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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圍城

    趙沉茜沉默, 故人的消息近在眼前,她想問卻又不敢問。忽然,楊湛——或者說鏡妖的身形閃爍, 露出消散之態,趙沉茜驚訝,猛地反應過來:“不好, 劉豫那邊出問題了。”

    薛嬋一臉茫然,薛姜卻猛然想起趙沉茜從河邊救了那個老男人, 她雙眼燒得晶亮,憤憤不平:“那個昏君有什么好,你還要救他?”

    “來不及解釋了。”趙沉茜對鏡妖說, “鑒心鏡,帶我去劉豫寢宮。”

    眼前白光一閃, 她就站到了臨時行宮,一個蒙面人站在榻前, 正在對鏡子施法。他聽到身后動靜, 立刻拔劍轉身, 等看清來者是個女子,他的劍尖微微遲疑, 有些不理解眼前的狀況了。

    蘇昭蜚聽到侍衛喊找到劉豫,擔心中計了, 他讓容沖帶著那具昏迷的男人先走,他留在山陽城,看看劉豫到底在玩什么把戲。他避開重重守衛,二探薛府,然而等他掀開被子,卻只看到一面鏡子。

    又是鏡子?蘇昭蜚也較上勁了, 他今日非要讓這只鏡妖老實交代。

    然而沒想到,他等來的不是鏡妖,而是容沖的老相好。

    早知道就讓容沖來了,他的女人實在太麻煩了。蘇昭蜚沒好氣收劍,問:“怎么是你?”

    趙沉茜不著痕跡掃過蘇昭蜚,也問:“敢問閣下是……”

    “我是誰你不用管。”蘇昭蜚半遮著臉,兇巴巴道,“你只需要回答,劉豫呢?”

    “蘇道長不知道劉豫去哪里了嗎?”趙沉茜反問,“你應該清楚,我們帶回來的,只是鏡妖偽裝的劉豫。”

    “你和鏡妖有什么協議我怎么知道?”蘇昭蜚惡聲惡氣說完,突然狠狠一愣。

    趙沉茜看著他笑了笑,道:“你果然姓蘇。我應該叫你蘇道長,還是蘇無鳴,抑或蘇將軍?”

    蘇昭蜚面上撐著冷酷強硬的殺手范,其實后腦勺不斷滲汗。他好像理解容沖為什么會栽在這個女人身上了,一個回合不到,他連底褲都被人詐出來了。怎么辦,他要說什么?

    趙沉茜看到蘇昭蜚的表現,哪還不知道答案。她垂下眼睛,抿了抿唇,輕聲問:“他走了嗎?”

    這個他是誰,兩人心知肚明。蘇昭蜚沉默片刻,問:“在岸邊的時候,你早就醒了?”

    趙沉茜沒回答,這種時候沉默就是默認。蘇昭蜚收劍入鞘,覺得沒什么好說了,道:“既然這個劉豫是假的,那我的任務完成,走了。不管你要做什么,別糟蹋這條命。”

    說完,蘇昭蜚握著劍就往外走,他要出門時,趙沉茜突然喊住他:“我究竟是怎么死而復生的?”

    妖怪的名字不能隨意示人,一旦喊出妖怪全名,妖就要受對方號令。第一個喊出鏡妖名字的是楊湛,第二個是趙沉茜。

    想要收服這么強大的妖怪,絕非易事,所以趙沉茜在鏡中世界和鏡妖做了交易,她愿意放鏡妖自由,而鏡妖,需要幫她做一件事。

    扮演劉豫。

    只有魂魄獻祭給鏡妖,鏡妖才能完全繼承此人的情感、記憶、性格,劉豫只是昏迷,沒有完全沉迷于鏡中世界,鏡妖不能復刻劉豫,但化作他的樣子騙一騙薛裕等人,已經足夠。

    趙沉茜從鏡中出來的時間要早一些,她聽到了容沖和蘇昭蜚的對話,哪怕不明白容沖失了一半血是什么意思,也不難猜到不是什么好事。她不想容沖再傷害自己,裝作剛剛醒來,讓容沖帶走了真的劉豫。隨后,她帶著鏡子來到河邊,趁機讓鏡妖化成劉豫的樣子,躺入蘆葦叢里,她再喊人過來。

    她救下了薛貴妃,炮制了一個劉豫,一切都按她的計劃進行。除了容沖。

    醒來后的事情接連不斷,趙沉茜忙于自保,一直沒有好好想過,是誰救了她,她是如何蘇醒的,復活真的不需要代價嗎?她醒來后,為何突然擁有了靈力?

    蘇昭蜚停在門口,月光將他的背影拉成長劍,他望著橫無際涯的天空,說:“這件事,還是讓他親口和你說吧。”

    趙沉茜閉眼,蘇昭蜚這樣說,無疑承認了趙沉茜的猜測。原來那夜,他真的來了。她無名無姓、無因無由的一封傳訊符,他竟然真的不遠千里趕來,并且為她冒天下之大不韙。

    這個傻子,為何總是這么蠢?

    月光靜默,唯有沙沙樹葉聲在殿中回蕩。趙沉茜靜了片刻,說:“蘇將軍,我以前攝政公主的身份,邀你合作一件事,如何。”

    ·

    御駕在山陽城遇刺,皇帝大怒,第二天一早就帶著侍從離開薛府,回營地去了。他似乎惱了薛家,一個薛家人都沒知會,只帶走了自己新收的美人。美人戴著幕籬,高冷清傲,一言不發,連身后兩個侍女都系著面紗,做足了派頭。

    一路上劉豫都和美人同車,甚少露面,連貼身內侍都不讓入內。隨行的契丹士兵忍不住說酸話:“這位真把自己當皇帝呢,昨天才丟了位溫柔嫻雅的貴妃,今日便又寵幸起超凡脫俗的仙姑。呵,他也不怕折壽。”

    然而無論再酸,明面上總要給劉豫皇帝的尊敬,他不允許人入內,士兵們就不能去打擾。這些人自然也不會知道,他們看不起卻又垂涎不已的美人,才是御車的真正使用者。

    趙沉茜讓鏡妖扮劉豫,她作為隨行美人一起去營地,薛嬋、薛姜二人則偽裝成她的侍女。這一路誰都沒有閑著,趙沉茜一邊翻閱車上的文件,一邊讓薛嬋講述劉豫身邊人及北梁大致勢力。趙沉茜多年理政的功力沒有荒廢,沒一會,她就理清了局勢。

    越往北走,人煙越少,漸進旗旌翻滾,連營高壘,握著長矛的士兵不留情面攔在馬前,厲聲問:“來者何人?”

    隨行的太監快步上前,怒斥道:“大膽,這是陛下的御駕,還不跪下行禮?”

    陛下?執勤士兵懷疑地掃過他們:“大齊皇帝昨日剛去了山陽城,怎么今日又來一個陛下?”

    太監見小小一個門衛都敢如此無禮,氣得豎眉:“大膽!難道還要陛下出來,向你證明嗎?”

    前面的爭執聲音不小,趙沉茜在車內聽了個一清二楚。她掀開車簾,只露出一截白凈如玉的下巴,說:“公公,士兵也是職責所在,勿要為難他們。”

    鏡妖收到趙沉茜指示,化作劉豫的模樣,大腹便便下車,笑道:“這兩個士兵恪盡職守,鐵面無私,不愧是我大齊勇士,賞。”

    執勤士兵看到真的是劉豫,對視一眼,不情不愿用契丹禮節行禮:“參見陛下。”

    他們掃過馬車,目露懷疑,劉豫看到,說:“這里面是我新得的美人,就不用下來檢查了吧。”

    北梁士兵知道漢家女不比契丹,規矩極多,這不能干那不能干,更別說在軍營前拋頭露面。他們上下掃視馬車,嘴上說著不敢,態度依然是輕蔑的:“陛下稍等,卑職去請示大將軍。”

    “不用麻煩了。”車簾掀開,一個清貴纖長的女子出現在車前,她長裙飄飖,幕籬輕拂,軍營里帶著殺氣的風卷過白紗,若隱若現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

    周圍士兵都看呆了,甚至無人注意得到她身后那兩個略有些眼熟的侍女。趙沉茜在眾人注目中泰然自若地走到營地前,不卑不亢道:“車上除了我和兩個婢女,并無他人。若要檢查,敬請自便。”

    隔著幕籬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覺到,他正在被幕籬后那雙眼睛注視,士兵莫名有些緊繃,隨便去車邊看了一眼,就道:“冒犯了,陛下請。”

    趙沉茜淡淡掃了他一眼,說:“陛下,我的腿坐麻了,我能不能走進去?”

    劉豫無有不應,甚至親自陪新歡步行到帳篷,一路說說笑笑,宛如郊游。軍營里來了個絕色美女,整座營地都騷動起來,動靜越來越大,最后,連主帳都驚動了。

    主帳篷內正在討論戰局,突然聽到外面聲音嘈雜,永康王和主帥都沉了臉,副官趕緊走出來,沉著臉問:“大將軍和永康王正討論要事,何故喧嘩?”

