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風定長安(十五)
應德四年正旦, 皇帝李淑駕崩于紫宸殿,傳位于皇叔李忱。
喪鐘傳出,長安城內一片死寂, 李淑的英年早逝, 成為大唐臣民的悲痛。
使者聽聞,皆不敢置信正值盛年的皇帝會突然崩逝, 沒過多久,丹鳳門外就跪滿了從各地趕來跪哭哀悼的百姓。
在李忱的堅持下, 群臣先行治喪,而后再舉行登基大典。
李淑的喪事,大小入殮都由李忱親力親為, 宰相登上寢殿之北, 拿著一件李淑生前所穿的黃袍進行招魂儀式。
“皋,上復位。”
“皋, 上復位。”
宰相流著淚,為大唐失去了一位賢德愛民的君王而悲痛,“大唐天子李淑的靈魂啊, 請您歸來吧。”
揚衣三招后, 黃袍被扔下, 由內侍省的宦官接住送往寢宮,蓋至尸首上。
然而人死不能復生, 李淑的魂魄再也不會歸來, 李忱守在紫宸殿內,“復”之后, 又親自為其沐浴, 這期間, 蘇荷一直陪同在她身側, 寸步不離。
“七娘知道,我與小淑彼此之間,為何如此信任嗎?”李忱一邊說道,一邊解開了李淑的衣袍,“這就是答案。”
蘇荷看到大行皇帝赤.裸的御體后很是吃驚,“這…”
“我看著她,就像看到了幼時的自己。”李忱說道。
蘇荷看著李淑,心中的氣,一下就涌了上來,“孝真公主也是知道的吧?”
“她怎么可以這般狠心。”蘇荷又道。
“小淑的不幸,是遇到了孝真,而我的幸,是遇到了你。”李忱抬起頭淚目道——
——宗正寺——
孝真公主被押進入宗正寺,李忱并未對其定罪,只打算關押一陣,等一切事情塵埃落定再放出來。
但孝真公主卻不這么想,在她心中,勝利者是不可能放過曾經要致自己于死地的敵人的。
于是便在宗正寺大罵與詆毀李忱,宗正卿無奈,只得疏遠了附近的人,任由孝真公主在內發瘋。
“李忱身為皇叔,教唆陛下,圖謀帝位,快抓起來…”
“抓起來!”
崔瑾舟穿著喪服踏入宗正寺,宗正卿連忙率眾迎接。
“臣宗正卿,叩見皇后殿下。”
“皇后殿下千秋。”
“不必多禮。”崔皇后扶起眾人,“孝真大長公主呢?”
“在最里面。”宗正卿回道。
“好。”
在宗正卿的帶領下,崔瑾舟來到了關押孝真公主的地方。
“殿下,大長公主…”宗正卿開口提醒道。
“無礙。”崔皇后揮手,便只身踏入內。
“最該死的人是李忱,是李忱,他騙了我,騙了所有人。”
崔皇后踩著枯枝踏入荒涼的庭院,孝真公主終于停下了咒罵。
“你也該死,你和李淑都該死!”孝真公主惡狠狠的看著崔瑾舟,“我真后悔沒有聽元渽的話,我不應該心慈手軟,否則今天死的,就是你們。”
“你以為我是來殺你的嗎?”崔瑾舟挑眉道。“沒有人想要你死,包括你為了權力不惜親手加害的侄兒,他是所有人當中,即便被你殺害,也還是最想要保護你的人。”
“不可能!”孝真公主甩袖道,“她幫著李忱對付我,直到最后她都在幫李忱,讓我身敗名裂,淪落至此。”
“還說什么想要保護我,”孝真公主諷刺道,“她若有心,便不會偏頗至此。”
“那是因為他太過了解你了。”崔瑾舟道,“當你奪取了權力,又會做什么呢?”
說罷,她將一封信塞到了孝真公主手中,“看看吧,這是李淑讓我轉交給你的,他給我之時,就已經預料了結局。”
因為失敗而憤怒的孝真公主,又怎可能在此時理解李淑,于是那封信被她扔到了地上,并狠狠踩了幾腳,“做都做了,何必在此虛仁假義,惺惺作態。”
崔瑾舟看著冷漠的孝真,挑眉道:“所以這才是她為何要幫阿兄,不幫你的原因,你自私的眼里,永遠只有利用,一但不合你心意,失去了利用價值,你便會棄如敝屣。”
“從前我覺得你可憐,現在才明白,你的可憐,都是你咎由自取。”崔瑾舟說罷,便甩袖離去。
臨走前,崔瑾舟又止步背對著說道:“你雖然對陛下有養育之恩,但是阿兄對陛下的付出,只可謂多,并且不夾帶任何私心,所以陛下最后選擇了阿兄,并以此為條件,保全于你,你們都是陛下最珍視的人,只有這樣,才能兩全。”
“可笑,李忱會放過我?”孝真公主不信道。
“你會不會放過阿兄,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但我很明白,只要是陛下所提,阿兄都會答應。”崔瑾舟道。
“現在沒有人會像陛下那樣保護你了,好自為之吧。”
院中只剩孝真獨自癱坐在地磚上,暗淡的天色忽然下起了雨。
孝真公主抬起頭看著這雨,忽然想起來那封信,于是慌忙在泥土中摸尋。
信粘上了黃泥的水漬,孝真用衣袖將之擦去,拆開后,果真是李淑的筆記。
姑母親啟…
不孝侄兒李淑,頓首,頓首,再頓首…
養育之恩,昊天罔極…
李淑性命,全系姑母,姑母有怨,李淑無悔,權當一命還由一命…
…
這封信很長很長,李淑將幼時的遭遇,以及對孝真公主的感激,全都敘述了出來,包括最后自己對孝真公主的真正情感,從信中,李淑對于孝真公主的作為沒有半分怨言。
也是從這封信,孝真公主才明白,原來那天晚上自己進奉的湯藥,李淑早有察覺,明知是毒藥,卻仍然選擇喝下。
孝真公主將信貼在胸口,跪地痛哭,因為仇恨所產生的執念,讓她在權力之中逐漸迷失了自己。
也許在這一刻,她是后悔的,今日所承受的果,皆是由那杯毒藥所種下的因。
如今她才明白,她利用的并非是李淑的信任,而是李淑的心甘情愿,正如崔瑾舟所言,這個世間不會再有像李淑那樣對自己好的人了。
于孝真公主而言,所謂撫養之恩,不過只是將她從王府的深淵里拉出,只是一件兄妹間的細微之事,連她自己都從不覺得有什么,但是李淑卻感念了一生。
“為什么,為什么!”孝真公主跪在雨中竭力嘶喊——
——大明宮——
嗣皇帝李忱為大行皇帝整理遺體更換好衣服后,太常寺卿獻上玉貝。
李忱拿起筷子,將玉貝夾起送入大行皇帝嘴中,又取衣裘蓋住遺體。
做完這些,百官才得以入內,跪伏于榻前進行哭禮。
半數有能力卻被英宗皇帝疏遠外派的大臣,都是因李淑而進入了中樞,受到重用,如今李淑駕崩,失去了一位仁德之君,他們自然傷心。
“陛下。”
“陛下。”
治喪之禮最后的“殯”停棺待葬,整整持續了一月之久,最終在太史局的占卜下確定了出殯的日期,并在百官的商議討論之下,選出了廟號與謚號上呈嗣皇帝李忱。
李忱最終在幾個褒義的廟號中選定了一個,為大行皇帝李淑的廟號。
靈柩出殯當日,幾乎整個長安的百姓都從家中出來,于官道兩側跪哭行兇拜之禮,各地趕來的送靈之人也多達數萬,隊伍從長安城到皇陵的路上,排有數十里之遠。
應德四年,李淑駕崩于大明宮紫宸殿,謚號睿文孝武皇帝,廟號仁宗,葬于明陵——
應德四年三月,李忱登基為帝,同時冊立蘇荷為皇后,于含元殿舉行帝后登基大典,并改元元興。
冊立皇后時,其朔方事務由蘇荷兩位兄長暫攝。
李忱登基后,便將孝真公主在朝的所有勢力逐一清除,肅清朝野,并收歸南衙十六之權,召歸曾受孝真公主、英宗排擠的功勛擔任南衙諸君將領。
李忱并未裁撤當初仁宗想要裁撤的察事廳,而是將任職的宦官全部調換,至于孝真公主,在鏟除了她所有的勢力與黨羽后,便將其從宗正寺放出,只派人監視。
出任地方的原雍王友楊喜,也被李忱召歸,并擔任左龍武大將軍,宿衛宮城。
待朝局穩定之后,李忱又追贈其母崔氏為章敬皇后,追加吳王謚號“恭”與永王謚號“懿”
并將吳王生前托付給李忱的一雙兒女接入宮中,并為長女賜名李鈺,由自己親自撫養。
短短幾個月,因仁宗駕崩而混亂的局面,就被李忱安定下來,并在今年的恩科中,得進士一百二十余人。
就在眾臣以為皇帝在穩定好內政之后,會將朔方的割據掃除,卻沒有想到,蘇荷剛被立后不到三月,就以鎮北王的身份重新回到了朔方。
因為在北唐內政混亂之時,回紇新任可汗,將國號更名回鶻,并向西南進行擴張。
由于頻繁的內戰,導致唐王朝與安西斷聯,安西邊軍苦苦支撐數年,卻遲遲未能等到朝廷的援兵,就連軍餉也中斷了,回鶻趁機進攻吐蕃與大食,成功收復北庭、龜茲。
直到大食遣使至長安,北唐朝廷這才知道邊境告急。
回鶻擊破吐蕃與大食,收復北庭與龜慈后,便將目標轉向了朔方。
朔方告急,皇后蘇荷得知,于是請離長安,想要再次披甲上陣,雖然有朝臣上疏制止,但卻得到了皇帝李忱的支持。
群臣上奏無果,幾個宰相便帶領百官堵在紫宸殿前,跪伏勸諫。
“中宮皇后,母儀天下,其職其責是為誕育皇嗣,披甲上陣,恒古未有,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朝中大將亦有不少,陛下何故讓皇后殿下冒如此大險。”
李忱摟著剛滿七歲的吳王之女李鈺在紫宸殿前的空地上放紙鳶,旁側還有壽安大長公主。
面對一眾文官在大殿外的跪地請求,李忱就像沒有聽見一樣。
“阿兄畫的鷹,就像真的一樣。”壽安公主說道。
“鷹本就該翱翔于天際,而不是被這一根小小的線束縛。”說罷,李忱便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風箏線一刀斬斷。
作者有話說:
這幾天有點忙,所以昨天斷更了一天,不過也快完結了~
李淑雖然是有點戀愛腦,但是她有底線。
孝真公主如果贏了,會屠盡李氏宗親,奪權就是為了復仇。
第242章 風定長安(十六)
將線剪斷之后, 李忱將李鈺帶到了蟲娘身側,“去跟姑母玩一會兒吧。”
李鈺很是懂事,她拉著李忱的手, “阿爺, 不要動怒,不然阿娘會生氣的, 阿娘一生氣,宮里人人都怕, 鈺兒也怕。”
李忱摸了摸李鈺的小腦袋,“鈺兒放心,阿爺不動怒。”
行伍出身的蘇荷, 最是煩前朝這些儒生的虛仁假義, 仁宗駕崩后,這些文臣便希望李忱也能夠成為仁宗那樣仁德之主, 但同時又不希望她對內外命婦嬌縱。
孝真公主留下來的爛攤子,讓李忱宵衣旰食,足足忙活了好幾個月, 對此, 那些文官依然不肯放過, 并用各種禮儀規矩約束。
如今李忱想要蘇荷重回朔方,亦遭到了群臣的反對。
“鎮北王既已被立為皇后, 就應該恪守本分, 留于內廷照養皇嗣,協理六宮, 陛下怎能讓堂堂國母前往塞北帶兵, 這有違祖制。”
“陛下已經重用蘇家, 將國仗蘇儀位列三公, 又封賞了兩位國舅,讓其繼續統領邊軍,外戚本不該權重,如今陛下還要讓皇后殿下回到朔方,這…”
“皇后是國母沒錯,可皇后也是英宗皇帝欽封的鎮北王,沒有皇后,哪里有今天的朝廷。”李忱反駁眾人道,“收復兩京,掃平叛亂,這再造之恩,都是足夠入凌煙閣的功績,難道就因為皇后是吾的妻子,所以就要否定之前的功績,將其困于宮墻之內。”
“周禮所定,婦人…”有大臣試圖想要用周禮來束縛。
李忱當即打斷,“不用跟我談什么周禮,這天下并非從周而始,周之上還有商,商王武丁之妻,亦是以王后之身份征討天下,這才有武丁盛世,古人能做之事,今人難道就不可?”
“可是陛下…”
“沒有什么可是,”李忱態度堅決,“吾可以答應你們,由你們推舉出一人為將,前往朔方接替鎮北王,如果此戰贏了,吾便再不會讓皇后出征,但如果你們選出的人敗給了回鶻,那么你們所有參與者都將與敗將同罪。”
群臣一聽要擔責,紛紛埋下了頭,他們來此,本就是為了維護利益,又怎可能拿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做賭注。
李忱雖幽居雍王府,但對朝中政事了如指掌,尤其是人心,這些人的心思,她又怎會不明白,“同樣的,由吾來擔保皇后,皇后若敗,吾不但答應諸位的條件,并且可以讓位于賢德,但皇后若贏了,諸臣不可再做阻攔。”
皇后是李忱手中最強硬的一個手段,蘇荷身上的功績與榮耀,早已蓋過李忱所帶給她的名分。
也因為有蘇荷的存在,才讓李忱堅定了心中的信念,以及自己日后將要做出的一番偉業。
吳王的一雙兒女中,李忱偏愛長女李鈺,并經常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所選老師也是名家,凡男子所學六藝,李鈺也一同受學。
在宗教上,原本興盛的佛道,在李忱登基后,慢慢又被道教所壓,重新定為國教。
“朔方一旦戰敗,回鶻就可以長驅直入,這份罪責,諸卿如果可以擔當,那么今日朕就下詔。”李忱說道,“同樣的,朕也會承受皇后之責。”
群臣并不想承擔任何責任,而皇帝又以帝位作擔保,眾人恐慌,最終只得妥協,“臣等謹遵陛下旨意。”
天子正值盛年,手握禁軍,又怎會真的有讓賢之心,這樣的說法,只是為了恐嚇群臣,讓群臣別無選擇罷了。
這些文官們心里很是清楚,眼前這位天子,并不好說話。
見群臣不再持反對意見,李忱拍了拍手起身,“鎮北王是朝廷的功勛,朕希望諸卿能一視同仁,別讓一些歪念誤導了自己,多做一些利國利民的實事。”
“喏。”文官們擦著額頭上的汗珠,齊聲俯首回道,“謹遵陛下教誨。”
訓完眾臣,李忱便返回了內廷,蘇荷居住在崔貴妃曾住過的長安殿——
——長安殿——
長安殿內沒有華麗的裝飾,庭院里空蕩的連一顆盆栽都沒有,只有長廊上放著幾個木架,上面還插著各式各樣的武器。
比起內命婦的居所,長安殿更像是一座演練場,偶有內侍省送柴炭的宦官來了,也要為之驚訝一番。
“圣人至!”宦官通傳一聲。
蘇荷聞聲從內跑出,恰好李忱踏入長安殿,便順勢撲入了黃袍的懷中。
“十三郎。”
李忱屏退左右,旋即抬起手摟住妻子,摸著她的背說道:“那群大臣已經退下了,七娘想做什么,就安心去做吧,我會一直在背后支持你,不會讓這層身份與這道宮墻束縛你。”
這或許就是蘇荷明知是上位者所設的局,也還要往里面跳入的原因,也是與孝真公主所說的,出自于蘇荷自己的私心。
作為女子降臨于這個充滿了束縛,以及不平等的世間,沒有誰可以徹底擺脫命運。
那些在世俗中不愿隨波逐流的女子,最終走向了不一樣的結局,但毫無意外,這些結局都不完美,甚至十分凄慘。
如張貴妃為擺脫自己的命運,在深宮中苦苦掙扎,最后淪為國家戰敗后的替罪羊與犧牲品。
又如李忱的姑母,道宗皇帝的親妹妹玉真公主,因想要與男子同等的權力,于是以出家入道為由,躲避下嫁,風流長安,然而英宗上位之后,玉真大長公主便被幽禁于道觀中,最后孤身一人病逝于觀內。
還有孝真公主,為追求權力不擇手段,甚至可以犧牲自己的至親至愛,就在她即將登頂之時,卻被頂著男子身份的李忱所取代。
李忱最大的優勢,不是占理,而是占禮,群臣認可的是道宗之子的身份,以及“男性”帝王,仁宗皇帝李淑的遺詔。
這個身份,是李忱奪位的最關鍵,因為武周朝的曇花一現,讓天下男子再也不敢對女子掉以輕心,以致后來有著后宮不得涉政的規矩。
這也讓李忱清醒的明白,她是頂替著兄長的身份才坐上這個位子,一但謊言被戳穿,自己便會像孝真公主那樣成為眾矢之的。
蘇荷似知道李忱的心思一般,抬頭說道:“我不懂什么禮,但明白武力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朝堂中的事,十三郎盡管放手去做,馬背上的一切,就交由妾吧。”
“我可以不困于內宅,是因為我有你,但是這世間還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可她們無法逃離,因為世間只有一個李忱。”
“翱翔于天地間的鷹,不應該只有我一個。”蘇荷又道,“我愿做十三郎改革天下的利劍。”
聽到蘇荷的話,李忱緊緊將其摟住,很是感激道:“謝謝你,七娘,是你成就了現在的我。”
蘇荷伸出手回應,“也謝謝你,成全了我。”二人緊緊相擁——
興元元年夏,皇后蘇荷以鎮北王的身份重新回歸朔方,統領邊軍。
李忱率百官至望春樓相送,除了李忱以及一些武官,是真心相送希望蘇荷凱旋外,其余文官皆是沉著不悅的臉色。
李忱來到長樂坡,看著重新披上盔甲的蘇荷,“比起皇后的祎衣,還是這身明光鎧更適合七娘。”
二人對視了一眼,蘇荷近前一步,替李忱整理了一下黃袍的盤領,“等我凱旋,祝君一臂之力。”
李忱牽著馬,“上馬吧。”
蘇荷沒有立即照辦,因為長樂坡上不僅有群臣,還有夾道觀望的百姓,“十三郎,這…”
“你我之間,沒有禮。”李忱提醒道,“我送我妻,也送,大唐的將軍。”
蘇荷遂當著眾人的面,抬腿跨上馬背,皇帝則牽起了韁繩,向前慢慢走去。
身后的群臣,臉色一個個緊繃,“圣人怎可自降身份與婦人牽馬?”
“皇后既是圣人之妻也是天子之臣,怎能讓夫與君屈尊牽馬。”
“這有違禮制。”
考取了功名的儒生們,身穿朱紫,他們緊握著手中的笏板,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于是紛紛指責道。
“反了天了。”
“上行下效,若天子都如此,那么士庶又當如何。”
禁軍林列于長樂坡,群臣雖怒,卻也不敢跳出來當眾指責。
畢竟皇后蘇荷此次前往朔方是為了退敵。
走了一段路后,蘇荷堅持讓李忱留步,李忱站在坡上,“一定要平安歸來。”
蘇荷點頭,“駕!”便帶著親信與一千精銳向北駕馬離去——
回到大明宮內,李忱將文官的上奏擱置于一旁,仁宗皇帝的喪事過后,還有內廷的女眷尚未處理。
六尚局二十四司如舊,至于內宮妃嬪,仁宗自大婚以來,內宮就只有崔氏一人。
“瑾舟,你還年輕,不該被這太后的身份所困。”李忱來到明義殿勸說。
壽安長公主與皇長女李鈺以及皇長子也在明義殿內。
“阿兄覺得這天下間,何處可得自由身?”崔瑾舟問道,“寺廟里的比丘尼有清規戒律約束,道觀中的真人如是。”
“心若是自由心,又何顧身不是自由身。”崔瑾舟又道,“先帝許我自由宮禁,難道阿兄要收回不成,又或是,阿兄這偌大的大明宮,無我容身之處。”
“不,不是。”李忱搖頭,“阿兄這兒,永遠都是你的歸處,只是大明宮接下來,不得安寧了。”
“這深宮雖有為高墻為阻,外人無法入內與窺伺,可這里面的人,又何時得過安寧呢,”崔瑾舟道,“嫂嫂去了朔方,阿兄也需要有人幫忙照看鈺兒。”
聰慧的李鈺走上前拉起李忱的手,可憐巴巴的說道:“阿爺,鈺兒喜歡瑾舟姑母和壽安姑母,阿爺不要趕她們出宮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改革不會細寫哈,這是構想的腦洞,在古代那種制度下幾乎無法實現的。
第243章 風定長安(十七)
李忱看著女兒撒嬌的模樣, 慈愛的回道:“她們都是阿爺的家人,阿爺怎會趕她們走呢。”
李鈺聽到回答,高興的撲進了壽安長公主懷中, “阿爺最好了。”
“壽安。”李忱抬起頭看著妹妹。
“阿兄, 壽安和瑾舟姐姐一樣。”壽安公主回道。
壽安公主與崔太后在李忱奪位之時,給了最大的幫助, 對于李忱而言,這二人都是至親至愛, 因此不想牽連于他們。
近千年的封建禮教,從未有人真正打破,李忱并沒有十足的把握, 但注定是漫長也是充滿波折的過程。
“皇太后殿下。”明義殿的宮人踏入殿內, 見還有其他人,于是逐一行禮, “圣人萬福。”
“壽安長公主萬福。”
“尚服局來人了。”宮人道。
“尚服局?”崔瑾舟疑惑道,“吾尚在守孝之期,尚服局來作甚。”
“是我讓他們來的。”李忱道。
明義殿曾為中宮, 里面卻十分的簡陋, 李淑在位時, 天下才剛剛安定,百廢待興, 又因英宗皇帝猜忌群臣, 擴充軍備,導致府庫空虛。
所以李淑登基后, 內廷的用度裁減了大半, 崔皇后也過得十分節儉。
“臣尚服局尚服燕曉, 見過圣人, 皇太后殿下,壽安長公主。”尚服帶著尚服局四司宮人入內行禮道。
“燕尚服,量身吧,錢從朕的私庫中出。”李忱吩咐道。
“喏。”
自宮亂被救后,燕曉便一直留在大明宮中,為的就是希望能夠再遇見蘇荷。
至英宗,仁宗兩帝,燕曉終于等來了心中所念。
雍王登基,雍王妃自然就被立為皇后入主中宮,六尚局為中宮所管轄,由于許尚服隨道宗入蜀,燕曉便被蘇荷提拔成為了尚服。
“阿爺,鈺兒也想要新衣裳。”見到尚服局的宮人,李鈺又跑到父親跟前撒起了嬌。
“小鈺兒這般,就不怕母親了?”崔太后一旁調侃道。
李鈺拽著父親的衣袖,做了個鬼臉說道:“母親不在,我才不怕呢。”
蘇荷在時,對李鈺的要求極為嚴苛,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練武,沒練好,亦或是偷懶,就要受罰。
在明義殿坐了許久,李忱拉著李鈺起身,“她母親剛離京,我也尚有些軍務,若是缺什么,只管同我說。”
二人點頭,“阿兄剛登基不久,政務雖繁忙,但也不能不顧身體,嫂嫂離開前,特意叮囑了我二人代為看管。”
“還有我,還有我。”李鈺將小手舉得高高的,“阿娘說阿爺要是不聽話,就讓鈺兒給阿娘匯報。”
常年的藥物侵蝕,讓李忱的身體弱于常人,在江南的那段時間,也僅僅只是治好了腿疾而已,神醫的叮囑,蘇荷一直記在心上。
在東都洛陽偽燕的營地里為人質時,李忱所遭受的非人折磨,無疑是給孱弱的身體,雪上加霜。
若不好好調養,便會如英宗、仁宗一樣,非長壽之命。
“你們呀。”李忱輕嘆,“功業未成,我又怎敢舍你們而去。”
“陛下的功業,不能急于一時。”崔瑾舟提醒道,“陛下要明白,您不是一個人。”
李忱點頭,她看向殿外西南方向,“吾突然想起來,吾有兩個故人,也同你們一樣。”
“都是獨傲春色的奇女子。”——
——蜀中·夔州·州府別駕元池宅——
夔府別駕元池于宅中設酒宴,并邀蜀中豪杰以及文人雅客入宅一同觀賞那曾經名動天下的劍器舞。
一衣著樸素,滿臉滄桑的老人佝僂著腰背來到元宅門口。
老人想要入內,卻遭到了門童的無禮驅趕,“去去去,哪來的叫花子,這里是夔府別駕元池元郎君的宅邸,不是你這種乞兒能進去的。”
然而當門童看到身穿襦裙頭戴帷帽的女子時,立馬上前恭維道:“二位娘子里邊請,我家阿郎恭候多時了。”
兩名女子入內后,門童態度又變得強硬了起來,“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老人對于門童的態度,很是惱怒,可看了看自己的衣著,與狼狽的模樣,又無可奈何。
自從被罷官,他輾轉流連多地,如今回到蜀中,連衣食都要靠人接濟,被門童認作乞丐,也在情理之中。
老人很是無奈,便想要轉身離開,卻被幾個文人當場認出。
“杜公?”
