當然李怏吃的是新鮮梨)所以端上去的貢梨不會是一大盤,而是按桌分配好了的。唐代還是分食制,并不合桌,之前講過哈。
至于李甫一行人為什么會從老三李怏下手呢,除了他跟十三皇子關系好之外,就是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慧,好對付,所以就算事成被立為儲君也容易除去(上位才知道李怏其實不簡單,所以李甫搞了他很多次,但最終也沒搞下位。)
老三推十三皇子就像李忱說的那樣,不是必然的,概率性的問題,就像推理一樣,但有個前提,是因為這樣做即使失敗了也無傷大雅,畢竟沒下毒,東西也是老三自己吃的,所以才會嘗試這種概率低的事。
話說回來,如果老三沒有吃梨,或者沒有腹痛,也沒有推十三,他們也有另外的法子栽贓嫁禍,畢竟九歲的周王,誰也想不到他的心機這么深,不過幸運的是,他們中了大獎,不幸運的是,這樣的幸運沒有第二次。
本身是想嫁禍給太子恒,那為什么不把老三一起除掉,更快接進儲君之位,因為老十上面還有很多兄弟,同時覺得老三是最構不成威脅,而且如果事發還能有個替罪羊,其他的皇子再慢慢解決。(事實也證明了,繼太子恒之后,李甫又陷害了三個皇子,才有了后來的一夜連殺三子)
另外,太子恒還在的時候,老三李怏對于皇位是沒有非分之想的,畢竟太子恒的威望,快要威脅到皇權了。
至于他當時的內心是什么樣子的呢,留給大家猜測。
第88章 長恨歌(四十二)
“永新娘子。”李忱大呵一聲。
李忱突然的高吼, 使周王為之一驚,腳也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兩步。
吳王李恪押著許賀子走進大殿,讓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 誰也沒有想到, 今夜的動亂,就連教坊內的永新娘子, 許賀子也參與其中。
許賀子出身風塵,以藝妓之身選入教坊成為官妓, 又賜封永新娘子,風光無限。
許賀子雙目通紅的看著周王,“原來這一切, 都是你與李甫的計劃, 你蒙騙了我這么多年,你才是那個陷害太子殿下的殺人兇手。”
許賀子的話驚住了所有人, 誰也不曾想到,皇子中最不出彩,最不被人重視的周王, 竟與許賀子同謀, 為這一切冤假錯案的幕后主使。
周王很是吃驚的看著李忱, 許賀子是自己隱藏得最深的一枚棋子,甚至不曾露面, “一派胡言!”周王強裝鎮定。
李忱坐在輪車上緩緩睜開眼, 她看著周王,“你應該想不到, 我是如何猜到許賀子的, 你可知去年元月, 我為何會在花萼相輝樓中演奏那曲《玉樹后.庭花》”
李恬并不善樂, 故而與一些大臣們所想的一樣,雖在盛世,卻也不能忘記前人的亡國之恨。
“因為廢太子恒,尤愛此曲。”李忱看向許賀子,“一個人,行為可以做出欺騙之事,但是心卻不能。”
“這一點,我還要感謝令郎于去年上元夜在花萼樓中的推舉。”李忱又看著陸善說道。
陸善當然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只能摸著腦袋憨厚一笑,“犬子不懂事,都是雍王大度,不與之計較。”
“是的。”許賀子將一塊碎玉緊握于胸口,“我深愛著太子恒,他雖貴為儲君,卻從不輕賤于我們,天子將我們當做籠中鳥圈養起來,只有太子殿下,深知我們失去自由的苦楚,他是那樣一個溫柔仁善之人,卻慘死在了冤獄中,他本可以做一個盛世明君,該死的人,是利欲熏心的你們。”
“幻術,是周王指使我與邢載所為,入宮之前,我就已經是長安名妓,我認識軍中許多軍官,他們仰慕我,這些年里,因為李甫的緣故,傾慕于我的人,都已升至軍中要職,他們足夠撼動,虛假繁榮之下搖搖欲墜的大唐江山,于是便有了今夜。”許賀子旋即跪伏于地,“許賀子不奢望免除死罪,但求嚴懲真兇,還太子恒清白。”
皇帝的憤怒因為許賀子的到來與她的這番話而到達了極點。
“胡說!”周王甩袖,“我根本不識得你,又何來與你勾結,我看分明是你勾結雍王,陷害寡人。”
“是嗎?”李忱見他仍嘴硬,深呼了一口氣道,“如果我告訴你,李甫沒有死,你猜,他會怎么說?”
當李恬聽到這句話時,連瞳孔都瞪大了三分,“什么?”
“帶進來。”
衛士將負傷的李甫拖進大殿,被堵住嘴的李甫,見到周王后,情緒異常的激動。
“你難道忘了,長安城內也有折沖府。”李忱提醒道。
然而李甫身負重傷,拖進殿中之時,沿途皆是血跡。
“快帶下去救治。”陳元禮說道,“他定然還有同黨,罪魁禍首不能就這樣死去。”
周王向后退了幾步,“臣也可以證明周王有造反之意。”這時,陸善突然從人群中站出來說道。
“你?”皇帝詫異的看著陸善。
只見陸善雙膝跪地,朝張貴妃哭著委屈道:“請阿娘阿耶做主,去年秋,臣率軍進攻契丹,大軍已至牙帳,眼看即將取勝,奚騎卻突然反叛,臣受困于師州,幽州節度副使張守仁給了臣一封信,可解師州之圍,但條件是,讓臣輔佐周王,成為儲君。”
“臣當時被契丹與奚所困,即將城破,事態緊急,便假裝答應了他的請求,還在一封書信上按下手印,留做把柄,最后張守仁竟還拿右相李甫來壓臣,如今想來,師州被圍時,不可能有人潛入,所以他的人是提前安排在師州的,至于張守仁為何會提前知道兵敗,臣到今日才想明白,原來奚騎的叛變,絕非偶然。”
當知曉一切計劃的許賀子出現時,便已打破了這場僵局,而陸善的話,則讓周王再也無法狡辯。
陸善之所以會在此時全盤托出,乃是知道周王已再無機會,而自己也可借此機會向皇帝表明忠心,擺脫嫌疑,還能將壓在自己頭頂的李甫徹底擊垮。
皇帝怒火中燒的看著周王,不僅策劃了今夜的兵亂,還與宰相以及邊將勾結,這些行為,無一不是皇帝的逆鱗。
李恬環顧周圍,忽然仰天大笑,他的雙眼開始變得幽邃,“不愧是,太史局曾預言,有明君之相的皇十三子,連這樣細微之事,都能通過推敲尋找到答案,只可惜,你現在成了殘廢,再也無緣那個位置。”
“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為了權力可以不擇手段,不惜讓國家陷入動蕩,為了你的一己私欲,多少人要因你而家破人亡。”李忱罵道。
“你知道什么!”周王狂怒道,“你明白那種生來就不受重視,也沒有人在意的感受嗎,他利用完翁翁,鞏固自己權力后,便開始疏遠與冷落,而我,從小就不知道被捧在父親懷中的感覺是什么。”周王看著李忱,“說真的,十三郎,我好生羨慕你啊。”
“這個盛世,是歷代先皇用畢生血汗換來的,可是卻因為皇帝的昏庸,盛世,在一點一點消亡,先是崔氏,后是張氏,太宗皇帝的心血,就快亡了。”周王張開臂膀,言語激烈,他指著自己的心口,“只有我,我才是真心想要改變這一切,繼承太宗的遺志。”他又看向太子,“而他,只是一個連妻女都無法保護的懦夫罷了。”
“你想效仿太宗皇帝,就憑你這種不在乎國家安危與百姓生死的人也配?”李忱譏諷道。
沉默了許久的皇帝突然呵斥一聲,“夠了!”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堪,當年之事,真相重現,而他的眼睛里,仍然感受不到對當年那件案子錯審的任何懺悔。
包括對于今夜,若非是李忱提前安排的地方兵團及時趕到,讓長安城的動亂平息,否則一切后果將不堪設想。
然而皇帝眼里卻只有疑心,以及對于李忱一個親王可以說動軍官,調動兵馬的忌憚。
叛亂平息,幾位站在遠處觀望的將領想要出來替李忱說話,卻被一個人所阻攔,那個人穿著大唐最高等級的盔甲,渾身是血。
“陳…”
他沉聲說了兩個字,“天心。”就讓一眾人忍下了這口氣。
李忱的猜測之所以在上元節這三天,乃是因上元夜的特殊,原本應該在深夜緊閉的城門,以及入夜后的宵禁,在這三夜都會解除。
李忱緊緊握著手中的玉笛,兩行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她明白,她并沒有什么能力說動那些功勛卓著的統領將軍聽從自己的安排,今日的戰亂能夠平息,自己能夠安然無恙的站在這里,都是母親在庇佑,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善報,只是這份報,用在了她的孩子身上。
但是沉浸于后宮享樂的皇帝,渾然不知這些安排,遠離朝堂數載,恐怕如今,他連百官都認不齊了。
皇帝對于今夜的叛亂,自然是憤怒的,但同樣,他對李忱私自帶兵入城,重提舊案,也是忌憚與不悅的,天子制定的規矩不能更改,皇帝的威嚴也不容冒犯,即便當年做錯了,可皇帝卻依舊不想承認。
“將今夜罪首,全部羈押!”皇帝怒道,“交由三司推事,宗室諸人押往宗正寺聽候發落。”
“陛下難道又想遮掩當年之事嗎?”皇帝的做法讓李忱十分寒心,“皇兄的死,東宮的冤魂。”
“夠了!”皇帝朝李忱呵斥。
“陛下明知道是一樁冤案,卻仍然在審判書上畫下敕字,東宮上千冤魂…”
“朕說夠了!”憤怒的皇帝開始咆哮,源于他內心深處的害怕。
“午夜夢回,陛下難道就不怕嗎?”李忱也用高吼回應,甚至蓋過了皇帝的聲音與氣勢,李忱的話直擊皇帝的內心,沒有人知道此刻她心中的怨恨與憤怒,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但李忱竟敢對著皇帝怒吼,這已是讓人震驚。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從混亂中撿回一條命的皇帝,低沉著聲音說道,即便有所忌憚與不滿,但他也從未想過要處置李忱。
李忱撐著身體從輪車上下來,無法站立的她,只能通過雙手,拖著沉重的身體緩慢爬行,“你體會過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直立,被人當做廢物一樣嘲笑,甚至是刀架在脖子上都無法躲避,只能閉上眼睛等死的那種絕望嗎?”
她身上還有適才被人追殺時留下來的傷,每一步都在撕扯著傷口,引發劇痛。
“你…”皇帝喘著氣,雙眼死死盯著向自己腳下靠攏的李忱。
大殿內的所有人都在看著這一幕,李忱的每一步,都讓人尤為的心疼,包括蘇荷也為她揪著心,放在以往,她一定會沖上前去攙扶,但是今日蘇荷忍住了。
張貴妃就站在皇帝身側,她清楚的看到了李忱的每一個眼神,就像一個在深淵中苦苦掙扎垂死之人,眼中早已經黯淡無光。
李忱想要通過這樣的方法告訴皇帝,那件案子,對于李忱而言意味著什么,她爬到父親跟前,淚流滿面的抬起頭,用著沙啞的聲音說道:“我只想要,我的母親。”
披頭散發的皇帝顫抖著后退了兩步,破爛的黃袍墜到了地上,上面是滿是污漬與數不清的血跡。
自幼失去生母,寄人籬下,少年時期,終日都在惶恐之中度過,這樣的人生,皇帝也曾經歷過,一眨眼便是五十年,五十年后,這樣的場景卻在太平盛世中重現,年少時的抱負,他早已忘卻,只剩下殘留在夢境中的恐懼與仇恨。
李忱拽住皇帝的衣袍,雙眼已漲紅,哽咽著說道:“把我的母親還給我,父親。”
皇帝被李忱的眼神所嚇,甚至不敢直面那張面孔,是心虛也是愧疚。
就是這樣一幕,讓剛剛還在長安城大街小巷中浴血奮戰的大唐勇士紛紛落淚。
也是在這一刻,皇帝在所有人眼中已再無那個盛世明君的形象,為君不仁,為父不慈,君父二字,放在皇帝身上已是侮辱。
眼見無法阻止,也無法收場,恐慌的皇帝開始朝眾人狂吼,“都給朕滾,滾出去。”
皇帝咆哮過后,大殿內變得十分安靜,眾人看了一眼李忱,紛紛退下,就連攙扶皇帝的馮力也被攆走。
張貴妃從殿內走出,從蘇荷身旁走過時,她嘆了一口氣,“走吧,她不會有事的。”
殿內只剩下父子二人,皇帝一把癱坐在地上,他看著李忱,看著自己的女兒,滿眼怒火,“你難道,也想造反不成?”
李忱看著父親,“造反?”苦苦顫笑,“難道陛下眼里,永遠都只有權力嗎。”
“你又知道什么呢。”皇帝反駁道,“你能有今天,全都是朕的苦心安排。”
“苦心安排?”李忱忽然大笑,她憎恨的看著皇帝,“因為你的自私,你無法忍受也無法接受自己最疼愛,最滿意,苦心栽培多年的繼承人夭折,所以才向世人謊稱,溺亡的是我。”
“可您愛的,并不是我的兄長,而是一個文武雙全,聰明伶俐,又肯聽您的話的儲君人選。”
“您為何要易儲,那是因為東宮羽翼豐滿,滿朝文武皆向東宮,您害怕出現前朝一樣的禍亂,害怕東宮奪權,所以您縱容了這件事的發生。”
皇帝看著眼前這個咄咄逼人的孩子,“說夠了沒有?”
皇帝的態度依舊冷漠,冷漠到徹底擊潰抱有一絲幻想的李忱,“哈…哈…哈哈哈…”李忱抬起腦袋大笑了起來,她怒目圓睜的看著皇帝,“天子怎么會有錯呢,錯的,是天真的我們。”
“來人。”恢復平靜與理智的皇帝又變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向殿外沉聲喚道。
作者有話說:
李忱并不確定上元夜會不會有人謀反,只是用已知的情報推測出的最壞打算,也是蘇荷一句話驚醒了她,既然起了疑慮就放手去做,所以她冒著風險讓京兆府附近的州郡提前做好準備(為什么恰好是在上元節這天,因為唐朝的宵禁制度,只有上元節是沒有夜禁的,所以這幾天的長安城危險系數會增加)
殺皇帝(殺皇帝比較難)與誅殺李張從而嫁禍太子,直接殺太子,那么嫌疑會很大,最好的是全都殺了(造反的兵力有限,不能一舉成功,所以嫁禍比較保險)
劉邵與太子李怏的話前部分是重合了,說明李怏沒有說謊。
周王為什么會覺得李忱不會找張貴妃,是因為他不知道李是女的,作為張貴妃的舊情人,張貴妃現在時皇帝的人了,都應該避而遠之,這一點,吳王這個前夫就差不多連存在感都沒有了。
如果李忱去找了張貴妃(按正常邏輯,李忱是男的,皇帝肯定發飆)所以大家還記得上次那個被賜死的妃嬪嗎,十七皇子的生母,她撞見了,打了小報告,然后死了。(知情人眼里會覺得皇帝對李忱有一種特殊的情感)而不知情人的眼里,如周王,就會覺得是那個妃嬪觸了皇帝的逆鱗(如果不是誣陷,李忱應該會受到懲處,雖然是崔貴妃的兒子,但是綠帽子這種東西,皇帝能忍?)
許賀子是吳王的人,許賀子和那些武將之間其實還有個中間人,李十二娘(她們年歲差不多的,都是風塵出身,所以相識。)
第89章 長恨歌(四十三)
躍龍殿外, 各軍將士正在清掃宮殿,將尸體搬運出去,尋找還存活的受傷人員送去救治。
今夜長安城中死傷無數, 許多民宅與酒樓以及公廨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焚毀, 興慶宮外哭聲一片。
一眾軍官與宦官焦急的等候在躍龍殿外,此時皇帝與雍王正在單獨談話。
“司言, 你可是又救了我一次。”高仙之拍著右金吾衛大將軍李司言的肩膀。
“將軍說哪里的話,司言今日有此, 全靠將軍提攜。”李司言拱手感激道。
“與大食在恒羅斯一戰,若沒有你,恐怕我已經殞命, 沒有想到戰事剛停不久, 長安又出了此等大亂。”高仙之嘆道。
經此一夜,李司言已看清長安局勢, 遂將高仙之拉往一處,環顧四周無人后,小聲說道:“我與將軍一同入朝受封, 這京中禁軍與衛士過慣了太平, 皆散漫不堪, 且圣人昏聵,聽信饞臣與宦官, 大小戰爭皆派宦官為監軍, 將軍與我皆不是那等為權貴折腰之人,在今上一朝, 恐要吃虧。”
“今夜一過, 圣人應該會有所警醒。”高仙之說道。
“將軍。”李司言拽著高仙之的手臂, “今夜叛軍打著擁立太子的旗號起事, 雖此事并非太子所為,然圣人疑心已起。”李司言又道,“而今天下,能挽救如此局勢的,唯有東宮。”
“你是想讓我,力保太子?”高仙之道。
李司言點頭,他朝遠處站在躍龍殿外的長平王看了一眼,“適才我帶人在長安城中與叛軍廝殺,恰好看見長平王,收攏了一支逃散的衛士并勸降叛軍,長平王聰慧有謀略,殺伐果斷,有明主之相。”
“天子還在,莫要說這等話。”高仙之道。
“天子雖在,卻再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天子。”李司言道,“將軍難道沒有看到天子適才的疑心嗎。”
高仙之再度長嘆,他握緊腰間的橫刀,“天子于我有恩。”
“我知圣人對將軍有恩,然圣人已年過甲子,難免會失去判斷,聽信讒言,將帥又最是容易遭受猜忌,司言是想提醒將軍。”李司言說道。
蘇荷站在殿外,但目光卻一直停在殿內,逃了一夜的張貴妃,只覺得身心疲憊,她靠在圓柱上,看著臉色不太對勁的蘇荷,“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蘇荷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盯著殿內,張貴妃嘆了一口氣,“其實,我挺羨慕你的,能與她并肩而行。”
蘇荷側過頭,她從張貴妃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對死亡的恐懼,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經過一夜苦斗與奔襲,蘇荷的體溫越來越高,額頭上已滲出了汗水,與血漬交融在了一起。
“大唐的女子,你我皆是苦命之人。”蘇荷說道。
張貴妃卻搖頭,“你有更廣闊的天地,可以施展你的才華,包括今夜,忱郎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
蘇荷再次側頭,與張貴妃對視了一眼,超越身體正常承受的溫度,讓她的眼前變得模糊。
張貴妃看出了蘇荷的異常,“你怎么了?”她走上前,發現蘇荷的額頭滾燙,“你的身體為何如此燥熱。”
一旁的馮力見狀,連忙說道:“蘇娘子應該是患了病溫。”
而后她才反應過來,看著蘇荷緊握刀柄的手,挑起眉頭道:“染了溫病還如此拼命,不要命了嗎?”
