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夕陽漫步
見她如此防備衛曦便拿起她身前的那杯酒送至唇前一飲而盡,隨后將杯子倒轉示意,“這天下間的毒與藥豈能瞞得過神醫的徒弟這桃花釀是三十年的陳釀,里面是否參雜我想蕭姑娘以衛姑娘的醫術一聞便知吧。”
“雖說是藥三分毒然藥歸藥毒歸毒,是藥我自然一聞便知可那毒,倘若無色無味我又豈能聞得出。”蕭念慈道,“大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衛曦罷了罷手并沒有強求,指著一桌子菜道:“若酒有問題,那這些菜豈不也要檢查一番了。”
“念慈可未曾說過大人的酒有問題,念慈的意思是害怕同上次一樣太過性烈而念慈又不勝酒力,”蕭念慈道,“至于毒那是大人自己說的。”
詭辯,衛曦并非第一次領教自知爭論不過便一笑了之“這些都是廣安的菜品。”
整間竹屋只有他們二人獨處一室對話的字里行間都充滿了鋒芒可即便如此二人仍是十分自如。
眼前確都是廣安的菜品,蕭念慈仔細瞧了一眼,不由的感到失落,蘇醒之后,她便對這些兒時愛吃的家鄉菜全然沒了興趣。
如果是那個人,應該知道她的全部喜好,三十余年的生活里,幾乎不曾缺席。
可除了手段外,蕭念慈似乎從她身上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相似之處,面容,氣息,都截然不同。
衛曦的身上多了幾分戾氣,還有殺戮之心,她似乎沒有了悲憫之心,對待一切事物都極其冷漠。
她能感受到衛曦身上的殺氣,盡管不曾對自己有,可那種感覺,竟與蕭瑾有些相似。
蕭瑾手中,沾染了數萬人的鮮血,是軍中赫赫有名的人屠與殺神。
難以想像,衛曦的身上竟也有同樣的氣息,那雙血淋淋的手,又曾奪取過多少人的性命。
可這種氣息,在她還是生員的時候并沒有展現出來,直到永興陵事件過后,她以都督的身份出現在金海。
忽地,她從思考中猛然驚醒,她盯著衛曦,這種氣息,與在永興陵看到金海棠時十分相似。
可她是明明看到了那張面目全非的臉,與眼前這張干凈白皙的臉完全不同,眼睛的顏色也不一樣。
“大人身上的氣息,與我所知的一個人很是相似。”蕭念慈開口道。
“哦?”衛曦抬起頭。
“大人知道,摸金界的金海棠么?”蕭念慈盯著衛曦的眼睛問道。
“東陵大盜誰不認識。”衛曦從容回道。
“那日探永興陵,她就在我身側,是個女子,身形和大人相差無幾,若沒有她,我恐怕已經死在了永興陵。”蕭念慈道。
衛曦的臉色十分平淡,似乎沒有東西可以觸動她,她看著蕭念慈,緩緩道:“盛國的人屠將軍,也是女子,這并不奇怪。”
“不過,我記得東陵事件發生之后,朝廷十分震怒,一位摸金校尉與兩名發丘中郎將所帶領的三支人馬全部葬身東陵。”衛曦又道,“當時還是趙世杰掌權,氣得他舊疾復發,東陵的主張是現在的監國所提,故而監國遭到了朝臣的彈劾,趙世杰一怒之下便將她調去了稷下學宮任教。”
衛曦的意思十分明了,盜取東陵是她母親的主意,也是她母親的安排,作為女兒,她又怎么會是那東陵大盜,破壞自己母親之事呢。
蕭念慈聽懂了這層話意,于是又道:“那金海棠的面容有些嚇人,雙眼也異于常人,是一雙極其罕見的紅瞳。”
衛曦依舊平靜的坐在椅子上邊吃菜邊喝酒,“京城有青色眼眸的異族,碧色也有,可這紅瞳,我倒是從來沒有見到過。”
“是啊,我也感到很是奇怪。”蕭念慈接道,“正常人的瞳色怎么會是紅色呢,后來我想起了師傅的話,于是一本上古醫術中翻閱到了有關于瞳色的記載。”
蕭念慈盯著衛曦,“神魂失散,卻并非怔仲之癥,也非鬼疰之狀,這是一種心疾,疾發時雙目血紅,如中鬼疰之癥,卻與其本質有所不同,非鬼附體,五臟六腑也無異,而是神魂失常,它激發起了人埋藏在內心之中的惡,再不受規矩約束,如山崩地裂,人一旦失控沒有了約束,就會進入瘋魔的狀態,喪失理智,眼里充滿了暴虐,同時,它的憎惡之心百倍增長,良知盡失。”
“唐李肇 《唐國史補》卷中曾有記載,初,劉辟有心疾,人自外至,輒如吞噬之狀,這劉辟原是憲宗一朝的藩鎮節度使,造反失敗后自殺未遂,心懷恐懼才成此疾。”蕭念慈又道,“所以這金海棠在成名之前,一定遭受過來自于心神之上的極大創傷又或者是高壓,因為只有在壓迫與恐嚇之下,才有可能變成這樣。”
離開永興陵從京城回來后,蕭念慈花了大量時間翻閱查找的古醫書,就是為了弄清金海棠的病因。
衛曦放下筷子,似乎吃飽喝足,也聽完了蕭念慈的敘述,但眼里沒有任何的波瀾,“心疾…”
“這天下有心疾的人太多了。”衛曦道,“蕭姑娘糾察的如此細致,是為了什么?”
“為了心中的一個念想。”蕭念慈道,“我在墓中,發現了許多可疑之處,永興陵處處機關,卻也處處都是…墓主人的過往回憶,盡管她不肯承認,可內心的波瀾,是騙不了我的,就像你。”
“越是冷靜,便越顯破綻。”她起身說道。
衛曦抿了一口茶,“看來蕭姑娘將她看得比性命還重,并非假話,凡有任何可疑之人,蕭姑娘是一個都不愿意放過。”
“我很想知道,如果曦真如蕭姑娘所想那樣,那么蕭姑娘會做何選擇呢?”衛曦說道,隨后將茶杯輕輕放回桌子上,眼里充滿了堅定,“不能使天下凝一,談何安寧,盛國,我是一定要滅的!”
蕭念慈僵持在原地,漸漸垂下了無力的雙手,“你不是。”隨后轉過身去,“念慈只是個商賈之女,若真如大人假設的這般,我身處盛國,那么她,絕不會拿這樣的問題來為難我。”
一句假設,便將衛曦所設的圈套瓦解,蕭念慈的聰慧與應對的能力,并沒有因為復雜的情感而變弱,心思之縝密,絲毫不弱于她。
“不虧是神醫的徒弟,傳聞神醫活了百歲,有超然的智慧。”衛曦笑著贊揚道,“沒有想到其徒,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蕭念慈離開席座,走到竹屋的窗前,看著越漸火紅的天色,落日已至山腳處了。
一陣風吹過,帶來了大海的味道,“大人,可否陪我到海邊走走?”裘衣上的毛絨隨風飄動。
衛曦看著她的背影,瘦弱的身軀似乎不足以撐起那件寬大的裘衣,她的身影是那樣的單薄,那樣的孤寂。
衛曦的眼里印著她的孤影,她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只要上前一步,一步足已,可最終她選擇了放下,但面對蕭念慈放緩語氣的哀求,她無法拒絕,“好。”
就這樣,剛停不到兩刻鐘的馬車再次從衛宅駛離,一路向東出了金海縣城,再往東去幾里便是海邊。
海岸有礁石與阻水的堤壩,馬車再無法前進,蕭念慈弓腰出來,與車夫說了幾句話后,車夫架著馬車離去。
衛曦從馬背上跳下,牽著馬跟在她身后,二人就這樣走進了退潮的沙灘上。
天色漸晚,附近的漁民都已歸家,偌大的海灘上只有并肩的兩個人與身后的一匹馬。
東邊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而西邊的落日已接近尾聲,海面上折射著夕陽的余暉,波光瀲滟,她們偶爾還能夠碰到擱淺的海洋生物,都被蕭念慈一一拾起送回了大海。
隨著光照一點一點變暗,退卻的潮水也在上漲,浪花時而撲來,打濕了蕭念慈的鞋與裙擺,她索性彎下腰將鞋子脫下,又將裘衣掛在了馬背上。
冬天的海水雖不像河水那般刺骨,但也十分的冷,她似沒有感覺到一般,將鞋襪脫下后便邁開步伐奔跑在海灘上。
海風在耳邊呼嘯,腳下是柔軟的泥沙,自然的氣息,也是自由的氣息,正值韶華的年紀,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精力。
衛曦并沒有阻止她的舉動,只是默默做著善后之事,將她扔在地上的鞋襪一一拾起,一手提著鞋子,一手牽著馬跟在后面。
但當她抬頭,眼睛的場景卻再次驚艷了她,紅衣女子展開雙臂赤足在海灘上奔跑旋轉,海風拂起她的衣裙,如九天之上的仙子落入凡塵,充滿著青春與自由。
衛呆滯在原地,眼里始終是那一抹跳動的紅色,時而向前,時而駐足起舞,這一刻她仿佛才真正的明白。
那個陪伴著自己一生,將一生都困在宮墻之中的人,是如此的向往自由。
被萬丈光芒籠罩的人,失去了自己本該有的顏色,衛曦盯著那抹顏色,眼里再也容不下他物,即便是這廣闊的天地。
再如何心思深沉,如今的她都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少年人。
起舞的仙子忽然停下,浪花拍打著衛曦腳下的皮制烏靴,這才將她從沉醉之中喚醒。
衛曦提著她的鞋子緩緩走近,才發現她的發梢已被些許的汗水打濕,天色漸漸暗下,視線也變得朦朧。
海水的顏色漸漸變化,夕陽徹底消失后,天河之中墜下銀月,在這樣的景色之下,林立在風中的紅衣女子更加耀目。
揮灑汗水之后,蕭念慈覺得心中暢快了許多,但她不曾注意到衛曦眼里的動容與著迷。
只是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依舊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醫藥方便純屬虛構(瞎掰無根據,勿考究)
衛:“作為東陵大盜,徒手干掉了一整支軍隊。”
第72章 同乘
衛曦呆站在海邊慢慢上漲的海水沒過了腳背,蕭念慈對著大海說的話,好像是刻意說給自己聽的。
她顯得很平靜眼里沒有一絲波瀾她看著那抹紅色,呆滯看著。
漸漸的夕陽的余暉徹底消失在這海上海面被月光籠罩,就像明月墜入了銀河璀璨生輝。
她們也被折射的月光照耀,紅衣女子的身影是如此的醒目。
耳畔傳來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她們走到了盡頭,眼前是石砌的堤壩,她們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衛曦轉身從馬背上取下那件裘衣,走上前拉著蕭念慈走到一旁的礁石上,惦著那件裘衣讓她坐下自己則蹲在了她的身前,隨后她將她的腳輕輕抬起放入懷中捂干擦凈,在海水中浸泡許久的雙足在月光的籠罩下尤為白皙,但也十分的冰涼“冬日的海水如此刺骨蕭姑娘是醫者就不怕身子垮了?”
“沒那么嬌弱。”蕭念慈回道。
衛曦將她的雙足放在懷中捂熱隨后又細心的替她穿好鞋襪。
可以這樣的舉動卻更加讓她心疑海邊她并不常來可這樣的場景,她不是第一次經過。
蕭念慈沒有去追問,因為她知道眼前這個人,不管什么疑問都有千種的理由來辯解。
衛曦看了一眼海水,“海水馬上漲潮,我們得回去了。”穿上鞋襪便將人拉起,拾起裘衣牽著馬靠近。
“上馬吧。”衛曦道,她拿起裘衣遞給蕭念慈,“披在前身。”
蕭念慈也沒有拒絕,跨上馬背后便將裘衣披在了胸口。
礁石上面是高聳的堤壩,她們只能原路返回從來時的地方上岸。
就這樣,蕭念慈騎在馬背上,衛曦則在前頭牽著馬緩緩向前。
二人不說話時,海邊很寧靜,耳畔只有自然的聲音,海風吹拂著海面,卷起一片又一片的浪花,浪花拍打著海岸,沒過馬蹄,隨后又退去。
“我曾聽父親說過,監國的女兒多年前就已離家,是因不滿家族的束縛,可大人為什么最后又選擇回來了呢?”蕭念慈問道。
衛曦牽著韁繩一路向前,她看著腳下的浪花,將身后留下的腳印漸漸磨平,“無法逃避的時候,不如選擇坦然面對。”
“沒有人喜歡被束縛。”蕭念慈又道,“責任也是一種約束。”
“看得出來,你的心中,裝滿了自由。”衛曦道。
“但自由一件很奢侈的東西。”蕭念慈又道,“我向往,但并不是非要不可。”
“何意?”衛曦側頭問道。
“任何東西,在心中都會有一個衡量的價值,我向往自由,但又不想失去我最重要的東西,我最終所做出的選擇,就是有價值的。”蕭念慈回道,“也是我最想要的。”
衛曦十分清楚她所說的選擇是什么,在自由與愛人之間,毫無疑問,她選擇了后者。
衛曦停下腳步,她之所以回來,并非那所謂的因果,僅是因為身后的人而已。
浪花越來越洶,原本只沒過馬蹄的海水變得越來越深,已經打濕了衛曦的衣擺。
潮水上漲的速度極快,剛剛一路奔跑導致她們遠離了海灘的出口,若按現在的速度,定然是上不去岸的。
“漲潮了。”蕭念慈道,隨后看著正前方的人影,“上馬吧,不然今晚就回不去了。”
衛曦顯得有些猶豫,但還是回頭跨上了馬背,她握起韁繩輕輕夾了一下馬肚,“駕!”