“是杜公嗎?”
幾個文人簇擁上前,發現正是他們口中所喊之人,于是都變得異常激動,“果真是杜公。”
“杜公怎回到蜀中了?”
老人長嘆了一口氣,“我因涉宰相房貫一案,被英宗罷黜,好不容易等到仁宗,卻又…”
“罷了。”老人攤了攤手,“三十年功名塵與土,我老了,就在這山水間,了此殘生吧。”
“元別駕說,今日酒宴,會有個文壇大豪赴會,我想便是杜兄吧。”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元宅,“我如今只是個居無定所的漂泊老人,哪兒敢登別駕府第。”
幾個文人聽懂了他的意思,于是來到門口伸出手指責門童道:“這就是元別駕的待客之道嗎?”
元池聽見罵聲,遂從宅內匆匆走出,“何事喧嘩?”
元池一眼認出了老人,弄清緣由后,便嚴肅訓斥了門童,并親自賠禮道歉,“我家廝兒不識得公,還望杜公見諒。”
說罷,元池親自將老人請入內,“杜公,里邊請。”
“您的詩寫的太好了。”元池恭維道,“尤其是三吏三別,字字句句,無不沁人心腑,那場大亂,我等至今記憶猶新,再觀您的詩,往事歷歷在目。”
元池將老人迎到上座,并將自己印刷的書籍遞給了他。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元池嘆了一口氣,“說的,正是我等。”
“此亂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元池跪坐在席上傷感道。
長安失守當日,老人就在城內,并親眼目睹了燕軍入城四處劫掠的暴行。
就在二人聊詩時,宅中的酒宴開始了,兩名帶著面遮的女子入內。
一人抱琴一人持劍,身后跟隨的男子則帶著鼓與笙。
“這是?”老人看向元池。
“曾經長安有一種舞,名為劍器,”元池回道,“杜公曾在長安,想必知道。”
老人摸著花白的胡須,思緒一下回到了從前,“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元池遂拍了拍手,“開始吧。”
樂師開始奏樂,那急湊的鼓聲,伴著婉轉的舞姿,舞女的身姿以及多變的舞步,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將老人的記憶拉回了兒時。
“她們是哪里人?”老人連忙問道。
元池搖頭,“這支隊伍在各地演出,之前在關中一帶,是今年才到蜀中來的,至于是哪里人,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看著劍器舞,回憶兒時點滴,再到如今晚年的遭遇,不禁潸然淚下。
一曲完畢之后,眾人拍手叫好,唯有老人起身。
那女子似乎看懂了老人的心思,于是摘下面遮,其年歲并不算小。
“奴家臨潁李十二娘,見過杜公。”李十二娘微微福身道。
“你知道我?”老人驚訝道。
“與謫仙人齊名的大文豪,奴家怎會不識得。”李十二娘說道,“謫仙人的詩是天上月,而您的詩,為天下百姓所共鳴。”
“杜某有一問,這舞,娘子師承何人?”老人又問道。
“余公孫大娘弟子也。”李十二娘回道。
老人恍然大驚,淚目道:“是了,是了。”
“開皇初年,我還是幼童之時,有幸觀得公孫氏的劍器舞,當年她供奉于道宗皇帝的梨園內,以舞名動天下者,唯公孫一人而已。”老人回憶道,“那一舞,我記了一生,沒有想到,在這風燭殘年之際,竟還能見到其弟子。”
“奴家已非盛顏,師父也早已不在人世。”李十二娘說道,“這么多年過去了,還能記得師父的,也就只有杜公了吧。”
“不,公孫氏應該被天下人記得。”老人說道,“再沒有人能夠跳出那樣氣勢磅礴的劍器舞了,她的名字,不該被淹沒。”
李十二娘聽后,便替師父答謝了老人,演出的隊伍從元宅離開。
顛簸的馬車上,許合子摘下彈奏時都不曾揭開的面紗,李十二娘將從文人們口中打探來的消息遞給許合,“長安的消息。”
“我就知道,他并非池中之物。”許合子說道,“不過確實令人意外。”
“我從未見過皇后帶甲出征。”許合子又道。
“前秦高帝苻登之妻毛氏,也是一位將軍皇后。”李十二娘說道,“不過,肯定與咱們北唐皇后是有所差別的。”
“論匡扶社稷,蘇皇后的功勞,可居宗室、群臣之首了吧。”許合子道。
“如此功高,天子還敢放任其帶重兵出征,也是少有了。”李十二娘又道。
“所以群臣才會不理解以及百般勸阻,就連這些地方官都在懷念仁宗皇帝呢。”許合子道,“好歹仁宗皇帝還會制約孝真大長公主。”
“我呸,那些臭男人不過是怕被女人騎到頭上罷了。”李十二娘不滿道,“太平之時只會撈好處,戰亂了,就把人推出去抵罪。”
“當今皇后,可算是給我們揚眉吐氣了,只是不知天子的這種支持,能堅持多久。”——
興元元年秋,蘇荷抵達朔方,士氣大振,僅用了一個月,便將回鶻擊退。
回鶻陷入內亂,欲以聯姻求娶北唐公主重修舊好,為李忱所拒。
作者有話說:
歷史上的許賀子結局并不好(出于對角色的私心,想給她們一個好結局)
杜甫是在唐代宗大歷五年死的,在蜀中看到李十二娘是大歷二年。(當然,本文是虛構)
第244章 風定長安(十八)
元興元年冬, 朔方軍凱旋,皇帝親率百官于長樂坡相迎。
多年領兵,以及鎮守朔方對戰六胡, 讓蘇荷累積了不少經驗, 面對強大的回鶻,蘇荷亦有十足的把握, 此一戰,唐軍大獲全勝, 不僅逼退了回鶻,還斬殺了回鶻幾員大將,導致回鶻帝國發生內亂, 進而收復了龜慈與北庭。
捷報傳回長安城, 天子大喜,遂大赦天下, 以為鎮北王賀。
這一戰,也將群臣不滿的嘴紛紛堵住,蘇荷以自己的能力, 即將開啟一個嶄新的時代。
——長樂坡——
一襲黃袍迎著初冬的飄雪立于長樂坡上, 聽見陣陣馬蹄聲之后, 左右心腹宦官識趣的從黃袍身側退開。
群臣立在雪中,偶爾有人發出埋怨, “這都等了一個多時辰了, 還沒到,圣人這般早出來, 卻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會不會時辰有誤啊。”
“聽, 有動靜。”
蘇荷帶著親信夜以繼日的趕路, 終于在兩天后抵達了京師, 見到迎接隊伍,蘇荷抬手示意左右。
她放慢了趕路的速度,握著韁繩慢慢渡過石橋,最后來到長樂坡上。
當有刀痕的明光鎧出現在道路上時,李忱的雙眼,一下濕紅了起來。
李忱邁著步子上前,蘇荷想要下馬,卻被她阻攔,“你離開時是我為你牽的馬,現在你回來了,也應當由我為你牽馬。”
蘇荷沒有拒絕,只是俯下身在李忱的臉上親了一口。
就這樣,李忱再一次牽起韁繩,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長安的方向走去。
群臣雖有不滿,卻礙于蘇皇后打了勝仗而不敢言語。
百姓們冒著風雪從城中出來,為的就是一睹這位常勝皇后將軍的風采。
忽然人群之中傳出了歌聲與笛聲,將眾人的目光吸引。
“西戎最沐恩深。”
“犬羊違背生心。”
“神將驅兵出塞,橫行海畔生擒。”
“石堡巖高萬丈,鵬窠霞外千尋。”
“一喝盡屬唐國,將知應合天心。”
這是老將哥舒撼所作教坊俗樂《破陣樂》歌聲抑揚頓挫,與當下情景結合,可稱之妙。
“這聲音好耳熟啊。”
百姓與禁軍以及群臣尋不到聲源,便只得從這歌聲中分析。
“許合子?”
自上元之亂后,許合子便已銷聲匿跡,知情者都明白,許合子是因參與周王謀逆案而伏誅。
“許合子回來了?”有曾是許合子歌迷的老者喊道。
“不可能,許合子早就死了。”
“不,不,”老者堅信,“這一定是許合子的聲音,她的歌喉,乃道宗皇帝所贊,這世間不會再有第二人了。”
聽到歌聲,蘇荷從人群里看了一眼,便瞧見了兩個戴帷帽的女子,于是低頭與李忱道:“夫君,你的故人到了。”
李忱遂往人群中撇了一眼,但因禁軍將百姓隔絕開,李忱并未看到二人,聽著熟悉的聲音,對妻子說道:“若是天下的奇女子都匯聚在一起,那么這個世間,又會變成什么樣呢?”
蘇荷回到長安,更加受百姓歡迎與愛戴,北唐自開國以來便尚武,無論男女。
當初收復長安,是蘇荷率軍進入城中,救難民于水火,這一戰,讓百姓們又憶起了當年之事。
“蘇將軍神武。”
“蘇將軍神武。”
面對百姓對蘇荷的歡呼與擁戴聲,作為帝王的李忱,不但沒有憂愁,反而為其高興。
李忱在宮內為蘇荷以及朔方軍各將領準備了接風宴,并對有功勛者逐一封賞。
李十二娘與許合子帶著面紗被請入了大明宮中,并出現在接風宴上。
當那曲自長安之亂就消失于長安,名動天下的劍器舞再次出現在宮宴上時,群臣都被這渾脫,瀏漓頓挫的舞姿所迷。
“不知是何人,仿佛公孫大娘再世也。”
一曲舞畢后,李十二娘來到御前,“此舞,獻與皇后殿下,亦獻于鎮北王。”
蘇荷看了李忱一眼,而后說道:“吾更希望,下次在宮宴上見到娘子時,娘子會是這滿堂觀舞人之一。”
蘇荷的話,讓群臣誤以為是皇后要幫天子張羅納妃。
只有李忱聽得明白,李十二娘與許合子亦是,待接風宴散去,二人又單獨面見了皇帝。
“奴李十二娘、許合子見過圣人。”二人同時行禮。
李忱從御座走下,親自扶起二人,“二位娘子不必如此多禮,當初在洛陽,要不是二位全力搭救,我恐怕無法逃脫。”
“都是陛下的神算,我等只是傳信之人罷了。”李十二娘說道。
“陜縣山中那一夜,九死一生,我至今記憶猶新。”李忱又道。
“皇天不負有心人,今日便是最好的證明。”李十二娘又道,“她們為君王,為國家的希望與未來而犧牲,雖死不悔。”
對于許合子與李十二娘,李忱很是感激,當初只是因為看在吳王的份上,李忱才略施小計從獄中搭救二人,卻沒有想到那份善因,最終結出了善果。
“皇后殿下到!”
蘇荷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裳踏入大殿,她是為答謝李十二娘與許合子而來。
“見過皇后殿下。”二人回頭行禮。
蘇荷連忙上前攔住行禮的二人,“又不是第一回照面,這么客氣做什么。”
“夫君當年蒙難,是二位娘子傾盡全力相救,才讓夫君從虎口脫險,至今未曾好好答謝,如今你們來了,便不要走了。”蘇荷又道。
“昔日道宗時,若非陛下施救,我等怕早已死在了長安的大獄中。”許合子說道,“陛下蒙難,我等又豈能見死不救,況且我們為的不僅僅是還恩情,還有天下大義。”
二人看向李忱,“我們始終覺得,陛下與尋常帝王不同,只不過這份心胸…”
“這個,二位娘子盡可放心。”蘇荷說道。“適才我在宴上所說,絕無虛假,否則夫君也不會千里迢迢尋你們回到長安。”
李十二娘與許合子對視一眼,“我們明白了。”
至夜深,二人離開后,李忱負手看著天上的明月,“或許這是上天對于世間種種不公,所做的安排,冥冥之中注定了我是為新政而生。”
道宗皇帝的一己私欲,卻造就了現在的李忱,以及日后的千古一帝,“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這個天下,是該變一變了。”
蘇荷拿著一件大氅替李忱披上,關懷道:“回去吧,晚上風大。”
李忱點了點頭,便與妻子一同回到內宮長安殿。
長安殿內還亮著燈火,原本早該入睡的皇長女李鈺呆坐在大殿的窗邊,望著殿門強撐睡意。
積雪上的腳步聲,讓李鈺一下精神了起來,她穿上虎頭絨靴子踏出暖房。
“阿爺,阿娘。”
李鈺被李忱撫養時尚不知人事,遂在李鈺心中,李忱與蘇荷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李鈺投入蘇荷的懷抱,高興之余,還不忘說道:“阿娘,鈺兒這段時間都有好好練功。”
蘇荷摸了摸李鈺的小腦袋,“這才是娘的好女兒,女兒家,光學琴棋書畫有什么用,記住,這世間的男人是靠不住的。”
說罷,蘇荷將一支精致的匕首給了李鈺,“這是從回鶻戰場上繳獲的,這支匕首的主人,是回鶻第一名將。”
李鈺接過鑲嵌著寶石的匕首,用著疑惑的眼神問道:“阿爺也靠不住嗎?”
李鈺的話,讓二人一下呆愣,蘇荷連忙又改口,“你阿爺除外。”隨后便將李鈺推進了殿內,“就算你晚睡,明日也不可晚起,娘要檢查你的馬術。”
“啊?”李鈺一臉哀求的看著李忱。
李忱看著母女倆,搖了搖頭,“聽你娘的話,快去睡吧。”
李鈺握著匕首,嘟囔道:“每次都這樣,阿娘一回來,阿爺就趕鈺兒去睡。”
雖有抱怨,但李鈺還是聽從了李忱的話,帶著母親送的匕首返回了自己的寢宮。
“陛下,令愛對您的偏心,可是有抱怨呢。”蘇荷捂著嘴偷笑道。
李忱輕輕挑眉,隨后上前將蘇荷攔腰一把抱起往寢宮走去,“一會兒看你還如何嘴貧。”——
元興元年十二月,回鶻遣使抵達長安。
——宣政殿——
李忱一襲明黃袍,端坐于宣政殿秦鏡之下。
“我汗向之前的無禮,對大唐皇帝陛下,表示歉意。”使者將手覆于胸前單膝跪地道。
“回鶻汗國自立國以來,便與大唐世代交好,先可汗在位時,曾派太子前往大唐,助大唐平定叛亂,如今一時糊涂,還望皇帝陛下諒解。”
“戰爭所帶來的生靈涂炭是朕不愿見到的。”李忱正襟危坐于御座上,向使者說道,“因此,朕不愿與諸邦起干戈,但若有人起覬覦之心,圖謀不軌,那么大唐也絕不姑息,凡是犯我大唐者,雖遠必誅。”
在強勁的軍力以及皇帝的決心之下,使者有些膽怯,他低頭獻上一份和書,“為表歉意,我汗特獻上一千匹駿馬,并請愿求娶大唐公主,以重修兩國之好。”
“兩國若是誠心修好,又何必用聯姻來鞏固。”李忱當場拒絕道,“朕這一朝,絕不會用人當做恩賞。”
“如果回鶻真有誠心,就獻上龜慈與北庭吧。”李忱又道,她的眼神忽然變得十分凌厲,“如果回鶻不愿,那么朕會親自率軍取還。”
作者有話說:
下本開《美人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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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風定長安(十九)
元興元年, 北唐拒絕回鶻和親之請,并奪回龜慈與北庭,重新與回鶻建交。
經過仁宗的幾年治理, 加之李忱繼位后的一年, 短短四年時間,北唐的經濟恢復迅速。
李忱的母族作為山東士族, 李忱繼位之后,卻與歷代先帝一樣開始打壓士族。
又改變朝廷原有的恩萌制度, 宦官子弟若想要步入仕途,便只能走國子監與科舉,這一改變引來了貴族階級的不滿。
士族出身的朝臣, 以及幾代為官的大家族紛紛上表抗議, 然而在歷代君王的打壓下,以及新君的堅持之下, 士族最終敗下陣來。
打壓士族壟斷朝政的同時,又于地方興辦書院,放開科舉考試的限制, 凡士庶, 無犯罪前科者, 皆能參試。
并延續武周朝之制,開設武舉, 增設殿試, 以及糊名之法,又于禮部貢院置謄錄所, 專司謄錄糊名。
興元二年正旦, 皇帝率宗室、群臣, 祀太廟, 并為仁宗皇帝追加尊號,與此同時又將道宗時期所改則天順圣皇后的謚號進行修改,遵其遺詔,將謚號改回則天大圣皇后。
李忱的更改,直接否定了父親道宗皇帝對武皇的不滿,而追認了則天皇后的地位。
皇帝的做法讓諸臣感到不解,然又因對已逝之人更改謚號并不會影響朝政,百官們便也沒有多說什么。
正旦過后,諸國朝貢使者尚未離京,他們留在長安,一直到正月十五的上元節。
自北唐經歷內亂,百姓流離失所,那舉國歡慶的上元節自然也隨著落寞,直到仁宗朝,國家逐漸安定下來,上元節的熱鬧才慢慢恢復。
正旦過后,長安城進入了新的一年,萬象更新,各市坊開始為上元節做籌備。
東西兩市的街道上懸起一排排紅燈籠,京兆府為討新君歡喜,遂在長安城內搭建起一座巨大的燈山,燈山里有神像,并懸掛著條幅,上面寫著——長安萬年,元興隆昌。
這座巨大的燈山乃長安萬年兩縣合力而造,這段時間的長安城,不斷有外來人口涌入,他們穿著與漢人不一樣的服飾,就連膚色也都各不相同。
除了觀賞燈會的游人,街道上還有討營生的雜耍戲子,以及賣百貨的貨郎,他們挑著貨架,手持撥浪鼓走街串巷。
咚!咚!咚!
清楚,一縷陽光灑照在充滿了喜慶的長安城上空,晨鐘從太極宮的鐘鼓樓上傳出,緊接著開市的鼓聲便也隨著敲響。
興元二年,正月望,一名緋袍官員手持黃色卷軸登上丹鳳樓。
官員站在城樓上,將手中詔令展開,臨樓宣詔,“興元二年,丁卯,正月望,圣人詔令,吉日上元,天官賜福,開燈燃市,金吾馳禁,萬民同樂,天佑大唐,永保榮昌。”
丹鳳門前駐足的士庶紛紛歡呼,時隔多年的上元節又重新回到了長安城。
“圣人詔令,吉日上元,天官賜福。”
“開燈燃市,金吾馳禁,萬民同樂!”上元解除宵禁的詔令從丹鳳門傳至長安各坊。
百姓們在宅中各自籌備自家的上元盛宴,門前掛上了嶄新的燈籠,今夜必是萬家燈火。
“上元安康。”擁堵的街道上,行人路過店鋪遇到熟人時總會熱情的道一聲安康。
婦人們做好新鮮的糕點分賜給家中孩童,孩童們雙手捧過,亦不忘賀上一句,“娘子上元安康。”
而宮中,天子率百官祭祀上天,以新的一年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內廷則由皇后帶領所有內、外命婦祭祀黃帝之妻——蠶神,從而保佑婦人們順利生產。
民間的婦人則是用舊衣裳包裹著掃帚扎成人型,并糊上彩紙,又用葫蘆瓢蓋住頭,在上面畫出一個人臉,這是專屬于辛勤勞作了一年的婦人的活動——迎紫姑。
“子胥不在,曹夫人已行,小姑可出嬉。”婦人們守在廚房中,默念著咒語,乞求紫姑神的降臨,以占卜來年的蠶事,乞求平安順遂。
常年在朔方的蘇荷并不懂蠶桑之事,也不知婦人們為何要在上元節如此隆重的祭祀紫姑神,還是崔太后與壽安長公主告知,她才明白。
“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所記,紫姑原為壽陽刺史李景之妾,年輕貌美,為大婦曹氏所嫉,每以穢事相役,正月十五日夜,被殺于廁中,上帝憐憫,命為廁神。”壽安長公主道,“所以祭祀紫姑時,婦人們都會避開男子。”
崔瑾舟看著紫姑神像,輕嘆道:“看似是請神占卜,為乞求來年之順,實則不過是勞累了一年的婦人們所傾訴真心的一個寄托罷了。”
“雖說曹氏歹毒,可歸根結底還是男子□□熏心之錯。”
“紫姑的確是可憐,”蘇荷挑眉道,顯然在聽得故事之后,她不愿再祭祀,“然男子在外祭祀天地,佑的是天下大義,憑何女子只能在內憐憫一個可憐之人。”
“人人都不愿成為紫姑,可現在,人人都是紫姑啊,這天下若不做改變,那么像紫姑這樣任勞任怨受盡委屈,最后不得善終的女子,還會有很多。”蘇荷又道,“既如此,我祭祀她又有何用。”
蘇荷的一番話,讓崔瑾舟與壽安公主相顧一視,對于這個觀點,二人都是認可的。
“像皇后殿下這般想的人,應也有不少。”壽安公主道,“尤其是道觀中的師兄弟們。”
壽安公主被仁宗封為公主,身上還有一個身份,那便是宮觀的道人。
“可想要改變,談何容易。”崔瑾舟又道,她看著蘇荷,“不過…這是阿兄想做的事情吧。”
聽到崔瑾舟的話,蘇荷呆愣了一下,崔瑾舟連忙解釋道:“陛下是我的兄長,我與陛下自幼一同長大,陛下想做什么,我是清楚的。”
蘇荷笑了笑,“我知道的,你是十三郎最珍視的親人。”
祭祀結束之后,李忱回到了內廷,此時內宮的桑蠶祭禮也剛剛結束,蘇荷帶著李鈺以及崔太后及壽安公主在長安殿內鋪置燈籠。
“圣人至!”
聽見宦官的通傳,李鈺從爐火前起身跑出殿外,“阿爺。”
李忱換了一身黃袍踏入長安殿,李鈺止步行禮道:“阿爺,上元安康。”
眾人也都從屋內趕出,紛紛福身道:“圣人萬福,上元安康。”
李忱柔和的笑了笑,“諸位娘子,上元安康。”
李鈺抬起小腦袋,“阿爺,今夜長安城不禁宵夜,可以出宮嗎?”