    小兵正探頭往路上看,突然聽到后面的聲音,連忙站直了:“稟將軍,是大齊皇帝回來了。”

    劉豫又回來了?副官掃了眼,確實看到前方帳篷間隙有一隊人招搖而過,他不悅道:“回來就回來了,有什么可看的,引得你們一個個像丟了魂一樣。”

    小兵欲言又止,小聲說:“不止是大齊皇帝,他還帶了位美人回來,像仙子一樣,兄弟們都在看她。”

    這邊說話,里邊的人也聽到了。永康王耶律淳聽到有美人,興致頓起,走過來問:“哪位美人,是薛貴妃嗎?”

    “好像不是。”小兵說,“聽說是大齊皇帝在山陽城新收的美人。”

    說曹操曹操到,劉豫帶著趙沉茜走到這邊,看到耶律淳站在帳篷門前,主動上前打招呼:“永康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劉豫笑得熱情,耶律淳反應卻很冷淡。他掃過劉豫身后的女子,冷笑道:“大戰在即,大齊皇帝興致倒好,舊愛回娘家,馬上便有了新歡,左擁右抱,好不快活。”

    “這不是有王爺坐鎮,我才如此放心嗎。”劉豫走到帳篷前,往里面掃了眼,仿佛才意識到這是軍事重地,忙道:“王爺和幾位將軍是不是正在議事?那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戴著白幕籬的女子緊跟在劉豫身后,她似乎很膽小,始終縮在劉豫背后,亦步亦趨,怯弱極了。耶律淳看著此女的身段,很有心想看看她幕籬下的樣子,但見她懦弱至此,不免胃口大倒。

    漢人的女兒就像他們的皇帝一樣,膽子比兔子都小,遇到什么事都只會逆來順受,哭哭啼啼,初接觸很新鮮,但時間長了,實在讓人膩歪。

    何況,他已經在蓬萊島見過前朝那位福慶公主了,雖然是蛇妖假扮的,但她當年號稱天下第一美人,以耶律淳看,那張臉也不過如此。燕朝第一美人尚且如此,普通女子的姿容,如何入得了耶律淳的眼?

    耶律淳瞥了眼,懶得去掀幕籬,自然也沒注意到,一只蒼蠅從門縫中飛進來,悄悄停在燈架上,再也沒走過。

    耶律淳回來,重新坐回座位上。主帥問:“怎么了?”

    耶律淳不在意道:“姓劉的不知為何又回來了。”

    “他不是昨日才走嗎?”主帥直覺不太對勁,“以前沒見他對打仗有這么大興趣,為何我們要攻城了,他突然回來了?”

    耶律淳聳聳肩,并不在意一個傀儡的想法:“他有今日的榮耀全靠我們,他比誰都希望打贏這場仗,不可能背叛北梁的。他新收了個女人,興許是在女人面前擺威風吧。”

    主帥一想也是,劉豫這種廢物孬種,恐怕連背叛的膽量都沒有。主帥本能輕視女人,劉豫帶入軍營三個女人,和帶入三個花瓶,有什么區別呢?

    他放了心,繼續說道:“海州雖然已經被我們圍住,但容、蘇兩匪頭能盤踞多年,絕非等閑之輩。明日攻城乃是第一仗,他們肯定想不到我們會這么快發動進攻,一定要趁他們不備,出奇制勝,一舉拿下。出戰人選,你們可有想法?”

    氣氛微妙起來,耶律淳有什么可想的,當即說道:“我實在不懂你們為何對海州忌憚如斯,他們兩個游俠領著一幫老弱病殘占山為王,不過烏合之卒罷了,我們這邊卻足有十萬契丹勇士,何懼之有?我愿當先鋒,替父皇拿下海州。我敢保證,不出三日,必取容匪首級!”

    耶律淳是北梁皇帝的三皇子,他的生母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母憑子貴,子也憑母貴,耶律淳在眾兄弟中獨得圣寵,被養得高傲跋扈,唯我獨尊,甚至有傳言說皇帝有意將皇位傳給他。

    這次征戰海州,耶律淳也請命來了。大家都猜測永康王來是為了軍功,看來北梁皇帝當真想扶持三皇子。但是,北梁政局不同于燕朝,皇帝的話只能做一半數,另一半,得聽蕭家的。

    蕭家是契丹大族,世選后妃,族中許多人都在北府擔任高官,與帝族一樣擁有投下軍州,有兵有錢。如今的太后便是蕭氏女,其兄任北院宰相,兄妹兩人聯手主宰朝堂,說出來的話,甚至比皇帝還管用些。

    蕭太后非常不喜耶律淳和其生母元妃,中意的下任皇帝另有其人。收復海州這么大的功勞,可由不得永康王搶。

    北院樞密副使看似無意,說道:“永康王身份貴重,若永康王受了傷,元妃又要和陛下鬧了。容匪曾經是白玉京的人,論起對白玉京的了解,誰比得過越王。”

    趴在燈架上裝死的蒼蠅,翅膀突然動了動。

    第92章 里應

    營帳內, 談話還在繼續。

    耶律淳聽到越王,明顯緊張起來:“他已失蹤多年,是人是鬼都不清楚, 攻城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交給他?”

    北院樞密副使意味不明笑了笑,說:“漢人的兵書說,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越王受木葉神指點, 這些年隱姓埋名,遠走他鄉,為大梁立下汗馬功勞, 讓大梁沒費一兵一卒,廢了金坡關, 拔除了燕朝的護國神容家,還得到了江北大片肥田沃土。越王一人, 可抵十萬之師, 如果由越王領兵攻打海州城, 何愁匪寇不除?”

    耶律淳臉色非常難看,但反駁不了樞密副使的話, 只能揪著越王的出身說事:“既然副使提到了漢人的兵書,漢人同樣有一句老話,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終究有一半漢人血統,血統卑賤,不可重用。”

    北院樞密副使揮手:“哎,大梁既然要一統天下,就要有容人之量。漢人用人, 向來講究能者居之,不問出身。”

    耶律淳不及樞密副使能言善辯,氣得說不出話來,不由看向主位,讓元帥出來說話。元帥一直在作壁上觀,他年紀大了,一點都不想扯入永康王和越王兩位皇族,或者說,他們背后的皇帝和蕭太后之爭中。直到永康王和樞密副使都朝他看來,元帥見沒法再裝聾作啞,只能打馬虎道:“永康王和樞密副使都言之有理,但領兵打仗不同其他,兵貴神速,拖延不得。我們明日便要攻城,越王雖有經驗,但遠在江南,如何參戰?”

    耶律淳露出得意的笑,這么說,領兵之人舍他其誰?沒想到北院樞密副使卻微微一笑,并不失望:“誰說越王在江南?他啊,現在就在附近。”

    什么?帳篷中許多人都吃了一驚,耶律淳脫口而出:“你說那個老不死的……你說越王,就在附近?他來這里做什么?”

    “這就是秘密了。”樞密副使神神秘秘道,“如果元帥信得過越王,我這就給越王送信,讓他來營地一敘,屆時我們再談誰來領兵,如何?”

    這場會議不歡而散,耶律淳黑著臉,摔簾子走了,北院樞密副使還是笑瞇瞇的,給元帥施禮后出門。他往自己的帳篷走去,沒留意到身后有一只蒼蠅,一直和他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趙沉茜擺足了烽火戲諸侯的禍水范兒,在北梁各個營帳都走了一圈后,才施施然回御帳休息。劉豫也擺足了昏君的范兒,一進門就趕走所有侍從,下令沒有他的允許,不許任何人進來。

    等北梁人退出去后,趙沉茜立刻掀開幕籬,快步走向御案,說:“你們盯著外面,如果有人靠近就咳嗽示意。”

    薛嬋和薛姜會意,趕緊走到帳篷邊,從縫隙里盯著外面。趙沉茜坐在案前,運筆如飛,飛快在紙上描繪營地分布圖。

    一只蒼蠅從帳篷縫隙里鉆進來,悠悠飛向桌案,薛姜怕蒼蠅吵到趙沉茜,拿起扇子就打:“一邊去。哪兒來的蒼蠅?”

    趙沉茜在忙碌時根本聽不到外界聲音,但今日她不知何故,注意到一只蒼蠅飛行的嗡嗡聲。趙沉茜怔了下,趕緊抬頭:“小心,別碰它!”

    薛姜嚇了一跳,詫異地頓住。趙沉茜盯著蒼蠅并不算美觀的眼睛,莫名有股直覺,問:“蘇道長,是你嗎?”

    蒼蠅驚險逃離薛姜的魔爪,晃晃悠悠飛到筆架上,對著她拱手。嗯……姑且算做拱手吧,趙沉茜有些無奈,一邊將最后幾筆畫完,一邊道:“我以為你打探完消息就自己走了,還回來做什么?你該不會什么都沒聽到吧?”