“城中還有未出逃的太醫嗎?”張貴妃又問道。
“兵亂主要在興慶宮與萬年縣,皇城內受到的波及比較小,太醫署應該還有太醫在。”長平王李淑扶著太子說道,“正好父親也需要醫治。”
太子與諸將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外傷,但因皇帝多疑的性格,誰也不敢提前離開興慶宮。
“我帶你先去找太醫。”張貴妃道。
“我不能走。”蘇荷搖頭,甩開了張貴妃的手,她強撐著身體,繼續看著殿內。
張貴妃有些不悅,眉頭皺得很深,“你們倆怎么一個個都這么倔。”
文喜與上洛郡太守李守忠都在一旁侯著,“貴妃娘子,剛剛蘇娘子與叛軍在長安縣西市以南的十字街發生了巷戰,郎君她…”文喜越說越感到自責,“長安城中的叛軍在四處追殺紫衣,郎君被四個叛軍追趕,差點殞命。”
張貴妃往殿內瞧了一眼,此刻她心中才明白,李忱眼里的憎恨與對那件案子的執著。
她閉上眼睛,殿外春風依舊,梅花的香味夾雜著殿庭里的血腥。
“來人,來人!”殿內傳出皇帝的呼聲。
馮力轉身入內,“圣人。”
蘇荷也跟了進去,其余人皆湊近殿門張望,唯有張貴妃獨自一人靜立在高高的殿階上,“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雍王平亂有功,今夜也累了,送回府中歇息,明日再論功行賞。”殿內皇帝吩咐道。
“喏。”
馮力并沒有當即安排人馬,因為聽到呼喚的蘇荷趕了進來,她走到李忱身側,然而此時的李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萬念俱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蘇荷沒有問原因,只是將她橫抱起,而背轉過去的皇帝對于蘇荷的擅闖并沒有吱聲,就在她們離開時,皇帝張開了口,“的確,我最滿意的繼承人選,我有私心不假,可那也是你母親臨終前的遺言。”
“你為什么,不殺了我呢?”李忱看著皇帝的背影。
換來的,卻只有皇帝無聲的沉默,一直替李忱忍氣吞聲蘇荷的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喂!”
馮力聽到蘇荷叫喊,嚇得連忙道:“放肆。”
皇帝這才轉過身,冷盯著蘇荷,“我說陛下,”蘇荷繼續道,“您也曾是皇子,也曾有過幼年喪母之痛,難道您真的不清楚雍王心中所想嗎。”
皇帝沉默…
“今夜陛下可以對所有人都有疑心,但唯獨不可以對她,請陛下記住,今夜興慶宮帶兵來救駕的,不是陸善也不是張國忠,是差點死在叛軍刀下,也要冒險趕來救您的雍王。”
馮力眼里滿是焦急與擔憂,而蘇荷眼里則全是怒火,對天子的不滿,以及對一個父親的斥責。
皇帝并沒有動怒,只是揮了揮手,今夜就此過去。
蘇荷將李忱扶回輪車上,而后整個人都陷入了昏迷,“七娘!”——
——皇城——
一輛馬車向皇城快速駛去,長安城中一片狼藉,在戰事平息后,禁軍將殘余的叛軍全部收押,清理城中尸首,見叛軍已被剿滅,躲藏在暗處的宗室以及朝臣便都陸陸續續出來了。
“吁。”文喜的馬車被一群孩童擋住了去路,而護在那群孩童身前的,是一名渾身是血的綠袍官員。
他將身后那群在此次兵亂中失去了父母的孩子緊緊護住,“沒事了,沒事了。”隨后引導著他們走到一邊。
這些孩子都是跟隨父母出來看燈會的,其中一部分與父母親族走丟,還有一部分則在這次動亂中徹底失去了親人。
原本著急就醫的文喜,這次卻沒有大喊大叫,“嚴公?”
殿中侍御史嚴真清并沒有像那群膽怯的宗室與朝臣一樣躲藏起來,而是在兵變時利用自己在文壇上的聲望,組織了一些民兵積極平亂。
“小文?”嚴真清聽出了文喜的聲音。
而車內的李忱也聽出了授業老師的聲音,李忱并沒有下車,而是抱著蘇荷,于車內叉手行禮,“學生李忱,見過先生。”
嚴真清看著雍王急切的模樣,于是將路讓開,“十三大王先去辦要事吧。”
“長安城的百姓,就拜托先生了。”李忱再次行禮道。
“駕!”
文喜架著馬車離去,一陣寒風吹起了嚴真清的幞頭系帶,他看著馬車離去的方向,里面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不禁發出了嘆息聲。
“叔父。”兩個與嚴真清年歲相近的中年男子將手中帶血的橫刀收起,“叔父。”
嚴真清回頭,發現是剛剛因混亂而沖散的兩個宗侄,“泉明、季明,你們沒事吧?”
兩個青年搖頭,“剛剛城中一片混亂,幸而我與季明有些身手,加上帶出來的幾個家奴,護得幾家人平安,但也僅僅只有幾家。”嚴季明低頭失落道,“幸好父親在范陽,這次沒有跟隨范陽節度使陸善入朝,否則見此場面,定會拿刀與賊人拼命。”
“本來,叛軍士氣正盛,眼看無法護住時,長安城中突然涌入兩支驍騎衛士,叛軍就這樣被嚇退了。”嚴泉明說道。
“折沖府?”嚴真清摸了摸胡須思索。
“是上洛郡,馬蹄卷起的煙塵,淹沒了整條長安大街,應該不下千人。”嚴季明說道。
“上洛郡只有兩府衛士,此次叛亂是突然而至,且是為刺殺天子誅殺奸相而來,應該不是兵部與圣人調入京城的。”嚴真清分析道,隨后他又看向皇城處,半瞇著眼睛,“上洛太守李守忠,可是貴妃娘子的故人吶,為了一個恩情,甘愿冒誅九族之罪么。”
“貴妃娘子…崔貴妃嗎,若是崔貴妃那便不足為奇。”嚴季明說道,“范陽軍中亦有舊將曾受娘子之恩,當年崔氏冤案,更有赴死者,只可惜娘子消香玉隕,這盛世,便也一同去了。”
“不過,崔貴妃已仙逝多年,那故人,又是誰請來的?”嚴泉明疑惑道。
嚴真清知道是誰,但他并沒有說出來,“將這些傷民與孩子安頓好吧。”
“喏。”
“過了這個上元夜,阿兄就已是一個甲子的高齡,操勞半生,也應該好好頤養天年了,回去之后,你們好好勸勸他。”嚴真清朝兩位侄兒提醒道。
二人點頭,明白其意,嚴真清族兄嚴高清任范陽節度使判官,為范陽節度使陸善屬官,受到陸善器重,嚴真清之意,是在提醒兄弟二人。
“阿爺說過既是屬官,也是大唐的臣子,無論身處何處,都無法改變一個臣子的忠心。”
作者有話說:
嚴真清原型是顏真卿~
皇帝對李忱還是比較特殊的,因為崔貴妃死在了最好的年華中,也是皇帝最喜歡最依賴的時候。
純屬虛構,請勿考據。
第90章 長恨歌(四十四)
——太醫署——
太常寺下的太醫署不僅是醫療場所, 更是醫學教育之地,兵亂時,太醫署內仍有上百名師生不曾離去。
“冷!”李忱抱著正在發熱的蘇荷, 卻在懷中聽見了她的聲音。
高熱畏寒, 李忱便將她摟緊,用衣物包裹住。
“太醫令在何處?”進入太醫署, 李忱朝里面的師生喊道。
太醫署中一些醫生遂往內通報,沒過多久一個綠袍官員帶著幾名青袍走出, “太醫署令劉天齊,見過雍王。”
見是藥王,李忱的心情一下激動了起來, “劉太醫。”
劉天齊見蘇荷面色, 趕忙吩咐一眾弟子,“快將人抬進去。”
屋內, 蘇荷躺在一張榻上,劉天齊靜心把脈,“娘子寒氣浸體, 高熱不退, 無汗, 惡寒怕冷,是風寒表證, 當用辛涼發汗之藥, 謂《黃帝內經》曰:體若燔炭,汗也而散。”
“取我針袋來。”劉天齊朝太醫丞吩咐道。
“喏。”
“要緊嗎?”李忱問道。
劉天齊抬頭, “大病將養亦能痊愈, 小病不治也能要人性命, 雍王送過來時, 娘子肢體已開始生硬。”隨后劉天齊在蘇荷額前扎下數針,以緩解蘇荷的頭痛。
“風寒表證會使人頭痛,四肢發酸無力,若在此時強行運力,身體會遭反噬的。”劉天齊說道,“幸而蘇娘子體魄強健,若換做一般人,恐早已無法支撐。”——
——長安縣——
將李忱與蘇荷送往太醫署后,文喜騎著快馬趕往長安縣,長安縣以南只有幾起巷戰,規模最大的,便是之前追殺李忱的那批叛軍,如今只有少量金吾衛與長安縣衙役在清理街道,戰斗沒有波及坊內,只有幾家靠近西市的富戶遭到了搶劫,其中有一家最為慘烈,包括家奴在內的十幾口人皆被殺害。
文喜按照李忱的交代在永平坊附近尋找,大聲呼喊:“青袖!”
“青袖。”
躲在坊內的青袖,隱約聽到了呼喚聲,她從角落里扶著身子慢慢站起,身上的衣服裹了又裹,“我在這兒。”
坊內聲音嘈雜,有滅火的聲音與交談議論,以及各種哭聲。
這些聲音蓋過了青袖的回應,她小心翼翼的向坊外探去,戰亂已經平息了,街道上的尸體也已被清理干凈,只剩下埋在黃土里的血跡。
“我在這兒。”
文喜駕馬進入坊內,他跳下馬,見青袖安然無恙,松了一口氣道:“你沒事就好。”
“娘子呢?”青袖問道。
“郎君將她送去太醫署了。”文喜回道,“你怎么了?”
發現青袖不太對勁,文喜靠近前關心道,青袖則是后退了一步,顯得有些抗拒,“別過來。”
那些叛軍雖未得逞,卻仍然在青袖心中留下了陰影,野獸的本性,在沒有律法與規章制度的約束下徹底暴露。
“你…”文喜愣住。
“我沒事。”青袖回道,“娘子和李郎君沒事就好。”
文喜沒有繼續向前,他跟隨李忱多年,若非急切也不會做出一些無禮之事,“子時已過,還未來得及與你道一聲,”文喜叉手,“上元安康。”
青袖為之一愣,并非所有的人本性都是丑惡的,她端起手,作萬福禮,“上元安康。”——
太醫署內,經過劉天齊的用藥發汗之后,蘇荷身上的寒熱漸漸散去,過后,劉天齊又開了一張方子,并細細叮囑李忱注意事項。
李忱答謝完劉天齊,便將蘇荷帶回了雍王府。
靖安坊沒有宰相與高官居住,也無朝廷要構,只有樂府,以及一座王府與公主宅,故而沒有受到兵亂的紛擾。
動亂結束后,長史便安排家奴出坊尋找,將李忱迎回了府。
府內宮人、宦官,家奴以及侍婢皆緊張的等候在庭院,整個王府上百人,皆依靠主君生存,城中兵亂,他們自然擔憂李忱的生死。
“阿郎回來了。”一道聲音傳入,眾人欣喜萬分。
長史將李忱推入府中,眾人紛紛俯首,“大王。”
“思柔。”李忱中眾人中間走過,張口喚道。
“十一娘,大王叫你呢。”幾個跪伏著低頭的侍婢提醒道。
思柔的目光,正看著蜷縮在李忱懷里的蘇荷身上,經人提醒,她這才反應過來,于是從地上爬起,走到李忱身側,叉手道:“郎君。”
“拿兩身干凈的衣裳,送到我院里來。”李忱道。
“喏。”
李忱將蘇荷帶到了北院,將她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間里。
整個王府,李忱的居所只有兩處,一個是書齋里的書房,另外一個,便是真正歇息的寢院,大多時候,李忱都是居住在書房里,除了便于照看園子里的花木,還有就是待客。
而寢院在王府最深處,不允許任何男子踏入,就連文喜也不曾來過。
咚咚!——
“郎君,您要的衣裳。”思柔站在門外輕聲說道,“還有熱水。”
李忱推著輪車將房門打開,“好。”
“郎君…”思柔將熱水端進屋內,看著李忱胳膊上的傷,“您受傷了。”
李忱搖頭,拿起衣服說道:“無礙,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喏。”
一陣風卷入屋內,燭火搖曳,思柔出去后順手將房門合上,李忱鎖緊門窗,推著輪車進入內房,她將帶血的紫袍與金帶脫下。
紫袍已無用,金帶雖無損,然黑鞓與帶銙皆沾染了血腥,即使是現在,回想到剛剛的畫面,仍然心有余悸,她將其取下,棄至一旁。
李忱來到榻前,蘇荷的兩道刀上分別在右臂與左腿上,若有盔甲在身,這兩道傷口是可以避免的。
她將蘇荷的上衣解開,嘴里念道:“我不是有意要冒犯。”
蘇荷的衣裳上有大量血跡,加上剛剛暴汗退熱,血跡便層層滲透,一直到最里面的。
李忱只得將她的衣裳全部解下,赤.身.裸.體下,蘇荷的身上有一道舊傷。
李忱旋即想到九原太守蘇儀所在的地方,為邊塞之地,邊境常年戰爭,蘇荷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
李忱能夠猜到以蘇荷的性子,既然能夠穿著男裝上陣擊鞠,必然也會潛入軍中上陣殺敵。
她將干凈的白布放進熱水中,隨后取出擰干,暴汗之后,身體會變得異常粘稠與不舒服,李忱小心翼翼的擦拭著。
習武之人的肌膚十分緊致,身上沒有一絲多余,忙完之后,李忱替她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裳,此時距離天亮只剩半個時辰了。
皇帝已經回到大明宮中,所有叛軍與罪犯都被已被押入大獄等候審判,而兩位私自帶兵入城的太守與折沖都尉也都被暫留扣押于刑部,長安城的大火已滅,但是今夜的哭聲卻仍然不止。
由于場面混亂,叛軍沒有擊殺成功,但是卻禍害了李氏與王氏的親族,張國忠以市井無賴出身,極善躲藏,待事情平息后,方才帶著張氏姊妹從東市一家米鋪的地窖里爬出來。
——大明宮——
——轱轆轱轆——
馬車內,張國忠將齊整干凈的衣冠涂抹上血泥,又將幞頭拉扯歪斜。
“張公,今夜入城平亂的,果然是那支地團。”
“地團提前集結,定是有大動作。”張國忠繼續涂抹著,還用匕首在衣衫上劃開幾道口子,“看來他們是知道昨夜會生叛亂,還好老夫提前做好了準備,不然真要死在亂刀之下了。”
“張公洞察秋毫,小人佩服。”
今夜宮中增派了防守,并仔細檢查了各軍,禁苑中未收到天子指令,按兵不動的禁軍并未受到處置,反而是救駕有功的折沖府,被全部扣押在了長安。
張國忠來到大明宮內向皇帝哭訴自己的慘狀,“臣與三位姊姊在城樓下觀賞燈會,原本好好的,誰知那些叛軍竟直沖我們而來,揚言著要誅殺臣等,宮城底下,毫無護衛,臣差點就慘死在了刀下,將花萼樓的盛宴改在興慶門,是王珙的主意,一定是王珙想殺臣。”
御史大夫王珙與戶部郎中王瑞已被押入刑部大牢,不管是否與他有關,但此事乃王瑞謀劃,王珙作為他的兄長也難逃干系。
皇帝扶起張國忠,“國忠,勿要驚慌,朕會還你,以及還長安百姓一個公道的,上元夜的叛軍,一個都逃不了。”
張國忠似乎聽明白了,此事還真與一同被刺殺的王珙有關,于是添油加醋道:“那王珙一定是害怕臣會取代他,所以才狼子野心。”
“等事情結束,王珙的位子,就是國忠你的了。”皇帝道。
張國忠喜出望外,連連叩首,“此次兵亂,幸而圣人龍體無恙,圣人安康,乃天下百姓之福。”
皇帝摸著張國忠的頭,“可惜,有人卻想要朕的命。”
張國忠抬頭,他試探著說道:“圣人,臣在被追殺時,隱隱約約聽見了叛軍的口號,似乎是想…擁立太子。”
聽到此,皇帝神色驟變,他知道是叛軍栽贓東宮的手段,卻仍然沒有打消心中的疑慮。
張國忠猜其心思,便說道:“太子殿下孝悌忠信,深受百官愛戴,又豈會做出弒父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來呢,一定是賊人別有用心,想要離間圣人與東宮。”
“臣在長安城內躲避追殺時,還看見了地團,心中大喜,原來是圣人英明遠見,提前知道了亂臣賊子謀逆之心,故派地方折沖府地團蟄伏于長安附近,以此將朝中亂黨一網打盡。”張國忠又稱贊道,“天子圣明。”
聽到張國忠的話,皇帝的白眉越陷越深,一來是對東宮的疑心,二是對地方折沖府的無召而入。
“國忠,善后之事就交由你去做。”皇帝道。
作者有話說:
祝大家中秋節快樂~
第91章 長恨歌(四十五)
——崇仁坊——
長安城最繁華的崇仁坊, 也是靠近興慶宮的一座里坊,叛軍攻入坊內四處尋找高官,使得崇仁坊變成一片狼藉, 大火也蔓延到了崔宅。
但因崔裕乃功臣之后, 為人正直,以及作為先崔貴妃的同胞的兄弟, 即便崔裕身為宰相,叛軍也沒有進入崔宅對崔氏族人下手。
今夜叛軍所殺, 多為李甫與張國忠黨羽,而放過了功勛后人,但也有不少因慌亂逃竄于長安城街巷中被誤殺的。
府內的火很快就被澆滅, 戰亂平息后, 崔裕拖著疲倦的身體趕回家中,看到妻女都安然無恙這才松了一口氣。
崔瑾舟一直在長安生活, 一直以來,長安都是富足與繁榮之像,對于今夜的動亂, 顯然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崔宅周圍的大火, 刀兵碰撞的廝殺, 孩童的哭叫,與慘絕人寰的求救聲。
崔瑾舟抱著一只白足黑貓, 她看著受傷的父親, “今夜不是上元節嗎,為什么…”
“正因為是上元節, 金吾禁馳, 叛軍才有機可乘。”崔裕回道。
“崔六說外面的叛軍在四處追殺紫衣。”崔瑾舟道, “阿爺的傷…”
“一點小傷。”崔裕道, 他嘆了一口氣,若非自己認識叛軍中的軍官,自己恐怕也會命喪今夜,“他們殺紫衣是除奸,但是低層的軍士難以辨認要殺之人的容貌,便下了寧可錯殺的命令。”
“那兄長呢?”崔瑾舟瞪大雙眼緊張問道。
“今夜的叛亂,你兄長早有察覺,也做了應對的準備。”崔裕回道,“只是…”
“只是什么?”崔瑾舟看著父親。
崔裕挑眉,“親王能夠調動州郡太都督前來救援,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阿爺是說,兄長調了州郡兵馬救援長安嗎?”崔瑾舟問道。
崔裕點頭,“禁苑沒有動靜,說明圣人并不知情,更不可能讓兵部調取遠在地方的折沖府衛士,私自調兵,可是重罪。”
說罷,崔裕便換上一身干凈的衣裳,與妻子叮囑了幾句后便趕往了大明宮——
翌日
長安城中人員失蹤與死亡的名冊統計出了大概,十六日,幾乎整個長安,都沉浸在了死寂中,尸體抬走后的黃土上,留下了一灘灘風干的烏黑血跡。
士兵們清理著地上的狼藉,連上天都感受到了臣民的悲傷而下起了雨。
雍王府內,蘇荷從沉睡中醒來,縈繞在鼻間的,是一股清淡的檀香味,與李忱身上的很是相似。
蘇荷從榻上爬起,環顧了一下四周,“娘子醒了?”
