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長恨歌(五十五)
翌日
蘇荷從睡夢中醒來, 發現枕邊人還在沉睡,新婦入門的第二日還要入宮拜見姑舅,但蘇荷并沒有著急叫醒她, 而是側躺在一旁, 安靜的看著她的睡顏。
光滑細膩的肌膚,躺在如潑墨的秀發上, 看了一會兒后,有侍女走到正室門外敲門提醒, “郎君,娘子,卯時到了。”
此刻的天還是朦朧一片, 東邊海岸, 太陽才剛剛冒出頭。
“知道了。”蘇荷應道。
十一娘帶著幾個伺候梳洗的侍女也來到了門口等候。
在這樣吵鬧的聲響下,李忱也沒有醒來, 蘇荷低頭看了她一眼,竟不自覺的臉紅了起來,隨后替她蓋好被子, 起身走下。
“娘子。”李忱忽然伸手拽住蘇荷的手腕。
蘇荷回頭, 俯下身在她背后小聲道:“卯時了, 該起身入宮了。”
李忱有些疲倦的睜開眼,只覺得渾身酸痛, 尤其是雙手, 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于是說道:“娘子還記得今日要入宮呢。”
蘇荷聽后, 越發的臉紅, 便扯著被褥將李忱埋了, “我可沒說不記得。”隨后起身將貼身的衣物穿上, 裹好單衣,又道:“快穿上衣物吧,外面還有人等著呢。”
李忱掀開被褥,忍著酸痛從榻上爬起,穿好衣服后才讓十一娘領人入內。
吱——
幾名侍女端著銅盆漱洗入內,叉手行禮道:“郎君,娘子。”
十一娘端來兩杯溫水以及食鹽,“請郎君洗漱。”
李忱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鹽送入嘴中,而后用溫水潤口。
伺候漱口的侍女退下,十一娘揮了揮手,拿來了清洗的澡豆,走到蘇荷跟前叉手請道:“請娘子潔面。”
侍女端來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蘇荷聞著琉璃碗內的豆粉,“這澡豆的香味好獨特。”
“這種澡豆是添加了丁香、沉香、 青木香、麝香、鐘乳粉、真珠、玉屑,蜀水、木瓜、櫻、桃、梨、李、紅蓮、白蜀葵花等十種花研磨而成的,出自藥王先生的千金翼方。”李忱拿起琉璃碗解釋道,“有令人其面如玉,白凈潤澤的功效。”
蘇荷看著手中的澡豆,以及正在敷面洗臉的李忱,國朝用澡豆為常,無論士庶,居家必備,然澡豆藥方有數種,其中珍珠、麝香昂貴,一般只有權貴之家或皇室才用,“怪不得夫君如此白凈呢。”
將臉上的粉劑清洗干凈,抬起頭笑道:“我倒是情愿多曬曬太陽。”
漱洗過后,李忱靜坐在榻上,看著侍女為蘇荷梳妝,十一娘走上前,將她身后的簾帳卷起,“郎君今日的氣色,看起來紅潤了許多。”一直伺候李忱的十一娘說道,“想來昨夜,郎君與娘子一定是睡得極好。”
李忱聽后,覆手咳嗽了幾聲,除了全身酸痛,自己在昨夜的確是睡得十分的沉,故而今日醒來,面色紅潤,疲倦也漸漸掃空。
“思柔,扶我起來。”見蘇荷的妝容已經差不多了,李忱朝十一娘說道。
“喏。”
十一娘將李忱扶到蘇荷身側,搬來一張胡椅供其坐下,“我來吧。”李忱朝蘇荷身后的侍女道。
“喏。”
李忱接過畫筆,問道:“娘子今日的花鈿,想要什么花?”
“郎君所繪,無論什么,妾都喜歡。”蘇荷回道。
二人的對話與親昵,舉案投眉,讓侍奉的幾個侍女羨慕不已。
李忱思索了一會兒,便提筆沾了些許胭脂,在蘇荷額間花了一只展翅飛翔的燕子。
蘇荷對著銅鏡,左右瞧了瞧,“這是什么?”
“飛燕。”李忱說道。
“飛燕?”蘇荷再次看著自己的眉心。
“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李忱看著蘇荷緩緩念道。
左右侍女立于旁,看著額前飛燕,紛紛夸贊道,“郎君筆下有神,這飛燕花鈿與娘子相配極了。”
雖聽不懂李忱念的詩句是什么意思,但從她的神情與語氣以及額間的花鈿都能夠判斷出,蘇荷瞧著銅鏡,越看越喜歡,隨后精心挑選了一對相匹配的耳墜。
蘇荷起身,左右侍從替她重新穿上翟衣,戴上花樹冠。
“李郎,妾身好看嗎?”蘇荷看著李忱,當著眾人的面問道。
李忱呆呆的盯著妻子,今日梳了不同的發髻,加上額間的飛燕。
李忱眼中滿是愛慕,“好看,我家娘子當然好看。”——
——雍王府·西南隅——
王府長史還在天未亮時就安排了人手,在宅中西南側的院子里清出一塊空地,用來搭設拜堂的青廬。
西南的空地是王府教習騎射之地,因李忱腿疾,便棄而不用,如今盛夏,已是長滿了足夠埋沒馬蹄的青草,陳長史命人在露天的草地上搭起帳幕,又將氈席從住處鋪至青廬。
李忱換上袞冕與蘇荷從正室推門出來,蘇荷踩著氈席來到青廬,一眼就看中了王府這塊空地,空曠遼闊,草長鶯飛,正是教習騎射的好地方。
李忱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說道:“這里原本就是馬場,只是我不能騎馬,就一直空在這兒了,如今你來了,它又有了用武之地。”
“啟稟郎君,吳王與蘇太守到了。”文喜踏入院子叉手道。
“蘇太守?”蘇荷低頭看著輪車上的李忱。
“還有外祖父。”李忱道,隨后向蘇荷解釋,“青廬的交拜禮是我昨日臨時讓陳長史加的,母親已經不在了,入宮朝見算是外命婦的國禮,既然是你和我的大婚,自然要請我們最親近的人前來見證。”
聽到李忱的話,蘇荷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笑道:“從前我怎么沒發現,李郎的臉竟比幼童還要滑嫩。”
“七娘。”剛被請入空地,蘇儀就看見了眼前的一幕,于是緊張的皺起了眉頭。
蘇荷與李忱相識也不算久,所以蘇儀并不知道二人的情感究竟如何,于是固守著自己的禮節。
“雍王,小女自幼被下官寵壞,不懂禮數…”蘇儀上前,忐忑的解釋道。
“泰山,翁翁。”李忱笑呵呵的叫道,“泰山,不要如此緊張,咱們如今是一家人了,進了這道門,家中只有女婿與岳父,沒有國朝親王,也沒有什么親王妃。”
蘇荷收回手,將之背在身后,在父親跟前,就像做錯了事的小娃,“翁翁,阿爺…”
蘇儀看著女兒,作為父親,蘇荷的性子,他最是了解,皇室之中,恐怕也就只有李忱能夠容忍且不與之計較了。
“昨日剛告誡的話,才過去一夜就忘了?”蘇儀道。
李忱握著蘇荷的手,向蘇儀說道:“泰山,七娘在王府內,不必遵守那些虛禮,這也是我做出的承諾。”
曾文甫看到李忱如此袒護蘇荷,自然是十分的高興,“瞅瞅,人小夫妻兩口子玩鬧,孫女婿都沒說什么,你激動個什么勁。”
曾文甫的孫子,曾萬福之子曾慶看到李忱后,目瞪口呆的指著,“你,你,你…”
“大郎,不得無聊。”曾文甫訓斥道。
“不是啊,翁翁,他就是那個在九原縣為秦娘子申冤的訟師啊。”曾慶驚訝的說道。
李忱的容貌極有辨識度,曾慶雖只見過一面,卻記得十分清楚。
“什么?”蘇儀大驚,作為九原郡的太守,其治下九原縣的案子也曾經他之手上呈刑部,當時他還有些吃驚,“怪不得能鏟去盤踞在九原多年的惡霸,原來那位不留名的訟師,竟是雍王您。”
李忱揮了揮手,“說來慚愧,那作惡之徒,還是我崔氏族人,出手也是為家族除害。”
“來了這么多人嗎。”長史將吳王李恪請入內,吳王看著眾人道。
“兄長。”李忱喚道,而后便向眾人介紹。
“這是內人的父、祖、表兄。”
“這是我的九王兄,吳王。”
“見過吳王。”蘇儀領人行禮道。
吳王客氣的回禮,一切恢復如常,仿佛上元夜之事未曾發生過一樣。
“諸位高堂,請入青廬上座。”安排禮節的長史看著時辰,于是邁步上前提醒道。
此刻天色依舊朦朧,院中點滿了宮燈,宮人侍女紛紛也各提燈引路。
青廬內擺設花堂,置香案,以長史為禮官引贊,蘇荷攜李忱進入花堂,“進香。”長史呼道。
二人進香,“跪。”叩拜,而后獻香,“跪。”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進香之后,侍女引高堂入座,吳王、曾文甫、蘇儀。
“一拜。”新婚二人朝天地跪拜。
“二拜。”隨后面向高堂叩拜。
“對拜。”夫妻對拜,由妻先行一拜,起身后再由夫拜。
拜堂之后,曾文甫又拉著李忱在屋內說了好一些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囑咐著李忱。
“那丫頭從小就沒了娘,幾個姊姊又是軟弱的人,跟著父親過得苦,如今一個人嫁到長安,人生地不熟的,老頭子我很是擔憂,如今看到了你的心意,也就放心了許多,我是個鄉野粗人,不懂這么多規矩和禮節,但也明白侯門深似海的道理,希望雍王能夠永遠記得自己的承諾,若是有一天,您厭了,倦了,還請看在今日的面上留些情分,告知老朽,老朽自當接她離開,不再叨擾您,就當是老朽的乞求。”
李忱看著曾文甫,并沒有說什么信誓旦旦的話,而是點頭應道:“我答應您,若將來改變心意,也一定會將她完完整整的送回到您的身邊。”
咚咚!——
“李郎,陳長史說該沐浴更衣入宮了。”蘇荷走到房門口,輕輕敲門提醒道。
“好。”——
新婦面君,拜見姑舅之前,先要沐浴更衣。
——浴室——
蘇荷將李忱推進飄滿了熱氣的屋內,池中早已備好了熱水。
沒過多久,二人的衣物就堆在了一塊,蘇荷將李忱抱入溫水中,用沐浴的澡豆,洗凈昨夜的汗漬。
池水讓身體迅速升溫,也勾起了心中那抹正在燃燒的□□。
二人貼合在一起深吻,但并沒有持續多久,李忱便從擁吻中睜開眼睛,輕聲提醒道:“一會兒該耽誤時辰了。”
蘇荷勾笑著嘴角,摟著她的腰,湊到李忱耳畔,輕聲道:“那就,暫時先放過你。”說罷便從她的懷中抽離,艷紅的指尖刻意從李忱白皙的脖頸處輕輕劃過。
原本是顧及時辰,恐誤了入宮的禮節,可離了溫柔鄉,李忱卻又頓感不舍。
再想挽留時,蘇荷將她攔在外說道:“阿忱怎還變成了一個性急之人,明是你要先推開的,可不能怨我哦。”
李忱坐在池中啞口無言的看著蘇荷,引得蘇荷捂嘴一笑,主動湊攏小聲道:“來日方長,今后要過的夜晚,還多著呢。”
作者有話說:
澡豆類似于現在的沐浴露,洗面奶,香皂。
婚制是我參照新舊唐書后做了修改的,簡化了一些復雜的祭祀禮節。
第102章 長恨歌(五十六)
——大明宮——
皇帝雖與雍王在親迎禮之前有過僵持, 但之后的禮節依然沒有落下。
中宮未立,便以庶母張貴妃為皇后位,皇帝服通天冠、絳紗袍, 正坐殿內, 御座下侍衛官列儀仗如常。
皇帝落座后,尚儀奏內殿, “外辦!”
司言將話傳話尚宮,“外辦。”
由尚宮引張貴妃出殿落座, “貴妃娘子。”尚宮叉手請示。
但此時的張貴妃,還慵懶的坐在內殿中并沒有更換揄翟以及貴妃首飾,“皇子大婚, 親迎禮的次日, 新婦向舅姑行贄禮是慣例這我知道,但今日這場合由我這個庶母出面, 怕是不妥吧?”
尚宮恭敬的站在一側,“貴妃娘子執掌鳳印,形同中宮, 如今皇后未立, 貴妃娘子就是天下內外命婦之首。”
聽到尚宮之言, 張貴妃捂嘴顫笑了起來,連她自己都不信這話, “內外命婦之首嗎?”
尚宮瞧了一眼尚服, 尚服遂叉手,“張娘子, 吉時已近, 雍王與雍王妃怕是已經等候在殿外了, 您該更換翟衣與花釵冠。”
張貴妃瞧了一眼尚服, “許姐姐,你應該知道我的心思的。”
許尚服搖頭,“婚喪是大事,唯此之上,您無法任性。”
半刻鐘后,張貴妃服揄翟,由尚宮引出,即御座旁,與皇帝一同朝南而坐,貴妃儀仗如常。
大殿外
尚儀傳話,“新婦入殿。”
“我陪你進去吧。”李忱側頭看著蘇荷。
蘇荷雙手捧笲,里面裝著滿滿的棗、栗,搖頭回道:“新婦拜見姑舅的贄禮,我還是知道該如何做的。”
“新婦請入。”皇帝與張貴妃落座后,尚宮局司言再次出來傳旨道。
對視一眼后,蘇荷捧著棗栗跨入大殿,身后侍女則捧著裝滿腶脩的笲跟隨入內。
尚宮局司言引雍王妃至殿陛下,行兩次叩拜之禮,先跪皇帝,“妾蘇氏,拜見君舅。”
起身再跪張貴妃,“妾蘇氏,拜見君姑。”
緊接著,尚儀局司賓便引雍王妃妃從西階登臺。
將笲棗栗奠于御座前,蘇荷跪于御前,皇帝輕撫棗栗,“新婦既入我家門,此后便是一家人,勿要拘謹,雍王若有不當之處,新婦可入宮來,朕會為你做主的。”
“是,謝君舅。”
司言遂引雍王妃從西階下,至殿陛前,奉笲腶脩再拜。
起身后,司言又引雍王妃至張貴妃座前跪伏,奠笲棗栗于張貴妃座前。
張貴妃看著跪在自己跟前行贄禮的蘇荷,也不顧左右六尚局的女官,笑問道:“雍王妃昨夜可過得還好?”
對于張貴妃的問話,蘇荷并未遮掩,如實回道:“回貴妃娘子,托貴妃娘子的福,昨夜妾與雍王一切安好。”
張貴妃笑了笑,儼然一副慈母的模樣,“十三郎身體不好,往后還要新婦多多擔待了。”
“這是妾的本分,妾既已嫁給夫君,自當照顧好夫君,做好一個妻子應盡的責任。”蘇荷回道。
張貴妃聽后,又笑道:“十三郎眼光獨到,”旋即看了一眼皇帝,“想來雍王府,很快就要有喜事了吧。”
皇帝聞言,半瞇著老眼回笑,但并未順著張貴妃的繼續說下去。
張貴妃揮了揮手,尚食上前,將案上棗栗撤下,司言引雍王妃退下,至殿階奉腶脩又再拜。
殿外,陪同妻子入宮的李忱,目光一直盯著大殿,看守殿門的除了侍衛官,還有心腹宦官邊令承,因小勃律之戰調回京城升任監門將軍。
“十三大王。”邊令承目送雍王妃入殿后,便笑著向雍王行禮,雍王救駕,不僅深受臣民愛戴,且是最受天子寵愛的皇子,作為當朝寵宦,天子年邁,而宮中局勢瞬息萬變,他自然是想要拉攏的。
“邊將軍。”李忱客氣回禮。
“下官不才,蒙大家信任,監視地方,也曾到過朔方之地,見過幾次王妃的生父,九原郡守蘇儀,乃驚世之將才,若能受到朝廷的注意與重視,必能與高、李將軍齊名。”邊令承說道,“邊境不安,使將才稀缺,大王娶此賢妃,也是皇家幸事。”
宮中宦官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此李忱早已習慣,“寡人與王妃之事,皆為皇太子殿下與圣人之恩典。”
邊令承點頭,又道:“上元夜多虧了十三大王,否則長安真就要亂天了。”
“上元夜也多虧邊將軍率領監門衛死守興慶宮門,否則寡人又如何能及時趕到。”李忱說道,“保得圣駕安寧。”
“哎,說來慚愧,下官蒙受圣恩,以閹人之身,官居四品掌監門衛,治下竟也有叛亂的將領,差點就釀成大禍了。”邊令承后怕道,“好在十三大王遠見,圣人又有長平王這樣勇武的好皇孫,才能夠化險為夷,平定叛亂。”
“邊將軍一心為國,”皇帝身側的宦官,大多都是陽奉陰違的饞臣,李忱一向不喜,強裝歡笑道,“望將軍能夠一直如此,為大唐盡忠,只有天下臣民一心,不為私利,大唐才能夠長盛不衰。”
“這是自然。”邊令承說道——
殿內,贄禮還在繼續,尚宮將雍王妃引入殿室的閣內,從西階上。
司設于閣中開窗處設妃席,司言引雍王妃至窗前朝南立于席西。
尚食進入東閣,盥手,清洗飲酒的青銅器具——觶,斟滿酒后走出。
尚食奉酒至雍王妃席前,“請王妃拜受。”雍王妃上前,先朝閣東側兩拜,而后受酒。
尚食隨后又進獻佐酒的菜肴——脯醢,“請王妃入席。”
蘇荷踏入席內跪坐,左手執觶,右手拿脯,將其祭于盛放果品的竹器——籩,以及盛放食物的器皿——豆之間。
“起,降席。”司言道,蘇荷起身。
“跪。”
才剛起身離席,便又要接著跪下,這樣反復起身又下跪的繁瑣禮節,加上翟衣的厚重與束縛,讓蘇荷很不適應。
而這些禮儀官根本就不管蘇荷是否適應以及準備好,只按尋常進度念著流程。
蘇荷慌忙跪下后,袖口里藏著的一支簪子忽然掉落,這讓蘇荷瞬間緊張了起來。
祭席周圍有六尚局女官以及女使,雖看到了這一幕,卻也無人敢吱聲。
尚儀局司贊司一名離蘇荷位置較近的女使瞧見后,低頭彎腰將其拾起,隨后揣入窄袖內。
在尚儀的指使下,其余人當做沒有看見一般繼續進行祭禮。
蘇荷暗松了一口氣,尚食旋即奉酒上前,“請王妃飲。”
宮中的贄禮比民間繁瑣太多,除了拜見,還有祭祀,這些原本教授過的禮儀,蘇荷剛進殿與張貴妃說了幾句話后就忘得差不多了,幸而有六尚局的女官引導。
原本只需要小飲一口或者淺嘗的酒,被蘇荷一口悶下了,讓左右尚食呆愣了好一會兒,畢竟祭祀神明的酒誰也不敢參假,那酒之烈,小抿一口都能如火灼,但雍王妃就好像沒喝過一樣如常。
蘇荷見幾個女官詫異的目光,連忙拿著空尊問道:“難道不是喝的嗎?”
幾個女官搖頭,“請王妃興。”
在女官的示意下,蘇荷將祭桌上舀取食物的禮器豎起,放下酒杯起身出席。
“東面再拜。”
“跪。”
雍王妃又跪。
“取觶。”
再取酒杯。
“興。”
起身入席,于祭桌前跪坐下,將酒杯放置于祭桌東側。
“興。”
“禮畢。”
蘇荷起身,離席后大松了一口氣,一眾宮官小心攙扶著蘇荷出來,然一杯烈酒下肚,邁出的步伐竟比他們還要穩重。
半個時辰后,蘇荷終于從殿內跨出,即將進入盛夏,天氣越發炎熱,剛沐浴完的蘇荷,只覺得貼身衣物又已汗濕。
她與跟隨她出殿,適才幫助以及提醒她的一眾女官道謝,“蘇荷記性不好,多虧諸位娘子提醒。”
當著雍王的面,一眾女官自然不敢說什么,紛紛弓腰叉手,不敢受王妃的謝禮,“我等女官,為天家辦事,乃是本分,不敢承謝。”
宮中規矩森嚴,身份階級,更是不可逾越,但在蘇荷的眼中,并沒有這些界限,也從不覺得自己成為雍王妃后就高人一等。
李忱知道這些思想在這些女官還未入宮前就已經根深蒂固,一時間難以改變,蘇荷的舉動,在他們眼里明顯是不合皇家禮制的,遂伸出手,當著所有人的面牽住了蘇荷的手,柔笑道:“走吧,我帶你回家用膳。”
一眾女官福身目送,待走遠后,她們方才離去,回殿中省的路上,便有女使在私下小聲議論。
“九原郡守聽說也是名門出身,官宦人家,怎么會養出一個絲毫不懂規矩的女兒。”
“是啊,竟喝下了一整杯祭酒,臉色也毫無變化,這酒量…”端酒杯的女史附和道。
“聽聞雍王妃曾和東平郡王家的二郎有染?還在坊間傳出過一些事。”
“不會吧,難道連東平郡王家的郎君也喜歡這種人嗎?”
“十三大王可是圣人最寵愛的皇子,多才多藝,當配知書達理的世家女子才對。”
“剛剛看雍王對王妃的樣子,很是恩寵啊。”
“也不知陸小郎君與雍王究竟看中了她什么。”
“就是就是,剛剛在閣中舉行祭禮時,她袖中的簪子落出,拜見圣人與貴妃時,她竟敢在翟衣內藏簪子,如此失儀,當真是官宦人家出身嗎?”女使們湊在一起小聲議論。
“不會吧?”
“千真萬確,我還幫她撿了簪子呢。”司贊司的女使說道,隨后她摸了摸袖口,忽然一愣,“哎呀,剛出來的太快,忘了歸還了…”
六尚局的長官們并列走在路上,女使們的議論聲傳到了曾為蘇荷量身過的尚服耳中,尚服端著雙手,向各局女官小聲提醒道:“我們都是李唐的家奴,嫁入皇家的宗婦,就算是病坊里的乞女,那也是主子,我們也應當明白自己的身份。”
負責祭禮飲食的尚食與禮儀的尚儀聽后,自然明白尚服的意思,于是止步回頭,朝身后的女使一頓訓斥,“是誰?”
“適才是誰在議論?”
女使們被嚇得弓腰埋頭不敢出聲,尚食大怒,“滾出來,否則把你們全部拉去掖庭。”
在長官們的威逼之下,幾名議論者很快就被同伙推了出來。
幾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奴知錯了…”
尚儀看了一眼司贊,司贊旋即跪下,“下官管教不嚴,請尚儀責罰。”
“掌嘴二十。”尚儀道。
就在女使磕頭求饒時,袖中金簪忽然落出,金銀昂貴,若非賞賜,內宮中除了后妃,一般女使絕無可能擁有,尚儀彎腰拾起。
女使連忙叩首解釋,“尚儀,這是雍王妃剛剛在祭禮上掉落的,小人出來時忘了歸還…”
尚儀挑眉斥道:“好大的膽子,王妃的東西也敢私藏?”
作者有話說:
腶脩:加姜桂的干肉。
脯醢:佐酒的菜肴,單個翻譯其實是肉干,肉醬。
觶:青銅酒器。
醒來的比較晚,所以更文也晚了點。
第103章 長恨歌(五十七)
宮城過道
蘇荷開心的點頭, 一邊推著李忱一邊問道:“反正回家要經過東市,能不能去一趟聚全酒肆。”
“聚全酒肆?”李忱側抬頭,她想起來, 蘇荷第一次沖撞孝真公主就是在哪兒。
“酒肆旁邊有一家靠著坊墻開設的店肆, 我第一次入長安品嘗到的胡辣湯,就是在那兒喝的。”蘇荷說道, “店家應該是河南人,這河南道的特色, 長安很多地方都有,但那些大酒樓里的,都沒有他家的味道正宗。”
李忱從蘇荷的話中, 還聽出了另外一種意思, 她先是點頭應下,又道:“等瑾舟大婚之后, 我就跟你回朔方探望親族。”
“真的嗎?”蘇荷低頭看著李忱。
“當然。”李忱回道。
離宮的路上陸陸續續碰到來往的宦官與宮人,以及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
“哎呀。”蘇荷看到向她們行叉手禮的女官時,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的簪子。”
蘇荷想起了自己的簪子還在那名女使手里, “什么簪子?”李忱問道。
“就是你送我的金簪。”蘇荷說道, “入殿時馮翁說什么首飾數量逾越了禮制,我就取下來了。”
“都怪你, 剛剛一出殿就拉著我走了。”蘇荷又道。“我的簪子還在她們手中呢。”
“…”李忱瞪著雙眼, 轉動著輪車調轉方向,“金銀貴重, 內廷宮人不敢私藏, 想來是出殿時忘了, 我帶你去殿中省, 她們應該還沒走遠。”
蘇荷點頭,順著李忱指引的方向推著輪車走去,殿中省就在延英門外。
她們剛出延英殿,便看見了宮墻一角,有眾多女官圍著,似乎正在受訓。
“是六尚局。”蘇荷看著她們的服色以及剛剛在殿內出現過的熟悉面孔。
蘇荷想上前要簪子,被李忱拉住,“我替你要回來吧。”
蘇荷并沒有多想,而是推著李忱靠近,正在訓斥手下的女官發現后,紛紛轉身叉手,“雍王萬福,王妃萬福。”
“這是怎么了?”蘇荷看著跪在地上的幾名哭哭啼啼的女使,臉上還有巴掌大的紅印。
“下官在教訓幾個不懂規矩的奴婢。”尚儀叉手回道。
蘇荷還想說什么,李忱推著輪車上前,一改之前的溫和態度,“什么教訓需要掌嘴呢?”
六尚局女官聽后一愣,“十三大王…”
“你們內廷的事,一向由貴妃執掌,寡人也不細問了,”李忱又道,“寡人送王妃的簪子,可是在你們手中?”
眾人再次驚慌,才反應過來那簪子是雍王贈予愛妻的禮物,尚儀抬頭,連忙拿出簪子,跪伏呈上,“宮人不識禮數,拾了王妃的金簪忘記歸還,請雍王責罰。”
李忱拿過簪子,眼里并無責罰之意,“王妃初入內廷,全靠六尚娘子的提醒,今日贄禮過程,王妃都與寡人說了,也要謝過諸位娘子的耐心。”
“雍王哪里的話,這些都是下官應該做的事。”六尚長官說道。
蘇荷的目光一直在跪于地上的幾名女使身上,隨后又注意到了那名替她解圍的司贊司女使,以及量身制作翟衣的尚服,“許尚服。”
“王妃。”許尚服叉手行禮,見蘇荷臉色,本想解釋什么,只見尚儀局兩名尚儀見雍王反常的態度,便先行請罪道:“王妃,這幾名女使不懂規矩,說了一些議論您的話,下官正在教訓。”
這些在深宮中專門伺候皇室的女官,極會察言觀色,雍王性情平和,親自折回討要金簪,又在眾人跟前如此恩愛,必是知曉宮中女官與宦官有不少是勢力之人。
尚儀的話,讓幾名女使嚇得連連叩首,但她們所求的也不過是雍王的寬恕,“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要冒犯與議論王妃…”
李忱沒有說話,而是看了一眼蘇荷,一向自由慣了的蘇荷,被這深宮里的尊卑所驚,于是走上前親自扶起那名替自己解圍的女使,“我記得你,在我正犯愁時,是你幫撿起了簪子。”
“王妃…”女使有些錯愕。
“你叫什么名字?”蘇荷溫和的問道。
“奴是司贊司的女使,叫…燕曉。”女使回道。
“燕曉。”聽到名字,蘇荷表現的很是開心,指著眉心的飛燕,“今日與你真是投緣,我額間的花鈿也是燕,是雍王所畫。”
一眾人這才注意到雍王妃眉心處那十分獨特的“飛燕”
“許尚服。”蘇荷側頭看著尚服,“我剛到宮中,不知道這些禮節,不過我也明白,宮中有宮規,軍中有軍規,若在軍中,違反軍規,則是要受軍棍…”
軍棍便是杖刑,幾個女使一聽,登時嚇得連魂都散了,拼命磕頭求饒,“王妃饒命。”
蘇荷的話還沒說話,于是繼續說道:“不知宮中規矩是何,但既然她們議論的是我,若我不追究,那是否就是無罪了?”