馬兒感受到主人的命令,于是踏著海水向前奔跑,星河傾瀉的月光照耀著二人,從岸上只能看到她們的身影,依偎在一起。
或許,到海邊來是蕭念慈有意的,但此刻的衛曦沒有再去想其他,只是眼神堅毅的看著正前方,她要確保二人的安全。
感受著馬兒奔跑時身側刮來的寒風,猶如刀割一般,馬背上的震動也讓披在身上的衣物滑下,寒風凜冽,蕭念慈下意識的卷縮了起來,她靠在衛曦的懷里取暖。
便在這一瞬間,腦海里涌現出了回憶,氣息、溫度與她的感受,與記憶里的一模一樣。
她側頭看著駕馬的人,但這張臉明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她很糾結,也很矛盾,眼前所見與感覺,她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害怕認錯,這樣的矛盾讓她無比痛苦。
但她的內心,又做出了選擇,在這匹馬的背上,做出了答案,
兩滴淚水順著風打在了衛曦的脖頸上,這與海水上的霧氣有所不同,專注騎馬的人感受到后漸漸放緩了速度。
“姑娘為何落淚?”衛曦眼里充滿了茫然。
“上一次靠在懷中同乘,已是數年之前了,明明過去了那么久…”蕭念慈緩緩道,“我卻一點都沒有忘記。”
“原來是想起了從前嗎?”衛曦道。
“她啊…跟大人真的很像很像。”蕭念慈道。
“相由心生。”衛曦又道,“姑娘因為思念,所以才會如此覺得。”
蕭念慈看著旁邊時而平靜時而洶涌的海面,“君不見,長門青草春風淚。”眼里充滿了無盡的神傷。
衛曦聽到這句耳熟又充滿悲涼的詩詞后內心一顫,她看著前方的路,只是專心駕馬,再不敢低頭去看她。
終于趕在潮水吞沒之前二人騎馬回到了岸上,此時岸邊有不少衛曦的親衛舉著火把四處尋找。
“都督。”
“大人。”
當趙長山正擔憂衛曦的安全時,他們在東海岸邊找到了同乘的二人。
親衛與指揮使趙長山都被眼前這一幕所驚,但他們似乎都不意外。
“趙大人,咱們都督竟和人同乘一匹馬,這關系是何等的親近。”
“閉嘴。”趙長山呵斥一句。
滴答滴答,海水順著衛曦的衣角滴落在地上,趙長山看見之后,連忙提醒道:“大人,您的衣服濕了,夜里涼寒。”
有親衛讓出了自己的馬,衛曦只是輕輕點頭,但沒有要下馬換乘的意思,“駕。”
就這樣,衛曦騎馬帶著蕭念慈返回金海縣城,趙長山與親衛們在后面緊緊跟隨。
“船王蕭敬忠派了人來接蕭小姐。”趙長山道。
快馬一路狂奔,渡過護城河抵達城中,剛進第一條與城門相連的街道時便看見了船王的人馬。
蕭敬忠拿著拐杖站在馬車前,恰好看見了女兒與金海都督同乘的一幕,不由的皺起了眉頭。
衛曦握緊韁繩從馬背上跳下,又將蕭念慈扶上馬,將馬背上那件裘衣給了她。
“爹爹。”害怕父親誤會,蕭念慈先行解釋道:“是女兒要去海邊的。”
蕭敬忠看了一眼盛裝打扮的女兒,隨后徑直走上前,朝衛曦十分客氣的拱手,“多謝都督送小女回來。”
“令愛泡了海水,用生姜沐浴可除寒氣。”衛曦提醒道,隨后轉身一步跨上馬背。
“駕!”
衛曦帶著人馬從城東離開,蕭敬忠目送其離開后轉過身。
此時蕭念慈身上還披著衛曦的裘衣,蕭敬忠也沒有多說什么,走回馬車道:“回家吧。”
除了幾個鬧市與蘇州河畔,衛曦穿梭的街道在天黑之后都十分安靜,她在胡同與巷內盡情縱馬,腦海里一遍又一遍浮現出適才在海邊時的場景。
紅色身影映入了她的心房,久久不曾消散,“吁!”
街道另一邊,蕭念慈隨父親坐在車廂內,馬車顛簸搖晃,蕭父始終沉默著一言不發。
“爹爹…”
“你與那衛曦…”蕭敬忠睜開眼睛,“還記得為父與你說過什么話嗎?”
“我知道。”蕭念慈緊了緊肩上的裘衣回道,“她與魏清不一樣,并非鐵石心腸之人,女兒必須要為自己與大家謀求一條生路。”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她與父親這樣解釋著心里的所想,卻并非是全部。
衛宅
回到家中之后,衛曦連打了幾個噴嚏,她走進中堂,燭光照耀的地板上印著一排濕漉漉的腳印。
舊皮靴因為長時間泡在海水里,早已被海水滲透了,她解開藍色的外袍扔在太師椅上,隨后坐在炭盆前將烏靴脫下,一股帶著淡淡腥味的海水從靴子里流了出來。
雙腳因為海水的浸泡而有些發白腫脹,趙長山看見之后連忙轉頭吩咐下人端上一盆泡腳的熱姜水。
“大人的鞋濕了怎么還陪同蕭姑娘站在海水里呢。”趙長山道,“監國與靖國公要是知道大人這樣對自己…”
衛曦抬起手打斷,“無妨。”她的腳上還有一些疤痕,這也是趙長山第一次見到。
“長山,去幫我拿一本史書來。”衛曦吩咐道。
“大人要什么書?”趙長山問道。
“仁孝章德皇后·蕭皇后本紀。”衛曦道。
“是。”
泡腳的熱水剛剛準備好,門口的守衛便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大人。”
衛曦放下手中的書,“何事?”
“船王的女兒送了一碗姜茶過來。”守衛道,隨后將食盒打開,姜茶里飄著藥物的氣息,“說是給您驅寒之用。”
“放這兒吧。”衛曦捏著書手微微一緊,隨后揮了揮手道。
“是。”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對于蕭姐姐的矛盾,是那種對相認的急切,但又害怕認錯。
第73章 局面
——蕭宅——
淺綠色的裘衣被折起掛在了屏風上整間屋子都飄著白色的水霧。
蕭念慈躺在浴池中,熱水將身體里的冰冷驅散,她側頭看著那件靜掛的裘衣發呆了許久。
衣服上有許多褶子都是十分老舊的痕跡它的主人應該穿過很多次了,故而上面留存著極重的氣息。
蕭念慈閉上雙眼海邊縱馬時的情景再次從腦海中涌出。
她將金海棠與衛曦聯系在一起回想著永興陵里的所見。
二者間的氣息與身形都十分的相似,包括身上的傷可那面容,她不知道要如何去解釋。
“難道是妝容?”蕭念慈躺在浴池中苦思“普通的妝容,我一眼就能看破。”有著兩世的閱歷,又出身巨商之家,對于鏡臺前的一切妝容,她有著十足的把握認出她明白,這不可能是僅靠妝容就可以做到的,隨后她想到了金海集市上的百戲表演其中就有變臉,“難道是易容術…”
“可是什么樣的易容術能夠騙過醫者呢。”蕭念慈百思不得其解“若我見到的真是易容術那么是否可能眼前呈現的都是假象衛曦…金海棠?”
蕭念慈睜開眼睛若都是假象那么她無法解釋的樣貌也就行得通了“好端端一個人,為何要用不同的面貌示人呢。”
很快她又回想起了衛曦被火藥炸暈時,自己替她換了衣裳,除了身上的傷與耳后及脖頸處的疤痕,她并沒有發現有什么異常。
包括今日貼近懷中觀察,那張臉也不像是替換過的,“再厲害的易容術,也會有破綻,怎么可能做到天衣無縫。”
蕭念慈再一次陷入了迷茫,隨后起身從水中走出,脖頸處的水珠順著她的肌膚慢慢滑落,干凈的地板踩出了幾個水印,她拿起一件白襯袍裹上,沾濕之后,若雪的肌膚隱隱約約可見。
她拔出挽發的簪子在一面銅鏡前坐下,秀發隨著她脫離的手瞬間散下。
鏡臺上只安放著一只洗凈的銅爐,在這寒冷的冬日里,她并沒有用來取暖,但卻一直隨身攜帶。
蕭念慈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爐子,“你,究竟在哪兒。”——
——衛府——
木盆里的熱水冒出了熱氣,泡上一會兒后,那被海水凍得麻木的雙腳漸漸有所緩和,泡發白的腳底也已恢復了血色。
衛曦放下手中的書,端起食盒里那碗溫度剛剛好的姜茶,驅寒的藥物散發著濃濃的苦味。
隨后她將姜茶一口飲盡,發現碗底壓著一張字條。
這是衛曦醒來后第一次看到她的字,筆法勁練,穩而不俗,這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比她從前所見還要更加凝練結實,功力深厚,非數十年不能成,實難想像它出自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之手。
于書墨之上,沒有人比衛曦更加懂了,她本就知道答案,也無需去應證答案。
“幾度將書托煙雁,淚盈襟,淚盈襟、禮月求天,愿君知我心。”
但她身上的疑惑,蕭念慈卻是沒有解開的,衛曦看著字條上的幾行字漸漸垂下了手。
她看著桌上的史書,書上清楚的記載著仁孝章德皇后執政時期的功績,當世史官給了極高的評價,弘治了干元之治,一手締造了干宣盛世,宣宗朝的最大功績者,宣宗盛世,幾乎是仁孝章德皇后所創,就連圣宗,也是仁孝章德皇后所立,整整二十余年,在主流思想之中逆流而上,繼承、完成了圣祖皇帝的所有遺志。
傳紀里還收錄了仁孝章德皇后時期起居舍人所著的起居注。
入內內侍省黃門言,內廷一座宮殿之中,騰出翻修了一處新閣樓,以圣祖的字與仁孝章德皇后的小字命名,輔宣宗時,太皇太后常居于此,每逢夜深又或是佳節閉閣不出。
新政推行困難,初,文武百官以反對居多,每到艱難,太皇太后便入太廟,一待便是一整夜。
太后力排眾議,女科漸重,使朝中女官與男官達到均衡之勢,此后太后之政得以順利布施,鮮見動怒時,卻依無喜色。
衛曦看到起居注的最后幾句話時,兩行清淚緩緩流出。
太后晚年抱手爐于先帝潛邸崩逝,是以,海棠花開滿院,夙愿終了,尋先帝而去。
那記載帝后言行的起居舍人當差十余年之久,自然也從仁孝章德皇后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到了那份深藏于心底二十年的追思之情。
不管是史官還是當世的宰輔之臣,對于仁孝章德皇后的評價都極為之高,尤其是后世女官。
紀傳的尾頁還有幾句宣宗朝宰輔對仁孝章德皇后的評價,其中包括皇太女太師韓凌。
太后,有同先帝一般的隱忍與手段,從仁宗朝可知——金紫光祿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韓凌。
先帝殯天,使太后有取締官家之權,無論軍、政二府,無不俯首聽命于太后,然于公事,從無偏私,太后時,外戚從未染指中樞——御史中丞曾慶。
太后輔仁、宣二朝二十余年,以一己之力保衛宋江山百年昌盛,可稱圣人矣——知樞密院事黃琮艷。
太后可為圣,天下女官無敢忘其功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秦寧。
對于后世對仁孝章德皇后的評價,衛曦心中只有滿滿的愧疚與虧欠。
這些評價與起居注的記載無一不透露著孤單二字,這是她生前沒有想到的,在她無法改變命運,離去的二十多年里,妻子靠著意志與對自己的愛獨自一個人苦撐了二十多年,正是這二十多年,才換來了現在的格局,儒家從歷史的舞臺正式退出,天下共治再不分男女。
作為金海棠時,她去過盛國,哪里的確和寧國有所差別,臣民都有自己的信仰。
她似乎明白了這一世,妻子所做的選擇,只不過是想要重啟已經落幕的輝煌,而這一切,不過是來源于自己親手締造的盛世。
如今她以全新的身份出現在世人眼前,便不得已要用這個身份去結束亂世,她是盛世的締造者,卻沒有任何懷念與留戀,“沒有永恒的王朝,也沒有長久的盛世,但亂世之后,必會有一個新的盛世出現。”
在未醒來之前,她曾痛恨自己的出身痛恨自己的身份,但當她醒來時,她又感到無比慶幸,輕而易舉的得到了權力,但她并非紈绔,她有著比普通人艱苦百倍的經歷,不會肆意揮霍,只會更加謹慎與小心,“你所期望的那一天,不會太久到來。”——
一月后
盛國以衛宋后人名義有關永興陵一事向寧國遞書譴責,并派遣使者入朝質問寧廷。
一時間,民間的小報也在宣揚此事,朝廷本以為賑災后此件事就此平息,卻沒有想到又被有心人利用。
“永興陵遭人為所毀,寧國卻不加懲處罪人,還刻意包庇,豪無知錯悔改之意,寧廷究竟是為了抓捕金海棠而入陵,還是假借護陵之名欲盜取永興陵?”