思柔端來一盆熱水,“這是哪兒?”蘇荷側頭問道。
“這是雍王的房間。”思柔回道。
“她人呢?”蘇荷又問道。
“郎君一早就入宮去了。”思柔回道,她將擰干的熱巾遞給蘇荷,“早膳已經備好了,是郎君特意叮囑的。”
“多謝。”蘇荷接過,“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思柔,她們都喚我十一娘。”思柔回道。
“思柔。”蘇荷微微睜眼,“是個好名字。”
“春日悠悠,春風載條,春酒思柔,這是郎君取的名字,奴出身掖庭,自記事起就在那兒了,所以沒有名字。”思柔回道。
“這倒是像她的作風。”蘇荷說道。
“郎君對于蘇娘子的在乎程度,奴還從未見過郎君將誰帶進這間內院來過。”思柔一邊忙活一邊說道,“就是瑾舟娘子,也多止步于書房,也從未在府中留宿過。”
“從去年開始,郎君就像變了一個人一般。”她又盯著蘇荷繼續道,“楊郎君說昨夜暴.亂,是娘子救了郎君,奴原先覺得娘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官宦女子,甚至容貌與家世都比不上瑾舟娘子,為何會得郎君如此在乎,連楊郎君說話時,眼里都充滿了敬佩,奴就在想,這些世人引以為傲的東西,其實都是禁錮,瑾舟娘子的不凡,就在這禁錮之內,而能讓郎君在意的,是禁錮之外的東西,郎君他與長安城內的所有宗室以及世家子弟都不同。”
蘇荷聽著思柔的話,閉上雙眼淺笑道:“李忱還真是…”
“連院里的丫頭都那么不同尋常。”——
自右相李甫、御史大夫王珙入獄后,大權就落在了寵臣張國忠手中,長安兵亂后的所有事以及對于逆黨的處理,皇帝也全權交給了張國忠。
至于李甫與王珙案,因是宰相與御史,便交由御史臺、刑部、大理寺進行三司推事,并讓左相程希烈與崔裕陪審,參與逆黨清算,而周王身份特殊,則交由宗正寺。
——大明宮·承歡殿——
“啟稟圣人,雍王求見。”馮力走到皇帝榻前。
經此一役,皇帝再難入眠,他躺在榻上,明白雍王是為何而來,于是揮手,“不見。”
馮力從殿內退出,叉手道:“雍王,您回去吧,這段時間大家不會見任何人的。”
李忱當然明白皇帝的心思,如今長安城中形勢緊張,太子被軟禁于東宮,張國忠在大肆抓捕李甫黨羽,并借此便利排除異己,今日的長安城,恐慌更甚昨夜。
一旦李忱轉身離去,那么兩位都督與四名折沖都尉必死無疑。
“馮翁,我不能走,我一定要見圣人。”說罷,李忱推著車走下殿庭。
只見她從輪車上爬下,挪動身軀跪在殿階下求見,“雍王李忱,求見圣人!”此時的天空還下著瓢潑大雨,雨水很快就打濕了她的公服。
馮力見之,嚇了一跳,“十三大王,您這又是何苦呢。”于是轉身回到殿內向皇帝轉奏。
“大家,雍王跪在殿階下,外面還下著大雨呢。”馮力擔憂道,“雍王一向身子骨弱,怎經得起這寒雨。”
皇帝卻不以為意的坐在胡椅上烤著暖和的炭火,對殿外的請求不作理會,“由她去吧。”
初春時節,冬天的寒氣并未消散,雨水就像是冰刀一樣寒冷刺骨。
半個時辰后,皇帝已經躺在胡椅上睡著,而李忱依舊跪在殿外,臉色蒼白,凍得發抖。
滴答滴答,視線越來越模糊的李忱,好像感受到雨停了,張貴妃撐著一把油紙傘出現在了她的身側,并低頭罵道:“瘋了嗎?”
李忱沒有回話,張貴妃有些生氣,“你要是死了,還拿什么去救別人。”說罷,她將李忱拽起,也不管李忱是否愿意,強行將人帶到殿階之上,隨后一把拽進了大殿之中。
全身無力,加上雙腿沒有知覺的李忱只能任由張貴妃擺布。
平時犟脾氣與一直注重分寸的人,今日卻沒有一絲反抗之舉,張貴妃于是朝身側的宮人吩咐:“去叫替雍王視診的陳醫正來此等候。”
“喏。”
張貴妃生氣的將李忱拽進大殿后,便隨手一扔,任由她倒在地上也不去攙扶。
這一舉動將皇帝嚇了一跳,他從榻上驚醒,看著渾身濕透的李忱,臉色慘白,就連身體也在顫抖。
“陛下打算讓雍王死在殿外嗎?”張貴妃生氣的質問道,“妾可不管陛下與自己兒子之間的恩怨,雍王想要尋死,大可去其他地方,承歡殿可不想沾這個晦氣。”
嚇糊涂了的皇帝,看到榻前的炭火才想起正月春寒,于是開口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忱從地上艱難的爬起,她跪在皇帝跟前,“求圣人開恩,赦免李守忠與范元輔。”
“若是沒有他們,圣人何以能見到今日的…長安雨。”
皇帝沉默著不做聲,他很是清楚昨夜的情況,但作為帝王,他心中的疑心早已勝過了感激,“功是功,過是過,朕已經格外開恩,赦免了他們的家眷。”
“是臣讓他們來的,如果要殺,圣人也應該先殺臣才是。”李忱又道。
“掌握兵權的,是他們。”皇帝說道。
“圣人非殺不可嗎?”李忱抬頭,睜著滿布血絲的眼睛。
皇帝沒有回話,但眼中的態度很是明確,李忱拔出發髻上的金簪,而后抵在自己的脖頸處。
張貴妃內心一陣驚慌,她扭頭看向皇帝,皇帝則是拉沉著一張老臉,“你在威脅朕?”
“如果圣人執意要殺,臣絕不茍活。”李忱道。“范李一死,天下臣民將會徹底寒心,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敢用性命來效忠大唐的勇士了。”
皇帝冷盯著李忱,他從榻上起身,“朕記得,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人。”
“圣人也會記得臣是什么樣的人嗎?”李忱問道,“可是圣人記憶中的我,早已在多年前就死了。”
皇帝被李忱的話哽住,他踩著地上的木板來到李忱身前。
“為了兩個外臣,值得你這樣做嗎?”皇帝低頭問道,幾十年過去,對于妻子兒女,他從不曾心慈,而今,心中唯一的遺憾便成為了最后的一絲悲憫。
“也許圣人覺得他們只是兩個外臣,可在臣眼里,他們是愿意拿性命來報恩,明知是不可赦免的死罪,卻依然選擇冒險來救臣,來救圣人與大唐社稷的忠臣良將。”李忱回道。
皇帝負手,“這一點,你跟你的母親,還真是像。”
“馮力。”皇帝喚道。
“大家。”
“傳朕旨意,李守忠與范元輔救駕有功,免其死罪,革去都督一職,扶風、千陽、上洛、商洛四府折沖都尉各降為校尉,從今往后,諸郡不再設都督,太守府與折沖府軍政互不干涉。”皇帝道。
“遵旨。”馮力叉手。
李忱聽后仍然沒有放下手中的金簪,假裝赦免這樣的把戲,是皇帝慣用的手段。
“朕不會殺他們。”皇帝說道,“朕既然能向你母親保證并且做到,就絕不會失言于你。”
聽到皇帝這番話,李忱這才放下心來,支撐身體的念力消散后,眼前越發模糊,金簪從她垂下的手中滑落,整個人應聲倒地。
皇帝略微挑眉,“來人,快宣陳醫正,送雍王回府。”
“啟稟圣人,陳醫正已在殿外。”宦官入內奏道。
作者有話說:
第92章 長恨歌(四十六)
皇帝看了一眼張貴妃, 張貴妃便不慌不忙的解釋道:“諸皇子中,三郎最在意的是誰,難道還能瞞得過妾嗎, 雖嘴上說著無關緊要, 可若雍王真跪出個好歹來,最傷心的, 恐怕也是三郎。”
以為張氏善解人意的皇帝輕嘆了一口氣,“朕有那么多兒子, 卻沒有一個是懂朕的,朕養了他們幾十年,還不如愛妃貼心體己。”
困意襲來, 一夜未睡的皇帝, 擺了擺手,“朕倦了, 得去好好歇歇。”
“馮力。”皇帝邊走邊道。
“大家。”
“將雍王送回靖安坊。”
“喏。”
張貴妃將皇帝送走,隨后折返殿內親自將李忱從地上扶起,“忱郎。”
因雨水滲透, 使得李忱的身體無比寒冷, 張貴妃從腰間取出一塊絲帕替李忱將頭上的雨水擦干, “快,取一件大氅來。”張貴妃吩咐道。
馮力將輪車推入殿, “娘子。”
張貴妃便將李忱扶至輪車上, 蓋上大氅,“快快送雍王回府, 莫要在路上耽擱。”
“喏。”
大明宮外
轱轆轱轆——長安城街道上夯實的黃土被雨水打濕, 道路變得泥濘, 有些地方還滲透著未曾清理干凈的血水。
皇帝命馮力將雍王與醫正一同送回了雍王府, 在馬車上,醫正先替雍王處理了胳膊上被雨淋濕的傷口,隨后將御寒的大氅蓋在了李忱身上。
體溫逐漸回暖的李忱從昏迷中蘇醒,“陳太醫。”
“雍王。”陳醫正行禮,作為醫者他十分擔憂的說道:“您身體里本就寒氣堆積,怎可跪在初春的寒雨中,若是淋壞了身體,加重病情,對您而言,足可致命。”
李忱看著身上的大氅,“李忱死不足惜,能用我的命換幾位忠勇將士的性命,也值得了。”
“吁。”馬車漸漸停緩。
“雍王回府了。”
長史看見渾身是水的雍王后,挑起白眉焦急道:“大王被雨淋濕了,怎么不更換公服。”
文喜聳肩,陳醫正旋即將藥方給了長史,“這段時間盡量不要外出,以免受涼。”
“好。”
蘇荷聽著外面的聲響來到前院,剛出拱門便看見渾身濕透的李忱,除了文喜之外,身旁還跟著一個穿著青衫的醫官。
二人相顧無言,蘇荷也沒有過問任何,而是在眾人的注視下,帶著李忱進屋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
屋內炭火讓李忱的身體漸漸回暖,他躺在榻上,蒼白的臉色也恢復了一些氣血。
李忱看著自己尚在病中卻還要為她忙前忙后的蘇荷,心中有些過意不去,于是伸手抓住了蘇荷的衣袖。
蘇荷回頭,“嗯?”
“昨夜…”李忱開口。
“我明白。”蘇荷說道,“你我之間,現在還需要言謝么?”
李忱松開手,蘇荷也將手中的熱巾放下,順著床榻坐下。
“我看見了你身上的傷。”李忱說道。
“你是說腹前?”蘇荷下意識摸了摸上腹,那里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天圣五年,國朝發兵突厥,父親為先鋒,與回紇聯盟,一同攻打突厥汗國,此后,突厥被滅,回紇汗國正式建立于漠北。”蘇荷回道,“那時,我瞞著父兄,偷偷跟上了戰場,后來還被父親罰了一個月的禁足。”
李忱盯著蘇荷,眼里充滿了驚訝,“天圣五年,七娘不過豆蔻年華,就有勇氣上陣殺敵…”
“勇氣并非天生,但若身處戰場,死亡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比昨夜更混亂的場面我也見過。”蘇荷解釋道,“突厥未滅時,經常南下,尤其是在冬天,草原上沒有糧食,他們便搶掠大唐邊境的百姓,父親一直戍守在邊鎮,最后也在九原郡安了家,所以我與幾位兄長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連睡覺,都是兵刃不離身。”
“豐州乃漠北邊境要略之地,可控河遏賊,蘇將軍鎮守多年而不失,又助回紇立國,足以見其能。”李忱說道。
“周王的案子結了,長安的動亂也得以平息,但從圣人的處決上來看,大唐還潛伏著更大的危機。”蘇荷說道。
“張國忠和陸善嗎。”李忱按著額頭,“眼下尚需自保,便更加無力改變這樣的局面。”
“我雖不懂政治,卻也知道馭下的制衡,在長安這么久,也逐漸看清了形勢,張國忠此人無大智與謀,壓不住陸善的。”蘇荷說道。
“天下兵馬,若得其三,天子又是如此,那帝王之位,誰敢說陸善不曾動過心思呢。”蘇荷又道,“非大亂之時,一人統御如此多兵馬,這等同于給了半壁江山。”
李忱躺在榻上久久不語,“王朝的命運總是逃不過盛極而衰,這次輪到李家了。”
蘇荷看著憂心忡忡的李忱,便又坐得靠近了一些,“不管命運的走向是什么,未來發生什么,總會有解決的辦法。”
——咚咚!——
“郎君。”思柔站在門口,“李十二娘子在府外求見。”
“領她進來吧,我現在不便下榻。”李忱對外吩咐道。
“喏。”
“李十二娘?”蘇荷疑惑。
“她是為許賀子而來的。”李忱道。
“難道她和許賀子都與太子恒有舊?”蘇荷楞看著李忱。
李忱點頭,“李十二娘與公孫大娘都是從教坊出去的,太子恒從幸華清宮,最喜歡的地方不是湯池,而是梨園,在藝術上的天賦,諸皇子中,太子恒才是第一。”
“你的這位長兄李恒,當真不是一般的厲害。”蘇荷說道,“能有如此多紅顏知己,不顧性命為之復仇,這一點,倒與你有些相似。”
李忱抬手,忽然哽塞住,她閉上眼,嘆息了一聲,“太子恒仁善,不會愿意見到這樣一幕的。”
“正是他的仁善與寡斷,才會有這樣一幕發生。”蘇荷說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為人君,又怎可只有仁善呢。”
“你的那位吳王兄雖對你不錯,但優柔的性子,也是難成大事者。”蘇荷又道,“成年的皇子中,我看,只有十三郎最適合為君。”
李忱搖頭,摸了摸自己的雙腿,眼中滿是憂心,“權力是天子的逆鱗,但凡我從前有所表露,今日我都無法救下李太守,國本已固,東宮才是天下所望。”
咚咚!
房門再次敲響,“進來。”
聽到答復后,思柔推門將李十二娘帶進屋內。
“郎君,蘇娘子。”思柔行禮后退出。
李十二娘在李忱的屋內看見蘇荷,頗為驚訝,她踏入內室,看見了榻上的李忱,整個人披頭散發靠在床頭上,臉色也有些蒼白。
這一次,李十二娘收起了眼里的輕浮,雍王為兩位太守雨中求情的事,在她出宮后就已傳開。
這一舉措,使得這位因落水案而淡退隱匿的皇子,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當中,臣民們為這位曾稱為神童,作為儲君培養的皇子,感到的,更多是惋惜。
“我知道你為何而來。”李忱說道。
李十二娘于李忱榻前跪下,“雍王既然能夠舍命救兩位太守,就一定有辦法救下許賀子。”
“李太守和王太守是因我而獲罪,所以我有必須要救他們的理由。”李忱說道,“如不是他們,李唐的江山社稷,從此危矣。”
“就算我有辦法,但你又憑什么覺得,我會救許賀子呢?”李忱側頭問道,“雖是從犯,但禍亂長安,這是不爭的事實。”
“昨夜之亂,我們是脫不開關系,然造成如此的真正起因,雍王心里應該明白。”李十二娘說道,“事有因果,不會憑空而生,且叛軍并沒有濫殺無辜,死在混亂中的百姓,乃是周王與邢載養的死士所為,我們要殺的人,從來只有一個。”
“你要殺皇帝。”李忱看著李十二娘說道。
“他是所有禍端的起因,中原的百姓都快餓死了,他卻仍然只顧自己享樂,難道他不該殺嗎?”李十二娘問道,“真相出來了,他身為皇帝卻不肯承認,這是一個父親,能做出來的事嗎?”