    它趴在架子上,但趙沉茜莫名從一只蒼蠅身上看到了不滿。趙沉茜撂下筆,輕輕活動手腕,說:“我也覺得,如果路鋪到這個程度都聽不到,那也太沒用了。這是北梁營地和兵力分布圖,我會按約定燒給你,你那邊注意查收。”

    這話聽起來奇怪,其實是一種用于傳信的符紙,叫靈犀符。靈犀符用犀牛角磨成的粉末制成,一對犀牛角只能制作一雙符紙,傳信的人彼此各拿一張,一方在靈犀符上寫寫畫畫,燒掉后,另一方的符紙上就會自動浮現對方的字跡。是一種昂貴,生僻,且沒什么大用的符紙,據說創始者是覺得傳訊符不夠寫且不夠隱秘,所以發明這張符,好和心上人隨時隨地交流。

    也不知道蘇昭蜚從哪找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不過正好適合今日,趙沉茜在軍營里,不方便發傳訊符,靈犀符剛好派上用場。

    趙沉茜點亮燭臺,將她這半靈犀符燒掉,說:“移魂術很危險,如果她剛才不小心把這只蒼蠅拍死了,那你也要死。趕緊回去吧,確定好進攻時間和計劃后,用靈犀符給我發過來。記住,別犯北梁的錯誤,快點確定計劃,不要猶猶豫豫,瞻前顧后。什么都想要,只會什么都得不到。”

    蒼蠅沒有動作,但過了一會,它嗡嗡飛動起來。趙沉茜看了一眼,說:“薛姜,現在你可以扇它了。”

    另一邊,蘇昭蜚在屋里走來走去,焦灼不已,忽然容沖的眼睛動了動,蘇昭蜚趕緊坐過去,緊緊盯著他。

    容沖將五感從蒼蠅的身體里抽出來,一睜眼就看到一張放大的臉。容沖嚇了一跳,下意識將那張臉推遠:“你干什么?”

    蘇昭蜚長長松了口氣,沒好氣拍開容沖的手,說:“嚇死我了,我以為從此以后海州主帥要變成一只蒼蠅了。敢附身在蒼蠅身上,你真是……”

    移魂術本身就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法術,借用動物的五感雖然便利,但一旦動物遇到危險,移魂的人也往往兇多吉少。江湖偶有人施展移魂術也多用自己養熟的寵物,容沖倒好,敢選擇小飛蟲,蘇昭蜚都不知道該說他法術高超,還是膽大莽撞。

    容沖不以為然:“如果只局限在自己熟悉的動物身上,那移魂術還有什么意義?就是蒼蠅蚊蟲這類小東西,才能聽到最重要的秘密。”

    蘇昭蜚看容沖的表情,問:“你聽到什么了?”

    容沖似乎笑了下,眼睛宛如淬了火的冰刃,鋒利得幾乎化為實質:“我聽到了一個老熟人——元宓。他果然是北梁派往中原的臥底,并且北梁皇室都心知肚明。”

    蘇昭蜚當然知道容沖有多恨這個人,他也肅了容,問:“無緣無故,他們怎么會提起他?”

    “因為黨爭。”容沖說,“看起來,北梁皇帝支持自己的三兒子永康王,而蕭太后卻支持越王元宓,或許,他的真名應該叫耶律宓。他們都將海州之戰視為必勝的軍功,自然誰都不愿意讓對方得利。”

    “蕭太后為何支持元宓?”蘇昭蜚不能理解,“據我所知,蕭太后沒有親生子嗣吧。”

    “誰知道,興許是看元宓沒根基,好操縱呢?”容沖從榻上起身,走到桌邊,仔細查看趙沉茜傳來的布防圖,說,“他們實在太大意了,海州城還沒攻克,就已經想著搶功了。蕭太后的人說,元宓就在附近,我親眼看到他將傳訊符發了出去,可惜那只蒼蠅沒有靈力,沒法跟蹤他們的傳訊符。我們得趕快行動了,一旦元宓抵達北梁營地,對茜茜會非常不利。”

    蘇昭蜚嘖了聲:“別在我面前叫這么肉麻的稱呼,我聽不得。你們倆是不是有病,一個用命玩深情卻不讓她知道,另一個知道了卻要裝不知道,還讓我瞞著你。合著我就是你們游戲中的一環是嗎?”

    趙沉茜昨夜認出蘇昭蜚的身份后,主動提出合作,她可以去北梁內部里應外合,幫海州退兵,作為交換蘇昭蜚要瞞著容沖,無條件配合她。蘇昭蜚同意了,然后一回來就將這件事告訴了容沖。

    都說了他這個人沒什么道德感,別指望他保守秘密。何況小事就算了,用兵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瞞著容沖的。軍事上任何秘密,都可能導致許多士兵無辜送命。

    容沖知道了之后,當仁不讓搶過了和趙沉茜聯系的權力,一路上雖不至于噓寒問暖,但也一直用靈犀符跟進趙沉茜的進度。趙沉茜以為操縱的人是蘇昭蜚,其實,一直都是容沖。

    命運總喜歡開一些錯位的玩笑,他當初畫靈犀符,是苦于見不到她又無法光明正大用傳訊符聯絡她,所以苦思冥想設計出一種隱秘、低調的傳情方式,沒想到兩人是未婚夫妻的時候一次沒用到,反而是陌路之后派上了用場。

    雖然是用于傳送情報……但誰規定討論軍情就不算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趙沉茜進入營地后,一直想混入主帳聽作戰計劃,容沖生怕耶律淳認出趙沉茜,讓趙沉茜只管制造機會,他自己想辦法進去。兩人配合很默契,趙沉茜制造騷動,容沖趁機用移魂術附在蒼蠅身上,飛入帳篷,近距離聽北梁人商量如何對付他。

    他聽著都替他們急,明天就攻城了,今日連主將都沒選出來?他們不爭氣,那他可不客氣了哦。

    容沖根據圖紙飛快排兵布陣,一方面贊嘆趙沉茜心細如發,另一方面遺憾以后他就沒有合適的身份再出現在她身邊了。容沖沒好氣瞥了蘇昭蜚一眼,道:“你還好意思說,還不是怪你露餡!”

    蘇昭蜚覺得容沖簡直不可理喻,這能怪他?但蘇昭蜚確實被趙沉茜詐出了話,他無言以對,聳聳肩道:“隨便你,我去清點武器了。今夜何時行動?”

    容沖將靈犀符點燃,靜靜看著灰燼在空中飄散,說:“今日事今日畢,早點打敗他們,讓他們睡個安穩覺。亥時三刻,準時動手。”

    第93章 外合

    星垂平野, 月涌江流,巡邏士兵規律地從帳篷間走過,肅殺又凄清。一帳之內, 趙沉茜聽著外面的腳步聲遠去,拉上面罩,回頭對其他兩人說:“再有一刻鐘, 海州軍就會攻進來,我和薛姜去糧倉點火, 鏡妖,你帶著薛嬋去隱蔽處躲著,一旦亂起來, 馬上帶著她離開。”

    鏡妖還頂著劉豫的樣子,淡漠點頭。薛嬋和薛姜已經換上北梁士兵的衣服, 薛嬋緊擰著眉,擔憂道:“糧倉有那么多士兵把守, 你們兩個弱女子去, 太危險了。要不讓鏡妖去護著你們, 我自己能跑。”

    趙沉茜和薛姜一起搖頭,趙沉茜說:“我不是弱女子, 我是趙沉茜,這次行動的策劃者, 勝利不只是男人的事,更是我的事。比這更兇險的事情我經歷過,我能保護好自己。但你不同,這里很多人認得你,你能來已經幫了我大忙,我不能讓你在兵營出事。只有你安全了, 我才能放心施展手腳。”

    “是啊。”薛姜也說,“姐姐,你先去外面,等著看我給你點煙花!這群北梁人為非作歹,我早就受夠了,看我今日好好教訓他們!”

    薛嬋看看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的趙沉茜,再看看雙眼晶亮躍躍欲試的妹妹,嘆息道:“我被人夸了一輩子賢良淑德,今日才知,我竟一點用處都沒有。我身為長姐,竟要仰仗妹妹保護我。”

    “誰說你沒有用處?”薛姜說,“姐姐,你為我做過太多事了,這一次,換我保護你吧。”

    “巡邏的士兵又要來了。”趙沉茜打斷煽情,說,“時間有限,做最有用的事,不要拖泥帶水。鏡妖,保護好她,帶她走。”

    薛嬋也知道事態不允許她矯情,輕嘆一聲,說:“你們小心,一定要平安回來,我在外面等著你們。”

    趙沉茜掀開帳篷,趁外面沒人,四人飛快躲入陰影里,比了個手勢,便各走各的路。鏡妖和薛嬋一起行動,她們知道巡邏路線,一路沿著陰影,走走停停,有驚無險通過了好幾個關哨。

    眼看前面只剩最后一道關卡了,薛嬋藏在草堆后,默默數著數。最后的時間顯得格外難熬,頭頂不斷有士兵走來走去,薛嬋緊貼在地面上,臉色發白,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嚇得。鏡妖看了她一眼,用嘴型說:“不要怕。”

    薛嬋很意外這種時候竟然是一只妖怪來寬慰她,她感激又喪氣,無聲嘆道:“謝謝。我是不是很沒用?”