李忱拉著李鈺進入長安殿,“鈺兒想出宮游玩?”
李鈺猛的點頭,“她們說長安的上元之夜,比宮中還要熱鬧,鈺兒還沒有見過呢。”
李忱看了一眼蘇荷,蘇荷遂道:“今日上元,倒也不是不可。”
“那好,等宮宴散后,阿爺就帶你出宮游玩。”李忱道。
李鈺聽到父母答應了,高興的在殿內手舞足蹈,“瑾舟姑母和壽安姑母也都去吧?”她忽然停下來又問道。
李忱再次點頭,“上元佳節,閑來無事,出宮走走也無妨。”——
至深夜,宮宴早早散去,李忱命宦官找來幾件尋常百姓的衣物,一家人更換常服,乘車從建福門而出。
正月望夕,萬家燈火通明,長安城內陳百戲于東西兩市,燈會游人,絡繹不絕。
馬車剛駛入街道,就被堵在了路口,李忱遂領著眾人徒步游玩。
文喜帶著同樣穿便服的禁軍護衛緊隨其后,第一次見到長安上元夜的李鈺,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她扒開帷帽的遮簾,看著東市街道上琳瑯滿目的貨架,以及街道中心變化多端的百戲。
“好!”游人連聲叫喚,李鈺也被他們的功夫所驚,“好厲害。”
幾個孩童提著兔子燈在互相追逐打鬧,身后的大人眼睛寸步不離的盯著,“七郎,慢點跑。”
李鈺在貨郎手中買了一盞兔兒燈,來到了一個巨大的燈山前,她抬頭看著比城墻還高的燈山,“阿爺,這座花燈,好高啊。”
在燈山的照耀下,東市亮如白晝,皎潔的月光如流銀傾瀉在大地上。
光與火的交織,促成了今夜的明亮,熱鬧與喧囂,直到天明也不會散去。
李忱來到燈山前,燈山懸掛的對聯,興元二字尤為醒目。
今夜的場景,讓李忱想起了天圣年間的上元之亂,她握緊了妻子的手,很是感激道:“當年周王謀逆,如果沒有七娘,我恐也是兇多吉少。”
“謝謝你,七娘。”李忱看著蘇荷感激道。
“李郎若是真心感激,”蘇荷抬頭,“就好好聽妾的勸吧,于我而言,天下萬事,都沒有你的身體重要。”
李忱點點頭,走在最前的李鈺又從另一個貨郎的攤子上取下了一張獸面,護衛的禁軍從懷中掏出銅錢支付,“給。”
“多謝郎君,娘子。”
“阿爺,阿娘。”李鈺取下帷帽,戴上獸面,扮作鬼獸,將李忱二人逗笑。
在不禁夜的上元夜中,人戴獸面,男為女服,都是極為常見之事,就在獸面攤不遠處,還有一群人正在跳儺戲。
李鈺看了一會兒,便聞到了從糕點鋪傳來的香味。
“花糍,花糍,新鮮出爐的透花糍,還有靈沙臛。”
李鈺擠進糕點鋪門前,看著精致小巧的糕點,“好漂亮。”
店家遂笑瞇瞇的解釋道:“小娘子好眼光,這可是道宗皇帝張貴妃之姊,虢國夫人最喜愛的點心,以吳興米搗為透花糍,以豆洗皮作靈沙臛。”
“張貴妃死后,虢國夫人也未能幸免,不過早在馬嵬驛之前,她的廚子就已經逃離出府,這門手藝便也流了出來。”
聽到張貴妃,蘇荷下意識的看向李忱,年幼的李鈺對這些一無所知,只是瞧著糕點好看,便要了一些。
李鈺沒有自己先行享用,而是拿到了雙親跟前,“阿爺,阿娘。”
李忱愣了一會兒,旋即拉起蘇荷的手,“往事都已經過去了。”
蘇荷沒有說話,而是拿起一塊糕點嘗了一口,“香甜軟糯。”隨后將吃剩的半塊送進了李忱嘴里。
在蘇荷心里,只覺得張貴妃十分可憐,若是當初張貴妃所嫁之人并非吳王,而是雍王,那么或許就不會有此悲劇。
一行人陪同李鈺逛遍了半個長安城,一直到深夜才回宮。
由于壽安公主常年幽居在宮內的道觀里,對于長安城并不熟悉,所以在出宮后,崔瑾舟便單獨帶著她前往城中游玩,一直至次日方才回去。
作者有話說:
第246章 風定長安(二十)
——長安殿——
回到長安殿時, 已是近四更天之晚了,李鈺向雙親問安后便隨傅母返回了寢宮。
“時辰不早了,睡吧。”
蘇荷回到長安后, 一直與李忱同吃同住于長安殿。
“十三郎的身份, 現在還有旁人知道嗎?”蘇荷坐在梳妝臺前卸著耳墜,她忽然想到迎紫姑時, 崔太后所說的話,于是側頭問道。
李忱脫去外袍走到她身后, 俯下身道:“這天下間知道的人,就只剩你我了。”
“是嗎?”蘇荷側過頭,“為何我覺得, 瑾舟對陛下…”
李忱抬眼, “今天你們說什么了?”
“祭祀蠶神時說了些話,也沒什么。”蘇荷繼續埋頭做自己的事, “不過她讓我感覺,她對你的了解,不淺啊。”
“她是我娘最疼愛的侄兒。”李忱連忙解釋道, 她走回榻前坐下, 將腳下的靴子脫了下來, “也算是我現在所剩不多的親人了。”
卸完妝的蘇荷,起身走到李忱榻前, “她也拿陛下, 只當親人嗎?”
看著只穿了一件薄薄紗衣的妻子,李忱紅著耳根不知如何作答, “她…”
“陛下身邊需要這樣的人。”蘇荷又道, “才能無條件支持陛下, 她是仁宗的妻子, 國朝的太后,她說話的分量,日后可以成為陛下的助力。”
李忱呆坐了半響,隨后拉起妻子的手入睡,二人靜躺在榻上,過了許久才做聲。
“陛下身邊能多個知心體己之人,也能少上許多煩憂。”蘇荷側過腦袋看著李忱又道,“文墨之事,我不懂,有她們在,也能放心許多。”
李忱伸出手摟住妻子,認真說道:“我與瑾舟只有手足之情。”
對于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妹,李忱從未生過他念,至于崔瑾舟的心思,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對李忱的幫助與關懷,以及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不會低于蘇荷。
女子的心思細膩,總能察覺于微末,于是在第二日,意識到不妥的崔瑾舟,便提出了搬離大內。
但卻遭到了蘇荷的反對,“好瑾舟,我信任你兄長,也同樣信任你。”
“我是先帝之妻,先帝是陛下的親侄兒,于情于理,我都不宜再居于內廷。”崔瑾舟說道,“上次陛下來說情,是我一時糊涂。”
“怎是糊涂呢。”蘇荷拉著崔瑾舟,心中有些慌張,也有些內疚,“你阿兄需要你,我也是,我是個粗人,不懂這六宮之事,你若是走了,我恐真要難過了。”
“要說糊涂,是我糊涂了才對。”蘇荷真心挽留道。
二人坐下來說了許多話,最后崔瑾舟聊起了仁宗,“先帝是個重情之人,對于所珍視的人,可以為之以命相博,直到那時,我才明白,阿兄為何要讓我嫁給她,可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了,我雖是她的妻子,可她的心不屬于我。”
蘇荷沉默了許久,的確,直到最后那封詔書出來,她才真正知道李淑的為人。
蘇荷看著眼眶濕紅的崔瑾舟,于是起身上前摟住,“抱歉。”
崔瑾舟搖了搖頭,“阿兄與先帝很像,先帝成為了孤家寡人,所以我不希望,阿兄最終也成為那樣的人。”
“仁宗皇帝的悲劇,是因為愛上了不該愛的人。”蘇荷說道,“我不會讓你阿兄步仁宗皇帝的后塵。”
二人聊了一上午,最終敞開了心扉,對于崔氏從前對李忱的情感究竟如何,蘇荷也不想再去追究。
李忱要走的道,遠比常人更加艱難,與天下人與世俗博弈,所以更需要有力的幫助。
仁宗皇帝以仁德,美譽天下,群臣與百姓無不懷念,故在商榷廟號時,給出了“仁”這個至高的評價。
崔太后作為仁宗之皇后,仁宗駕崩尚未多久,其說話的影響,在朝中,仍有威懾——
興元二年,新帝一朝,始春闈,尤為重視,李忱在主考官上的人選猶豫不決。
這些文臣中,老臣大多都是英宗、仁宗朝所留,還有一些則是清除了孝真公主舊黨,從進士候補中篩選提拔上來的,以及受孝真公主一黨排擠出京,后被李忱召歸。
在一日夜晚,仁宗遺留御史臺的奏疏中,李忱看到了一篇陳情。
其內容是彈劾孝真大長公主所支持的黨羽,除了元渽之外,孝真公主還扶持不少文臣,其中包括宰相,其中以一位姓李的宰相為首,但他并非宗室。
也許是因為文章太過激進,所以并未被仁宗皇帝采納,但又因為仁宗惜才,故而將這奏疏壓下,但上奏之人,許是因性情,沒過多久就遭受到了李氏一黨的排擠,貶出國門。
第二日,李忱召見了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崔裕,調看了此人在地方的政績,于是決定召歸,但李忱并不想以皇帝的名義。
“按舊制,地方任上不滿三載,尚不符合吏部考績的要求,若陛下想要將他調回朝中,那么就只能由陛下親自下詔。”崔裕說道,“吏部若開此例,朝廷便會失信于天下百官,引起不公。”
“陛下想要召歸,可以下旨。”崔裕又說道。
“吾與此人曾在天圣年間有過一面之緣。”李忱說道,“那時他還只是個同吾一般年歲的書生,若是吾親自召歸,怕生嬌縱之心。”
“此人臣甚為熟悉,以一甲進士及第進入翰林,本是前途一片光明,卻因剛正的性格,在英宗朝與仁宗朝時,憑借一張嘴,彈劾了數百官員,朝中有大臣與之取了一個外號,叫劉鐵嘴。”崔裕說道,“其稟性,足夠做個純臣。”
“此人懷才不遇,空有抱負,仁宗因顧忌孝真公主而未敢重用,若陛下能夠召歸重用,他必定感恩戴德。”在官場起起落落的崔裕,很是明白胸中有抱負卻不得重用的滋味。
聽到崔裕的分析,李忱看著奏疏思索了一番,“下月春闈就要開始了,動作快一些吧。”
“喏。”崔裕領旨道。
興元二年二月朔,一名地方官受召入京,遷監察御史、禮部員外郎。
——紫宸殿——
朔日的大朝散去后,李忱回到了便殿,單獨召見宰相處理公務。
登基之初,對于新政之事,李忱并未表露出來。
“陛下,監察御史入朝謝恩。”宦官踏入殿內叉手道。
“宣。”
“宣監察御史、禮部侍郎劉曾儒覲見。”宦官高高喊著嗓音。
一名綠跑官員在整理完幞頭后踏入大殿,“臣監察御史劉曾儒,叩見圣人。”
“起身吧。”李忱端坐在御座上,仔細打量著劉曾儒。
劉曾儒撐著地板起身,經過戰亂,又經過無數次黨爭,這位道宗年間的進士,早已褪去了初見時的稚嫩,在地方上的辛勞,使得臉上只剩下滄桑。
加上手中的老繭,讓李忱差點沒有認出來,昔日的白面書生,在為官之后,皮膚變得黝黑。
這是勤政的清官所留下的痕跡,李忱倍感欣慰,于是笑道:“看來對于風骨二字,劉卿理解的很是透徹了。”
得知當初拜見的雍王登基為帝,在地方的劉曾儒仿佛看到了希望,如今早早被召歸,更是心懷感激,“濁其源而忘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圣人的教誨,臣不敢忘。”
“朕看了你的政績,是個愛民的好官,”李忱說道,“朝廷與天下需要這樣的人才,但是,你知道朕最需要什么嗎?”
“不幸危而邀君父,不挾憾以報仇讎,晏然效忠,有死無二,誠大雅君子,社稷純臣。”劉曾儒弓腰叉手道。
“卿在長安,可有住處?”得到滿意的答案后,李忱十分親切的關懷道。
清貧如洗的劉曾儒低下了頭,如實回道:“臣租住在長安縣的昭行坊。”
長安的房價寸土寸金,越靠近宮城地價越是昂貴,而昭行坊,南抵郭城南墻,居住的人十分稀少,坊內多山水園林,劉曾儒靠著微薄的俸祿要養活一家人,便只能選在這種地方租住。
“昭行坊太遠。”李忱揮手道,“朕給你一座以宅子吧,朝廷這段時間收上來不少舊宅。”
李忱翻開一本簿子,從中挑選了一座,“權宦林輔國有座宅子,就在宮城腳下,不算大,也不算小。”
劉曾儒聽后大驚,突如其來的嘉恩,讓他不知所措,“圣人召臣歸京重用,臣已是惶恐,又怎能無功而受宅。”
“朕是給你住,不是要賜給你。”李忱又道,“朕聽說你的妻子要臨盆了,你忍心讓妻兒隨你受苦?”
除了無功不受祿,劉曾儒也清楚的明白,受了恩賞賜,日后說話做事,便要有所顧忌。
所以在他看來,這樣的恩賜,也是帝王馭下的一種手段。
很顯然,皇帝要的,是一個聽話的純臣,在李忱的幾番勸說下,劉曾儒再無法推辭,只得叩首謝恩。
李忱起身走到御座下,扶起劉曾儒,“卿與當初所見之卿,大不相同了。”
“臣見圣人當初,赤子之心。”劉曾儒低頭回道,“而今官場磨礪,宦海沉浮,早已不是當年模樣了。”
李忱拍了拍劉曾儒,“朕也亦非當年,往事已不可追,卿既已歸朝,勿要讓朕失望。”
劉曾儒弓腰叉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李忱揮了揮手,吩咐官員將林輔國的一座舊宅修繕了一番,讓劉曾儒一家搬了進去。
沒過多久,劉曾儒便又收到了升遷的喜訊。
“門下,監察御史、禮部元外郎劉曾儒……遷為御史中丞,加禮部侍郎,知貢舉事。”
“劉中丞,自本朝以來,一月三遷者,你可是第一人吶。”傳詔的官員賀喜道,“圣人對劉中丞看中,可謂是苦盡甘來,前途無量。”
一朝天子一朝臣,劉曾儒的迅速升遷,讓群臣無不眼紅,就連族人聽到風聲也都登門前來祝賀,并對這座御賜的宅子一頓吹捧。
“陛下將你調回御史臺又升你做侍郎讓你主持科舉,賜宅居住,這是天大的恩賜,郎君怎還悶悶不樂?”劉夫人挺著大肚子看著一臉愁苦的丈夫。
“我一無擁立之功,二無輔佐之功,陛下憑何一月三遷。”劉曾儒道,“受人之恩,為人所用啊。”
劉曾儒長嘆了一口氣,他看著大明宮的方向,烏云籠罩著整座城池,心中有所預感,可新帝的心思,他又無法猜透,“陛下,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你不愿與污穢同流,屢屢遭到貶謫,陛下有識人之明,才會將你召回,否則以你在英宗仁宗朝所得名聲,歷代君王中,除了太宗,有誰會如此做呢?”劉夫人又道,“夫君既得遇明君,又何須如此擔憂。”
劉曾儒猜不透李忱的心思,于是負手道:“道宗早年,又何嘗不是明君呢。”
作者有話說:
劉曾儒害怕皇帝的做法只是為了拉攏,像老頭一樣,前明后昏。
但是李忱只是想為她的改革拉個嘴巴厲害的牛人而已。
往往自詡清流的人都死要面子,受了好處,當然要辦事。
哦對了,劉這種是典型的儒生,李忱就是要先拿這種人開刀。
如果想參考服化道,強推一部老劇,貞觀之治。
第247章 風定長安(二十一)
定下考官后, 李忱又著手完善科舉制,增殿試而廢吏部復試。
并下詔將進試科考試前的“通榜”廢黜,凡是應進士舉者, 皆要通過禮部貢院省試, 再也無法通過“溫卷”將自己的文章以及詩賦送給朝中有文學聲望的大臣觀看,并以此推薦給主考官, 從而獲得更大概率的登第。
此詔一出,所有舉人與生徒皆只有應試一條路可以走, 極大的保證了公平性,以及減少了朝中的結黨。
庶人子弟以及寒門子弟皆以為喜,而宦官貴族之家則相反。
皇帝對科舉制的改動, 以及修改了恩萌的力度, 如此便觸動了貴族的利益,也引來了士族的不滿。
興元二年春, 于禮部貢院舉行省試,由宰相崔裕與禮部侍郎劉曾儒為知貢舉事,其策論最后一題, 由皇帝御筆。
春闈當日, 身著襕衫的鄉貢舉人以及生徒皆擁擠在貢院門口, 在一聲嘹亮的晨鐘下,所有舉人輕吐一口氣, 向貢院大門走去。
新君第一榜的舉人足有數千之多, 其隊伍排到了坊外的大街上。
青紅官員坐在椅子上分發牌號,門口還有官吏在搜身, 以防夾帶。
待鐘聲響起后, 舉人們已全部入內落座, 貢院大門也被上了鎖, 禁軍看守在貢院外維持秩序,驅趕閑雜人。
貢院內也有維持秩序的禁軍以及官吏,省試將持續三天,今年的科舉,為常科中最難考,卻又是天下讀書人都向往的進士科。
口試、帖經、墨義、策論和詩賦,其中,本朝以策論最為重要,由天子親自出題。
——紫宸殿——
禁軍護送護送著禮部官員抵達紫宸殿,李忱坐在御座上,看著桌前空蕩蕩的紙張,隨后提筆寫下了策論的試題。
為防止泄題,李忱便在開考后才決定策論的題目,隨后將其密封,交由宦官送往禮部貢院封鎖。
宦官將試題鎖進一個匣子內,在禁軍的護送下出宮前往貢院。
宦官前腳剛走,蘇皇后帶著皇長女李鈺踏入了紫宸殿。
“阿爺。”李鈺跑到皇帝跟前,“阿爺都不來看鈺兒的馬術。”
李忱放下筆,寵溺的摸了摸她的頭,“阿爺今天有事要忙。”
“是因為春闈,要為朝廷招賢納士嗎?”李鈺懂事的說道,“春闈每年都有,阿爺可不能累壞了身子。”
李忱開懷大笑,隨后便抱起李鈺,與之講解了科舉之制。
“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要廣開言路,集思廣益,國家才能繁榮。”
“這科舉,便是集天下有識之士,輔佐君主治理國家,為君主出謀劃策。”
李鈺思索了一番后,“阿爺既然說是天下,那么為何只有男子,而沒有女子呢,瑾舟姑母與壽安姑母,難道不是有識之士?”
“鈺兒的很多東西都是他們教的,有時候,覺得他們比先生的學問還要多。”李鈺又道。
聽到李鈺的話,李忱望著妻子大笑了起來,在皇子與皇女之間,李忱本就偏愛這個聰明伶俐的長女,而對于皇長子則過問極少,但也仍按培養儲君的方式培養皇長子。
李鈺在眾人的熏陶與培養之下,并沒有讓李忱失望,她低頭向女兒解釋道:“所以這個天下,并沒有做到真正的公正。”
“鈺兒明白了,阿爺想做的是讓天下得到真正的公平。”李鈺順著父親的話說道。
李忱再次大笑,并夸贊道:“真明聰。”
殿內傳出的笑聲,讓殿外值守的宦官竊竊私語,“圣人自登基以來,還從未這般笑過。”
“也只有在皇后殿下以及小公主跟前,圣人才會如此開懷罷。”
殿內,李忱又繼續講道:“光靠阿爺一個人,是無法完全改變這個天下,想要真正改變,要靠許多人,乃至天下人。”
“阿爺一定不是一個人,”李鈺笑著兩個小酒窩,回頭說道,“因為還有鈺兒呀。”
看著父女兩有說有笑,蘇荷站在一旁,醋意大發,“好了,好了,李鈺,你該去受學了,你阿爺還要處理公務。”
還不等李鈺反駁,蘇荷便轉身喊來了宮人,將李鈺帶回了內廷。
李鈺只好一步三回頭,可憐巴巴的走出了大殿。
女兒走后,蘇荷雙手插著腰,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李忱。
李忱見妻子這般,忽覺可愛,遂沒忍住的笑了起來。
“陛下笑什么?”蘇荷挑眉道。
“我在笑,我家娘子連小孩子的醋都吃。”李忱回道。
“都已經八歲了,哪兒還是小孩子。”蘇荷近身道,“不然,陛下這么喜歡,不若晚上也去陪她睡算了,我不攔著的。”
李忱聽后連忙將妻子摟進懷里,“說什么呢。”
李鈺是李忱的兄長吳王恪之女,與李忱是血親,但對于蘇荷而言,始終是養女的身份。
偶爾也有小孩子脾氣的蘇荷,讓李忱既喜歡又無奈。
蘇荷伸出手捏住李忱的臉,“誰讓你們李家那些事,讓我不放心呢。”
李忱忽然愣住,因為道宗皇帝與仁宗皇帝,都對自己的至親曾產生過不一樣的情感,悖逆人倫的禁忌,這在世俗當中是不允許的。
而李鈺與李忱之間真正的關系,與仁宗并無不同,李鈺作為養女入宮,總有一天會得知真相。
蘇荷的隱憂很快就被李忱否決了,“道宗與仁宗是因處境所致,而鈺兒并沒有這樣的憂慮,她是由你我一同撫養,我與你之間的情,斷不會再出現仁宗那樣的事。”
“況且孝真公主變成如今這樣,也是有原因的。”李忱又道,“咱們的鈺兒,不會活在這些陰影之下。”
剛提到孝真公主,升平坊就傳來了不好的消息,宦官匆匆跑進大殿。
“陛下,陛下,升平坊,孝真長公主瘋了!”宦官粗喘著氣,“適才又自尋短見,跳入池中,幸而被宅內宮人發現救起。”
聽到宦官的話,李忱從御座上起身,與妻子對視了一眼后,便披上外袍匆匆出了宮。
蘇荷對于孝真公主并沒有好感,有文喜在,李忱不會有什么危險,于是便沒有跟隨一同前去。
“駕!”
“駕!”
——升平坊·孝真公主宅——
李忱跳下馬車,看守的侍衛見之,紛紛叉手跪伏。
李忱站在門前,腳下踩著夯實的細沙,心中有所猶豫。
“圣人。”監視的內侍官匆匆跑出。
李忱踏上臺階,“怎么樣了?”
“太醫來過,說是因為遭受打擊而失常。”內侍官回道,“就在去年,崔太后去過宗正寺,從那以后,長公主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嘴里不停的喊著仁宗皇帝的名字。”
李忱愣住,她側頭看了一眼內侍,內侍不敢與之相視,只得將頭埋得低低的,腰也彎了下去。
李忱來到孝真公主休養的院子,院中很是凌亂,“宮人每次收拾好,就又會被長公主弄翻。”
院子里除了雜亂的桌椅,還有一張斷了弦的琴。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屋內有女子大喊大叫。
李忱聞聲踏入屋內,只見正在收拾藥箱的太醫急忙上前跪伏,“圣人。”
“如何了?”