盛國派遣使者,其目的就是為了揭露寧國朝廷的真面目,盡管魏清沒有接見使臣,但那漫天的流言卻怎么也止不住。
她忽略了一件事,小看了身處亂世之中的百姓對盛世的渴求,以及對盛世締造者的崇敬。
戰亂向往和平,窮苦渴望繁華,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會越渴望,久而久之它便成為了一種執念,深深刻進了心中。
廣安的繁華,只是都城的表面現象,在遠離都城的地方,竟能看見路邊凍死的白骨。
紫禁城的干清宮里,還壓著地方文件未曾公布,地方□□與小規模的農民起義,都被魏清暗中用武力鎮壓了下去。
“河南府那次災情過后,各地的暴動越來越多,雖都是一些小的爆亂,但長此以往,恐會拖垮朝廷,但以朝廷現在的處境,這樣的局面很難收拾干凈。”
魏清將文件扔進炭火中,努力克制著心中的怒火,“寧國才建國不到十年,吾不能讓她毀在了吾的手里。”
“這守天下,可比打天下要難。”
——盛京——
經過數日修養,蕭瑾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關于蕭瑾失蹤后小皇帝的親政,蕭瑾歸來后并未做出反對。
有了蕭瑾的支持,小皇帝的親政才算真正開始。
——大將軍府——
信鴿從府中內院飛離,此刻李嫻與司儒都在一旁,商議著盛國下一步的動作。
“永興陵一事過去了幾月,但是寧國的朝廷僅僅只是輕處了炸陵者,并沒有給天下人一個準確的答覆,那可是永興陵,是圣祖皇帝安息的地方。”司儒坐在太師椅上說道,“寧國雖強,但朝廷卻是一盤散沙,當權者與四氏族的關系并沒有表面那般牢靠,一但寧國失利,我有六成把握,四姓會倒戈,現在的寧國,看似比盛國強,可是他們的腐朽,已經爛到骨子里了。”
“阿儒,你有什么對策?”李嫻問道。
“既然寧國不肯給答覆,還妄圖掩蓋自己罪行,那么我們可以派人去問。”司儒說道,“天下的百姓如今還在苦難之中,而寧國竟敢褻瀆圣祖皇帝,我不相信寧國的百姓不渴望太平盛世。”
蕭瑾接到一只信鴿,隨后又將其放飛,“寧國有消息了。”
蕭瑾走回座上坐下,“曹氏兩兄弟暴露,但并沒有動搖曹家在朝廷的地位。”
“不需要利用四大家族與當權者的信任了,我接到寧國各地的消息,繼河南府水災之后,各地都出現了小規模的暴動,寧廷沒有經濟支撐,無法安撫眾多的災民,便以武力鎮壓,與其從朝廷開始下手,不如轉到百姓身上,失去了民心,寧廷便能不攻自破。”司儒道。
“大將軍覺得呢?”李嫻問道。
蕭瑾坐在椅子上并沒有說話,良久后,她看著司儒,“我只管行軍打仗,其他的事,你們安排吧。”
“陛下哪兒,還得將軍說才行。”司儒提醒道。
“我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評價之人中出現的昭文相與集賢相,都是圣宗朝的名臣。
給你們分析一下局面,大概是處在五代十國時期的那種局面,從大一統到分崩離析,到處是割據勢力,然后其中一個大的割據勢力(寧國)養精蓄銳數十年最終一統,在局勢稍微穩定之后就稱帝建國,然后都城在原先割據的地方(沒來得及遷都,建國的皇帝嗝兒了,被一起打江山的趙奪權了,主少國疑,可以參考趙匡胤哈)魏清現在在收拾趙剩下的爛攤子。
其實像這種情況很容易就江山又易主了,看看五代十國,王朝都特別命短。
盛國是在寧國統一之后再次割據出來的勢力,本質上算是盛國的一部分。(皇帝死太早,朝廷內斗了一段時間,所以也不止盛國一個勢力脫離朝廷割據一方,只是最后只有盛國留下了)
第74章 曲有誤,周郎顧
寧國七年冬十一月初,兩浙路總兵、金海都督府翻修竣工,金海都督衛曦帶著人馬搬進新家居住。
翻修后的都督府共有兩部分組成前院為辦公的官署以一條穿城河流分支為界,內院則為居所官署中有官差衙役及遞送公文的堂吏內院便只有一些侍奉的下人。
以抄沒家產的富商舊宅所翻修的府邸規模并不算大,加上一分為二內宅甚至還沒有前都督章厚祿的府邸一半大,比起一旁坐落的蕭府也要小許多。
最初選址之時趙長山就曾覺得這座宅子過小,恐委屈了都督,便想另外選一座大的宅院,但被衛曦拒絕。
對于居所,衛曦并沒有什么要求畢竟金海只是一個落腳點,而且這座宅子不僅與蕭宅相鄰,里面更是別有洞天。
喬遷當日不知誰走漏了消息,松江府大大小小官員都來了并且都帶了一份厚禮。
“不是吩咐了你不用大費周章嗎?”衛曦坐在新宅后院的池塘邊上手里握著一根魚竿。
“末將只是告知了他們都督府衙門換了地方…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聽來的消息知道了大人今日遷居。”趙長山道“他們沒見到大人但依舊給了厚禮這是禮單要送回去嗎?”
“送回去做什么?”衛曦道,“哪有吃進肚子里東西再吐回去的道理。”
“大人要照單全收?”趙長山愣住,“可是府中并未設宴,這等于是私下收受,不符合禮法,朝廷那邊…”
“朝廷的禮法?”衛曦冷笑了一聲,隨后耍起了無賴,“這是松江府官員募捐的軍餉,只要我不認,禮法又能拿我如何。”
趙長山頓悟,“大人英明。”
說話間,水面上的浮漂下沉,衛曦提拉魚竿,卻讓上鉤的魚兒跑了,“那么大聲作甚,吾的魚都讓你嚇跑了。”
“末將知罪。”
“去吧,忙完之后過來陪我吃烤魚。”衛曦揮了揮手。
“是。”
趙長山離去后,前院客人絡繹不絕,衛曦卻在后院里釣魚。
都督府的池塘里沒有養錦鯉,而是投放了許多供食用的淡水魚,閑時垂釣,做碳烤魚的炭盆已經點燃放置在一旁,等待著魚兒上鉤。
松江府的政務有專門的官員再處理,沒有戰事,作為都督的衛曦便閑的自在。
但冬日的魚兒似乎沒有那么容易上鉤,整整半個時辰,一無所獲。
衛曦耐著性子,忽然浮漂晃動幾下,眼見晚飯有了著落,旁邊的墻頭卻突然傳出一陣琴聲,將魚鉤周圍覓食的魚兒全部嚇跑了,炭盆里的木炭即將燒盡都沒有釣到一條魚。
衛曦放下手里的魚竿起身,蕭宅與衛府僅一墻之隔,這道墻之后乃是蕭宅的后花園。
蕭宅后花園里有一座荷池,與都督府的池水相連,是挖通了城中河流所引進的活水,穿都督府,從蕭宅而出,這本是一條河流的分支,兩座府邸的原主人便將它們各自拓寬挖成了池子,因為養著魚,故而都督府在池塘活水出口立了鐵柵欄防止魚兒跑向下游。
晚飯被嚇跑,衛曦打算跳到圍墻上找隔壁撫琴人理論,但這首曲子的前奏剛出來時她便整個人愣住了。
衛曦站在池邊,呆呆的看著墻頭,再也無心釣魚,因為記憶中的音律,在耳邊響起了。
這一世,她被母親逼著學習琴棋書畫,加上夢醒后的記憶,在音律之上也有了極高的造詣。
從音可辯手法,而從手法可以知撫琴人,她再次坐下來靜靜聆聽。
可當曲子彈奏到一半時,忽然錯了一個音律,雖然十分細微,但若足夠認真與細心便能聽出來這誤差。
在她看來,這樣的錯誤,是撫琴人不可能犯的,唯有一種可能,就是故意為之。
她在期盼,與等待著什么,衛曦走到高墻前縱身一躍,負手立于墻頭之上,寒風吹起腰后空蕩的長袖,使得袍服與她的身體緊緊相依。
撫琴人果然與她所想的一樣,荷池中有一座沒有頂蓋的亭臺,深冬之時,水中只有被風折斷的枯枝敗葉,女子身著羅衣,發髻簪以海棠玉簪,盤坐在風中撫琴,好像在故意引人前來。
想來是她知道自己在此處釣魚,衛曦不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盤,也沒有著急著跳走,而是靜靜聽完這一曲,“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撫琴人停下手蓋于弦上,抬頭對視,一高一低,一站一坐。
迎著同一陣寒風,使得池水相隔的二人有了一絲絲聯系。
蕭念慈看著衛曦,來去自由的身手,頗有少年氣息,“沒有想到,大人對音律也如此精通,還以為大人只是個武人呢。”
衛曦半瞇著眼睛笑了笑,“曲有誤,周郎顧,看來蕭姑娘對這周郎,仍是念念不忘。”
“只可惜,我的周郎她聽不見。”蕭念慈回道,“不會向大人一樣前來指出曲誤。”
衛曦旋即又道:“果然,以姑娘的琴技,又豈會犯這樣的錯誤呢。”
蕭念慈撫摸著琴身,“若非心中思念,又怎會故意彈錯曲子,可我第一次彈錯此曲時便沒能等到周郎的聞顧,心中又何敢再存有奢望。”
“第一次?”衛曦愣住,撫琴的手法她并不陌生,但這首曲子卻似乎是頭一次聽。
忽地,她睜了睜雙眼,若不算上沉睡的時間,這中間也有數十年之久了,第一次,是在途徑楚王府時所聽,但她并沒有入府與妻子相認。
“姑娘今年才不過雙十,韶華青春,怎在一個情字上,感悟如此之深,連我這個而立之年的人都自愧不如。”衛曦笑道。
“大人有過情么?”蕭念慈問道。
對于蕭念慈的問話,衛曦陷入了沉默,她好似明白她為何要彈這首曲子且故意彈錯了。
“曲子錯了便錯了,大人為何要跳到這墻頭之上,僅僅只是為了提醒?”蕭念慈看著琴身緩緩道,“若非周公瑾那樣極愛樂理之人,誰又會如此做呢,又或者是,大人對這首曲子,有不一樣的感情?”
衛曦靜立在墻上,眼睛顯得很平淡,即使被猜破了心思,也沒有絲毫的慌張。
“我之所以會故意彈錯,不是因周郎眼里不容瑕疵,而是我所撫之琴曲,”蕭念慈抬起頭,“只有心煩與難過之時才會情急曲誤。”
蕭念慈心中的周郎,并非是想要聽到沒有瑕疵的琴曲,而是擔憂那撫琴之人,故每逢琴曲有異,必見周郎趕來安撫。
“大人。”
離去的趙長山返回院中,隨后便看到了院中圍墻上那一幕。
衛曦穿著一身青袍,外披鶴氅,負手立于風中,如仙人一般。
“何事?”衛曦側過頭。
看楞的趙長山連忙走近兩步,將一份密報奉出,“京城急報。”
衛曦回頭看了一眼水池中央的女人,隨后轉身跳回院中。
從趙長山手中接過密報,拆開粗略看了一眼內容,“嶺右叛亂。”
“前不久,盛國派遣使臣入朝,當廷質問監國永興陵一事,隨后流言四起,說寧國朝廷褻瀆圣祖陵寢,不敬祖宗。”趙長山道。“現在是冬日,老百姓的日子不好過,加上流言…”
衛曦將密報扔進準備烤魚的炭盆里,“這不過是盛國的攻心之計而已。”
“可是寧國現在,恰恰怕的就是這攻心之計。”趙長山道,“永興陵一事,恐怕會讓朝廷民心盡失。”
“盛世不是靠保住了永興陵就能有的。”衛曦帶著趙長山離開了院子,“朝廷對嶺右,有何應對之法?”
“京城那邊的消息是這次的□□規模比以往的大,監國準備派兵鎮壓。”趙長山道。
“領兵的人選呢?”衛曦又道。
“暫時還沒有消息傳出。”趙長山道,“嶺右這次的暴動,一夜之間連下了三城,嶺右就在廣安之西,若嶺右丟失,那么廣安便危矣,末將想…”
衛曦摩挲著下巴,“嶺右的□□絕非那么簡單,必是有人在從中作梗,我們在國家的最東邊,而□□在最西邊,遠水解不了近渴,況且國東的兵馬不能隨意抽調。”
衛曦回到書房,趙長山十分識趣的打開硯臺研墨,只見她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字。
“曹?”——
嶺右的□□,僅僅一夜,便連下了幾座城池,田南道與鎮南道相繼失守,兩地總兵戰死,震驚朝野。
京城四姓,蕭曹為百年的將門之家,嶺右暴動,天子降旨曹家,也將平亂的重任丟給了曹氏。
天子的旨意自然是監國的意思,對于監國突如其來的選擇,四大家族都十分不解。
“監國竟讓曹氏帶兵去平亂,難道曹家偷偷倒靠了監國,將來要聯合監國滅我們其他三家嗎?”