許尚服弓腰叉手,“王妃若肯寬恕,自當無罪。”
蘇荷便笑道:“我應當感激,今日在贄禮上的失儀,是你們相幫,又怎會怪罪呢。”
“還不快謝恩。”尚儀聽到蘇荷寬恕的話,遂斥道幾人。
幾名女使感激涕零的叩首道,“謝王妃,謝王妃。”
宮中的流言傳得極快,在殿中省六尚局之前經此一番后,便會為之后入宮省去許多麻煩,至少這些人再也不敢輕視這位,她們認為是從朔方鄉野之地來的親王妃。
以蘇荷的性子,在宮外對付匪徒倒是好使,但在宮內,全是心眼與算計,以及看人說話,沒有心眼,性子直爽的蘇荷,若離了李忱,便是要吃大虧的。
而李忱所想的是,二人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呆在一起,蘇荷既已受封,便少不了要入宮的次數。
李忱推著輪車來到蘇荷身側,將金簪遞給她,柔聲說道:“娘子,我們該走了。”
蘇荷接過金簪與許尚服寒暄了幾句,又與責罰女使的尚儀囑咐了幾句,“犯錯不要緊,重要的是能認錯和改錯。”
“謹遵王妃教誨。”
蘇荷推著李忱從延英門離去,尚儀雖沒有再繼續懲罰,但也冷下臉色提醒了幾句,“不要以為王妃寬容,你們就以為這宮中人人都如此,那只是雍王妃心善與大度,不想與你們計較,敢不按規矩說話與辦事,明天你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還好許尚服提醒。”尚儀又轉身對許尚服感激道,“貴妃娘子是最厭內廷宮人長舌的,若是鬧到貴妃那兒,我等少不了要受罰。”
許尚服與張貴妃近,而內宮的事,都由貴妃總領,張貴妃的脾性與心思,許尚服是最清楚的,且適才女使撿金簪的畫面,恰好被她瞧見了,“咱們這些深宮里的人,不過都是池中之物,自以為侍奉權貴,便就高人一等了么?”許尚服告誡道,“雍王妃,可非尋常命婦,莫以小節看人。”
“是,尚服教誨。”一眾女官叉手應道。
許尚服看著雍王與雍王妃離去的方向,眼神變得深邃了起來,“咱們這位雍王心思細膩,今日這一出是在提醒諸位。”
“那這位雍王妃呢?”尚儀問道,“看似單純,卻又說不出是何感覺。”
“雍王妃軍戎出身,她不屬于這里。”許尚服回道。
蘇荷推著李忱穿過幾扇宮門,宮廊兩側的官服逐漸發生變化,開始以外朝臣子及宦官居多了。
“不就是幾句議論的話嗎,怎還要死要活了…”蘇荷不解道。
“國朝有十惡重罪,七娘猜猜,以下犯上是何罪?”李忱問道。
“十惡?”蘇荷一邊走一邊思索,“我知道三條,謀反,謀大逆,謀叛…還有什么?”
“大不敬。”李忱說道。
“可她們并沒有冒犯于我。”蘇荷又道。
“并非要當面冒犯,不敬即不尊重。”李忱道,“但這個所謂的不尊重,只是單向的,因為尊卑。”
“戰爭殘酷,可戰場上依舊有溫情所在,而這安寧祥和的皇宮中,卻比戰場還要冷血。”蘇荷說道。
“是啊,有時候你真誠待人,不一定能得到別人的真心,這里面的爾虞我詐,可比戰爭殘酷。”李忱說道,“誰都想往上爬,因此這里,也能照出人心最丑惡的一面。”
蘇荷俯下身,湊在李忱耳畔,“所以阿忱的心思才這樣深不可測嗎?”
“深不可測?”李忱側頭,“我還有什么心思,是七娘猜測不到的嗎?”
蘇荷直起身,一邊推著輪車向前,一邊回道:“誰知道呢。”
蘇荷低頭俯視著眼前的端坐的李忱,“誰知道我們的十三郎,是否還藏著別的心思,連我都無法看透的。”
李忱看著正前方,抬手拍了拍蘇荷的手背,“七娘既然能有此言,還有什么是看不透的呢?”
聽到這樣的話,蘇荷笑了笑,“猜人心思可不是我的強項,不過嘛,夫君是夫君,終究與旁人不同。”
“是嗎?”李忱低頭笑道。
二人走出一扇宮門,來到車架前,文喜走上前,“郎君,娘子。”
蘇荷將李忱扶上車,不忘提醒道:“去聚全酒肆哦,夫君別忘了。”
李忱撐著蘇荷的胳膊坐進馬車內,點頭應答道:“是,是,是。”
“郎君和娘子可是要去聚全酒肆用早膳。”聽到可以去酒肆吃飯,文喜表現的比李忱還高興。
“不是聚全酒肆,是聚全酒肆旁一個露天的小店。”蘇荷解釋道。
文喜聽得云里霧里,按照蘇荷的指引駕車從延福門出宮,南下至東市的聚全酒肆。
由于上元叛亂,聚全酒肆起火,酒樓被燒了大半,如今才由官府扶持重建。
當蘇荷高興的走下車時,卻沒有在坊墻下找到那家熟悉的酒肆,又由于身上的翟衣太過顯眼,引得一眾百姓議論。
“老伯,你們知道這座坊墻底下的店肆哪里去了嗎?”蘇荷問道附近臨街的店鋪。
店家見蘇荷穿著,連忙叉手行禮,“娘子。”旋即看著坊墻回道:“那家店上元夜過后就關了。”
“關了?”蘇荷楞道,“難道是那天夜里店被砸了嗎?”
“不是店被砸了,而是那天夜里,叛軍入城燒殺搶掠,店家帶著小女兒前往興慶宮觀看燈會,慘死在了叛軍的刀下,就剩下一個不滿五歲的小女兒了。”老者回道,“那孩子可憐啊,幾年前就沒了娘,幸好被兵部員外郎嚴真清所收養,才不至于無家可歸。”
“死了…”蘇荷瞪著雙眼,上元夜的種種再次浮現腦海。
李忱察覺了異常,便推著輪車來到蘇荷身側,“七娘。”
“我沒事。”蘇荷說道,她所見過的戰爭比長安的大火還要更加慘烈,對于人死,早已麻木。
然而回到車上,想起那天夜里時,劫后余生,蘇荷依舊冒了一身冷汗,她撲進李忱懷中,變的分外珍惜眼前。
李忱摟著蘇荷,伸手輕撫,“都過去了。”
作者有話說:
騎在父親肩膀上看煙火的那個小女孩就是這家小店的后廚老板,乳名叫小寶~
劇情里會穿插日常生活和相處,沒那么復雜,過了這段平和期,后面就又要過苦日子了。
第104章 長恨歌(五十八)
天圣十一年, 李甫倒臺后,東平郡王陸善野心日漸膨脹,于范陽郡城筑雄武城, 打著防御奚的旗號, 暗中儲藏兵器、糧食,又從軍中挑選得力干將作為心腹, 擔任要職,豢養死士護衛。
而遠在長安的皇帝, 對此卻渾然不知,右相張國忠每奏陸善反心,皇帝都以為是二人不相容, 不予理會, 任由二人相互牽制。
幼女出嫁后,蘇儀入宮謝恩, 隨后便攜親眷離京,返回九原郡鎮守。
長安回歸平靜后,李忱開始籌備起了離京事宜。
就在大婚不久, 皇帝特意于宮中設家宴, 召命諸王、妃、公主、駙馬以及成年皇孫赴宴。
——孝真公主宅——
駙馬都尉、長安令蘇鎮收到旨意, 早早就駕車來到孝真公主宅等候。
是日黃昏,離夜宴還有一個時辰, 蘇鎮捧來一盤冰鎮的荔枝進入公主宅。
蘇鎮的駙馬宅在長安縣, 離孝真公主宅所在里坊有些距離,酷暑難耐, 所以荔枝送達時, 碎冰已經消融了大半。
“公主, 駙馬來了。”侍女提醒道。
孝真公主倚坐在四周長滿荷花的涼亭內, 指尖輕觸花苞,連帶著花莖微微顫動,使得荷葉底下納涼的錦鯉受到驚嚇而逃。
“公主。”蘇鎮帶著荔枝進入涼亭,叉手行禮道。
“圣人設家宴,怎來的如此晚。”孝真公主不悅道。
蘇鎮隨后獻上荔枝,解釋道:“蘇家得了一些嶺南今日剛送來的新鮮荔枝,公主傳喚,我便回了一趟家,取來這些荔枝獻與公主品嘗,因此才晚了些過來。”
成婚多年,孝真公主對蘇鎮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蘇鎮的殷勤卻沒有因此而停下。
或許是因為孝真公主的身份,又或許是身為男人以及丈夫卻從不曾得到的不甘。
孝真公主撇了一眼荔枝,隨后起身,“走吧。”
“喏。”
蘇鎮看著盤中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荔枝,公主竟一個也沒有動,于是道:“公主,這新鮮荔枝難得,夏日存放不易,若是等冰全部化了,口感也會差上許多的。”
孝真公主遂道:“收著放車上吧。”
“喏。”
蘇鎮見孝真公主收下了荔枝,聽意思是要在進宮的路上吃,心中頗為欣喜。
車夫將馬車從廄院駕出停至大門,孝真公主與蘇鎮從宅中剛剛走出,便有一紫袍少年縱馬揚鞭飛馳而來。
蘇鎮見紫袍,不僅眉頭緊鎖,連紅袖內藏著的手都握起了拳頭。
幾乎每次蘇鎮來見公主都能遇見他,“陰魂不散。”只有府上的下人知道這不是巧合,而是長平王李淑頻頻登門,進出公主宅就如同自己家一般,而孝真也不會加以約束,而是由著他的任性。
公主宅的人早已見慣不慣,畢竟長平王是孝真公主一手帶大的,姑母姑母,既是姑也是母。
二人之間的感情早已超過了一般姑侄,李淑行冠禮加封長平郡王后,便請奏搬離東宮,皇帝頗為寵愛這個孫子,特許他于坊間開府,于是李淑便特意挑選了與姑母孝真公主所在的同一座坊。
“姑母。”李淑跳下馬,“翁翁設家宴,李淑也正要去宮中。”
“見過長平王。”蘇鎮向李淑行禮。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長平王,而后向馬車走去,“上來吧,我有話要同你說。”
“是。”李淑轉身跟著孝真公主上了馬車。
這下蘇鎮可傻了眼,他站在巷口夯實的黃土上,面對二人的做法,一而再再而三,終于再也無法忍受。
孝真公主的車架駛離,將他這個駙馬徹底晾在了門口,也不等待同行,“駙馬。”侍從見蘇鎮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于是牽來馬匹。
蘇鎮并沒立即發怒,“給我等著。”隨后甩袖跨上了馬背,“駕!”揚鞭追趕上馬車。
李淑跟隨著孝真公主,乖巧安靜的坐在了一邊,車中的案上還擺著一盤可口誘人的嶺南荔枝。
“姑母。”李淑眼巴巴的看著李淑。
“吃吧。”孝真公主知道李淑愛吃荔枝,于是側撐著頭閉眼說道。
“這是姑母特意備的荔枝嗎?”李淑一邊剝開荔枝,一邊說道,“知道淑兒順道會來找您。”
“是駙馬送的。”孝真公主回道。
李淑楞了一會兒,他拿著荔枝,撇了一眼窗外,正巧蘇鎮騎馬追趕上,便當著蘇鎮的面將剝了皮的荔枝送入嘴中。
蘇鎮見到這一幕,氣的咬牙切齒,那可是蘇家花了大價錢才買得的新鮮荔枝,據說還跑死了商家好幾匹馬。
隨后李淑又剝開一個荔枝,用一旁的勺子將核剔除,“姑母。”
孝真公主睜開眼,對于送到嘴邊的荔枝她并沒有什么胃口,但看著長平王的一臉真誠,無奈只能張開口吃下,而后抬起袖子遮掩著輕輕咀嚼。
“如果我記得沒錯,長平王府,是今日納徵吧?”孝真公主問道。
“是。”一邊吃著荔枝,一邊回道,“淑兒按照您的意思,跟隨禮部的大臣親自去了崇仁坊下聘。”
“左相是何態度?”孝真公主又問道。
“崔相公見到我親至后,有些驚訝。”李淑回道。
“可說了什么?”
李淑搖頭,“崔相公沒有說什么,但讓我見了崔瑾舟。”
李淑見崔瑾舟,不用問孝真公主也知道這過程的尷尬了,以及李淑會說的話。
崔裕曾作為長平王的授業老師,二人本是從小到大的好友。
“崔氏出身名門,想來應該是識大體之人。”孝真公主道。
“我與崔氏也算是朋友,故而她與我一同商定了一份協議。”李淑說道,“婚后互不干涉,人前是長平王與長平王妃,人后,李淑是李淑,崔瑾舟是崔瑾舟。”
“崔氏不愿嫁你。”孝真公主聽出了這其中,崔瑾舟的意思。
“是。”李淑點頭,“協商之前,她問我,是不是沒有任何辦法退掉這門婚事。”
“她的心中…”李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人的情感都是復雜的。”孝真公主說道,“生在這樣的背景下,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但是聰明人,會判斷,趨利避害。”孝真公主又道,“在這樣的禮制與壓迫下,利益才是首要的,別忘了,聯姻是兩個家族各取所需,而所謂的情感,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雍王府——
夕陽照進窗戶,爬上了紗簾遮蓋的床榻,忽然一聲貓叫,將還在睡夢中的人驚醒。
李忱裹著中衣,將跳上床的白貓抱起,隨后放到一旁的書案上,“小白乖。”
但沒過多久,小白便又跳到了榻上,噗嗤噗嗤著鼻子,像是在生氣。
因書房的門窗緊鎖,一天未有進食的小白怎么找都找不到出口,而自從它來到書房后,這里面便沒有了老鼠的影子,李忱見小白如此,這才想起來今天還沒有給小白喂食。
“哎呀,你等等。”李忱從榻上起身,看了一眼身側還在沉睡的蘇荷,赤落著曼妙的身軀,于是俯下身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
近身時,還能聽見蘇荷的呼吸聲,鎖骨下起伏的雪山上,還留有幾處紫紅的橢圓印記。
小白見李忱不搭理自己,于是再一次跳上床,豎起毛發朝她齜牙咧嘴。
“喵嗚,嗚嗚嗚~”
“馬上,馬上。”李忱爬上輪車,從屜子里找到一籠珍藏的小魚干,“這可是陳記鋪子里的精品魚干,產自東海。”
李忱塞給小白一條魚干,小白一口咬住,隨后消失在了書房中,“喂,小白,拿著我的海錯就這么跑了?”
躺在榻上的蘇荷從午后的睡夢中漸漸醒來,她掀開身上蓋著的絲綢,看著正在喂貓的李忱,“阿忱的體力,何時變得如此好了,竟比我還先醒來了。”
李忱收起魚干,推著輪車回到踏邊,笑道:“這不是娘子教的好嘛。”
蘇荷從榻上爬起,舒展了一下腰身,隨后走到李忱坐前,而后俯下身勾起她的下顎,邪魅笑道:“哦,是嘛?”
李忱伸手將蘇荷拽入懷中,讓其坐在了自己的腿上,“難道不是嗎?”
蘇荷坐在李忱的懷中,雙手勾著她的脖頸,隨后騰出一只手從她耳后輕輕劃過白皙的脖頸至柔軟的胸前,“十三郎不讓我練劍,”隨后直腰,湊到李忱耳側,“那我也不讓你看書,這叫禮尚往來。”
李忱摟著蘇荷,剛要說什么時,書房的門忽然響了。
咚咚!——
“郎君,娘子,酉時到了。”是十一娘前來提醒二人。
聽到時辰,蘇荷有些驚訝,“酉時了?”
遂從李忱身上離開,拾起地上掉落的衣物,“我記得是午時入的書房,怎就過去了兩個時辰之久。”
李忱揉著酸澀的肩膀,“兩個時辰對七娘而言,也算久嗎?”
蘇荷忽然臉紅了起來,她走到李忱身上,輕輕揪住她的耳朵,“再這樣,你就自己一個人去吧。”
“別。”李忱當即認慫,“我錯了,娘子。”推著輪車跟在蘇荷的面前好聲好氣道,“此次家宴,是在你我新婚大喜之后所設,不用想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蘇荷拿起榻上的貼身衣物,又將李忱的公服撿起,丟到她的懷中,“快些穿上吧,誤了開宴的時辰,我可不管。”
“喵~”
蘇荷剛穿好衣服,小白便又跳了出來,嘴角的胡須還亮著油光,它瞪著李忱,連坐姿都變得十分乖巧。
李忱向小白搖手,“沒了。”
見主人不給魚干,小白又走到蘇荷身旁,在她的腳上蹭了蹭。
“什么沒了?”蘇荷問道李忱,“你給小白吃什么了?”
“舅父送的海物,魚干。”李忱說道,“它餓了,一直嗷嗷叫的,咱們這樣,總不能出去給它找食吧,我就想起來書房里還有一盒魚干。”
“嗷嗷叫?”蘇荷愣住,“我說十三大王,您養的可是貓誒。”
作者有話說:
海錯:海鮮
李淑跟瑾舟沒有輩分差,因為崔家只是雍王的舅家,只是雍王的親戚,跟東宮沒關系。
貴妃也是妾室,除了皇后其余的都是妾,庶母的身份不可能壓過親王。
東宮現在被壓的很慘,能用的人幾乎都被李甫弄死了,崔裕代表整個清河崔氏,大世家,但是崔裕這個人的性格有點死板,也是正直之人,所以就被劃到東宮了。
皇帝不會換太子,因為都沒什么人可以換了,那些沒成年的會主少國疑。
第105章 長恨歌(五十九)
——大明宮·清暉閣——
天圣十一年夏, 帝宴于清暉閣。
清暉閣在蓬萊殿西,近太液池,盛夏時能聽見蟬鳴與夜里的蛙聲。
閣中有六尚局宮人以及宦官正在陳設桌具坐褥, 煙火從尚食局的廚房內緩緩飄出, 被風吹散于夕陽中。
今日家宴,除了皇帝的兒孫, 還有內廷的妃子也會出來,太子生母盧賢妃, 吳王生母劉淑妃,余下昭儀、婕妤、才人數十,皆為誕育過皇子、女的妃嬪。
家宴尚未開始, 妃嬪們從內宮中出來, 聚集在太液池畔喂魚賞荷。
今年的夏荷長勢極好,“快看哪兒。”妃嬪指著太液池, 魚兒躍出水面,咬下一瓣荷花。
太液池畔傳來許多孩童玩鬧的聲音,未成年的皇子與公主都會留在內宮與自己的生母居住在一起, 等到成年后加冠, 受封離宮。
太液池的上空忽然多了許多風箏, 風箏底下有十幾個的孩童,各個年齡段的都有, 她們扎著垂髫或總角, 由宮人與宦官在一旁照看。
沿著池畔,一對母女領著幾個宮人朝人群走來, 但人群里皆是異樣的眼光與非議。
“看, 是杜美人, 還有萬春公主。”
“這樣的場合, 杜美人也敢帶著萬春公主過來?”
“漢人與漢人怎會生下如此懷胎,連圣人都說她是番邦進貢來的洋乖囡,說不定是杜美人…”
“快別說了,圣人一向袒護她們母女。”
“誰讓圣人喜歡萬春公主呢,也不在乎流言。”
之所以妃嬪們如此議論,是因萬春公主的樣貌與池畔的所有后妃以及皇女都不同,尤其是在眼睛與鼻梁上,非漢人女子圓潤的模樣,而是五官立體,鼻子十分挺翹,顏色也有些迥異,若非是后宮妃子所生,誰也不會將她與皇女的身份聯系在一起,于是內宮之中,對于杜美人與萬春公主的議論,從未停止過。
然而作為父親的皇帝,卻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反而十分寵溺與喜愛這個才貌雙全,能歌善舞的女兒,以至早已過雙十年華都不讓她出宮嫁人。
“貴妃娘子到。”宦官的聲音傳入太液池。
妃嬪們放下手中魚食,將子女召回身側,待張貴妃走近,福身道:“貴妃娘子。”
忽然一名六七歲的女童牽著風箏闖進池畔的過道中,與張貴妃相撞,風箏線斷,風箏便從她手中飛走。
女童的生母驚恐的喚道:“蟲娘!”
萬春公主見狀,便想要上前解圍,隨后被母親拉住,杜美人看著女兒,搖了搖頭。
女童顧不上其他,只見風箏跑了,便哇哇大哭了起來,張貴妃見狀,遂彎下腰安撫,“莫哭莫哭。”她這才看清女童的長相,與萬春公主一樣,一眼就能看出,非純正的漢人。
“紙鳶。”女童指著已經飛遠的風箏大哭。
生母趕忙上前將其拉扯到一旁,于張氏跟前跪伏,“貴妃娘子恕罪。”
女童的生母并非漢人,而是來自西域六胡的胡姬,女童的眼睛與鼻子與其簡直如出一轍,很是漂亮。
“你叫什么名字?”張貴妃問道女童。
“娘子,她是二十九皇女,為胡姬所生,不得圣人喜愛。”有宦官從旁提醒道。
“吾問的是名字。”張貴妃道。
“回貴妃娘子,圣人喚她小字蟲娘,沒有名字。”其生母叩頭回道,蟲娘不僅沒有正式的名字,也沒有皇女應得的公主封號。
“蟲娘…”張貴妃挑眉,她走上前,拿出絲帕替蟲娘擦拭著眼淚。
“娘子…”生母有些慌張。
張貴妃扶起胡姬,隨后又對蟲娘說,“我帶你去找一個人,再幫重新你畫一只紙鳶好不好?”
蟲娘聽后立馬止住了哭泣,連連點頭,滿心歡喜的說道:“是找阿爺嗎?”
“你想見阿爺?”張貴妃牽著她一邊走一邊問道。
蟲娘點頭,“蟲娘有好久都沒有見到阿爺了。”
張貴妃不知道的是,蟲娘說的好久,便是自出生之后僅見過一次父親,因此她連生父的模樣都不記得了。
“好,我帶蟲娘去找阿爺。”張貴妃道。
皇帝此刻正在消暑的含涼殿,當張貴妃帶著蟲娘走近時,那雙淡藍色的眸子,一下就亮了起來,“哇。”她好奇的瞪著,從含涼殿屋頂順著四個屋檐垂下來的水簾瀑布,“屋子上在下雨。”
“蟲娘,那不是雨哦。”張貴妃牽著蟲娘來到殿前。
涼殿為大明宮避暑之地,臨太液池而建,工匠在殿內設計出扇車,機械將太液池中的冷水送上屋頂,流水便順著四個屋檐向下傾瀉,形成水簾,當風吹過時,便能將水簾的冷氣送入殿內,而殿后又有扇輪,利用流水的沖力,扇輪自動搖轉產生風力,將水面上的冷氣源源不斷的送入殿內。
“貴妃娘子。”馮力走下殿階,瞥見張貴妃身側的女童,似有胡人血統。
“誰在里面?”張貴妃隱約聽見了殿內有人談話。
“是雍王與雍王妃。”馮力回道——
——含涼殿——
殿外酷暑難耐,而殿內則清涼舒爽至極,不僅除去了身上的燥熱與汗水,還掃空了夏日午后帶來的困倦。
扇輪轉動,流水激蕩,抬眼望去,殿外出檐下的水簾與太液池相接,蕩漾的池面,泛著金光,一閃一閃折進殿內。
皇帝坐在清涼的御椅上,吹著座后拂來的涼風,“你要離京?”
“是。”李忱跪在御前回道。
皇帝看了一眼蘇荷,隨后看著李忱,“你的泰山是邊將,皇子離京,你應該知道意味著什么。”
“臣這次帶王妃離京,只是回家探親而已。”李忱回道,“難道圣人還怕臣與邊將勾結,亂了大唐嗎?”
“放肆!”皇帝輕斥。
“王妃的父親只是九原郡守,朔方自有節度使統轄。”李忱說道。“況且東北三鎮,還有圣人最信賴的義子鎮守,圣人怕什么呢?”
皇帝的臉色變得極為難堪,如今只要是父子對峙,李忱的態度便一直都是如此,話中帶著刺。
“臣就算有心,卻也沒有這個力。”李忱又道,“這一點,圣人是最清楚的。”
“好。”皇帝道,“既然你想滾,那就滾吧,滾出長安。”
聽到皇帝松口,李忱旋即叩謝,“臣,遵旨。”
蘇荷扶起李忱,從含涼殿退出,卻在門口撞見了正要進殿的張貴妃。
“貴妃娘子。”夫妻二人共同行禮。
張貴妃便也回禮,“雍王。”
張貴妃帶著蟲娘找皇帝,碰巧遇到了可以畫紙鳶的人,“蟲娘,這是你的十三兄長與嫂嫂,你十三兄長可是最擅筆墨的,一定能給你畫一個全長安最好看的紙鳶。”
李忱沒有見過蟲娘,但是知道皇帝有一個與胡人混血的女兒,但由于不得皇帝喜歡,便很少出現在人前。
蟲娘看著李忱,眼里并沒有膽怯,她走上前福身道:“蟲娘見過兄長。”
“蟲娘?”李忱皺著眉頭,因為這個名字,在文人眼中是歌伎舞女的別稱。
蟲娘微笑著點頭,天真的問道:“阿兄為什么坐在車上呀?”
第一次見面,李忱的溫文爾雅,使得蟲娘愿意親近。
李忱摸了摸她的頭,親切的回道:“阿兄摔傷了腿,所以只能坐在車上。”
蟲娘看著李忱,于是伸手在掌心處吹了一口氣,摸了摸她的腿說道:“每次蟲娘摔傷了,娘都是這樣替我捂住,很快就好了,阿兄也一定能夠好起來的。”
蟲娘的舉動,卻讓李忱十分的心酸,因為這便意味著,被皇帝冷落的母女二人,在受傷或生病之時,無法得到及時的診治與藥品。
但孩童的天真與心善也讓李忱十分觸動,“蟲娘想要紙鳶嗎?”
蟲娘點頭,捏著小手,眼巴巴的望著兄長,“蟲娘的紙鳶剛剛飛走了。”
“好,阿兄一會兒給你畫一個。”李忱摸著她的小腦袋說道。
“蟲娘,走吧,我帶你去找阿爺。”而后張貴妃便將蟲娘帶進了含涼殿。
此時殿內的皇帝剛將李忱趕走,怒氣未消。
“三郎。”張貴妃牽著蟲娘入殿,“可是又有人惹三郎生氣了?”
皇帝撐著頭,問道:“朕用陸善,難道錯了嗎?”
“陸善?”張貴妃裝作一副不懂的樣子。
皇帝抬頭看了一眼,“人人都在勸朕。”
“陸善是什么樣的人,天底下還有誰會比三郎更了解呢?”張貴妃說道。
“陸善為朕戍邊十余年,使東北再無憂患。”就是因為所有人都在提醒皇帝,重用陸善是錯誤的選擇,才讓皇帝越來越偏激,“而朝中這些文臣,除了嚼舌根,爭搶權力,其他的什么也不會。”
等張貴妃走近后,蟲娘見到坐榻上老態龍鐘的皇帝卻害怕了起來,她躲在張貴妃腿后,抓著張貴妃的裙擺,探出半個小腦袋。
“她是誰?”皇帝看著蟲娘。
“三郎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記得了嗎?”張貴妃牽著蟲娘說道。
皇帝看著蟲娘的樣貌,以及年齡,挑眉道:“蟲娘?”