太醫搖頭,“公主受到了刺激,郁積于心,加上渠水苦寒,怕是…”
李忱揮了揮手,便讓眾人退卻,而后只身一人走到榻前,看著雙目空洞,卷縮在角落里的孝真公主,李忱的眼中只剩憐憫,“阿姊。”
倘若是李淑還在,瞧見孝真公主這般模樣,又該要如何的心疼。
聽到呼喚,孝真公主全身顫抖看著李忱,見李忱身上的黃袍,以及那張干凈的白面,遂將其當成了李淑,于是撲到她的懷里,大哭了起來。
“是我錯了,是我不好,是我錯了,不要不要…”孝真公主揪著李忱袍服,力氣很大,嘴里反復念著同樣的話,似是懺悔。
對于不再正常的人,李忱的恨意全消,然而孝真的悔意來得太晚了,所有的不幸都已經發生。
“我不該偏聽他們的話,我不該,”孝真公主卷縮在李忱懷中不停的說道,“是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是我,都是我!”
說著說著,她便抓狂了起來,手腳與身體仿佛都不受控制,抓著李忱的胳膊便用力一掐,“是我,是我!”
丹鳳眼里的眸子,早已經沒了光,整個人都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李忱吃了痛卻沒有反抗,孝真公主的苦難,是老皇帝所致,她伸出手,輕輕撫拍著孝真公主的背,柔聲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
這樣的語氣與動作,像極了李淑,讓孝真公主徹底將李忱這個“弟弟”當做了自己撫養的侄兒。
漸漸的,孝真公主平靜了下來,也許是因為疲倦,讓她慢慢卸去力氣,閉上了眼睛,“不要走,不要走。”
等到孝真公主睡著以后,李忱將其抱起,送回了榻上,臨走時,還被扯住了衣裳。
李忱挑眉,“你的回應,若是能夠早一些,小淑她…”
李忱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隨后離開了孝真公主宅,馬車內,她掀開車簾,最后看了一眼宅子,“花開生兩面,人生佛魔間。”
作者有話說:
這是孝真公主的結局
張貴妃的結局依舊是開放式哈,合理即可
第248章 風定長安(二十二)
——貢院——
篆香在一點一點燃燒, 作試的舉子們在自己的號房內盯著卷題冥思苦想。
作為新君登基的第一榜,這些寒窗苦讀的舉子,無不想登科入仕, 成為新朝肱骨。
所有人都明白, 新君登基,必然想要扶持自己的心腹, 那么這些剛剛踏入仕途的新人,便是最好的選擇。
考策論當日, 一緋一紫兩名主考官,對桌而立,“崔相, 請。”劉曾儒弓腰道。
崔裕接過鑰匙, 將匣子打開,取出里面的信封, 而后置于一眾從考官前,以示意密封無誤。
最后再接過小刀,將信封拆開, 取出里面的題目。
崔裕與劉曾儒定睛一瞧, 不約而同道:“坤?”
皇帝所出之題,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將試題分卷謄錄, 而后分發與眾舉子。
“策論開始!”從考官敲響報時鐘, 命人點燃香篆。
舉子們收到試題也都紛紛驚愕,考場上一片嘩然, 巡邏的考官遂訓斥, “不得出聲喧嘩, 否則以舞弊論處。”
嚴厲的警告剛剛說出, 考場變得一片寂靜,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聲音。
考生們看著白紙上的黑字,都犯了難,“圣人以坤為題,究竟何意?”
“坤有卦之意,乃八卦之一。”
“坤為地、為母、為布、為釜、為吝嗇、為均、為子母牛、為大輿、為文、為眾、為柄、其於地也為黑。”
“上以八卦之一的坤為題,必是以為地、為母而考眾生。”有舉子猜測道。
“乾為陽,坤為陰,帝為乾,后為坤,當今國母乃是于國朝有再造之恩的鎮北王。”
“難道圣人之意,意在皇后殿下?”
坤之一字,其意深廣,數千舉子便從新君登基后的所為以及作為親王時的事跡來揣測圣意。
“圣人娶妻多年,而今至而立,仍只有一位發妻,且并無子嗣,宮中未曾傳出天子要納妃的消息。”
于是又有一部分考生將試題引為皇后蘇荷,并以此作答。
作廢的紙張被捏成團子丟棄在號房內,考生們一個個眉目緊鎖。
隨著一聲鐘響過后,持續了整整三天的貢舉終于結束,貢院的鎖也被打開。
書童與伴讀們前擁后擠的呼喚著自家主人,“郎君,郎君。”
從貢院出來的舉子們神態不一,“今年這策論的試題,真是奇怪。”
有的考生出來后拉著好友跑到酒樓吃酒解悶,對于今年的考題也是一陣埋怨,“莫不是圣人隨手寫下一坤,讓我等舉子,擠破了腦袋也沒有想明白。”
酒樓里坐著同樣從貢院出來的書生,面容清秀,舉止儒雅,“既是字便有意,既有意,當然可解,考生們看得是題,是字,可君王卻不是。”
“君王坐擁天下,心系萬民,其目光長遠,一字,便是眾生。”那書生喝著茶從容的說道。
“眾生?”幾個圍桌的考生一驚,“難道圣人以坤為題,說的是天下女子?”
“古往今來,策論無不是論治國之道,豈有以有婦人為題的。”考生們挑起眉頭,感到不悅,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想到此,那答案自然也就偏差了。
不光是這幾人,數千考生中,近九成的答案,都是以《易》卦中的坤作答,并由此擴展成治國之論。
“治國?”那白面書生冷笑一聲,“何為國,又何為家,難道婦人非國人,婦人非家人嗎?”
“陰陽不可失,乾坤不可缺,天下若是失衡,國運必然向下。”書生又道,“諸君由婦人裙下而生,卻又從未將之納于天下之中。”
這些修習儒家的書生們,從未將婦人與治國聯系在一起,白面書生的話,一語驚醒,于是紛紛慚愧,“我等只見輿薪,卻不察秋毫,只會一味空談,慚愧,慚愧啊。”——
——大明宮——
謄錄編號的試卷被送往禮部由考官們選評,而原卷則被封存了起來。
在考試結束之后,李忱又下令要親自閱策論,于是數千份策論就被送到了御前。
“貢院呈,二千一百份策論,請圣人御覽。”
這些策論都是由謄錄院的抄手所謄錄的,謄錄卷與原卷都編排了同樣的數字,以防止考生與考官勾結。
整整二千份策論,李忱在紫宸殿評閱了多日,最終從二千多人中選出了三百余篇。
最后交還貢院,由主考官繼續評定,最終確定了取士名額,二千舉人,只有不到二百人通過省試。
通過了省試,便意味著登科,因為殿試只是由天子親試,并重新評定名次,欽定狀元人選,而不會黜落。
“圣人改制之后,今年參試者,比仁宗英宗朝的總和還要多,取士如是,供有一百八十一人通過省試。”兩名考官將十份卷軸呈上,這是通過殿試之后,重新評定的前十人選。
通過省試加殿試重重篩選,這十人毫無疑問都是才學最優者。
李忱從十卷文章中仔細挑選,一眼便看中了其中一卷,字跡乃出自謄錄院抄手,故而無法知曉,但可從文中看出風格與品性。
“此人的文章,朕在省試也見過,二千文章,唯此一卷,朕過目不忘。”李忱說道。
考官們驚奇,雖說殿試與省試都是皇帝親自出題,但題目并不相同。
“朕記得的不是文章,而是人。”李忱又道,隨后便提筆在皇榜上寫出了三個人名。
“從本朝始,進士揭榜改為宣政殿進行。”李忱看著禮部眾官員與宰相道。
“宣政殿?”眾人錯愕,因為宣政殿是常朝之殿。
“科舉之制,乃為朝廷為國家選士,朕希望自本朝之后,能得到重視。”李忱又道。
“圣人是想…”
“沒錯,朕要讓科舉取代門萌。”李忱道。
眾臣們臉色陰沉,但卻不敢言語,因為察事廳的眼線無處不在。
繼英宗之后,仁宗與新帝對察事廳越發重用,成為了百官都懼怕的新酷吏。
“揭榜當日,朕會親臨宣政殿,臨軒唱名。”李忱又道。
“圣人親臨唱名,會不會太過于嬌縱這些士子。”有宰相擔憂道,畢竟當朝只有大制命與參加國家大典時天子才會臨軒。
“朕就是要告訴世人,朝廷對此制的看重。”李忱說道,“世家壟斷朝政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無論士庶,皆可靠讀書改命。”
“國家也要不遺余力的興辦教育,讓天下百姓都能夠讀書。”
“教化才是強國之道。”
宰相們還想說什么,被李忱強塞了回去,“好了,都去準備吧。”
“喏。”
幾個老臣從大殿內退出,紛紛搖頭,“北唐,要變天了。”
“圣人此般做法,廢吏部復試,增殿試,是將門生挪于天子名下。”
“從今往后這科舉,便只有天子門生,與新舊朝臣,再無瓜葛。”——
——長安殿——
勞累了一天的李忱,從步攆上下來,通傳聲剛剛響起,李鈺就飛奔出殿,跟在身后的,還有弟弟李汶。
“阿爺!”李鈺撲進父親懷中。
李忱順勢將其抱起,李汶作為吳王恪的嫡長子,只比李鈺小一歲,其性格有些內斂,加上李忱更偏愛長女,于是就變得謹小慎微。
“圣人。”李汶弓腰叉手。
李忱點了點頭,便抱著李鈺踏進了長安殿,剛入殿就聞到了一股糊味兒從殿后飄出。
“阿爺,今日阿娘說阿爺每日都在前朝操勞政務,就想親自下廚,給阿爺做好吃的。”李鈺向父親說道。
聞到味道后,李忱哈哈大笑,不用女兒解釋,李忱也知道廚房中忙碌的是誰。
于是她拉著兒女來到后廚,只會架篝火烤肉的蘇荷,被這難燒的灶火熏了一臉黑。
好不容易生著后,卻又沒有控好火候而糊了鍋,見李忱過來了,蘇荷強顏歡笑道:“馬上就好了。”
李忱走到灶前,將那柴火搗拾了一下,火便立馬變得溫順了。
“大將軍掌萬物,唯獨不會掌勺。”李忱笑了笑。
蘇荷鼓起嘴,“嫁你之前我就說過,我不會琴棋書畫,也不會燒火做飯。”
李忱起身,從妻子手中接過勺子,“娘子只管提刀縱馬,這些瑣事,就交由你的夫君來做吧。”
李忱勞累了一天,蘇荷本想拒絕,但看著李忱認真的模樣,于是就在一旁認真學了起來,“今日可還順利?”
李忱點頭,“進士人選有一百八十人。”
“可有你鐘意的?”蘇荷又問道。
李忱再次點頭,“此人的文章風格獨特,其見地,七娘看了,應該也會喜歡。”
“我可與讀書人說不上話。”蘇荷說道。
李忱抬起頭,“我當初在朔方,也是一副書生模樣呢。”
聽到這兒,蘇荷羞澀的臉紅了起來,“我當初可沒有…沒有什么目的。”
“哦?”李忱撇了一眼,“那娘子為何臉紅。”
李忱的話,讓蘇荷不禁想起了當年,父親蘇儀在太守位已經多年,始終不得升遷,中年不得志,于是便想通過聯姻的方法來換取仕途,恰逢當時天子的寵臣,陸善之子正在追求于蘇荷。
父親心中的盤算,蘇荷又怎會不知,而李忱出現的剛剛好。
蘇荷雖久在軍中,卻也知道世家子弟的家風嚴謹,而李忱的容貌穿著以及談吐,皆非普通人。
又身患殘疾,蘇荷便在那時,動了一絲不該有的心思,這也就是為什么,當時在筑場之上,蘇荷會在萬人圍觀當中,單獨與李忱對視一眼。
這也是當時蘇荷所回復孝真公主的原因,私心,人皆有之。
“天下間哪有那么多偶然與巧合。”蘇荷看著李忱,滿心歡喜的笑道,“能夠成功的預謀,一定是上天早就已經安排好的命中注定。”
李忱抬起眉眼,溫柔的回笑,“當然。”
作者有話說:
殿試過后,還有一項重要的典禮——傳臚
不過傳臚始于宋代,之前寫的書中有提到過,就不一一贅述。
唐朝的選仕制度有三個,門萌入仕,流外入仕,科舉入仕,很顯然,門萌會占據很大一部分,因為唐朝的科舉,每年取士只有二三十人,而且世家子弟占據了七成。
第249章 風定長安(二十三)
——長安城——
禮部官員拿著一封文書, 在貢院念道,隨后又將其張榜公示,“圣人重科舉, 凡通過省試參與殿試者, 皆入大內宣政殿,按位次聽候揭榜, 屆時,圣人將會御臨唱名, 謂之傳臚大典,此制本朝始,永無更改。”
“特令, 一甲前三人, 著釋褐公服入殿謁見。”
此消息一出,全城沸騰, 尤其是通過了省試的寒門考生。
“圣人取消吏部復試,改由殿試入仕,今后再也不用看考官的臉色, 對我等寒門子弟, 乃是天大的好處。”
“此番揭榜, 竟能在宣政殿進行,圣人還會親臨, ”眾人對皇帝重視科舉的程度感到震驚, “古往今來,讀書人無不向往登科, 可登科后, 也未必就能進入宣政殿, 滿堂朱紫, 豈容小小青衫,更何況我等白衣。”
“臨軒唱名,究竟是什么樣的?”眾人看著公告,紛紛好奇道。
“聽聞如大制命,文武百官皆會齊聚。”
“能在宣政殿這樣的地方,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喊出名字入殿登第,有此殊榮,怕是比當了相公還要讓人興奮。”所有考生都被這一改制所吸引,紛紛期盼著揭榜日的到來。
比起以往在宮門前張貼黃榜,顯然天子御臨,百官陪同,更讓他們激動。
“殿試過后,我等皆為天子門生,圣人如此看中我等,今后定要努力報效國家,為君王分憂。”
“對,說的在理。”
在完善科舉之制后,天下讀書人對于難如登天的科舉選仕有了不一樣的看法,而對于如此重視低層的天子,加之李忱為雍王時,在中原救濟災民的舉動,使他們心中更生敬仰與愛戴。
在百姓與世家之間,皇帝選擇了百姓,而觸怒了世家,然而經過歷代皇帝對世家的打壓,加之長安之亂,陸施叛賊在河東一帶的作亂,如今的士族,已經再無法撼動皇權——
興元二年暮春,天子于宣政殿舉行傳臚大典。
考生們統一穿著襕衫進入大明宮,宮城四周禁軍戒備森嚴,巍峨的宮殿讓從未踏入過宮城的士子無不感到震撼。
宮門之后有三座大橋,無論大小官員,至此皆要下馬,故而謂下馬橋。
引導的是內侍省的宦官與禮部的官吏,面對第一榜的進士候選人,深知這些人日后將會是中樞的相公,宦官們一改往日威風,笑瞇瞇的解釋著宮城構造。
“過了下馬橋,便是金吾衛的署衙,左邊是左金吾杖院,右邊是右金吾杖院,徑直向前走,便是大內最大的宮殿——含元殿。”
考生們瞻仰著壯麗宏偉的含元殿,“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心中不免生起一絲敬畏之心。
“左右分別是東西朝堂,乃百官候朝之所,有時太子殿下與宰相也會在東西朝堂會見百官,上有翔鸞、棲鳳二閣,殿與閣之間以飛廊相接,中間有條道,叫做龍尾道,供文武百官登殿,日后大朝時,諸位也是有機會由此道入含元殿的。”
宦官的話一出,一百多名考生議論紛紛,他們看著宏偉的含元殿,“我等讀書人,當以入此殿為榮。”
經過含元殿之后,宦官將眾人帶到宣政門,“從此門進,便是宣政殿。”
宣政殿雖不是最大殿,然而卻是大明宮中真正的權力中心,天子繼位,冊立儲君,宣布政令,以及朝議皆在此殿。
考生們入殿,按位次排列整齊,殿院周圍皆是執杖禁軍,左右有日華門與月華門,三省中樞機構以及弘文館御史臺便在兩門之外。
“宣政殿之后是紫宸殿,是內朝正殿,只有京官五品以上以及宰相才有資格被宣召進入此殿,謂之入閣。”
“不過還有一個例外,那便是門下省的起居郎與中書省的起居舍人,為御前左、右史,對立于殿中,負責記載天子言行,編入史冊。”
“諸位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便各憑本事。”
“能入含元算不得什么,”有考生議論道,“能入閣,定然是公卿宰相之列。”
考生們已齊聚宣政殿院,院內鐘鼓二樓忽然敲響,百官穿身著公服踏入大殿,臉色并不好,且對今日的典禮頗有微詞。
“想當初我們中進士,可沒有這樣的待遇。”
“今時不同往日,圣人惜才,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就怕這些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受此殊榮而嬌縱。”
“官場猶如戰場,圣人再惜才,也不可能逾越規矩,想踏入這扇門,談何容易。”
“規矩?”有老臣搖頭道,“劉中丞可是一月三遷,哪還有什么規矩可言。”
——內廷·長安殿——
宦官急步于宮廊間,一路飛奔至長安殿,于門外叉手道:“啟稟圣人,百官與所有考生皆已齊聚宣政殿。”
寢宮內,李忱盤坐在銅鏡前,蘇荷則是跪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替她梳著秀發,隨后將其盤起,以玉簪固定,用巾子作為內架,包裹住盤發,最后系上幞頭,慵懶的人一下就變得精神了許多。
蘇荷伸手拿起尚服局新送來的黃袍,十分嫻熟的為李忱穿上。
李忱挪了挪身子,穿上靴子后站起,蘇荷也隨著起身,并拿起玉帶,環過她的腰肢,細心的為之系上。
“好了,時辰要到了。”蘇荷退開一步,十分欣賞的說道。
李忱點了點頭,便踏出了長安殿,坐上步輦前往宣政殿。
暮春的氣候剛剛好,一縷陽光灑向宮城,落在了宮廊的夾道上,也恰好打在了李忱的臉上。
今日是嶄新的一天,也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是新生,還是跌入深淵,一切都不可得知,但李忱心中只有一個信念。
即便千難萬險,也要拼盡全力去嘗試,即便失敗,至少也曾抗爭過,若連抗爭都沒有,那么注定永遠都無法改變。
長安殿內,李鈺睡眼惺忪的從榻上爬起來,走到正殿,“阿娘。”
“去叫瑾舟姑母與你壽安姑母,我們一道前往日華門,瞧瞧這傳臚大殿,也瞧瞧這些新科進士們。”——
——宣政殿——
李忱踏入大殿,文武百官紛紛跪伏行禮,“陛下萬年。”
李忱坐在御座上揮了揮手,禮部官員旋即將考生們的原卷與謄錄一同抬上殿。
依舊由兩位主考官揭卷,崔裕位御座左側,劉曾儒位于右,禮部官員按照謄錄卷的排名,遞交原卷至御前。
咚!——
隨著一聲鐘響,典禮開始,官員將狀元的原卷拿起,交由宦官,再傳至崔裕手中,由崔裕與劉曾儒同時展開。
開卷的同時,也將糊名撕去,露出考生的籍貫與姓名。
李忱看著第一名原卷上的字跡,眼里露出了欣賞與歡喜,“這狀元的字,寫的不錯,擔得起魁首。”
而后,李忱向殿外念道:“進士一甲第一人,聞喜裴寧。”
列于殿陛下的金錘禁軍將名次由內向外逐一傳出,“進士一甲第一人,聞喜裴寧。”
最后由大殿外的禁軍高聲喊出,“進士一甲第一人,聞喜裴寧。”
在一眾考生羨慕的眼光中,一名白面書生從隊列走出,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朝宣政殿登階而上。
蘇荷帶著內宮中的女眷坐在日華門的閣樓上觀望院中的士子。
“龍飛榜的狀元出來了。”李鈺站在城樓上說道,她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登階而上的狀元,“阿爺選出來的狀元,好生漂亮。”
“聞喜裴寧,模樣倒是不錯,看著年歲,應是弱冠之年。”崔瑾舟看著裴寧的身影說道。
但很快就因為地名,而在考生們中引發了議論,“河東聞喜縣,那可是河東裴氏啊。”
“今年的狀元,竟仍是士族。”
狀元的籍貫也引來了朝中的熱議,“河東聞喜,乃河東裴氏。”于是遂有人將目光撇向了以門萌入仕,出身河東裴氏東眷房的宰相。
“裴相,圣人頭榜的狀元,可是聞喜人士。”
發須全白的宰相聽后不為所動,淡然回道:“今年未曾聽東眷房有應試弟子者,或許是他房。”
“但不管怎么說,都是裴氏,是世家子弟,沒有了門萌,論學識也不是一些白丁可比的。”一些世家出身的大臣高傲道。
“進士一甲第二人,奉天趙寅。”
“進士一甲第三人,譙郡夏侯攸。”
“這第二人雖不如狀元模樣俊秀,但也還不錯,至于第三人嘛,就差了些。”
“圣人在為朝廷招賢納士,我等卻在這兒議論起容貌來了。”蘇荷與崔瑾舟等人捂著嘴笑道。
只見李鈺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狀元裴寧,一直到入殿消失不見,嘴里還在喃喃著,“裴寧。”
一甲進士及第者三人,同時登殿入謁,裴寧入帳換上綠袍公服,入殿時裴姓宰相還特意認真的打量了她一眼,的確是不知名的生面孔。
三人穿著公服,手持笏板,按照宦官所教,至御前搢笏跪拜,“臣聞喜裴寧。”
“奉天趙寅。”
“譙郡夏侯攸。”
“叩見陛下,陛下萬年。”
李忱端坐在御座上,招手道:“平身吧,抬起頭來說話。”
三人同時抬頭,李忱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裴寧身上,并問道:“你是河東聞喜人?”