四姓之所以在王朝中佇立這么久,與他們之間的聯姻裙帶與互持密不可分。
在這樣充滿不信任的時局當中,監國的任命,讓其他三家都對曹氏產生了懷疑。
“鄂國公,那曹立可是你的妹夫,你們蕭家難道不知情?”
鄂國公一臉錯愕,連忙攤手,“鄂國公府從未接到半點消息。”
“那就奇怪了,朝中并不缺可以領兵的心腹將領,監國為什么要委派曹家?”
“這定然是拉攏之意,嶺右□□動雖大,但都是一群沒有經過訓練由農夫組成的雜兵,怎可能與禁軍相持,這擺明了是要將功勞給邢國公曹立,這不是拉攏又是什么。”
——邢國公曹府——
監國的旨意必會讓其他三家猜忌,因此圣旨在曹立眼中猶如燙手的山芋,這讓他心中十分苦悶,“自先父離世,曹立已多年不曾披甲上陣了,這平亂的重任…”
“監國說了,虎父無犬子,先大人驍勇善戰,是寧國的有功之臣,沒有人再比曹氏更合適了,邢國公就不要推辭了。”見曹立有推辭之意,太監便想要強塞圣旨。
“可我曹家,早已不是當年的將門之家了…”曹立有些為難。
“曹家不復當年,這也是監國十分惋惜的,然曹氏直系一脈卻從不曾荒廢祖訓,先大人戰死沙場未能重振曹氏,邢國公又豈能不思祖宗基業。”太監繼續勸說道。
“爹,要打仗了嗎,兒聽聞嶺右叛亂…”曹立長子曹旭帶著弟弟妹妹從內院聞迅趕來。
正心煩的曹立,扭頭訓斥道:“你們出來做什么,回去!”
太監見曹旭長得高大,有幾分他祖父的風范,便笑道:“天子降旨,以邢國公曹立為嶺右平亂將軍,率軍平亂。”
“監國讓爹去平亂?”曹旭聽之大喜,并催促著父親接旨,“爹,這是好事呀,這樣一來,就能完成爺爺的遺志,重振曹氏了。”
曹立沉著臉,而曹旭則一心想著上陣殺敵,“爹要是不愿意,那讓兒子去,爺爺的心愿…”
曹圓圓一把拉住兄長,“哥,不要胡來。”
曹旭不滿,想要甩開妹妹卻發現胳膊被牢牢的抓住了,“圓圓,重振曹家,那可是爺爺的畢生心愿,你難道要因為這個和哥哥動武?”
曹圓圓搖頭,但眼里充滿了堅毅,似一步也不肯退讓,“事關朝政,由不得兄長魯莽。”
作者有話要說:
這本書應該不會太長(沒有辦法,題材限制,寫著寫著就要四不像了,所以后面本該出現的復雜斗爭應該會刪減,干脆寫點甜膩好了,我是想寫諜·戰的,以及思想jie放,違禁題材沒辦法。)
第75章 故人相認
太監不屑的瞥了一眼曹圓圓臉色變得很是陰沉,提醒道:“邢國公,這是天子的旨意您應該知道抗旨不遵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吧?”
“事關社稷,曹立自知能力淺薄實在不敢拿寧國的江山社稷做賭注。”曹立回道太監“這并非是想抗旨。”
“嶺右之亂不過都是些山野村夫,而朝廷的禁軍可都是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且配備了神機營的火.藥,就是個飯桶也能打贏這場仗”太監道,“這天上掉下來的功勞,邢國公難道不想要?”
“曹立并非貪功之人。”曹立又道,“朝廷與監國的信任,曹感激不盡然曹實在不敢辜負這份信任。”
見曹立還是不肯,太監便走近一步,壓低聲音道:“邢國公實話說,這是監國的意思給您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就算您不想要可也得為兩位令郎與令愛著想不是?”
曹立聽后眼睛都直起來了他回頭看了一眼三個孩子太監的意思定然都是監國的意思無奈只好接下了這道旨意。
“臣曹立,領旨謝恩。”
“這就對了嘛。”太監將圣旨遞給曹立,并囑咐道:“監國特別交代,明日朝會,監國會當廷宣布,并將印信給邢國公,邢國公到時候可別忘了。”
曹立點頭,總算是完成任務的太監笑瞇瞇的離開了邢國公府。
曹圓圓這才松開長兄的手走到父親跟前,“爹爹,監國下的這道旨意…”
曹立搖了搖頭,“比起落寞的曹氏,蕭家可一直都是將門,沒有想到這旨意竟落在了曹氏頭上。”
“是金海曹秉兩兄弟的事吧。”曹圓圓道,“監國想看看曹家的忠誠,但這兵馬,我想監國一定不會輕易的給您。”
“圣旨一出,我如何與其他三家解釋。”曹立道。
“父親不必解釋什么。”曹圓圓道,“四大家族真有表面那么牢靠么,就算有姻親關系,背地里還不是為了那丁點利益相互算計,真到生死存亡之際,怕是一個比一個跑的快。”
曹立罷了罷手,“本想退出朝堂之爭,卻事與愿違,總之,今后曹家的日子不好過了。”
“爹爹不必憂慮,監國既然這樣做了,那么她必然要保曹氏周全。”曹圓圓道。
“你不了解監國的為人。”曹立道,“當初我就曾反對…”
“爹爹反對,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子吧。”曹圓圓戳穿道,“可是那個時候她已經大權在握,你們都覺得靖國公可以約束她,所以才被迫做出選擇。”
曹立扭頭看了一眼身側的女兒,“你又了解她多少?”
曹圓圓搖頭,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曹立便拿著圣旨轉身進了書房——
——金海·都督府——
衛曦躺在一張搖椅上,手里把玩著一把新式的手銃。
“大人,有人找您。”趙長山入內通報道。
“公事到前院找坐堂,私事內院遞信。”衛曦道,“吾今日不見客。”
“是梨園的紅牡丹紅老板。”趙長山又道。
“紅牡丹回金海了?”衛曦從搖椅上坐起,挑起眉頭道,“她不是跟著安國公世子么。”
“紅牡丹今日剛回金海,聽聞金海都督更換了人選,特來拜訪大人您。”趙長山道,“這是紅牡丹的原話。”
“請她進來。”衛曦道。
沒過多久,一裹著紫色裘衣的女子邁入院中,隔著打開房門,與屋內之人遠遠相望。
紅牡丹的眼里透著世俗紛爭,身段妖嬈,一顰一笑都充滿了韻味,只見她緩緩邁入屋內。
而府主人卻還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搖晃的椅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衛大人好閑情。”紅牡丹開口道。
衛曦睜開雙眼,側頭從上到下打量了門口的紅牡丹一眼,與記憶中的有所出入,現在的紅牡丹,身上多了幾絲別樣的氣息,更加的成熟,也更加的勾人。
戲子的身段,能不好么。
手銃就放在在搖椅旁的案上,衛曦沒有說話,只是呆呆看著紅牡丹,似在欣賞一朵真正綻放的牡丹花。
故人相見,竟是沉默無言,紅牡丹見她如此,便走上前毫不客氣的拿起了那把手銃,衛曦見狀也不阻攔。
“我該稱呼衛大人什么呢?”紅牡丹端詳著手銃緩緩說道,“金海棠,衛都督,靖世子?還是…”隨后將視線慢慢偏移,手銃也對上了衛曦的眉心,“六郎。”
熟悉的稱呼再次從人前喊出,被手銃指著,衛曦的眼里并無慌張之色,她抬起頭,“柳姐姐。”
紅牡丹聽后驅身一震,持銃的雙手也漸漸垂下,緊接著,那雙勾人的眼睛便紅潤了不少,“你記起來了?”
衛曦從她手里將手銃慢慢拿開,“在永興陵內的時候,我便記起來了,所有。”
“那她知道嗎?”紅牡丹問道。
衛曦搖頭,“如今我容貌大改,身上的氣息也不一樣了,她有所察覺,但不敢確認,我也沒有告訴她。”
“她不敢確認,是因為沒有見到你曾經的樣子,也是因為,她對你太過熟悉。”太過熟悉,那差之毫厘的區別也能輕易分辨,紅牡丹道,同時她也十分的心疼衛曦,“上天對你,怎如此的殘忍。”
衛曦搖了搖頭,將那塊玉拿出還給紅牡丹,“往事不提也罷。”
紅牡丹看著玉,“她是哪邊的人,想必你也應該清楚了。”
衛曦點點頭,“嗯。”
“你可知,承明太子妃也在那邊嗎?”紅牡丹又道。
這句話使得衛曦整個人身子都一僵,她瞪著雙目,心情變得復雜了起來,“嫂嫂?”
“是,她是盛國皇帝衛瑜的老師,也是盛國先皇的軍師,她與我年歲相近,也都不曾婚配。”紅牡丹道。
曾經的至親摯愛都在敵對,這讓衛曦十分不解,“為什么?”
“你還不明白嗎?”紅牡丹道,“戰亂持續了太久,她們為的,是你曾經親手所創造出來的盛世。”
“其實我也很震驚,但卻并不意外,”紅牡丹又道,“這些功績的確只有六郎可以做出來,但六郎所做的,遠超任何一代帝王,也打破了我們的認知,女官同朝,讓后世不再有偏見,這些,想想都難,可六郎卻做到了。”
衛曦低下頭,“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然后世,卻沒有任何一個朝代再能超越衛宋,國家不能止步于此啊。”紅牡丹道。
紅牡丹似有勸說之意,但衛曦卻無動于衷,“哪個國家建立之初不是百廢待興呢,既然寧國已經一統了,那么何不再等等,私心就是私心,人都有私心,都有欲望,不必拿我做借口。”
“但寧國的朝堂,你看看百官,還有四大國公,都是些什么人呢?”紅牡丹愣住,“我差點忘了,你是她的女兒。”
“那么六郎,官家!”紅牡丹低頭看著衛曦,“您是打算親手滅了盛國嗎?”
衛曦陷入沉默,“國家需要一統,你問問蕭瑾,若有一天盛國獨大,她是否會放過寧國。”
“蕭瑾她…”紅牡丹想說什么。
衛曦抬起頭,“我若想要一統,想要成王,她會乖乖將那把椅子讓出來嗎?”
紅牡丹僵楞在原地,她無法回答,蕭瑾的為人她是清楚的,盛國是衛贏的心血,她便不可能將心愛之人的心血拱手讓人。
“你們想要的,無非是一個比衛宋更加開明與繁榮的平等國家,寧國的朝堂,是四姓為主,四姓已經滲透了寧國,思想開始逆流,但我母親卻憑一己之力坐上了那個位子,我與安國公的世子之位,都是我母親所立,這就說明我母親想改變這局面,也說明事情還有轉機。”衛曦道,“寧國的局面不是我母親造成的,但那些人,把過錯都推到了我母親身上,只是因為,她是個女人,連我父親都不理解她,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她為何想要培養我。”
衛曦從搖椅上坐起,負手而立,“所以這個天下,我要爭上一爭。”
紅牡丹回頭看著衛曦的身影,突然覺得她變了許多,“這些年,六郎變了許多,心思變得更加沉穩了,唯一沒有變的,是心中的抱負與野心。”
“這么多年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做一個普通人,帶著心愛之人歸隱,長相廝守。”衛曦道,“可是如果不盡早結束這亂世,我將始終無法獲得安寧。”
“你知道蕭瑾和她的關系嗎?”紅牡丹問道。
“蕭瑾?”衛曦回過頭,“她們都姓蕭…”
紅牡丹搖頭,“這中間,比你想像的要復雜。”她將玉收起,隨后走出屋子,“六郎是從死人堆里爬起來的,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才有這圣祖之稱,我想,就算是蕭瑾也比不過你,承明太子妃我并不擔心,就算我不提醒,只要六郎你見到了,就一定不會動手。”
“我不會濫殺無辜。”衛曦道,“不管是誰。”
“我很期待,重新活過來的六郎,”紅牡丹回過頭,“又將給這個天下創造什么樣的奇跡。”
“柳姐姐。”衛曦抬手叫住紅牡丹,“我夫人哪兒…”
“我不會告訴她的。”紅牡丹道,“不過…”她笑瞇瞇的看著衛曦,“明日梨園將有一場戲,是我回來后的第一場,還請都督賞臉。”
“好。”
作者有話要說:
第76章 霸王別姬(一)
翌日
——戲樓——
梨園后臺化妝間幾個戲子正坐在鏡前梳妝打扮,一頭坐著生行,紅生提起畫筆在臉上勾畫著臉譜另一頭則坐著旦行以粉撲面,對鏡描眉。
梨園打雜的小廝將整個掛面戲服的衣架抬了進來其中正旦的青衣尤為顯眼。
“今兒是要唱哪一出?”有小廝說道“竟如此隆重,連班主高價定制的新行頭都搬出來了。”
“咱們梨園的臺柱紅老板昨兒個回來了班主請她今兒給金海的達官貴人唱一出戲,聽說那些個貴人天天到戲樓催紅老板不在,看戲的人都少了大半,班主那么愛財,肯定要借紅老板回來大賺一筆的。”
“瞎嚷嚷什么。”一個五十多歲的小矮老頭走了進來,手里還擱著一根旱煙。
“班主。”小廝們心虛的后退了一步。
“還不快去干活耽誤了演出,你們賠的起嗎?”小老頭眼里透著精明,可見他十分的愛財。
“是是。”小廝連連點頭。
小老頭兒轉過身,對著身后的女子笑瞇瞇道:“牡丹啊老頭子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你給盼回來了。”
紅牡丹走向正旦的位置“班主今日的戲都請了一些誰?”