張貴妃蹲下身子,“蟲娘,這就是你的阿爺,大唐的圣人。”
蟲娘看著與記憶里不一樣的父親,與母親所說的形象也完全不同,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上的黃袍衫與折上頭巾以及腰間的九環帶,是天子裝束。
而她的父親是天子,這是她對父親的唯一記憶,蟲娘想起了母親的教導,走到御前跪伏行禮,“蟲娘拜見阿爺。”
皇帝見到女兒,卻沒有表現得欣喜,“你怎把她帶來了?”
“路上碰見的。”張貴妃道。
皇帝吩咐左右宦官,“帶她回生母哪里去吧。”
“喏。”
宦官上前扶起蟲娘,皇帝隨后又指了指桌案上吃剩下的荔枝,“一并拿過去。”
“喏。”
宦官將荔枝給了蟲娘,蟲娘抱著很少見到的荔枝,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天真的看著父親,以為是父親的關懷,于是開心的笑道:“阿爺給蟲娘的嗎?”
皇帝點頭,“回你母親哪里去吧。”
蟲娘離去后,尚食局的人又進了一盤新鮮的荔枝放在了張貴妃桌前。
“蟲娘只是孩子。”張貴妃看著皇帝說道,“圣人如此冷落,她們母子的處境,竟連內侍省的宦官都不如。”
皇帝卻不予理會,“太史局曾算過命,那孩子會招來禍患。”
“太史局?”張貴妃心中冷笑,“太史令是人而非神,既都是凡人,又怎能推測出天命,”她又上前抓著皇帝的胳膊勸阻,“若只因太史局的一句話就讓圣人如此,將來那孩子若知道了,會如何傷心。”
皇帝看了一眼張貴妃,張貴妃又道:“圣人的子嗣,也是妾的孩子。”
“你呀,”皇帝拍了拍張貴妃的手,“內宮的所有人和事,朕都交給你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關于她們母女。”
作者有話說:
第106章 長恨歌(六十)
——大明宮·清暉閣——
皇帝獨寵張貴妃, 家宴自然少不了張氏三姊妹,右相張國忠更是攜子赴宴。
很快,清暉閣內就已經聚滿了人, 紫朱綠青混雜在一起, 諸王公主圍在一起聊著宮外趣事,后妃的座次離御座較近, 議論的則是皇子女的教養之事,繼雍王之后, 內廷中又有不少皇子女已近成年之齡了。
每逢宮宴,張氏三姊妹幾乎都在,其在宮中的地位, 僅次皇帝與張貴妃, 后宮妃嬪見三姊妹入閣,無不起身相迎, 紛紛巴結與討好,有廣平公主與駙馬的前車之鑒,就連皇子公主也不敢招惹張家。
張氏三姊妹入內后, 張國忠帶著次子也來到了清暉閣。
一時間, 聚集在一起的皇子公主, 以及駙馬紛紛看向張國忠,大多都是極不情愿的拱手行禮, “右相。”
位極人臣所受到的尊敬, 就連這些皇子公主也不敢不敬,這極大的滿足了張國忠的虛榮。
張國忠朝太子李怏與諸王叉手回禮, “見過太子殿下、吳王、雍王、長平王…”
后妃們將目光鎖在了張國忠身后的次子, 鴻臚卿張珀身上。
張珀隨父入閣, 向諸王公主以及后妃一一行禮, 與市井出身的父親不同,飽讀詩書的張珀溫文爾雅,討得一眾后妃與已出閣的公主歡心。
“聽聞鴻臚卿早已及冠,卻一直沒有娶妻。”有年長誕育了宗室出女的公主問道。
“回公主,珀受皇恩,擔任要職,與諸國邦交,自以國事為先,不敢求私。”張珀回道。
“看來鴻臚卿立業的心思,可遠比成家重呢。”幾位公主笑道——
太液池畔,李忱并沒有著急入閣,而是向宦官要來了紙筆繪制風箏。
很快,一只飛燕就畫好了,蟲娘抱著一盤荔枝來到池畔,蘇荷將風箏拿到她的跟前,“蟲娘,你看這是什么?”
“哇,是紙鳶。”蟲娘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放下荔枝,喜出望外道,“阿娘,是新的紙鳶。”
蟲娘接過新風箏,高興的跑到母親身旁,胡姬瞧了一眼,領著蟲娘向李忱與蘇荷道謝,“雍王,王妃,蟲娘這孩子頑皮,怎敢勞煩雍王為她親自畫紙鳶呢。”
李忱推著輪車靠近,“沒什么,蟲娘是我的妹妹,況且也是我答應要給她畫紙鳶的,既然答應了,就要一定會做到。”隨后她慈愛的摸了摸蟲娘的頭,“要做一個守信用的人,是不是?”
蟲娘拿著風箏,笑瞇瞇的點點頭,她走到胡姬跟前拿起荔枝,將連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荔枝分給了李忱與蘇荷,“阿兄,這是阿爺給蟲娘的荔枝,給。”
李忱與蘇荷對視了一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荔枝是從含涼殿拿出來的,在炎熱的天氣里,冰塊早已經融化,所以荔枝的表皮發生了變化,但就是這樣一盤荔枝,蟲娘卻十分寶貴的抱著。
蘇荷看到這樣的場景,忽然有些心酸,她看著李忱,“李郎…”
李忱自然明白,蟲娘的生母并不得寵,而蟲娘也不得皇帝喜歡,宮中侍者皆是勢力之人,可想而知這母女二人的處境,就連家宴都無法參加,只能到這太液池遠遠觀望,而胡姬的本意,也只是想趁這個機會讓蟲娘見一見自己的生父。
然而年幼的蟲娘并不知道這些,母親向她闡述的,永遠都是父親最好的一面。
胡姬與蟲娘的穿著十分樸素,甚至還不如一些得寵的宦官與宮人,全然不像內廷妃子與公主,蘇荷從身上摘了一些金銀首飾,走到胡姬身側,“曹娘子,這個您拿著,興許能夠用到。”
胡姬連忙推回,搖頭拒絕,“這太貴重了,我怎么能夠要王妃的東西呢。”
“這些都是身外之物,”蘇荷說道,“您要為蟲娘想想。”
胡姬看著自己的女兒,滿眼心酸與自責,她也不明白為什么皇帝會如此厭惡蟲娘,“難道…只因為我是胡旋女不是漢人嗎?”在長安生活多年,胡姬的雅言已經說得十分流暢。
蘇荷很是無奈,作為番邦進貢的胡旋女,即便為天子誕育了皇女,卻仍然連名分與封號都沒有,不僅如此,其也是十分不受待見。
宮宴還未開始,李忱便陪著蟲娘在太液池畔放風箏。
夕陽的余暉灑在池水上,草地里印著兩個斜長的影子,風箏懸停在太液池的上空,如同一只盤旋的飛燕。
黃昏的景色就像催眠之曲,李忱拿著風箏線,與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妹妹說了許多話。
李忱對于蟲娘,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和,也許是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但是蟲娘的處境,遠比李忱少時要悲慘太多。
李忱看著湖面上泛起的漣漪,金光閃閃,或許是在兄長溺水后,傷心欲絕的母親感知到自己的大限,所以才出此下策,在這個男權社會中,失去母親的皇子,其處境要比公主好太多。
李忱雖有腿疾,但仍然有許多沒有子嗣的妃嬪掙著撫養,但李忱誰也沒有選,皇帝便指派了吳王的生母照看,如此一來,吳王也就成了李忱最為親近的兄長。
說著說著,蟲娘便靠在李忱肩側昏昏欲睡,“蟲娘今后想做什么?”
“蟲娘…”蟲娘睜著有些沉重的眼皮,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這個問題,她似乎從來沒有思考過,她抱著裝荔枝的盤子,忽然想起了含涼殿內的父親,“大房子里…蟲娘看到了阿爺,蟲娘好想可以一直陪在阿爺和阿兄的身邊…”
蟲娘靠著兄長睡著了,夕陽打在她的身上,蘇荷走近時才發現,這個小女孩的與眾不同。
蟲娘生得十分水靈,眼睛很是獨特,在同齡的公主中,樣貌也更為出色,所以蘇荷很不理解,“同樣都是女兒,天子怎可以如此偏心。”
李忱收起風箏,“未嘗育子之苦、痛,又哪來的真正憐惜,于帝王而言,沒有什么是不可以取舍的。”
“雍王,王妃。”一名宦官來到池畔,“宮宴快開始了。”
“要勞煩將蟲娘送回她母親那里了。”李忱朝蘇荷說道。
旋即又朝宮中一眾宦官與宮人喊話,“蟲娘是寡人的妹妹,爾等不可以輕怠。”
“喏。”
蘇荷遂將蟲娘橫抱起,荔枝與風箏也一起帶上,送回了胡姬身側——
——清暉閣——
就在眾人議論張珀時,李忱帶著蘇荷離開太液池來到了清暉閣,眾人的目光便挪到了李忱二人身上。
“恭喜十三郎,新婚燕爾。”眾人上前賀喜道。
李忱向一眾兄弟姊妹回禮,隨后便有幾位公主拉著蘇荷開始家長里短,道著一些關于李忱少年時的趣事。
拋開朝中的政治爭斗,這家宴的氣氛還算和善,最年長的公主,也就是李忱的長姊,連孫兒都有了。
皇帝的家宴,與民間一樣,家中兄弟姐妹之間,也沒有那么多禮儀尊卑。
“圣人至!”一道陰柔的聲音傳入,使得嘈雜的殿閣瞬間安靜,各自回到席間,躬身靜立。
皇帝與張貴妃登閣,侍衛官們列儀仗于御座下,金瓜武士持錘立于殿陛。
“恭祝陛下圣躬萬福。”
皇帝朝眾人揮了揮手,“今日家宴,無需拘謹,都坐吧。”
“謝陛下。”
落座后,尚食局開始按照順序上菜,第一道菜先至御桌,而后是貴妃,太子,親王、妃,公主、駙馬,按照長幼順序。
最先上的菜品是飯食點心,每一道菜后,都要斟上一杯酒。
蘇荷雖然不喜歡這宮宴中的規矩,但對于尚食局端來的菜品很是感興趣。
她與青袖兩個人,幾乎將朔方的美食吃遍,而這宮宴上光是飯前的點心就多達數十種。
“唐安餤。”女官念道菜名,叉手弓腰,“賀陛下,長安萬年。”
女官將一盤卷起含陷的薄餅放置于李忱與蘇荷桌前,蘇荷看著外觀誘人的餅子,透過薄薄的面皮,還能看見里面的肉餡。
“這是餅餤。”李忱說道。
蘇荷乖巧的看了一眼李忱,李忱便笑道:“圣人已開口賜酒,可以用膳了。”
蘇荷這才拿起筷子夾起一張卷成筒子的薄餅送入嘴中,剛咬下,里面飽滿的肉餡便滋出了油。
“好好吃。”蘇荷贊不絕口道,“原來餅餤也能做得如此小巧精致。”
身后宮人替蘇荷斟滿一杯酒,李忱拿出帕子遞給蘇荷,提醒道:“要向圣人敬酒了。”
敬酒之時,席中跪坐的所有人皆起身,舉杯弓腰道:“賀陛下萬年。”
皇帝揮了揮手,又命教坊奏樂,獻歌舞,繼續上菜斟酒。
“巨勝奴。”女官又道,“昭昭大唐,天俾萬國。”
“蜜酥寒具,巨勝奴。”李忱說道,“是面食油炸之物。”
“好香啊。”蘇荷聞著盤中的巨勝奴,“好像做法與民間的有些不太一樣。”
“這面食是用牛乳調溲的。”李忱說道,“所以有一種獨特的牛乳香,”由于前面上的菜都是甜食,李忱便又提醒蘇荷,“不要多吃。”
“嗷。”蘇荷嘴上應著,但手里的筷子卻沒有停下。
“漢宮棋。”女官的聲音不斷傳出,“財運亨通,富貴長平。”
“長生粥。”“壽山福海。”
“單籠金乳酥。”
“玉露團。”
“生進二十四氣餛飩。”
“金粟平。”“枝葉扶疏,子孫滿堂。”
對于閣中的歌舞,蘇荷的興趣,可以說全都在這宮宴的菜品之中了,李忱便為之講解每一道菜名背后的故事,“漢宮棋是則天皇帝時所創菜品…”
空盤被一一撤下,等最后一道點心上來時,已有不少胃口小的人都已飽腹。
“這也是餅嗎?”蘇荷看著最后一道點心,是一張鋪了金色小米粒的面餅。
“金栗平?。”李忱說道,“面餅上面鋪的是鳣魚的魚子。”
蘇荷一直在朔方,從未見過這樣金燦燦的魚子,“這應該算是珍饈吧?”
李忱點頭,“這一盤魚子數百顆,江河中的鳣魚便要少數百,鳣魚難捕,說是珍饈也不為過。”
談話間,席間開始呈上涼菜,“丁子香淋膾。”
“用丁子香油澆淋的生魚片。”
一支歌舞唱畢,教坊改換音樂,隨后一名帶著面紗的年輕女子踏入閣中,身后跟隨的侍女還抬著一張箜篌。
“萬春?”皇帝見到是自己的愛女,登時變得有精神了,“朕的洋乖囡來了。”
萬春公主摘下面紗,叉手道:“女兒還想混入教坊給阿爺一個驚喜,沒有想到阿爺竟一下看出來了。”
皇帝遂大笑,眼里是止不住的慈愛,蘇荷看著萬春公主,以為皇帝不止蟲娘一個混血女兒,于是問道李忱,“李郎,這個萬春公主也是胡人姬妾所生么?”
李忱側過頭,與妻子對視了好一會兒,搖頭道:“萬春公主的生母是杜美人,漢人所生。”
“啊?”蘇荷驚住,因為萬春公主的長相,任誰也不會覺得是兩個漢人所生。
作者有話說:
菜品為唐代燒尾宴中所出,金栗平可以理解為魚子醬披薩,像泡菜,魚子醬,生魚片(魚膾)等等,很多東西其實都能在中國的古籍中看到影子。
以某時代為背景,就會加入某時代的人文風俗,包括日常的飲食文化,這是作者寫作的風格,也是初心吧,文化傳承不是復古,而是需知,這是自家的東西,溯流徂源。
囡:女兒
第107章 長恨歌(六十一)
蘇荷看著殿閣中央打扮奇特的萬春公主, 有些匪夷所思,于是小聲確認道:“她真的是圣人的女兒么?”
李忱點頭,“不僅如此, 她還是圣人最為寵愛的女兒, 在一眾公主當中,萬春姊姊也是最有才華的, 每有與西域諸國使臣的宴飲,圣人都會帶著萬春姊姊。”
“看得出來。”蘇荷說道, “能在如此多人的場合下抱琴而入,不露絲毫膽怯,必是十分自信的。”
宦官搬來褥子, 供萬春公主跪坐, 她將箜篌抱于懷中,隨后將目光鎖定在了李忱身上。
同為擅樂者, 李忱與萬春公主曾受學于同一樂師,交集便也不少,每當議論才華出眾的皇子女時, 萬春公主與李忱總會被并列著說出。
但與生性張揚, 不喜歡規矩, 又膽大的萬春公主不同,一直以來李忱都是謹小慎微, 也不喜出入這種熱鬧的場合, 萬春公主自幼拜張也狐為師,學習琵琶與箜篌, 自侍才藝, 不僅喜歡當眾表演, 更愛與人比試, 同梨園的寵樂李圭年比過羯鼓,與神笛手李莫比過管笛。
“十三郎大婚,我這個做姊姊的還不曾祝賀過,”萬春公主忽然說道,“今日便當著諸位長輩的面,為十三郎與雍王妃,賀一曲,以祝新婚燕爾。”
李忱聽后,連忙招呼蘇荷將她攙扶起,朝萬春公主拱手答謝。
萬春公主回過頭,又看向皇帝,“萬春也為圣人賀,昭昭大唐,天俾萬國,恭祝圣人,圣躬萬福。”
皇帝摸著白胡須,笑瞇著老眼,“讓朕來聽聽,吾家乖囡與張卿所學箜篌究竟如何。”
殿閣旁側有席地而坐的教坊樂工,其指揮,目不轉睛的盯著萬春公主,以準備指揮合奏西涼樂。
與此同時,教坊的舞者排列進入閣中,“教坊為圣人獻文舞,賀雍王與王妃,新婚大喜。”
“《慶善舞》”
咚!
六十四名教坊舞者,皆為十一二歲的少年,頭戴進賢冠,著紫衣,大袖裾襦,漆髻皮履,萬春公主抱著鳳首箜篌,緩緩抬起手彈撥。
伴奏的管弦樂起,舞者舞動長袖,踢腿曳屣,諸多伴奏的樂器中,唯箜篌音色最為獨特,空靈悠揚,令人陶醉。
眾人皆被萬春公主的箜篌聲所吸引,就連蘇荷也覺得,一眾伴奏中,由于萬春公主的技藝高超,加之箜篌獨特的音質,所以漸漸壓過了其他管弦樂。
“好好聽啊。”蘇荷說道,隨后看向李忱,“我記得家里的書齋有一間屋子,里面放了許多樂器,其中就有箜篌,但好像與公主現在彈的有些不一樣,十三郎也會箜篌嗎?”
“家中的是豎箜篌,萬春姊姊手里的叫做鳳首箜篌。”李忱解釋道,“早年也跟隨張樂師學習過,不過這箜篌與琵琶,乃是萬春姊姊最擅長的樂器。”
御座上的皇帝,越看越歡喜,他側身倚在玉制的憑幾上,一邊欣賞著舞樂,一邊舉杯慢哼歌詞,與張貴妃對飲。
“妾聽著公主的箜篌,怕是要勝過張也狐了。”張貴妃說道。
“朕的女兒,在音樂之上超過師傅,不足為奇。”皇帝將半個身子都倚在憑幾上,隨后抻開袖子,將手擱在一只腿上敲打著旋律。
萬春公主的才華,也成功止住了妃嬪們對她外貌上的非議,除了美麗的外表,在聲樂上的造詣以及聰慧,才是皇帝真正喜愛她的原因。
席間,右相張國忠的身后,有一雙眼睛,正呆滯的看著彈奏箜篌的萬春公主。
“這萬春公主可是圣人最寵愛的女兒,你要是能娶到萬春公主,日后仕途,不用靠為父,也能青云直上。”張國忠與兒子說著話,卻沒有聽到回應,于是回頭看了一眼。
張國忠忽然愣住,因為平日里酒色不近的次子,竟對萬春公主看直了眼。
“阿爺。”回過神來的張珀,連忙低頭叉手,“孩兒的仕途,會靠孩兒自己的才能所得,不會倚仗阿爺,更不會靠女人。”
“你呀,讓為父說你什么好呢。”張國忠語重心長的教育起了兒子,“有才能固然是好,但也要學會利用父輩為你積累的人脈,只有這樣,一個家族才能延續下去,長盛不衰。”
張珀并不認同父親的說法,但也沒有反駁,只是靜靜聽著,表面上順從。
“萬春公主已過雙十年華,至今還未婚配,你若能尚萬春公主,對我們張氏一族,也是有利的。”張國忠又道。
“尚公主?”張珀看著父親,隨后又看了一眼萬春公主,光芒萬丈,就像河池中綻放的花一樣,高貴而不可褻瀆。
“兒子聽聞萬春公主心氣極高,看不上任何世家公子。”張珀說道,“兒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你怕什么。”張國忠道,“那些世家子弟,空有浮名罷了,回頭你去拜見你姑母,讓你姑母為你引薦,此事必成。”
“強來的姻緣,孩兒不要。”張珀直言拒絕,又懇求父親道:“若是公主不肯,還請阿爺不要強求。”
張珀看萬春公主的眼神,也被張貴妃所瞧見,而張珀的為人,張貴妃是清楚的,待一曲結束,眾人紛紛稱贊。
張貴妃遂向皇帝道:“圣人的兒孫,人人都擅樂,不如今夜借此家宴,令兒郎們合奏一曲,為圣人助興。”
萬春公主聽后,一下來了興趣,于是起身說道:“阿爺,孩兒聽說前年上元在花萼相輝樓,十三郎吹了一曲《玉樹后·庭花》令群臣贊口不絕,有蓋神笛手李莫之勢,十三郎的才華,是眾兄弟姊妹們中公認的,不過自十三郎搬離宮中,便極少能夠見面了,萬春也想與十三郎合奏一曲,一較高下。”
原本只想安靜無聲的參加一場夜宴,等瑾舟大婚后就離開長安,卻不曾想又被推到了眾人眼前。
在萬春公主的話說完后,妃嬪與一眾公主也都開始夸贊李忱,皇帝只得應允,又問:“你們要合奏什么曲子?”
“《功成慶善樂》是文舞,兒想與眾兄長合奏一曲武舞《破陣樂》獻與阿爺。”萬春公主道。
“慶善樂與破陣樂都是燕樂大曲啊。”眾人驚道,其難度,使原本想要在皇帝跟前好好表演一番的皇子公主紛紛退縮。
“太宗皇帝所作破陣樂乃軍樂,故而兒想演奏的是阿爺所創的小破陣樂。”萬春公主又道,“不但氣勢不減,也不必大費周章用兩千人為舞了,更適合宮宴。”
“好。”一向會討皇帝歡心的萬春公主,這番話也讓皇帝自豪了起來,他高興的朝教坊揮了揮手,“將破陣樂所需樂器抬來。”
“喏。”
除編鐘與大鼓等大型樂器之外,尺八、琵琶、奚琴、笙,笛、篳篥、羯鼓等都被宦官搬至殿廷。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奏樂的場景,讓皇帝一下就想起了年少之時在東宮的時候,不禁紅眼說道:“這才是家宴應該有的樣子啊。”
皇帝撐著憑幾坐起,馮力扶著他走下階梯,旋即至羯鼓前,伸出手輕撫,馮力識趣的抬來一張胡椅,供皇帝坐下,“天下沒有比大家更擅樂的君王了,今日諸王公主具在,闔家團圓,不如就由大家來指揮這場盛會吧。”馮力揣摩著皇帝的心思道。
眾人也都紛紛請愿,皇帝大笑著應下,“好。”
萬春公主從中挑了一把琵琶,又拿起一只笛子,側身眉峰突轉,“十三郎。”
萬春公主輕狂的將笛子扔向李忱,且用了一些力道,蘇荷見狀,遂從坐褥上起身,用一只手輕松的接住了笛子,并說道:“雍王吹不慣旁人的笛子,謝過萬春公主好意了。”遂將笛子壓至案桌上。
即便萬春公主做出這樣驚人的舉動,也沒有人敢說什么,然而這樣的行為對于萬春公主來說,并不算什么。
蘇荷將李忱扶至樂席,宦官搬來軟褥,李忱跪坐下,從懷中取出了母親贈予她的笛子。
但雙腿無力的李忱并不適合久坐,適才席間尚有桌案憑倚,張貴妃撇了一眼,隨后在皇帝耳側輕聲嘀咕了幾句。
只見皇帝招手,一名心腹宦官離去,再回來時手中便多了一把朱漆憑幾。
“十三大王。”宦官邊令承將憑幾置于李忱席側,“圣人賜幾。”
李忱遂向皇帝叉手,“謝圣人賜幾。”
正常謝恩后,李忱的臉色并沒有什么變化,但此舉卻讓宴席間的眾人議論紛紛,坐而論道,天子賜幾,視為殊榮。
諸子奏樂助興,唯賜雍王憑幾,可見天子偏愛。
李忱持笛,萬春公主奏琵琶,但還有空缺,皇帝便看向太子,李怏連忙跪伏,“阿爺,孩兒不擅樂,恐擾了阿爺與眾兄弟的興致。”皇帝并沒有指望太子,于是轉頭看向其他皇子,“九郎。”
吳王李恪離席來到中央,拿起一只尺八,“臣,領命。”
一直安靜無聲的孝真公主自知躲不過,遂放下手中酒杯,起身上前,“阿爺,孝真愿撫琴。”
“圣人,犬子珀,為鴻臚卿,常與龜茲、奚、契丹等胡人邦交往來,擅胡樂,可奏篳篥。”張國忠奏道。
皇帝遂將目光挪到了張珀身上,“朕知道張珀,左相崔裕,經常夸贊你,邦交之事處理的甚好,鴻臚寺交給卿,朕無憂矣,來,來,來,”皇帝招手,命人將篳篥呈給張珀,“今日是自家人演奏,無須拘謹。”
“謝圣人。”
“何人會吹笙?”皇帝又問道眾人。
“阿爺。”一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在生母陳才人的示意下走出席座。
“十五郎。”皇帝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十五子都長得這般高大了。
“孩兒不才,跟隨樂師習得吹笙,愿為阿爺助興。”
“好好好,兒郎們長大了,個個都出類拔萃。”今夜的皇帝,因有兒孫們陪同樂舞,便顯得尤為高興,仿佛回到年輕之時。
小破陣樂為坐部伎,需要金甲胄舞者四人,并用龜茲樂器伴奏。
“阿爺,今日破陣樂,由兒臣們合奏,舞者焉用教坊,不如由宗室子弟將金甲破陣舞,改為劍舞。”孝真公主提議道。
聽得孝真公主之意,長平王李淑出席奏道:“孫兒愿為翁翁舞劍。”
皇帝點頭應允,孝真公主又道:“兒還聽聞雍王妃乃將門虎女,擅用刀劍,不如就由雍王妃與長平王舞劍,一同為陛下賀。”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看向李忱輪車后的蘇荷,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蘇荷顯然是沒有準備的,在眾人的目光下,她小心翼翼的回道:“妾作為叔母,欺負晚輩,恐怕不太合適吧?”
“雍王妃與長平王年齡相仿,怎能說是欺負。”孝真公主又道,“況且只是劍舞,并非真正比試。”
蘇荷低頭看著李忱,似乎有些難為情,李忱倚在憑幾上抬頭問道:“憑七娘的心意就好,若是不想,我便幫你回了,有我在,沒有人能夠強求你的。”李忱明白,這是孝真公主的試探。
“今天的家宴,大家都坐在一起奏樂,應該是高興的事,十三郎也在其中,我不想做旁觀者。”蘇荷回道。
“好。”李忱點頭,“比起這身禮服,我想,披甲執劍的七娘,才是真正的七娘吧。”
“禮服厚重,不便舞劍,還請尚服局備衣。”李忱又朝宦官道。
而后便有尚服局女官入內,帶雍王妃蘇荷以及長平王李淑入室更衣。
作者有話說:
今天女朋友生日,出去吃飯啦,所以更新得比較晚~
憑幾:也稱隱幾,單名曰幾,或機,隱和憑都是倚靠的意思,宋以前,胡床胡椅還未普及與廣泛應用,古人都是席地而坐,憑幾就是供跪坐時腰部倚靠的一種家具,避免久坐腿酸,漢制天子用玉幾。(就是跪坐時身側可以有個倚靠類似于扶手一樣的東西,比較適合李忱這種沒有力氣的人,有些影視劇出現過這個,不過我覺得老三國做得很絕,都快把博物館仿完了。)
第108章 長恨歌(六十二)
片刻后, 宮人引蘇荷回到清暉閣中,再入閣時,禮衣換戎衣, 穿上不再束縛手腳的甲胄后, 整個人也變得輕松了許多,如今的蘇荷, 覺得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
而在眾人眼中,適才那個禮衣下相貌平平的雍王妃, 穿上戎裝猶如脫胎換骨。
女子穿男子袍服者并不少見,但在太平盛世之下,戎裝卻極少, 禮衣雖寬厚沉重, 但甲胄用銅鐵所鑄,其重量遠高于布料。
宦官拿來兩把鐵劍, 而非舞劍,隨后給了長平王李淑與雍王妃蘇荷。
蘇荷剛拿到劍,開鞘半寸, 光照寒芒, 刺入眼中, 她有些遲疑,既是舞劍, 又怎會用開鋒的利刃, 但也正好,比起道具, 真劍更為趁手, 于是蘇荷朝皇帝道:“圣人, 可否讓妾試一試這柄劍?”