    鏡妖搖搖頭,從草垛里拔出一根草,編成一個草蚱蜢,放到她手里。

    薛嬋原本不理解鏡妖在做什么,直到看到熟悉又潦草的草蚱蜢,她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她怎么都練不好父親要求的琴曲,蹲在草叢里偷偷哭時,也是一個小男孩揪了一根草,為她編了同樣的草蚱蜢。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薛嬋看著劉豫的臉,突然一刻都無法忍受了。鏡妖歪頭,想不通她明明按照楊湛的記憶給薛嬋編蚱蜢,為何她卻哭了?這時東南方向忽然火光大作,薛嬋含著淚回頭,火焰在她眼眸中升騰飛舞,正如薛姜所說,如一場盛大的煙花。

    她們做到了。

    薛嬋知道,現在糧草庫肯定亂成一團,不可一世的北梁人不會想到,他們一切舉動都被兩個女子牽著鼻子走,而遠處陰影里,埋伏著無數背負著家仇國恨,正需要一場激戰發泄的故國子弟。

    每個人都在這個亂世發揮著自己的溫度,唯有她,被金籠關了太久,已失去了飛翔的力量。

    門口的士兵看到失火,猶豫片刻后,派一隊人過去查看。就在這時,黑暗里忽然從四面八方傳來喊殺聲,仿佛足有百萬之眾,北梁士兵大驚,有人喊救火,有人喊捉刺客,有人喊列陣,士兵們慌不擇路,撞成一團。鏡妖拉住薛嬋,說:“跟緊我。”

    這是薛嬋第一次在人群中不計形象地大跑,周圍士兵們有的注意到他們了,有的沒有,火光沖天,箭矢飛舞,可以說是薛嬋有生以來做過最瘋狂的事。她突然變得極其膽大,對身前人說:“你可以變成他的樣子嗎?”

    她飛出牢籠、奔向新生的一程路,她希望是和他一起走過。

    保持任何形態對鏡妖來說沒有區別,她微微施法,就從劉豫變成了楊湛。薛嬋看著故人俊朗如昔的側臉,多么希望這一刻,真的是他。

    可是哪怕不是他,她也穿過了戰火紛飛,搶過了不知誰的刀,砍傷了不知多少人。等她喘著粗氣停下來,發現她已一口氣跑到了野外,背后喊殺聲震天,她褲腳上全是草沫土屑,身上沾染著不明血漬。

    她這個樣子實在糟糕透了,而面前的“楊湛”依然純潔干凈,不染塵埃。薛嬋看著他,認認真真說:“謝謝你的草蚱蜢。”

    鏡妖歪頭,顯然,這又是一句不在楊湛記憶中的話,它不知如何回答。薛嬋也不在意,問:“他最后那段時間,痛苦嗎?”

    鏡妖搖頭:“不痛苦,我只是后悔,沒有保護好你。”

    “不怪你。”薛嬋眼中淚光閃爍,笑著道出自己前半生的苦難,“這當然不怪你,如果沒有認識我,你就不會付出性命,禍及整個楊家。”

    “楊湛”鄭重了神色,說:“怪你爹利欲熏心,怪劉豫無恥下流,怪北梁人助紂為虐,唯獨不能怪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從未后悔過認識你。”

    薛嬋在鏡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知道這是楊湛臨終前的真心話。她輕輕呼了口氣,面對著無邊無際的山野,說:“我也從未后悔過,認識你。不用再化作他了,謝謝。我可以看看你本來的樣子嗎?”

    鏡妖習慣了照人,這是有人第一次問它本來的樣子。鏡妖迷惑了好一會,說:“我沒有自己的樣子。”

    “我以前也是這樣。”薛嬋說,“我身上只有別人期待的樣子,卻不知道自己本來是什么模樣。別再害人命了,鏡妖,去找你自己的樣子吧。”

    “我沒有害人。”鏡妖堅定道,“我以人類的情感為食,只有足夠強的愛恨才能催動我,是那些人召喚來了我。我讓他們進入鏡中世界,和心上人在一起,沒有逼婚,沒有變心,沒有棒打鴛鴦,沒有有緣無分。我滿足他們的心愿,讓他們永遠生活在只有快樂和美好的世界,怎么能叫害人?”

    薛嬋嘆氣,妖物沒有善惡觀,像擁有強大力量的孩童,行事懵懂又殘忍。楊湛是主動獻祭給鏡妖的,殺死他的罪魁禍首是薛裕,而不是鏡妖,薛嬋無意為難一個妖怪,說道:“人生不只有情愛,通往快樂與美好也不只有愛情一條途徑。長公主告訴我,你的名字叫鑒心鏡,只要喊出你的名字,就能讓你做一件事。”

    薛嬋望著鏡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臉,說:“鑒心鏡,我與你簽訂契約,往后你不得再主動拖人入夢。別再照別人了,余生,多照自己。”

    面前的楊湛面容變得模糊,最后化成一道白光,叮當落在地上。薛嬋望著地上的鏡子,輕嘆一聲,攥緊了手中的草蚱蜢,獨自走向曠野。

    ·

    主帳里,耶律淳走來走去,實在忍無可忍,怒道:“越王好大的架子,我們這么多人等他,都快半個時辰了,他人呢?”

    樞密副使也覺得奇怪,越王不是這樣輕狂的人,怎么會無緣無故遲到這么久?樞密副使臉上有些過意不去,找補道:“興許是他路上遇到事,脫身不得,耽誤了。”

    耶律淳冷笑一聲,嗤道:“是嗎,什么事竟比大梁的興國大業還重要?要不是為了等他,白日我們就該確定領兵人選、安排攻城計劃了,怎么會拖到深夜?如今士兵已經休息,再傳達戰術,如何來得及。”

    耶律淳搬出興國這等高帽,樞密副使無話可說,只能道:“是老臣思慮不周。我再給越王修書一封,如果越王還不回應,就由元帥安排吧。”

    帳篷里三人正在勾心斗角,突然外面傳來士兵的急報聲:“報,元帥,糧倉失火了!”

    什么?元帥大吃一驚,立刻吩咐人帶路,他親自前去查看。然而等走到倉庫前,卻發現只是一把干草,看著煙霧大,其實并沒有著火。

    有驚無險,元帥松了口氣,問:“這是怎么回事?”

    巡邏士兵也一頭霧水:“卑職巡邏到這里,突然看到糧倉的方向濃煙滾滾,以為失火,趕緊就去稟報上級。這把草是誰放在這里的……卑職也不知。”

    元帥問:“其他糧倉檢查過了嗎?”

    “檢查過了。”侍衛長說,“卑職聽到失火,立刻派人來滅火,并親自開倉檢查,幸好其他糧倉沒有被波及。”

    “那就好。”元帥點頭,忽然一怔,厲聲道,“不好!”

    然而已經晚了,起煙的糧倉完好無損,反而是另幾個他們認為安全的倉庫,從內燃起熊熊火光。有人趁著他們開門檢查的機會,在糧倉里放了火!

    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原來煙霧是假,引誘他們打開倉門才是真。元帥意識到中了算計,立刻道:“警戒,兵營里混入了細作!”

    他剛說完這句話,一只箭矢從黑暗里穿來,噗嗤刺穿了他的脖頸。元帥捂著喉嚨上的血窟窿,手哆哆嗦嗦指著帳篷陰影,雙目充血,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趙沉茜也不會給他說話的機會,她立刻在身上貼了匿形符,貓著腰逃離現場,一路不忘到處扔火符,讓兵營里越亂越好。早早埋伏在外面的海州軍看到火光,提前發動進攻。喊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大部分北梁士兵睡得正酣,忽然被吵醒,都沒搞清楚發生了什么就被迫迎戰,毫無意外輸得一敗涂地。

    耶律淳還在帳營里等著元帥回來,這次的頭功,他勢在必得!忽然外面喊殺聲大作,一群侍衛沖進來,裹著他往外跑:“王爺,海州軍打進來了,快跑!”

    什么?耶律淳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們不是明日發起攻城嗎,海州軍怎么打進來了?他們什么時候出的城?

    耶律淳一邊跑一邊納悶,怎么都想不通海州軍如何能從天而降。侍衛們殊死拼殺,終于護著他沖出一條血路,奔向北方。薛姜在帳篷后注視著這一幕,回頭問趙沉茜:“為何要放他走?”

    “因為他是北梁皇帝最心愛的兒子。”勝局已定,匿形符已失去了作用,趙沉茜揭下符紙,說,“老皇帝養大一個兒子不容易,總得留幾個種子來制衡元宓。”

    薛姜不解:“元宓是誰?”