“哦有平常愛看你戲的幾個富商還有幾個松江府的官員”小老頭一一說道,“這些都沒有請,他們聽聞你回來便提前訂了座兒,至于梨園請的,有金海都督府參軍章大人,咱給了二樓最好的包廂,其次是船行船王蕭家,米行孔家。”
“將二樓正對戲臺的包廂空出來。”紅牡丹道,“船王與章參軍就挪到旁邊去吧。”
“啊?”小老頭兒楞了楞,“可章大人畢竟是前金海都督,以他的身份…”
“你照我的話做,”紅牡丹道,“我今日有貴客要來,章厚祿那里,我會解釋的。”
聽到紅牡丹此話,小老頭也不再多說,“那就按你說的辦,請帖我已經發出去了,章參軍和他的兒子都愛看你戲,所以不會有差,孔家大少爺也是,只不過船王家…”
“既要請便都一起請了,至于來不來,就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了。”紅牡丹道。
“都督府也是去了信的,”小老頭道,“不過金海都督行事不按常理,連客都不見,戲班的人剛到門口就被趕走了。”
紅牡丹嘆了一口氣,“嶺右叛亂,國家正在戰爭期間,這場戲…恐會招來流言蜚語。”
“國西的叛亂自有國家軍隊去平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能做什么,戰亂歸戰亂,這日子總還是要過的,且這里是國東,離戰爭之地太遙遠了。”小老頭道,“趁著這里還太平,多存些命根子,以備不時之需。”
紅牡丹沒再說什么,“班主替我留出那廂房即是。”
“好好好。”小老頭兒笑道:“紅老板的訴求,老頭兒我豈敢拒絕。”說罷便轉身布置廂房去了。
請帖送往各大富商家中,因為紅牡丹的名氣,除了生意上實在忙得無法脫身的,大多都應了邀約。
因入場的費用高昂,一些仰慕的普通百姓便只能在戲樓外聽唱腔,盡管只有聲音,但戲樓周圍還是圍滿了人。
——蕭府——
“姑娘,廣安來的消息。”婢女將從線人那兒得到的一封密報轉交蕭念慈。
嶺右叛亂,曹氏為將——
“嶺右之亂,朝廷竟以邢國公曹立為將。”蕭念慈皺眉道。
“邢國公曹立?”婢女愣住,“一個文臣,也能上戰場嗎?”
“曹立的父親是寧國的開國將臣,曹立也曾上過戰場的,只不過…”蕭念慈盯著窗外,“曹氏早已沒了當年的風骨。”
她又苦笑了一聲,“可如今的蕭氏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還說什么曹氏。”
“姑娘…”婢女挑起眉頭,“衛宋亡國乃是天時地利不濟,蕭曹兩家也只是為了自保,誰都明白,衛宋末年旱災不斷,哀宗已無力回天。”
“蕭曹世受皇恩,便是無力回天,也當與天子一樣殉國。”蕭念慈道,“而不是做叛國賊。”
“世家流傳至今,族中盡是利益之人,國家存亡比不上一族的興衰。”蕭念慈嘆了一口氣,“罷了,世家也是人,這世上之人,誰又沒有私心呢。”
咚咚!——
“大小姐。”一名外院婢女敲門道。
“什么事?”蕭念慈將密信扔進火爐之中。
“梨園金府戲班送來了戲帖,夫人說老爺不在,讓您去處理。”婢女道。
“知道了。”
臨近年關,又逢嶺右之亂,船行便忙的不可開交,船王蕭敬忠白天都在商行,自然沒有閑暇時間聽戲。
小廝站在廳堂里等待,那張請帖被擺放在了桌子上,沒見到主人他也不敢自行離去。
“今日是什么人出臺,讓戲班如此大動作下帖?”蕭念慈從門后緩緩走入。
小廝恭敬的行禮回道:“回蕭小姐,是紅牡丹,班主特請船王老爺賞臉聽戲。”
有著請帖,入場則不需要費用,然能收到請帖的大多數非富即貴,其打賞,隨便一出手都比那入場的費用要高上數十倍。
“紅老板?”蕭念慈驚疑,“她不是在京城么。”
蕭念慈與紅牡丹并不熟悉,紅牡丹成名后一直居金海,而蕭念慈才歸不久,幾次匆匆而過,都沒能讓她記住紅牡丹,直到永興陵一事。
在鞏縣,她記起了往事,也想起了紅牡丹,那張曾經對峙過的臉,因為楚王,永生難忘。
“紅老板昨兒回來了。”小廝回道。
“這次你們戲班,都請了些誰?”蕭念慈繼續問道。
“城北的參軍府章家,城南的孔氏商行孔家。”小廝回道。
“請了參軍,沒請都督嗎?”蕭念慈有些疑惑。
“請了,可是都督脾氣古怪,我們的人剛到門口就被趕出來了。”小廝道,“都督府的人說都督不愛聽戲。”
蕭念慈隨后拿起桌上的請帖,“小桃。”
“是,姑娘。”婢女上前給了小廝一些碎銀兩打賞。
“多謝大小姐,恭祝小姐福壽安康。”小廝領了碎銀笑瞇瞇的離開了。
蕭念慈看著請帖思索了許久,旋即起身:“備車吧,去戲樓。”
“是。”——
——戲樓——
戲樓的入場有四個年輕小廝看守,一個收錢,一個收帖,另外兩個則看護秩序。
離開場還有半個時辰,達官貴人便相繼入場,一樓的普通席座很快就坐滿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公子從奢華的馬車上走下,身后還帶著幾個隨從,大搖大擺的走向了戲樓。
“少爺止步,戲樓有規矩,出示請帖或一個人十兩銀子。”
“十兩?”幾個隨從一驚,“這破戲,一個入場費就要十兩?”
少年身披白狐裘,手里抱著一個取暖的爐子,“要錢是吧?”
“給他!”
只聽見凌厲一聲,幾個隨從便露出了拳頭,恰逢管事的出來,看著少年衣著不凡,連忙訓斥了幾個小廝,又請了他入內,分文不取。
少年這才作罷,“算你們識相。”
少年入內,向那管事要了上等的廂房,差點挨揍的小廝連忙轉身稟報了班主。
眼見那少年看中了最好的廂房,小老頭兒趕了過來,制止道:“公子,這間房可不能進。”
“哦?”少年也沒著急進去。
“這是戲樓的規矩,中間這樓正對著戲臺,乃是大兇之位,不吉利,故而這間房從來不設席宴客。”小老頭道,隨后又走進近一步,壓低聲音道:“曾經有京城的貴客不聽勸硬闖,結果回京之后被滿門抄斬,戲樓也差點不保。”
聽到這兒,少年深深皺起眉頭,他有些不信,剛要踏入時卻想起了祖父最近的教誨,于是作罷。
“那就旁邊這間吧。”少年改了口,要了正廂房左邊的房間。
“公子,這間房是船王蕭家定下的。”小老頭解釋道。
“船王?”少年回頭,隨后哈哈大笑的走了進去,“就算船王蕭敬忠親自來了,也要給爺磕頭。”
小老頭與管事相視一驚,“莫不是京城來的顯貴?”小老頭便連忙迎了進去,又吩咐諸人奉上好酒好菜。
少年前腳剛進入,后腳蕭家的馬車就到了戲樓,廂房門口的字牌尚未來得及更換,幸好被管事撞見。
“蕭小姐止步。”管事三步并作兩步,上前解釋道:“這間乙字號廂房原本是給船王蕭家的,奈何京城來了一個貴人,”管事壓低聲音,表現的很是難為情,“被他強行占了去,我等勸說無果…”
“無妨,換一間就是了。”蕭念慈十分大度道,“聽戲,聽的是戲,而非看人,坐哪兒并不重要。”
“蕭小姐大度,老朽感激不盡。”管事便將她帶往了丁字號房,一些官員商賈的廂房也被相繼調換了位置。
經甲字號房時,里面房門緊閉,不由好奇的問了一句,“這甲字房是何人?”
蕭念慈原以為會是參軍府,管事卻搖頭,“班主說是紅老板的貴客,并沒有告知我們是何人。”
“貴客?”蕭念慈起了疑心。
咚咚咚!——三聲鼓響,管事連忙道:“第一場戲快開始了,蕭小姐請先進去聽戲吧。”
第一場戲并沒有紅牡丹,二樓雅間的客人也還沒來齊。
一直到臨近紅牡丹上臺的時辰,廂房里的賓客才相繼抵達。
短短半個時辰,戲臺前便座無虛席,倒茶水的小廝穿梭在席座間來回忙活,大寒之日竟累得滿頭大汗。
“咚!”——
一聲鐘鼓,全場寂靜,戲樓伙計吹滅了戲臺之外的所有燈燭。
圓弧形狀的戲樓,燈燭獨照戲臺,一名衣著干凈的年輕女子走上臺來報幕,“帳下佳人拭淚痕,門前壯士氣如云,倉黃不負君王意,獨有虞姬與鄭君。”
詞出,臺下便開始議論,“竟是紅牡丹的成名之曲。”
“我記得這出霸王別姬,紅老板只唱過一回吧,當時是為先師離世而唱,此后就再沒有聽過了。”
“今日又是為何人?”臺下猜測的目光不約而同的回頭望向二樓雅間。
不曾見那正中甲字房有人,卻瞧見了乙字號的生面孔,“那是誰?”
“聽聞今日紅老板邀請了貴客,莫不就是這個小白臉吧。”
作者有話要說:
第77章 霸王別姬(二)
——嶺右·南寧道·上思縣——
叛軍中出了一名軍師沿途收編起義軍,趁奪城軍心大振時連夜南下圍困南寧道上思府,圍其城細作夜潛將糧倉燒毀上思府守軍彈盡糧絕卻仍死守城池——
——京城·紫禁城奉天殿——
戰況緊急,朝廷調集三軍任命一切從簡。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賊人亂國竊…今命邢國公曹立為平西將軍…臨危受命,勿負朕望…以揚朝廷之威。”
“臣曹立接旨。”邢國公曹立披甲上陣,帶領朝廷禁軍從廣安出發。
除曹立外,另有兩名副將與三位參軍以及兩名督軍太監,皆為監國心腹。
整裝待發的曹立跨上駿馬,拔出腰間佩劍一聲震吼道:“出征!”
“霍!”
“霍!”
“霍!”
三軍將士的聲音響徹天際隨后拔營西去——
——金海——
嶺右之亂并未改變國東一些富庶地帶的奢靡,因天災與戰亂,到處都有餓死的饑民而富人家卻紙醉金迷,他們并沒有因為戰爭而警醒。
金海這座與海外接軌的城市對于嶺右的叛亂毫不在意。
商人們照常做著生意達官貴人為了戲樓里的戲子一擲千金。
歡快的叫好聲從戲樓連連發出。
就在眾人好奇甲字號房里會出現什么樣的貴客時身穿便服的衛曦帶個幾個侍衛出現在了二樓正對戲臺的雅間。
由于乙丙兩間房分別在甲字號左右若不探出腦袋是無法看到旁側屋子的那少年自不會做這樣掉身價的事。
樓下聽戲的賓客本在猜測那少年身份看到衛曦出現后紛紛轉投目光因是便服,樓下那些身份低微的人便沒有看出來,只有二樓雅間里幾個巨商和官員看破了她的身份。
“快看,甲字號房有人了。”賓客們紛紛論足,“能在甲字號房,這人才是紅老板的貴客吧。”
甲字號房里的人讓眾人好奇,但很快就因為霸王別姬的戲開場而寂靜下來,他們的目光也回到了臺上。
雅間的少年,慵懶的側在座椅上,面對樓下眾多回首的目光,他滿眼的不屑,“這些個賤民,沒見過白龍魚服嗎?”