裴寧叉手,“回陛下,學生祖籍聞喜,祖上雖與河東裴氏有所淵源,但并非河東裴氏五房出身,父祖躬耕于濟源,只得裴姓而已。”
“這個裴寧,竟是白丁出身。”群臣驚訝道。
“朕有一問,不知卿可有解?”李忱拿著裴寧的題卷問道。
“學生盡力而為。”裴寧謙虛道。
“子曰大同之道,天下為公,究竟何為大同,何為公?”李忱問道。
作者有話說:
其實世家在唐中后期,依然十分活躍,就單單一個河東裴氏,都出了十七個宰相。
可以去看,唐朝皇帝的宰相,大多都是世家出身,或者是宗室。
其實孔子的大同,有點道德綁架,在我看來,那不是真正的大同,而是他作為男性,構想出來的理想社會。
不喜歡儒家,也不喜歡孔子,他不是真正的平等者,所以也不覺得是什么圣人。
因為他骨子里有偏見,而且是很大的偏見,尤其是在男女之上。
可憐的是,男性由女人孕育而出,卻極少有真正真正發自于內尊重女性的,尤其是在性上,處處都是優越感。
在兩性之上,作者菌非理性主義者,因為我不認同男女會有真正的共情,所以我也只會站在女性的角度去看問題。
后續的改革會一筆帶過啦,之前有一本書寫的比較詳細一點,但那都是作者菌所構想的一個新世界,因為在封建社會下,這樣的改革是注定不會成功的,主要還是女性是弱勢群體,不過社會怎么發展,都永遠改變不了體能上的差異。
所以呢,這只是一個明知不可能,卻還是想要寫出來的構想。
不管怎么樣,希望今后會越來越好吧~
第250章 風定長安(二十四)
裴寧抬起頭, 而后叉手回道:“大同以天下為公,天下平等是公,人人平等是公, 然此人人, 是指天下,無分陰陽乾坤。”
從裴寧的口中, 李忱得到了想要且滿意的答案,但她的想要與滿意, 卻并不是因為裴寧的答案,而是裴寧這個人。
他似乎揣摩出了圣意,知道了天心所想, 也知道天子即將攪動朝中的風云, 開啟新政。
此前從未見過的君臣二人,在對于新政上, 似乎有著同樣的默契。
這讓李忱既意外又高興,意外的是,自己執政剛滿一年, 便尋得了自己所期之才。
但裴寧的答案, 讓群臣不滿意, 在這些固執的老臣眼里,“陰、陽, 乾、坤, 本就有別,若無所差, 這世間之制與法則豈非要亂套。”
李忱明白, 裴寧作為新朝新臣, 注定要與舊臣們對抗, 踏入仕途后將會舉步維艱。
李忱沒有說話,也沒有理會那些老臣的竊竊私語以及不滿,“爾等都是北唐最優秀的學子,今朝入朝,希望你們問道于天地時,勿要忘了自己的初心。”
“謹遵圣諭。”
緊接著,李忱又詢問了其他二人,在問完之后,并沒有在宣政殿停留多久便起身離開了。
天子只負責一甲前三人,剩下的一百多名進士,便由宰相完成唱名。
在大典結束之后,禮部官員走到殿前,向一眾進士說道:“三日后,圣人將在禁苑設鹿鳴宴,拷問你們的才學,并以此授官,皆時會有名貼送至,持貼入宴便是。”
“喏。”一眾進士叉手回道。
取消吏部復試,改由殿試后,這些及第的進士,便正式登科,只待鹿鳴宴結束,便能出任官職。
典禮結束后,作為狀元的裴寧成為了眾人的目光所在。
他們清楚的明白,自科舉開始,歷朝歷代的狀元,只要不犯錯,穩重前行,最后都能位列公卿,乃至宰相,尤其是新君繼位的第一榜。
裴寧在眾多進士中,因年輕以及出眾的長相,顯得極為醒目。
“裴兄,恭喜啊。”
裴寧對于這些日后同僚的奉承只得一一回應,“同喜,同喜。”
進士當中,也有人對裴寧得中狀元而一臉不喜,其中就包括宰相之子。
黃榜照常張貼于宮門外,由禮部所發的宴帖也開始向一眾進士在京住處分發。
裴寧中狀元的消息也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剛出宮門,便有禁軍牽來一匹駿馬,作為狀元的腳力。
而其他進士只能羨慕的看著,裴寧接過韁繩,道了一聲謝,便駕馬離去。
或許他也清楚自己將來要走的路會異常艱難,然而卻依舊難以掩飾今日高中的喜悅。
寒窗苦讀十余載,一朝得中,光耀門庭,裴寧首先想到的,便是給并不支持自己科舉的母親寫一封報平安的家書。
然而剛至東市,裴寧就被一輛馬車攔住了去路。
“吁。”
馬車上下來一女使,她走到裴寧跟前行禮福身,“裴郎君萬福。”
裴寧連忙下馬,女使又道:“娘子讓您過去說話。”
車夫駕著馬車來到了一處稍微安寧之地,裴寧牽著馬一道跟隨。
馬車停穩后,車內下來一個剛及笄不久的女子,衣著得體,儀態萬方。
“裴郎。”她向裴寧微微側身行禮。
“三娘。”裴寧作揖回禮。
“恭喜你,高中狀元。”女子道賀道,眼里透露著開心。
“都是圣人開明教化之功。”裴寧回道。
二人的見面引來了游人的竊竊私語,原因不在于裴寧,而在于女子。
“那不是正議大夫家的三娘嗎?”
“身側的郎君是誰,模樣好生俊秀。”
裴寧與行人口中的三娘,正是正議大夫、兵部侍郎魏傅之女魏瑩,也是太宗朝那位享譽天下的名諫之后。
“三娘!”一名年輕公子駕馬來到二人跟前,他臉色陰沉,對裴寧也十分敵對。
正因他的到來,讓這條街上的行人紛紛逃竄。
“三娘,你與我已有婚約,怎能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與旁的男子私相授受。”
裴寧初到長安,并不認識馬背上的人,于是將魏瑩護在了身后,“你是何人?”
魏瑩伸出手阻攔裴寧,小聲提醒道:“阿寧,他是宰相令狐直的次子,令狐直對仁宗有恩,所以圣人一直厚待令狐家。”
“令狐家?”裴寧愣住,他忽然想起來應省試之前,自己恰好撞見了一名考生行賄貢院的搜身官吏,那人自稱令狐氏,乃相公之子,搜身的官吏也好言勸告裴寧不要多管閑事,否則只會禍及己身。
令狐灝盯著出頭的裴寧看了一會兒,“你是哪家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裴寧挑眉,想上前說什么,卻被魏瑩再次攔住,裴寧剛中進士,而令狐家在朝的勢力,魏瑩不希望裴寧被自己牽連,“阿寧,你先回去吧。”
“婚事是長輩們做的主,但我還沒有同意。”魏瑩又道,“請你相信我。”
“三娘…”裴寧有些不放心,但卻拗不過魏瑩的堅持,他只得提鞭上馬。
“阿寧只有保住了前程,我才有對抗長輩的勇氣。”魏瑩抬頭又道,“別讓我失望。”
裴寧咬了咬牙,“駕。”
令狐灝盯著裴寧的身影,剛想吩咐什么,就被魏瑩開口打斷,“令狐公子。”
令狐灝這才從馬背上跳下,獻著殷勤道:“家父與令尊已經商議好了吉日,到時候,我會親自到魏府提親。”
魏瑩沒有拒絕,但也沒有給好臉色,“剛剛那位郎君,是我幼時在河內所結交的鄰家兄長,希望令狐公子,莫要為難。”
令狐灝笑瞇瞇的點頭道:“一切都聽瑩兒妹妹的。”
然而等魏瑩走后,令狐灝轉頭就派人將裴寧的身世背景調查了一番。
回到家中,令狐灝更是從自己得中進士的兄長聽到了關于裴寧的一些事,包括省試之前。
“當時落鎖的鐘聲已經響起,我與他一同錯過了時辰,當時為了堵住他的嘴,讓其一道入內,沒有想到他竟中了狀元。”
得知裴寧就是今科狀元,且與魏瑩關系匪淺后,于是心生歹念,利用令狐家在朝中的勢力,與官吏勾結,準備陷害裴寧——
鹿鳴宴在禁苑舉行,李忱特意將李鈺帶在身側,一同前往禁苑。
就在文武百官,以及新科進士,全部齊聚于宴上,準備開宴時,有人忽然當眾告發裴寧于貢院禮部試舞弊。
“狀元裴寧,在省試時賄賂搜身官吏,未經搜身而入內應試,有夾帶舞弊之嫌。”告發之人,正是當時派發排號阻攔裴寧入內的官員。
告發一出,群臣沸騰,事情還未查清,那些世家出身的朝臣,便紛紛指責裴寧。
李忱端坐在帳內,身側還有李鈺,為新科進士舉行的鹿鳴宴,原本喜慶的氣氛一下緊張了起來。
裴寧家中以耕種為生計,是連寒門都算不上的普通平民,一但入朝,定為朝中世家權貴所不容。
而今他尚未入朝,便有人開始針對,更何況入朝以后。
裴寧急忙起身辯解,卻被官員們咄咄相逼,“我且問,你應考,究竟有無搜身?”
裴寧面色難堪,因為就在剛剛進入禁苑之前,令狐灝竟派人拿自己的母親當做要挾。
令狐灝想將賄賂搜身官吏之罪,推到裴寧身上,從而中止他的仕途。
裴寧沒有承認,也沒有否決,李忱看著這僵持的局面,便明白了,這其實是新舊兩黨之爭,
就在爭吵之時,李忱看了一眼女兒,聰慧的李鈺,一眼便看懂了父親所思,于是起身說道:“裴狀元是通過了殿試,由阿爺欽定的狀元,若是省試夾帶,那么為何還能通過殿試,并取得廷魁?”
李鈺的話有兩重含義,群臣吃驚不已,作為天子親自點名的狀元,裴寧若真的夾帶舞弊,那么則說明是天子識人不明。
告發的官吏聽后,嚇得癱在了地上,不敢動彈,李忱招來宦官。
“陛下有旨,要問話新科狀元,以辯才學真假。”宦官上前道,
裴寧便被帶到了禁苑的望春樓上,陪同皇帝的,仍是剛剛替裴寧化解危機的小公主。
“學生裴寧,叩謝天恩。”裴寧跪伏道。
李忱看著裴寧,問道女兒,“鈺兒,你覺得他們所說狀元郎舞弊一事,究竟真假?”
“科考舞弊是大罪,不但要革除功名,且今后再也無法參考,裴狀元乃白丁出身,唯有科舉一條路可走,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冒這樣的風險,斷送自己一生吧。”李鈺認真的表達著自己的看法。
“裴卿,聽見了嗎?”李忱看著裴寧說道,“朕相信朕的女兒。”
裴寧叩首,“謝圣人,謝公主。”
皇帝借著這場明爭暗斗,為李鈺做鋪墊,聰明的裴寧又怎會不知。
李忱揮了揮手,李鈺朝父親福身后便知趣的離開了望春樓。
“起來吧。”
“謝圣人。”
“廷上你不肯為自己辯解,必然有因,說說吧,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忱道。
“學生的確沒有被搜身。”裴寧叉手回道,而后俯下身跪伏,“學生由鄉貢應禮部試,在進入貢院之前,恰好看見了令狐相公的長子在行賄貢院的官吏。”
“他們以令狐家的權勢威脅。”裴寧又道,“鹿鳴宴上官吏栽贓,學生之所以不敢辯解,是因為令狐相公的次子派人前往河內,以學生的母親相要挾。”
“是這樣嗎?”李忱問道,“傳臚大典上,你明明有入謁面君的機會,卻明知行賄而不檢舉,難道真的只是因為畏懼令狐家?”
裴寧心中一震,便坦誠的說出了原因。
李忱神情凝重,滿眼的不信任,“一個寒窗苦讀了十幾年的書生,竟然連省試開考的時辰都能忘?”
裴寧重重跪下,叩首道:“請恕學生,欺君之罪。”
作者有話說:
裴寧見過李忱啦,不過李忱不知道裴寧哈。
因為在當皇帝前,雍王就已經很出名了。
第251章 風定長安(二十五)
“朕可以幫你化解這危機, 令狐家,朕也會處置,但你要告訴朕一個理由, 一個讓你不惜犯欺君之罪也要入朝的理由。”
裴寧抬起頭, “理由嗎?”
童年的苦難瞬間浮現于眼前,他不愿回憶, 卻又一生都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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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
天圣十二年,邊疆戰事不休, 朝廷四處征兵,一場饑荒席卷中原。
時逢張國忠專權,謊報南詔軍情, 天子下詔, 募兩京及河南北之兵以擊南詔。
云南多瘴癘,士卒未至卻死者十之八九, 遂莫肯應募。
張國忠怒之,遂遣御史分道捕人,用枷鎖捆綁, 連夜送往軍所。
各道百姓怨聲載道, 父母妻子相送, 哭聲振野。
朝廷征走了壯丁,但是稅收依舊, 勞動力的缺失, 加之干旱與洪水接踵而至,使得饑荒更加嚴重, 中原的大地上, 遍布乞討的災民, 尸橫遍野。
這場災難, 也對于日后帝國的動亂,埋下了極深的隱患。
詩人游至中原,看到這番景象潸然淚下,于是便留下了一手詩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這首歌謠響徹了整個北唐,比天災更為恐怖的,乃是朝廷無度的征召,讓本機處在饑荒中的災民,雪上加霜。
然而處在長安的天子,對這一切都不知曉,置身虛假繁華之中,對于百姓,漠不關心。
——河內郡——
“阿娘,阿娘!”年幼的孩童,守著榻上已經餓暈的母親,她端來一碗充饑的渾水,卻不見母親醒來,只能無助的哭喊著。
在這短短幾年中,祖父與父親相繼被朝廷抓走,從此再也沒有音訊。
靠著母親耕種,供她讀書,勉強過活,然而因為朝廷的戰敗,導致稅收越來越重,加上旱災與水災,田地顆粒無收。
“娘,娘!”
“小寧,快,鄉道上有人施糧。”一名差不多年歲,骨瘦如柴的男童闖進了她的家中。
餓得走不動道的孩童喝下一大口水,便向鄉道快步走去。
只見施舍糧食的棚子前,擠滿了災民,瘦小的孩童根本無法擠入。
好在棚內的人看到了她,施舍糧食的是幾個年輕娘子,旁邊有武士護衛,以防止百姓爭搶,看著孩童破洞的草鞋上還流著血,年輕娘子憐憫的拿起一袋糧食走上前,“小郎君。”
孩童大哭,“姐姐,我阿娘快餓死了。”
年輕娘子遞上一袋糧食,并將一個水囊給了她,還用自己的手帕包裹住了她的小腳,溫柔的說道:“這里面是牛乳。”
孩童跪地謝恩,年輕娘子趕忙將其扶起,并連聲哀嘆,她從繁華的長安而來,親眼目睹繁了中原的慘狀,官道上的每一步,都令人發指。
孩童接過糧食,并指著糧食問道:“姐姐的糧食…”
“這不是我的功德。”年輕娘子解釋道,“我是雍王府的女使,這糧,是十三大王救濟天下的。”——
裴寧再次叩首,這個名字成為了他心中的烙印,銘刻了一生,“裴寧見過饑荒,遇過善人,也曾游學于洛陽,親眼目睹了洛陽被叛軍攻陷之后的慘狀,同樣,也在天津橋看見了被俘的王。”
“天津橋上人來人往,王不會在意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也不知道那少年便是王曾經救下的萬千百姓中的一個,而那些人也不會明白,王為何會因為一個婦人而將自己置身險境。”裴寧繼續說道,“但那少年卻很是明白。”
“您對天下的善行,您用性命,換得的不是妻子,而是天下百姓。”
“世間清醒者,不過一二,以權謀以私利,不顧百姓死活,比比皆是。”
“那是裴寧第一次見到您,裴寧自責于無力,哀痛于這世間的不公。”
聽到裴寧的敘述,李忱沉默了很久,中原的那場饑荒,讓關東的叛軍長驅直入,直逼長安。
所有的災難,幾乎都在李忱的眼前發生,而裴寧只是她所救助中原萬千百姓中的一個。
但李忱對于裴寧而言,卻是有著救命之恩,永遠無法忘卻的人。
“脫下這身袍服,我與常人無異,我救的是自己的結發妻子,只是我的妻子,恰好是將軍罷了。”李忱說道,“但不管她的能力如何,我的選擇依然不會改變,我也有我的目的。”
“學生明白。”裴寧回道。
李忱長嘆了一口氣,隨后起身將裴寧扶起,“你將來的處境,會比今日更加艱難,亦有可能,千夫所指。”
“為圣人千秋計,學生甘愿往之。”裴寧弓腰叉手。
一番交流之后,裴寧成功獲得了李忱的信任,并點名讓裴寧成為公主的教授。
“哦,對了。”剛走兩步,李忱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與兵部侍郎魏傅,魏家是何關系?”
裴寧愣了一下,而后弓腰回道:“長安之亂,學生與母親遷居江南,魏夫人帶著女兒在江南短居過,學生與之相熟。”
“早在鹿鳴宴之前,魏侍郎就曾找過朕。”李忱道,“是關于你的事。”
裴寧抬起頭,一臉詫異。
回到鹿鳴宴上,李忱沒有將事情的真相公之于眾,她偏心于裴寧,同時也不想讓一把年紀的令狐直因為自己的兒子而當眾蒙羞,畢竟令狐直曾鼎力支持仁宗的遺詔,扶持自己登基。
“狀元郎之才,由朕親試,眾卿若有不滿,盡可親自試上一試。”李忱落座說道。
皇帝都已經開口證實,這些臣子哪還敢再試,這場鬧劇就此平息。
至于受賄的官吏,在鹿鳴宴結束后受到了相應的懲罰。
宴上,天子又出題,試了一眾進士,裴寧的才思敏捷,讓群臣折服,李忱遂當眾授官。
“裴卿之才,可大用,朕身側還缺個左史,即日起,由裴寧擔任起居郎。”
“臣裴寧,領旨謝恩。”——
至于對令狐家的懲處,李忱也沒有直接下詔,而是將令狐直單獨召入宮中敲打了一番。
——紫宸殿——
“令狐直啊,朕是念在你對仁宗對朕都有扶持之恩,所以才將你提拔為宰相。”李忱看著令狐直說道,“御史臺曾有言官彈劾你身為宰相,卻沒有作為,與道宗皇帝身側的程希烈一般唯唯諾諾,朕是看在你在東宮時對仁宗忠心的份上,所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科考舞弊一案,究竟是誰所為,我想你心里應該清楚。”李忱又道,“朕沒有當眾拆穿,是念在你對朝廷的勞苦功高上。”
令狐直老淚縱橫,舉起袖子擦拭,旋即叩首道:“鄙臣有愧圣人天恩。”
“此事朕雖壓了下去,但官吏遭到了懲處,群臣必然起疑。”李忱看著令狐直提醒道。
為官多年的令狐直自然明白,于是將腰間的金魚袋取下,“臣愿辭去宰相之職,致仕還家,請圣人饒恕小兒一命。”
李忱嘆了一口氣,“裴寧是有功名在身的進士,栽贓陷乃害是重罪,念你侍四朝的份上,朕不追究死罪。”
令狐直聽后,連連叩首,“謝主隆恩。”
元興二年春,宰相令狐直長子因賄賂官員而被革除功名,其次子令狐灝因栽贓之罪,被剝奪國子監生徒的身份,未久,令狐直也因此罷相,但仍留任中樞——
——永興坊·兵部侍郎魏傅宅——
令狐直被罷相,兩個兒子被除去功名,這也就意味著斷送了仕途,然而因為早先有約定,兵部侍郎魏傅不愿食言。
“你答應過阿爺的,只要阿爺向圣人提醒有人會在鹿鳴宴上栽贓裴寧,你就同意與令狐家的這門婚約。”魏傅看著女兒說道,“魏家已經落寞了,而令狐家幾代人為相,本是魏家高攀,如今令狐家失勢,我們魏家絕不能做忘恩負義之輩。”
作為名臣的后人,魏傅將信義看得極為重要,“阿爺自知委屈了你,所以在嫁妝上,阿爺會另外籌備。”
“不必了。”魏瑩回道,“答應阿爺的事,女兒不會食言。”
眼下形勢,魏傅自然明白裴寧的前程乃是一片光明,反觀令狐家,身負罪名,后世再無法踏入仕途,只會走下坡路,奈何兩家早已有婚約,魏傅也是無可奈何。
“阿郎,小娘子,有客來訪。”門仆入內通稟。
“什么人?”魏傅問道。
“起居郎,裴寧。”門仆回道。
魏傅看了一眼女兒,嘆道,“你代為父去吧,說清楚些,對你和他都好。”
魏瑩踏出內院,來到了候客的中堂,裴寧站在堂內,看著墻上的字畫入迷。
“裴郎。”
聽到腳步聲與呼喚,裴寧轉身,情緒很是激動,“阿瑩,圣人都跟我說了。”
面對裴寧的靠近,魏瑩下意識后退了一步,“我已經與令狐家的二郎有了婚約。”
魏瑩的話如晴天霹靂,裴寧不可置信的看著她,“你說過的,你還沒有答應,令狐灝已被國子監除名,他是有罪在身之人,魏伯父怎能…”
“是我自己答應的。”魏瑩道,“裴公子,請你走吧。”
“你有難處,可以與我說的,我們一起解決。”裴寧不肯放手,依舊說道。
魏瑩只是搖了搖頭,“不要忘了你的抱負,你的生命當中,不止有兒女情長。”
作者有話說:
所以說,有些東西講究因果,李忱當初種下的善因,最終結出了善果。
其實糧食是蘇荷舅舅曾萬福的,在李忱的幫助下,曾成為了長安首富(也是最大的米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其實如果李淑沒有死,她可以跟李忱成為,李忱跟裴寧這樣的君臣。
這也就是李忱為什么傾盡全力去扶持李淑,因為新政,不一定要在君位上,也不能只靠君主,因為皇權是受制約的,明清以前,都不是一言堂。(所以思想還沒被禁錮,出現了許多思想家,可以去看看清朝,幾乎沒什么思想家了。)
第252章 風定長安(二十六)
“圣人, 最近起居郎似乎遇到了難處。”察事廳將長安城各地線報上呈,裴寧是皇帝點名著重觀察之人。
“何事?”李忱一邊翻閱著歷朝歷代舊制書本,一邊問道。
“起居郎似乎與上柱國魏傅家的三娘關系匪淺, 但是魏三娘與令狐相公的次子已經定下了婚約。”宦官回道, “為此,起居郎回到租住的旅舍一直悶悶不樂, 并開始酗酒。”
“原來是為情所困。”李忱搖頭道。
“多大個人了,還要這點事情而借酒消愁。”蘇荷踏入殿內, “他如今可是高中的狀元,又不是鄉野村夫無力與官僚抗衡,酗酒能解決什么。”
蘇荷是直性子, 所以看不上裴寧的做法, 李忱便道:“她有她的難處,畢竟魏家, 乃是公卿之后,想娶人家的女兒,光靠登第是無用的。”
“令狐家的次子, 不是那個栽贓陷害的幕后主使嗎?”蘇荷問道。
李忱點頭, “是, 他被褫奪了國子監的生徒身份,再也無法參加科舉。”
“陛下也說了, 魏家是名門之后, 為何還要將女兒嫁給一個斷送了前程,品性不端之人呢?”蘇荷很是不理解。
“我想這婚約, 應是早先許下的。”李忱說道, 隨后又嘆了一口氣, “這是世間所有女子的悲哀。”
“世家女子, 多為鞏固家族,聯姻之用。”李忱又道。
“陛下就不能幫幫他么?”蘇荷看著李忱道,“昨夜陛下還說得了賢臣,陛下若能給恩典,我想他日后辦事,應當會更加勤勉。”
“恩典…”李忱看著窗外浮動的簾帳,“這私人之事,吾又怎好插手。”
因行賄與栽贓之事,李忱輕判了令狐家,使令狐直感恩戴德,若是插手兩家的婚事,那么自己借科舉一事對令狐家的恩便就此抵消。
李忱之所以讓令狐直留任中樞,便是想要他死心塌地的為自己辦事。
為了臣子的私事,而舍棄一顆在朝擁有聲望與人脈的棋子,這是李忱所不愿的。
“裴寧登科后,魏傅便入朝提醒朕,有人會在鹿鳴宴栽贓陷害裴寧,想來這應該是魏三娘的意思,以答應婚事為條件,來保全心上人。”李忱猜想道,“這樣的女子,怪不得裴寧會如此傷心。”
“罷了。”李忱揮袖道,“來人,宣起居郎裴寧。”
“喏。”
“陛下才是那個容易心軟的人。”蘇荷看著李忱說道,“見不得女子受苦受難。”
李忱閉上眼睛,“我們受的苦,夠多了。”
“若是無人邁出這一步,后世之人將永遠處在深淵之中。”——
——長安城——
出身貧寒的裴寧一直租住在萬年縣城南一座里坊的旅舍當中。
裴寧高中后,店家欣喜萬分,向裴寧討厭了一幅字,抵了住宿的錢。
只要旅舍打著出過狀元的招牌,便能夠吸引更多各地由鄉貢送入京城的舉人,生意也將紅火起來。
出宮的宦官一陣打聽才來到旅舍,內侍省的袍服很是顯眼,對于大內來的“貴人”店家表現得十分殷勤。
“起居郎何在?”