李忱沒有否認皇帝的昏庸之舉,“刺殺皇帝,絕非是上策,你們都沒有考慮在這之后,中原王朝將要面臨的局面。”
“我們失敗了,您卻沒有將我一同供出,也沒有供出吳王,足以證明,您心中所想。”李十二娘又道,“雍王心中所存善念,與當時的太子恒一樣。”
李忱長吸了一口氣,“你們與周王不一樣,我并非是是非不分之人,論善惡,我們當中,誰又是善,誰又是惡呢,我亦非大善,在這場暴·亂中,也存有私心。”
“心存慈悲,即是善念。”李十二娘說道,“其實,最應該坐上那個位置的,是雍王您。”
“這是兄長的話,還是你自己的?”李忱問道。
李十二娘低下頭,只回了四個字,“事實證明。”
李忱揮了揮手,“永新娘子會與這盛世一同,消失于人間。”
“謝雍王。”
李十二娘走后,李忱離榻來到窗邊,她坐在輪車上,抬頭看天,烏云壓城,院中風雨如晦,“這場大雨能將長安城內的血漬沖刷干凈,卻洗不凈不堪的渾濁。”
蘇荷將一件裘衣披在她的身上,安靜的站在身旁陪伴。
李忱看著自己身上的裘衣,窗外雨聲瀝瀝,寺院敲響的鐘聲依舊洪亮,“七娘。”
“嗯?”蘇荷睜著眼睛回應。
“你能,再抱抱我嗎。”李忱忽然說道。
蘇荷為之一愣,隨后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請求。”她雖說著這樣的話,但手中的動作卻并沒有拒絕,她將李忱摟入懷中,緊緊相擁了許久,“原來十三郎也有孩子的一面。”
“曾經,我討厭自己的身份,也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李忱說道,“但如今,我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至少它能夠改變一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比如救人,比如昨夜,又比如,”李忱抬頭,“你。”——
天圣十一年,上元案過后,左相程希烈呈右相李甫各項罪證,皇帝遂命宰相程希烈、崔裕、御史中丞張國忠共同審理與清算逆黨。
周王引兵作亂,囚宗正寺,褫奪親王爵,廢為庶人,凡修纂牒、譜、圖、籍,皆除其名,周庶人生母張氏,賜死獄中,幽州節度副使張守仁以謀逆罪伏誅。
中書令李甫、御史大夫王珙皆以周庶人同謀罪入獄,由三司推事,皇帝欽定罪名。
上洛太守李守忠、扶風太守范元輔,因救駕之功,故免擅離職守之罪,除都督一職,不再涉治郡軍務,四府折沖都尉降為兵團校尉。
龍武軍大將軍陳元禮、右羽林軍大將軍高仙之、右金吾衛大將軍李司言、左金吾衛將軍馬麟、東平郡王陸善等將領救駕有功,皆有封賞。
作者有話說:
第93章 長恨歌(四十七)
天圣十一年春
——宗正寺——
宮中車馬停于宗正寺前, 宗正卿、金紫光祿大夫、濮陽郡王李澈得知后,竟親自走出公廨迎接,“馮翁。”
“濮陽王。”馮力回禮。
濮陽王知其來意, 遂親自領路, “周王就關押在宗室院的靜室。”
“有勞。”馮力道。
濮陽王領著馮力來到關押宗室子弟的庭院,四面高墻皆有重兵把守, 剛靠近時能聽見官差與士卒的低聲議論,唯不見院中哀嚎, 不免讓人生疑。
“近日,周庶人李恬,可有什么動靜?”馮力問道。
濮陽王搖頭, 他很是奇怪的回答道:“自李恬關押進宗正寺就閉而不語, 沒有哭鬧也沒有大喊大叫。”
馮力嘆了一口氣,帶著左右宦官踏入院中, 而濮陽王等人便留在門口看守并未進入。
左右推開房門,馮力帶著圣意走入,只見李恬安靜的坐在榻上, 人來了也不睜眼與吱聲。
馮力侍奉皇帝多年, 可以說, 皇帝諸子,都是他看著長大的, 每有如此場景, 他都要痛心不已,猶如看著自己的子嗣死去一般。
“十大王。”雖被褫奪爵位, 但馮力依舊恭敬喚道。
李恬睜開眼, 起身相迎, 叉手道:“馮翁。”
“李恬已經不是親王了。”李恬說道。
“大家賜您周王爵號, 便是有心培養,您為何要如此做呢。”馮力問道。
“再顯貴的封號終究不是太子。”李恬回道,“又有什么用呢,如今的局勢,阿翁應該比我更清楚。”
“李甫與王珙相繼入獄,如今大權都落在了張國忠與陸善手中。”馮力說道。
“阿翁是唯一一個圣人信任,且真正為圣人著想的人了。”李恬看著馮力說道,“李恬今日便要死去,再也無法為祖宗效力,望阿翁能夠勸諫圣人,李唐的江山,不能交給亂臣賊子。”
“誰也沒有料到會有今日的局面。”馮力說道,“苦心維持的平衡,即將打破,就連我,也沒有辦法改變了。”
“阿翁覺得,太子能夠打破這個局面,又或是坐穩那把椅子么?”李恬問道。
馮力搖頭,“太子殿下缺乏果斷,但圣人看中的,是長平王,所以才遲遲沒有廢黜東宮。”
“如果今日坐在此處的是太子,阿翁還會來此么?”李恬又問道。
“皇子犯下任何罪即便是失手殺人都能獲免,但唯獨覬覦皇權,行謀逆事,無法赦免,不管是誰。”馮力回道,“這是大家的底線,也是老奴,所想。”
李恬閉上眼睛,“阿翁,您忠的,只是圣人,不是大唐。”
“我本官宦出身,名門之后,卻因卷入謀逆案而受這非人之刑成為寺人,受女皇陛下賞識入奉左右,后又因小過被鞭打出宮,依附武士得以復入,就這樣,我在權力之間游走,戰戰兢兢,漂泊不定,直到遇見了大家,我才安居下來。”馮力細細說道,“一個閹人,能做到這個位置,除了大家與貴妃娘子外,沒有人不尊敬我,巴結我,不管朝臣與天下人怎樣評價圣人,在我馮力心中,他就是萬世明君。”
聽到馮力的話,李恬放聲大笑了起來,“是啊,他對閹人尚且念及生死相依的扶持情分,可是對于妻兒,卻毫無半分垂憐,他于馮翁而言是萬世明君,可對我來說,他根本不配為人君,為人夫,為人父。”
馮力并非是非不分,因此他沒有反駁李恬的話,“哎。”馮力長嘆一聲,“這是老奴最后一次叫您了,十大王。”
李恬明白,眼中并沒有畏懼,“我阿娘與外祖都已死在我之前了吧。”
馮力點頭,李恬顫笑一聲,“下手真快,真不愧是他的作風。”
“我最后,還想知道一件事。”李恬看著馮力。
“是關于雍王的吧。”馮力意會,“經過這件事后,雍王在群臣心中的地位超過了太子,但是雍王不可能成為儲君,大家也沒有這個打算,只是雍王對于大家而言,的確不一樣。”
“為什么?”李恬不明白,“雖是救駕,然無召引兵入京,這與謀反何異,為何他能安然無恙,難道就因為是那個人的兒子?”
馮力搖頭,“這個,老奴也不明白,老奴侍奉大家幾十年了,唯有雍王,老奴是看不明白的。”
李恬癱坐在榻上,“我知道他對雍王不一樣,但是經過這種事,還能夠…確實讓我震驚,不過,”李恬閉上眼,“已經不重要了。”
馮力揮手,宦官斟滿一杯酒端上前,而毒酒的旁邊,還放有一顆蒸熟的貢梨與一盤含桃,用來掩蓋毒藥的苦澀味兒。
李恬看著那充滿了諷刺的貢梨,狂笑了起來,他沒有說一句求饒的話,而是笑著將毒酒一飲而盡。
酒杯落地,李恬變得有些瘋癲,從而手舞足蹈的唱起了去年兵敗南詔,張國忠奉命前往中原募兵,致使天怒人怨,少陵野老見后悲憤而作,而后便流行于中原的詩歌——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天圣十一年春,周王李恬被賜死于宗正寺——
——大明宮·蓬萊閣——
“大家。”馮力回到宮中,“周庶人死了。”
皇帝倚在涼亭內喂著太液池里的錦鯉,聽到馮力的匯報時,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里透著一絲悲傷,“他死之前說了什么?”
“周庶人什么也沒說,只是在臨死前唱了一首歌謠。”馮力叉手回道。
“歌謠?”皇帝回頭。
“是杜少陵的《兵車行》”馮力回道,隨后又從袖中掏出一張蜀紙遞給皇帝。
蜀紙上正是李恬死前唱的那首詩歌,皇帝看到后陷入了沉默,隨后將之扔進了炭盆中,“一派胡言!”
“上元過后,京中多哀喪,老奴便想,是否替可以雍王與蘇氏完婚,皇子大婚之喜,定能洗去長安城內的哀愁。”馮力說道。
“你不說,朕差點都忘了。”皇帝按著額頭說道,而后又想起了那日在殿中蘇荷說的話,“那丫頭…”
“蘇娘子就是性情耿直了一些,但心地是好的。”馮力又道。
皇帝低下頭思索了許久,“朕記得長平王早已行加冠禮,還遲遲不曾婚配,他與雍王的年歲相差不大吧。”在生死垂危之際,好孫兒前來救駕,皇帝一直將此事記在心上,至于被軟禁在東宮替他擋刀的太子,早已被他遺忘至一邊了。
馮力點頭,“長平王為諸皇孫之長,也是到婚配的年紀了。”
“參與清算的宰相,程希烈與國忠朕都封賞了,但是崔裕,朕一時想不到給什么封賞。”皇帝捋著白須,“朕依稀記得他有一個女兒。”
“大家,老奴有一言。”馮力叉手道。
“說。”
“程希烈為相,為李甫所引薦,只因其性格軟弱,如此之人居左相位…”馮力語止。
“朕倒是聽國忠說過。”皇帝道,“長平王救駕有功,朕也得賞他些什么,崔氏出身名門,崔裕的為人你我有目共睹,若能撮合,如此,豈不美哉。”
馮力聽懂了皇帝的意思,“陛下圣明。”
“差人去辦吧。”皇帝說道,“長幼有序,先將雍王的婚事辦妥。”
“喏。”——
——大獄——
“大王,這邊請。”刑部侍郎與幾名獄卒將李忱帶到關押李甫的囚牢處。
經過太醫的診治與數日修養,李甫從生死一線撿回了性命,但仍逃脫不了這座囚籠。
此時的李甫披頭散發,坐在鋪滿干草的土炕上一動不動。
“犯人李甫。”刑部侍郎呵斥一聲。
李甫抬起頭,雙目從白發中透過,若要在天圣十一載之前,一個小小的刑部侍郎又怎敢如此語氣與他說話。
刑部侍郎被李甫抬頭時的眼神所嚇,朝雍王叉手,“下官先行告退。”
而后李甫便注意到了李忱,“我以為,吳王才是幕后,原來真正躲在后面的人,是你。”
李甫以右相的身份調動了永樂府衛士,而趕來殺他的兵力只有一個團,在一番搏斗后,李甫逃出平康坊,結果卻遇到了羽林軍與吳王,最后被吳王所擒。
“如果不是周王背叛,自相殘殺,以我現有的兵力,完全可以阻止地方兵馬進城,除此之外,我還可以調動禁苑。”李甫又道,“我苦心經營了這么多年,卻敗在了一個豎子手中,枉費我對他的栽培。”
李忱冷盯著李甫,“周王死了,昨天,在宗正寺中。”
“死不足惜。”李甫咬牙切齒道。
“你呢?”李忱質問,“你伙同宮中宦官、后妃陷害儲君,太子恒枉死,還有我的嫡親妹妹,以及我的母親,三皇子案,三司會審楊氏案,太子良娣杜氏案,太子妃衛氏案,你手中又沾染了多少鮮血。”
“那又如何!”李甫道,“爬到這個位置上的人,誰的手中不沾血。”
李甫看著李忱,旋即笑了起來,“雍王以為,除掉了我,李唐江山就有救了嗎?”
“除掉了我,就沒有人可以制約手握權力的邊將了。”李甫的瞳孔越來越大,如一個瘋子,“我知道張貴妃想做什么,也知道陸善的野心,你以為圣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對于我所做的一切,陸善做的一切。”
“不,”李甫搖頭,自問自答的說著,“他什么都知道,他既要江山,卻又不愿意放棄享樂,所以他把權力分出去了,他痛恨女人,卻又離不開女人,我清楚的知道他所有的喜好,他比你們任何人都要虛偽,如果沒有他的授意與縱容,你覺得,我敢做這一切嗎?”
李忱坐在輪車愣住,她看著李甫,眼里并沒有太大的震驚,因為天子的舉動早已向她證明了一切,當她不再抱有希望時,便也不會有失望了。
“天子愛權力,勝過所有。”李忱淡然的回道。
李甫握著柱子,慢慢癱坐下,“我死了,張國忠一定會繼承我的一切,大唐要完了,你該如何解這個局呢,雍王李忱。”
“我為什么要去解這個局?”李忱反問。
雍王的回答讓李甫十分意外,“什么?”
李忱閉上眼睛,“我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還原真相,替我的母親與妹妹復仇而已,我累了,今日只是專程來看殺人兇手伏誅的,我本該親手做個了結,但又想了想,不久后我就要大婚,手中還是不要染血為好。”
周王死后,李忱的大婚便被正式提上了日程,因上元夜之亂,長安急需一場盛大的喜事來沖刷悲痛。
李甫靠在柱子上,不停的顫笑道:“你們會后悔的,殺了我。”——
天圣十一年,右相李甫以謀反罪處決,抄沒家產,子孫流放,同月,御史大夫王珙以同謀罪,坐罪賜死。
作者有話說:
杜甫的《車兵行》全詩如下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這是一首敘事詩,講的就是鮮于仲通兵敗南詔,楊國忠為掩飾他的罪行,主動前往中原募兵,沒人應征,就派御史直接抓人入伍。
第94章 長恨歌(四十八)
天圣十一年春, 在王珙與李甫死后,所有權勢全部落入張國忠一人之手,張國忠以御史之職迅速升遷, 拜為右相, 冊封衛國公,一人身兼四十余職, 其京兆尹一職則由張國忠心腹,于南詔兵敗的向仲通擔任。
左相程希烈因檢舉之功, 進封許國公,未久,遭到張國忠排擠而請辭, 罷為太子太師。
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崔裕因參與亂黨清算, 升任侍中,進爵豳國公。
張國忠拜相后, 解除東宮禁足,皇帝并無廢黜的打算,一切恢復如常, 同年, 賜婚太子長子李淑, 納左相崔裕之女為長平郡王妃。
長安城中焚毀與倒塌的房屋以及坊墻正在逐漸修繕,城內也漸漸重歸喧囂, 但混亂留下的痕跡依舊在, 人們心中害怕的記憶也不會就此消失。
雍王大婚的消息,給朝廷與劫后余生的長安城帶來了一絲喜悅。
各司接到上命, 便開始了六禮的籌備, 與先前對待周庶人李恬時不同, 乃是由內侍監馮力親自到各司宣旨, 其重視程度,為的就是希望能夠通過一場盛大的婚禮,將上元夜的悲痛掩蓋。
并親自任命心腹宦官林敬仁、李招隱為正副使,身著朝服,乘馬前往朔方納彩。
納彩之后,便是問名,仍由林敬仁與李招隱為王使,復至九原郡,將蘇荷的生辰八字帶回,此前,早在皇帝賜婚后,太史局就已經測過蘇荷的八字,而此次是由太史令與太史丞親自占卜婚事兇吉。
太史局將占卜所得結果送呈御前,皇帝賜婚,無論兇吉,最終結果都將會是吉。
問名之后,又遣使者赴九原納吉,最終將婚事確定下來——
——永平坊——
禮部與太常寺以及尚服局的車馬進入永平坊,坊中街道堵塞,引來了不少百姓圍觀。
尚服局來的是統領尚服局的尚服,為一名四十多歲的女官,領司衣司掌衣服首飾的司衣與掌文書的女史等一眾人,前來為蘇荷量身。
一大早,房門就被敲醒,青袖小心翼翼的將門打開一條縫隙,卻驚訝的發現此刻外面已經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
靠前站著的,錦衣華服,皆是宮中來的女官,于是驚叫道:“娘子,外面來了好多人啊。”
青袖不明她們的來意,將門打開后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只見一位身穿緋袍的女官從馬車內走出,她的身側圍繞著一眾服色不同的女官。
女官四十來歲,其氣質與儀容皆不同凡響,“吾是宮掖六局尚服局尚服,這次來是奉上命給雍王妃制作翟衣與花樹冠的,待雍王與王妃大婚后,其成服皆由尚服局出。”
青袖看著端莊穩重的尚服,眼里竟生出了傾慕,“原來宮中,真的有女官。”
“六局二十四司,專奉皇家,雖不能參與朝政,但官階與外朝同,尚服乃正五品。”尚服身側的女官解釋道,“天下多少士子寒窗苦讀數十載也不一定能位列五品之上。”
“正五品…”青袖摩挲著下巴,“那不是比文喜的雍王友還要高。”
蘇荷從屋內穿鞋走出,“誰來了。”
“見過蘇娘子。”尚服與一眾女官行禮道。
蘇荷被這陣仗驚住,看著她們身上的袍服很是眼熟,陪雍王赴宮宴時,好像見到過,宮內除了宦官與宮人之外,還有區別于外朝臣子的女官。
但是眼前這個人,帶給蘇荷的感覺完全不同,是當代女子所缺乏的一種傲氣與自信。
“娘子,她們是尚服局的女官,來給你做婚服的。”青袖說道。
“這么快?”蘇荷意外道,“問名的使者才剛回到長安,離大婚也還有些日子。”
“翟衣乃皇太子妃與親王妃最高級別的禮服,其制作繁瑣,周期較長,故于籌備始開始縫制。”尚服回道。
“既如此,那就有勞諸位娘子了。”蘇荷回禮道。
尚服帶著司衣司女官入內,并親自為蘇荷測量,令女史記下。
“還未曾請教,尚服娘子名諱。”蘇荷一邊量身,一邊說道。
“下官姓許,蘇娘子喚我官名即可。”尚服回道。
“許尚服。”
所有數據出來后,尚服只瞧一了眼,便輕輕搖頭,幾個女史于是明白,尚服局又要沒日沒夜加緊制作了。
“有什么不妥嗎?”蘇荷問道。
許尚服搖頭,“與娘子無關,只是去年尚服局也縫制了親王妃的翟衣,但只做了一半,就被叫停了。”
蘇荷大概聽懂了,“可是原先給要與周王成婚的張氏所做?”