得到皇帝的點頭應允后, 蘇荷遂將鐵劍拔出劍鞘,在晚霞籠罩照的清暉閣里比劃著,劍光折射,寶劍劃破空氣,發出聲響,隨后回鞘,這一套動作下來,如行云流水,十分嫻熟流暢,更是驚訝住了眾人。
遂有人小聲說道:“看來坊間的傳聞是真的。”
“以雍王妃的身手,怕是沒有惡人能近得十三郎的身了。”萬春公主從旁笑道。
“蘇荷軍戶出身,惡人倒是不怕,就怕居心叵測的小人與偽君子。”蘇荷說道。
“十三郎與雍王妃,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旁側又有公主說道,“可謂是天造地設。”
談話間,李淑也做好了準備,清暉閣中央也鋪上了席墊,諸皇子公主持樂器入席,或坐或立。
皇帝則與張貴妃坐在中央靠北一側,其樂融融道:“起樂吧,讓吾聽聽,兒郎們的合樂。”
“喏。”
教坊樂工深呼了一口氣,大鼓聲起,咚!——萬春公主懷抱琵琶,抬手彈撥,吳王李恪手握尺八,聽著鼓聲節奏緩緩吹響,三種樂器合奏,破陣樂前奏緊張的氣氛瞬間涌現。
咚咚咚!——
“受律辭元首。”教坊有樂工與之合樂,賦者頌詞。
蘇荷抱劍作揖,“請。”與李淑的劍舞既用的是真劍,便也離不開比試,二人交鋒,皆要小心避開要害。
剛開始交鋒,李淑就受到了壓迫感,這與他從前在東宮習武時不一樣,蘇荷是真正上過戰場,見過血的人,說是戰士也不為過,與陪同李淑練劍的那些侍者完全不同。
兩劍相碰,李淑被震退了幾步,同是殺人劍,自己卻少了幾分殺伐果斷的氣勢,正在撫琴的孝真公主看到后,手中琴弦撥動的節奏越來越快,這讓李淑也變得認真了起來。
“叔母,請小心。”李淑提醒道。
“相將討叛臣。”鼓聲與琵琶的節奏越來越快,而破陣樂中,尺八與笛最為重要,頭一次與眾多人合奏的吳王李恪,顯然感到有些吃力。
咚咚咚!——
“咸歌破陣樂。”
然而好在有李忱的笛聲救場,改換音色,使之與尺八融合,但如此一來,李忱便要連著奏兩種樂器時常。
眾人坐在席間,一邊聽破陣樂,一邊觀看劍舞,在緊張的樂聲中,劍舞也越來越激烈。
占得一席上風的蘇荷,再次成為議論的焦點,“這雍王妃不愧是將門之后,眼瞧著咱們小淑,怕是有些不敵了。”
“吾還從未見過如此英姿颯爽的女郎。”
就在她們議論時,緊張的笛聲與尺八忽然響起,給急湊的氣氛添了些許殺伐,與蘇荷的出劍,節奏一致,“雍王妃的劍舞與這破陣樂中笛聲相配,美哉。”
“太子殿下,妾不得不佩服,殿下的眼光獨到。”大公主向太子李怏說道。
李怏笑了笑,“長姊哪里的話,怏也只是在巡視時偶然發現這樣一位巾幗女郎,十三郎體弱,阿姊是知道的,若有這樣一位王妃陪伴在側,我們也能安心許多。”
“殿下疼愛弟弟,凡事都想得周到。”大公主又道。
皇帝聽著讓人熱血沸騰的破陣樂,連連夸贊,“萬春的琵琶,如今可要勝過你了。”
張貴妃聽后,笑道:“萬春公主的琵琶的確出色,但論今日這場破陣樂,最出彩的應該是笛聲吧。”
皇帝摸著胡須看了一眼李忱,張貴妃旋即命人拿來了一張琵琶,“讓妾來助陣萬春公主。”
席坐中,賞樂的一眾公主又道:“破陣樂中,本該是尺八最為出彩,然九郎雖文武雙全,卻并不擅長尺八,只是尊圣人旨意,陪眾兄弟盡興而已,倒是十三郎的笛聲,讓人意外,連萬春公主的琵琶都要稍遜。”
“當年崔貴妃娘子的笛聲可引蝶,其子又豈會差。”
噔噔噔!——
忽然場上又響起一陣琵琶聲,張貴妃抱著琵琶,與萬春公主一同,似與笛聲對峙,不相上下。
咚,咚咚!——
“共賞太平人。”
隨著氣氛越來越濃,李淑與蘇荷已是滿頭大汗,軍樂帶來的震撼,極易將人拉入氛圍中,越來越興奮的皇帝也起身加入了其中。
他命人拿來羯鼓,跪坐席褥,將羯鼓橫放在小牙床上,雙手持杖,聽著旋律,敲擊兩邊的鼓面。
咚!——咚咚!——
張貴妃與皇帝一同加入了演奏中,皇帝的羯鼓,絲毫不遜色教坊的樂工,仿佛又回到青春年少時,充滿了熱血與激情。
見天子如此,其他人也加快了破陣樂的節奏,緊緊跟上步伐——
——范陽郡·雄武城——
陸善帶著麾下心腹部將日常巡視雄武城,犒勞軍士。
雄武城依山而建,為東北防御要塞,陸善在城內修筑密室,于地底打造兵器,將掠來的糧食存入地庫中。
部將舉著火把將陸善帶入糧倉,似邀功一般說道:“大王,咱們存儲的糧食,如今比天下第一糧倉,東都含嘉倉里的糧食都要多了。”
除了糧食之外,雄武城內還飼養了上萬匹戰馬,“本月諸郡太守進獻的戰馬,獵鷹、犬,牛羊,合計一萬余,還有朝中大臣送來的賀禮,他們都希望能夠得到大王的重用與舉薦。”
“戰馬與糧食是最重要的。”陸善說道,“子齊。”
心腹將領殷子齊上前叉手,“大王。”
“張國忠素來與我不和,如今他做了右相,朝廷那邊你要時刻注意,派人仔細盯緊長安城中的動向。”
“喏。”
“另外挑一些奇珍異寶,送往長安,替我獻給馮爺。”陸善又道,“張國忠一定不會放過我,我們這些邊將,能倚靠的,除了貴妃娘子,就只有馮爺了。”
“喏。”
陸善從地庫中出來,雄武城中正在練兵,其中還有一支精銳部隊,士卒皆為身材魁梧的力士,由陸善親自挑選出,稱為曳落河,其統率也是陸善的心腹將領林祥。
陸善騎馬來到軍中,查看練兵情況,曳落河的力士,其力氣與勇武,非普通士卒可比,能拉三石弓,徒手投石數十步之遠。
“報,林將軍,東平王到。”
陸善騎馬來到軍營,曳落河統領林詳旋即振臂一呼,“東平王千秋,東平王千秋!”曳落河所發出的聲響,有氣吞山河之勢,震徹天地。
林詳上前單膝跪地,“曳落河統領林詳,拜見大王。”
陸善身后跟隨數十將領,侍從將他從馬背上扶下,陸善旋即親自扶起林詳,看著眼前精神抖擻的精銳將士,他很是滿意,“你做得很好,這支曳落河是我的秘密武器,由你統領,我很放心。”
“大王信任,林詳一定不辜負大王。”林詳感激道。
“有了這些秘密武器,契丹與奚就再也不敢來犯了。”陸善說道,“我總有一天,會再入契丹牙帳,一舉蕩平塞北。”
然而陸善狠厲的目光卻是盯著西南處日落的方向,雄武城以防御契丹與奚為由,屯兵積糧,使得陸善的狼子野心暴露無遺。
“大王千秋!”夕陽照耀著曳落河身上的盔甲,此刻的陸善,已經開始幻想起了將來,旋即吩咐手下烹羊宰牛,犒勞將士。
軍帳中很快就燃起了篝火,宰殺好的牛羊被綁在木架上烘烤。
陸善與部下圍坐在一堆篝火前,他用鋒利的匕首將熟羊的四肢割下,分別給了幕府麾下部將林詳、施寺明、殷子齊、崔潛,隨后又將整頭羊分成多分,分給了養子陸忠以及其余十幾位跟隨他的驍將。
“你們都是我最信任的部下,我有你們為幕府,何愁大事不成。”陸善舉起酒碗。
火光照耀下,這些飽經風沙的將士,面目冷峻,共同舉杯道:“愿為東平王效忠。”——
——長安·大明宮——
同一時刻,大明宮還在舉行家宴,對于東北的野心渾然不知。
皇帝跪坐在席上,雙手有序的擊打著羯鼓,幞頭與后背都已經汗濕。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
只有坐在席座的右相張國忠,并沒有一同沉浸在這歌舞中。
從陸善離京駐防邊鎮后,他便開始焦慮,李甫死后,他獨攬朝政大權,但是手中卻始終沒有可以足夠抗衡東北三鎮的兵馬。
雄武城筑成已有多年,但近幾年的動作卻異常之大,尤其是在李甫死后,陸善竟打著報仇雪恨的旗號,明目張膽的擴張兵力。
而張國忠所扶持的西南節度使,其兵力遠不如陸善,一但陸善造反,后果將不堪設想。
虛與委蛇多年,才有此地位,張國忠自然不想失去這一切。
他看著清暉閣中昏聵的皇帝,臉色變得十分陰沉。
在李淑認真之后,場上的比劍越來越兇,與文武并修的長平王不同,蘇荷專攻武道,故在這方面是強于李淑的。
當李淑露出破綻時,蘇荷還會從旁說教兩句。
“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破陣樂接近尾聲,孝真公主也停止了撫琴。
安坐席間的駙馬蘇鎮見狀,極為殷勤的獻上了一杯消暑的飲子。
“還敢分心?”蘇荷用劍脊拍打李淑的小腿,使其半跪,隨后繞至李淑背后,“若這是在戰場上,你已經是具尸體了。”
作者有話說:
網上可以搜到破陣樂哈
舞劍這段,我覺得清平樂里曹皇后的形象比較貼切蘇荷。
第109章 長恨歌(六十三)
咚!——
酣暢淋漓的皇帝擊完最后一鼓, 而后收杖癱坐在褥子上粗喘著大氣。
馮力命宮人拿來干凈的巾帕,皇帝擦了擦汗水,心情大好, “好久都沒有如此痛快過了, 吾仿佛又回到年輕之時。”
“大家一直都是年輕之態。”馮力弓腰從旁說道。
劍舞場上,李淑被蘇荷打得單膝跪地, 這一幕被眾人以及孝真公主看見。
所有人都很驚訝的看著完全占據上風的蘇荷,坊間雖早有傳聞, 她們也知道蘇荷的厲害,但今日親眼見到,仍是有些震撼的, 因為長平王李淑是年輕一輩中的天之驕子, 文武兼備。
李忱放下手中的笛子,擦了擦微微冒汗的額頭, 無論是吹笛時還是放下,她全程都在觀看蘇荷的劍舞,自然也看出了長平王的分心, 以及明白他為何分心。
李忱將目光挪向身側的孝真公主, 琴笛的坐席挨得很近, 只見孝真公主臉色平靜,面對駙馬蘇鎮的殷勤并沒有置之不理, 而是接過了消暑的飲子, 輕輕抿了一口。
“聽宮內的人說,十三郎要帶著雍王妃離開長安, 還惹怒了圣人, 這是要歸隱山林嗎?”孝真公主開口說道。
“阿姊的消息, 來得還真是快, 忱前腳去的含涼殿,阿姊后腳就知道了。”李忱回道,“歸隱山林倒是不至于,只是帶著夫人回本家訪親,畢竟,李忱若一直呆在這長安城的話,會讓一些人很不安心的。”
孝真公主聽后淺笑,“十三郎可真會說笑,憑一幾之力安上元之亂,你如今可是全長安百姓最安心的存在。”
“這是阿姊以為的,可不是長安百姓。”李忱說道。
“淑兒的武藝在同齡人中,也算佼佼者,雍王妃不過年長一歲而,其身手,的確是了不得。”孝真公主道。
“夫人乃將門之后,蘇家幾代人征戰沙場,夫人在武術之上有此造詣,只能說是不辱沒先人,阿姊能將小淑培養得如此優秀,文武雙全,阿姊才是能人呢。”李忱又道。
“十三…”
“阿姊勿要多心。”李忱又道,“李忱從無非分之想,該是淑兒的,誰也搶不走,況且淑兒即將迎娶瑾舟。”
破陣樂結束后,蘇荷看著心不在焉的李淑,旋即將寶劍收回劍鞘。
“你的心亂了。”蘇荷道。
“如若叔母的心上人有所閃失,叔母還能如此專心于手中劍刃嗎?”李淑也將劍收回,看著蘇荷問道。
二人伴著破陣樂比劍,已是滿頭大汗,而甲胄內的衣襟也早已濕透。
蘇荷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李忱,回道:“如果你連自己都保護不好,又怎么去救別人呢?”
李淑低頭思索了許久,蘇荷旋即又道:“你的天分很好,但還不夠果斷,你有太多的心事了。”
李淑隨后拱手,“謝叔母教誨,李淑明白了。”
“你的眼神告訴,你不明白。”蘇荷道,“下一次若再遇到,你還是會如此。”
李淑沒有答話,蘇荷卻又并不奇怪的說道:“你是一個有心的人,所以做不到只看眼前的勝敗,有心就有軟肋,但這樣的人,離死亡很近,他還有個稱謂,我通常都叫她笨瓜。”
李淑呆滯了一會兒,眼前這位來自朔方的叔母,性情直爽,沒有任何的矯揉做作,他忽然低下頭笑了笑,“也許李淑就是那個笨瓜。”
馮力攙扶著皇帝回到御座,眾人起身至閣中,同時賀道:“恭賀圣人千秋萬歲,昭昭大唐,光耀萬年,國運永昌。”
“賞。”皇帝揮手道。
“謝圣人。”——
是夜,宮宴散去,成年的皇子公主帶著王妃、駙馬從大明宮騎馬離去。
——啟夏街——
蘇荷剛上馬車便將重新穿上的禮服全部脫下,盛夏炎熱,貼身的衣物都已經濕透了。
李忱拿著帕子替她擦拭著額前不斷冒出的汗水,傷愈過后有很長一段時間蘇荷都沒有碰過刀劍了,所以今日借劍舞的比試她很是盡興。
“七娘覺得長平王如何?”李忱替蘇搖著扇子,開口問道。
“十三郎問的是長平王的功夫嗎?”蘇荷摩挲著光滑的下巴,仔細回憶,“身手不錯,敏捷,反應迅速,不過力量上差了一些,雙十年華,應該是最盛氣之時才對,長兄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已能拉開二石弓了,不過長平王是宗室子弟,要文武兼修,不像我們,從小就開始苦訓,這力量自然要大上許多。”
“但是長平王的心氣不穩。”蘇荷又道,“比試之中,竟會因人而分心,刀劍無眼,這是大忌。”
李忱聽后嘆了一口氣,“看來,他還是沒有把我的話記在心上,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蘇荷回頭看著李忱,“十三郎是在擔憂孝真公主嗎,今日長平王的分心,是因公主。”
“可我卻覺得,孝真公主只是表面平淡,好似在掩飾什么,她看駙馬,就像是在看物品,但對長平王卻不一樣,不過我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么。”蘇荷又道。
“孝真姊姊心里有執念,那是恨意化成的執念。”李忱說道,“仇恨一但無法湮滅,很可能會誤傷到至親之人。”
“仇恨?”蘇荷愣看著李忱。
李忱嘆了一口氣,她看向窗外,明月皎皎,“別看今夜皇室眾人聚在一起賞樂,這些都是表面,天家,早已離心離德了。”
“天家離心離德,但你我一心,再難的事,都不怕了。”蘇荷握著李忱的手道——
幾日后,長平王大婚
天圣十一年五月初,以右相張國忠為正使,冊左相崔裕之女崔瑾舟為長平郡王妃。
——升平坊——
親迎禮當天,文武百官攜賀禮登門祝賀。
黃昏時刻,儀仗與婚車早已備好,提燈的宮人侍女曬了許久的日光,卻遲遲不見長平王從屋內更衣出來。
“郎君,郎君。”任憑侍女在門外如何催促,屋內始終都沒有聲響。
“殿下。”
“殿下。”
太子李怏來到院中,“長平王呢?”
“回殿下,郎君還在屋內更衣。”侍女回道。
“還在屋內?”李怏挑眉,以東宮現在的處境,新婦的家世背景是很好的助力,又哪里敢得罪崔裕,“這都什么時辰了,你們怎么不進去催促。”
“郎君吩咐不讓任何人進入。”侍女們嚇得哆嗦了起來。
“迎親是大事,豈有此理。”說罷,李怏便要推門而入。
剛要伸手,那門卻自動開了,李淑身穿袞冕從屋內走出,向李怏叉手道:“阿爺。”
“怎如此慢?”李怏負手質問,“那可是你的結發妻子。”
李淑沒有回答父親緣由,但臉色并不是很高興,似乎對即將的親迎有些不情愿。
李怏沒有繼續指責,只是拍了拍李淑的肩膀,嘆道:“阿爺知道你不喜歡,但這是你翁翁的意思,阿爺也沒有辦法。”
“淑兒,”李怏看著一晃就已經長得與自己一樣的長子,心中萬分感慨,李淑的生母出身并不高,也不得李怏寵愛,只是在一次偶然的臨幸下懷上了李淑,雖是長子,但因并非嫡嗣,所以沒有受到過多的重視,直到李淑逐漸長大,才華顯露,又被身為帝王的祖父看中與喜愛,李怏這才正視起自己的這個兒子,“李甫雖然死了,但東宮的處境依然艱難,每一步都要萬分謹慎,不可倚仗你祖父對你的寵愛就肆無忌憚,父親如今能倚靠的,就只有你了。”
“孩兒知道。”李淑點頭。
“去吧。”李怏道,“將新婦迎進門,好好待人家。”
“喏。”
盛夏的黃昏熾熱而耀眼,金光撒照在車蓋與行人的身上,李淑身穿袞冕走出長平郡王府,恭候的眾人叉手相迎,“郡王。”
侍從牽來一匹馬,“郎君。”
李淑握著韁繩跨上馬背,“啟程。”
“起程,迎親嘍。”
迎親隊伍以及車架與儀仗離開王府大門,至坊間一處十字巷時,李淑忽然停下了步伐。
駿馬受到韁繩的牽力,于是止住了腳步,它抬起一只前蹄,在夯實的黃土上踢了踢,揚起一小陣灰。
迎親隊伍是一道高墻,乃孝真公主宅的外院墻,就在隊伍止步后片刻,高墻內的樓閣上忽然響起了琴聲,這琴聲像是在提醒,又似催促,催促停下腳步的人快快去親迎。
李淑握著韁繩抬起了頭,隔著冕上垂下的九旒寶珠,樓閣上的身影若隱若現。
“郡王,吉時要誤了。”這是在孝真公主宅附近,有負責禮儀的太常寺官員覺得在這大婚之日思懷她人有失妥當,于是開口提醒道。
“吾自幼喪母,是姑母將我撫養長大,我如今即將大婚,連看一眼自己的母親都不行嗎?”李淑回頭,反問眾人。
李淑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剛好能被左右官員聽清。
“是。”眾人止住了嘴,不再勸說。
李淑沒有繼續停留,他拉起韁繩,“駕。”便帶著迎親隊伍從升平坊離去,沿著坊墻一路向北,途徑東市時,引來了人群的圍觀。
酒肆茶樓里的食客,紛紛打開樓閣臨街的窗戶向下觀望。
長平王年長后,在一眾宗室子弟中逐漸嶄露頭角,獲得皇帝寵愛,靠的便是俊美的容貌與出眾的才華。
作為皇帝最疼愛的皇孫,長平王一直以來都備受矚目,也從未讓人失望過。
“咱們這位皇孫還真是美姿儀。”有茶客一邊品茶一邊論道,但李淑的表情十分僵硬,似乎并不滿意這樁婚事,“朗朗如日月之入懷,頹唐如玉山之將崩。”
“比前不久大婚的雍王如何?”好友問道。
“有過之而無不及。”茶客回道。
“仁兄所言,只因雍王并非完人吧。”好友道,顯然,他有著不一樣的看法,“長平王若為夏侯玄,那么雍王便是衛叔寶。”
茶客舉著印有半邊夕陽的茶湯碗,眼神迷離,“珠玉在側,看殺衛玠。”
作者有話說:
魏晉風流
衛玠,晉朝人,字叔寶
看殺衛玠:顧名思義,就是被圍觀看死的,因為長得好看,被稱作玉人,但體弱多病,被人圍觀病情加重,二十多歲就死了。
第110章 長恨歌(六十四)
前一日, 夜,雍王府。
“阿袖,給。”長廊的宮燈下, 十一娘端來一盤羊肝饆饠, 遞給青袖一雙筷子。
“哇,”坐在臺階上的青袖, 遠遠就聞到了香味,她看著盤中精致的小點心, 小心翼翼的問道:“十一娘,我可以吃嗎?”
十一娘點頭,“郎君與娘子賞的, 吃完后咱們就可以回去歇息了, 不用在這兒守著。”
青袖遂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秉燭夜讀至深夜, 書房里的燈還未熄滅,透過紙糊的窗戶,可以隱約看見兩個身影, 一個靠著另一個的肩膀。
“七娘, 你可以先睡的。”李忱停下手中的筆勸說道。
陪同了一夜, 蘇荷困得快要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她搖了搖頭, “我說了要陪你的嘛。”
李忱繼續提筆, 沒過多久,身側倚在憑幾上的妻子就靠在她的肩頭睡著了, 微弱的呼吸聲從耳畔傳來, 李忱放下筆, 小心翼翼的將憑幾挪開, 隨后托扶著蘇荷躺下,枕在了自己腿上。
自己則繼續提筆寫著帖子,長卷展開的蜀紙已經寫了一半,而落在榻上的半張紙,題為《贈幼妹出閣帖》其敘述了少時的過往,及送嫁不舍的心情與祝愿,足有千字,寫成字帖,作為明日賀禮。
蘇荷躺在李忱的腿上睡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因為燈光的緣故又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十三郎。”蘇荷從她腿上爬起,睡眼惺忪的看著還在寫帖的李忱,不免有些小小的抱怨,“還沒好嗎?”
撐起身體時,披在肩膀上的一件薄紗衣從另一側滑落,露出了香肩,李忱伸手替她披上,賀禮其實早就備好了,只是這字帖是李忱臨時起意。
“快好了。”只見李忱將干了的字帖慢慢卷起,用紅繩困扎,隨后放入可防腐的竹筒中,“我與長平王的身份特殊,瑾舟出嫁后,就不能像現在這樣來去自由了,這卷字貼有數百字,用來習字足矣。”
蘇荷看著字帖,挑眉道:“這樁姻緣非她所喜,只怕十三郎這幅字帖,會成為念想。”
“將來那座孤寂的庭院會變成高聳的宮城,”李忱又道,“這也是我這個明面上的兄長,唯一能做的事了。”——
翌日
——崇仁坊·崔宅——
宰相門前鋪滿了細沙,府內張燈結彩,賓客盈門,賀禮堆滿了整個院子,而崔裕與夫人鄭氏所準備的嫁妝也足足占據了一整個小院。
“恭喜左相。”
“同喜同喜。”
“恭喜崔相公。”
崔裕在迎客時,見到了雍王府的馬車,連忙率眾至車架前相迎,“雍王,王妃。”
蘇荷將李忱扶下車,文喜推來輪車,二人扶其坐下,“舅父,舅母。”
“瑾舟在內院東房。”崔裕道。
“好。”李忱點頭,又看著舅父舅母,深表歉意道:“這門婚事,李忱未能做些什么,讓舅父卷入了紛爭,也讓瑾舟…我很慚愧。”
崔裕搖頭,“這樣的局勢,已經沒有人能夠避開了,況且雍王與此事本就無關,又何須如此說話呢。”
“瑾舟那孩子,冊禮之前就嚷嚷著要見兄長,被妾身與郎君攔下了。”鄭夫人說道,“今日親迎禮,還望雍王能夠多多勸她。”
“好。”李忱點頭,“舅父舅母你們忙吧,我知道路。”
崔裕點頭,“就當是自己家,不用拘謹。”
蘇荷推著李忱進入蘇宅,文喜與長史則送上雍王府賀禮。
“雍王府送南海真珠六顆,懸黎一顆,越州繚綾三匹,聯珠蜀錦一匹。”
“十三郎的這位舅母,怎對女兒出嫁一點都不悲傷,反而讓你幫忙勸諫。”蘇荷說道,“不是傳聞說崔氏夫婦對自己的女兒極為寵愛嗎?”
“舅父舅母的確疼愛瑾舟,但在這種關乎家族存亡的事情上,她們都是極為理性的,長平王畢竟是東宮長子。”李忱回道,“大家族的兒女,享受了普通人沒有的錦衣玉食,那么就要付出失去自由的代價,舅母也是大世家的嫡女,她很清楚這一點。”
“明知道是苦難,但又不得不前往,其實內心還是悲傷的吧。”蘇荷將李忱推進了內院,崔瑾的閨閣,此時東宮六局女官已經等候在正室,翟衣與花樹冠靜置于案,但右側的內房門卻始終緊閉。
“見過雍王。”女官們見到李忱與蘇荷紛紛叉手行禮,“王妃。”
從女官口中二人得知自午后開始,瑾舟便將自己關在了房中不肯出來。
蘇荷將她送到內室門口,“十三郎去同她好好聊聊吧。”
李忱雖是表兄,但卻是已婚的成年“男子”按照規矩,便不合適在新婦出嫁前單獨會見,更何況獨處一室。
然而東宮六局的女官卻并沒有阻止,她們更多的是害怕延誤吉時。
“小舟。”李忱抬起手敲響房門。
聽見李忱的聲音,崔瑾舟才從蜷縮的榻上下來,她走到門口,警惕道:“阿兄?”
“是我。”李忱回道。
崔瑾舟舉起袖子,將眼角的淚水抹去,雖與李淑提前約法三章,但一旦嫁入王府,很多事情便就由不得自己了,所以她才將自己關在屋內。
房門開后,李忱并沒有入內,只是看著妹妹那張憔悴的臉,披頭散發,精神全無,“小舟。”
“阿兄,我沒事。”崔瑾舟微笑著,故作堅強。
如今已至親迎禮,若非身死,則再無悔改的可能,這也已經不是李忱能夠改變的事了。
“我有話要與你單獨說。”李忱道。
崔瑾舟也不見外,當著東宮女官的面,將李忱迎進了閨房之中。
當房門關閉,再回到這個只屬于自己的空間后,崔瑾舟那堅強的神情便消失的無影無蹤,猶如洪水決堤,撲向兄長,泣不成聲。
“小舟。”李忱伸出手,輕撫著她的腦袋,臨到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的話,生在這樣的家世中,弱者的命運,都掌握在擁有絕對權力的上位者手中,“兄長…”
李忱很無力,這種無力是從太液池的那天夜里開始,對于生命,對于周圍的一切,沒有力量對抗,也沒有權力可以反抗。
“別害怕。”李忱說道,“有兄長在,兄長雖無法替你推卻這門婚事,但對于長平王還算知根知底,若有委屈,一定要來告訴阿兄或者你嫂嫂,不要藏著掖著,知道嗎? ”
崔瑾舟含著淚點頭,“那瑾舟之后還能常見兄長嗎?”