    “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誰。”趙沉茜最后掃過戰場,確定再無遺漏,就拿出遁地符,說,“等耶律淳回到北梁,就能知道了。走吧,找到你姐姐,我們該回城了。”

    薛姜從小就夢想當女俠,今日干了這么大一票,正兀自激動著,卻發現趙沉茜格外平靜,頗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淡泊。薛姜不可思議:“啊?這就走了?海州的將軍好像在那邊,你不去寒暄寒暄嗎?”

    “有什么可寒暄的。”趙沉茜說,“此戰功勞一半在鏡妖,另一半在海州軍,與我何干?”

    薛姜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嘟囔道:“好吧。聽說容將軍英武非凡,蘇將軍風流倜儻,你和那邊傳消息那么熟稔,我還以為你認識他們呢。”

    趙沉茜就當聽不到,淡然點燃符紙,縮地成寸,眨眼離開戰場。

    不出意外的話,薛嬋已經把鏡妖放跑了。鑒心鏡能還原過去發生的事情,改變一個小變量,就可以模擬出對應的結果,真實程度絲毫不輸于現實世界。這樣一個利器,對任何一個當權者都是巨大的誘惑,包括趙沉茜。

    如果她收服鑒心鏡,每次政變或開戰前就能用它反復推演結果,收益簡直不可估量。趙沉茜當然心動,但是過往的經歷告訴她,任何優勢都不是絕對的,唯有清醒的頭腦、堅定的意志、謹慎的態度,才是制勝的唯一法門。

    她若用鑒心鏡推演,遲早有一天會生出惰性,那么敗局就是遲早的事了。趙沉茜并不懷疑自己的自制力,但她更相信,不要賭人性。

    不如從一開始就不知道鑒心鏡的下落,沒了指望,才會逼自己一直向前,永遠用自己的頭腦抉擇命運。所以,趙沉茜故意告訴薛嬋鑒心鏡的秘密,讓薛嬋去做決定。趙沉茜知道,薛嬋一定會放鏡妖離開。

    有符紙幫忙,趙沉茜很快找到薛嬋,但薛家兩姐妹都不想再回薛家,而是想游歷天下。趙沉茜為她們送上一沓護身符,目送她們遠去,然后轉身,獨自走上自己的路。

    郊外的戰爭似乎沒有影響到山陽城,城中靜悄悄的,百姓都沉浸在夢鄉中,等明日才會知道北梁大敗。趙沉茜走在水鄉寂靜的波光中,腦中思慮不停。

    山陽城已經不安全了,她得趕快離開。江南不能去,北方也不能去,她該去往何方?

    還有孟太后,她要如何將孟氏從朝廷手中救出來?

    趙沉茜正想著,忽然慢慢停下腳步。水波粼粼反射著月光,溫柔又清冷,他就站在這樣的清輝中,宛如一個不期而來的夢。

    謝徽依然穿著最熟悉的青衣,衣襟沾露,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他深深望著趙沉茜,道:“好久不見,殿下。”

    第94章 破鏡

    趙沉茜乍然看到謝徽, 著實吃了一驚。但隨后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們早在蓬萊島就打過照面,那些把戲騙不了他, 山陽城距離她上岸的地方不遠,只要真有心找,發現蛛絲馬跡不成問題。

    就是不知, 故人來意善還是不善。

    趙沉茜站在橋邊,不動聲色道:“福慶長公主已于六年前死于暗殺, 何來殿下?”

    謝徽看出了趙沉茜平靜下的戒備,苦笑一聲,說:“你還在怪我?”

    怪他嗎?躺在雪地里的時候她確實怨過他, 剛醒來的時候也恨過他,但現在趙沉茜已經釋然了。不過, 他第一句話居然是這種事,可見他不是來清算她的, 趙沉茜放了心, 看看四周, 說:“那邊有涼亭,換個地方聊聊?”

    謝徽說:“我在船上準備了你喜歡的茶點……”

    “不必麻煩。”趙沉茜并不想耽誤太多時間, 道,“這里空曠無人, 一覽無余,更適合談話。”

    謝徽不再強求,隨趙沉茜去涼亭里坐下。兩人落座不久,便有侍從端著溫度正好的茶水點心上前,輕手輕腳放置好,隨后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消失。趙沉茜留意到來人的臉, 問:“昨日那艘船,是你的?”

    謝徽點頭默認,趙沉茜瞇眼,莫名生出一股直覺:“暗室里那個人,其實是你?”

    “是我。”謝徽扶著袖子為趙沉茜斟了一杯清茶,說:“昨夜夢到了許久前的事,醒來已至半夜。深夜不便叨擾,我便想等天亮再來,沒想到你一早就出城了。說來命運真是弄人,兩次我都在船上和你對面相逢,可惜兩次都錯過。幸好,我還是等到你了。”

    趙沉茜手指摩挲茶盞,問:“你找我做什么?”

    他用得是“等”,而她卻回之以“找”。謝徽心里已經預感到了結局,卻還是不甘心,說:“六年前的事,對不起。那一夜母親找我閑聊,我的通訊玉符被薛月霏拿走了……當然,這些并不是借口,歸根到底錯在我。這些年,我一直想對你說對不起,如果我能早點發現那些人的動作就好了。”

    “無需介懷。”趙沉茜視線從茶點上掃過,并不動,說,“每一個選擇都是我自己做的,合該我來承擔后果。這幾年京城……臨安,有什么變化嗎?”

    謝徽察覺到她不想深入,她甚至沒有問薛月霏的下落。謝徽心中苦澀,裝作輕描淡寫提起這些年:“遷都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無需我贅述。宋知秋出賣你向趙苻投誠,事成之后趙苻封她做皇后,她倒有心做一個賢妻良母,但楚王妃不滿她出身低微,挑了好些貴女入宮為妃,甚至搬到了宮里,對后宮之事指手畫腳,處處以太后自居。宋知秋和楚王妃積怨已久,從后宮斗到前朝,楚王妃安排娘家子侄入朝,宋知秋沒有娘家,就提拔蕭驚鴻。皇后黨和太后黨斗得火熱,新科舉子皆要依附某一位后族才能授官,但她們二人卻無多少治國才能,導致大權旁落,悉數落于國師之手。”

    趙沉茜一點都不意外,昭孝帝一力扶植國師是為了牽制容家,容家倒后,趙沉茜當政,好歹能壓制著國師一派,等她一死,國師和保守派再無顧忌,這些年侵占了多少資產,趙沉茜簡直不敢想。更可怕的是,國師還疑似是外族人。

    趙沉茜問:“元宓的底細,你知道多少?”

    “略知一二。”謝徽說,“元宓,很可能是北梁越王,真名叫耶律宓。”

    這可不是略知一二,趙沉茜猜測落實,反而輕松下來,問:“你如何得知。”

    謝徽說:“當年你在郊外遇襲后,新政俱廢,看似是宋知秋得勢,實則真正獲利的另有其人。崇寧新政已實行了六年,保守派要發難,為何偏偏是這時?那時最迫不及待的事,大概就是你在杭州清田,而杭州正好有國師的道觀,我便懷疑道觀里有不能示人的秘密。這些年我明察暗訪,查出元宓所謂自小在杭州出家修道是偽造的,他真正的來歷無人了解。探子發現他和北梁人有來往,順藤摸瓜,我才發覺他其實是北梁越王,北梁圣章帝之子,現任皇帝同父異母的弟弟。他生母不明,似乎是行宮的一名漢女,早年并不受寵,圣章帝末年狩獵時,他因救駕有功得了蕭后的看重,從此北梁皇室活動才有他的影子。但是三十多年前,他突然從上京消失,沒人再看到過他,但蕭后每年節慶照舊給越王府賞賜,現任皇帝登基后依舊如此,上京也沒人對此表達異議。越王潛伏在燕朝,應當是上京皇室心照不宣的秘密。”

    謝徽打聽到的情況和趙沉茜在鑒心鏡中發現的差不多,元宓其實是耶律宓再無懸念。趙沉茜想到殷驪珠臨死時留下的線索,問:“越王有妻子嗎?”

    “妻子?”謝徽疑惑,認真想了想,才搖頭道,“我的人并未打聽到。他因有漢人血統,最開始并不被視作皇子,被寄養在道觀,生活十分窘迫,直到他因道法出眾得了蕭后青眼,情況才好起來。無論宴會狩獵,他皆扈從在側,頗風光了一段時間,但從未聽說過他身邊有女人。”

    “竟然沒有嗎……”趙沉茜喃喃,那殷驪珠說的復活故人是指誰?鑒心鏡中樹妖的反應明明也印證了這一點。趙沉茜只是過了下腦子,沒結果便也不再糾纏,元宓欠燕朝的債,她要讓他們悉數奉還,但這是燕朝和北梁之間的事,趙沉茜還不至于為了打擊政敵,去為難一個女人。

    趙沉茜拿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信息,再看謝徽就順眼許多,不動聲色試探道:“看來你這些年留在臨安確實做了不少事。今后可有打算?”