“回中貴人,起居郎在樓上。”店家弓著腰說道。
宦官便登上樓梯前往通傳,這家旅舍在遠離皇城之地,生意并不景氣,店內的陳設還有些老舊。
宦官推開門,便聞到一股酒味兒,“起居郎大好前程,怎住在這種地方。”
裴寧見到內侍省的宦官,很是差異,皇帝雖在鹿鳴宴授予了官職,但是吏部那邊并沒有那么快上任,裴寧也只領了公服。
“中貴人?”裴寧身上的醉意已散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叉手道,“失態了。”
“圣人宣召,請吧。”宦官道。
“我換身衣裳,這就入宮。”裴寧回道——
通傳之后,宦官回到了大內,并向李忱敘述了裴寧的狀況。
“長安的房價,怕是裴寧給陛下當十年差,都買不上一座宅子。”蘇荷聽后,從旁調侃道,“更何況還想娶妻。”
“自己都居無定所,如何周全妻子呢。”蘇荷又道。
李忱低頭思索了一番,她知道妻子是在提醒自己,既然要啟用裴寧去對抗舊制,那么首先想到的,便是保證他的安危。
“讓裴寧住到文喜那個坊去,以便調禁軍護衛。”李忱抬頭說道。
二人正聊著,裴寧便已入了宮,宦官來通報,蘇荷識趣的退出了大殿。
裴寧踏入殿內,沐浴更衣之后,身上已經沒有了酒味兒,他上前跪伏,“臣裴寧,叩見圣人,圣人萬年。”
李忱盤坐在榻上,向裴寧招了招,“來,讓朕看看你這狀元之才棋力如何。”
裴寧起身上前,陪著李忱對弈了起來,面對皇帝,裴寧表現得十分小心謹慎。
李忱意不在對弈,于是問道:“最近可遇到了什么難事?”
裴寧注視著棋盤,執子猶豫了許久,隨后他將棋子放回,起身跪下,“臣有一請,懇請圣人恩準。”
“何事?”李忱順著裴寧的話問道。
“臣思慕兵部侍郎魏傅之女已久,請圣人成全。”裴寧重重叩首,他自知此事本不應該找皇帝,但是想到令狐灝的品性,他便難以忍受。
“這兒女之事,乃你們私家之事。”李忱說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一處不通,還有他處。”
經過李忱提點后,裴寧豁然開朗,于是再次叩首,“謝圣人提點。”
“既然入宮來了,就去門下省報個道吧,見見你的同僚們,日后好相處。”李忱又道。
“喏。”
令狐直罷相后,依舊留在中樞要構,擔任門下侍郎。
通過日華門,裴寧來到了門下省,并找到了在門下省審駁公文的令狐直。
“相公,起居郎裴寧求見。”堂吏通稟道。
令狐直有些吃驚,但還是見了裴寧。
“下官裴寧,見過令狐侍郎。”裴寧入內叉手道。
令狐直深知皇帝對裴寧的看中,于是和藹道:“起居郎不必多禮。”
“犬子之事,是令狐家管教不嚴之過。”令狐直又道。
“下官明白,此事與相公您無關。”裴寧道,“下官入宮面圣,特來見相公,是有事相求。”
狡猾的令狐直,一下便猜到了裴寧因何而來,而裴寧又提到了面圣,顯然是在告訴令狐直,自己來見他,是皇帝的意思。
“你說吧。”令狐直道。
“是關于令郎與兵部侍郎魏傅之女的婚事。”說罷,裴寧便在令狐直跟前跪了下來,“下官與瑩娘兩情相悅,懇請相公成全。”
與魏家的婚事,令狐直也正在發愁,主要原因還是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做出了那樣敗壞門風的事,令狐家又哪還有顏面娶出身名門的新婦過門。
如今作為日后即將成為朝廷新貴的裴寧來求,令狐直正好做個順水人情,一來可以化解他與裴寧之間因為兒子產生的仇怨,二來也能夠向皇帝表明自己忠君的立場,與魏家那邊,也能有個交代。
正因為李忱對令狐直的了解,所以她才讓裴寧直接找到令狐直求情。
由過錯一方的令狐家,親自提出終止婚事,魏家不但退了這門不好的姻緣,也保全了名聲——
退婚對于魏家自是皆大歡喜,但是對于令狐灝而言,卻是不能接受的。
當初蒸蒸日上的令狐家本看不上已落寞的魏家,還是令狐灝軟磨硬泡,最終求父親結下了這門姻緣。
“為什么?”氣不過的令狐灝找到父親質問,“魏瑩是我即將過門的妻子,憑何阿爺說退婚就退婚。”
令狐直一臉陰沉,恨不得打死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你還嫌不夠丟人嗎?”
“吾已經被你害得罷了相,你兄長也失去了功名,再也無緣仕途,做出那樣不光彩的事,未被降罪懲處,已是天恩浩蕩,你怎有臉面再去求娶魏家的女兒。”
“臉面,臉面,什么都是臉面!”令狐灝一臉厭惡的說道,“在你們眼里,從來都是顏面最重。”
“放肆!”令狐直怒斥,旋即招來仆從將次子關進了祠堂,“好好反省。”
魏家與令狐家的婚事解除后,裴寧便上門提親,但由于裴寧的家境貧寒,就連在京的居所都沒有,魏父擔心女兒嫁過去會吃苦,便很是猶豫。
直到天子在皇城腳下賜了一座并不算大的宅子,加上魏瑩的堅持,最終答應了這門婚事。
裴寧之事終于告一段落,解決了兒女私事,心無旁騖的裴寧開始上任。
李忱也決定正式開啟新政,朝中舊黨勢力依舊很大,所以李忱并沒有操之過急。
而是一點一點試探,從細微之處著手,乃至滲入。
裴寧對李忱自是忠心耿耿,而令狐直因為兒子之事,也對君命唯命是聽,凡是詔令,由門下省審核復議,除了中書行書不當外,令狐直從未行過封駁之權,也就是從未反對過皇帝的政令。
令狐家幾代人為相,積累起的聲望與人脈,在朝中影響極大。
科舉舞弊之案,對于想要改制的李忱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元興二年夏,皇帝宣布政令,由戶部撥款,命天下各道增修學館。
此令朝中沒有異議,直到學館修成,皇帝的一道新圣旨,讓朝堂炸開了鍋。
“自古以來,女子受學,多在家中,由父母招請教授先生,而由朝廷建立的學館,乃是出生徒之所,科舉取仕有二,一為鄉貢,二為生徒,成為生徒便有入省試的資格,如此一來,豈不是說明女子也能參與科舉,從而入仕。”
“荒唐,荒唐!”
作者有話說:
第253章 風定長安(二十七)
“圣人興辦教育, 修建學館,乃是為民為國之幸事,自古以來, 未有女子入學堂者, 孔圣人三千弟子,也未曾有女子。”
李忱冷著一張臉, 質問道:“難道朕的子民,只有男子嗎?”
“圣人是君父, 天下百姓都是圣人的子民,然而歷代君王,從未更改過這受學之制, 圣人今日突然下詔更改, 而未與臣等商議,是否過于草率?”
李忱倚在御座上, 看著滿堂朱紫,“你也知道,那是歷代君王, 那么, 你又是哪一朝, 哪一代的臣子呢?”
“如果你想追尋先皇,以及先皇之舊制, 朕不阻攔。”李忱又道, “今日你便可遞交辭呈,朕絕不挽留。”
老臣們振振有詞的反駁著李忱, 然而一但涉及到己身利益時, 便紛紛退縮。
但仍有一些不怕死的書生, 他們熟讀儒家經典, 作為得利者,又怎愿讓步。
“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人倫之大節也。是以《禮》貴男女之際,《詩》者《關雎》之義。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賢,則無以御婦;婦不賢,則無以事夫。夫不御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
“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
這些話術,出自女誡,由女子所編,李忱自然看過,如今從男子口中說出,變得更加理所當然,李忱只覺得刺耳。
這還只是新政的初步試探,卻不曾想這群得利者的防備之心竟如此之強。
新的思想,與自由的氣息,似乎絕不能夠在這里出現。
一但更改制度,世間原有的秩序便將被打破,那些由既得利益者所定的規則也會被顛覆,利益便將受損。
所以他們反對,而他們反對的原因是因為害怕,害怕自己所定的教條被顛覆后,便失去了主導。
人性的貪婪,使得到利益的人,永遠不會止步于眼前之利,他們不斷的索取,想要得更多,又怎會做出讓步呢。
當第一個儒生不畏懼生死而站出來反駁與理論時,那些年輕的儒生也都站了出來。
他們抱成一團,用所學的儒家經典來爭論,用所謂的道義來保全自己的利益。
李忱坐在御座上,就連作為帝國的實際掌權人,她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窒息。
可這樣的壓迫已經持續了上千年,李忱用了三十年才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上,現在,乃至以后,數百年上千年,恐怕都不會再出現,有如此地位,且想要為女性開辟一片天地的人了。
李忱深知,如果她無法堅持下去,那么處在這片天空下的女子,將永遠無法看到朝陽。
她們活在,并遵守著男子定下的教條之中,只能夠認同,且不允許出現任何反聲。
久而久之,這種不公平就變成了理所當然。
面對群臣的言論,皇帝的臉色很是難堪,而令狐直與劉曾儒兩位在朝中有地位的皇權派臣子,在此時也不敢發聲了。
一是爭論不過,二是他們從心底也不贊成皇帝的做法,只不過礙于皇帝對他們的恩寵,便不敢說出自己的立場罷了。
裴寧身為左史,位御座左側,他看著被眾臣抨擊得快要氣昏頭的皇帝,深知新政的試探有些操之過急,畢竟皇帝剛剛登基沒有多久,除了令狐直與劉曾儒以外,在朝的文官中,并沒有多少心腹與親信。
而武將大多性情耿直,根本無法與文官爭辯這些事情,況且在這種情況下,武將作為男子,大多都是贊成文官言論的。
“圣人,此事不宜過急。”裴寧提醒道。
最后的結果便是不了了之,中書不愿起草,皇帝的詔書無法施行,這場朝議最終不歡而散。
裴寧拿著記錄言行的冊子跟在李忱身后,李忱走得很急切,一路上都在罵喊。
“匹夫,老匹夫!”
宦官與宮人們都害怕極了,因為這是第一次看見皇帝發這么大的火,也是第一次見到皇帝罵粗口。
在這些近侍眼里,皇帝遇到事請,向來都是處變不驚的。
裴寧知道皇帝的怒火所在,所以他緊跟上前,“圣人想要天下女子入學,其實不必公然下詔。”
“圣人下詔要經三省,中書起草、門下審核、尚書執行,這些讀書人知道后,自然就會跳出來反對。”
李忱止步,回頭看了一眼裴寧,裴寧亦止步,叉手道:“圣人可以跳過朝臣,宣召上都進奏院,以手諭的形式傳達各道。”
“地方官小,不敢違抗君命。”裴寧又道,“若圣人能夠施以小恩,那些人辦事就會更加勤勉。”
地方任職者,無不拼命向朝廷靠攏,對面皇帝親自下達的旨意,又怎敢違抗。
“朝官之所以敢如此違抗,是因能夠抱團抵御風險,但是地方官卻不能。”裴寧又道,“所以他們沒有違抗君命的能力與勇氣。”
聽到裴寧的話,李忱很是高興,“朕今日在朝議上提起,本意只是想試探他們,卻沒有想到…”
李忱嘆了一口氣,“看來這個過程,遠比想象的還要艱難。”
“其實圣人…”裴寧微微抬頭,“非常之期,非常手段,只是名聲上…”
“朕不在意名聲。”李忱說道。
聽到皇帝肯定的回答,裴寧遂道:“武皇用酷吏以攝群臣,自此穩坐江山,圣人改制,未嘗不可效仿。”
“昔日武皇設控鶴府,以圈養男寵之名,掌監察事。”裴寧又道,“英宗設察事廳,別于御史臺,直隸君王,監察朝野,仁宗朝時,察事廳由孝真長公主所掌,不但未曾停止,還對其擴編,內部制度也逐漸完善,使之成為刺探與偵查的機構。”
“不過,仁宗廢黜了詔獄,獲罪官吏皆送往了三司,察事廳的威懾便也降了不少。”裴寧繼續說道,“仁宗不愿用酷刑,乃是天下剛定,又無改制受阻之煩憂,圣人從仁宗手中接過社稷,北退回鶻,如今開啟新政,當要用強勁的手段。”
不到萬不得已,李忱并不想走到任用酷吏這一步上,但今天的局面,讓她徹底清醒。
李忱看了一眼裴寧,心中蒙生了一個想法,可突然想起了裴寧剛剛定下婚約。
她需要一個足夠信任的人,作為自己開啟新政的利刃,但作為酷吏,需要沒有任何牽掛,也不會有感情纏身。
裴寧看出來了皇帝的想法,于是叉手道:“這世上有很多眼里只有利益的人,他們都可以作為圣人手中的刀。”
李忱背起雙手繼續提步向前,“你說的對,這世上有許多人,都能成為利刃。”——
元興二年四月,因為群臣的勸阻,皇帝被迫收回詔命,然而卻在事后密召諸道藩鎮上都進奏院進奏官。
通過進奏院傳達手諭,命諸道官員,發布公告,允女子入學。
此政令初至地方時,官員皆驚,然天子手諭,不敢不從。
但很快,皇帝通過進奏院宣布政令,這一不符規矩之舉,便被文武百官獲知了。
——紫宸殿——
百官團結一致,入宮討要說法,然而剛抵達紫宸殿,便被殿外一名宦官所驚。
“前觀軍容使周世良?”群臣滿眼震驚道。
因為他們看到了英宗朝的老臣——周世良。
他們驚恐的看著周世良,與林輔國以及于朝恩一樣,周世良是英宗朝的權宦。
英宗誅殺平亂的功臣,使得武將割據,便是周世良在旁挑唆。
至仁宗朝時,由于林輔國的排擠,周世良便離開了大內,前往皇陵為英宗守陵。
而今作為一代奸宦的周世良重新出現眾人眼前,讓這群老臣們恐慌不已。
“諸位相公,在下現在是內侍監周世良。”周世良站在階梯上,一臉不屑的俯視著眾人,“兼,察事廳察事。”
眾臣聞言更加驚慌,他們錯愕的看著重新紫袍加身的大宦官。
“圣人難道要效仿英宗嗎?”
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除去了一個喪心病狂的孝真長公主,如今又來一個玩弄權術的帝王。
那素來有仁德之名,受道宗皇帝所寵愛的十三皇子,在登位之后,一改從前。
“紫宸殿乃內閣,沒有陛下的詔命,任何人不得擅闖,爾等身為人臣,聚眾鬧事,難道是想逼宮嗎?”周世良指著群臣質問道。
“我等是來詢問上都進奏院之事。”有大臣回道,“圣人為何越過三省,越過百官,密召進奏官,這不符合國朝的規矩。”
“規矩?”周世良冷笑一聲,“圣天子就是規矩。”
“汝為臣子,違抗君命,難道就是規矩了?”周世良又道。
“我等身為人臣,輔佐君王治理天下,君王有過失,自當規勸,而非愚忠。”
“好一句冠冕堂皇的愚忠啊。”周世良恥笑道,他抬了抬手,便有一眾禁軍從城樓上站起。
“紫宸殿只見宰相,聚眾擅闖者,視為謀逆。”周世良呵道,“現在你們有半刻鐘的時辰離去,否則,休怪刀劍不長眼。”
“圣人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祖宗降下懲罰嗎?”氣不過的老臣繼續爭論道。
周世良素來不喜歡這些虛偽的文臣武將,于是冷冷道:“我希望你們能夠明白,即便沒有了你們,朝廷依然可以運作,地方官想入京者,青衫想換朱紫者,比比皆是。”
于是群臣開始小聲議論,很快,他們便因恐懼而紛紛退去。
只有幾個年邁的宰相入內參奏,但他們哪里又勸得動李忱,也爭論不過正直盛年的李忱。
此事雖然成功過去,但是群臣心中的防備卻更甚,對于日后的改制,也更加困難了。
百官的上疏中也總有一些讓李忱看了便將之怒扔的。
元興二年四月下旬,隨著女子入學繼續在地方推廣,朝臣的阻礙聲,也越來越大。
作者有話說:
其實,原本的劇情是,裴寧與魏瑩的故事是悲劇。
以下我將原劇情寫出來哈,裴寧剛入仕,是沒有辦法與宰相抗衡的,也無法感動這門由長輩做主的封建婚姻,所以魏會嫁入令狐家(魏瑩自己肯定不愿,所以將會是悲劇收場,對,就是自縊)
(魏瑩作為女性,是封建社會的受害者,而魏瑩的死,會讓裴寧徹底清醒,從而堅持輔佐皇帝踏上改革這條路,并且會變得瘋狂。)
但是我覺得原劇情,好像太虐了,因為文要結束了嘛。
不過我還是要打個預防針,裴寧與魏瑩是be(結婚了也是be,因為我說過有些東西存在因果關系,魏瑩身上的是死劫)
其實我沒寫的這個結局,才是真實的,因為現實是,裴寧不會遇到這種皇帝,皇帝也不會管一個剛中進士的小人物的私事。
不過,裴寧遇到了李忱,想要改革的李忱兩口子是最見不得這種不公的,尤其是李忱。(主要是她生活在皇家,皇室的重男輕女,她是從小看到大的,她很厭惡這種,也很討厭自己身上的虛假身份,可是又不得不借助這層身份。)
她想開啟新政,改變制度的想法,是從她發現了太子長子李淑的真實身份開始。所以才一直致力于輔佐李淑。因為她明白,只有扶一個女性上去,才有可能實現這些。
裴寧單獨拿出來,其實可以做主角了,她的路也很坎坷,魏瑩也算是她的光了。
第254章 風定長安(二十八)
元興二年, 五月,端午。
朝中為女子入學之事爭論不休,為緩和矛盾, 遂于麟德殿內舉行端午宴。
皇后蘇荷又提出要在殿前帶著內廷的娘子軍們比試擊鞠。
蘇荷從朔方回到長安, 雖位居中宮,但六宮之事都是崔太后在打理。
而蘇荷在內廷, 卻不像其他歷代皇后以及內命婦那般恪守規矩,而是常在太液池教習宮人們馬術、劍術、拳術。
作為收復長安的鎮北王, 蘇荷在這些曾經飽受叛軍殘害的宮人以及宦官跟前,有著崇高的地位。
李鈺也在蘇荷的熏陶與培養之下,文武并重。
麟德殿是大明宮最大的宴殿, 能容納數千人之多, 能入此殿者,無不是朝廷要臣, 所以官員們皆以入此殿為榮。
然而今年在麟德殿舉行的端午宴,李忱還特意下令,命百官攜帶妻眷一同入內。
自麟德殿建成以來, 歷代皇帝, 都只在此殿宴請要臣, 肅宗朝時,就曾宴請過三千神策軍。
皇帝的詔令令人費解, 還有朝臣將此事與前不久女子入學勾連在一起, 紛紛警醒。
“麟德殿乃正殿,非尋常宴會之所, 我等為朝廷效命多年, 方有此資格入殿, 在京官員, 無不以入此殿為榮,而今圣人突然詔令,讓我們攜女眷入殿,用意何在呢?”
“此前有圣人密詔上都進奏院,讓天下女子進入學館成為生徒,現在又麟德殿之事,實在讓不由得多想。”
皇帝雖然下了旨,可有些官員卻仍遵循舊制,未肯帶家眷入宮,他們聚集在一起議論。
尚未娶妻的裴寧也是獨自一人,一身綠袍在朱紫當中很是顯眼。
“今日麟德殿是端午宴,圣人只不過是想緩和朝廷緊張的氣氛,而舉行的一場家宴罷了。”裴寧從旁說道。
裴寧作為新人剛任職不久,加上官職小,在朝堂上說不上話,因此群臣并不知道,他是站在皇帝身側的改革派。
“怎么看都不像是家宴。”有大臣反駁道。
“那又如何?”裴寧官雖小,面對這些朱紫卻是不卑不亢,“圣人的意思,是讓諸位公卿攜帶家眷,父母妻兒,皆為家眷,都是諸位至親至愛之人。”
“在所謂的規矩前,難道連至親都可以舍棄嗎?”裴寧質問道。
“祖宗之法不可廢,況且遵守祖制,并非就是要舍棄至親。”身穿緋袍的左諫議大夫崔玄明與裴寧對峙道。
裴寧看著這些虛偽的仁人君子,他們不愿打破對自己有利的規矩,甚至是在至親身上,也不肯讓步。
“阿爺,皇宮好大呀。”
但并非所有官員都是如此固執,面對皇帝的恩賞,他們欣然接受,并且帶著從未踏入過宮城的家眷,來到了這座,普通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權力中心。
官員抱著自己的女兒踏入殿院,見到同僚后才放下。
五六歲的女孩兒很是懂禮貌的向一眾叔伯行禮,“諸位伯父好,端午安康。”
當看到有官員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入殿時,那些迂腐守舊之人,卻又面面相覷。
因為官員的女眷們在內宅,常會聚在一起,所以消息也是互通的,這些守舊之人,還不乏懼內者,以理由搪塞妻女,獨自赴宴。
從出生,他們便離不開婦人,卻又不允許她們獲得平等的機會,于是便從思想上禁錮,用規矩束縛。
清晨的陽光灑照在麟德殿的磚瓦上,殿前的黃土已被修得平整,宦官們將數十匹馬牽入殿前圍起的筑場。
隨著宗室以及官員不斷入內,麟德殿也變得越發嘈雜。
然而事情過去這般久,文官們仍在議論女子入學館之事,他們迫切想要說服皇帝收回此命,以防范未知的風險。
“崔相,您是國舅,圣人不愿聽我等,難道崔相也無法嗎?”一眾緋袍看著低頭盤坐的紫袍。
崔裕依舊沉默,就連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外甥究竟想要做什么。
明明已經站在了最高處,可是所行之事,卻是在動搖自己的地位,崔裕怎么也想不明白。
崔裕雖然不理解,但也沒有跟著百官一同反對皇帝,畢竟龍椅上坐的,是自己親妹妹唯一的骨血。
“圣人至!”周世良的聲音傳入殿外。
百官們紛紛停止議論,拉著家眷整齊站立,李忱踏入麟德殿。
群臣跪道:“陛下萬年。”
李忱走到御座上,看著殿內的百官以及一眾內命婦,“平身吧。”
“謝陛下。”
“今日端午,只談節慶,勿商政事。”李忱提醒群臣道。
“喏。”
等到坐下,那些從未近距離觀看過皇帝的女眷這才敢抬眼偷偷觀摩。
她們打量著皇帝的容顏,“圣人是仁宗皇帝的親叔叔,可看著好生年輕。”
“雖是叔侄,但圣人只長先帝一歲。”官員們回復著妻子。
“阿爺,圣人長得好好看。”剛至及笄的小娘子,額間還貼著花鈿,皇帝的容貌,驚艷了眾人。
她們沒有見過仁宗,所以才會這般驚訝。
緋袍官員手中的酒杯差點掉落,他回頭看著女兒,急忙打消她的花癡,“乖女兒,可莫要有這種念想。”
“為什么?”小娘子不解。
“咱們圣人的皇后,可是那位鎮北王。”官員向女兒解釋道,“想當初…”
“皇后殿下至!”隨著一聲通傳,官員的話也被打斷。
然而群臣并沒有在大殿正北處見到皇后,“皇后殿下呢?”
就在他們遲疑時,蘇荷騎著馬進入了筑場,身后還跟隨著一隊擊鞠的娘子軍。
“聽聞皇后性格似男子,無拘無束,如今看到,果然風采不假。”
“或許,這才是女子應該有的樣子。”
“若能推倒重來,又有多少不羨慕,不想成為皇后殿下這樣灑脫的女子呢。”
一些婦人的看法與那些守舊的官員恰恰相反,但也有一些人,安之若命。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如皇后殿下一般的,萬千人中能找到幾個,女子本就體弱,何故逞強呢。”
“姐姐這話可就不對了,沒有希望尚且要一博,更何況是有呢。”
“身可不由幾,是為世俗所迫,可若是心也從了去,那么這世間,何處可得光明與解脫?”