李忱看著妹妹滿含淚水的眸子,“你可以與你嫂嫂常聚,宗婦之間的往來,不會有人說閑話。”
兄長回答的很清楚,嫁為人婦之后,便要開始守節,表兄并非至親,是可通婚之列,自然不能隨意相見。
崔瑾舟擦了擦淚水,“瑾舟明白了。”
“郡王妃。”女官在門口喊道,“親迎的隊伍已在路上,長平王府派人來催妝了。”
“知道了。”擦拭完淚水,崔瑾舟起身,“瑾舟今后會有分寸的,這是最后一次依賴兄長。”
李忱看著眼前這個仿佛在一瞬間長大的妹妹,心疼極了,“阿兄可以答應你,將來,一定會有還你自由的那一天。”李忱說道——
三刻鐘后
親迎的隊伍來到崔宅門外,李淑下馬,崔裕出門相迎。
“先生。”李淑對于曾教授過他學問的崔裕尤為恭敬。
“郡王。”崔裕對于這個聰慧又懂禮的學生也很是滿意,故而一開始對這門婚事,崔裕是支持的,而他所猶豫的則是長平王背后所在的東宮。
進入堂內,李淑授雁,隨后朝崔裕屈膝下跪,“李淑這一跪,再不是學生跪老師,而是女婿跪岳丈,請泰山受小婿一拜。”
崔裕當然明白長平王的意思,他將其扶起,“你是我的學生,今后更是崔家的女婿,郡王是什么樣的人,朝官中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局勢,內憂外患,東宮還需振作,郡王也更需小心,這天下的重擔,遲早有一天會落到郡王的肩上。”
崔裕的這番話,算是明確表態,可見崔家對郡王妃這個嫡女的重視,也讓長平王明白,權力之爭中的聯姻,真正意味什么,一紙婚約,實則是盟約。
奠雁之后,崔裕趕到家中祠堂,與妻子一同送別告誡即將要出嫁的女兒。
崔裕穿著朝服,鄭氏也身穿細釵禮服,他將妻子親自縫制的一件衣物送到女兒手中,提醒道:“平日你在家中有阿爺與你阿娘袒護著,但如今你即將嫁做人婦,切不可再任性妄為,宮中不比平凡人家,汝當戒之敬之,夙夜無違命。”
崔瑾舟穿著厚重的禮衣,屈膝叩拜道:“女兒,多謝阿爺的養育之恩。”
女官扶崔瑾舟起身,鄭母旋即上前,將五彩絲繩和佩巾結于即將出嫁的女兒腰下,“勉之敬之,夙夜毋違宮事。”
“女兒叩謝阿娘。”崔瑾舟又朝母親拜道。
鄭夫人扶起女兒,臉上充滿了欣慰,“我女兒當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面對父母的期盼,崔瑾舟再也尋不到任何拒絕婚事的理由了,此時,她的內心五味雜陳。
崔裕與妻子將她送出內院,內院二門的門口,李忱與蘇荷并沒有離去,而是等候在郡王妃的車架儀仗旁。
崔氏盛裝下的儀容,驚艷住了一旁的蘇荷,崔瑾舟抱著寬大的廣袖朝二人躬身,“兄長,嫂嫂。”
“好。”李忱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女官將崔瑾舟扶上車,透過車窗,她回頭看了一眼崔宅內院,朝兄長顫笑了一句,“阿兄,從此以后,我還有家么?”
崔瑾舟的話讓李忱心中一震,女子出嫁后,是否還有家呢,這個問題,只有蘇荷思考過。
但蘇荷與崔瑾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沒有了父家夫家,她也能自己闖出一片天。
蘇荷聽后,走到婚車旁,拉起瑾舟的手,“這種話,你兄長聽到后會傷心的,只要有你兄長在的地方,自然也是你的家,若是將來你受了什么委屈,不想回到此處,就來找我們,嫂嫂幫你出氣,奏他一頓。”
蘇荷的話,成功逗笑了崔瑾舟,她舉著袖子,朝蘇荷笑得十分燦爛,“嫂嫂,你真好,我現在有些羨慕阿兄了,能娶到你這樣好的娘子。”
崔瑾舟的話,反讓蘇荷臉紅了起來,“哎呀,莫要忘了嫂嫂的話,我不說笑的。”
崔瑾舟點頭,“瑾舟記住了。”
“起轎吧。”蘇荷朝馭者道,“一會兒該等急了。”
作者有話說:
繚綾和蜀錦都是貢品,寸錦寸金,一匹布有一米多寬,十幾米長。
只能提點一句,李忱是個狠人,腹黑不是吹的。
第111章 長恨歌(六十五)
在大門與二門之間兩道高墻的小巷中, 長平王李淑與郡王府屬官極侍從就等候在車駕旁迎接新婦。
鼓吹的樂聲越來越近,厭翟車與郡王妃儀仗也出現在了眼前。
“郡王。”車架旁還跟有送親的雍王與雍王妃,有宮官便忍不住上前小聲提醒李淑, “崔宅內院有宮人傳話, 說半個時辰前雍王李忱進入了郡王妃的閨閣,二人獨處了好一陣子, 此前也有流言說郡王妃與雍王…”
李淑側頭看了一眼宮官,眼里充滿了怒火, “爾為東宮奴仆,便是如此說自家主子的?”
那宮官嚇得撲通跪地,“郡王饒命。”
“郡王妃是長平王府的女主人, 膽敢污蔑與詆毀者, 殺無赦,”李淑放出狠話道, 隨后朝侍衛揮手,“拉下去,今日是吾大婚, 吾不想見血。”
“饒命啊郡王, 郡王…”
“王叔, 叔母。”接到新婦后,李淑又向李忱與蘇荷行禮, 今日親迎, 李淑自然明白李忱的出現意味著什么。
“今日,我把瑾舟交到你手中, 她是我最疼愛的妹妹, 希望你能夠善待, 勿要失言。”李忱說道。
李淑看著崔氏, 就算沒有叔父的提醒,作為好友,他也會有自己的分寸,“李淑不會忘記,自己所做出的承諾。”隨后朝崔氏拱手,“也請王妃放心。”
崔瑾舟看了一眼李忱,依依不舍的隨李淑上了車,新郎駕車三周后交由馭者,踏上歸程。
“新婦子,回家嘍。”
“起樂。”隨行的鼓吹樂聲響起,李淑騎在馬背上走在隊伍的最前,婚車則在后。
親迎的歸程,由于接到了新婦子,所以變得更為熱鬧。
崔瑾舟獨自坐在婚車內,等到隊伍離開崇仁坊后,她將藏于廣袖中的竹筒拿出。
只見竹筒上雕刻著兩句詩詞,“從今把定春風笑,且做人間長壽仙。”
她將竹筒打開,里面是一卷長長的字帖,而內容,竟是兒時的回憶,包括在宮中。
作為崔裕唯一的女兒,崔貴妃也極為疼愛瑾舟這個小侄女,時常留她居住在宮中,也因此,她與李忱兄妹的關系從小就極深,溺水案后,她變得倍加珍惜僅剩的兄長。
原本在決定穿上翟衣那一刻開始,就將自己變得強大起來,所以在畫好妝容后,她一直強忍著心中的苦澀以及淚水,她也做到了在父母跟前忍住眼淚,但在看到這牽掛的字帖時,她卻忽然忍不住了。
兩行淚水順著鋪滿妝粉的臉頰往下流,她握緊竹筒放在胸口,再一次失聲痛哭了起來。
婚車上的這一幕,被兩側街道圍觀的百姓看見,但卻沒有人知道這位美麗的新婦子,究竟是為何而哭,也沒有人覺得奇怪。
“阿爺,新娘子好像哭了…”女童將腦袋仰得高高的,她不明白,大人為什么也會落淚,“她為什么要哭呀?”
“因為今日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大喜之日也意味著她要離開父母,組成自己的新家。”父親耐心的向女兒解釋,“就像你阿娘,當初嫁給阿爺時,哭得比這個還兇呢。”
年幼的孩子依舊聽不明白,直到父親繼續告訴她,“乖女兒,這是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的事情,將來的某一天,你也會這樣,穿上美麗的嫁衣,去到心上人的家中,雖然會離開阿爺與阿娘,但這并不是一件傷心的事,而是天下間最美好的緣分。”
“新婦的容貌,放眼整個長安城,也難有能與之媲美的,論樣貌與家世倒是真是郎才女貌,可惜這并非一段良緣。”迎親的隊伍再經東市時,樓上的茶客依舊在,他們看著婚車內的新婦,品茶議論道。
“這世間最美好的事,莫過于尋得一段美好的姻緣,可對于女子而言,嫁錯人,這婚車上的淚水,僅僅只是開始而已。”茶客回道。
“楊兄,你比我們都年長,也該要成家了吧,何以在此談論別人。”好友道。
茶客拿起杯子,“長平郡王妃怎能說是別人呢,”她看著樓下的婚車,“這可是將來要母儀天下的皇后殿下。”
好友聽后大笑了起來,“楊兄遠見,這李甫一死,明年的金榜,想來會有楊兄的大名,到時候可別忘了賢弟我。”
“金榜題名,你就這么看好我嗎?”茶客笑了笑。
“當然。”好友肯定道,并為之斟了一杯酒,“大鵬一日同風起。”
“好,”茶客舉起酒杯,“那便承君吉言,扶搖直上九萬里。”
迎親隊伍返回升平坊,路過孝真公主宅時,李淑看見了長安令的馬車與仆從,就停在他們路過的大門前,像是刻意如此。
李淑目光驟變,她側頭看著公主宅內敞開的大門,緊拽手中韁繩,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心中的沖動,沒有做出出格的事,或許李淑的心中也在衡量。
“駕。”——
——孝真公主宅——
自從李淑成年后,駙馬蘇鎮便發現了二人之間往來的異樣,于是頻繁登門探望,同時也會給孝真公主帶來各種應節的珍饈以及胭脂水粉。
“真珠粉,由南海真珠研磨而成,香膏,出自東海,里面用香二十中,用龍涎香調制,比宮中的貢物還要奇珍。”蘇鎮笑瞇瞇的獻著殷勤。
然而孝真公主卻連看都沒看一眼,“你今日來,所為何事?”
“鎮今日只是來探望公主的,適才在途中,鎮還瞧見了長平王親迎的隊伍。”蘇鎮說道,“圣人重視與疼愛長平王,婚事也辦得極為隆重,真可謂是熱鬧…”
“說夠了沒有?”蘇鎮的話似乎引起了孝真公主的不悅。
“公主…”蘇鎮呆住。
“說夠了就帶著東西滾出去。”孝真公主斥道,“以后沒有吾的吩咐,你不必再來,否則,你這個長安令,也別做了。”
蘇鎮被嚇了一跳,他連忙跪下,說出了此行的目的,“公主,鎮是來向公主請安,想求得升遷的。”
“怎么,這正五品上的京縣令,還不能滿足你?”孝真公主冷道。
“縣令品階再高,終究只是一縣之令,”蘇鎮回道,“鎮想入朝,只有入朝,才能為公主辦更多的事。”
孝真公主看著蘇鎮,“為我辦事?”不禁冷笑了一聲,“我看長安令是為了自己吧,你以祖萌入仕,起家千牛備身,多年過去,仍無半點功名,你身上的一切又有哪些是靠自己所得,就連長安令一職也是因吾而獲。”
蘇鎮有些羞愧,“公主,我…鎮受困長安縣,一任便是多年,無法施展抱負。”
“抱負?”孝真公主看著蘇鎮,“圣人說你博聞強記,是個勤奮好學之人,將來必是國之大才,可是上元夜時你在哪兒?”
蘇鎮臉色變得有些難堪,上元夜兵亂,作為長安縣令,他卻丟棄長安縣的防守而逃,使得長安縣亂成一團,公廨里的一些捕手與不良人還趁亂將庫房搜刮而空。
“你來尋我,不過是為了尋求庇佑罷了。”孝真公主道,在她看來,蘇鎮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腐儒。
蘇鎮也明白,孝真公主與東宮親近,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所以他才愿意以高門子弟的身份尚已是二婚的孝真公主,這么多年來甘愿供其驅使。
“蘇鎮的確是怕死。”蘇鎮坦白道,“然朝中公卿無數,又有幾人是不怕死的,若真的大難臨頭,恐怕他們比鎮跑得還快。”
孝真公主對于蘇鎮,不過是一顆放在身邊遮掩,又可以利用的小棋子罷了。
“爾想入朝?”孝真公主道。
蘇鎮點頭,“公主先前在圣人跟前所提御史一職…”
“御史臺現在都是右相的人。”孝真公主說道,“不過,你若真能兼顧御史臺,倒也沒有什么壞處。”
蘇鎮聽后大喜,連連叩首,“謝公主。”
“但御史一職不能白得。”孝真公主道,“得了好處,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蘇鎮明白。”蘇鎮回道,“鎮自然與公主一條心,共同輔佐太子殿下以及…長平王。”
孝真公主揮了揮手,“退下吧,東西帶走。”
蘇鎮又欲開口,孝真公主便又道:“長平王是吾侄,分寸二字,吾比你更懂,若不想你蘇家絕后,就不要過問吾的私事。”
蘇鎮被孝真公主成功嚇住,叩首謝恩道:“是,鎮知道了。”——
夕陽向山腰落下,天邊只剩交織的云火,霞光萬道,照在了迎親之人的的側臉上。
“恭請長平王揭簾。”
長平王走到車駕旁,抱袖躬身,隨后揭開車簾,將崔氏從車上迎下。
當崔氏下車,踩上青席,站在李淑的跟前時,他才發現崔氏的雙眼有些紅,明顯是哭過之后的。
李淑沒有做逾矩的舉動,只是小心翼翼的牽著紅綢,輕聲道了一句,“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想做的,跟叔父沒有關系。”
親迎之前,李淑有諸多不情愿,但理由都只是自己不喜歡而已,卻忘了即將嫁給自己的新婦,又是否愿意,如今看到崔氏的淚眼,他才恍然明白,這場政治聯姻中,做出最大犧牲的并不是自己,所以在這之后,他都盡可能的小心行事。
婚房內的同牢禮并沒有結束,李淑就以皇孫的身份強制東宮女官退下,她們隸屬于東宮,是李怏的屬官,而李淑作為東宮長子,便也是絕對權威的存在。
沒有結發,也沒有飲合巹酒,崔氏靜坐在匡床上,衣服裹得十分嚴實。
李淑沒有上前同坐,而是從柜子里搬出一張席褥與薄被,這是他一早就為自己準備好的,洞房花燭夜,門外有人看守,他無法出去,但也不能同榻,于是便提前想到了這個。
他將沉重的袞冕脫下,但沒有全部脫光,和衣而睡,“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還要去太極宮。”
崔瑾舟只是摘了花樹冠,并未脫衣,李淑躺在地上,看著昔日好友的警惕,“我有那么讓你不放心么?”
崔瑾舟沒有說話,李淑嘆道:“不管有沒有叔父,李淑都不會做越界之事,我也不是因為要遵守承諾,承諾是我說出來給你的保障,而我,不管有沒有這個承諾,我都不會改變自己心中的想法與做法。”
“但即使是名義上的妻子,我也會保護你的。”李淑蓋好被子,閉眼說道,“作為朋友,與老師的女兒。”
作者有話說:
寶兒們國慶節快樂,假期愉快~
唐朝的公主還算是有權威的(宋明比較惡心,皇家都惡心得極端重男輕女何況民間,宗室男人之間才講君臣與尊卑,換成宗室中的女性成員就扯什么婦德了。)
其實我真沒有覺得朱元璋有什么專情的,不要忘了,他對馬皇后好的前提是,在他落難時,馬皇后是如何對他的。
好歸好,納妾也是照樣不誤,從他上位后所行的一些制度,就能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因為壞的人太多了,所以出現了一個稍微好的人,人們就開始吹噓,就像現在的男女婚姻關系,只要出現了一個行為稍微好一點的男性,一堆女的就開始在下邊夸贊,這是過得有多悲哀啊。(我覺得她們挺可憐的,但我一點都不同情)
第112章 長恨歌(六十六)
天圣十年時, 溫冀依附陸善,由陸善引為河東節度副使,拜雁門太守, 后因母喪丁憂去職。
十一年, 張國忠拜相,又召歸入朝, 復引薦為御史中丞,兼京畿關內采訪處置使, 張國忠與陸善不和,遂想以溫冀為眼線,安插于陸善身旁。
——翊善坊——
翊善坊多為閹人居住, 宮中有權勢的宦官幾乎在宮外都有自己的私產, 此坊也有馮力的一處宅第。
作為天子最信任的寵宦,內侍監馮力權傾朝野, 私產甚多,光是在長安的宅第便有數十處,其在京郊的田產以及長安、萬年兩縣以南的坊中果園、菜地不計其數, 清閑之時, 馮力便會離宮至外第居住, 每到這個時候,都會有許多朝臣趕來討好與巴結。
“阿翁, 有人來訪。”馮力收養的小宦官入室奏道。
馮力躺在奢華的雕花木榻上, 半睜著老眼,“不是才有人來過嗎, 這會兒又是什么人?”
“御史中丞、京畿關內采訪處置使溫冀。”小宦官說道。
“溫冀?”馮力摩挲著沒有胡須的下巴,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他了。”
收了好處的小宦官于是接著道:“溫中丞去年丁憂, 才被右相召回, 眼下剛回京復職就來拜見阿翁您,可見其孝心。”
馮力從榻上起身,小宦官連忙弓腰攙扶,“你呀,收了人家多少好處,如此替人說話。”馮力雖這樣說著,但語氣里并無責怪之意,“這個溫冀,乃酷吏之子出身,在那樣的環境下耳濡目染,能是什么孝子呢,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
馮力的宅第足足占據了整座坊的一隅,光是從歇息的內院走到待客的中堂就用了整整一刻鐘的時間。
宅內雕梁畫棟,亭臺樓閣,湖水假山,氣派堪比親王府,光是伺候的奴仆就有數百。
小宦官將馮力送到中堂,而后屏退堂內仆從,溫冀迎出堂,恭敬的叉手喚道:“馮爺。”
“是溫郎啊。”馮力半瞇著眼睛。
溫冀遂將馮力扶至上座,“溫冀可是擾了馮爺的清靜?”
“剛好睡醒。”馮力笑瞇瞇說道,“你就來了。”
“沒有擾到馮爺歇息就好。”溫冀言語恭敬,隨后退到一旁。
“老朽還要恭喜溫郎復職回京。”馮力道。
“這都離不開馮爺的栽培與提攜。”溫冀又道。
“溫郎今日到老朽家中來?”馮力看著溫冀問道。
溫冀隨后將置于地上的一只箱子吃力的抱起,看樣子似乎還有些沉重,他將箱子置于馮力身前的案上,隨后打開,“這是東平郡王的一點心意,還望馮爺笑納。”
箱子中裝的全都是奇珍異寶,其中玉石的質地,比上次陸善進貢皇帝的還要好,這一箱珠寶,足可在長安買下一座帶園子的大宅了。
對于送禮,馮力向來都是來者不拒的,且無論是什么人送的,他都照收不誤,今日這箱珠寶,自然也不會例外。
“東平郡王?”馮力有些意外,他看著溫冀,笑瞇瞇道,“老朽怎記得溫郎是被右相召回復用的,老朽還以為是右相讓溫郎來的呢。”
馮力看似不經意的話,卻是在嘲諷溫冀的兩面三刀,溫冀自然也知道,但在權力面前,他不得不低聲下氣,“東平郡王與右相雖有不和,然他們對于冀而言,卻是都有知遇之恩,溫冀人微言輕,只能于夾縫中求存,誰都不敢得罪啊。”
馮力聽后,長嘆了一口氣,“人生在世,誰都不容易。”
溫冀將珠寶奉上,隨后還獻上了自己的那一份,“東平郡王任邊將多年,一直忠心耿耿,這您是知道的,如今張公做了右相,一山不容二虎,他們之間的矛盾便也越來越深,而右相在朝,親近圣人,東平郡王在邊鎮,常年見不到圣人,這對于東平郡王是十分不利的,契丹人與奚人又是不講信用之徒,所以東平郡王對于東北的防守一刻也不敢松懈,東平郡王不希望二人之間的爭斗上升到國事,便想請馮爺在圣人跟前調和,莫要讓讒言誤了國。”
“東平王與右相的事,不光老朽知道,大家也是明白的,還請東平王放心。”馮力又道,“右相已是權重,邊鎮不可能再放任,這也是大家重用陸節度使的原因。”
聽到馮力的話,溫冀松了一口氣,“多謝馮爺提點。”
馮力隨后起身,負手說道:“東平王的忠心老朽與大家是信的,然而天下人信不信,老朽就不知道了,人在做,天在看,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
“溫冀,明白了。”溫冀叉手道——
天圣十一年盛夏,雍王攜妻離京,前往雍王妃本家探親。
離京前一日
李忱在書房整理書畫,蘇荷則在臥室中整理要帶走的衣物,又分別向陳長史以及十一娘交代府中大小事務。
書房內,小白慵懶的躺在窗口,李忱將一卷卷竹簡裝進箱中,很快就裝滿了一大箱,而后開始裝印刷的紙書冊。
“郎君。”已經準備好隨行衣物的文喜,急匆匆來到書房。
“怎么了?”李忱繼續忙著整理。
“是范陽傳來的消息。”文喜焦急道。
李忱抬起頭,但也只遲緩了片刻,她推著輪車,將懷中堆起的書,平整的放入木箱。
文喜便繼續道:“范陽節度使陸善在雄武城私自藏甲兵數萬余,又與朝中官員勾結,牧場里馴養出來的好馬,如今全都進入了陸善的帳中。”
然而李忱卻依舊不慌不忙的整理著自己的事務,文喜有些不理解她云淡風輕的態度,“郎君讓我派人監視,而今知曉了陸善的狼子野心,為何還能如此鎮定。”
“陸善有野心,朝中很多人都知道。”李忱回道,“但是天子不知道,天子只會以為這是李甫死后,陸張的黨爭。”
“那咱們就這樣放任嗎?”看著收拾行李似要逃避的李忱,文喜疑問道。
“我要做什么呢?”李忱停下手反問,“陸善在范陽與平盧經營了多年,那些地方早就改姓陸了,麾下的將士也只知東平王而不知有朝廷,如今,已經沒有人能改變東北的局勢了。”
文喜皺起了眉頭,陸善得寵受到重用時,他不過只是個在長安街頭打鬧的紈绔少年,而李忱則受困于宮中,對外朝事,渾然不知。
而今,以異性將領封王的陸善,說是擁兵自重割據一方也不為過。
“您為何一點也不擔憂?”文喜呆愣的看著李忱。
李忱從書架中拿出一本書,恰好是《莊子·內篇·人世間》她將書給了文喜,說道:“莊子在此書中有一句話。”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你們在聊什么呢。”蘇荷端著一碗湯藥踏入書房,隨后走到李忱身側,似監督一般催促,“李郎,該喝藥了。”
文喜朝入內的蘇荷叉手,“王妃。”隨后便從書房離去。
“衣物我都收拾好了,府上的事以及京郊的田地與莊園都交給了陳長史,前些日子去看了果園,長勢不錯,等秋收后應該能賺上不少。”蘇荷說道,“接管賬目之后,我才知道雍王府的開銷竟這般大。”
在九原郡時,蘇儀雖有妾室幫忙打理內院,但中饋都是由嫡女一手操持,在蘇荷年長之后,長姊們相繼出嫁,內宅便由蘇荷接管,對這些事物也還算得心應手,尤其是在賬目之上。
李忱將碗中的藥飲下,笑道:“我都說了嘛,我很窮的,給你的聘禮,已經是我全部身家了,之前的馬蹄金,還是孝真三姊姊給我的呢。”
“咱們的雍王就算是窮,也大方的很呢。”蘇荷又道。
崔氏成婚那日,李忱送的賀禮,都是價格不菲的珍物,上好的綾羅與蜀錦,王府里總共就那么幾匹,全都當做賀禮了。
李忱半瞇著笑眼,“誰讓我就這一個表妹呢。”
“算啦,看在你陪我回家的份上,不跟你計較。”蘇荷說道。
李忱摩挲著下巴,細細打量蘇荷,“從前我怎么沒有發現,七娘竟還是個小財迷?”
“有一句話叫什么來著,有錢…什么鬼來著…”蘇荷倒也不否認自己愛財,努力回想著腦海里僅有的書本。
“有錢可使鬼,而況人乎。”李忱道,“這是西晉隱士魯褒所創作的一篇賦文《錢神論》錢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蘇荷說道,“現在雖然什么都不缺,可若有一天真的出了事,說不定錢就派上大用場了,倘若是在亂世,這些錢,就是一支可以作戰的軍隊。”
“不過呢,”蘇荷又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拿嗟來之食,不取不義之財,該節省的,不能肆意揮霍,但該拿出的,也不能吝嗇。”
李忱聽后,笑了起來,“七娘還是個理財有道,堅持原則之人。”
蘇荷上前捏了捏李忱的臉,似乎比剛見面時圓潤了不少,“所以,娶了我是你的福分,你不是總說時局動蕩嗎,萬一真的天下大亂了,我就用這些錢招兵買馬,”她拍了拍胸脯,豪爽道,“只要你跟著我,我保著你。”
蘇荷膽大而狂妄的話,讓李忱大笑了起來,而后她將蘇荷拉入懷中,朝她比了一個手勢。
蘇荷便抬手勾上她的脖子道:“我就知道十三郎又要說這是殺頭的話了,但這樣的話我只在你跟前說過。”隨后又湊到她的耳側小聲道:“我說的對吧,你心里打的小算盤。”
“你怎么這么聰明。”李忱看著蘇荷,抬手勾了勾她的鼻子。
“不告訴你。”蘇荷旋即從她腿上離開,“我娘可是商賈出身,銅臭之味,我豈能察覺不到呢。”
李忱看著她的身影,幾乎不離左右,隨后她指著書架的高處。
按照李忱的指示,蘇荷將她要的書一一拿出,“這本嗎?”
“對。”
“好。”
“這是什么書呀。”拿出的時候,蘇荷在書架的一隅看到了一本《幽明錄》
李忱正在低頭整理蘇荷幫忙拿下來的書籍,聽到疑問后抬頭看了一眼,“臨川康王劉義慶的幽明錄,這是一本講述鬼神靈怪的故事書。”李忱解釋道,“不過我沒有仔細看。”
聽到是故事書,蘇荷一下來了興趣,于是將其從書架上拿了出來。
“你要看嗎?”李忱問道。
“不,”蘇荷搖頭,“你看,然后睡前當做故事講給我聽。”
李忱瞪著雙眼,隨后半瞇著笑道:“好。”
作者有話說:
把鬼故事當睡前故事,哈哈哈哈…
蘇荷喜歡錢(誰不喜歡錢呢)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生活在邊鎮。(九原郡,唐玄宗改豐州置九原郡,是現在的內蒙古地區。)
唐朝到這個時候腐敗不堪,一些邊陲地區的軍餉被層層克扣。
第113章 長恨歌(六十七)
是夜
在一處陰暗的密道中, 兩道斜長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地上閃爍的微弱燈光,難以辨別清楚人臉。
但從聲音可以判斷, 談話的二人是一老一少。
“小郎君。”言語恭敬的老翁雖已是白發叢生, 卻雙目十分有神。
“阿翁,我明日就要啟程離京了。”
“郎君離京, 是為躲避鋒芒,以及東宮與政事堂么?”老翁問道。
“算是吧, 人心這種東西,只要得到一次就夠了,長安城中的道觀寺廟無數, 破了又修, 塌了再建,明明連飯都吃不飽, 卻還要去求神拜佛,千百年來的教化,讓百姓越來越愚昧, 他們信奉神明, 因為這是生活在苦難中的人, 唯一可以寄托的,阿翁相信, 這世間有真正的圣人么。”
“小郎君說話總是如此高深, 老朽一介粗人,”老翁回道, “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圣人。”隨后他又將目光盯向眼前人。
但很快就遭到了眼前人的否決, “這世間沒有任何人可以成為圣人。”
“您其實有機會, 登上那張椅子的, 就在上元夜,借周庶人之手,老朽有把握。”老翁又道,“但您不愿生靈涂炭,讓邊境百姓遭受苦難。”
“他給了我這重身份,將我變成如此模樣,若就此死去,世人便會將過錯都推到另外一些人身上,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一個國家的衰亡,是從根基開始,這樣的死,太過便宜。”
“我無法找回公道,挽救已經逝去的親人,但加在我身上的痛楚,我一刻也不曾忘記,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他應該活在悔恨與痛苦之中。”
老翁長嘆了一口氣,“現在的局勢,還能控制得住嗎,內侍監馮力已被范陽節度使陸善所收買,再加上張貴妃,已經沒有人能撼動陸善的地位了。”
“那就攪它個天翻地覆,讓這場暴風雨,洗凈一切污穢。”
老翁看著眼前似笑非笑的面孔,眼神空洞,上揚的嘴角透著一絲狠厲與陰險,忽然覺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可怕,然而他只是嘆了一口氣,“明白了。”
“有一件事,還要拜托阿翁。”
老翁看著眼前人,叉手道:“小郎君請言。”
交頭接耳的二人在小聲嘀咕了一陣后,老翁眼里流露的是詫異,“郎君,您…”
“局勢瞬息萬變,我不清楚戰爭究竟會在哪一日爆發,所以提前拜托您。”
“老朽相信郎君的抉擇,一定是對的。”老翁回道,“也期待大唐新生的那一天。”——
——雍王府·浴房——
湯池里的浴水散發著濃濃的藥味,顏色也十分的黑濃,然而李忱的腿疾治了十余年,卻始終不曾見好轉。
“王妃。”房門沒有上鎖,只有侍女守在門外。
蘇荷推門而入,穿過幾扇門來到飄滿霧氣的房間,剛一入內,蘇荷便看見了并沒有入浴的李忱,“怎還穿著衣裳。”
“天氣太熱,這藥浴的水溫有些高了。”李忱解釋道。
“是嗎?”蘇荷便俯下身試了試水溫,“也不燙啊。”
“現在是不燙了。”李忱便順著道,“我正要寬衣入浴,你就來了。”
蘇荷走到她的身旁,旁邊有一只熄滅的提燈,周圍還散發著濃濃的燭火之味,顯然是剛滅沒多久的。
“浴房里不是有燈盞,你怎還帶了提燈。”蘇荷又問道。
李忱拿起一旁的幽明錄,“油燈不如燭燈明亮,所以才拿來看書的。”
蠟燭價格昂貴,故王府里夜晚照明的燈火皆是油燈。
“油燈沒有燭燈亮嗎?”蘇荷瞪著呆愣的眼睛,“我怎么沒有感覺…”她似察覺了什么,但并沒有直言戳穿,而是玩笑道:“晚上看這么詭異的書,十三郎不害怕啦?”