“爺,我看他們定是被您的氣質吸引了,所以才爭相議論,畢竟金海雖富,卻沒有什么顯貴在,都是些銅臭商人。”少年身邊的隨從獻媚道。
“還別說,這紅牡丹的確是有些姿色,比起京城里的那些庸脂俗粉,她倒顯得不凡。”少年摩挲著光滑的下巴,心里已經開始計劃起了盤算,“不虧我跑這一趟。”
“用不用小的給您喚來陪酒?”隨從道,“憑爺的身份,亮這戲樓里的人也不敢抗拒。”
“別急。”少年玩味一笑,“這么多人都在看戲呢。”
紅牡丹身著青衣魚鱗甲,頭戴如意冠,邁著沉穩的步伐走上戲臺。
少年眼里看到的,是紅牡丹的妝容與那走步時的身段,而并非從才情上欣賞,臺下的大多觀眾也是如此,只有一部分人是因戲曲而來到戲臺下。
曾幾何時,這樣的場面也曾出現在衛曦的眼前,也是在那舞臺之上,臺下座無虛席,喧鬧至極,只是那時的紅牡丹是撫琴人,然即便只是伴樂者,卻比臺上的舞者還要更加引人注目。
才情,是紅牡丹最不缺的,她唯一所缺,便是能夠欣賞她的伯樂——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當戲與戰爭同時發生時,這個天下就只剩可悲與可笑。
——上思府——
“攻城!”叛軍將領一聲令下。
一些身穿粗布麻衣的百姓手持鋼刀,他們之中還夾雜著些許人穿戴著甲胄,那是從寧國陣亡士卒身上拔下來的。
曾經揮舞鋤頭的手如今握上了殺人的利刃,刀上流淌著鮮血,眼里充滿了階級仇恨,恨意大大增長了他們的勇氣。
砰砰砰!
隨著城樓上一輪又一輪的銃響,沖鋒在前的義軍士兵紛紛倒下。
砰!
城樓上的銃兵瞄準了一名頭發花白的叛軍,隨著一聲震響。
叛軍的胸膛被炸開了一個口子,他舉著鋼刀,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但劇烈的疼痛讓他再也邁不開步伐,身后的戰友一個個略過他沖向前,他甚至連戰友擦身的撞擊都承受不住了,鮮血從他嘴里流出,他心有不甘的看著城池,竭盡全力喊出來了最后的口號,“義軍萬歲…”
最終他倒在了城樓前,眼睛是睜開的,但沒有了氣息,戰友踏過身體時他再也不會感到疼痛了。
在血肉的掩護下,第一把云梯終于架到了城樓底下。
上思府已被圍困了一天一夜,這是第二輪進攻,糧倉被燒,城中糧食無存,且火藥有限。
守城的知府親自上陣守城,知道城中已無存糧,便將自己的口糧分給了作戰的將士,自己則喝水充饑,“一定要守住上思城,南寧道絕不可再丟。”他深知丟城必是一死,故披甲上陣,拚死一搏,“援軍就要到了。”——
——金海——
忽然,戲臺上的燈燭也被吹滅,趁著昏暗之際,后臺人員將虞姬一段戲所用帳中道具一一擺出。
未久,燈燭亮起,紅牡丹所飾虞姬走上臺前,扮相驚艷四座。
虞姬身后跟隨著八名侍女,輕邁舞步,一舉一動都充滿了對戰爭的厭惡與離愁。
一名高大威猛的武生持槍上臺,唱道:“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虞姬上前,“大王。”
項羽握住虞姬之手,萬分心疼的唱道:“這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
虞姬搖頭,問道:“大王,今日出戰,勝負如何?”
項羽眼里充滿了無奈,說道:“槍挑了漢營數員上將,怎奈敵眾我寡,難以取勝,此乃天亡我楚,非戰之罪也。”
虞姬便寬慰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何足掛慮?帳中備得有酒,與大王對飲幾杯,以消煩悶。”
項羽點頭,擺手,“有勞妃子。”
虞姬遂回頭吩咐侍女,“上酒。”
飲酒后,項羽眼里仍充滿了憂慮,唱道:“今日里敗陣而歸,心神不定。”
虞姬便寬慰道:“勸大王休愁悶且放寬心。”
項羽又唱:“怎奈他十面敵難以取勝。”
虞姬再次寬慰,唱:“且忍耐守陣地等候救兵。”
項羽舉杯,眼里充滿了無奈,“無奈何飲瓊漿消愁解悶。”
虞姬喊道:“大王。”隨后唱:“自古道兵勝負乃是常情。”
武生所演項羽只是連連嘆氣。
虞姬便勸道:“大王身體乏了,帳內歇息片刻如何?”
項羽抬頭提醒道:“妃子,你要警醒了。”
虞姬點頭福身,“妾妃遵命。”
虞姬回頭對著侍從吩咐道:“爾等也歇息去吧。”
侍女齊聲回:“是。”
項羽遂進帳中,虞姬提著小宮燈環照四周,見無異狀,方才安心睡下。
片刻,三花臉的文丑更夫走上臺,敲鑼打更。
二更鑼響時,虞姬醒來,“啊,大王睡穩帳中,我不免到帳外閑步一回。”時夜色已深,見項羽在帳中和衣熟睡便走出軍賬。
至荒郊,虞姬抬頭見那月色清明,適才出帳時,又聽得巡邏士卒在閑談,中間透露著悲傷,神色憂愁,言語里也充滿了離散之意。
虞姬神情哀傷,開口唱道:“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臺上的戲演的尤為認真,各角也都投入其中,臺下賓客更是看得癡迷。
而二樓的雅間內,富商摟著幾個年輕女子躺在躺椅上,一邊聽戲一邊喝著外域來的美酒。
幾個女子趴坐在他的身側,一人從果盤里摘下一顆葡萄,隨后撲到富商懷中,將那顆葡萄送入富商嘴中,“爺。”
一人則剝開一個橘子,輕輕掰下一瓣,趴在富商懷中另一側,“爺,橘子。”
富商一口葡萄一口橘子,笑瞇瞇的摟著二人,“還是你們最貼心。”——
上思府作為邊境的邊府,備著守城火藥,起義軍在連續兩輪進攻都沒有攀登上城池后再一次選擇了后退。
上思府已是強弩之末,士卒搜來了幾塊凍硬的野菜葉餅子,爬上城樓找到蜷縮在城樓一角的知府。
知府的臉和嘴唇都被凍得開裂,手臂也受了傷,然城樓上的士兵大多如此,過道上還躺著數十具尚未來得及清理的尸體,“大人,您兩天沒吃東西了,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受得了。”
即使是這樣的餅子,知府卻仍然不舍得吃,“叛軍還會再來,把這些都留給前線作戰的將士,他們比我更需要補給,我還扛得住。”
砰!
隨著一聲炮響,休整片刻后的義軍再次攻城,這次他們架起了從其他邊境兩道奪來的火.炮,準備炮轟全城。
“叛軍怎么會有國朝攻城的大.炮?”將士們震驚。
士卒扶起知府,已虛脫無力的知府看著城樓底下,十面埋伏,上思城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然援軍卻遲遲未道,知府攤在城墻邊上,向上天哭喊道:“哪里是什么山野村夫不足為懼,是天要亡我啊。”——
——金海——
賓客都在凝神看戲,雅間內,趙長山陪同著衛曦,這是他第一次見紅牡丹的戲,同時也被她的才華所折服。
“這演項羽的武生應當要年長虞姬一些,可神韻之上卻比虞姬遜色太多,這虞姬成名已久,一生都在戲臺上,應該也沒有上過戰場,可面對十面埋伏的絕境,神態與動作就像身臨其境。”趙長山道,他曾經歷過大小戰爭無數,什么樣的殘酷場面都見過,自然也知道人在面臨絕境之時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
“師傅說過,能在別人的故事里演出自己,融于角色,這戲,才算活了。”衛曦看著戲臺說道。
“怪不得如此多人吹捧,這個虞姬,應是有個故事之人罷。”趙長山意味深長道。
二人看戲時,一名士卒敲門入內,急匆匆說道:“大人,軍報,嶺右八百里加急。”
作者有話要說:
修羅場別著急哈,鏡頭切換的比較快,因為這場戲與嶺右那場戰爭幾乎同時發生,女主收到的八百里加急也只是叛軍攻城前的動作,所以并不知道戰爭打的這么慘烈。
看待事物都有兩面性,無論是誰挑起的戰爭,最終受害的都只有手無寸鐵的百姓,所以對于歷朝歷代起義的義軍,從來沒有喜歡過哪一支,大多義軍的頭領,皆為窮途末路之人,因為身上背著命案,所以才奮力一搏,殺一人,只能用殺萬人,殺到可以凌駕于法律之上他才有活路,這些人其實是人性自私的體現,而不是真的想為了天下為了黎民百姓做抗爭,戰爭一但打響,就只有勝負生死之分,至于無辜的百姓,恐怕只有防守方(部分)會考慮,但這就是戰爭,現實的戰爭,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霸王別姬這出戲是梅蘭芳先生之作,我相信大家都耳熟,但認真看完全戲的卻沒有幾個,就算是張國榮演的霸王別姬那部電影,也只有該戲的節選部分。
第78章 霸王別姬(三)
叛軍連夜攻打上思
密報上只短短寫了這樣一句話衛曦將之扔進了雅間的炭盆里,隨后緩緩坐下,眼睛仍舊沒有離開戲臺。
“這一支叛軍竟直逼上思是要奪取南寧道了。”趙長山道“寧國自立國以來,農民起義不斷但都沒成什么大氣候這次嶺右的叛亂,已經造成不小的影響了。”
趙長山一邊說著分析的話一邊蹲在火爐前烹茶,隨后將一碗熱茶奉到衛曦桌前。
“寧國內亂與誰最有益?”衛曦問道。
趙長山抬起頭,“盛國。”旋即頓悟,“您是說,嶺右這次叛亂所鬧出的動靜,是盛國在推波助瀾。”
“我聽聞盛國那邊有好幾個軍事擅謀略、攻伐、守城,與寧國交戰數回,寧國以大國之力卻從未討好過半分,反而丟城失地。”衛曦道。
“那是盛國所用計謀之陰險方才僥幸獲勝。”趙長山道。
“兵不厭詐”衛曦道“戰場之上只有勝負與生死沒有優勢便要學會創造優勢將者非匹夫之勇能勝任。”
聽著衛曦的訓誡,趙長山半瞇著眼睛笑道:“大人尚未而到立之年,但見識與閱歷卻遠非我等可比,對與戰事也有獨到的見解,長山瞧著,倒不像初出茅廬的新人,而是身經百戰的老將。”
衛曦端起茶杯輕輕吹拂著茶湯,淺嘗了一口,“長山何時也學會這一套了。”跟隨的時間越久,趙長山對衛曦的態度也有了明顯的變化。
“大人行事縝密,心思之細膩,非常人所能及,這是長山親眼見識到的。”趙長山道,“長山只是實話實話,并沒有奉承之意。”
“看戲看戲。”衛曦連連道。
一整場戲,眾人的目光都在那扮虞姬的紅牡丹身上,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虞姬的那份悲情,無不牽動著看客的心。
郊外虞姬苦嘆一聲,“月色雖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只因秦王無道,以致兵戈四起,涂炭生靈,使那些無罪黎民,遠別爹娘,拋妻棄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俘寒。”
臺下席座十分的安靜,賓客都在認真觀看,紅牡丹所飾虞姬,將那種生于亂世之苦與憂慮演繹的淋漓精致。
丁字號房里坐著兩名女子,雖也在側面,但戲樓是一個圓弧,若是刻意便能瞥見一些身影。
蕭念慈俯視著戲臺,稍稍凝神,“演的究竟是戲中人,還是自己呢。”
小桃看著戲臺,連眼睛都豎起來了,“小姐,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紅牡丹,這虞姬,就像重活了一樣。”
蕭念慈拿起茶杯,目光卻盯著樓下戲臺上的虞姬,“霸王別姬…唱的是離別之情。”她放下杯子,側頭看向了甲字號房。
甲字號房里的人正全神貫注的聽著戲,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她穿著便服,又裹了一件黑色的披風,若不仔細看,的確難以讓人發現。
“柳氏為什么要唱這樣一出戲呢。”蕭念慈喃喃自語道,她看著甲字號房,雖只有一個背對的側影,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衛曦。”
戲臺上,那昏暗的幕后突然傳來一陣歌聲,“千里荒蕪胡不歸,千里從軍為了誰……”
巡邏守夜的眾將士議論紛紛,“伙計們,你們聽見了沒有啊?”
“噯,伙計,聽見什么啦?”
“怎么四面敵人唱的歌聲跟咱們家鄉的腔調一個味啊?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啊?”
“唉,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啦?”
“這必是劉邦得了楚地了,招的兵丁都是咱們的鄉親,所以唱出來的歌聲跟咱們家鄉的腔調一個味兒,你們說是不是啊?”
“對,對,對……”
“哎呀,這下可危險了!”
“怎么啦?”
“你們想啊,自從困在垓下,咱們大王爺天天盼著楚軍來救,如今劉邦已得楚地,后援是斷絕啦,就剩這八千子弟兵丁,是日有損傷,再加上個個思鄉,他哪還能有抵抗的力量,這,豈不是入了危險之境嘍!”
虞姬聽到眾將士之言,心生焦躁深深的皺起了眉頭,雙手緊捏,充滿了擔憂。
四面楚歌起,兵丁紛紛驚慌,似有怯戰之心,虞姬聞之,心中更加慌亂,“適聽得眾兵丁談論,只因江東救兵不到,俱有離散之心,哎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勢去矣!”