幾名志同道合的官員坐在了一起,他們看著筑場上的皇后,眼里一陣憤怒,“圣人如此縱容皇后,身為國母,竟在這麟德殿的宴上如此裝扮。”
女子在內宅擊鞠,在北唐而言乃是常事,道宗皇帝酷愛擊鞠,宮中也有娘子軍。
官員們的議論,只是出于對皇帝實行新政的不滿。
“看圣人那樣子,怕是早就知道。”
“看來還是皇后手段高明,圣人已過而立之年,一直沒有嗣出,寧愿過繼也不愿納妃。”
“提倡女子入學,莫不是皇后教唆的?”
“我曾聽聞,當初叛軍攻陷長安,皇后殿下曾被叛軍俘虜,是圣人舍命換回。”
“能以命相搏,這份看重,圣人所行之事,說是受其教唆也不足為奇了。”
蘇荷騎馬走到中央,向文武百官身后坐著的女眷道:“今日端午宴也是擊鞠宴,諸位不必拘謹,可有愿意同我一道者?”
蘇荷的名聲,早已傳遍天下,婦人們聽到后,躍躍欲試,尤其是能夠陪同她們所敬仰的當今皇后。
縱然無法成為蘇荷那樣的女子,在這如囚籠的地方,能夠肆意一回,也是極好的。
在北唐盛行的擊鞠,不但在軍中當做訓練,就連內宅也十分常見,世家出身的女子,幾乎人人都會。
除了一些能自己拿主意的婦人毫無顧忌的起身上場外,其余的便都是要先過問了丈夫之意,方可“拋頭露面”
蘇荷見之挑眉道:“這是吾的意思,不必過問他人。”
有了皇后撐腰,婦人們的底氣也強硬了起來,她們紛紛離開席座,將身上的命婦服換下,或是用攀膊將長袖束起。
“阿爺。”魏瑩也起身喚了一聲父親。
魏傅乃是守舊派,他的臉色陰沉,于是說道:“你是即將過門的新婦,怎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與人縱馬爭鞠呢?”
“你就不怕裴寧見了會生氣?”魏傅又看了一眼御座左側的未來女婿。
魏瑩沒有理會父親,而是將衣袖束起,緩緩挽起秀發,“裴郎她不會的。”
這些上場的婦人女子,大多都是將門出身,自從出嫁之后,身側便只剩丈夫與孩子,相夫教子四個字,幾乎填滿了余生。
于她們而言,若能重新選擇,大多人都會向蘇荷一般。
“今日擊鞠,只有勝負,無有尊卑。”蘇荷與一眾上場的外命婦說道。
魏瑩走到蘇荷馬前,微微福身,“妾魏氏,見過皇后殿下。”
蘇荷握著韁繩,低頭看了一眼,魏氏女子容貌生得美麗,于是笑道:“你就是魏瑩?”
“回殿下,是。”魏瑩點頭回道。
“起居郎可是好福氣。”蘇荷笑道,“上馬吧。”
裁判走到東西球門的正中間,在一聲鼓響之下,激烈的追逐正式開始。
“駕!”
數十匹馬飛奔在筑場上,馬蹄踏過黃土,揚起一陣煙塵,這些平日里在內宅深受束縛的女子,猶如脫韁的野馬,在這沙場上揮灑汗水,盡情奔跑。
或許只有這一刻是自由、遠離束縛的,她們的丈夫坐在臺上觀看,眼里充滿了驚訝與全新的認知。
也許這才是妻子真正的一面,就連疲倦也無法遮蓋由內心深處所表達出來的笑意。
然而那群守軍的儒生卻對此感到很是不恥,“成何體統。”
蘇荷的性子雖直,可察覺能力卻并不弱,她已忍受這些腐儒已久,如今便不想再忍了。
于是借著揮球的機會,一桿將球打出了場外。
場外一陣驚慌,“哎呀!”
只聽得慘叫一聲,那群抱團的官員有好幾個都“中了球。”
挨了痛,自然是要叫罵一番的,可是看到場上的人,那到嘴邊的話只得咽了回去。
他們一個個捂著紅腫的臉,擦拭著鼻頭的血跡,這樣的場面,引來了一陣哄笑。
身側抱團的同僚卻是驚了一身冷汗,他們在發泄不滿議論時,似乎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當今皇后,乃是朔方軍.閥出身,而今朔方為蘇家所有,她的身后是整個大唐最強勁的邊軍,蘇荷的性格也不同于皇帝。
這是皇后蘇荷的警告,代表著整個朔方。
“這球怎么跑偏了。”蘇荷騎在馬背上解氣的說道,“崔左諫議大夫可還要緊?”
蘇荷的球不偏不倚,剛好打到了左諫議大夫崔玄明的臉上,因為驚慌還導致與其他兩位同僚相撞而受傷。
作為博陵崔氏出身,自小聰慧,有著神通之稱的崔玄明哪里受過如此屈辱,于是便借身體不適,提前離開了端午宴。
皇帝沒有阻攔,而是命人宣召太醫為其診治,那群所謂的“正直”官員離開后,皇帝心情大好,賞賜了今日上場的一眾命婦,宴會得以繼續進行。
作者有話說:
其實不是讀不讀書的事哈,唐代的科舉有兩個途徑,一個是通過鄉貢送往京城,另外一個就是從正規學校出來的“生徒”
第255章 風定長安(二十九)
崔玄明回去之后, 拒絕了太醫的視診,并在家中大放厥詞,出口謾罵。
崔家在北唐世代為官, 崔玄明的母親更是太原王氏出身, 其妻子也是范陽盧氏的嫡女,可謂家世顯赫, 哪里受過這般委屈。
況且山東士族向來與關隴貴族不睦,崔玄明更是厭惡這些粗鄙不堪的武人, 對于皇后蘇荷,便也沒有什么好感。
“我父親曾是英宗皇帝的老師,就連先帝都禮敬三分, 她怎敢如此。”崔玄明跪坐在榻上。
妻子盧氏將白絹布泡入熱水中擰干, 替丈夫細心的擦拭著紅腫的臉,與鼻頭內的血跡。
聽著丈夫喋喋不休的埋怨, 盧氏沒有說一句話,崔玄明便有些煩了,于是起身想要去找妾室, “罷了。”
盧氏挑眉, 于是說道:“妾聽聞皇后殿下是個愛憎分明之人, 她對長安百姓都曾有恩,所以百姓們都愛戴于她, 怎么那球剛剛好, 就打到了郎君你的身上呢?”
崔玄明扭過頭,心中的氣更加盛了, 本想與妻子爭論, 但身后傳來一聲叫喚, 將他的心勾了去, 火也散去了大半。
“郎君。”妾室邁著步子踏入堂內,見丈夫鼻青臉腫,便心疼的皺眉道,“郎君臉上的傷,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
崔玄明驚嚇了一番,但也沒有訓斥,只是帶著妾侍回到了西院。
“大娘子。”婢女抬頭看著盧氏。
“去拿紙筆來吧。”盧氏吩咐道。
世家出身的盧氏,敏銳的察覺到了朝中的變化,而丈夫的態度讓她徹底心灰意冷。
婢女拿來了紙筆,盧氏提筆寫下了和離二字,“但愿這火,不會燒到盧家。”——
——大明宮·麟德殿——
崔玄明的笑話沒有持續多久,眾人將目光重新聚集在了蘇荷身上,一盞茶的功夫,紅色旗幟便插滿了一方。
十幾年的殺伐,讓蘇荷的每一擊都干脆利落,運球如排兵布陣,蘇荷心思縝密,幾乎不會漏網。
隨著馬兒加快速度,鼓聲也越來越激烈,所有人都盯著黃土上滾動的球,只見蘇荷提起畫杖,將球順利打進了球門之中,紅旗再得一桿。
所有人都拍掌叫好,就連那些男子也覺得甚是精彩。
場上同樣出彩的還有幾個將門之女,以及魏瑩。
在裴寧眼中,魏瑩永遠都是那個端莊賢淑的世家嫡女,今日這一面,也讓他眼前一驚。
“你家娘子,骨子里,其實也是堅毅之人啊。”李忱從場上之爭分析道。
裴寧轉向皇帝,“臣明白。若沒有圣人提點,我與阿瑩之事,后果未知。”
“保護好她。”李忱起身,拍了拍裴寧的肩。
蘇荷騎著馬從賽場上退下,并將手中的畫杖丟給了年輕人,也將賽場留給了她們。
皇帝起身走下御座,群臣也都紛紛拉著妻兒起身面向天子弓腰。
當著所有朝臣、外命婦,李忱向馬背上的蘇荷伸出了手。
剛平了喘息的蘇荷有些微微臉紅,她將手放到了李忱的手心當中,撐著慢慢從馬背上下來。
“今日真是暢快。”蘇荷笑道。
李忱拉著妻子的手回到御座,又拉著她一同坐下。
群臣看著舉案齊眉的帝后,議論四起,“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阿爺讓女兒不要有念頭,是因為這個吧。”年輕小娘子看向父親繼續問道。
父親頓時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很顯然,女兒眼里看到的皇后,與他們這些男人眼里的并不一樣。
父親眼里只有顛倒的陰盛陽衰,而女兒眼里看到的則是琴瑟和鳴。
裴寧向李忱叉手請示,李忱點了點頭,他便向剛剛離開筑場的魏瑩匆匆奔去。
新科狀元與兵部侍郎魏傅之女訂婚之事,滿朝皆知,故而也就沒有人奇怪二人的親近了。
“三娘。”裴寧從公服袖子里掏出一塊干凈的舊手帕遞給魏瑩。
魏瑩看見熟悉的刺繡,不禁臉紅起來,“你還留著呢。”
“當然。”裴寧回道。
魏瑩看著一臉傻笑的人,也勾了勾嘴臉,“我給你做了一身衣裳,回頭讓小桃給你送去。”
裴寧聽后更加高興了,“好。”
魏傅坐在席座上喝著茶,“魏公好福氣啊,令愛今后的夫婿定是前途無量。”旁側的同僚說道。
魏傅放下茶碗,“日后之事,誰又能說得準呢。”
端午宴持續了整整一日,至夜才散去,帝后之間的伉儷情深,很快就在內宅流傳開來,成為了一段佳話——
次日
——長安殿——
不到半日,崔玄明家中的事,很快就通過察事廳上報到了周世良耳中,周世良將消息上呈皇帝。
李忱看著密報,“左諫議大夫年歲也不小了,口口聲聲遵守規矩,卻只是對于外人而言。”
“昨夜,盧氏與崔玄明鬧和離,以子嗣為由,但是并沒有成功。”周世良說道,“一來是崔玄明不愿,因為妻子的家世,加上沒有休夫之說,二來也是盧氏本家不同意,因為崔玄明的出身,與前程大好。”
“前程?”李忱冷笑了一聲,“將這證據收好,等崔玄明與盧氏和離之后,再行處置。”
“這和離之事…”
“老奴去辦。”周世良很是識趣的攬下了這樣“臟活”
沒過幾天,在大宦官周世良的干預下,左諫議大夫崔玄明便與結發妻子盧氏和離分家。
和離后沒多久,崔玄明就以犯《唐律》十惡之六,大不敬之罪被捕入獄。
作為十惡之罪中的一條,其處罰結果十分嚴重,崔玄明作為掌侍從贊相,規諫諷諭的諫官,大臣們便以為是皇帝是在挾私報復。
直到察事廳拿出了在崔宅拷問下人所獲得的證據,崔玄明雖沒有直言辱罵,可卻縱容妾室,且在回到西院后仍未停止。
面對鐵證如山,群臣無話可說,然仍為之求情,認為治大不敬之罪太過于嚴苛,此外,皇帝重開詔獄,令察事廳刺探,也讓朝臣們驚恐萬分。
原以為聯名上書,會讓皇帝做出退讓,卻不曾想李忱的態度更加強硬,并抓捕了幾個帶頭的文官,以同謀罪收押入獄,致使朝中再也不敢有求情聲。
詔獄內,在周世良的酷刑與恐嚇之下,帶頭反對新政的崔玄明,最終認罪。
“唐律有載,大不敬,無人臣之禮者,絞。”
“我招,我全都招。”遍體鱗傷的崔玄明,吃力的睜開雙眼。
“崔大夫,你知道的,圣人想要什么。”周世良說道。
縱使渾身是傷,崔玄明也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圣人要這樣做呢,這天下,千百年來,不一直都是如此么,為什么到了圣人這兒…”
周世良也不明白皇帝的做法,但他不會去問原因,作為奴才,他要做的事,就是聽命。
“那你又為了什么呢,崔大夫。”周世良反問,“就為了你所學之道,忤逆天子嗎?”
崔玄明陷入沉默,在認罪之后,皇帝并沒有對崔玄明施以絞刑,而罷黜了他的官職。
此事,加上其他被捕入獄的官員,在朝中引起了轟動。
當皇帝開始采取強硬的措施,強令老臣與宰相致仕,加上有中央禁軍與蘇家為首的地方邊軍支持時,臣子們的反對之聲,逐漸變小,他們敢怒卻不敢言。
李忱聽從了裴寧的建議,從權力機構著手,加強皇權,培植親信勢力,并開始啟用酷吏,在權力不斷穩固,制度不斷完善之下,一場全新的改革,即將開始——
興元二年秋,起居郎裴寧迎娶兵部侍郎魏傅嫡三女魏瑩,并于長安完婚。
次年,皇帝賜魏傅紫金魚袋,于宣政殿降大制命,以兵部侍郎、判戶部,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拜相。
魏傅拜相之后,方才知道女婿裴寧一直在背后支持著皇帝的新政,并出謀劃策,女婿和皇帝恩典,讓這位守舊的功臣之后,退出了朝堂的爭論。
元興三年春,皇帝下制更改內廷女官之制,并發布告示,以文考的方式選才入宮,內廷遂收進入了一批有學識的女官。
起初,女官僅充六尚之官,朝中也就沒有反聲,而后女官們逐漸進入內朝,又于御前設掌侍,掌筆墨文書,命有學識的女官充任。
元興四年,起居郎裴寧充翰林學士,開始正式輔佐皇帝施行新政。
元興四年秋,裴寧被外派至地方考察教育,至元興五年歸京。
“圣人下詔,令女子入學館,然而地方學府當中,臣卻沒有見到有多少女生徒。”歸京后,裴寧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轉述給李忱。
“有些東西已經持續上千年,突然間想要改變,的確很難,總要有一個適應的過程。”李忱說道。
“要從地方的教化入手,地方官就顯得十分重要了。”裴寧說道,“臣請愿前往地方。”
此后,裴寧在各道之間輾轉,每到一地,便開始興辦教育,并宣揚教化,妻子魏氏也一直跟隨輔佐裴寧。
朝廷的內部改制仍在繼續,內廷收錄的女官,進入內朝后,開始逐漸踏入外朝。
先是代替宦官與堂吏,進入三省中樞機構,掌侍文書。
而后又設尚書內省,乃是一個別于外朝,由女官所組成的全新的機構,于尚書內省置六司,分管外朝三省六曹職事,除了掌文書奏牘外,監掌本司決斷,以及監督三省事,并設內省長官內宰二人,副宰四人,其官誥,由吏部出。
此制一出,被酷吏與察事廳壓迫許久的外朝官員,再也按耐不住,并在風雨交加的長安城中,引起了一場嘩變。
李忱站在城樓上,看著火把圍繞的宮城,與被禁軍包圍的外朝臣子們。
“圣人,尚書內省有一名女官求見。”周世良弓腰叉手道。
“內省有這么多女官。”李忱說道。
“她說她姓盧,”周世良又道,“曾是前左諫議大夫崔玄明的妻子。”
作者有話說:
純屬虛構,請勿考究,因為這樣的改革是不可能成功的。
為什么一定不會成功呢,是因為古代生產力低下,勞動力少。而婦人可以生育勞動力,這也就是為什么,古代專門有法律規定,女子滿了多少歲必須嫁人,不嫁人就會面臨懲罰。
另外鼓勵寡婦再嫁,這也并不是為了女性,而是為了她的子宮。
所以一切都只是構想哈。
關于這種內省女官,其實在歷史上是短暫出現過一段時間的,創始人是宋徽宗。
第256章 風定長安(三十)
三年后
元興六年, 裴寧受召歸京,轉任考功郎中,遷中書舍人。
是年冬至, 皇帝于南郊舉行祭天儀式, 并以皇后蘇荷收復兩京,北退回鶻之功, 定為亞獻。
因高宗朝封禪時,以武后為亞獻, 最終導致武周代唐之事發生,群臣惶恐不安,連番上奏勸阻。
卻遭到了李忱的斥責, 并堅持舉行了冬至祭祀。
女官的設立, 加之祭天一事,皇帝的行為, 徹底惹怒了受壓迫已久的守舊派朝臣,他們集體上疏反抗,甚至是引發政變。
三省六部, 聯合九寺五監等數百名官員深夜闖宮, 被禁軍圍于殿前。
李忱站在城樓上, 沒有宣布對這些朝臣的處置。
“如果今夜圣人血洗了朝堂,那么國朝在短時間內就會陷入癱瘓, 恐怕這個天下, 將再次紛爭四起,到時候就得不償失了。”回到京城的裴寧勸諫道, “圣人既不能太手軟, 可也不能太過強硬, 酷吏之法, 目的在鎮壓。”
“現在顯然已經壓不住了。”皇帝說道。
“這是一次爆發,如果能夠順利壓下去,那么圣人想要開設女科之事,便能輕松很多。”裴寧說道。
“怎么壓?”皇帝說道,“難道要向周世良所說,以他們的家眷相要挾嗎?我要做的,就是為弱者討公道,而現在卻要拿無辜的弱智作為人質,這樣的做法,無疑是失信于那些弱者。”
“交給臣去勸說吧。”裴寧叉手道,“在這個世上,即便惡人,也總會有自己在意的事情。”
李忱揮了揮手,便離開了城樓去見了盧氏,裴寧則踏入殿院。
禁軍為其讓開了一條路,群臣看著天子的寵臣,紛紛出言辱罵,“裴寧,你身為進士,飽讀詩書,竟不規勸天子而反其道行之。”
“祖宗之法不可廢,難道武周朝的血案還不夠慘烈嗎?”
“圣人這是要再培養出一個蘇后嗎?”
“天圣十四載,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陸善發動叛亂,短短幾月便攻克洛陽,半年時間便攻陷了長安,其中風高二將被誣殺,哥舒撼兵敗靈寶,死于洛陽,天子西逃入蜀,大唐兵敗如山倒,那段沉痛的時間雖然過去了,但并不久遠。”裴寧敘述著過往,“國家蒙難,百姓流離失所,那個時候,諸位公卿又在哪兒呢?”
“是在江南避難,還是在蜀中欣賞著山水。”裴寧繼續說道,“如今天下太平了,諸位公卿方能在此處暢談天地,難道諸位公卿看不見功臣的血汗嗎?”
“以皇后之功,當推國難第一,拋開皇后的身份,其對北唐再造之功,難道不夠資格登上祭壇?”裴寧質問著一眾大臣。
“你們享受著安寧,卻忘了這是將士們用血汗與性命換來的。”
“如果天下將因你們再次生亂,諸位公卿又有何顏面去見宗祖?”
裴寧不想走上威逼利誘那一步,因為那樣只會留下更多隱患,“朝廷缺了你們,可以再提拔一批人上來,但是你們的家中,又當如何呢?”
“現在只要我一聲令下,今夜你們誰也走不出這道宮門。”
群臣看著劍拔弩張的禁軍,因為裴寧的一番話,使得有人開始動搖與恐慌——
——紫宸殿——
李忱在紫宸殿接見了盧氏,和離之后的盧氏,因未能生育,不僅被夫家咒罵,也為本家嫌棄。
直到崔玄明出了事,但盧家對于盧氏的態度依然冷漠。
內省女官不限年齡,但每三年才會一考,所以盧氏現在才得以入宮,這也是現在的她,入宮唯一途徑。
盧氏比崔玄明小上許多,如今才四十出頭的年紀,和離之后,她離開了滿是壓抑的內宅,一掃身上的疲倦,整個人的精神面貌都好了許多,也變年輕了許多。
“妾盧氏昀卿,見過圣人。”盧氏入殿跪拜。
李忱從御座上起身,將盧氏扶起,“你是尚書內省通過層層選拔上來的女官,已不再是命婦,當稱對吾臣。”
皇帝的親切,讓盧氏心頭一顫,這與她前夫口中不近人情的昏君截然相反。
連長安百姓都對皇帝逐漸產生了不理解與無休止的謾罵。
可是當盧氏揣著好奇的心思真正見到時,卻并非人們所說的那樣,這無疑是不滿天子新政的朝臣在外誹謗,煽動輿論,其目的是想要給天子施壓。
“你來見吾,是有何事?”李忱問道。
“臣是來謝恩的。”盧氏回到,“與崔家和離,多謝圣人恩典。”
盧氏不提,李忱差點都忘了,“對吾來說,不過是一件極小的事,但對你而言,卻是一生,你是一個聰慧的人,不應該被困在那兒。”
盧氏再次叩首謝恩,李忱看著她,腦海里思考了一下,盧氏是反對新政派大臣崔玄明曾經的原配,又是世家出身。
于是李忱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想要效仿武周朝之制,以盧氏為內舍人,執掌制誥。
“圣人,群臣都退了。”周世良入殿奏道。
李忱長吁了一口氣,她明白今日的退卻,不過是朝官們短暫的妥協,只要新政改革的力度再加深,反對的聲音只會越來越多。
就像裴寧所說,就算她殺光所有人,也還會新的人站出來反對。
手段太過于強硬,反而會適得其反,可尚書內省的女官雖然能進入外朝,卻不能參與最高決策,只與察事廳一般,作為監督。
盡管女子進入學館,并未被天下人真正接納,但如今的地方學館內已經能看到她們的身影出現,尤其是裴寧輾轉治理的幾個州縣。
另外便是還有一些只有女兒的人家,為了改變門庭,便選擇了將女兒送入學館,這樣的人家亦不再少數。
李忱回到長安殿時已是深夜,內廷宮人與內侍都在戒備。
“阿爺。”李鈺從殿內出來,見父親安然回來,于是撲進了懷中,“您可算回來了。”
已是豆蔻年華的李鈺,出落得十分大方,李忱摸了摸她的頭,“沒事了。”
“阿娘快擔心死了。”李鈺說道。
李忱點了點頭,只身踏進了殿內,母女兩幾乎是一樣的動作。
李忱摟著妻子,“抱歉,因為我的緣故,卻將你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朝臣們將新政的矛頭指向皇后蘇荷,因為祭天,與皇帝怪異的行為,他們無法理解,便害怕的覺得武周朝將要再現。
蘇荷搖了搖頭,天下女子都在內宅苦苦掙扎,唯有她,在這最大的內宅之中,不曾過得半分壓抑。
但這種隨心所欲換來的代價,卻是李忱在朝堂作為君王卻被臣子指責。
儒家不允許這樣的存在,不允許女子從地上站起來,更何況是獲得真正的自由。
盡管李忱將道家定為國教,并大力扶持,但依舊沒辦法改變上千年的主流。
到現在蘇荷才明白,她一直想將李忱推向的這個至高之位,原來也是如此的壓抑。
她抬起頭看著李忱,眼里滿是愁容,李忱伸出手,將她散落的碎發撥至耳后。
“不要擔心,”李忱安撫著妻子,“總有一天,我們會撥開云霧,見到最璀璨的光。”——
元興六年冬,皇帝下詔,以范陽盧昀卿為內舍人,執掌制誥。
最震驚的莫過于是盧氏的前夫,以及本家,本家得知盧氏被皇帝看中,便一改從前冷漠的態度,重新接納。
昔日武周時,上官氏任內舍人,名為舍人,實則為宰相。
此詔一出,朝野議論紛紛,尚書內省所干預的都是一些低層官吏之事,但是內舍人一職,不但執掌制誥,且親近皇帝,拋開品階,便能凌駕于三省之上。
此詔乃是天子的手詔,故而為三省所不認可,并聯名上書反對,這一次,反對的人中還包括了李忱的舅舅,崔裕。
而魏傅在拜相之后,便上疏致仕,一同致仕回家養老的,還有令狐直,為了避免夾在中間,卷入紛爭中。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崔裕看著御座上的外甥問道,“天下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陛下為什么要將朝堂弄得如此烏煙瘴氣?”