許尚服點頭,“那豈不是浪費了?”蘇荷道,“翟衣耗時耗力,一定價格不菲。”
“今日出宮測量身長的尚服非我一人,長平郡王即將娶妻,崔相公的女兒與張娘子體量相近,應會改作崔娘子之服,只是郡王妃與親王妃規制稍有差別,所以如果能改作蘇娘子您的,就再好不過了。”許尚服說道,“國朝久經動亂,各局都在想辦法節省開支,尚服局也是無奈之舉,望娘子見諒。”
“我明白的。”蘇荷說道,“我雖也期待大婚,也想將最好的一面給她看,但大婚真正的意義,是兩個人堅定不移的心,比起虛無的東西,我更在意另一半是否良人。”
尚服看著蘇荷,緩緩說道:“我在宮中當差數十年,給過許多貴人定制大婚的禮服,而真正開心與期待的,就只有蘇娘子,就連去年的張氏,眼中流露的也只是無措。”
對于許尚服的話,蘇荷一點也不意外,“處在深閨中的女孩兒,十幾歲的年紀,又哪里能明白什么是喜歡,以前,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很害怕,害怕阿爺哪天會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將我嫁給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就像我阿娘一樣,一直到死,都踏不出內院。”
“難怪自上元夜后,宮中很多人都說,十三大王將來要娶的王妃,與所有人都與眾不同。”許尚服說道,“您比其他的親王妃要看得更加通透,也更加有魄力與膽量。”
“我沒有天生的魄力與膽量,能讓我如此做的,是因為我選了對的人。”蘇荷說道。
“我曾經也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她也像您一樣,但她并沒有掙脫那道枷鎖。”許尚服惋惜的說道。
“您說的人,是崔貴妃嗎?”蘇荷問道。
“不。”許尚服搖頭,“是張貴妃。”——
——靖安坊·雍王府——
李忱坐在書房的密室里,四周已經變得空蕩,越逼近真相,便越讓人心寒,尤其是李甫在獄中的那番話。
文喜看著李忱孤零零的身影,明明大仇得報,卻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開心,“郎君。”
“今日尚服局的人去了永安坊,應該是要替蘇娘子制作嫁衣了。”文喜說道,“崇仁坊那邊也去了一批人,想來是為長平王與崔小娘子的婚事。”
李忱推著車輪車從陰暗的密室走出,隨后親自將密室封鎖。
“舅舅升遷,天子此舉,意味著東宮不會有事了。”李忱說道,“即便對太子有疑心,但他還是向著長平王的。”
“郎君…”文喜跟在她的身后,忽有一種難以說出的感覺,總覺得李忱身上少了些什么。
“等大婚之后,我想離開長安。”李忱又道。
“離開?”文喜愣住,“郎君也要離開長安嗎?張國忠上任后,好多人都被排擠離開了長安。”這其中就有他的同僚與好友。
“七娘在長安,已經有很久沒有回去了。”李忱說道,“出來這么久,總歸是會念家的,長安的事,就由長安的人去解決吧,我累了,不想再參與這些無休止的勢力爭斗。”
文喜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郎君是要陪王妃回去朔方。”
“替我去長平王府給長平王帶一句話。”李忱吩咐道。
“喏。”
“等等,圣人上午剛下賜婚,長平王此刻應該在孝真公主府才是。”——
——孝真公主宅——
“吁。”駙馬都尉蘇鎮勒住韁繩,隨后從馬背上跳下。
他走到孝真公主的車架前,伸出手想扶孝真公主下車。
已出嫁在京的公主,每月都要按例由駙馬攜同入宮請安,也只有這種時候,蘇鎮才能見到孝真公主。
但孝真公主永遠都是一副冷漠的模樣,“公主…”
孝真公主從車上提裳走下,并沒有扶蘇鎮伸過來的手,“你可以回去了。”
馬蹄卷起一陣煙塵,長平王李淑騎馬躍至宅前,馬蹄飛踏,掀起一陣狂風。
蘇鎮連忙舉起袖子為孝真公主抵擋,“放肆,何人敢在公主府前縱馬。”
風停后,蘇鎮才看清馬背上昂首挺胸的李淑,“長平王…”蘇鎮挑眉,因為上元夜剛過去沒多久,長平王就頻繁登門,任誰也無法不去多想。
蘇鎮忍住了作為孝真公主駙馬的怒火,笑著向長平王行禮,“蘇鎮,見過長平王。”
“恭喜長平王,即將迎娶左相之女。”蘇鎮又道。
李淑聽后很是不悅,他從馬背上跳下,徑直略過了蘇鎮的賀喜,“姑母…”
孝真公主并沒有說什么,只是獨自回了府,長平王李淑想要跟上去,卻被蘇鎮攔下。
蘇鎮用身軀擋在李淑身前,“長平王留步,論官職,你是郡王,故而蘇鎮敬你,可論長幼,我是你的姑夫,這里是孝真公主宅,沒有公主的吩咐,你,不能擅入。”
眼見孝真公主走遠,因婚事而來的李淑,心中很是焦急,于是怒嗔道:“閃開!”
“長平王即將娶妻,是有婦之夫,為何還要頻繁來府上?”有些窩火的蘇鎮,瞪著李淑說道。
“吾之事,還需同你交待嗎?”李淑的眼神變得陰狠了起來,其架勢,如蘇鎮再不讓開,他便要動武了。
“公主有令,請長平王入府一敘。”一名侍婢踏出宅門說道。
蘇鎮僵在原地,李淑便擦著他的肩膀而過,大力的撞擊下使蘇鎮后退了兩步,忍不住轉身罵道:“你簡直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李淑頓步,回首看著蘇鎮,低眉道:“汝為李家贅婿,偷養外室,需要吾替你將私生子找出來交給圣人嗎?”
聽到這兒,蘇鎮心虛的甩過袖子,“哼!”
李淑遂回身提步離開,蘇鎮眼見他入內,而自己卻無法阻止,于是大罵道:“李淑,同宗同族,悖逆人倫,你必將遭受天譴。”
作者有話說:
今天去接女朋友回家啦,所以來晚了,見諒~
第95章 長恨歌(四十九)
——孝真公主宅——
李淑跟隨侍婢一路來到內院, “公主在更衣,請長平王在此等候。”侍婢說道。
李淑只好坐在胡椅上烤火靜候,然而等待的時間太過漫長, 他心中早已是焦急如焚, 便時不時側頭往窗外看看。
一刻鐘后,孝真公主換上一身便服, 只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踏入屋內。
“姑母。”李淑起身。
孝真公主知道李淑的來意,但卻故意不提及, 她將屋內的燈挑明,“都已天黑了,怎不掌燈。”
李淑欲言又止, 只得回道:“李淑習慣了黑夜。”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李淑, “你這孩子。”隨后她往火爐里又添了一些木炭。
“姑母,圣人今日…給淑兒賜婚了。”李淑看著孝真公主說道。
“我知道。”孝真公主眼里并沒有掀起任何漣漪, 反像是喜事一般,“同平章事崔裕已升任侍中成為左相,你娶了他的女兒, 足夠證明, 圣人是想傳位于東宮, 傳位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想娶崔氏。”李淑皺眉說道,“先前連王叔都答應了, 不做強求。”
“難道你是因為雍王才娶妻的嗎?”孝真公主輕聲斥責道, “你祖父這樣安排,是希望東宮與張國忠相互制衡, 不娶崔氏, 你又如何斗得過張國忠。”
“張國忠不足為懼, 但他背后是張貴妃, 圣人已被張氏迷了心竅,說什么都沒用的。”孝真公主又道。
“除了聯姻這個法子,難道沒有其他任何辦法了嗎?”李淑不解。
“張國忠得勢,除了聯姻,你認為還有別的方法能讓崔裕站在你這邊嗎?”孝真公主反問,“崔裕當官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參與過任何黨派與勢力爭斗,莫說是你,就算是雍王若要奪權,崔裕也不一定會表明態度,崔氏能傳世與顯耀如此多年,長盛不衰,也不是沒有道理。”
李淑低著頭,沉默了良久,“我不想娶一個我不愛的人,連這樣關乎一生的事,都能拿來作為奪取權力的交易,即便我最后拿到了,那又如何呢,況且這樣對于一個女子而言,太不公平了。”
“我可以再娶,甚至達到目的后還可以休妻,但我不愿這樣做。”李淑說道。
“所以,當初你十三叔才會讓你娶崔氏。”孝真公主說道,“你的心,還不夠狠。”
“你想要什么呢?”孝真公主看著李淑再一次質問道,“江山,美人,權力。”
李淑抬著頭,答案似乎已經寫進了眼中,“我都要。”
孝真公主挑眉,“你母親把你交到我手中,我便有責任照顧好你,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是你的姑母,也算是半個母親,這樣的心思,你不能生,也不該生。”
“誰說的。”李淑反駁道,“姑母休要拿祖宗與禮法來壓我,李淑從來都不信這些,蘇鎮說我會遭受天譴,我倒要看看,上天究竟會怎么懲罰我。”
“所以你來,不是同我商議的。”孝真公主說道,“你的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不,”李淑搖頭,“我是來尋找答案的,姑母的答案。”
孝真公主愣了一會兒,“朝中的局勢你難道還看不明白嗎,朝內是張國忠,朝外是陸善,你祖父,已經無法控制這樣的局面了。”
“你可以去與崔氏談談,但賜婚的詔書已經下達,你祖父是最討厭有人悖逆他的,太子恒的案子,人證物證都已經擺到了你祖父的眼前,但他卻并沒有翻案,你十三王叔都不能左右的事情,你又能如何呢。”
“稟公主,雍王友楊喜求見。”侍婢至門外通傳道。
“雍王友?”孝真公主不解,“他來做什么?”
“他說是來找長平王的。”侍婢回道。
李淑起身,奇怪道:“十三叔怎么會知道我在姑母你這兒?”
“他若不知道你在我這兒,就不是你十三叔了。”孝真公主十分了解道。
“請他在中堂等候。”孝真公主揮手道。
“喏。”
“十三叔派人來找我…”李淑皺起眉頭。
“是為了崔氏。”孝真公主提醒道,“走吧。”
李淑站在原地,表情上看,似乎很不情愿,孝真公主遂拉著他走出了房門。
中堂
“見過公主,長平王。”文喜向同時出來的二人行禮。
“雍王友可是稀客。”孝真公主調侃道,“這次過來,也只是找長平王的呢。”
“公主恕罪,實在是雍王府這幾年都在為那樁案子忙碌,雍王他脫不開身。”文喜說道。
“罷了,十三郎那個性子,若非需要,又怎會主動呢。”孝真公主道,“你們聊吧。”
“公主留步。”文喜挽留道,“雍王要下官帶與長平王的話只是一些家常,況且公主也不是外人。”
孝真公主聽后,為之一笑,并繼續調侃道:“淑兒,你十三叔若是有心,只怕是東宮早已易主。”
“公主這話,可陷雍王府于不義了。”文喜的臉色有些難堪。
孝真公主捂嘴笑了笑,“吾當然知道十三郎并沒有那份心思,自從五郎被圣人賜死,他便是我最最親近的弟弟了,不知我那好弟弟,有什么話要雍王友親自代傳呢。”
“雍王說長平王即將迎娶的崔氏,是雍王最愛護也是最寶貴的妹妹,希望長平王能夠善待,即便這是一場政治所需。”文喜說道,“如果長平王實在無心,也請勿要傷害,待天下大定,雍王會親自將妹妹接回來,這是雍王作為叔叔十幾年來,向長平王提的第一個要求。”
“他如此說,是知道淑兒心里有人,那么崔氏知道嗎?”孝真公主問道。
文喜并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崔小娘子知不知道都已無關緊要。”
“這么說來,崔家娘子,心里也是有人的。”孝真公主道,“這下,就有意思了。”她看著文喜,轉動著眼珠揣測道:“崔氏該不會喜歡十三吧?”
文喜搖頭,“這個下官并不知情。”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李淑,李淑旋即拱手,“勞煩雍王友替我轉告十三叔,瑾舟是十三叔的妹妹,李淑必然也會愛護與尊重,今后若是她想離開,雖時都可以,李淑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長安城的人都知道,長平王一諾千金,雍王聽到后,定會開心的。”文喜叉手道。
文喜走后,孝真公主輕呼了一口氣,“你呀,哪兒都好,就是在這種事情上沉不住氣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沖動,好在你是清醒的。”
“若連情感也能做遮掩與拿來利用,那這樣的人生,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李淑說道,“反正現在朝中都在稱贊十三叔,姑母也覺得若真要爭奪,沒人能爭得過十三叔,不如早些讓了,以免傷了和氣。”
“你十三叔為何沒有爭心,你以為單單是她不想,與那身體上的缺陷嗎。”孝真公主說道,“以退為進,這才是上上之策。”
“他和你父親一樣了解皇帝,否則上洛太守與扶風太守早就死了。”孝真公主又道,“圣人依舊是偏心你的,才會將崔氏許給你,又升了她父親為左相。”
“正因為他明白這一點,所以才不與你爭搶,也因為他的心里,比你多了一份仁慈,對大唐,對天下百姓的仁慈,但這樣的仁慈,在權力爭斗中,是會變的。”孝真公主提醒道。
李淑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他才抬起頭,紅著雙眼道:“既然這是姑母期望的,我會尊崇圣人的旨意,如約迎娶崔氏。”
除了在婚事上李淑提出過反對,與違背過孝真公主,其余之事,無有不順從,當李淑說完這句話時,孝真公主呆滯了片刻,她愣看著李淑,竟一下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天圣十一年,盛春,納吉的使臣返回長安,于暮春三月舉行第四禮,納徵。
納徵為六禮中最核心,是為新郎一方正式下聘,納徵過后,婚姻關系便開始生效,雙方再不得反悔,故而納徵與親迎,為最受重視的禮節,尤其是皇室,為彰顯皇家威儀,宗室納徵所下聘財往往尤為厚重。
張國忠成為宰相后,為進一步獲取皇帝的寵信與依賴,便大量搜刮財寶充入國庫,其中一部分,便成為了聘財,由使臣送往九原雍王妃蘇家。
于此同時,雍王府也另備了一些,但沒有一同送往九原,李忱將王府這些年攢下的積蓄以及宮中的賞賜幾乎全部身家全都放進了聘禮當中。
是日清晨,靖安坊一下熱鬧了起來,百姓們站在十字巷中仰頭觀望。
李忱換上一身士人的衣裳,從屋內推車出來,等在書房外的文喜也換了一身新袍服,“郎君。”
雍王府外,扛聘禮的家奴從石階一直延續到了寺院,大大小小的紅木箱子里塞滿了各種物事,用紅綢捆綁,最后扎上一個花球。
馬車旁還有九名侍婢與兩名屬官,侍婢手中各端持一個紅漆木盤,盤中盛放著合歡、嘉禾、阿膠、九子蒲、朱葦、雙石、棉絮、長命縷、干漆。
屬官著綠色公服,分別立于馬車左右,各提一雙聘雁。
將李忱扶上車后,文喜縱身上馬,“出發。”
雍王府納徵的隊伍離開靖安坊進入長安縣后,很快就在城南引起了轟動。
雖不是親迎,卻難得見皇室中人,新郎在納徵之時親自現身,況且長安剛經歷了一場腥風血雨,僅這一夜,李忱就在長安百姓心中便具有了極高的聲望,李忱的出面,使百姓們紛紛奔走相告。
孩童們成群結隊,一路跟隨納徵隊伍戲耍,嘴里還唱著歌謠,“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當隊伍駛入永平坊時,街巷內的百姓也都紛紛讓路。
“這是雍王府的車架嗎?”
“雍王妃納徵的隊伍怎么會出現在永平坊。”
“雍王妃該不會住在永平坊吧?”
聽見嘈雜聲的青袖,穿上鞋子,好奇的從門縫里探出了半個腦袋。
“天吶!”青袖驚訝的叫了出來。
“青袖,你最近怎么總是一驚一乍的。”屋內的蘇荷說道。
“娘子,您快看吶。”青袖之所以驚訝,是因為她在隊伍里看到了文喜,這也就意味著是馬車內的是李忱,“今日可是您與雍王納徵的日子。”
蘇荷剛從宅內踏出,便聽到一陣笛聲,有人在吹奏那鳳求凰,這笛聲,蘇荷再熟悉不過。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李忱垂下手,推著輪車緩緩靠近。
笛聲吹進了蘇荷的心中,她看著李忱身上的穿著,眸光閃爍,這身衣裳是在九原郡初見時李忱所穿,“你…”她知道今日是納徵,但朝廷的使節早就帶著聘禮動身前往九原了,自古以來,一場婚事,沒有送兩次聘禮的說法。
“朝廷的聘禮,是給蘇家的,代表雍王納妃。”李忱解釋道,“而這些,是我李忱給七娘,給未來結發妻子的。”
李忱收起玉笛,拱手作揖道:“長安李忱,請愿求娶蘇荷為妻,托付中饋,結發為夫妻,終此一生,只娘子一人。”
作者有話說:
李淑是孝真公主帶大的哈。
雖然可以演戲,但是每個人對于婚姻這種事,重視程度不一樣吧,妻子也許一生中可以有很多個,但是結發的元配妻子一生只有一個,后面的都是續弦的繼室。
一般重感情的人,會比較在乎這種東西吧,孝真太理智了。
第96章 長恨歌(五十)
“李忱也在此立誓, 無論今后是何身份,都絕不納妾,凡事以娘子為先。”
暮春三月, 長安城中的牡丹已然盛開, 和風拂過渭水,卷起散落在地上的花瓣, 飄入坊內。
巷中已圍滿了看熱鬧的城民,他們對于李忱違背禮法而不失鐘情的話, 議論紛紛,有贊揚有羨慕,還有的, 則以為只是大婚前風流男兒慣用的手段。
蘇荷靜立在門前, 朝廷的禮節隊伍,是代表雍王求取雍王妃, 是皇室中的昏禮,而在這里,就只是李忱想要迎娶蘇荷而已。
這是李忱的心意, 也是李忱的期望, 蘇荷很是驚訝, 但又在意料之中。
或許連她自己都很震撼,自己會愛上一個女子, 并將終身托付。
蘇荷不喜歡依賴, 也從未想過要依賴誰而生存,所以這種相互扶持的關系與感情, 恰恰是她想要的。
即便她明白嫁入皇室, 日后面臨的, 將會是無休止的爭斗, 以及動蕩不安的時局。
但就算局面再糟糕,那又有什么關系,如她從前所說,她看上的,并不是李忱的身份,而是她這個人,至于出身,帶來的是榮耀還是禍亂,都已無關緊要。
因為她早已做好準備,同生共死,蘇荷閉上眼,輕聲回應道:“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大明宮·蓬萊閣——
張貴妃與皇帝坐在蓬萊閣中對弈雙陸,今日恰好是雍王納徵,前往九原蘇家下聘的日子。
原本這個時節,皇帝會帶著張貴妃前往種滿了牡丹的興慶宮居住,然因上元一案,興慶宮遭到損毀,如今還在修繕當中。
春風拂過池面,暮春三月,太液池中浮滿了剛萌出水面的荷葉尖尖,池畔楊柳依依,生機盎然。
“馮爺。”紫袍踩踏著池畔的青草來到蓬萊閣的柳樹下。
馮力看著紫袍,半瞇著老眼笑道:“大家正在蓬萊閣與娘子下雙陸,有什么事,右相就說與老奴聽吧。”
“范陽節度使陸善,為報去年之仇,集結兵力二十萬攻打契丹,我是擔心,圣人如此信任陸善,會留下日后難以解決的隱患與麻煩。”張國忠說道。
馮力向后看了一眼,“節度使是貴妃娘子的義子,右相又是娘子的族兄,想要勸諫大家,右相何不與貴妃娘子說?”