隨后又向前邁了兩步,抬手唱道:“適聽得眾兵丁閑談議論,口聲聲露出了離散之心。”
“誰家中撇的雙親在,朝朝暮暮盼兒回”幕后再次傳來楚歌。
戲臺上,連那少年都聽得入神,也看得雙眼呆滯,只見他那雙明亮的眸子死死盯著虞姬,舉手投足盡收眼底,同時又有些迫切,微瞇起雙眼,十分玩味的說道:“我倒很想知道,這身戲服之下,究竟會是個怎樣婀娜多姿的身材。”
“爺,這紅牡丹都是三十好幾之人了。”侍從于一旁提醒道,“又出身風月之地…”
“你懂什么!”少年訓斥道,“這樣的女人,才最是懂如何討人歡喜。”
旁邊的甲字號房,適才去小解的趙長山路過乙字號房,見房門是開的便多瞅了兩眼,回到屋中后走到衛曦身后,彎腰低聲嘀咕了幾句。
衛曦神色稍變,他側頭看了一眼左邊,“蕭燦承怎么跑到金海來了?”
趙長山搖頭,“末將也不知,但那少年十六七歲模樣,衣著也不似普通人,身后還跟著蕭府十三護衛中的首衛,末將這才敢確認。”
衛曦低著眉眼,隨后看向了戲臺上貌美的虞姬,“他是奔著虞姬來的。”
趙長山旋即看向虞姬,握拳敲打著手心道:“這下可麻煩了。”
戲臺上,紅牡丹正專心致志的投入角色,眼里再無其他,“我一人在此間自思自忖,猛聽得敵營內有楚國歌聲。”
虞姬轉身進入帳內,焦急的喊道:“大王醒來,大王醒來!”
項羽從睡夢中驚醒,大聲呵斥:“何人?”
虞姬連忙回道:“妃在此。”
項羽遂松了一口氣,“妃子,何事驚慌?”
虞姬便道:“妾妃正在營外閑步,忽聽敵人帳內盡是楚國歌聲,不知是何緣故啊?”
項羽驚疑,“哦?哦?有這等事?”
虞姬點頭,“正是。”
項羽遂起身出帳,“待孤聽來。”
戲臺的幕后再次傳來楚歌,“倘若戰死在沙場,父母妻兒依靠誰?”
項羽聽之大怒,“吒,吒,吒,吒,哇呀呀……妃子,四面盡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已得楚地不成?”
虞姬連忙寬慰,“不必驚慌,差人四面打探明白,再作計較。”
項羽點頭,“言之有理。”
丙字號房內坐著章氏父子,章直無心聽戲,但章厚祿卻十分的喜愛。
登登登——侍從走入廂房,叉手道:“老爺,少爺,小的適才看見衛都督進了甲字號房,乙字號房是一老一少,還有幾個身材高大的壯漢,看樣子應該是護衛隨從。”
章厚祿摸著胡須,甲字號房給了衛都督他倒是不奇怪,但乙字號竟不是船王也非自己,便尋思什么樣的人竟能在金海位于自己之上。
“爹,會不會是京城來的。”章直道,又問之,“船王呢,難道這次戲樓沒有請船王?”
“船王在丁字號房,但來的是船王女兒。”下人回道。
章直聽后用著僅剩的一只手撐起身子,隨后被章厚祿制止,“她現在是衛都督的人,不要輕舉妄動。”
章直握緊拳頭,“爹,永興陵時,她跟金海棠在一起,我這手也是因為她斷的,或許她知道一些什么呢。”
“不要再提永興陵了!”章厚祿拍桌怒道,“北邊藉著此事不放,若不是監國的袒護,你我父子還有命在此聽戲?”
章直撇頭,忍著怒火將視線挪到了戲臺上。
“四面盡是楚國歌聲,吩咐下去速探回報!”項羽再次吩咐。
“遵旨!”
項羽又嘆道:“啊,孤想此事,定有蹺蹊。”
虞姬便道:“且待近侍回報。”
適才領命離去的近侍再次回到戲臺,“啟奏大王,敵營確是楚國歌聲,特來報知。”
項羽大驚,“詳細打探再來回報!”
虞姬也變得驚慌失色,連忙附和催促,“快去!”
“遵旨!”
項羽對虞姬悲哀道:“妃子,敵軍多是楚人,定是劉邦已得楚地,孤大勢去矣。”
虞姬走上前,抬頭勸諫道:“此時逐鹿中原,群雄兵起,偶遭不利,也屬常情。稍捱時日,等候江東救兵到來,那時再與敵人交戰,正不知鹿死誰手!”
項羽卻搖頭,罷了罷手,道:“妃子啊,你哪里知道,前者各路英雄各自為政,孤家可以撲滅一池再戰一池,今各路人馬一起來攻,這垓下兵少糧盡,是萬不能守。八千子弟兵縱然勇猛剛強,怎奈敵眾我寡,難以取勝。孤此番出兵,與那廝交戰,勝敗難定,啊呀,妃子!”
“大王!”
項羽握緊虞姬的手,雙眼滿含不舍,“看來今日,就是你我分別之日啊……了!”
“分別…”虞姬的飾演者紅牡丹喃喃自語了一句,但并未念出聲,眼里充滿了離殤之情。
項羽接著唱道:“十數載恩情愛相親相倚,眼見得孤與你就要分離。”
孔武有力的武生,唱腔自然也十分洪亮,聲音傳到二樓之上,衛曦反覆柔捏著茶杯,對坐的趙長山似看出了什么,輕聲問道:“大人聽到這離別之曲,神情凝重,可是有心事?”
往昔,歷歷在目,生死未可知,離別之景,猶如昨日,衛曦的眼眶微微紅潤。
對于趙長山,自己跟隨的這個長官可謂是天降,故而對她的背景與過往知之甚少,只知道她與監國關系匪淺。
“大人。”趙長山遞給衛曦一塊干凈的帕巾。
衛曦攤了攤手,“無礙。”趙長山以為她是因人而傷,卻不知道,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過往。
“我曾無限接近死亡,能活下來,就像做了一場差點無法醒來的夢。”
作者有話要說:
衛:“我可比項羽慘多了。”
紅牡丹:“大人,奴家的心意可還滿意?”
第79章 霸王別姬(四)
——金海——
如果說衛曦聽到霸王別姬的離別之情只是微紅了眼眶那么丁字號房里的客人,卻是再也壓抑不住內心而落下了淚。
“姑娘…”小桃見狀很是驚訝,“姑娘并不愛聽戲難道是這戲對姑娘有什么特別之處嗎?您…”
蕭念慈輕拭眼角從座上起身,她走到欄桿處看著旁側不遠處的身影。
小桃跟在她身后便是這一眼,小桃看到了對面乙字號房的少年揉了揉眼睛,指道:“姑娘你看。”
蕭念慈順著望去,眉頭緊皺,“他怎么來了。”
“這個好色鬼一定是奔著紅牡丹來的。”小桃道,“怪不得乙字號房易了主,原來是他搶去了。”
“那就不奇怪了。”蕭念慈道。
樓下戲臺傳來兩聲由人發出聲的馬鳴。
項羽側耳傾聽,“忽聽戰馬聲嘶……馬僮,將馬牽上帳來!”
馬僮將道具烏騅馬牽入帳中項羽撫摸著烏騅,“烏騅啊……烏騅!想你跟隨孤家東征西討百戰百勝今被圍垓下就是你也無用武之地了!”
烏騅知大勢已去嘶聲愈烈遲遲不肯退去虞姬便揮手叫馬僮將其牽出帳。
馬僮牽著烏騅退出,項羽不舍追至帳門,久久佇足卻不敢挽留……
虞姬見項王如此,便呼喚道:“大王,大王!大王。”
項羽回過神來后才轉身緩步進帳,虞姬上前寬慰道:“好在這垓下之地,高岡絕巖,不易攻入,候得機會,再圖破圍求救,也還不遲……備得有酒,再與大王對飲幾杯。”
項羽長嘆一聲,揮手道:“如此,酒來。”
“大王,請。”虞姬走到酒桌前,斟酒又道:“大王請!”
項羽道:“妃子請!”
拿著酒杯,項羽心聲感慨,“想俺項羽乎!”不由的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武生的唱腔越發悲涼,與虞姬的對唱渲染了整個戲樓的哀傷氣氛。
臺下賓客紛紛頓足,也激發了一些年輕讀書人的豪情壯志,“大丈夫就要做項羽這樣的人杰,即使身臨絕境,也要不卑不亢。”
樓上,甲字號房里的人本在專心聽戲,但那昏暗處的目光,卻被衛曦敏銳的察覺到了。
于是從座上起身,負手立于雅間欄桿前,稍稍側頭,便與那丁字號的女子對上了。
整個戲樓,除了戲臺,周圍都無比昏暗,雅間內的燈光,照著他們的身影。
這一刻,閃爍的目光里只有彼此,天地間仿佛只有對視的二人,周圍再無其他,戲曲也無法擾亂她們。
四目相對,二人皆是一驚,或許蕭念慈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目光這么快就被察覺。
衛曦也沒有想到,蕭念慈會出現在此,隨后她便將目光挪到樓下的戲臺,此時的眼里,早已恢復了平靜。
但那背在身后猶豫不決的手卻是握了又握,趙長山看見了,也發現了蕭念慈,但并沒有多言什么。
僅是一瞬間,蕭念慈就像著了魔一般癱軟了下來,她撐著欄桿,旋即轉身離開了雅間。
戲臺上,聽得項王言,虞姬不禁淚目道:“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淚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
項羽道:“如此有勞妃子!”
虞姬舞劍,當是這出戲中賓客們最想看的,喝茶的放下了手中杯,吃酒的放下了酒碗,紛紛注視著戲臺,不敢有絲毫的走神。
虞姬側身,“如此妾妃獻丑了!”
虞姬走下戲臺,片刻后,持鴛鴦雙劍復上,背對著項羽抹淚……
虞姬身形瘦弱單薄,如此情景,引得賓客生憐,尤其是樓上,少年見之,玩心大起,勾笑著嘴角說道:“這小娘子楚楚可憐的模樣,當真是惹人疼愛。”
片刻后,虞姬嘆了一聲,“罷。”便轉身為項王舞劍。
虞姬持雙劍而舞,一邊唱道:“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
雙劍旋轉,氣息沉穩,舞步輕盈,“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場下賓客皆看得入神,虞姬身段輕柔,張弛有度,唱詞與肢體動作,都透著一股悲涼,“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一曲舞畢,然早已心神不寧的項羽,已無心在這劍舞之上,“有勞妃子。”——
——嶺右——
上思城中火光沖天,守城將士拚死抵抗,終究抵不過炮火的威壓。
土樓被夷為平地,木樓燒著熊熊大火,那些被困城中的百姓紛紛逃竄。
城中混亂,慘叫聲從坍塌的房屋中傳出,有受傷的老人徒手去挖,因為那底下埋著自己的親人,最后倒在了炮火之下。
只剩斷壁殘垣的巷中傳來孩童的哭聲,但此時,已沒有人再去理會,任他們如何哭喊也都不會有回應了。
轟!
轟!
火.炮在城中心的街道炸開一個一丈長的口子,凹陷的四周還有斷裂的肢體,鮮血沿著軌跡拖了一地。
城墻,北門裂開了一個口子,趁守城士卒填補之際,義軍架梯而上。
有炮火做掩護,守城士卒自顧不暇,北門就此被破開。
“大人,北門失守了,叛軍,叛軍…”
轟!
一聲炮響,正中城樓,城上房屋倒塌,將報信的士卒掩埋。
就這樣,知府眼睜睜看著手下倒下,他慌亂的想要去挖開磚石,卻被身后的幾個士卒攔下,“大人,咱們快撤吧,北門失守,上思城即將淪陷,您將衣服更換,藏于城內,叛軍不認識您,待援軍抵達…”
知府卻揮開了他們的手,拒絕了手下的提議,“城在人在,我深受監國之恩,如今卻辜負了她的信任,還有什么顏面茍活,即使叛軍入城,吾,也絕不退縮。”
知府扶墻站起,帶著剩余的人馬,緊握著手中的利刃,“就算是戰死,也要與上思城共存亡!”
上思府乃寧國南境邊城,故是朝廷直派官員鎮守。
城門破開后,叛軍勢如破竹,一路南下,將東門打開,無數叛軍涌入城中。
城樓上,一具具尸體被丟下城,有守城將士的也有叛軍的,知府身邊的士卒接連倒下,而他自己也受了好幾處刀傷。
僅剩的幾個士兵掩護知府退至一邊,他們只能踩著城樓過道上的尸體過去。
叛軍已入城,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很快他們便被登上城樓的叛軍追上。
幾個士卒為掩護知府,便上去與之肉搏,接連死在了叛軍的刀下。
叛軍見知府身上的鎧甲與普通士卒不同,于是停下了步伐,想用官員的投降來震懾其他州府,道:“上思城已破,繳械不殺。”
知府看了一眼身后的上思城,昨日還完好的城池,今日就剩下了一片廢墟,于是仰天長嘯一聲,旋即扔了手中的大刀,拔出腰間佩劍,大喊道:“大寧榮昌!”隨后自刎——
——金海——
虞姬一曲舞畢,場下卻無掌聲,只因后行的伴樂忽然變得急湊緊張了起來,賓客們紛紛提了一口氣。
近侍匆匆上前,入帳奏道:“啟奏大王,敵軍四面來攻,特來報知。”
項羽當即抬手吩咐,“吩咐眾將四面迎敵!”