“一個人時或許會害怕,七娘不是還想在睡前聽嗎,”李忱笑回道,“半夜聽著鬼怪故事入睡。”
蘇荷揮了揮手,“我連佛陀都不信,又何懼鬼神,先人寫的故事就算再有趣,我也是不信的,”她抬起手指了指李忱的胸口,“人最大的恐懼,是自己。”
“是啊。”李忱拿起幽明錄,“是故知幽明之故,所謂幽明,有形無形之象,見或不見,生死陰陽,人鬼善惡。”
“什么是有形,什么又是無形呢?”蘇荷問道,“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嗎,那看得見的是什么,看不見的又是什么。”
李忱望著蘇荷,輕嘆了一口氣,“看得見的是人,看不見的是人心。”
蘇荷遲疑了一會兒,旋即試著水溫,“你看,水都快涼了了,這么多藥材呢。”
“七娘。”李忱忽然喊道。
“好啦好啦。”蘇荷瞇笑著眼睛走到李忱身旁,隨后俯下身抱住她,“有些事情你不想說,我也不會追問,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
“好。”
蘇荷看著李忱的腿,回憶起了上元夜的兵亂,李忱因為腿疾,差點身死。
當時所處的環境,所面臨的絕望,加上之后真相大白,皇帝的不公允,讓明珠蒙塵,如今又需要多強大的內心,才能裝作云淡風輕。
即使李忱再會偽裝,蘇荷也能察覺得出,她心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怨恨與執念,絕不會就此過去,善罷甘休。
“無論你要做什么,都請你,請你,不要將自己置身于險境。”蘇荷靠在李忱的懷中說道。
“謝謝你,七娘。”李忱伸出手,輕撫蘇的項背,“你讓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才敢下定決心。”
“我就說嘛,你的心思,我怎會猜不到呢。”蘇荷在她懷中笑道,似乎十分得意,“從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在猜,如此好看的一雙眸子,為何那樣憂郁,充滿了悲傷。”
“我說過,看得見的是人,看不見的是人心,人都是如此,我也一樣,七娘就不怕,我是有意接近于你。”李忱說道。
“有意?”蘇荷起身,將李忱從榻上攙扶起來,“就因為我父親是邊將嗎。”
藥浴的溫度剛剛好,在蘇荷的攙扶下,李忱坐進了藥浴中。
藥水浸泡著李忱的身體,雖然沒有治好她的雙腿,但卻能維持著原態,肌肉也沒有因此完全萎縮。
“若是陸善沒有虛報功勛,以你父親的能力,可與高仙之李司言齊名,一直以來,我雖不參與任何黨爭,但是東宮對我極為照拂,子侄一輩中,也是長平王與我最親近,所以我也算是東宮的人,太子代天子巡視朔方,看中了你父親治軍的能力,卻不敢用自己的子嗣聯姻拉攏,因為那太過明顯,九原郡是下府,你父親為九原太守,沒有太大的權勢,雖有能力,但為同僚排擠,是最好的拉攏人選。”李忱說道,“太子也清楚的知道,陸善的野心,只要他為儲君一日,張陸二人就不可能放過他,陸善正直盛年,而天子垂垂老矣,大亂是必然的。”
“你父親有一個友人。”李忱又道,“他曾是東宮屬官,為李甫與張國忠排擠出京,然而他并沒有歸隱山林,而是借此,替太子尋覓賢良。”
“就是那個在家宴上唯唯諾諾的太子嗎?”蘇荷瞪著不敢置信的雙眼,“可是他看起來,并沒有大智的樣子。”
“所以我才會說,看不見的是人心。”李忱道,“你永遠不會知道,藏在皮相之下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可是那樣活著,也太累了吧。”蘇荷道。
“生在這個家中,能活著,便已是萬幸。”李忱說道,“這世間,只有一個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蘇荷趴在池邊,池水中散發著濃郁的草藥香,她看著李忱,安靜了許久,“十三郎,等回去見了親族長輩,咱們去蘇州吧。”
“蘇州?”李忱側頭。
蘇荷點頭,但并沒有說原因。
“好。”李忱應道——
翌日
——東宮——
長子大婚之后,太子李怏與皇帝的關系便也緩和了不少。
“殿下。”東宮宦官林進忠端來一盤底下鋪著碎冰的荔枝。
李怏看著荔枝卻無心品嘗,“今日尚食局送來的新鮮荔枝?”
林進忠點頭,“是貴妃娘子命尚食局賞賜諸王孫的,今日凌晨采摘,用快馬送入長安的荔枝。”
“貴妃娘子?”李怏再次撇了一眼荔枝,“王良娣愛吃荔枝,送去給王良娣吧。”
“喏。”
“長平王回來了沒有?”李怏又問道。
“殿下讓長平王出城送雍王,想來這會兒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林進忠回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怏扶著額頭,“怎就變成如今這般了。”
“殿下是在說雍王與孝真公主么?”林進忠揣摩著李怏的心思。
“明面上看著的確是沒有什么。”李怏說道,“但是寡人能夠感受得出來二人的敵對之意,孝真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勢。”
“但不管怎么說,雍王與孝真公主都是在為長平王做打算。”林進忠圓滑的說道,“且依老奴看,真正想扶持長平王的,是孝真公主,畢竟長平王是公主一手帶大的,至于雍王…”
“而今雍王在朝,贏得了民心,若非殘疾之身,殿下的地位,恐危矣。”林進忠進一步說道,“雍王是皇子,又得群臣稱賢,且當初曾是圣人制定的東宮人選,有爭儲的威脅,而且北唐已經出現過一位女皇,且圣人最厭女子當政,所以孝真公主就算有這個心,也沒有能力去爭,只要李氏子孫還在,即便是宗親,公主都無法繼承大統的。”
等林進忠的話說完,李怏臉色大變,他怒瞪著林進忠,“混賬!”
“雍王與孝真都是寡人的手足,寡人若是連手足都不信任,那么還有誰肯真心為華寡人辦事?”
林進忠連忙屈膝跪伏,叩首道:“老奴知錯。”
作者有話說:
第114章 長恨歌(六十八)
一個時辰前
——長平王府——
李淑婚后一切如常, 崔瑾舟在郡王府的出行也并未受限,除去重要的宮宴,李淑也不會強求崔瑾舟陪同他一起入宮。
而在居住的宅院里, 李淑住在正室西側的書房中, 而崔瑾舟則在東側婚房,兩間房隔著正室, 二人互不干擾。
一匹快馬踏著黃土來到升平坊,馬背上的人是東宮屬官。
屬官來到長平王府, 此刻夜禁剛除,天將破曉,剛換值看守的門衛還有些睡眼惺忪, “奉皇太子殿下之命, 有要事要見長平王。”
屬官至長平王府,是為雍王離京一事, 沒過多久,見完東宮屬官的李淑,并沒有當即騎馬出城, 而是回到了內院。
他脫下靴子來到臥室, 在東房門前駐足。
咚咚!
房門被敲響, 將崔瑾舟從睡夢中驚醒,嫁入長平王府已有多日, 期間與長平王回過本家, 如今雖然漸漸能夠入睡了,但睡眠依舊極淺。
“誰?”崔瑾舟警惕的攥住被褥, 將自己的身軀裹緊。
“我, 李淑。”李淑回道。
“何事?”
“雍王今日離京, 父親命我出城相送。”李淑回道。
聽到雍王離京, 崔瑾舟雙眸一睜,她從榻上起身,只裹了一件外衣就將門鎖拉開,“什么,兄長要離京嗎?”她問道。
對于突然打開的房門,李淑驚愣了一下,才從睡夢中蘇醒的崔氏,披散著青絲,入睡時所穿的衣衫也十分單薄,他下意識扭過身去背對,“是,王叔應是陪叔母回朔方了,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崔氏來不及多想,便轉身回了屋子,她坐到鏡臺上,因著急而手忙腳亂的在妝匣中翻尋。
李淑回頭看著屋內,他忽然心生羨慕,有人會自己著急、擔憂,亦或傷心,“女為悅己者容嗎…”
“來人。”李淑閉眼喚道,“替郡王妃更衣梳妝,你們只有半刻鐘的時間。”
“喏。”屋外早已等候了眾多侍婢,在她們有條不紊的幫助下,崔氏很快就梳好了妝容。
而在府外,李淑也早已經備好了兩匹駿馬,一黑一白,“王叔是乘車出的城,馬車在短時間內很難趕上。”
李淑將自己那匹較為溫順的白馬牽到崔瑾舟跟前,上馬后,她握緊韁繩,生澀的向李淑道了一聲謝,“謝…謝謝。”
李淑上馬,揚鞭道:“跟我走。”
兩匹快馬疾馳在長安城的街道中,向東北處的城門駛去。
經過城門時,守門的禁軍紛紛叉手,未有敢阻攔者,待二人離去后,禁軍便開始小聲議論。
“方才沒看錯吧,長平王身后跟著一個女子…”
“沒眼力見,那女子如此美麗,定然是長平王妃了。”
“呸,黑燈瞎火的,能看見什么呀。”
“就算看不見,想也能想到,長平王剛大婚不久,那郡王妃可是左相之女,出身清河崔氏,名門大家,據說其容貌,冠絕長安,比當年的崔貴妃,還要好看呢,長平王一定是帶著愛妻策馬揚鞭,出城游玩,多美好的事啊。”
城外,快馬卷起一陣風沙,一道白光劃破天際,陰暗的天色漸漸明亮,盡管李淑控制了速度,但不擅騎術的崔氏,因為體力不支,遂逐漸跟不上李淑的腳步。
“你還好吧?”李淑慢下速度回頭關心道。
崔瑾舟搖頭,咬緊牙關,旋即揚鞭道:“我還可以。”——
——灞橋——
二人騎馬追至灞河,方才看見官道上的馬車,“王叔。”李淑一邊追趕一邊吆喝。
跟隨的侍從聽見聲音后,將其轉告給了文喜,文喜打馬靠近車窗,俯下身道:“郎君,娘子,好像是長平王追來了。”
“停車。”長平王會來,李忱一點也不意外, 甚至覺得他來晚了一些。
“停車。”車夫勒住韁繩,趕在渡過灞橋前將馬車停住。
青袖跳下車,與文喜一同將車座后方的輪車搬出,蘇荷躬身出來,小心的攙扶著李忱。
“吁。”長平王李淑勒住韁繩。
崔瑾舟粗喘著大氣趴在馬背上,馬背上的顛簸,讓她十分不適,才過去沒多久,額頭上就已經布滿了汗珠。
蘇荷見狀,并沒有上前,而是輕斥李忱,“你難道沒有告訴瑾舟你要離京嗎。”
李忱沒有說話,蘇荷也沒有繼續責怪,“好好去道個別吧。”
李淑將崔瑾舟扶下馬,隨后朝推車上前的李忱弓腰叉手,“王叔。”
李忱坐在輪車上,看著風塵仆仆趕來的二人,那關中的風沙,將崔瑾舟精心打扮的妝容吹亂了些許。
李淑走到河畔,折下一支楊柳,“淑兒不會說什么祝愿的話,今日折柳送別,愿十三叔一路平安。”
“好。”李忱收下柳枝,“小淑,你是一個好孩子,瑾舟在你府上,我也能安心,明珠雖然蒙塵,但終會有重見光明的那一日,君需耐心等待,忌驕忌躁。”
李淑叉手鞠躬,“淑兒謹記王叔教誨。”
李忱點點頭,李淑旋即將兩匹馬牽到遠處,蘇荷也在馬車旁沒有上前,她們都將這短暫的離別時間,單獨留給了李忱二人。
“連兄長也要走了嗎?”崔瑾舟淚眼婆娑的開口問道。
朝中局勢的變化,讓清河崔氏許多在朝為官的子弟紛紛請離出京,其中就包括她的一些堂兄弟,以及閨中好友。
李忱坐在輪車上,沉默了片刻,“有些事,阿兄無法向你解釋,但是阿兄絕不是要扔下你逃離。”
“那阿兄為什么要走?”崔瑾舟問道。
李忱看著妹妹,欲言又止,“阿兄有自己的苦衷。”
崔瑾舟始終記得父母的教導,與即使是兄長的李忱保持著距離,沒有越界。
“瑾舟。”李忱忽然喚道,“阿兄走后,照顧好自己,長平王是東宮長子,如今與你聯姻,勢必會將崔家卷入紛爭,若是得空回家,你要多多提醒舅父舅母。”
崔瑾舟落著淚點頭,“瑾舟記住了。”
“莫哭莫哭。”李忱說道,旋即遞上一塊巾帕,“阿兄很慚愧,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卷進了這無休止的爭斗中。”
崔瑾舟搖頭,“這是家族的事情,不怪阿兄,我是清河崔氏、宰相嫡女,生來衣食無憂,命中,也該是如此,就算今日不嫁長平王,來日也會嫁與他人,與其這樣,倒不如是長平王,至少,瑾舟與他曾是舊相識,他也是阿兄信任的人。”
“還記得阿兄的話嗎?”李忱問道。
崔瑾舟攥著帕子連連點頭,“兄長放心吧,瑾舟可是很惜命的,一旦發生戰事,瑾舟肯定不會留戀任何。”
“任何時候,遇到任何事情,都要以自己為先,天下學說,無非儒釋道,三教雖異,善歸一揆,所以天下人都斥楊子,尤其是儒生,卻人人都是楊子,貴己、重生,這并沒有什么不好的,”李忱又道,“你不欠任何人,包括家族。”
“阿兄也是,”崔瑾舟回道,“嫂嫂是個很善良的女子,阿兄能娶到她,是阿兄的福分,阿兄可要好好善待與珍惜嫂嫂。”
“好。”李忱應道。
離別的囑咐說完后,便意味著即將分別,崔瑾舟走到河畔柳樹下,折下半支楊柳贈別,“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李忱顫抖著雙手接過柳條,“當歸。”——
馬車停于橋頭足有兩刻鐘之久,折柳送別后,二人目送著李忱乘車渡橋離去。
馬車內,蘇荷看著李忱手中的柳條,“這就是文人口中常說的折柳送別嗎?”
李忱點頭,而蘇荷卻發現兩根柳條的長短相差了一半,其中有一支似乎只折了一半下來,“一根柳條堪比青絲之長,這一支怎只折了一半?”
“沒有人會喜歡分別,而柳有留之音,為長留之意,折下來的半支柳條是送別之意,而留在樹上的翠枝則代表著迎歸。”李忱解釋道。
蘇荷第一次明白,折柳的真正寓意,“原來折柳,竟有如此深意。”
馬車走遠后,李淑牽來白馬,輕輕喚道:“瑾舟。”
崔瑾舟回過神,她舉起袖子擦干眼淚,而手中緊攥的帕子卻未舍得使用,“謝謝。”
李淑沒有說什么,只是抬腿跨上了馬背,“該回去了。”
崔瑾舟見李淑打馬,便緊握韁繩道:“我不認識路。”
李淑回過頭,表情有些詫異,崔瑾舟遂低下頭解釋,“我沒有離開過長安城。”
“上馬吧。”李淑道,“跟著我,回城的路上不用著急趕路了。”
就這樣,崔瑾舟跟著李淑慢慢悠悠的回到了長安城中。
而在回城必經的城門口,李淑看見了孝真公主的馬車,自然明白,孝真公主此刻是在等他。
然而李淑并沒有即刻去見孝真公主,而是先將崔瑾舟送回了王府。
長平王府門前,“你先回去吧,切勿忘了早膳。”李淑將崔瑾舟扶下馬說道。
“你要去哪兒?”崔瑾舟看著重新上馬的李淑。
“見一個人。”李淑回道,“駕。”便調轉馬身朝坊外離去。
剛至東市,李淑就被一名侍從攔下,“長平王留步,孝真公主有請。”
顯然適才入城時,李淑的所作一切,全都在孝真公主的眼中了。
婢女將他迎上了一座茶樓,孝真公主跪坐在臨窗的席子上,身側還斜倚著一張朱漆憑幾。
“姑母。”李淑上前叉手。
“吃吧。”孝真公主道。
李淑這才發現,桌上擺著他平時愛吃的早點,他脫下靴子,跪坐在席褥上。
“折柳送別時,王叔說明珠雖蒙塵,但總會有重見光明之時,所以王叔讓我耐心等待。”還未等孝真公主開口問話,李淑就將她想要的提前說了出來。
“你如今是越來越會揣度吾的心思了。”孝真公主說道,“怎么,你在生我的氣嗎。”
“李淑不敢。”李淑回道。
“淑兒,你是我帶大的,你的心思難道我會不知道嗎,”孝真公主說道,“你帶著郡王妃過去,難道只是為了讓她送別兄長,見最后一面,還是借她,換你王叔的輔佐之心。”
“李淑名淑,卻并非淑人君子,李淑有著自己的私利,與郡王妃,各取所需。”李淑回道,“與王叔,與姑母,”他抬眼看著孝真公主,“如是。”
作者有話說:
折柳送別很早就開始了,而唐代是最盛行的。
第115章 長恨歌(六十九)
天圣十一年六月, 宰相張國忠再次發動與南詔之間的戰爭。
同月,黔中都督趙國忠,云南太守李密, 破曲、靖二州, 俘虜各部落共計六千三百余人,張國忠遂令云南太守李密從六千俘虜中挑選出一千余精壯力士, 與各部酋長押送至長安,向天子獻俘。
李密歸來見天子, 并獻上俘虜,令皇帝大喜,下詔嘉獎諸軍將士, 右相張國忠也因此得到了他想要的吏部尚書一職。
在張國忠兼任吏部尚書之后, 總管一切官員調動與升遷,并利用職務之便, 大量扶持黨羽,排除異己,同年十月冬, 張國忠薦吏部司勛司, 司勛員外郎崔遠為劍南留后, 獲允。
同月,皇帝欲游幸華清宮時, 卻接到了邊疆的喪報, 去年接替高仙之為安西四鎮節度使的將領王成現于碎葉城病逝,消息傳入長安, 皇帝下詔厚葬, 并召見文武官員, 商議安西四鎮節度使的繼任人選。
是日清晨, 皇帝先是召見了右相張國忠,詢問安西四鎮節度使的將領人選,張國忠所呈名冊,皆為心腹黨羽,皇帝默然不語,未給答復,后又召曾為安西四鎮節度使的高仙之入宮商討。
——宣陽坊·右羽林大將軍高仙之宅——
“啟稟阿郎,右金吾衛大將軍李司言求見。”奴仆至浴房門外輕聲提醒道。
“請到書房。”高仙之囑咐道。
“喏。”
天子召見,必先焚香沐浴,高仙之從浴桶中坐起,強壯寬厚的身軀上,有著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簡單擦干后,只裹了一件單薄的袍子便推門而出。
高仙之來到書房,婢女將他的公服革帶以及六合靴也送到了書房。
李司言對于他來說,不但是同朝共事的同僚,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司言。”高仙之一邊穿著衣服一邊說道,“這大清早的趕過來。”
“將軍。”李司言看著這個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兄弟,“圣人召你入宮了?”
高仙之點頭,“這不剛沐浴更衣,正要進宮去。”
“圣人也召見了右相,恰逢安西四鎮節度使王成現病逝,此刻又召將軍你入宮,恐怕是為了后繼人選。”李司言道。
“應該是吧。”高仙之淡然道。
“將軍心中可有人選?”李司言問道。
高仙之穿好公服,看了一眼李司言,旋即坐下,他抬起鷹眼,“司言,是長平王讓你來的吧。”
李司言不語,高仙之便又委婉的說道:“我在西域邊陲呆了這么多年,打了無數次仗,安西都護府的局勢,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又怎么可能為了討好右相委曲求全,而置安西的將士們于不顧。”
“張國忠權勢滔天,西南已為他所掌控,若在再加上安西四鎮,那么這天下,真的就是張陸二人的了。”李司言說道。
“這我知道。”高仙之回道,“安西局勢復雜,絕不可用一些蝦兵蟹將坐鎮,但是眼下朝中的局勢…何人可托呢。”
“將軍可還記得,與我同在將軍麾下效力的節度判官風長卿嗎。”李司言問道。
“當然記得。”高仙之回道,“毛遂自薦的風長卿,我曾以貌取人,差點錯失了這個奇才。”
“長卿有將才,又久在安西,如今為行軍司馬,極為了解安西四鎮的情況,由他來接替,再合適不過了。”李司言說道。
然而李司言的話卻遭到了高仙之的拒絕,他長嘆了一口氣,無奈道:“長卿曾是我的侍從,是我麾下的心腹部將,我若在此時推舉他,恐有內外勾結的嫌疑,天子的疑心太重,稍有不慎,被奸人抓到把柄,便會引來殺身之禍。”
“正因為長卿是將軍的部下,所以將軍知道他的為人,今日如果默言,讓安西四鎮落入了張國忠的手中,那么一旦他徹底掌控了朝堂與地方,還會放過你我嗎,張國忠是什么樣的人,滿朝文武都清楚,他與李甫不同,他是一個心胸狹隘,容不下大才的人,如今他與東宮勢同水火,若再得兵權,東宮危矣,天下危矣。”
高仙之看著昔日麾下猛將李司言,如變了一個人似的,“你今日這些話,與平常不同,也是長平王授意的嗎?”
李司言沒有否認,“重鎮不能交由奸人,否則天下必亂,將軍覺得張國忠有慧眼可識英雄嗎,陸善在國之東北,手握重兵,若西南西北全在張國忠手,一旦陸善起了反意,那么張國忠推舉的那些人選,可敢拼死抵抗,護我家國嗎?想想南詔之事,張國忠以權謀私,使我北唐丟失了這塊領土,不但沒有受到責罰,如今反而成為了中書令。”
高仙之皺眉,正因為知道天子昏聵與張國忠的權勢,所以他并不想趟這渾水,推舉的將領人選,也打算從中立的一些名將后人中挑選,但那些人并不熟悉安西四鎮的局勢,也沒有令邊軍服眾的功績與能力。
“高郎。”女子的聲音傳入書房,高夫人來到了房門口,但并未進去,“圣人傳召,高郎怎的還在書房。”
高仙之聽到妻子的聲音,遂起身開門,“三娘。”連語氣也變得溫和了許多,“我與司言商榷一點事,不會耽擱太久的。”
“不是耽擱,”自入長安后,朝中局勢瞬息萬變,高夫人十分害怕在朝為官的丈夫也會遭受迫害,落得與衛氏家族一樣的下場,“你與司言的話何時說都可以,但圣人的傳召是萬不能怠慢。”
“好,我馬上就去。”高仙之道。
妻子走后,高仙之回過頭,“司言說得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他咬緊牙關,雙目微微泛紅,顫抖著唇音,“卸下了盔甲,我也只是個普通的百姓,我也有在意與要守護的人。”
“若是國家亂了,亡了,將軍又拿什么去守護在意的人呢?”李司言反問,“安之若命,最后等待你的就只有滅亡。”
“可若我按你所說,以圣人的疑心,可還有我好活?”高仙之問道。
“圣人素來倚重將軍,將軍的話,圣人必會聽取三分,至于如何擺脫嫌疑,”李司言邁步,近到高仙之身前,貼于耳畔,覆手嘀咕了一陣。
高仙之回過頭驚訝的看著李司言,“這是長平王教授你的話嗎?”
“不,”為了讓高仙之抉擇,李司言托出道:“是長平王背后的人。”
“能如此了解圣人的,難道是太子殿下?”高仙之問道。
“賢者自有能人佐之,東宮的困境只是一時的。”李司言道,“這也就是我為何選長平王的原因。”
高仙之陷入了沉默。
“大將軍,兄長,”李司言沉著嗓子喊道,“你可愿與司言堵上一把。”
“恒羅斯城一戰,若不是你拼死為我殺開一條血路,我恐怕就要命喪于異國,尸骨無存。”高仙之嘆道,“我相信你,即使堵上我這條老命,也要,以身護國。”
“兄長說得太嚴重了。”李司言道。
“不,”高仙之搖頭,“從我投身軍旅開始,我就已經將性命獻給了國家,直到娶了三娘,這樣的朝廷,沒有公正可言,你我今日也許能夠偷安,明日或許就在斷頭臺上,倘若我身有不測,我的妻女,就托付給你了,替我好好照顧她們。”——
——大明宮——
此時的大明宮,六局二十四司都在籌備前往華清宮過冬的事宜,對于邊將之死,毫無感觸,而各司官員也在整理公文,準備將朝堂一并搬去。
王成現的死,他們更多關心的,是接下來安西四鎮節度使之職,會落入何人之手。
天子會聽從右相的舉薦,還是左相,又或是曾為邊將的羽林將軍。
高仙之來到宮中,此時皇帝已移駕去了蓬萊閣,引導他入內的宦官,正是多年前,皇帝派到安西的監軍的宦官,也是向天子密奏實情,使被主將貪下功勞的高仙之為世人所知,進而讓他名揚四海,有了今天的地位。
對于邊令承,高仙之心中是有感激之情的,但皇帝身邊的閹人,幾乎都離不開一個貪字,所以在感激的同時,他也深深的厭惡。
“高將軍。”監門將軍邊令承一邊引著路,一邊又說起了陳年往事,“以高將軍的能力,當在邊鎮繼續為圣人鎮守邊疆,開疆拓土才是,安西四鎮能有如今的安寧,可全靠高將軍打下來的威名震懾。”
“邊將軍此言,可讓高某這個打了敗仗歸朝的人羞愧不已,當年若沒有邊將軍相助,高某恐怕現在都還是個無名小卒。”高仙之中肯的說道。
“欸,哪里的話,當年的功勞可全是高將軍一手打下來的,令承只是做了一個監軍該做的事。”邊令承笑瞇瞇的說道,“以高將軍的勇武,揚名天下是遲早的事,即便沒有令承的幫忙。”
高仙之明白邊令承這些宦官心里的算盤,遂拿出臨行前妻子給自己的珠寶,塞到了邊令承的手中,“一點心意,還望邊將軍莫要嫌少。”
“哎喲,”邊令承滿臉的驚訝,顯得有些難為情,“高將軍這是做什么呀,你我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邊令承言語推卻,而手里的動作卻是將珠寶一個不留的塞入囊中。
“邊將軍的恩德,仙之不敢忘。”高仙之心里很是不快,卻不敢露于表面。
來到蓬萊閣,收到好處的邊令承笑瞇瞇道:“若是將軍今后上戰場,令承愿請命再為監軍。”
高仙之心中暗罵閹人的無恥,然臉上卻是笑眼與奉承,“邊將軍公正廉明,有將軍為監軍,仙之在前線可無憂矣。”
收了好處的邊令承笑呵呵叉手道:“高將軍請,圣人在等您呢。”
作者有話說:
唐玄宗后期有能力的臣子幾乎都不在中樞,像顏真卿一家,以及安史之亂涌現的許多殉國的英雄人物,基本上沒有擔任要職的。
至于開元盛世,姚崇,宋景等,很大一部分能臣都是上幾任留下來的。
第116章 長恨歌(七十)
天圣十一年, 十月冬,朔方九原郡。
九原的冬天異常寒冷,才至冬日, 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就已被厚厚的風雪所覆蓋。
百姓們窩在土炕上, 底下燒著秋日準備好的柴火取暖。
回到朔方,李忱便隨蘇荷住進了太守宅, 由于親王的身份,蘇荷的兄長與宅中奴仆對于李忱這個郎子, 以及侍從文喜,都極為的熱情與恭敬,蘇儀還將東側一座最大的院落單獨騰出, 用來給李忱二人居住。
九原的風雪極大, 也比長安要寒冷,覆蓋的冰雪, 足已沒膝,李忱畏寒,因此暖房內的炭火從秋末開始便從未間斷過。
即使是如此, 她也需緊緊裹著被褥, 尤其是雙腿, 自入冬后,便再未從房內出來過。
然雖足不出戶, 卻對天下事, 了如指掌,并于暗中安排。
九原郡的城墻上, 蘇燁蘇爍兩兄弟被父親安排巡邏城防, 趁著遠離家中, 蘇爍便與兄長聊起了家中的瑣事, “阿兄,你說這都多少天了,妹夫縮在屋里也不出門,倒是每天都有人從家里進進出出,看樣子,還很著急似的。”
“人家是皇子是親王,自然有自己的要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蘇燁說道,“七娘不是說了嗎,妹夫的腿之所以不能行走,是因寒疾,導致所腿無力,所以冬天不能出門,以免加重,再無法治愈。”
“寒疾…”蘇爍搓著凍僵的雙手,隨后緊跟上兄長,“阿兄,你說這寒疾會不會影響生育啊?”