張國忠搖頭,“貴妃娘子若能聽進國忠的話,國忠又豈會來找馮爺。”
馮力有些為難,他笑著老臉,“老奴只是個閹人,哪能左右這些事啊,待右相見到大家,可自行參告陸善。”
馮力轉身登閣,張國忠便暗罵道:“老狐貍,老奸巨猾。”
皇帝一朝,以宦官為心腹,持節討伐、宣布傳達,亦作為眼線前往諸鎮為監軍,更使監軍權力高于節度使。
這些得寵的宦官中,以馮力權勢最盛,張國忠及陸善等權臣私下與他皆有來往,故而在這種爭斗中,他都是作壁上觀,并不會插手。
蓬萊閣中,時運不佳的皇帝本要輸棋,恰好馮力登樓解圍,“大家,右相求見。”
“國忠?”皇帝疑道,“朕不是已經把政務都交給了他,讓他全權處理嗎,有何事。”
“右相說是關于節度使陸善率軍二十萬攻打契丹一事。”馮力道。
皇帝看了張貴妃一眼,張貴妃心領神會,于是起身,“三郎既然有軍政大事要商議,便先去吧,朝政要緊。”
皇帝起身,拍了拍張貴妃的手,“還是你最懂事,朕去去就回。”
皇帝離開后,張貴妃獨自一人倚靠在圍欄的美人靠上,牡丹花瓣隨風飄入太液池,池中的鯉魚爭相躍出。
“貴妃娘子。”宦官入前叉手,“今日雍王納徵,除了朝廷的禮節,雍王還親自備了一份聘禮前往雍王妃蘇荷在京居所。”
張貴妃回頭,“親自?”
宦官點頭,“聽靖安坊的人說,雍王將整個王府的家當包括田產與地契全都當成聘禮,送往了永平坊。”
張貴妃眼色稍有變換,但并沒有流露出太多驚訝,她回過頭,看著池中的魚水之歡。
“永平坊。”張貴妃喃喃念道。
宦官看著張貴妃的身影,不敢有所隱瞞,便將自己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說出,“朝廷的使臣與禮節隊伍于今日一早就出發前往朔方了,所有人都很奇怪雍王的舉動,包括見到這一幕的蘇荷。”
“雍王說了什么?”張貴妃問道。
“雍王說朝廷的禮節,是代雍王納妃,而這些,是李忱想要求娶蘇娘子所為。”宦官回道,“并且…雍王說自己今后永遠都不會納妾。”
張貴妃沉默了片刻,隨后發出了一聲嘆息,“雍王即將大婚,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應該送一份厚禮才是。”
蓬萊閣下的太液池畔,張國忠正陪同著皇帝踏青游湖。
“馮力說你要軍政大事,要奏朕?”皇帝問道。
張國忠弓著腰隨在帝側,“范陽節度使陸善,聚二十萬兵馬攻打契丹,又在范陽郡城北側的黃崖關筑雄武城,儼然是想要割據一方。”
“陸善攻打契丹,是因去年差點命喪師州,故而想一雪前恥,這些,他都提前呈了奏本。”皇帝說道,“契丹人不講信用,屢次犯邊,光靠和親不管用,該懲治還得懲治。”
“至于雄武城,也是為了防御奚與契丹。”皇帝又道。
“圣人,陸善一個胡人卻手握重兵,若不加以約束,繼續放任,恐怕…”
“恐怕什么?”皇帝眸色瞬變,他止步看向張國忠,臉色陰沉,“你在質疑朕識人不明?”
原先,張國忠與陸善并沒有不和,但李甫死后,二人便開始爭權,封賞的名單里,張國忠并沒有履行當初的承諾推薦陸善為相,二人由此交惡,并在陸善離京前的晚宴上相互譏諷。
這些,皇帝都看在眼里,且默許并沒有要調節的意思,張國忠連忙屈膝跪伏,“圣人恕罪。”
皇帝并沒有要怪罪張國忠的意思,他親自將其扶起,“朕知道國忠你,不喜歡陸善,但他確確實實為我大唐戍邊十幾年,將奚與契丹攔在關外,使其不敢侵犯,方有中原如今的安寧。”
“卿與陸善,一個在內,一個在外,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朕老了,需要靠你們來護國保邊,少了哪一個都不行。”皇帝又道,“國家要想安寧,唯有將相和啊。”
“臣明白了。”張國忠叉手,“國忠一定不負圣人厚望。”
皇帝雖然沒有聽進去勸,但張國忠也并未就此放棄,對于兩個充滿野心,相互容不下沙子的人而言,將相和便是最大的笑話,張國忠很清楚,自己與陸善之爭,是生死之爭——
——永平坊——
蘇荷的回答,引來了一陣歡呼,就連蘇荷的鄰家老嫗也很是看好這門婚事,笑吟吟的說道:“蘇小娘子,恭喜你覓得良人。”
蘇荷在永慶坊居住了一年之久,與鄰家關系處理得極好,便有牽著孩子的婦人,以及抱著女兒的中年男子前來送祝福。
“蘇娘子好福氣,將來定能兒孫滿堂。”
“咱們以后要改口叫王妃了。”
卸下了皇室的身份,永平坊的這場納徵,少了一些莊嚴肅穆,多了許多熱鬧與喜慶。
比起繁瑣復雜的禮節,蘇荷更喜歡這種近人的氛圍,不會因為身份有別而將距離拉開。
李忱與眾人一一答謝,并給所有人都準備了一份大禮,以感謝這一年多以來,鄰居們對蘇荷的照顧。
聘禮被陸陸續續搬進宅中,將原本就不大的前院徹底塞滿。
蘇荷推著李忱,挑眉道:“你過來求婚,帶如此多聘禮做什么,你把雍王府都搬來了,最后不還是要隨我再搬回去么?”
“再搬回去,就是你的了。”李忱抬頭向身后說道,“國朝律法中有明文規定,隨嫁奩田,乃婦人私產,今后如何支配,都由娘子。”
“雍王倒是大方,這稱呼也是轉變得極快。”蘇荷伸出一只手搭在李忱的肩膀上笑道,“還怕我反悔不成?”
“我不怕七娘反悔。”李忱拍著蘇荷的手背,再次側抬頭,“因為你不會。”
四目相對,將二人拉回至初見時,蘇荷一身男裝,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如一灑脫的少年郎。
蘇荷初遇時,對李忱印象極深,許是因久處軍中,便被李忱的容貌以及煥然一新的穿著所吸引。
新鮮的人與事,總能勾起好奇心,但那時,蘇荷并沒有想到二人的相遇會發展成今日。
“如果那天晚上夜禁前,我沒有來找你,那么這一切還會發生嗎?”蘇荷問道。
“我是一個有私心的人,”李忱坦言說道,“正因為我知道要娶的人是你,所以在圣人問話時,我并沒有出來反對,但若是你不愿意,又或者是大鬧,我便會退婚。”
“我想,七娘也一樣吧,如果不是提前相識,七娘一定會鬧到御前拒絕這門婚事。”李忱又道。
蘇荷笑了笑,她伸出手捏了捏李忱白皙的臉蛋,眼里是遮不住的高興,“還好,這天下間,并沒有如果呢。”
一直正經的李忱,被突然捏臉后顯得有些錯愕,她看著蘇荷,看著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心中亦是欣喜萬分。
蘇荷將李忱推進了自己的房中,里面的陳設尤為簡單,一張胡床與一張鏡臺。
鏡臺臨窗擺放,窗外便是天井,能瞧見她精心栽種的海棠花。
李忱看著鏡臺上一只顯眼的人偶,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她推著輪車靠近,從袖子里拿出一個同樣大小的人偶,與桌上的擺放在一起,這兩個人偶是用同一塊木材雕刻而成,連上面的年輪間距都一模一樣,一個拿著笛子,一個拿著劍。
蘇荷盯著新拿出來的人偶,隨后低下頭看著滿心歡喜的李忱,這樣一個未雨綢繆,滿心算計的人,卻在她的眼前,沒有任何防備。
“還不夠好。”李忱拿起自己帶來的人偶說道,“這個人偶,很早就開始雕刻了,那時候我沒有見過你拿劍時的模樣,所以全憑腦海中想象的樣子,七娘的劍絲毫不輸男兒,那天夜里,我才真正見識了你在戰場上的樣子,是那樣的厲害…”
蘇荷忽然摟住李忱,眼里透露著一絲驚恐與后怕,“厲害又有什么用呢,我差點…差點…”
“沒有如果,也沒有差點。”李忱說道,她將人偶放下,伸手摩挲著蘇荷的臉龐,“等我。”
作者有話說:
第97章 長恨歌(五十一)
天圣十一年夏, 六禮第五禮,告期,太史局占卜吉日, 送呈禮部、太常寺, 禮部遣使告知蘇家。
冊九原太守蘇儀之女蘇荷為雍王妃,并賜宅蘇家于親仁坊。
蘇儀攜家眷趕赴長安謝恩, 并參與七女受冊儀式,蘇荷便也從永平坊搬至親仁坊。
蘇儀至長安時, 長安已恢復昔日繁華,戍邊多年,一直不受重用的蘇儀, 已經有很多年不曾回到長安居住了, 兒時跟隨父親居住在常樂坊,聽多了父輩的事跡, 便一直心存建功立業的抱負。
“阿爺,這京都長安就是不一樣,想當年翁翁還在時, 蘇家…”長子蘇燁很是滿意這座新居。
“你也是做父親的人了, 就不能安生點?”蘇儀看著蘇燁打斷他的話說道, “你妹妹即將受冊,蘇家承此大恩, 萬不能失了禮節。”
“喏。”蘇燁向父親叉手, 便也與家奴們一起忙活了起來,為幾日后蘇荷的受冊儀式做準備。
“君舅。”蘇燁的妻子秦氏端來兩杯茶, “郎君。”
“孩子睡了?”蘇燁走上前問道。
“剛睡下。”秦氏回道。
蘇儀喝了一口茶, “算著時辰, 蘇爍那小子, 也應該將七娘接回來了。”
“阿爺,阿兄。”次子蘇爍回宅,并將蘇荷在永平坊的家當一同搬回了家,多為雍王府送的聘禮,全都被搬進了蘇荷的閨閣,當做嫁妝。
蘇荷出嫁,蘇儀也為之準備了一份豐厚的嫁妝加上蘇荷母親所留,以及外祖父與舅舅曾萬福各備了一份,這些嫁妝加起來,怕是不止十里紅妝。
“嫂嫂。”
蘇燁看著陸陸續續抬進來的箱子,還都打著彩結,“七娘一個人在京,怎么這么多東西?”
“誒,阿兄這就不知道了吧。”蘇爍笑瞇瞇道,“這是雍王給七娘的聘禮。”
“聘禮?”蘇燁愣住,“朝廷不是給過聘禮了嗎,阿爺還帶來了長安,準備給七娘做嫁妝呢。”
“朝廷是朝廷,雍王是雍王嘛。”蘇爍解釋道。
蘇燁望著大大小小的朱漆木箱,眼里直冒光道:“這下,七娘可要變成全九原,哦不,全長安最富有的小娘子了。”
“阿爺,雍王也來了。”蘇爍仰頭朝父親提醒道。
剛坐下來歇息的蘇儀,聽到次子的提醒后連忙起身,“雍王?”
“不是還沒到大婚日嗎?”蘇燁道。
“是啊。”蘇爍點頭,“七娘說,雍王是來幫她搬家的,順便來拜訪您老。”
“二郎,怎么樣?”蘇燁用胳膊肘蹭了蹭蘇爍。
“什么怎么樣?”蘇爍不解。
蘇燁便壓低聲音,“咱們妹夫啊。”
蘇爍摩挲著下巴,“和舅父說的一樣,白白凈凈的讀書人,不過和其他權貴不太一樣,雍王身上沒有那種盛氣凌人的感覺,阿兄還是自己去看吧。”
蘇燁便與妻子同父親一道走出,蘇荷推著李忱進入宅中。
“阿爺,阿兄。”離家近兩年后,見到父兄的蘇荷十分高興。
而對于這位坐在輪車上的雍王,賜婚之后,蘇家人早有了解,此前曾萬福回到九原也告知了他們一些事情,蘇儀趨步上前,叉手道:“九原郡太守蘇儀,拜見雍王。”
“蘇燁、蘇爍、蘇秦氏,拜見雍王。”
李忱連忙說道:“泰山與諸位兄長不必行如此大禮。”
蘇儀直起腰身,仔細端詳了一眼李忱,上元夜的暴.亂,他早有耳聞,曾萬福的傳話,他也銘記于心,對于這個女婿,雖非健全之身,但眼光與謀略也非常人能比,又見其儀表不凡,于是打心底的滿意與歡喜。
“翁翁呢?”蘇荷問道。
“翁翁還在來京的路上,舅舅去接了。”蘇燁說道。
“雍王請上座。”蘇儀連忙招呼宅中下人準備茶點。
蘇燁蘇爍兩兄弟看著父親與雍王,私下里議論道:“怪不得七娘來到長安后,連家都不舍得回了,原來雍王果真如傳聞所說,不,比傳聞還要更加驚艷吶。”
“七娘的性子,一直不受約束,又豈是那種只看外貌之人呢。”秦氏從旁說道,“一別兩載,郎君難道連自己的妹妹,都不識得了?”
蘇燁看著她們離去的方向,漸漸平復下心情,“但愿這是一樁良緣吧。”——
天圣十一年,四月,冊王妃禮,由禮部造冊、寶,尚服局織翟衣制釵冠,以左相崔裕為正使,京兆少尹褚廷檜為副使。
冊封禮一大早,正、副使身穿朝服,乘輅持節,奉命從大明宮出,禁軍開道,鼓樂吹奏隨行。
親仁坊頓時變得熱鬧了起來,坊中權貴以及宗室紛紛出門觀望。
使臣來到蘇宅大門前,隨行的諸衛帥開始布置儀仗,禁軍將蘇宅與圍觀的百姓隔絕開,宮人與內典各歸其位。
“奉陛下詔。”崔裕持節上前。
蘇儀身穿朝服走出大門相迎,隨后面向北方屈膝跪拜,“蘇儀接旨,叩謝圣恩。”
使者遂進入蘇宅,立于門內左側,蘇儀起身跟隨,位右側。
副使褚廷檜授冊寶,內侍交由典內,由典內持冊寶入內,跪置于蘇宅閣內所設案上。
侍衛奉命婦服跟隨典內進入,立于典內之南,眾人向東而立。
“請蘇氏受冊。”內侍呼道。
青袖扶著蘇荷從內院走出,面向北方立于庭中。
職掌符節的掌書跪取案上玉寶,面向南方。
女官奉首飾、翟衣,與一眾宮官以及侍衛入內。
女官上前,引導蘇荷向北而拜,崔裕拿起金簡冊書,拆開捆繩,展開念道:“門下,維天圣十一年四月十一日,皇帝若曰,乾坤德合,陰陽有序,咨爾蘇氏,太中大夫、上柱國蘇敬孫,善惠謙柔,澧蘭沅芷,德容兼備,以冊寶冊為雍王妃,克贊恭勤,宜室宜家…”
“妾蘇氏,領旨謝恩。”蘇荷叩首受冊。
從這一刻開始,蘇荷正式成為雍王元妃,其名納入宗正寺仙源類譜。
雍王府一眾屬官入內,包括長史與王傅褚廷檜,以及王友楊喜在內數十人。
“請王妃升坐。”女官呼道。
青袖便將蘇荷扶至北側高位坐下,王府屬官皆立于庭。
“拜。”
雍王府所有屬官齊刷刷跪伏于地,行跪拜大禮。
“臣等拜見王妃。”
“再拜。”女官又道。
眾人再叩首,“王妃萬福。”
“禮畢。”
文喜起身,走到蘇荷跟前再度拱手,“恭喜王妃。”
蘇荷看著一旁的冊寶以及尚服局趕制出來的翟衣與花樹冠,“或許,李夫人更好聽。”
文喜聽后,瞇眼笑道:“王妃更愿意成為郎君的妻子,而后才是做王妃。”
“明日…”
“明日親迎禮,郎君會親自來。”文喜說道,“郎君說與王妃成親的六禮,任何環節他都不想錯過。”——
翌日,親迎禮前夕,雙方各備祭酒禮節。
家奴將盛酒的瓦器——甒,盛放絲帛的竹器——篚、飲酒的青銅器具——觶,以及舀取食物的勺子——角柶,一一清洗干凈晾曬。
作為衰落的望族,蘇家重新發跡后,來參加婚禮的賓客逐漸多了起來。
至晌午,蘇宅開始布置親迎禮,一些頑童便被驅趕離開東室,家奴在室外西側與室內分別布席,陳桌案,設甒醴、篚、觶、柶,以及菜肴。
此刻蘇荷院中候著一眾女官,正在等雍王妃沐浴出來更換禮服前往東室祭祀先祖。
環繞身側的水霧漸漸向外散開,蘇荷從浴桶中踏出,肌膚上附著的水珠向下滑落。
她看著銅鏡里,赤-裸的身體,對今夜竟有些緊張了起來。
“娘子。”青袖在屋外催促。
穿好衣物,蘇荷推門走出,屋內的香味也隨著被帶出。
“阿郎已在前院設好祭席,親迎禮之前,娘子要先入祠堂跪拜蘇家先祖。”青袖提醒道。
“知道了。”
蘇荷進入屋內準備更衣,她看著衣架上展開的翟衣,忍不住伸手輕輕觸碰。
翟衣的用料與繡工,其精美與價值,都非民間能仿制之物。
與親王妃翟衣相配的花釵冠,由純金的九花樹、鈿、釵組成,上面鑲滿了珠寶,嵌之花釵,配以博鬢,華貴至極。
“看來王妃很喜歡這件翟衣。”伺候梳洗的女官說道。
“天下還有比這更華麗的婚服嗎?”蘇荷問道。
“能比得上翟衣的,就只有皇后殿下所穿袆衣,十二花樹冠。”女官回道。
“皇后殿下…沒見過。”一直處在邊塞苦寒之地的蘇荷,說的十分直白,邊疆戰士饑寒交迫,苦守塞外,而長安城中的權貴與皇室卻絲毫不減奢侈。
那些守衛邊疆的小兵小卒,在權貴眼中是如此微不足道,當權者毫不在意他們的溫飽,而為了所謂的皇家顏面,大肆揮霍。
“等日后,圣人立了中宮,王妃自然就能看見了。”女官說道,“就算圣人不立,王妃還年輕,總有一天能看見的。”
“更衣吧。”蘇荷道。
“喏。”
禮服寬大而厚重,穿上后十分不方便,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沉重的花樹冠戴在頭頂,讓蘇荷不敢低頭。
青袖仰頭看著那金燦燦的花冠,“看起來,比之前那塊馬蹄金的分量還重哎。”于是盤算起了分量,“上次那塊金子,只剪了一小塊就買了好多東西,娘子頭頂的金冠,豈不是能抵下一座宅子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嫁進天家。”
“你呀,何時也如此貪財了。”蘇荷道。
青袖摸著腦袋憨厚笑道:“奴就是好奇。”
蘇荷來到臨時搭建的祠堂,進入屋內,面朝南方而立,蘇儀與曾文甫一眾長輩具在。
“王妃。”眾人行禮。
“阿爺,翁翁。”蘇荷一一行禮。
所有到場的親人當中,唯有外祖曾文甫對于孫女出嫁而傷心淚流不止,他依依不舍的拉著蘇荷,“一眨眼,連你都成人了,如今即將要出嫁,翁翁這心里,當真是舍不得。”
蘇荷替祖父擦拭著淚水,“翁翁,七娘就算出嫁,也依然還是您的孫女,以后七娘也會與夫君常來看您的。”
“好,好,好。”
作者有話說:
第98章 長恨歌(五十二)
——大明宮——
皇子大婚, 天子臨軒醮戒。
是日,尚舍設席,尚食設酒尊, 至日昳時, 又于殿內設百官版位,如同朝禮。
雍王李忱身著袞冕等候在殿外, 至日晡前三刻時,有鐘鼓院官員入庭遞奏, “請中嚴!”崔裕持笏高喊一聲。
殿內外,文武百官皆穿朝服持笏至官階所配的版位站立。
天子儀仗出來后,崔裕持笏又高聲道:“外辦!”