“遵旨。”
一名近侍退下,另一名近侍慌張上前,“啟稟大王八千子弟兵俱已散盡!”
項羽驚慌,轉身拉起虞姬,“妃子,快快隨孤殺出重圍!”
虞姬搖頭不愿,“大王啊,此番出戰,倘能闖出重圍,請退往江東,再圖復興楚國,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豈不牽累大王殺敵?也罷!愿以君王腰間寶劍,自刎于君前。”
項羽臉露焦急,忙問道:“怎么?”
虞姬回道:“免你牽掛。”
項羽便急道:“妃子,你,你,你,不可尋此短見啊!”
虞姬苦嘆一聲,“大王啊!”旋即悲傷唱道:“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項羽聽后,著急道:“哇呀呀!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
忽然,話鋒一轉,虞姬眼神變得堅毅,欲奪項王腰間的寶劍,項羽轉身避開,連忙道:“不可尋此短見!”
虞姬并不罷休,再次上前搶奪寶劍,項羽再次避開,“妃子你,不可尋此短見!”
虞姬再三索要寶劍,項羽又復避開,“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
虞姬見索要不得,便心生計策,指向帳門處,慌張道:“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
項羽便轉過身去看,“待孤看來……”
待回頭一瞬間,虞姬抽出了他腰間的寶劍。
帳外并無人影,項羽這才意識到受騙,然為時已晚,腰間寶劍只剩空殼劍鞘。
遂猛回頭看向虞姬,驚呼,“啊!這。”
虞姬持劍,自刎于項王前,項羽痛悔,頓足不已,抱著虞姬的尸體長嘆,“哎呀!”
至此,戲終,戲臺上的燈燭被盡數吹滅,幕后的伙計將道具一一撤下。
“等一下!”
忽然,二樓的雅間有人出聲制止,戲樓內的燈燭一一亮起。
他們這才看清是乙字號房傳來的聲音,“紅老板演技精湛,可謂是出神入化,我家少爺想請紅老板唱曲,不知今夜可否?”
作者有話要說:
第80章 仁孝章德皇后
戲臺上虞姬緊握手中項王佩劍,抬頭看著乙字號房里的主仆。
身披狐裘的少年手握一只暖爐站在欄桿內,臉色溫和似在等自己滿意的答覆。
而臺下賓客紛紛回頭觀望一時間議論紛紛,“這人誰啊。”
“是啊好生猖狂竟敢讓紅老板單獨為之唱戲,還要過夜。”
“紅老板可是從來不出閣唱戲的難道他不知道嗎?”
“看這人樣貌,好像從來沒見過應該不是金海本地的吧。”
又見那少年衣著華貴,氣質非凡,眾人便十分好奇其身份,“能在乙字號房,位章參軍之上這人來頭應該不小吧。”
沒過多久,少年便從乙字號房離開,轉身來到了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間沒了聲,身側的侍從跟隨來到戲臺下又道:“馬車已在戲樓外等候就等紅老板一句話。”
紅牡丹持劍站在戲臺上久久不語一旁的班主趕忙出來解圍朝少年解釋道:“這位公子金府戲班的規矩是不外出班內藝人,一概不出閣唱戲,更何況紅牡丹是金海的名角。”
“名角?”少年的侍從大笑一聲,“可知我家少爺是何身份,這個戲子能被看上,是她的福分,別給臉不要臉。”
侍從侮辱的話一出,臺下賓客便沉不住氣了,“這人誰啊,好大的口氣。”
紅牡丹見狀,先是客氣的拱手,旋即委婉的回絕道:“公子,牡丹今日已有客人相邀,今夜實在不便,不如改日,改日牡丹定親自登門獻曲。”
少年聽之,瞇眼笑道:“改日,改日吾就不在金海了,什么客人能讓牡丹小姐如此在意呢?”
紅牡丹沒有回話,少年便道:“這樣吧,今夜你陪我,我給你那人雙倍的價錢,之后你再陪她。”
少年與侍從的話,無不再諷刺與貶低紅牡丹,將憐人看做了娼妓,用金錢來衡量。
紅牡丹忍下一口氣搖頭道:“無關乎金錢,但牡丹的這位客人,不敢讓其等待。”
見紅牡丹幾番推辭,少年明顯有些不耐煩,皺眉道:“哦,究竟是什么人,連鄂國公府也敢得罪?”
“鄂國公?”眾人聽聞大驚失色,“他是鄂國公府的人,那可是京城四姓之一的蕭氏啊。”
京城四大家族在寧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一般王侯將相都不敢招惹的存在,朝廷尚且如此,何況是地方呢。
“船王蕭敬忠還只是庶出的偏房,若真是蕭氏本家之人,恐怕連都督來了也要禮讓三分吧。”眾人談論道,之前的不滿與替紅牡丹的打抱不平都接連沒了聲。
“紅老板可真厲害,先是安國公府的林二小姐,如今又是鄂國公府的人,京城四大家族,她便沾了兩個。”
紅牡丹回道:“鄂國公府自然是惹不起的,但那位客人對于牡丹十分的重要,所以還請公子通融。”
少年徹底沒了耐性,眼睛一橫,“我若是不肯呢?”
紅牡丹搖頭,“那牡丹就沒有辦法,只能送客了。”
“放肆!”少年大怒,“還從未有人敢如此與我說話,我好聲好氣同你商量,你卻三番四次拒絕,真是給臉不要臉。”
“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那就怨不得我了,爺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氣,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少年揮手道:“給我把她綁了。”
面對著臺下近百人,本就脾氣暴躁的少年原形畢露,全然不顧祖父的囑托,一心只想狠狠羞辱眼前這個女人一番。
“是。”
少年身后幾個隨從以一個年長的為首,聽到令下后便要上臺動粗,強行虜掠。
滿堂賓客與戲班里的人都躲得遠遠的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連剛剛的班主再聽到鄂國公這個名諱時也躲進了戲臺后面,他們都不敢得罪這個出身寧國頂尖望族的少年。
紅牡丹握緊手中的利刃,準備隨時反抗,為首的侍從剛跳上臺要動手時,被突然飛來的暗器所阻。
侍從嚇了一跳,只見一根筷子死死釘在了戲臺的木板上,入木三分,離他腳下僅一寸距離。
這樣的手法,功力不容小覷,他咽了口氣,旋即轉身怒道:“什么人?”
少年轉過身,對著人群怒吼,“什么人敢壞爺爺的事,不想活了?”
眾人紛紛搖頭退縮,表示不是自己,隨后都將目光望向了二樓雅間。
少年見那最好的甲字號房竟負手站立了兩個人,且神態從容,就像在看戲一樣,“怎么回事,不是說甲字房不吉利嗎?”
戲臺后的班主聽到后心中一驚,旋即瞇起老眼,“倒了霉咯。”
出手的是趙長山,為此還被衛曦橫了一眼,趙長山連忙拱手認錯,“小人知錯。”
“那可是鄂國公府。”衛曦輕道了一句。
“聽到鄂國公時,大人面色依舊從容,那廝出言辱罵時,大人緊握右手,末將想,牡丹小姐對于大人,應該是特別的存在,所以這才想著要出手。”趙長山解釋道。
“既然是你出的手,后面的麻煩,你自行解決吧。”衛曦走到茶桌旁坐下道。
“是。”趙長山弓腰回道。
趙長山隨后走上前,低頭向下說道:“是我出的手。”
“你是何人!”少年質問道。
“金海都督府指揮使趙長山在,爾等竟敢在金海強搶民女,當我金海無人了嗎?”趙長山道。
少年聽后,不僅沒有害怕,反而笑道:“爺當是誰呢,一個小小的都府指揮使,也敢壞爺的好事,明日我就回京,奏請監國撤了你的職,你若識相,就下來給爺磕三個響頭賠罪,爺可以既往不咎。”
趙長山閉上雙眼,對少年的話置之不理,當著眾多人之面,頭一次被人如此輕視,感到顏面盡失的少年怒氣沖沖的指道:“洪老,他竟敢如此輕視鄂國公府,還不快動手給我拿下。”
侍從聽得命令,旋即縱身一躍,跳至二樓與趙長山交起手來。
除了趙長山,雅間內還有一個氣質不凡的年輕人,坐在欄桿內的茶桌前,悠閑的品著茶,對于身邊發生的打斗似乎毫不在意。
“那是誰?”
眾人一陣驚奇,最后有人發現了衛曦的身份,“趙指揮使一向跟在都督身邊不離左右的,她是金海都督。”
少年空有富貴卻不知朝政,他只覺得這個官職有些耳熟,但沒有多想,吩咐著剩下的人道:“給我把這女人綁到車上去。”
“是。”
二樓的打斗十分激烈,那洪老武藝不凡,竟與趙長山能打成平手,三兩下,屋內的陳設就全砸了,洪老不管這些,只有趙長山還留有分寸,打斗時盡量避免碰壞瓷器玉器,也將場面控制在了遠離衛曦喝茶的地方。
臺下,幾個身材高大的壯漢走上戲臺,其力量震得臺面發抖。
“小娘子,莫要做無謂的掙扎,否則爺爺這一拳下去,你這小身段可吃不消。”幾個壯漢玩笑道。
樓內賓客眾多,魚龍混雜,紅牡丹只是一個唱曲的藝人,所以不敢在人前輕易顯露功夫。
她緊攥著手連連后退,最后竟被戲臺上還未撤走的道具絆倒。
引得臺上壯漢一陣哄笑,“小娘子,莫要驚慌。”
雅間內,衛曦端起一杯茶,還未張口余光便掃到了戲臺上的動作,旋即將那一杯茶扔下了樓。
不偏不倚剛好砸到了壯漢揮起的大手上,“哎喲!”
彈開的茶杯落了地,然未摔碎,只是那一杯滾燙的茶水灑到了壯漢頭上。
頭巾被灑濕,手上更是吃了一記痛,遂惱羞成怒的吼道:“何人!”
片刻功夫,只見衛曦從二樓縱身一躍,輕輕落至戲臺上,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出,彎腰將紅牡丹拉起。
紅牡丹先是一愣,但未做猶豫的將手搭進了她的手心,“大人…”
“大人?”少年氣沖沖的走上臺,指著衛曦問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幾次壞我好事。”
“公子,她是金海都督。”有人提醒道。
“金海都督?”少年回憶了片刻,忽然想起來道:“你就是監國親自任命的金海都督衛曦?”
“我勸你少管閑事。”少年旋即又甩袖道,“就算監國器重你,鄂國公府也不是好惹的。”
見衛曦絲毫沒有退讓之意,少年便恐嚇道:“連監國都要倚靠四大家族的扶持,難道她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地方官而懲處蕭氏?”
“大言不慚。”衛曦道,旋即緩步走近,“你爹娘難道不曾教你,為人處世之道?”
“大膽,爺的爹娘,也是你能說的。”少年指著衛曦道。
“既然你爹娘不肯教你,那就由我來教教你如何做人罷。”說罷,她便在瞬間來到了少年的身邊。
快到那幾個壯漢絲毫沒有察覺有人經過,少年見狀便想要逃,衛曦伸手壓住他的肩膀,“哪里去?”
“還愣著做什么!”少年害怕的顫抖道。
反應過來的隨從旋即轉身撲向前,衛曦收回了手,側身躲閃后,僅用單手片刻功夫,幾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就全部趴下了。
這場面驚呆了眾人,他們竟不知道他們的都督還有如此身手。
“這…這,這算不算一招制敵,還是單手。”
“這衛都督也太可怕了吧。”
“怪不得監國會讓她做兩浙路的總兵,掌管國東十萬兵馬。”
壯漢雖然力大,卻十分笨重,衛曦只是用了一些巧勁,從他們的關節與穴位下手。
紅牡丹看到這場面并沒有感到驚訝,比起這些人的遭遇,永興陵那才是真正的地獄,她獨自一人站在戲臺的一邊,嘴里喃喃道:“她可不光是金海棠。”
衛曦縱身跳至臺下,一手抓住逃跑的少年,“逃?”
此時的少年,眼里滿是驚恐,尤其是再對視之后,“爺是鄂國公府的世孫,爺是鄂國公世子與靖國公妹妹的嫡子獨子,爺的祖上可是衛宋仁孝章德皇后,你打了我,衛蕭兩家不會放過你的。”他慌張道。
眾人再次震驚,“竟是鄂國公府的世孫,母親還是衛氏出身,這下有戲看了。”
聽到這些話,原本沒什么氣的衛曦,瞬間來了脾氣,抬手對著他就是一拳,這一拳,將鄂國公世孫蕭燦承的牙都打下來了兩顆。
承受不住力道的蕭燦承撲到地上,手里的暖爐散落,沾染了一身灰,血里滿是血腥味,他捂著臉哭道:“我的牙。”
樓上,洪老瞥見臺下,“啊,少爺…”便想脫身去到蕭燦承身邊。
但被趙長山所攔,“你的對手是我。”
樓下,衛曦拽起蕭燦承的衣襟,“你也配提仁孝章德皇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