    趙沉茜沒有質問她出事后,謝徽為什么不給她報仇,反而一轉頭給仇人做事。他們都是在權力漩渦浸染多年的人,知道發泄情緒毫無用處,保留實力才最重要。趙沉茜無需知道謝徽為什么留在臨安,她只需要知道謝徽現在愿意分享給她這些情報就夠了。

    政治同盟因利而來,因利而去,再正常不過。

    她視他為可以爭取的政治盟友,對此表現得格外大度,連他間接害她死亡都既往不咎。謝徽看在眼里,只覺得無比痛苦。

    她是不是忘了,他們除了是盟友,也是夫妻?或許她沒忘,因為她從未把這段婚姻當真。

    她在意的另有其人,而謝徽在夢回年少后卻入了戲,甚至試圖改變他們的初遇,改寫故事的結局。為什么容沖可以,他就不可以?為什么她動不動和容沖置氣,對他卻始終如一的寬容大度?

    明明,他們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謝徽衣袖下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面上依然無波無瀾,說:“我一直不相信你會就這樣離開,我留在京城,每日忍著惡心和那些人周旋,就是為了親眼看到他們為害死你付出代價。我所有打算,都在為迎你回京而做準備。”

    趙沉茜微微挑眉,沒控制好情緒,問:“包括你親眼看著趙苻、宋知秋禍亂國事,你明知會產生什么后果,也不阻止?”

    “為何要阻止?”謝徽眼眸漆黑,看起來平靜又癲狂,“你一直在阻止他們,可是有用嗎?他們不識好歹,理應付出代價。”

    趙沉茜默然,她想過謝徽或許不正常了,沒想到他竟變得如此偏激。趙沉茜靜靜望著他,說:“他們的代價,值得用半壁江山去換嗎?”

    “那是他們自己選擇的。”謝徽深深注視著趙沉茜,里面的光芒狂熱又堅定,“那些臣子罵你禍國殃民,百姓怪你牝雞司晨,可是他們擁戴的少年皇帝、平民皇后,分明才是最虛偽、最無能的人。這群人眼瞎心盲,只看得到出身,看不到真正的作為,愚蠢至斯。拯救他們是無用的,只有讓趙苻亡國,宋知秋亂政,他們看到真正的禍國殃民后,才會記起你的好。到時候你再回臨安,將再無人敢阻礙你的新政。”

    趙沉茜沉默良久,說:“可是,我沒打算回臨安。”

    謝徽并不意外,黑眸看不出波動,定定看著她:“為什么?和他有關嗎?”

    這個他是誰,兩人心知肚明。趙沉茜默了下,說:“和他無關。福慶公主已經死了,現在,我只是趙沉茜。”

    只要不是為了容沖,謝徽可以接受她做任何事。謝徽緩和了神色,說道:“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安心在山陽城住著,我會為你守著臨安,你想什么時候回來,或者不回來,我都會為你實現。”

    趙沉茜嘆氣,出于曾經同盟的情誼,她不忍心看他走入魔障,不得不把話說清楚:“如今你已官至宰輔,政事無須我指點,但我還是想提醒你,凡事多為自己考慮,不要管我。當年是我思慮不周,沒想好自己想過什么樣的人生,便貿然拖你入局。如今福慶已死,謝家大郎和福慶公主的婚約,也結束了。”

    月隱風動,一只鷹在空中盤旋許久,展翅飛往長夜。容沖實在支撐不住,將魂魄從照雪身上收回來,蘇昭蜚趕緊扶住他,罵道:“你是真的不要命了,你去攔截元宓,本就受了重傷,現在還要用移魂術……她的事,就那么重要嗎?”

    容沖上身纏著繃帶,露出精壯修長的肌肉,和滿身新舊不一的傷痕。他脫力按住眉心,試圖再施展移魂術,但怎么都凝不起精力:“我遇到過最大的麻煩,就是她要和別人破鏡重圓。”

    她見到謝徽了,這一天果然還是來臨了。他得知元宓就在附近后,布下天羅地網搜尋,今日傍晚容沖發現元宓出城,他將晚上的行動托付給蘇昭蜚,自己單槍匹馬去攔截元宓。

    這是他和元宓的仇,他不想其他人插手。何況,這個級別的戰斗,帶多少幫手也無用。

    這一戰激烈兇險,容沖受了重傷,元宓也沒討著好。他們兩敗俱傷,元宓自然沒法再去北梁軍營,毫無意外晚上的突襲行動大獲全勝。

    容沖本來只是想確定趙沉茜有沒有平安回家,強撐著傷發動移魂術,借用照雪的軀體飛到山陽城上空,沒想到看到了謝徽和趙沉茜會面,其樂融融在亭子里說話。

    容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可恨照雪的眼睛太好,他清楚看到趙沉茜一臉認真,對面的謝徽深情款款,那種眼神,容沖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兩人談了很久,久到容沖都無法支持移魂術,被迫回到自己身體。親眼看到他們的進展讓人痛苦,但是看不到更痛苦。容沖忍不住想,謝徽和她說了什么,她是什么態度?夜這么深了,她會不會讓謝徽留宿?

    容沖光想到這個可能,都心悸得無法忍受。

    蘇昭蜚絮絮叨叨給他配藥,但容沖一句都聽不進去。他突然起身,從屏風上取下干凈的里衣,隨意披在身上,說:“我出去一趟。”

    蘇昭蜚大驚:“都這么晚了,你還受著傷,你要去哪里?”

    “去找她。”容沖黑眸里燃燒著烈焰,像業火燎原,寂靜空曠又轟轟烈烈,“就算是死刑,至少該由她親口宣判。”

    第95章 重圓

    把話說開后, 趙沉茜沒有再管謝徽,自己回家。夜都這么深了,趙沉茜以為小桐一定睡了, 沒想到她推開門,卻發現前院燈光亮著。小桐聽到聲音,推門出來, 看見她道:“沉茜,你回來了。”

    趙沉茜意外:“這么晚了, 你怎么還沒睡?”

    小桐似乎熬太久了,眼睛是紅的,無精打采說:“睡不著。你怎么去了這么久, 薛家有人為難你嗎?”

    “沒有。”趙沉茜說完后頓了頓,糾正道, “可能明日就有了。這個宅子不方便繼續住了,你今夜收拾東西, 明天一早我們就搬家。”

    “啊?”小桐驚訝, 嚴肅了神情問, “今日有很多人來找過你,是不是和他們有關?”

    “有人來找我?”趙沉茜警惕問, “是誰?”

    “一個是隔壁的王公子,問你有沒有回來, 一個是位穿青衣的陌生公子,一直等在門外,后來我去買菜,就沒注意了。”

    趙沉茜應了聲,心想原來是他們倆。這座宅子都快成一個公開的秘密了,看來一日都不能待了, 趙沉茜說:“不用等明早了,我這就回去拿東西,一會我們就走。”

    小桐懨懨點頭,她環顧著這座宅院,目露不舍:“這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家,我還以為從此就有瓦庇頭,不用再流離失所、朝不保夕了。原來,家還是不屬于我。”

    趙沉茜心里有些過意不去,說:“等去另一個地方安頓下來,我們會有更好的宅院的。”

    小桐努力揚起嘴角,笑道:“好啊。大家都說這里鬧鬼,可惜,我還沒看到鬧鬼呢。”

    那她應當不會看到了,趙沉茜沒有告訴小桐,所謂鬼影,其實是楊湛死后,鏡妖化成楊湛的模樣在院中汲取月華,被下人撞到了,誤以為鬧鬼。如今故鏡的主人公一個已逝,一個浪跡天涯,鑒心鏡也下落不明,楊宅里,再也不會鬧鬼了。

    趙沉茜回自己房間,果然,一開門她就注意到梳妝臺上的古鏡不見了。趙沉茜拂去臺面塵埃,浮雕上的鴛鴦依舊交頸相纏,形影不離,趙沉茜輕嘆一聲,抖開白布,蓋住一切。

    劉豫的本體被容沖、蘇昭蜚帶走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從鑒心鏡的鏡中世界醒來。不過意義已經不大,他醒不過來,北梁得捧另一個傀儡皇帝上臺,他們動作越多,破綻就越多;如果劉豫醒過來更好,有大齊皇帝作人質,無論什么時候打出去都是一張底牌。

    至于薛裕,大樹倒了,樹上的猢猻還值得一提嗎?當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解決,區區薛家,還不值當趙沉茜特意對付。

    目前最重要的事當然是奪回北方,收復山河,但她要想重新出山,就必須先把孟太后接過來。要不然,就憑趙家那群孬種男人,他們干得出她在前面殫精竭慮和北梁人斗,他們在后方龜縮不出,關鍵時候用孟太后當籌碼,狠狠捅她一刀。

    趙沉茜看到謝徽時,之所以主動和他聊,就是想試探他能不能成為合作伙伴,幫她從臨安救出孟太后。可惜談了兩句趙沉茜就知道不行,謝徽執念太重,而他求的,趙沉茜不想給。

    所以趙沉茜只字不提孟太后,道不同,她真正的底線絕不能示人。

    至于元宓是北梁奸細的事,也需要從長計議。元宓在臨安勢力深厚,根蟠節錯,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有萬全準備,最好不要打草驚蛇。

    趙沉茜想著事情,手里的動作有一搭沒一搭。等她回過神來,發現在她的整理下,衣服更亂了。趙沉茜微嘆一聲,暫時收回思緒,先解決當下最緊迫的事情。

    月光穿入窗扉,像銀色的緞帶,柔柔牽動著樹影,檐下辟邪鈴發出叮叮當當的清響。趙沉茜沒有點燈,借著月色靜靜疊衣服,樹影從她身上掠過,像無聲地和她告別。

    趙沉茜掃過地上的影子,忽然說:“道長既然來了,不進來坐坐?”