群臣面北躬立, 不敢再有聲響發出, 已是滿頭白發的皇帝服通天冠、絳紗袍,乘輿從右朵殿出來, 而后登階至御座。
“拜。”典儀官高呼。
群臣搢笏,先屈左膝俯首跪拜,“陛下萬年。”
由于雍王身體有疾, 皇帝便讓禮部省去了一些繁瑣的祭祀禮節。
“再拜。”都承傳聲于殿外。
內侍遂將李忱扶進大殿外庭跪拜, 立于外殿的低級官員目光便都落在了李忱身上, 雍王的冠禮,并沒有親自出現, 故而這是第一次, 李忱在正式場合中出現在百官眼前。
自上元夜之后,朝野對李忱的議論不止, “怪不得在諸皇子當中, 圣人對雍王會如此看中。”
“不惜廢太子也要改立儲君, 要不是腿疾, 恐怕如今東宮…”
“如今看著,神與貌,雍王才是那個最像陛下年輕之時的皇子啊。”
“也像崔貴妃呢,氣質、神態、舉止。”
眾人一邊小聲議論,一邊望向百官之首的太子席。
“倘若雍王無疾,那么東宮…”
“噓,圣人賜婚長平王與左相之女,便是在告訴所有人,圣人無易儲之意,咱們吶,少說兩句,小心引來殺身之禍。”
“再拜!”典儀高呼。
兩名內侍攙扶著李忱來到殿階,隨后脫舄進入大殿,至御座前跪伏。
“臣,雍王李忱,拜見陛下,恭祝陛下圣躬萬福。”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俯視著殿廷中央跪拜的李忱,登基數十載,幾乎每隔幾年,皇子成年大婚都要臨軒醮戒,這樣的場景他已經歷了數次,但這次,顯然在他心里是最為復雜的。
然事已至此,對于極為看中顏面的皇帝,這個彌天大謊,終究只能以謊圓謊。
當太子向皇帝提出要替十三郎挑選王妃人選時,皇帝心中其實是猶豫的,但他卻沒有理由拒絕,最終在太子再三的請求之下,連過問都沒有,就替李忱賜婚了。
無論是對于蘇荷,還是對于李忱,他的考慮,永遠都在自己之后,以皇權的威壓,迫使臣民順從,亦是他常用的手段。
直到今日,李忱穿著袞冕入殿,即將親迎,皇帝才開始思考自己的做法,是否會誤了兩個人的終生。
他之所以封賞蘇儀,以及賞賜蘇荷五花馬,與對她如此特殊,皆只是為了補償而已。
自己主導這樣悖逆禮法與陰陽人倫之事,又是否會在百年之后受到祖宗與上天的譴責。
然他所慮之事,終究不過是為了自己,皇帝從御座上起身,他走下殿階,來到李忱身旁,兩名內侍便自覺的退到一旁,“我聽說,你親自去雍王妃的住處下聘了。”
對于父親,李忱早已心死,“是。”她冷漠的回道。
“蘇氏是個不錯的孩子,對你也甚是關懷。”皇帝又道,“至于子嗣一事,你們若是有意,便可從東宮或吳王府的子侄中過繼。”
李忱抬頭,看著假仁假義的父親,“母親因喪子而郁郁亡故,喪母之痛,臣親身體會,十月懷胎,其中艱辛,父親怎會懂呢,臣又豈能橫奪其他母親的孩子。”
李忱的話,讓皇帝哽塞的說不出話來,使他心中原本因賜婚而對李忱的虧欠瞬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臣子頂撞君王,做出此等無禮之事的惱怒。
皇帝于是轉身回到御座,“往迎爾相,承我宗事,勖帥以敬。”再沒有多說一句教導與囑咐的話。
李忱遂叉手回道:“臣謹奉制旨。”
“拜。”
李忱叩首,由內侍攙扶,穿上靴子出殿。
“再拜。”
贊者承傳于殿外,殿內外躬立的百官再次跪拜。
“禮畢。”
結束后,皇帝一臉不高興的降階離去——
——雍王府——
親迎禮的當天,王府張燈結彩,是人最多也是最熱鬧的一天,天子賜宴,宗室與朝臣,甚至是遠在地方的官員也都提前趕到長安赴宴。
李忱回到雍王府,王府屬官具朝服,陳設鹵簿鼓吹于雍王府門外。
至黃昏時,李忱穿著冕服出府,宮人與侍衛組成儀仗,提燈、掌扇,列于兩側。
文喜將李忱從輪車上攙扶起,小心翼翼送上輅車。
輅車兩側車窗極為寬廣,站在車外一眼就能看見車內的人。
雍王大婚,幾乎整個萬年縣與長安縣城南的居民都來送賀了。
上元夜,盜匪趁亂潛入長安城,在無人看守與護衛的城南燒殺搶掠,是李忱帶著州府的兵馬入城,才將這場□□平息,否則,那夜死的人,會更多。
“快看吶,是雍王。”少年站在樓上向伙伴們大喊。
“雍王萬福。”百姓們紛紛招手歡呼,“恭賀雍王大婚。”
“雍王。”
王駕所過之處,人群擁擠,嘈雜之聲甚至蓋過了鼓吹,但大都是百姓們送來的祝福。
詩人們臨軒俯視,看著眼前熱鬧場景,甚至超過了昔年皇太子大婚。
王駕的儀仗與鹵簿占據了半條街道,莊嚴肅穆,使皇室于庶民拉開了距離,讓人望而生畏,然而李忱伸出手來與左右城民招呼,臉上的表情也很是平和,便使得她與百姓拉近了距離。
“雍王和藹,與當年的貴妃娘子一模一樣。”人群中有老者拭淚道。
百姓們的祝賀與關心,充滿了真誠,比起大明宮中,那個自私又狹隘的生身父親,李忱心中感慨萬分。
王駕行至十字街時,圍觀的人群更加多了,在百姓們的祝賀聲中,坊墻內的高樓之上突然響起了尺八吹奏的管樂之聲。
緊接著,便有歌聲伴隨管樂而出。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君?好逑。”
高樓之上有女子在唱關雎,而這動聽的聲音一下就吸引住了十字街中圍觀的百姓。
“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寤寐求之。 ”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四座里坊都有高樓,音色清晰洪亮,在墻間回響,讓他們分辨不清究竟是從何處傳出。
“是誰在歌唱,竟有如此動聽的音喉。”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親迎隊伍沒有因這歌聲而停下,尺八之聲蒼涼遼闊,精通音律的李忱透過車窗,抬頭望向一處高樓。
“窈窕淑?,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鐘?樂之。 ”
隔著旒冕上的九旒玉珠,只見高樓之上,有兩個紅衣女子憑欄而立,待李忱目光望至,她們不約而同的叉手行禮,以表達祝賀,同樣也是感激。
雖未能替太子恒洗刷冤屈,但陷害的殺人兇手都已伏誅,她們的大仇得報。
離王駕不遠處的坊墻底下,也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輅車內的李忱。
少年騎白馬,一襲紅袍,縱馬至迎親隊伍后,意氣風發。
他并沒有靠近車架,只是在遠處靜望,當歌聲傳出時,他也順著聲音抬頭,“永新娘子。”
“永新娘子?”左右奴仆大驚,“郎君可是聽錯了,這聲音并不像永新娘子的呀,而且永新娘子已經…”
“哈哈哈,是某聽岔了。”少年忽然大笑道,而后笑止,眼神變得幽邃了起來,“這世間事,快意恩仇,當真有趣。”——
——蘇宅——
“迎親的婚車到了。”
消息傳入東院,讓正在安撫外祖父的蘇荷,內心怦怦直跳。
“去吧。”曾文甫拍了拍孫女。
蘇宅大門外,文喜將李忱扶下車,面朝西等候在大門東側。
儐者身穿朝服跨步出來,問道:“敢請事?”
雍王侍從跪于王前,將儐者的話傳達,“敢請事?”
“以茲初昏,某奉制承命。”李忱回道。
侍從受命起身,將話傳于儐者,儐者于是入內通告。
蘇儀身穿朝服出門相迎,“拜見雍王。”
李忱作揖回禮,“泰山不必如此多禮。”
“雍王請。”蘇儀請示道,“小女等這一日,等了許久。”
文喜攙扶著雍王進入蘇宅,立于左側,長史執雁跟隨入內。
蘇儀入內立于右側,至內門時,按照禮節,蘇儀恭請道:“請雍王入閣。”
雍王作揖回禮,不敢先入,于是回道:“某弗敢先。”
蘇儀再次固請,“固請雍王入。”
雍王又道:“某固弗敢先。”
二請之后,蘇儀叉手,李忱遂入,至于內室階前,蘇儀再次請道:“請雍王升階。”
雍王作揖辭道:“忱敢辭。”
蘇儀固請,“請雍王升。”
雍王再辭,“某敢固辭。”
蘇儀第三次終請,“請雍王升。”
雍王第三終辭,“某終辭。”
三辭后,蘇儀作揖,隨后先行登階,朝西立于阼階上,再是雍王升階,至房前面朝北而立。
“跪奠雁。”典儀道。
長史執雁入內,李忱接雁將其授予蘇儀,蘇儀屈膝跪受。
“大王。”蘇荷的長兄趁父親受雁時,趕過來跪在雍王身前,似在請求什么,“七娘她自幼不受約束,被我等寵壞,故性格魯莽,若是將來沖撞了大王,還請大王勿要與之計較…”
“先起來。”李忱將蘇儀與蘇燁父子扶起,對蘇儀道:“令愛嫁入天家,我想泰山與兄長必然都是萬分擔憂的,然李忱今日既與娘子結為夫妻,從今往后便是一體,李忱雖為宗室,卻不愿用宮中規矩來約束自己的妻子。”
“對于所愛之人,吾從來沒有要求。”李忱又道,“她即是她,不需要為任何人,任何身份而改變。”
“成親之前,吾還在想,天家規矩繁瑣,令愛嫁進王府,恐會委屈了她,而今之勢,內憂外患,此時成親,恐將她卷入是非中,先前,她已為我多次涉險,萬不敢再辜負”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撲通一聲謝恩道:“得大王此話,下官代小女不勝感激,愿率蘇氏一族效忠大王。”
作者有話說:
六禮參照新唐書與舊唐書資料,唐代無論是皇室還是官宦,都嚴格按照六禮執行,正妻在當時的社會地位還是相當高的,男性親迎,就算是皇太子也要拜岳父,以及各種禮拜新婦。
第99章 長恨歌(五十三)
李忱見父子二人如此, 心中很是感動,她將蘇儀扶起,隨后向妻子的父兄行稽禮, 跪拜叩首道:“李忱在此立誓, 此生絕不負蘇家與娘子。”
奠雁之后,王府親事府執乘親事進厭翟車于內門外, 蘇儀攜妾室來到雍王妃等候親迎的庭院,自東階而上, 親自送上一件衣服作為告誡之物,“汝此去為人妻,當戒之敬之, 夙夜無違命。”
嫡母已故去, 遂由已出嫁的長姊為母,代為施衿結褵, 長姊從西階上,看著長大成人即將出嫁的幼妹,便想到了自己, 自嫁做人婦始, 便與母家聚少離多, 內宅爭寵,寵妾滅妻并不少見, 深知為人妻之苦楚, 不禁落淚,“七娘。”
“阿姊莫哭。”姊妹當中, 唯蘇荷性格最是堅毅, 她反過來寬慰道:“七娘此去, 嫁的是良人, 我信她,所以才會嫁她。”
長姊點頭,“七娘的眼光,長姊自是相信的,阿娘若是知道七娘如今長大成人即將出嫁,也會感到高興。”
姊妹倆緊緊相擁,長姊隨后便在蘇荷的腰間系上五彩絲繩和佩巾,告誡道:“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命。”
蘇儀所納妾室,蘇荷的庶母隨于長姊之后,一同告誡道:“敬恭聽從宗父母之言,夙夜無愆。”
蘇荷向親眷拜別,由青袖攙扶出內門,乘厭翟車至二門。
王妃下車后,宮人列儀仗于左右,掌扇交合羽扇在妃前,儀仗隊緩步向蘇宅二門外走去。
此刻,李忱早已等候在門外,揉搓著緊張得發汗的雙手。
“王妃至。”
王妃儀仗至輅車前停下,新婚二人之間隔著兩把羽扇,李忱坐在輪車上,有些緊張,也有些迫切,她注視著羽扇一動不動。
典儀官喊道:“恭請雍王揭扇。”
李忱輕輕抬手,交合遮擋的羽扇向兩側分開,蘇荷身穿翟衣花冠,端站在她的身前。
由宦官攙扶起的李忱,瞪著雙眸,眼前一亮,青袖扶著蘇荷走近。
李忱雖沒有說話,但二人對視的目光足以說明愛意與歡喜。
李忱從馭者手中接過登車時拉手的綏,將其遞給了蘇荷,“娘子請登車。”
蘇荷接過執綏,由左右宮人攙扶登車,《禮記·昏儀》中親迎之禮,新郎要為新婦駕車,因雍王身體不便,駕車的馭者本想代勞,而后被李忱制止,“寡人要親自為王妃駕車。”
“喏。”
文喜與宦官合力將李忱扶上輅車,李忱拽著韁繩輕輕揮鞭,“駕。”
雍王為王妃駕車三周后,才由馭者代勞,文喜將李忱扶出蘇宅大門,先行乘輅回府,蘇荷則乘厭翟車隨于后,蘇氏親族也一同前往送親。
隨在王妃儀仗后的嫁妝隊伍,排成長龍,幾乎將整條街道占滿,婚車隊伍到達靖安坊后,身后的十里紅妝都未見尾聲。
道路兩側圍觀的百姓紛紛翹首以盼,而坊墻高樓之上的樓廊與飛廊也都擠滿了人。
“快看吶,親迎隊伍回程了。”
為了看新娘子的孩童,從人堆的縫隙里擠出,他們盯著厭翟車,被蘇荷身上那身翟衣與妝容以及九樹花釵冠驚艷,“好漂亮的新娘子啊。”
“不是說雍王妃相貌普通嗎?”樓閣的窗邊,兩名食客正在對飲,“你們管這個叫普通?”
“比起長樂坊的花魁,崇仁坊崔家的嫡女,大明宮的張貴妃,曾經教坊的許賀子,雍王妃的樣貌的確算不上出眾。”另一個坐在左側的食客說道,“但這個雍王妃,可不普通。”
“哦?如何說。”
“上元夜的叛亂中,長安縣以南發生了幾起巷戰,其中有近三十個叛軍,都是被一擊斃命,其手法一致,快、準、狠,能避開鎧甲保護之處,精準的攻擊要害,這一定是長期生活在軍中,接受過專業訓練的將士才能做到的。”左側食客回道。
“你是說,這個雍王妃?”聽到這樣的話,右座食客顯然有些吃驚,“果真是我大唐女子,驚世絕塵吶。”
“她是東宮舉薦的人,借左右兄弟之手,栽培武將,掩人耳目,東宮對蘇家,看來是有意扶持。”左側食客道,“東宮立儲十余年,屢為權臣迫害,雖有折損,卻未傷根本,反得臣民之心,咱們的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一般人吶。”
“太子殿下的確不是一般人,”右側食客低頭看著親迎隊伍,“那么眼下這個雍王,又是什么樣的人呢。”
左側食客搖頭,“看不出,他究竟是否有爭心。”
“不過恰恰就是這看不出,才更為令人可怕。”食客看著樓下,半瞇著雙眼,“如果一個人能將野心偽裝成大善,亦或是隱世之心,騙過了所有人,這樣的人,難道不可怕嗎?”