蘇燁頓住,回頭看了一眼蘇爍,“你的腦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蘇爍扶正被風雪吹歪的頭盔,“七娘成婚都有小半年了,還沒個動靜,我還等著抱我的小外甥呢。”
“四娘與五娘生產時,也沒見你去抱小外甥啊。”蘇燁說道。
“那能一樣嗎。”蘇爍回道,“當初兄長可是與嫂嫂成婚不到兩個月就有了呢…”
蘇儀三子四女,幼子夭折,其中長子與次子以及長女與幼女為正室所生,其余為妾室出,長女遠嫁,一直未有子嗣。
聽到弟弟的話,蘇燁抬起手,“再說,小心我抽你。”
“我這不是為我那還未出生的小外甥著急嘛。”蘇爍嬉皮笑臉道。
笑著笑著,蘇爍就停下了腳步,他側頭看著城外一望無際的雪地,皺起眉頭說道:“阿爺最近對士卒的操練,比以往頻繁了許多,眼下的局勢,怕是禍亂將起,以七娘的性子,阿兄應該明白的。阿娘臨終前,最牽掛的就是七娘。”
蘇燁頓下腳步,寒風透過盔甲,如刀割般刺痛著他的皮肉。
蘇爍并非一時玩心,而是害怕戰爭將近,一旦戰事響起,許多事就會變得不可控制。
上過戰場的蘇爍,深知戰爭的殘酷與兇險,也許在出征的某一天,自己就會永遠的倒在沙場上。
蘇燁回過頭,拍著弟弟的肩膀,“二郎,兄長沒有忘記娘臨終前的囑咐,咱們攔不住七娘,但是作為長兄,我一定會護你們周全。”
蘇爍看著兄長,“我是蘇家的男兒,阿兄忘了,我也隨父親上過戰場嗎,又怎會讓阿兄孤軍奮戰呢,我們都要好好的,讓小外甥知道,她有兩個頂天立地的大將軍舅舅。”
蘇燁大笑,“說得對。”
兄弟二人走前城墻上,蘇燁又道:“說起來,你也老大不小了,上次阿爺好不容抽空替你尋了一門親事,卻被你嫌棄。”
“阿兄也知道是阿爺抽空尋的,媒人一頓亂夸,也就阿爺信了,實際上呢,要么太老,要么太丑,要么就是克夫已經三婚了。”蘇爍聳肩道,“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被克死。”
“你這小子還挺挑剔,回頭去與妹夫說說好話吧,讓他給你介紹介紹,你不是一直說自己喜歡長安城中的小娘子嗎。”蘇燁道。
蘇爍想了想,“以妹夫的身份,也不是不行哦。”
太守宅內,李忱卷縮在溫暖的火炕上,炕前還燒著一個炭盆。
“郎君,安西節度使王成現病故,您交代的話,已經快馬傳回長安,想來此刻已經送到。”文喜將門拉開到最小,側身進入,于李忱榻前拱手說道。
李忱手中拿著一本列異傳,推算著時辰,看了一眼紙窗的天色,“若是中途無誤,想來此刻高仙之已經在御前了。”
“十三郎怎么就能知道圣人在安西四鎮的任命上一定會詢問高仙之,又如何確保高仙之會聽從那番話呢。”蘇荷端來兩碗暖身的羹湯,將其中一碗遞給文喜,“畢竟滿朝文武中,沒有多少人敢與張國忠作對。”
文喜受寵若驚,推辭道:“王妃,下官不敢…”
“這只是姜湯,暖身用的,天氣嚴寒,你一直替雍王在外奔走。”蘇荷關懷道,“莫要凍壞了身子。”
“謝王妃關懷。”得李忱點頭示意,文喜這才接過姜湯。
“高仙之鎮守安西多年,退敵數次,屢立奇功,他的威名早以傳至西域,天子若是沒有完全昏聵,便不會不過問久在安西的高仙之,而高仙之的態度,其實不難推斷,神通大將李司言在暗中是支持長平王的,李司言對于高仙之而言,就如曹阿瞞的典韋與許褚,若沒有李司言,在恒羅斯一戰,高仙之早已殞命,的確如今滿朝文武都不敢與張國忠作對,但是風長卿不屬于任何勢力,而是高仙之曾經的部下,推舉此人,既沒有私通東宮之嫌,也沒有附和張國忠之疑,只是于他自己,主將推薦副將,這會引起天子的疑心,只要打消天子的疑心,那么這道難題就能夠解開,高仙之是一個有血性的將領,縱橫疆場戎馬一生,回朝后又豈愿折腰侍奸佞。”李忱緩緩解釋道,“安西四鎮由重兵把守,是國朝最后一道屏障,一但落入張國忠手,必會如劍南的局勢一般,官官相護,成為一盤散沙,那么在面對陸善造反時,朝廷將再無還手之力。”
“朝廷不是還有禁衛軍與折沖府嗎?”蘇荷疑惑道,“父親說,北衙禁軍,與南衙府兵,駐守長安的有十余萬之眾。”
“朝廷的禁軍有數十年沒有作過戰了,如今不過都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早已擔不起禁軍之名。”文喜解釋道。
“風長卿,這個名字,好像聽父親說過,是近幾年才出現在軍中的名字,資歷并不高。”蘇荷說道,“安西四鎮如此重要,用這樣的人能行嗎?”
“此人的才學,不亞于高仙之,治軍嚴明,殺伐果斷,不事權貴,雖是以節度使留后立威而為人所知,但其將才,毋庸置疑。”李忱道。
“你見過嗎?”蘇荷又問道。
李忱搖頭,“十三郎連他的人都沒有見過,就如此肯定嗎?”蘇荷遂道。
李忱笑了笑,“知人善任,這個知字,可以通過很多方面獲悉,就如我現在,足不出戶,卻將天下局勢盡攬于眼前。”
“識人斷物這方面,郎君還從未出過差錯。”喝完姜湯的文喜說道——
——大明宮——
邊令承引高仙之進入蓬萊閣,談論政事時,張貴妃十分知趣的主動退離。
“右羽林大將軍高仙之叩見圣人。”脫靴入內的高仙之于御前跪伏叩首,“愿圣躬萬福。”
“起來吧,來人,賜幾。”皇帝吩咐道。
“謝圣人。”高仙之倚憑幾跪坐。
皇帝屏退左右,開口道:“卿可知吾為何召你而來?”
高仙之思索了一會兒,“圣人是為華清宮羽林軍的布防嗎?”
皇帝搖頭,高仙之再思,又道:“時至冬日,圣人召見臣,是為北衙與南衙的城防交替?”
皇帝再次搖頭,高仙之陷入了迷惑,皇帝便道:“卿沒有收到安西四鎮節度使王成現病故的消息嗎?”
對于皇帝的話,高仙之表現得十分吃驚,“王將軍?”
皇帝點頭,高仙之顫抖著身軀,一把倒靠在憑幾上,臉上流露著悲痛,“去年元月,王將軍的身子骨還十分硬朗,怎的…圣人,臣…”
“朕召你來,是想問問,安西四鎮接下來由誰接管為好。”皇帝道,“你在安西多年,沒有誰比你更了解安西的事了。”
高仙之沉默了許久,皇帝看出了他的擔憂,于是道:“卿但說無妨,不用顧及其他,只要是人才,朕都會重用他的。”
“圣人,”高仙之叉手,“安西四鎮乃國朝重鎮,更是與西域的貿易樞紐,因此選將需萬分謹慎,臣在安西多年,倒是有一個合適的繼任人選。”
“哦,”皇帝亮眼,“是何人?”
“安西四鎮支度營田副使、行軍司馬風長卿。”高仙之道。
一聽是風長卿,皇帝臉色微變,思索片刻后說道:“吾記得,你為節度使時,曾上奏,讓吾任命他為判官,每逢出征,必以風長卿為留后,你上呈的功勛簿里,也總有他的名字。”
“是的,圣人。”高仙之如實說道,“風長卿曾是臣的侍從,是臣的麾下,舉賢避親,臣蒙圣人器重,出任禁軍大將軍,若是推舉曾經的部將為邊鎮節度使,難逃內外勾結的嫌疑,然臣深受皇恩,豈能因此,而使明珠蒙塵,讓有能力的將領被埋沒,讓圣人錯失良臣。”說罷,高仙之取出自己的金印,于御前跪拜,叩首道:“因此,臣愿解除右羽林大將軍之職,為陛下薦賢。”
高仙之的這番話,果然成功打消了天子的疑心,皇帝仰頭大笑,親自將他扶起,并拍著他的手背語重心長的說道:“卿為朕舉賢薦能,是忠良之臣,卿在安西的功績,天下皆知,卿為朕戍邊多年,朕又怎會不信任卿的忠誠呢。”
“圣人。”高仙之感激涕零的看著老皇帝。
皇帝將金印塞回他的手中,緊緊握住他的雙手,“既是卿推舉的人才,必有他過人之處,就如司言那般,他也是你推舉的,是一名不可多得的猛將,擔得起神通大將之名,上元夜之時,朕沒有忘記呢。”
高仙之再次跪伏,重重叩首表示效忠,“圣人的信任與器重,臣無以為報,只此賤命,以報圣恩。”
天圣十一年冬,朝廷降旨,由安西四鎮支度、營田副使、行軍司馬風長卿升任安西副大都護,持節充安西四鎮節度、經略、支度、營田副大使,知節度事,全權負責安西四鎮邊防之事。
作者有話說:
第117章 長恨歌(七十一)
天圣十一年十月冬, 皇帝攜皇室宗親及文武百官幸華清宮。
——華清宮·斗雞殿——
為討皇帝開心,早在入華清宮之前,右相張國忠就安排了人手前往各地尋找生猛的斗雞。
幾場精彩的比斗過后, 皇帝龍顏大悅, 錯失了對安西四鎮掌控的張國忠,對于權盛的陸善日漸恐慌, 于是開始了籌謀。
“國忠啊。”皇帝開心的看了一眼張國忠,“這些斗雞戰力強盛, 吾看得過癮。”
“這些斗雞本是凡物,是因為有圣人在,所以都想在御前表現一番, 才會不顧生死的爭斗, 以討圣人的歡心。”張國忠諂媚的說道,“若是只有我等凡人, 必看不到如此激烈的比斗,臣等跟隨圣人,也飽了眼福, 北唐有圣人這樣的君主, 是天下百姓之福。”
張國忠一頓吹噓, 惹得皇帝大笑,“你想要什么賞賜。”
“圣人讓臣做了右相, 賜了田地宅院, 給臣的賞賜已經夠多了,”張國忠又道, “臣只愿能替圣人分憂, 讓圣人日日開懷, 福壽安康, 這就是臣想要的。”
皇帝負手走在廊道上,聽著張國忠的花言巧語,“你呀你,越來越會討人歡喜了。”
“圣人,”張國忠借機說道,“如今年關將至,地方使臣趕赴長安,臣聽聞河東節度使陸善與隴右知節度事哥舒撼素來不和,這河東與隴右都是國朝的重鎮,兩位將領皆手握重兵,若是不和…”
“哥舒撼與陸善不和嗎?”皇帝側頭疑惑道,“朕看平時他們關系不錯。”
張國忠便道:“臣子在圣人跟前,有君臣之禮,又豈敢將仇恨言于表面。”
皇帝又看了一眼張國忠,“你不是不喜歡陸善嗎,這會兒怎么又關心起了他的事。”
“臣并不關心東平郡王如何,臣關心的是圣人,圣人的江山社稷,”張國忠道,“圣人命臣為右相,臣便要盡忠職守,邊將不和,日后恐誤國事。”
皇帝聽后,心中十分開心,笑瞇瞇的說道:“起初,朝中眾臣都不同意朕讓你為右相,如今想來,朕的抉擇是對的,你為國家操勞,想得比朕還周到啊。”
張國忠旋即跪伏,表忠心道:“良禽擇木而棲,忠臣擇主而事,臣能遇到圣人,又為圣人器重,乃是臣幾世修來的福分。”
皇帝扶起張國忠,“國忠啊,你提醒了朕,等回到長安,哥舒撼與陸善的事,就交由你與馮力去辦吧,務必使他二人像兄弟一樣友好。”
“喏。”張國忠叉手。
皇帝走遠后,張國忠拉著馮力來到了觀風樓。
“右相是為如何撮合東平郡王陸善與隴右知節度事哥舒撼的事嗎?”馮力問道。
張國忠將烹好的茶斟出,旋即遞出一杯,“陸善手握十幾萬大軍,割據一方,難道馮爺就不怕嗎?”
“右相這話,什么意思?”馮力瞇著老眼。
“若真的讓陸善與哥舒撼成為了兄弟,一個在長安東,一個在長安西,這天下,豈不真的成了陸善的天下。”張國忠道,“我想,馮爺不會不知道,陸善的野心。”
“所以右相才會冒著欺君罔上的風險,想要反其道而行之?”馮力看穿心思道,“你要讓這二人交惡?”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長安。”張國忠道。
“右相要保的,是自己吧。”馮力看著張國忠道,“陸善若要造反,第一個聲討的,就是您呢,張公。”
“馮爺,你我都是依附圣人而存,所以您知道的,我只想做權臣,對圣人沒有反心,也沒有這個能力,但是陸善不一樣,他想取天子而代之,他也有這個能力。”張國忠說道,“光憑西南之地,我如何能夠對抗陸善。”
“一旦我倒下,這局勢還有可控之地嗎?”張國忠又問。
馮力思索了再三,他睜開老眼,“右相想要老奴怎么做?”
“哥舒將軍那里,我會安排人手,至于陸善,他是個目不識丁的鄉野莽夫,想要激怒他,很簡單。”張國忠起身,走到馮力身側,俯首帖耳,“…”——
天圣十一年十二月,皇帝攜文武百官還宮,同月,召河東、范陽、平盧節度使、東平郡王陸善、隴右節度支度、營田副大使、知節度事哥舒撼入朝。
陸善入朝前,先為麾下部將邀功,獲允,遂以平盧兵馬使施寺明兼任北平太守,充盧龍軍使。
同時皇帝還加封隴右大將哥舒撼開府儀同三司。
皇帝又以二人不和,命內侍監馮力與右相張國忠于芙蓉園殺鹿設宴為兩位邊將接風洗塵。
因張國忠與陸善不和,來朝后,張國忠便只顧迎接哥舒撼,還親自為其披袍御寒。
而陸善則由馮力負責,前往芙蓉園的路上,一支隊伍,兩輛馬車。
“今日圣人特命尚食局殺了一頭鹿,用鹿血做了熱洛河。”馮力笑瞇著老眼說道。
“馮爺,圣人怎突然于芙蓉園設宴,并讓您親自作陪了?”陸善不解天子用意。
“圣人此舉是為了您與隴右知節度事哥舒將軍的。”馮力解釋道。
“我與哥舒撼?”陸善滿臉疑惑。
“圣人知道您與哥舒將軍不和,所以才設此宴,想讓你們結為兄弟。”馮力說道。
“不和?”陸善瞪著雙眼。
“東平郡王不知道嗎?”馮力故作驚疑,“哥舒將軍與張右相交好,所以在圣人跟前經常…詆毀您。”
聽到馮力的話,陸善便想到了適才在城門口,身為右相的張國忠,竟為一外族人準備御寒的袍子,并親自為其披上,加上從前種種,張國忠都有意拉攏哥舒撼,于是憤怒道:“哥舒翰一定是聽了張國忠的教唆,他二人狼狽為奸。”
“所以啊,圣人十分信任將軍,才想借此機會,讓你二人和睦。”馮力說道。
“還請馮爺告知,善該如何做。”陸善說道。
“您與哥舒將軍皆非漢人,然同為北唐同為圣人效力,你們有這層關系,理應更加親善才對。”馮力提點道。
陸善大悟,叉手謝道:“多謝馮爺。”
另一輛馬車上,張國忠與哥舒撼同乘,張國忠將一只手爐塞到哥舒撼懷中,“長安冬日嚴寒,將軍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
面對如今身為右相的張國忠,如此親厚對待,哥舒撼感到很是不自然,“右相如此待我,我…”
“將軍為國戍邊,理應有此待遇。”張國忠道,“圣人此番命馮監設宴,也是為了將軍。”
“為了下官,下官不解,替圣人鎮守地方的邊將有數十個,為何獨召下官與東平郡王。”哥舒撼道。
“將軍難道不知道嗎?”張國忠愣看著哥舒翰。
“什么?”哥舒撼一臉疑惑。
“圣人欲替你與東平王和解。”張國忠解釋道。
“和解?”哥舒撼更加不解了,“下官與東平王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平日里并無交集,何須和解?”
張國忠遂湊在哥舒撼耳側小聲嘀咕了一陣。
哥舒撼聽后大驚,“一派胡言!”旋即慌忙的辯解道:“上元夜時,我因身上的紫袍而被叛軍圍困無法脫身,東平王怎能誣陷于我,我對圣人的忠心,天地可鑒。”
張國忠連忙比了一個手勢,隨后說道:“將軍勿憂,正因為圣人知道將軍的一片忠心,所以今日才設此宴,想讓將軍與東平郡王重歸于好。”
哥舒撼皺起了眉頭,“東平王如此誣陷于我,怕是早就盯上了隴右之地,還能和好嗎?”
張國忠點頭,“東平王那邊,有馮監在勸說,將軍只需按我說的做,東平王是個聰慧的人,否則也不會受到圣人器重,所以他應該能夠聽懂將軍的意思。”——
——芙蓉園——
宴上,右相張國忠主座,馮力次座,哥舒撼與陸善則分座左右兩側。
馮力揮了揮手,宦官便將菜肴一一呈上,其中第一道便是用剛宰殺的新鮮鹿血與鹿腸合制而成的熱洛河。
第一道菜呈上后,宦官便將皇帝賞賜的御酒斟到二人的酒杯中。
在馮力的示意下,陸善舉起酒杯,大笑著說道:“陸某先敬將軍一杯。”
哥舒撼連忙拿起杯子,“撼位卑,不敢使東平王先。”
“哥舒將軍乃安西名門出身,大破吐蕃,屢立奇功,為圣人最倚仗的臣子,如此一杯酒,又有何不可呢。”張國忠從旁說道。
張國忠的言語,是在趁機譏諷陸善的出身,二人不僅出身相差,就連學識與談吐都是天差地別。
陸善心中極為不爽,但在馮力的示意下,他只得忍讓,于是將張國忠忽略,又對哥舒撼說道:“哥舒將軍,你我皆為外族人,我的阿爺是胡人,阿娘為突厥人,而哥舒將軍的父親是突厥人,母親為胡人,這樣看來,我們其實是同一族人,如今又共同為圣人效力,將軍為何要親小人,而棄同族,不能與我親近友善呢?”
哥舒撼聽后,回道:“古人云:狐向窟嗥不祥,為其忘本故也。兄茍見親,翰敢不盡心。”
目不識丁的陸善因為聽不懂而舉杯愣在了原地,在馮力的示意下,小宦官便上前,彎腰小聲講解。
整句話中,他只聽懂了一個狐字,然不知宦官與他說了什么,使得陸善以為哥舒撼是在譏諷自己是低等的胡人,便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道:“你這個低賤的突厥種,也敢如此這樣說我?”
哥舒撼本也不服陸善,便想開口反駁,然卻遭到馮力與張國忠二人同時的示意,哥舒撼這才忍下,一連喝了幾杯悶酒。
哥舒撼起身,差點一個沒站穩,幸而左右侍從在旁扶住了他。
“馮監,右相,東平王,下官不勝酒力,便先失陪了。”哥舒撼打著飽嗝說道。
張國忠與馮力對視了一眼,而后點頭默許。
沒過多久,東平王陸善也托辭離去,連歌姬舞女都未上場,這場宴會就此不歡而散,張國忠的目的達成,自此之后,哥舒撼與陸善交惡,張國忠開始用聯姻的方式拉攏哥舒撼,并利用職務之便提攜,想用哥舒撼牽制陸善。
作者有話說:
純屬虛構,請勿考究。
第118章 長恨歌(七十二)
天圣十一年春時, 十五皇子李忻及冠,封慶王,頗得皇帝寵愛, 遂迎娶京兆衛氏。
張國忠與東宮不和, 欲扶持慶王,便從族內以及親信中, 挑選出兩名容貌出眾的年輕女子送至慶王府,納為孺人。
然衛氏相貌普通, 不得慶王所喜,故而冷落一旁,讓其移居偏院, 兩位孺人為爭搶正室的名分而爭寵。
慶王聰慧仁孝, 皇帝時常召其入宮陪侍,游華清宮時, 特將慶王帶在身旁,并賜湯沐浴。
天圣十二年,春, 氣候回暖, 李忱與蘇荷離開九原。
在即將離開朔方之地, 在最后一個城鎮中,李忱又命文喜買上半車可以長期存儲的干糧。
自張國忠以宰相兼任吏部尚書, 私改選官三注三唱之制, 不經門下省審核,而遣吏部令史先至宣陽坊的私宅中由自己選定名冊。
張國忠兼吏部, 左相崔裕則改兼禮部, 主持貢舉之事, 使得貢舉取士, 有了好轉,然至吏部舉官時,想要入選的進士,不得不賄賂吏部,右相的親信官員。
天圣十二年,盛春,禮部于貢院舉行省試,由禮部侍郎楊俊為主考官。
省試歷時三天,經糊名、謄錄、評卷后,終于到了放榜之日,當天天還未亮,貢院門口就圍滿了身穿襕衫的士子以及他們的仆從。
楊俊一榜,進士及第者共五十六人,黃紙上的黑字十分顯眼,尤其是前三名的,書寫的官員還特意用了粗筆。
“楊兄,你是癸巳科進士第一人。”友人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后,旋即看見榜上位列第一的名字,大喜的擠出人群,來到朋友身前,他止住腳步,整理了一番歪斜的衣裳,抖抖袖子作揖道:“恭喜楊兄,狀元及第。”
榜上的名冊,赫然寫著,癸巳科進士第一人楊儇。
人群中接二連三傳來歡呼與叫喊,但更多的是失落與不甘。
因為這次數百人應試,而登科進士的,卻只有五十余人。
貢院門前,幾名正直壯年的書生聚在一起恭賀高中的友人,“懿孫,你與我家二郎一同榜上有名,可喜可賀。”
“皇甫兄言之過早,如今只是考取了進士,還未經吏部銓選,尚不知結果如何。”張懿孫回道。
“既已舉士,便有舉官的可能,”一旁的友人劉長清說道,“我這落第之人,可是希望全無啊。”
當朝科舉之制,由禮部試士,吏部試吏,科目僅舉士,舉士之后,最終選官還要由吏部進行銓選,吏部主文,兵部主武。
雖得中進士,亦有可能在吏部的銓選上落第,皇甫然便安慰道:“以長清之才,若真想要登科進士,又豈能難倒你呢。”
“皇甫兄乃章公忘年之交,才華遠勝我等,若是應試,必為第一人。”張懿孫看著此次貢舉并未應試的皇甫然說道,“你與長清,可是自在了。”
皇甫然搖了搖頭,“自章公故去后,朝廷為李甫、張國忠等人弄權,如今張國忠在吏部,天下清流,可還有仕途可言?”
幾個士人的話傳入了從旁經過的揚儇耳中,二人離開貢院,騎馬進入巷中時顫身一笑,“何謂清流?”他問道友人。
“江水自上游而下,遇泥潭渾濁而不自污,謂之清流。”友人回道。
揚儇搖頭,“知其水渾濁而避,待清明而出,這是窩囊與怯懦,豈能叫做清流,正應世道之亂,我輩正直之人才更不該避世,否則天下的渾濁,該由何人去清,不想福澤子孫,只想受前人之功,也敢大話謂之清流?”
友人騎在馬背上,低頭仔細思考楊儇的話,“楊兄是因為剛剛那幾個書生的談論嗎?”
楊還沒有點明,只是說道:“我等讀書人,寒窗苦讀數十載,若只追功名利祿,那有違圣賢之道,當迎污濁,逆流而上,為萬世開太平才對。”
“那幾個書生,我知道其中一個,”友人說道,“名叫皇甫然,是丹陽人,少年時,有神童之稱,與先章相是忘年之交,章公稱呼他為小友。”
“以為與相公交好,自侍清高,卻不敢與渾濁爭流,這樣的人就算高中,也難有建樹。”楊儇說道。
“人各有志,”友人笑道,“就如戰場一樣,總有不怕死與怕死的,不能要求人人都敢沖鋒陷陣吧。”
“子慎說話,總是那么中肯。”楊儇笑道,“我是偏激之人,往后同朝為官,你可莫要擠兌我。”
“楊兄這話,就將鮑某置于不是了。”友人也笑道,“尚未銓選,我這個進士第四十人的,可不敢說能夠為官,您是狀元郎,自古就沒有狀元在選官上落第的。”
“也許我就是那第一人呢。”楊儇笑大道。
“二位,請留步。”就在即將出巷時,突然被人攔下。
攔馬的人,十分客氣的向二人行禮,“我家主人,想請二位新科進士入樓吃茶。”
二人對視了一眼,“子慎,你在長安有什么故交嗎?”楊儇問道。
友人鮑昉搖了搖頭,“某自幼家貧,來京都只為科考,又哪里有什么故交。”
“那就奇了怪了。”楊儇喃喃自語道,他看著攔路人,說道:“我們只是兩個進京趕考的士子,何德何能讓你家主人請吃茶呢,這個禮我們受不起。”
說罷,楊儇便要打馬離去,攔路之人不從,遂上前拽住他的韁繩,隨后將腰符示出,“長平王請。”
楊儇這才沒有著急離去,又笑道:“這就對了嘛。”
攔路的,正是長平王府的侍從,他輕皺眉頭,“狀元郎戲弄某?”