    蹲在樹上生悶氣的容沖一下子愣住了,她在說誰?哪里來的道長?

    容沖僵硬,趙沉茜從箱籠最深處取出一件包袱,輕輕解開,將里面的衣服放在桌上,說:“裁縫的工期比我想象得快,前兩天剛做好送來。”

    她沒有繼續說,未竟的話像一只鉤子,等待著自愿上鉤的魚。容沖認命地嘆了一聲,從樹上躍下,翻窗而入。

    月色清澈,一個黑衣人帶著面具,緩緩停在窗前。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投在地上,像是與趙沉茜相對而立。

    趙沉茜瞥了眼門栓,她特意留了門,可惜,有些人從來不走正門,這么多年了還是喜歡翻窗。趙沉茜拿起茶壺,倒不出水來才意識到她走了兩天,屋里沒茶。趙沉茜鎮定自若地放回去,說:“沒有熱茶,見諒。戰場那邊怎么樣了?”

    “沒事。”容沖下意識解釋,“北梁士兵潰不成軍,繳獲大量武器、糧草,具體傷亡人數還在清點。”

    趙沉茜點頭,說:“早知道就不燒糧草了,那些糧食運回海州還可以吃,現在白白浪費了。”

    “哪里。”容沖忙道,“糧草起火才最容易引起內亂,保證勝利最重要,你的做法沒錯。”

    兩人交流完“正事”,雙雙陷入沉默。趙沉茜指尖揉捏著衣服,說:“這是我為答謝一位姓蘇的道長,量身定做的衣裳。可惜前日得見蘇無鳴道長,發現這件衣服,似乎不太合身。”

    所謂蘇道長是他扮演的,當然不合身。容沖面對她,幾乎本能道:“對不起,是我騙了你。我只是……”

    容沖話沒說完,狠狠怔住。趙沉茜已走到他身前,眸光沉靜,抬手掀開他的面具。

    她不喜歡被欺騙,所以她寧愿自己親手解開答案。

    容沖不知不覺屏住呼吸,趙沉茜看著面具下那張棱角分明、毫不意外的臉,說:“你有什么對不起的,是我該向你道謝。”

    容沖聲音不知不覺壓低:“你……不生氣?”

    趙沉茜輕嘆:“在你心里,我就這么愚蠢且無理取鬧?你知道你的偽裝有多少漏洞嗎,你扮做蘇無鳴出現的第二天,我就認出來了。”

    “啊?”容沖瞳孔放大,十分震驚,“為什么?”

    趙沉茜輕輕一笑,意味不明:“因為你忘了偽裝手。”

    容沖皺著眉頭想了許久,終于想起來,他陪趙沉茜畫符時,曾找了一只野貓試符,結束后他伸手拉她起來。萬萬沒想到,這一個動作就暴露了他。

    所以后面所有互動,包括她主動提出和他上課,并非她對蘇昭蜚有好感,而是試探他?容沖心跳激烈起來,第一次覺得膽怯。

    他帶著傷從海州城出發時一腔孤勇,心里連每一句話都想好了。但一見到她,準備好的說辭一句都用不上,他像一個孩童,笨拙稚嫩,瞻前顧后,生怕自己做錯了事,會錯了意。

    趙沉茜看著他,輕聲問:“蘇昭蜚說得失了一半血,是什么意思?”

    容沖就知道蘇昭蜚這個人靠不住,他不動聲色將手背在身后,淡淡說:“沒什么,戰場上受傷而已。”

    趙沉茜認識他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他的毛病。他學會任何一個小技能都恨不得在她面前炫耀一遍,但遇到大事,卻恨不得藏在地底。

    趙沉茜握住他手臂,將他的手從身后拉出來。容沖推拒無果,無奈嘆氣:“真的沒事。”

    趙沉茜解開他的衣袖,看到了小臂上方,沿著脈搏方向,一條猙獰蜿蜒的傷疤。趙沉茜沉默良久,指尖輕輕碰上那條疤,問:“這是什么?”

    她的指尖溫暖柔軟,像羽毛從心尖拂過,容沖四肢噼里啪啦竄過一陣電流,直入心臟。容沖手指動了動,按捺著說道:“沒事,只是劃了個口子。”

    什么口子,能過了這么多年都無法痊愈呢?趙沉茜收回手,攥緊了手指,問:“我突然有了靈力,是不是也和你有關?幼時術士明明給我測過,我生來就是凡人,此生與仙法無緣,可是現在我卻有靈力了。并非上蒼憐惜,讓我死而復生,還讓我得償所愿,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將你的血換到了我的體內,是嗎?”

    容沖無法再裝不知道,輕嘆一聲,說:“你不要有壓力,我救你是因為我想救你。你救了我大哥、大嫂,庇護我出城,這么多年一直暗中保全容家舊部,你為容家做了這么多,于情于理,我都該救你。你看,我什么事都沒有,武功還比以前更好了。你快快樂樂活著就好,無需對我有任何負擔。”

    容沖救她,于理是報恩,那于情呢?趙沉茜用力攥著指節,說:“是皇室對不起你們在前,我做那些事,才是應該的。”

    容沖輕聲笑了,終于能取出自己隨身藏了多年的耳珰,輕手輕腳為她帶上:“昭孝帝是昭孝帝,你是你,這一點,我們所有人都分得清。我大哥大嫂一直想當面對你道謝,如果我爹娘、二哥知道,也會感謝你的。”

    趙沉茜沒有躲,任由他在自己耳垂上笨拙地折騰。初遇時,她是生母被廢的公主,他是意氣風發的權臣幼子,她在人生的最低谷遇上了天之驕子的他,他一見鐘情,她卻敏感得像刺猬。他注意到她丟了一只耳環,第一次想給一個女子送禮物,而她卻連真名都不想告訴他,恨不得兩人相會無期。

    命運兜兜轉轉,他們訂了婚,退了婚,結了仇,欠了恩,愛恨和恩怨糾纏在一起,早已分不清誰欠誰更多。就像這對紫玉耳珰,容沖買下了它,八年后卻是趙沉茜付了賬,這份遲到了許多年的定情禮物,終于由他親手為喜歡的姑娘戴上。

    容沖生怕扎疼她,動作極盡小心,花了許久才戴好。但是戴好后,他卻后悔時間過太快。

    人也見了,東西也送了,他似乎再無理由待下去。容沖指腹仿佛還殘留著她耳垂馨香柔軟的觸感,他忍耐著收回手,說:“你要走了嗎?”

    趙沉茜點頭:“是,沉淪了這么久,該振作起來了。”

    “去哪里?”

    “京城。”

    容沖心里驟然冰冷,她終究選了謝徽。理智告訴容沖要維持體面,他們都不是孩子了,他要尊重趙沉茜的選擇,不要死皮賴臉糾纏不休,太難看了。容沖腦子里嗡嗡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轉過身,說:“好,路上小心,往后珍重。”

    他背過身往外走,風吹影動,樹葉沙沙,鈴鐸在屋檐下叮咚作響。恍惚中屋里仿佛響起另一個少年的聲音,他含著笑,眉目飛揚,熱烈又張揚:“只要它響了,就是我想你了。”

    如果這世上所有事都能用理智解決就好了,可是總有一些人,一些事,情不知所起,終究意難平。

    容沖停住,猛地轉過身,趙沉茜似乎正要說什么,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你……”

    容沖處處讓著趙沉茜,但這一次,他沒有讓趙沉茜先說,而是義無反顧攔住她的話。

    他一點都不想聽她要和謝徽回臨安,他在樹上看她收拾行李,已經氣了半夜了!容沖生怕自己冷靜下來就再也沒機會了,不管不顧道:“你能不能不要去臨安?謝徽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回頭?”

    就算她真的回頭……能不能再看看他?

    趙沉茜愣住,看了他半晌,沒忍住笑了:“誰和你說,我要去臨安?”