“你這樣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右側食客道,“僅憑一夜,就獲得了臣民的擁戴之心,求情赦免看似仁義之舉,又未嘗不是一種獲得人心的籌謀,且神不知,鬼不覺,非刻意而刻意,簡直是高人啊。”
進入靖安坊,輅車先行抵達王府,李忱下車于府門前等候婚車。
沒過多久,鼓吹奏樂傳入防內,乘載王妃的厭翟車抵達王府。
當車停穩時,送親的蘇氏族人手執花斗,向王府大門拋撒五谷、豆子與銅錢,引得兒童爭搶。
“請雍王揭簾。”
熱鬧過后,李忱由人攙扶著走到厭翟車前,伸手將蘇荷從車上迎下,氈褥從王府內一直鋪到車底夯實的細沙上,新婦一身青衣,踩上柔軟的氈褥下車。
妃先至門前,于北側而立,雍王則在南側石階下,向雍王妃抱袖作揖,“王妃請入門。”
妻之意,謂之齊,迎娶正妻的禮節,無論士庶都十分重視。
火紅的夕陽從西邊照進王府,打在初昏的兩個新人身上。
進入王府,和尋常一樣,李忱坐在輪車上,由蘇荷推著她將她送回,只不過今日,二人穿著婚服,一同走向今后將要共同生活的地方。
同樣的路,已經走過很多遍,將來也還會有無數次,但從這一次過后,蘇荷將會是以女主人的身份回到自己的家。
親王初昏,侍婢于寢房正室設洗、陳饌,并用帷作為遮擋。
至寢門,眾人停下,她們身后還跟著一眾典儀與宮官,李忱推著輪車面朝蘇荷,再次作揖,“王妃請。”
侍者推開寢門,便見斜陽側照西房,夏日的黃昏依舊如火灼。
侍從走至北墻放飲食用具的土臺,酌玄酒三注斟入尊內,又有宮人進入正室于西南隅設席。
李忱攜蘇荷從西階入室,至席東側而立,蘇荷立于西側,朝南而面。
跟隨雍王妃的青袖與雍王的侍婢十一娘則互換位置侍奉,宮人奉盥而入,置于南北帷幕中。
雍王盥于南洗,“有勞。”青袖舀起一勺水澆至雍王手上,清洗雙手。
雍王妃則盥于北洗,由十一娘侍奉洗手,畢后,各自從帷幕中走出。
青袖扶著雍王立于席東,雍王妃則于席西,典儀官奉飯食入內,喊道:“饌具。”
李忱向對席的蘇荷再次作揖,二人坐下,女官奉飯食至正室階前,“具牢饌。”
典儀承令,“諾。”遂于席間設饌,行同牢之禮,先祭祀而后食。
女官跪奏:“饌具。”
兩名典儀跪于桌前,取肉脯、韭葅,分別授于雍王及雍王妃,二人將其祭于籩、豆之間。
典儀又跪取黍置于左手內,取稷放入右手,授王與妃,二人各受后,將其祭于葅醢之間。
典儀又取胏跪授,王與妃受,祭于葅醢之間。
祭祀完畢,女官,授雍王妃巾,雍王及雍王妃方才進膳食,共食三飯,飲肉湯。
“進酒。”
“諾。”
兩名典儀起身盥手,洗爵復入室內,斟虛酒于尊內,至北側立。
青袖將雍王扶起,十一娘則扶雍王妃,典儀二人奉爵進授雍王雍王妃,一酳為虛爵,不飲而用于祭祀。
女官再次洗爵,又酌酒授爵,再酳則飲,王與妃受爵,飲酒。
三酳則改用巹盛酒,是為合巹酒,飲酒后,侍從將二人扶于席后。
一眾女官與典儀從東階出室,置祭桌,洗爵而入,斟酒后起身跪拜。
同牢禮將盡,李忱遂攜妻向眾人答拜,女官跪坐下,取爵祭酒,而后小飲,回禮叩拜。
禮畢后,女官執爵起身離室,將爵放入篚內,奏道:“撤饌。”
正室桌席以及祭臺被一一撤下,典儀上前跪奏道:“請雍王入室寬衣。”
又有典儀奏請雍王妃,“請王妃入幄。”
李忱輕呼了一口氣,向眾人揮手道:“都退下吧,剩下的,寡人知道該怎么做。”
同牢禮結束,眾人遂叉手應答,“喏。”青袖與十一娘也一同離去,并將正室門關合。
喜慶的婚房突然安靜了下來,蘇荷俯下身投入李忱的懷中,看得出來,她的臉上有些疲倦。
蘇荷雖出身官宦,卻從小長于軍中,從未經歷過如此繁瑣的禮節。
李忱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龐輕聲道:“辛苦了。”
蘇荷在她懷中搖了搖頭,忽然,她抓住李忱的手,在她的袞服廣袖里尋找了一番,果然從里面找到了一只人偶,隨后又從自己的翟衣廣袖里也拿出了一只人偶,舉在李忱跟前,笑瞇瞇道:“看,今后她們就能永遠的在一起了。”
李忱看著蘇荷一怔,此舉頗為可愛,同時她也在蘇荷身上看到了許多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東西,精神、品質,就向一束光,支撐著在黑暗中行走的她。
李忱閉上雙眼將她摟入懷中,“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能娶到七娘,是我這一輩子中最大的幸運,又豈敢辜負。”
蘇荷抬起頭,眼里有些疑惑,李忱便笑著解釋道:“那句詩的意思是,男子若是戀上女子,想要丟棄,自有解脫之法,可若是女子戀上男子,便難以掙離,世俗的婚姻本就是不公,世人對女子也太過苛刻,我雖是女子,卻占得此身之利,固將身家托付,予你做保障,否則,空口無憑。”
作者有話說:
盥:洗手的盆子。
酳:食畢進酒漱口謂之酳。
韭葅是發酵的蔬菜,也就是韭菜做的泡菜哈,其實還有肉醬,肉干什么的。(其實日韓的食物,都能在唐代找到影子。)
六禮是參照新舊唐書皇太子納妃,親王納妃文獻上的,稍微做了一些較為簡潔的修改。(主要是古今異義翻譯起來頭很大)
第100章 長恨歌(五十四)
聽到李忱的話, 蘇荷笑了笑,笑容十分的燦爛,“若要論保障, 有比我知道李十三郎真正身份還可靠的嗎?”
緊接著蘇荷起身, 彎腰至李忱耳畔,“我蘇荷可是快意恩仇之人, 十三郎可要想好了,若是負我, 那結果必然是玉石俱焚。”
李忱聽到玉石俱焚四個字,眼神依舊平淡,她伸出手輕輕觸碰著蘇荷的臉龐, “我是一個被困在籠子里的人, 這一生都注定要與權力爭斗,無法獲得自由, 七娘有更廣闊的天地,不要…”
“好了。”蘇荷抬手,用食指輕輕堵住李忱的雙唇, 深紅色的蔻丹分外耀眼, “現在的你, 已經跟我成親了,你可是我蘇荷的人了, 不許再說這樣生疏的話。”
李忱點頭, 蘇荷遂走到輪車后將她推入歇息的東房,夕陽的余暉漸漸從西房的窗口爬走, 天色也漸漸暗淡了下來, 桌案上點有紅燭, 擺放著瓜果點心, 還有適才飲合巹酒時留下的合巹,外面捆著紅繩,而葫蘆里面則是新婚二人各自的一縷頭發,編織成結,謂之結發。
蘇荷將頭頂沉重的花樹冠取下,隨后又解開李忱九旒冕于脖頸處所系的紅纓,拔出金簪,方能取冕。
蘇荷將冠冕置于案上,隨后又將兩個人偶放在自己今后梳妝的鏡臺上,擺放整齊。
鏡臺旁還有一盆溫水,原本是由宮人入內為王妃寬衣以及卸去妝容,如今就只能由蘇荷自己親自來了。
蘇荷先將李忱扶起,替她將腰間的大帶解開,寬下袞服扶至榻上,“你先坐會兒。”
脫下來的袞服蘇荷并未隨意丟棄,而是將其掛在榻邊兩個空置的衣架上,緊接著又脫了自己身上的翟衣掛在旁邊,一紅一青兩件婚服掛于屋內。
脫下翟衣后,蘇荷頓時覺得輕松了不少,她走到鏡臺前坐下,開始對著銅鏡卸妝。
“沒有想到這些衣裳,竟比盔甲還沉重。”蘇荷說道。
“所以只有在重要的場合以及季節才會穿相對應的衣裳。”李忱回道,“這就是所謂的禮,就算是天子也要遵循。”
“連穿衣都無法隨性,還真是處處枷鎖。”蘇荷說道,“得虧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了,否則就憑這束手束腳的禮服,怕是連劍都無法揮動。”
李忱看著蘇荷笑了笑,“穿這些衣裳的人,未必脫下后就能揮動寶劍,人的欲望是無窮止境的,需要禮法來約束,雖是枷鎖與束縛,但國家不能沒有秩序。”
蘇荷沒有否定李忱的說法,脫離秩序,天下就會變得混亂不堪,就如同軍中,若沒有軍法約束,沒有秩序服從,那么這支軍隊將會是一盤毫無戰力的散沙。
“我不討厭秩序,但討厭制定禮法的人。”蘇荷說道,“最初制定禮法的,不應該只有男人的。”
“七娘是指周公嗎?”李忱說道。
蘇荷用清水洗臉,擦干后起身來到榻前,“是啊,所以我不喜歡詩書。”
“曾經看見過長姊房中有一本《女誡》”蘇荷又道,“說什么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寫它的人竟還是個女子,怪不得這天下光彩之處,竟無女子一席之地。”
許是在邊塞長大的緣故,加之在軍中,蘇荷身邊除了青袖之外,便就都是男子了,見過的人和事,都與內宅所見所聞完全不同,于是思想便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也造就了她如此自強的性格。
“那么,七娘希望這個國家,這個天下,該變成怎么樣的呢?”李忱拉著蘇荷坐在身旁問道。
蘇荷思考了一會兒,“幼時,我問過教授先生一句話,我問先生,既然孔子說有教無類,那為何三千弟子里無一女弟子,先生不但沒有回答我,還說我不尊師重道,責罰我抄書。”
從這開始,蘇荷便對讀書再沒有興趣了,而纏著父兄要學武。
談到孔子,李忱聽后,低聲念道:“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而后對這樣的觀點搖了搖頭,又想起論語中的記載,“孔子有此論,其實不足為奇,昔武王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
“前一句我聽懂了,他把女子與小人并列是嗎,可后面那句,什么亂臣…什么…”蘇荷艱難的看著李忱。
“后面那句話的意思是,武王有十個治國之臣,而其中有一位婦人,孔子便說其實只有九人,因為有一個是婦人,所以他將婦人剔除,也說明他是看不起女子的,他所謂的有教無類以及平等,只是男子而已。”李忱解釋道。
“這豈不是說明被尊為圣人的孔子,也只是一個有偏見的男人而已。”蘇荷便道,“有教無類,應加上不分男女,而不只是男子所處的階級貧賤之分才對。”
聽到明明不通文墨的蘇荷卻有如此不同凡響的見解,李忱大笑了起來,“娘子與我想到一處去了,讀書二十載,除母親外,再無能談心之人,看來你我的緣分,并非只在這榻上呢。”
聽到最后一句話,蘇荷登時臉紅了起來,“十三郎在說什么呢。”
“娘子想哪里去了,成婚后,總是要歇息的,難不成剛大婚就要分房嗎?”李忱看了一眼紙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適才還不好意思的蘇荷,在聽到李忱的話后,抬眼一瞪,“你…”
“嗯?”李忱楞看著蘇荷,一臉不解。
早在大婚前,宮中六局尚儀局就派了女官前來教導禮儀,尚儀局的司惟司還派了一名教導床事的彤史。
同樣的,雍王府也有派遣教導啟蒙的女史,只是被李忱打發走了。
見人半天都反應不過來,蘇荷氣鼓鼓的看著李忱,坦率道:“大婚之夜,難道就只是歇息嗎?”
李忱瞪著雙眼一愣,她看著坦率直言的蘇荷,倒并不是沒有想到這步,只是她心中有所顧忌,又害怕蘇荷無法接受,畢竟當初是自己親口答應,婚后互不相干。
蘇荷一眼就看穿了李忱的心思,只是時至今日,她心中的想法,早已發生了改變,“那時我見你,只因不相熟,婚事又來的太突然,任誰也沒有那么快可以接受吧。”
“但現在,我是心甘情愿嫁入。”蘇荷看著李忱認真說道。
或許李忱不知道的是,她們之間是相互吸引,靈魂的契合,而人最原始的欲望,也在相互吸引中激發。
每一次觸碰都能夠撩動心弦,加速心臟的跳動,也是從此時起,李忱那顆處變不驚的心,也突然慌亂了起來。
“難道,你不愿意嗎?”蘇荷直爽的問道。
“愿意,”李忱不假思索的回道,“我對七娘的愛慕,從朔方一別,長安始相思,又怎會不愿。”
“那就好。”蘇荷將挽起的頭發散下,隨后起身走到紅燭前將燭火吹滅。
房間瞬間暗淡了下來,窗外照入的月光,只能看清屋內的人影。
蘇荷回到榻上,其實她的心中也有一絲緊張,但這大婚之夜,總不能兩個人都像個木頭一樣躺著。
“阿忱。”蘇荷喚道。
聽到這個稱呼,李忱眼前一睜,蘇荷湊到她的耳畔,此刻房間中安靜的能聽到呼吸與心跳。
只聽見蘇荷在她耳畔輕聲道了兩個字,便就此挑起了她心中深藏的□□。
匡床兩側勾起的紗簾被放下,簾中身影擁吻,緊緊貼合在一起。
伴隨著粗喘的呼吸,與聲音的起伏,一件件貼身衣物從床沿的紗簾內掉落——
——大明宮——
雍王大婚,皇帝亦于蓬萊殿中舉行歌舞宴會,直至醉酒而歸。
“三郎?”張貴妃坐在皇帝身側,輕輕搖晃著皇帝的手,“三郎。”
只見皇帝已是面紅耳赤,倒在御座上胡言亂語,“蓁…蓁蓁…”
張貴妃明白皇帝呼喚的名字是誰,但心中卻沒有任何觸動,“馮監。”
“貴妃娘子。”馮力上前。
“送圣人回去歇息吧。”張貴妃道。
馮力遂差左右宦官,“楊八、邊令承。”
“喏。”
幾名心腹宦官合力將皇帝扶上步輦,馮力見皇帝喝得如此爛醉如泥,于是嘆道:“今日怕是不知雍王在宣政殿內與大家說了什么,大家回來后就一直悶悶不樂。”
張貴妃瞧了皇帝一眼,并沒有說什么,也沒有跟隨皇帝回去,而是帶著左右宮人離開了蓬萊殿。
皇帝離去,侍衛官們自然也就此散去,以及教坊燕樂,“都散了吧。”
張貴妃離開后沒有回內廷,而是去了太液池畔的蓬萊島,島上有閣,亦名蓬萊。
湖中倒映著一輪明月,熏風吹過湖面,泛起陣陣漣漪,茂盛的荷葉與花搖曳不止。
白日向陽綻放的荷花,在夜晚中變得羞澀了起來,當蓬萊閣的燈點亮時,那閉合的荷花遇到強光竟又開始綻放。
但沒過多久,蓬萊閣的燈就被吹滅,緊接著便傳出一陣悠揚空靈的箜篌聲。
當箜篌彈撥聲越來越弱時,蓬萊閣的樓梯間傳來了登樓的腳步聲,“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何人!”宮人警惕道,“皇家重地,何人擅闖。”旋即怒斥擅自登樓者。
來人提著一只燈籠,身穿淺緋盤領公服,金帶十銙,頭頂長腳羅幞頭,眉目清秀,一副少年之姿。
只見他提燈十分禮貌的拱手道:“右千牛備身衛應物,見過貴妃娘子。
“右千牛備身…”宮人遲疑的看著他,上元夜后,衛應物便以護駕之功受到重賞并賜緋銀。
張貴妃起身走到欄桿處,輕輕揮了揮手,宮人見狀遂福身退下,衛應物走上前,“謫仙人的詩,果然只有貴妃娘子能與之匹配。”
張貴妃倚在月下,一言不發,衛應物也識趣的不再說話,他走到豎箜篌前輕輕撥動,“好樂。”
他見貴妃一個人坐在池邊,形單影只,十分憂傷,便從閣中離去。
不久后,衛應物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一盤新鮮的荔枝,炎炎夏日,下面還鋪了一層碎冰,“嶺南的荔枝。”
張貴妃回頭,因為今年宮中進貢的荔枝還未來,“哪來的?”
“民間自有想不到的意外,也有宮中看不到的風景。”衛應物說道,“下官聽說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吃自己鐘愛的食物,便能使心情愉悅。”
作者有話說:
以前對于孔子并沒有什么感覺,也不認為這世間真有什么圣人,一個尊周禮的人,絕對是男權主義,高中歷史有學過孔子的有教無類,結果發現只是真對男性而已,如果是當時社會不允許的話,那么他又為什么會將女性跟小人歸為一類,又否認女性做出的功績,那十大能臣,是武王自己說的,他一個后世者發表自己的見解而已(他不是媽生的?他媽不是女人?所以他媽是小人?)真的,沒有體會過分娩之苦的人,真就永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
男性管不著,但是女性真的,尊他我都感到悲哀。(作者的偏見)
作者討厭儒家思想,所以寫文會帶主觀思想,同樣筆下的女主也會如此(我相信古代每個時代都會有這種思想覺悟的女性,尤其是唐代,因為惡劣的環境,所以投身道家的很多。)宗教之中,只尊崇道,是為數不多,真正尊重男女平等的一個宗教,且是在中國男權封建社會中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