面對舅舅的不理解與質問,李忱沒有開口解釋,因為她知道,無論她說什么,舅舅都不會理解的。
“如果你母親還在,我想,她不會看著你如此的。”崔裕又道,“你應該做萬世之君,受天下人擁戴,留名青史,可你卻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聽到母親,李忱抬起頭,雙眼通紅的看著舅舅,“我正是因為看見了母親的苦難,所以才做這一切。”
“可是不論我做什么,母親都不會再回來了。”李忱又道,“但至少,我能夠讓天下的母親,不會再經歷同樣的事。”
崔裕頓住了,他沒有再繼續爭論,但他的話,卻讓李忱傷心至極,最不愿意提起的過往,成為了李忱身上一道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疤,每揭開一次,都是如深淵般的痛苦——
——崇仁坊·崔裕宅——
一輛從宮內出來的馬車停在了宰相宅門前的細沙上。
崔瑾舟坐在中堂的正位上,崔裕則是站著,“皇太后殿下。”
“阿爺為什么要那樣做?”崔瑾舟質問著父親,“崔家能逃過一劫,阿爺重返中樞,都是因為阿兄。”
“阿爺沒有子嗣,為什么要同那些人一樣與阿兄作對呢?”
崔裕猜到了女兒為何而來,他看著已經貴為皇太后的女兒,“殿下以為圣人的新政,即使沒有我帶頭反對,就能順利下去嗎?”
“他的做法,無疑是在自掘墳墓。”崔裕又道,“真正的困境,還未開始。”
“他的堅持,最終只會一步步將他逼入暴君的路上,你想你的兄長,變成這樣的人嗎?”
崔瑾舟沉默了一會兒,隨后回道:“不管她變成什么樣的人,她都是我的兄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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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風定長安(三十一)
元興七年, 崔裕被罷相,出貶地方。
作為外戚重臣,崔裕的被貶, 讓群臣感到更加惶恐, 每一次加大力度的懲處過后,朝中都會獲得短暫的安寧, 這次也是一樣。
崔裕對于被貶,沒有作任何反抗, 反而勸告自己的門生故吏與同僚。
他雖然無法理解皇帝的做法,但作為舅舅,他選擇了以這樣的方式, 來緩和朝中劍拔弩張的氣氛, 以減小皇帝所受到的壓力,但他深知, 這只是暫時的。
是年春,皇帝為長女李鈺舉行了及笄禮,并按照親王的冠禮, 在宣政殿舉行。
幾乎與男子加冠一樣, 受封, 改名,賜字, 開府, 置屬。
一加,“令月吉日, 始加元服, 棄爾幼字, 順爾成德, 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再加,“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三加,“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
“皇長女李鈺,封,齊國公主,賜名李珺,敕字,璟。”
初次受封,便以大國之號,并改名賜字,可見李忱對皇長女的重視。
但似乎所有人都遺忘了,道宗朝時曾經落水溺亡的皇九女,就叫做李珺。
只有蘇荷知道,李忱取此名的用意,以及將自己原來的名字賜給長女。
李珺向雙親叩首,李忱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小珺,你長大了,阿爺只希望你能夠快樂,平安順遂。”
蘇荷看著父女倆,便提醒道:“你阿爺把一切都給了你,你明白嗎。”
李珺抬起頭,隨后枕在父親膝上,“女兒全都明白。”
元興七年秋,李忱為皇長女齊國公主李珺開府置屬,其規制,依舊等同親王,以朝官充齊國公主府長史,并以中書舍人裴寧為公主傅,又特許李珺自由出入宮禁之權——
元興八年,在中書舍人裴寧的建議下,新政暫緩,而將重心轉移到朝政的其他弊端,先行穩定民心。
元興八年五月,裴寧充任諸道鹽鐵轉運使,主持改革漕運及茶稅以及鹽鐵等積弊。
元興九年,裴寧因功升任御史大夫,授爵河東縣開國子,仍兼鹽鐵使之職,掌稅收財政。
同年,皇長子李汶年滿十六,李忱為其舉行了冠禮,并封吳王。
皇帝無子,遂有朝臣上奏請立吳王為太子,為李忱拒絕。
九年冬,朝廷的財政穩固后,裴寧開始輔佐皇帝,繼續施行改革。
進入御史臺后,裴寧上奏,請求修改并完善《唐律》獲允,于是便與大理寺、刑部開始對律令進行改動,將對婦人以及幼童的保護條例進行完善與添加,并修改了夫婦之間,不平等的規定。
元興十一年,唐律修繕完成,是年九月,裴寧奉命守禮部尚書,并賜金紫。
裴寧至禮部后,開始正式施行開設女科之事,從修建學館到內省官制再到律令的修改,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整整十年之久,中樞的官員已經更換了一批,那些老臣也都已經致仕,所以李忱才決定開設女科。
然而她卻沒有想到,這些新提拔上來的官員的態度與決心依舊,甚至比那些老臣還要更加堅定,并抱著赴死之心來阻攔。
而裴寧,作為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也作為新政與改革的主持者,無疑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因為君臣之間無法逾越的天塹,裴寧便成為了群臣攻擊的主要對象,甚至一些大臣不擇手段的栽贓陷害,一同聯名上書請求皇帝處置。
然而裴寧作為皇帝手中的劍,自然得到了皇帝的袒護。
裴寧站在朝堂上,舌戰群儒,對于即將施行的女科,裴寧的態度十分堅決。
“如果圣人執意要開女科,那我等便集體罷官。”
裴寧聽后,指著西朝堂的大門,“諸君請便。”
“裴寧,你!”
“門下省有審查詔令,簽署章奏,封駁之權,即便越過中書省,由所謂的內舍人起草,門下省也絕不會通過如此荒謬的決策。”
“諸位相公可以死磕到底。”裴寧說道,“裴寧有這個耐心與諸公周旋,只不過圣人…”
“裴寧,你休想拿圣人來壓我們,你這樣倒行逆施,做出有違天道之事,就不怕遭受天譴嗎?”
“有違天道?”裴寧挑眉,“天不會說話,但是有些人總喜歡拿天來說話與恐嚇。”
“裴寧,你會遭報應的。”
最終,朝堂里的爭論沒有得出任何結果,女科之事也沒有任何進展——
——禮部尚書裴寧宅——
裴寧從馬車上下來,在臉上強硬的擠出一絲笑容后才回到家中。
他不想將朝堂所遭受的壓力帶回給妻子,但是魏瑩仍從他的身上看到了疲倦與無奈。
“阿寧。”魏瑩上前替他寬下公服掛起。
“好香啊。”裴寧聞到了一股十分濃郁的奶香味,尋著味道走到了餐桌。
桌上擺滿了各種面食點心,還有胡芹、胡瓜,萵苣等菜蔬。
每當裴寧煩憂之時,總會用吃來緩解,他看著桌子上的菜肴,眼睛挪不動道,“這是什么餡的?”裴寧指著一碗饆饠問道。
“我放了牛乳。”魏瑩說道,“第一次嘗試,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的話音剛落,裴寧便迫不及待的伸手拿起一個往嘴中塞入,面食包裹著的牛乳,在嘴中爆開,汁水四溢。
“好好吃。”裴寧十分滿足道,“就像娘子一樣,軟糯香甜可口。”
“你呀。”魏瑩看著他一臉壞笑的樣子,于是拿出帕子替他擦拭著嘴角,“坐下來慢慢吃吧。”
裴寧點點頭,一邊吃著,一邊道:“我向尚書省告了假。”
“嗯?”
“明日陪你去慈恩寺。”裴寧說道。
“其實沒事的。”魏瑩說道,“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很忙,我可以自己去的。”
裴寧搖頭,“這些年你一直跟著我四處奔波,如今好不容易在長安安定下來,我卻沒有時間陪你。”
“我想多陪陪你。”裴寧看著妻子又道。
“好。”魏瑩沒有再拒絕,點頭應道——
翌日
車夫從后院架著馬車來到門前等候,裴寧將妻子扶上馬車,剛要抬腿登車,卻聽得一陣馬蹄聲。
“吁。”是內侍省的宦官,“裴尚書,圣人傳召。”
“今日沒有朝議。”裴寧奇怪道,“圣人為何突然傳召。”
宦官搖頭,“具體的,小人并不知曉,只知道門下省封還了圣人的詔令,是關于貢院一事。”
皇帝想要開設女科被阻,繼學館之后,便改從禮部的貢院之制著手,從而慢慢推進。
然而嗅到了危機的朝臣們,自然不會再做隱忍與退讓。
裴寧忽然想到了昨日朝堂上的話,“這些個腐儒。”
“裴郎,你去吧。”魏瑩掀開車簾道,“朝中的事要緊。”
原本因為妻子生母的忌辰,所以裴寧特意向尚書省告了假。
“我處理完宮中的事,就回來找你。”裴寧向妻子說道。
“嗯。”魏瑩再次點頭,“有些事急不來的,慢些趕路。”
“好。”——
——大明宮·紫宸殿——
裴寧駕馬飛奔至宮城,皇帝的雷霆之怒并沒有讓三省做出半分讓步。
面對女科,這一次他們的態度極其強硬,甚至到了不畏死的地步,不但不肯簽署蓋章,并聯合起來要求皇帝立吳王李汶為太子。
“詔令不適宜,臣等有權封還,此制乃高.祖皇帝所定。”
“滾!都給朕滾!”
“圣人,禮部尚書到了。”
三省的宰相退出紫宸殿,看到裴寧后,一陣驚訝。
裴寧匆匆踏入紫宸殿,看著地上一片狼藉,弓腰上前,“圣人。”
皇帝疲倦的躺在御椅上,這一次,她沒有了舅舅這樣的至親相幫,只剩下了裴寧,“裴卿啊。”
“舅父離任前,曾叮囑過朕,如果朕執意如此,那么今后恐將再無安寧。”皇帝說道。
“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裴寧叉手回道,“貢院歸禮部管轄,省臺那邊,臣去勸說。”
李忱從座上起身,將大殿御座旁懸掛的一柄寶劍取下,“拿著它,朕許你先斬后奏之權。”
裴寧接過寶劍,但并不打算讓其出鞘見血,一旦流血,打破規則,凌駕于律法之上,那么危機四伏的長安城將會無法控制,乃至引發叛亂,“若能夠不流血而獲得成功,方為上上策。”
裴寧來到尚書省的衙署,作為六部之一的禮部,裴寧并不為自己的長官所接納。
然而他手中的天子劍,卻讓尚書省的一眾高官恐慌。
“裴寧,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裴寧道,“貢院是禮部所掌管,縱然你們不同意修建,戶部也已經撥款了。”
裴寧身兼鹽鐵使,掌管著朝廷一部分的稅收。
“裴尚書!”金吾衛一名士官匆匆跑入禮部的衙署。
裴寧轉過身疑惑道:“怎么了?”
“裴夫人出事了。”
作者有話說:
養了兩孩子不要說什么要一視同仁(非要說的話,更應該去對那些重男輕女的家庭說才對,因為現實恰恰是與書本相反)
另外,男性作為封建社會制定規則的既得利益者,無論你怎么培養,他都不可能真正,以及堅持不動搖的站在女性那邊去繼續完成改革。
也許是有男性正在受苦,但是我想說,封建社會,一定是女性更加苦。
女性想要平等,只能靠自己去爭取,我們所爭取的,是原本就屬于自己,是應得的,而不是所謂的男性讓利,要明白,這是歸還,而不是讓。
第258章 風定長安(三十二)
“閃開!”
“閃開!”
裴寧騎著快馬從大明宮出來, 他身上的紫袍讓街道上的行人紛紛避讓。
馬蹄揚起的塵土,引來了街邊百姓的議論,“這是哪位的相公。”
裴寧終于趕到了慈恩寺所在里坊的那條十字街, 然而他看到的卻是滿地狼藉, 馬車被撞得支離破碎,魏瑩躺在血泊中, 旁側一同死去的,還有裴宅的護衛。
受到波及的百姓叫苦不迭, 孩童們也被嚇得哭鬧不止。
金吾衛趕來時,兇手已經逃走,街道上亂成一片。
“阿瑩。”裴寧從馬背上跳下, 因為或許急切, 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他渾渾噩噩的爬向魏瑩,看著渾身是血的妻子, “阿瑩,阿瑩!”
也許是聽到了心上人的呼喚,魏瑩苦苦支撐著最后一口氣, 她攥住裴寧的衣袖, 吃力的睜開雙眼。
流失的生命, 已經無法支持她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每一個字說出來, 都很痛苦。
裴寧握住妻子像冰塊一樣的手, 覆在自己的臉上。
“對…不…起,”淚水與血水交融在一起, “沒有…辦法…再陪你…繼續…走…下去了。”
“阿寧。”
裴寧抓了空, 徹底失去了妻子, 他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不,不。”
“不!”
“裴尚書。”左金吾衛中郎將走到裴寧身后,很是愧疚的說道。
就在裴寧只注意到了妻子時,馬車旁同樣負傷的令狐灝用橫刀支撐著身體爬起。
“裴寧?”令狐灝大怒。
裴寧摟著妻子,就像被抽取了魂魄一樣,雙目空洞。
渾身是血的令狐灝來到裴寧身側,揪起裴寧的衣襟怒吼,“都是你,裴寧,是你非要支持圣人實行什么新政,是你害死了三娘,都是你,可為什么死得人不是你?”
幾個禁軍見狀紛紛上前將令狐灝拉開,令狐灝看著魏瑩的尸體大哭,“該死的是你,裴寧!”
令狐灝的話讓裴寧反應過來,妻子之所以在今日出事,是因為他特地向省臺告了今日的假,這些人的目的,是身為御史大夫、禮部尚書,輔佐天子主持改革的自己。
只是沒有想到皇帝會突然傳召,裴寧因此躲過了一劫,但是妻子卻未能幸免。
與母親相依為命的那些年,裴寧過得十分艱苦,而魏瑩則是他生命中出現的第二道光,讓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也是魏瑩在他身后支持他去應考,所以他才能走到今天。
妻子的死讓裴寧愧疚不已,他痛苦的抱起妻子,眼里再沒了以往的溫柔。
魏瑩的死,也讓裴寧徹底清醒,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在暗潮涌動的長安城中落下。
消息很快就傳入了宮中,周世良急匆匆的踏入長安殿。
“圣人,皇后殿下,有刺客在晉昌坊行兇,裴尚書的妻子魏氏…死了。”周世良奏道。
聽到這個消息,皇帝在胡椅上呆坐了半響,急性子的蘇荷起身質問道:“怎么回事?”
周世良搖頭,“察事廳的眼線只說這伙人是突然沖出來的,臉上裹著黑巾看不見面容。”
蘇荷攥著拳頭,眼里充滿了憤怒,“魏夫人多好的一個女子,怎會與人結死怨呢。”
“他們是沖著裴寧去的。”李忱起身道,“朕早該想到。”
蘇荷回頭,“是因為新政嗎?”魏瑩之事,讓她不免也擔憂起了李忱。
“增派禁軍前往裴宅。”李忱吩咐道。
“喏。”
元興十一年,禮部尚書裴寧之妻魏瑩遇刺身亡,皇帝大怒,下旨徹查,以國夫人之禮下葬魏氏,追封一品誥命,榮國夫人——
裴寧安葬好妻子之后,將喪服裹于公服之內,自此再也未曾脫下。
妻子的死,徹底改變了裴寧,他從禮部回到了御史臺,并開始著手調查此案。
將晉昌坊掌管坊門的坊吏,以及街道上的官吏全部帶至御史臺審問。
李忱將周世良派至御史臺協助裴寧審案,于是裴寧便有了察事廳的調度之權。
在一番拷問之下,裴寧沒有從坊吏口中得到線索。
“地上那些尸首無人認領,長安城的失蹤人員也與之對不上,應該都是一些沒有記錄在冊的亡命之徒。”
“那些人逃走的人,恐怕是喬裝打扮離開坊間的,平時這些官吏并不看守坊門,只在宵禁的前后出現。”周世良分析道,“大夫想從這些官吏口中得到線索,怕是很難。”
“我不必從他們口中尋到線索。”裴寧將桌上的公文全部扔進炭盆內,“我知道有些誰。”隨后拿起李忱先前賜給他的天子寶劍,“不管是什么身份,就算錯殺,我也絕不放過一個人。”
就這樣,裴寧帶著察事廳的官差以及禁軍在長安城內展開了搜捕。
無論是省臺的宰相,還是六部九卿的重臣,凡是曾經在聯名書上簽署過的大臣,皆被一一逮捕,其宅邸也被禁軍團團圍住。
高官們被帶入了御史臺,短短幾天時間,辱罵,求饒,哀嚎一片。
“裴寧,你好大的膽子,我等都是朝廷命官…”
“用刑!”裴寧陰冷著臉,絲毫不顧及這些朝官的身份。
在嚴刑拷問之下,有官員無法承受,便將自己的同僚出賣,裴寧終于得到了線索,不僅找到了行兇的幕后主使,他還將朋黨全部揪出,一并寫入了罪狀的名冊中。
而這些人,幾乎都是反對改革開設女科的守舊派,其中還包括金吾衛,而參與者,就有魏瑩遇刺那日姍姍來遲的左金吾衛中郎將,也是他幫助行兇者逃離,以至于裴寧未能在晉昌坊找到線索。
逼近瘋狂的裴寧,借著這個案子,幾乎血洗了朝堂,讓其余京官聞風喪膽。
元興十二年,因榮國夫人案,皇帝大興牢獄,以刺殺朝廷命官之罪,涉及省臺、六部、九寺、五監,等一眾朝官,以及地方官,涉案人數多達上千人。
罪名核實后,其幕后主使對刺殺榮國夫人供認不諱,連帶朋黨五十七人,叛斬立決。
二百七十九人因涉案,但未實際參與,被剝奪功名,徒流刑二千里,七百余人遭到罷官,還有一千余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貶謫。
這一次的處置的人數與力度,乃是北唐開國至今,空前絕后。
皇帝的雷霆手段很快就有了成效,朝堂上新提拔上來的官員再也無人敢吱聲反對。
于是李忱在裴寧的輔佐下,進一步加大了改革的力度,將尚書內省女官的地位提高,使之參與到了各司的決策當中,并擴修了禮部貢院,為開女科做籌備。
同年秋天,女科始置,皇帝下詔,命各道舉行秋闈,并選女生徒入鄉貢,女生徒中試者稱為女舉,男生徒中試者為男舉。
作為試行制度,首榜的女科人數并不理想,但總算是能在一眾襕衫的舉人當中看見女子的身影了。
第一榜進士有一百余人,然而女子卻只有九人,傳臚大典上,李忱召見了這九人。
“這天下的規矩,早該變一變了,你們今天站在這兒,必定留名青史,但你們今后所行之路必然萬分艱難。”
在千百年的主流中,打破規則的九位女子所以之路必然是坎坷的。
“不管前路如何兇險,朕與皇后想要改變這天下,將你們失去的東西歸還,這一決心,永遠不會動搖。”
九位女官都受到了皇帝的重用,被分別派去了省臺、翰林院、弘文館。
然而由于勢單力薄,她們都受到了同僚的排擠與孤立。
千百年來,世人習慣了以男性為中心,而忽略了女子的出彩,對能力的質疑也是。
但隨著改革的力度逐漸加大,以及女官在任職升遷上,都受到了平等的對待時,天下的女子似乎看到了希望,久而久之,便有越來越多的人走進學館,踏入仕途——
然而因為改革所用的暴力,使得原本就隱藏在朝野的隱患逐漸加深。
牢獄之災與血洗的代價是群臣的恐慌,這種恐慌終有一日會爆發。
在皇權的支持下,世家受過學的女子,紛紛沖破枷鎖,再也不愿被家族所束縛。
而這些,無疑損害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一場自地方至中央的叛亂,正在長安城中蓄謀。
元興十七年,上元夜,皇帝于蓬萊殿舉行慶宴,長安城內的由長安、萬年兩縣共同搭建的燈山轟然倒塌,引發了長安大火。
緊接著,大明宮中就發生了兵亂,入朝的藩鎮節度使勾結宗室親王,在地方官與朝官的輔佐之下,欲扶持宗室取天子代之,從而終止新政,結束酷吏之治。
“誅殺昏君,還政天下!”
“誅殺昏君,還政天下!”
混入城中的地方邊軍也在長安城內引發了動亂。
繼道宗皇帝上元之亂后,這是第二次在上元節發生的大亂。
叛軍點燃了麟德殿,官員、宮人、宦官等紛紛逃竄。
除了誅殺皇帝之外,叛軍們也在搜尋禮部尚書、御史大夫裴寧。
叛軍將麟德殿血洗,卻沒有看見皇帝的身影。
“昏君呢?”他們抓起一個宦官,怒目問道。
“圣人今夜沒有入麟德殿。”宦官慌慌張張的回道。
值守的禁軍與叛軍廝殺成一團,對于禁苑的援兵,叛亂者們也早有防備。
——長安殿——
早就嗅到了血腥味的蘇荷,將李忱護送回了長安殿,并有條不紊的布置著內宮的防守,將內省女官與宮人以及宦官全部召集起來。
蘇荷脫下束縛的禮衣,拿起一把橫刀,“一定要守住內宮門。”
“昏君就在內,隨我推翻□□,還天下太平。”
“殺!”
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的年輕宦官與宮人,嚇得紛紛后退。
蘇荷拔出橫刀,大呵一聲,“有我在,你們怕什么?”
“臣來助殿下。”已晉為六尚局尚宮的燕曉帶著一眾女官來到門前。
蘇荷點頭,向眾人安慰道:“后退只有死路一條,禁苑的援兵馬上就要到了。”
在皇后的帶領下,宮人們拼死抵抗,最終將殺入內宮的一支叛軍剿滅于長安殿前。
李忱將有血跡的黃袍脫下丟在了一旁,隨后坐在長安殿的階梯上喘著氣。
沒有人會比她的妻子更加熟悉應對這種混亂的場面,對于這場叛亂,她或許早就知曉。
“圣人。”周世良將臉上的血跡擦干,走到御前弓腰叉手,“是省臺聯合兵部以及左右衛勾結英宗第十四子禹王李瀚。”
皇帝聽著名字長舒了一口氣,“是禹王啊。”
李瀚這個名字,已經有十七年不曾出現了,“如果當初沒有仁宗皇帝的遺詔,恐怕登基為帝的,真的是他了。”
“大公主不肯回來,叛軍們在找裴大夫,公主放心不下,所以就…”周世良又道。
李忱挑眉,“那丫頭。”
“罷了,她的性子隨她母親。”說罷,李忱看向了正在搜羅叛軍武器的妻子。
作者有話說:
裴寧會因為妻子的死,最終變成心狠手辣的酷吏。
李珺有武功啦,而且李忱將文喜派在她身側保護,加上有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