“哎,怎么能說是戲弄。”楊儇說道,“我這剛中了狀元,總不能糊里糊涂就跟你走吧,萬一遇到壞人,命喪于此,那我豈不是虧大了?”
楊儇的一番話讓一旁的鮑昉沒有忍住笑,侍從見狀,臉色更加難堪了,“你…”
“哎,別這樣,我跟你去還不成。”楊儇說道,“長平王盛情難卻,豈能不去呢。”
侍從這才松了一口氣,隨后將路讓開,“二位,請。”——
天圣十二年,盛春。
——中原——
李忱攜妻前往蘇州,然而行至中原時,卻看見路上有大量的饑民在挖食野菜、樹根,道路邊上幾乎被挖得寸草不生。
中原各地,都在傳誦著一首歌謠,這首歌謠在長安是禁聲,因為這是南詔戰爭之后,對于中原地區的真實寫照。
而造成這種局面的罪魁禍首,不但沒有遭受懲罰,反而一躍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這世間再沒有人能夠懲治這個兇手,天子聽不見百姓的哀嚎,看不見路邊凍死與餓死的白骨累累,依舊沉迷在那早已遠去的盛世中,肆意揮霍。
歌聲傳入馬車內,夾帶著哭聲,蘇荷探出頭去,“他們在唱什么?”
文喜打馬前往附近的村莊,歸來時,他的神情十分凝重,至于為何,百姓們吟唱的歌謠就是答案。
“回王妃,是杜少陵的車兵行。”文喜將自己記下的歌謠呈上。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蘇荷眉頭緊鎖,她看著手中詩歌,“這說的是中原嗎,這是什么時候的事,為什么長安沒有呢?”
“天圣十年,劍南節度使向仲通率軍進攻南詔大敗,死傷數萬人,為補充西南的兵力,時任御史中丞的張國忠請旨于中原募兵,至地方后,因云南之地情況復雜,又多瘴氣,士卒前往非死即傷,遂沒有人敢應征入伍,張國忠便派遣御史分道捕人,用枷鎖送往軍所。”李忱說道,“七娘覺得,這首歌謠,為何長安沒有呢?”
蘇荷陷入了沉默,李忱便將紙張揉成團扔進了小炭爐內,“長安怎么可能沒有呢,只是它們,都被虛假繁華掩蓋了而已。”
蘇荷看著炭爐,又看向窗外,田地里雜草叢生,明明已至春日,卻無人翻耕田地,劍南的戰事,她有所聽聞,包括中原的募兵,但她沒有想到,經過募兵之后的中原,竟然會變成這樣,與長安相比,這里簡直就是煉獄,“因為去年朝廷征兵,將所有勞力都抓去充軍了,所以這一路上,才有如此多的慌田嗎?”
李忱的臉色十分平靜,面對這樣的場景,她沒有像蘇荷一樣表現的十分氣憤。
因為這首歌謠,在出來之時,她就已經聽過了。
馬車在官道上平靜的行駛著,偶爾能看見路邊有枯瘦老嫗帶著衣衫破爛的孩童跪在地上乞討。
凍死與餓死的尸骨,無人清理,就這樣暴露于野。
曾經富庶的中原地區,如今毫無生機,一路上只有遍地哀嚎。
“吁。”馬車忽然停下。
“住手。”文喜拔出佩刀怒斥。
“娘子,附近有好多饑民。”青袖探進車內說道。
蘇荷將李忱扶出車,才發現她們已經被饑民所圍,但這些饑民大多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幼婦孺,她們無法下地耕作,即使家中有男丁參軍,卻依舊要繳納沉重的賦稅,無法生存,便只得離家流亡。
然而富庶的州郡早已接到朝廷的旨意,不但不接納流民入城,反而鞭打與驅趕,以營造一種繁榮昌盛的現像。
但就像李忱所言,這只是虛假的,北唐的根基,已經從骨子里爛了。
“文喜,快將干糧拿出一半來,到水源地去發放。”李忱說道。
“喏。”
她們找到一口井,因為無人打理,而凌亂不堪,周圍還有幾具飲水充饑而餓死的尸體,侍從將尸體挪開,李忱下令將其安葬。
文喜將糧食拿出幾袋,“不要搶,一個一個來,都會有的。”
蘇荷這才發現,她們后面跟著的馬車上,除了行禮,有一半裝載的胡餅,是李忱從朔方離開時命文喜準備的。
“李郎,你一早就知道這路上會遇到這種情況嗎?”蘇荷看著分發胡餅與其他干糧的李忱。
“不是一早,而是一直。”李忱說道,“但中原的饑荒,遠不是我能救的,我只能救今日,但今日過后…”
“即使只能救今日,也比朝堂上那些只會貪圖享受的人要好,”蘇荷說道,她拿起一張胡餅,“也許只要挺過了今日,她們就能活下來,即使不能救下所有人。”
作者有話說:
動蕩時期會寫一些群像,不寫異性cp
第119章 長恨歌(七十三)
——升平坊·孝真公主宅——
公主宅的花園內種滿了奇花異草, 如今盛春時節,百花齊放,盛開的牡丹, 沐浴著清晨的陽光, 引來無數蜜蝶流連忘返。
有名貴的花木沒有挺過寒冬,死在了這盛春之中, 孝真公主見其枯枝不再生芽,便毫不留情的命人將其連盆一起扔棄。
“公主, 這盒胭脂,價值千金,鎮敢保證, 全長安, 哦不,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盒了。”得到御史一職的蘇鎮, 變得更加賣力討好孝真公主,凡事孝真公主所求,無有不應, 而今日獻上的, 是一小罐胭脂。
孝真公主看著用玉制作的罐子, “價值千金?”
蘇鎮點頭,并解釋道:“它用了西域進貢的薔薇水, 加之麝香、龍涎, 與真珠粉研磨,有奇香, 可引蜂蝶。”
“奇香?”孝真公主遂將罐子打開。
數種香味混合在一起, 經過處理之后, 味道變得極淡, 像是花香,又像是蜜香,十分清甜。
園子里的蝴蝶,竟被這胭脂散發的香味所吸引,蘇鎮見狀笑瞇瞇道:“鎮說的沒錯吧,光是研磨的真珠,就值五百金,產自南海,每一顆的品相都能稱得上是貢品。”
“東西不錯,吾很滿意,收下了。”孝真公主道。
第一次聽見孝真公主的滿意與稱贊,蘇鎮竊喜道:“公主喜歡就好。”
“我乏了。”孝真公主道。
蘇鎮識趣的叉手道:“公主好生將養,蘇鎮告退。”
蘇鎮離去后,孝真公主將胭脂收起,問道:“長平王哪里如何?”
“貢院才放榜不久,長平王按公主的吩咐,去見了狀元楊儇,不過…”侍女抬眼看著孝真公主。
“不過什么?”孝真公主眉峰一轉。
侍女嚇得撲通跪地,“長平王去的是西市的胡姬酒肆。”
聽到侍女的話,孝真公主輕皺眉頭,她拿起手中的胭脂玉罐,“罷了,只要事情能夠辦成,在哪兒都是一樣的,況且西市魚龍混雜,更能掩人耳目,如今張國忠想要扶持慶王,東宮能夠倚靠的人太少了,這些新科進士,尚未踏入渾水之中,我們絕不能坐以待斃。”——
——西市·胡姬酒肆——
楊儇跟隨侍從來到西市,經過一條街巷,左側有波斯邸、常平倉,西北隅還有一個放生池,沿放生池向下有一條河流,朝東南方向橫穿西市,右側河邊有磨行、炭行,繼續往南走,楊儇便被帶進了一個屠宰場。
左右都是肉行、屠行,以及各種賣肉的食店,屠夫手起刀落,一只羊頭便被斬下,掛了起來,他便開玩笑道:“這位好漢,我說,這地方怪滲人的,一會兒若是說錯了話,該不會被送到這兒屠宰吧?”
一路上,楊儇都在調侃,惹得侍從十分不爽,他回過頭,瞪了一眼楊儇,“狀元郎怎如此嘴碎,難道你的狀元,是說出來的不成?”
“誒呀。”楊儇旋即捂住嘴巴,因為他們走到了賣肉食米面的市場盡頭,再往前走就是賣各種絲織物的布行了,布行門前還擺放著針線。
“到了。”然而他們并沒有繼續往前走,侍從指著一家酒肆說道。
楊儇抬頭,眼前一亮,只見招牌上寫著胡姬酒肆四個大字,“胡姬酒肆。”
“哎呀,子慎,咱們來了一個好地方。”楊儇笑瞇瞇道。
“早就聽聞過西市的胡姬酒肆。”鮑昉說道,“但一直沒有去過,這地方去一次,應該要不少錢吧。”
“誒,今日反正有人做東。”說話間,楊儇已經下了馬。
酒肆里的打雜,看二人身上的襕衫,熱情相迎,“幾位客官,里邊請。”
“看好貴人的馬。”侍從吩咐道,隨后便領著二人上了樓。
來到一間上等的甲字號房,侍從低頭稟道:“郎君,人已經帶來了。”
“請進來。”屋內有聲音傳出。
侍從便將房門小心拉開,“請。”
楊儇與鮑昉對視了一眼,隨后脫靴入內,云襪踩在地板上,發出了擠壓的聲響。
長平王跪坐在茶案前,見人入內,起身相迎。
“楊儇、鮑昉,見過長平王。”來到屋內,楊儇變得正經了許多。
長平王高興道:“終于見到二位先生了。”
“長平王?”楊儇故作疑惑。
“某在此,等的就是二位。”長平王道,“先生高才,今日得中狀元,可喜可賀。”隨后又請二人入座,并親自斟茶。
案上擺滿了酒肉胡食,就只差叫陪酒的胡姬入內,起舞助興了。
對于長平王自降身份的招待,楊儇并未推辭,“長平王的意思,楊儇明白了。”
“東宮的難處,并不需要刻意去解,”楊儇繼續說道,“天子閉目塞聽,大亂將近,長平王現在需要的,是可以治世與救世的人才。”
“何為治世?”長平王問道。
“文可治世,武可救世。”楊儇說道。
“文是何人,武又是何人。”長平王又問道。
“文,就在長平王眼前,”楊儇看了一眼鮑昉,“武,在地方。”
長平王看了一眼楊儇身側的年輕人,鮑昉旋即叉手,“進士第四十人,鮑昉,幸見長平王。”
長平王回禮,隨后又看著楊儇,“既然先生的好友是治世的文臣,那么先生呢?”
“我?”楊儇摸了摸齊整的長須,“不怕長平王笑話,楊儇幼讀詩書,頗好鬼谷,曾經的志向是想做張子那樣的謀士,不過長平王身側已經有伊尹了。”——
——河南道·淮陽郡——
于關中相鄰的河南道,民不聊生,新官上任,見此場景,便都行賄賂調離,只有少數官員,不忍百姓挨餓受苦,選擇留下,重振當地民生。
如不愿與張國忠為伍的清河縣令張荀,任滿后召歸,卻請辭京官,來到真源縣為縣令,窮苦百姓家的男丁被全部征走,而土豪劣紳卻用卑劣的手段買通御史,使其家族免受征兵。
張荀上任后,便開始肅清當地吏治,將當地惡吏處決,做事公正廉明,并收納流民,親自帶著縣廨的衙役、不良人,幫扶家中沒有男丁的窮苦百姓耕種。
李忱一行人在井邊架起了一口大鍋,就地煮起了米粥,因胡餅堅硬,有些人餓急了,便會狼吞虎咽,所以李忱并沒有著急發放。
“慢慢來,不要一口氣全吃了,這里有粥,有水。”李忱耐心的勸說著眾人。
很快,李忱的舉動便引來了附近村莊的其他饑民。
領到糧食的百姓,見李忱儀表不凡,便誤以為李忱是真源縣令張荀。
“郎君是活菩薩,張縣令嗎?”饑民們跪在地上感恩道。
李忱推著輪車,將老嫗扶起,“老人家,我不是您說的張縣令。”
“張縣令是誰?”蘇荷問道。
“淮陽郡有個真源縣,新到不久的縣令叫做張荀,每隔一段時間,張縣令都會到災地施粥,也曾來過陳縣,他的名聲很大。”饑民中有人回道。
“張荀。”李忱腦海中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我想起來了,他是開皇末年的進士,曾經是東宮的屬官,太子通事舍人,我見過他。”
“原來郎君識得張縣令。”饑民說道,“他可是淮陽郡最好的父母官了。”
李忱與張荀并不相識,但張荀既然能在饑民口中有此評價,必定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
由于領粥的人越來越多,動靜很快就傳到了附近幾個縣的縣令耳中。
因就在陳縣治地,離得最近,縣令坐著轎子,帶著縣廨里的捕手與衙役很快就來到了施粥的井邊。
縣令瞧見百姓對著李忱一行人感恩戴德,連自己這個父母官都不曾受過,心中很是不快。
“縣令到。”
聲音一出,饑民們就像遇到了魔鬼一般,將手中干糧藏起,紛紛逃離,并勸李忱道:“郎君、娘子,快走吧,這陳縣的縣令背后是淮陽郡守,陳縣的百姓就是受他欺壓,才落得如此下場。”
縣令挺著大肚,由左右攙扶下轎,文喜將侍從召回,分別護在李忱與蘇荷左右。
“誰敢走!”
欲逃離的饑民很快就被趕了回來,“你還給我,還給我。”
衙役在驅趕百姓時,順手搶走了小女孩手中救命的胡餅。
“住手。”文喜一把揪住衙役的手腕,其力道差點將他的手擰斷。
“疼!疼疼疼。”
同僚見之紛紛趕過來幫忙,文喜遂拔出橫刀,雙方人馬劍拔弩張。
“住手。”那縣令也是個勢力之人,見李忱與蘇荷的衣著與儀表,以及隨行的眾多侍從,便下令住手。
縣令客氣的走上前,“本縣接到舉報,有人在吃水的井邊滋事,不知閣下是從何而來,為何在此做擾民之事。”
“你也知道這是吃水的井嗎?”蘇荷氣憤的說道,“百姓們餓得只能喝水,死在井邊都沒有人管,而你…”
李忱推著車輪車上前,“我們從長安而來,路過此地罷了。”
“路過?”縣令懷疑的看著李忱,但他牢記了長安二字,語氣仍是客氣,“什么樣的人,會帶著如此多糧食路過呢,看你們的樣子,也不像是經商之人。”
李忱笑了笑,“縣令的樣子,也不像是清貧之官,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陳縣是富縣呢。”
對于李忱的譏諷,縣令皺眉,“她們有手有腳,更分有田地,寧愿流亡乞討,也不去耕種,這樣的人,死了也是活該。”
“你沒長眼睛嗎?”蘇荷氣不過縣令的話,于是回罵道,“她們都是一些拄杖的老人與年幼的孩子,家里的壯丁都被征走了,如何耕種。”
“征兵是天子的旨意,而募兵者,乃是當朝右相,小娘子這番話,是在指責右相與天子嗎?”見蘇荷入套,縣令態度大變,大聲質問道。
李忱聽后為之一笑,“縣令當真伶牙俐齒,募兵是右相之意,然而征稅,又是誰之意呢?”
“征稅自然是朝廷之意。”縣令回道。
“可我怎么不記得國朝有法令,可以使地方官員橫征暴斂,依唐律,服兵役者,可其稅,有功勛者,可免其稅,而今災民遍地,這滿地的白骨,難道也是天子之意?”李忱說道,“哦對,縣令剛剛說,征兵是天子與右相的意思,稅收也是朝廷之意,也就是說,縣令認為造成這樣局面的,是天子與右相的昏庸。”
縣令一愣,當即甩袖斥責,“一派胡言!”
作者有話說:
作者:你以為這是在施粥,其實是在收攏地方民心。
一罐胭脂價值千金,而百姓連吃的都沒有。
第120章 長恨歌(七十四)
楊儇與鮑坊先從胡姬酒肆離開, 過了許久,身穿便服的長平王才帶著遮面的斗笠從后門出來。
長平王回到升平坊,覺得安全后才將斗笠摘下, 路過孝真公主宅時, 他停步在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入內, 孝真公主的侍女便從門內走了出來。
“奴,見過長平王。”侍女叉手, “公主請長平王入宅。”
長平王握著手中韁繩,思索了一會兒后才從馬背上跳下,他隨侍女入內, 來到書房中, 發現孝真公主正在擦拭一只紅檀木錦盒,桌上放著一只精巧的玉罐。
“姑母。”行禮過后, 長平王也不客氣,拿起玉罐就端詳了起來。
“你手里的,是蘇鎮送的胭脂。”孝真公主一邊擦拭一邊說道。
長平王眉頭輕皺, 本還想打開玉罐一探究竟, 但轉瞬就沒了心思, 他放下罐子,冷笑道:“什么樣的胭脂要用玉瓶裝置, 長安城外已是災民遍地, 而這城中,卻連一個乞者都看不到, 富貴人家吃著滿桌根本吃不完的珍饈, 而中原的百姓卻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
“你在怪我嗎?”孝真公主停下手抬頭問道。
長平王低頭, 叉手回道:“淑, 不敢。”
孝真公主拿起胭脂,將其放進了錦盒中,“你是仁義之君,不愿做這惡人,但總要有人替你做。”
“你見過楊儇了?”孝真公主道。
長平王點頭,“如何?”孝真公主又問道。
“除了有時候說話怪異,其他的都挺好,是個人才。”長平王回道。
“這個人是李必隱世前,向你父親提過的高才,他難道沒有與你說什么?”孝真公主道。
“他帶來了一個人,叫做鮑昉,說是可以治世的能臣。”長平王道,“他還說,他自詡張子那樣的謀士,但我的身側已經有伊尹了。”
“伊尹?”孝真公主挑眉,“他說的,是你的十三王叔吧。”
長平王搖頭,他看著孝真公主,說道:“我問他,何人是伊尹,他卻不肯告訴,只說伊尹一直在側。”
“你十三王叔雖不在長安,卻對長安局勢了如指掌,于千里之外提點于你,這個伊尹,除了他還能有誰。”孝真公主說道,“扶湯滅夏,歷五世君王,作為權臣,伊尹一手遮天,更曾廢立君主太甲,雖是賢臣,受百姓愛戴,但卻不是君王所喜的臣子,當臣子有了廢立君主的權力,那么他就有了可以取而代之的能力。”
長平王低下頭,“姑母是讓我提防十三王叔么?”
“你應該提防所有人。”孝真公主道,“你走的路,是成王之路,所有人,都只能是你成王路上的鋪墊,而不該有任何威脅。”
“他去了中原,你可知道?”孝真公主又道。
“十三王叔去了中原?”長平王看著姑母。
“我就知道,他離開長安,并沒有那么簡單。”孝真公主將一封密信丟給長平王道。
“十三王叔為何去中原?”長平王問道。
“你不是說富貴人家有吃不完的珍饈,而長安城外遍地都是饑民嗎?”孝真公主道。
“是。”長平王點頭,“我府中的幕僚離開關中,從中原帶回來了幾首詩,是關于中原百姓的,這天下已被陸張二人攪得烏煙瘴氣,百姓流離失所,災民遍地。”
“仁德之人看到的是正在遭受苦難的百姓,然而權謀,看到的卻是民心。”孝真公主說道——
——淮陽郡——
那縣令說不過李忱,又被戳了短處,便開始有些慌張了起來,“陛下乃圣天子,自是賢明圣主,右相為國事盡忠,憂國憂民,乃賢相,豈容污蔑。”
“哦?”李忱笑了笑,“那如此說來,造成這種局面的,是你們地方官的過錯了,你們欺上瞞下。”
“你!”縣令咬牙反駁,“爾休得胡言。”
“我說錯了嗎?”李忱瞪著縣令,“你身為父母官,蔑視律法,壓榨百姓,就憑你這身,不用去縣廨看我也知道,百姓們吃不上飯,餓得挖食野菜樹根,而你們卻用從百姓身上剝削下來的血肉,坐享富貴,賄賂長官,掩蓋災情,當你看到這累累白骨時,你心中難道就沒有一絲不安與愧疚嗎?”
縣令看著李忱,又看了一眼陳縣的饑民,“你這種讀書人,又知道什么呢?”
“你以為只有陳縣如此嗎,整個淮陽郡,甚至是整個中原,都是如此。”縣令又道,“光靠我們這些人微言輕的底層官員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你們就能夠昧著良心,同流合污嗎?朝廷的令箭,成了你們斂財的工具。”李忱道,“對百姓苦難,可以視而不見,你們眼里,只有錢權,卻不曾想這些東西,需要依托什么而存。”
中原的局面,正是因為朝廷的腐敗,由上往下,層層的剝削與壓榨,到頭來,受苦的,還是這些百姓。
一些良知尚存的官員,無力抵抗,便選擇了沉默,而良知全無者,則趁此機會,加大力度剝削與壓榨。
“你究竟是什么人?”被人揭短的陳縣縣令怒火攻心的指著李忱。
“我就是一個進京趕考,落第的讀書人而已。”李忱回道。
“什么?”陳縣縣令聽到只是個讀書人,便狂笑道,“你帶著奴仆,我還以為是宦官子弟,想來也只是家中有些錢財罷了。”
“來人,給我拆了這粥棚,所有糧食全部充公。”陳縣縣令道。
“充公?”李忱瞪著縣令,“誰給你的權力,光天化日之下沒收私產?”
“誰給的?”陳縣縣令笑道,“這里是陳縣,你妨礙公事,滋事擾民,本縣有權對你處置。”
“我若是不給呢?”李忱態度強硬。
“那就休怪我請你到縣廨吃牢飯了。”縣令說道。
隨后他便命人動手拆棚,“給我拆!”
“我看誰敢。”一名身穿綠色公服的官員騎馬來到粥棚。
陳縣縣令見后,臉色大變,“張荀,又是你。”
張荀打馬上前,縣令旋即上前將他攔住,“這里是陳縣,不是你的真源縣,按唐律,縣令不得越界辦事。”
張荀橫了一眼縣令,因張荀是東宮屬官,自請到地方,所以就連淮陽郡守表面上也是禮敬三分的,那縣令更是嚇得連話都不利索了,“你…你…你想做什么?”
“我聽說有人在陳縣施粥。”張荀騎在馬背上,俯視著陳縣縣令問道。
“我陳縣的事,與你何干。”縣令回道,“你莫不是也想來搶奪糧食?”
“我可不是你,做不出來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張荀譏諷道。
在李忱的示意下,文喜將拔出的橫刀收回,走上前喊道:“張通事可還記得某。”
張荀聽到有人在喊自己曾經的官名,于是尋著聲音望去,“雍王友?”
在淮陽郡見到雍王府屬官,張荀的眼里充滿了驚訝,他連忙跳下馬,“下官張荀,見過雍王友。”
“雍…雍王友?”陳縣縣令也是一驚,他攤著雙手愣在原地。
王友一職,可不是人人都可擔任,需皇室宗親萬分信賴之人。
“雍王友怎會在陳縣?”張荀朝文喜問道,而目光則盯著他的后方。
文喜隨后將路讓開,“楊某護送雍王與王妃前往蘇州,途徑此地而已。”
如張荀猜測,有友出現之地,王必在,張荀連忙端正衣帽上前,跪伏道:“下官真源縣令張荀,叩見雍王。”
“張縣令請起。”李忱推著輪車將張荀扶起,“張縣令怎會在陳縣。”
“陳縣是淮陽郡的治地,下官是來向郡守匯報公務的,恰巧聽見有百姓在議論施粥的事。”張荀叉手回道,“竟沒有想到,施善而不肯留名的,竟然是十三大王您。”
除了雍王友,還有雍王也在,這讓陳縣縣令差點嚇暈,因天子的疑心,宗室親王幾乎都在長安無法離京,他又怎會想到,雍王此時會出現在陳縣這種平時連郡守以上的大官都難得見到的地方呢。
陳縣縣令戰戰兢兢的轉過身,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結結巴巴說道:“不是說是進京趕考的書生嗎,怎么會是雍王?”
“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像是趕考的書生嗎?”張荀回頭呵道。
李忱雖有書生之氣,但其儀表與談吐,以及膽量,皆是不凡,普通富貴人家,又豈能養育出這等氣魄,況且李忱坐在輪車上,身體有疾,不可能參加科考。
陳縣縣令撲通一聲跪倒在李忱跟前,大力抽打自己耳光,“下官有眼無珠,沖撞了大王,下官該死,下官該死。”
陳縣的百姓聽到張荀與縣令的話,這才明白,施舍粥餅的大善人,竟是當朝親王,遂紛紛跪伏喊冤。
一時間,粥棚附近充滿了怨聲,“請雍王替我等做主。”
“請雍王為我等做主。”
“一個一個慢慢說來。”李忱安撫著眾人。
一個骨瘦嶙峋的老嫗爬上前,哭訴著說道:“我家六口人,有四人被朝廷征兵征走,只剩下一老一少,然而縣廨不但不給免稅,反而依舊按照六口人以及田地來征稅,收不上稅,連今年的谷種都被拿走了,我那年幼的孫兒,就這樣被活活餓死了。”
而這怨聲,大多與陳縣的縣令有關,縣令自然恐慌,連忙爬上前叩首,“大王,這些都是上面的旨意,下官也是按上意辦事,收不上稅,下官無法交差…”
李忱看著直哆嗦的縣令,還有他身后跟隨的縣廨衙役,一個個油光滿面,治縣百姓已是如此艱難,縣官的出行竟還講究排場,用衙役開道,仆從抬轎。
然而李忱深知自己空有一個親王的頭銜,卻并無任何職權,她無法處置縣官,只能通過身份施壓縣官的上一級,委托其他官員辦事。
李忱叫來張荀,“張縣令。”隨后將自己的金魚袋給了張荀,“寡人是親王,無法干涉政事,陳縣百姓的冤情就麻煩你了,淮陽郡守寡人也不準備見了,你拿著這個,代寡人傳一句話,若是淮陽郡各縣得不到公正,他這個郡守,也不必再做了。”
“喏。”張荀接過沉甸甸的金魚袋,初來地方時,因縣令官小,被郡太守府各級官員所壓,辦事總有束縛,如今有了這樣一件信物,辦事便容易多了,他朝李忱重重叩首,“下官代陳縣百姓,叩謝雍王。”
李忱答應幫忙申冤的話,再一次贏得陳縣百姓之心,這些久處黑暗與泥潭中的窮苦老百姓,如同見到了光明與希望,紛紛感恩戴德的跪伏于地,“多謝雍王,多謝雍王。”
“還有一件事,要拜托張縣令您。”李忱又道。
“大王請言。”張荀認真聽道。
“幾日后,會有人運來糧食,到時候我會差人送到真源縣,就由張縣令替我在這中原施粥,盡我一些綿薄之力。”李忱說道。
張荀聽后,再次跪倒于地,淚目道:“下官入京述職時,所見權貴無不奢靡,由以宗室最盛,唯雍王心系百姓。”
李忱扶起張荀,“大唐有很多像先生一樣的能人志士,自然也有許多像吾一樣心系百姓的宗親,我們都是大唐的臣民,希望先生在任上能夠始終如一,大唐一定能夠度過這個難關,迎來真正的盛世長安。”
張荀擦淚,叉手道:“下官一定謹記雍王教誨,不忘為官的本心。”
作者有話說:
李忱是走一步看十步
唐初人口不多,所以田地還算充足,農戶成年可以分到田地,賦稅也不重,按田地繳稅(而且不是所有田都要納稅)到了唐中后期,人口變多了,田地不足,所以有些人會分不到田地,但是依舊要繳納人頭稅,所以中后期的暴動也非常多。
不過暴動跟安史之亂離不開關系,安史之亂帶來的影響不是一點點大,唐玄宗搞出的節度使,安史之亂后,唐朝應該不能叫做大一統了,因為招降的安史叛軍割據一方,并且成了世襲。
安史之亂的影響不僅僅是對于唐朝,乃至后世與現世,唐時包括唐之前,經濟中心在中原,安史之亂之后失去了對華北地區的控制,使得經濟南北對調,經濟重心南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