    容沖瞪大眼睛,一臉澄澈而愚蠢:“啊?”

    趙沉茜嘆息,明白他誤會了,無奈道:“我沒同意過遷都。我的京城,從始至終,只有汴京。”

    第96章 鑒心

    容沖怔了一會, 猛地反應過來,雙眼瞬間爆發出光亮:“你不去臨安啊?”

    他的聲音控制不住變得飛揚,臉上表情活泛起來, 連話也變多了:“為什么呀?那謝徽來這里做什么,他和你說了什么?”

    趙沉茜淡淡瞥了他一眼,說:“你怎么知道今夜他來找我了?”

    容沖瞬間啞巴, 知道不能再聊這個話題了,不要得意忘形。既然她不和謝徽走, 容沖心思浮動,暗戳戳問:“你為什么想去汴梁?”

    為什么是汴梁呢?趙沉茜其實也沒完全想好,只是從政的本能告訴她, 去權力最集中的地方,才有更多可能。站著太累了, 趙沉茜拉開圓凳坐下,說:“也沒有為什么, 山陽城已經不安全了, 汴京更大, 或許大隱隱于市也是條不錯的路。”

    容沖一改剛才的體面,主動湊過來坐在她身邊, 說:“可是現在已經有很多人發現你蘇醒了,汴京的北梁人那么多, 只要他們有心找,根本藏不住。我明白你的考量,汴京不能長久淪于外族人之手,但在此之前得先保證你的安全。你的新政沒有錯,你的能力更是毋庸置疑,但崇寧變法失敗, 根源就在于你沒有自己的勢力。”

    “我有。”觸及趙沉茜痛處,她有些不高興,說,“我招攬奇人異士,擴充皇城司,控制禁軍,哪里沒有勢力?”

    “遠遠不夠。”容沖目光湛湛,說,“術士收錢辦事,根本不堪一擊,皇城司和禁軍承平日久,里面盡是貴族子弟,外表看著光鮮亮麗,但早已失去了戰斗力。你需要的,是一支令行禁止、身經百戰,只忠誠于你的軍隊。”

    趙沉茜抿唇,靜靜注視著他。容沖在她清澈強勢的目光中咳了一聲,終于圖窮匕見:“你覺得,海州怎么樣?”

    果然,他的心思還是這么好猜,趙沉茜沉默。容沖見她沒有拒絕,一口氣莽到底,說:“海州有兵有糧,經這一役后,短時間應該不會再起戰事,保證你的安全沒有問題。海州參軍的都是當地百姓,城內有他們的老人親小,打仗對他們而言既是守城又是守家,男人們不在時,鄰里會相互照應,治安和環境都比山陽城好多了。海州地理位置也好,南北交界,水路發達,能同時遏制北梁和臨安,如果你想要東山再起,海州遠比汴京合適。”

    趙沉茜輕輕嘆了口氣,她當然知道海州合適,但是,這是容沖耗費多年積累起來的軍隊,他究竟清不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趙沉茜看著他,隱晦說:“我原是前朝公主,在民間聲名狼藉,你迎我進城,恐怕會連累你的名聲。”

    這話容沖聽不得,鄭重神色說道:“茜茜,不要被那群偽君子牽著走,他們侵占民田,你推行新政觸動了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勾結在一起反對你,還要假借百姓的名義,說你禍國殃民。可是,那并不是百姓真正的心聲。他們或許有人被輿論蒙蔽,人云亦云,但只要他們看到你的為人,一定會真心擁護你。黎民的眼睛遠比史書明亮,他們不會冤枉為國為民的義士。”

    他眼神誠摯,燦若星辰,趙沉茜突然覺得難以承受,倉皇調轉了視線。

    他總是毫不保留地贊美她、支持她、鼓勵她,在他眼里,趙沉茜永遠是那個最好的人。她何德何能?

    趙沉茜暗暗平復情緒,等平靜下來后,才說:“可是,一山不容二主,海州是你和蘇昭蜚一力經營起來的,如今最困難的時期已過,我去橫插一腳,恐怕不妥。”

    容沖失笑,拖著圓凳挪到另外一邊,看著她的眼睛說:“不瞞你說,早就有人勸過我自立為王,我不答應,并不是因為時機不到,而是我從未想過。我們容家本就是閑云野鶴,當年曾祖父為了蒼生,毅然放棄修行,下山赴國難,僥幸得太祖信任,封容家為鎮國大將軍,世代守護江湖。太祖給了容家如此多殊榮,容家人沒有一刻敢忘太祖和曾祖的遺志——恢復燕云,海晏河清。我的祖父,父母,兄長,還有我,都一直在為這一天效命,無論過去還是將來。如果有哪一天,天下太平了,我就找一個山頭,繼續過閑云野鶴的日子,才懶得受那些規矩束縛。蘇昭蜚比我還不耐煩繁文縟節,要不是我實在管不過來,他才不想待在軍營呢。他天天罵我,要不是因為幫我,他的老情人怎么會和他鬧掰。”

    趙沉茜沒忍住被逗笑,笑過之后,卻有些微妙。

    容沖也察覺到了,暗暗摩挲手指,忽然轉了語氣,撒嬌道:“我是真的沒辦法了,海州軍里大多是窮苦百姓出身,種地打仗不在話下,但算賬、管理等文官的事,沒人會干。蘇昭蜚這貨這輩子都沒存下來過錢,他管城內商貿……唉,越管越窮。”

    容沖深知趙沉茜吃軟不吃硬,他見趙沉茜沒有生氣的樣子,便壯著膽子拉住她的手,死皮賴臉道:“你就當來幫幫我,好歹幫我查一下賬,看看蘇昭蜚有沒有偷偷挪錢去討好他的舊情人。”

    容沖像一條拱來拱去的大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趙沉茜實在沒辦法,無奈道:“好吧,我可以去幫你看看。但只是暫住,之后的事我另有安排。”

    容沖目的達成,別提多開心了,自然一口應下。無論趙沉茜要求什么,先答應,至于后面怎么留住她,再從長計議。

    剛才容沖以為她要收拾東西和謝徽走,看屋里什么都不順眼,現在他再看這些大包小包,只覺得無比可愛。容沖主動幫她提包,說:“你要帶走什么,我幫你拿。”

    “其實沒什么要拿的。”趙沉茜說著動了動鼻尖,突然凝眸,“你身上怎么有血漬?”

    容沖低頭,這才發現他的傷口崩裂了。他趕緊將東西放下,免得弄臟她的衣物,輕描淡寫施凝血術:“沒事,小傷。”

    怎么會是小傷呢?趙沉茜發現他指尖的靈光黯淡虛弱,指尖微微顫抖,以容沖的靈力,怎么可能連放個凝血術都要這么久呢?趙沉茜沉著臉拉住他的手,反扣住他脈搏。容沖手指動了動,不知道想抽手還是不抽,說:“沒什么的……”

    趙沉茜探入靈力,靈力一進入他經脈,像魚回到大海一樣,自然而然流動起來。哪怕早有心理準備,但她還是被嚇了一跳,抬頭問:“你的經脈怎么傷這么重?你不要命了?”

    容沖看著她安然無恙站在面前,會說話,會笑,會瞪大眼睛罵他,就算要用他的命去換,又有什么可猶豫的呢?他的心被塞得滿滿當當,有遺痛,有后怕,有欣慰,更多是失而復得的惶恐。容沖終于沒忍住摸了摸她的臉,說:“沒事,只是小傷,都過去了。”

    他們其實很早就認出對方了,但一直相互裝不知道,今夜終于捅破這層窗戶紙,截至目前,兩人交流還算和睦,但都刻意避免提及雙方的關系。容沖突然摸她的臉,讓這種岌岌可危的假象幾乎無法維持下去。

    容沖極力邀請她去海州,總不可能是真的要找她當合伙人吧?他依然喜歡她,那她呢?

    曾經趙沉茜不愿意承認,但經歷過鑒心鏡后,她很明白她是喜歡過容沖的。但是喜歡過,又能代表什么呢?

    如今戰火紛飛,朝不保夕,他們都有太多事情要考慮。兒女情長,大概是最不重要的了吧。

    趙沉茜側過臉,低聲說:“帶藥了嗎,先給你處理傷口吧。”

    容沖暗暗觀察她的表情,她這話,莫非是要親手幫他包扎傷口?這怎么使得,傻子才會拒絕,但是,他出來得太急,忘了拿藥!

    容沖暗暗在心里罵蘇昭蜚,這個沒用的東西,就不懂得把藥配成藥粉,讓他隨身帶著出來嗎?容沖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說:“藥還在海州。沒關系,先用凝血術湊活,一會回城再處理吧。”

    他故意把自己說得楚楚可憐,趙沉茜果然過意不去,說:“受傷的事怎么能湊活。凝血術怎么使,我先幫你止血,然后就走吧。”

    容沖求之不得,趕緊拿出東西擺傳送陣。容沖畫陣法,趙沉茜在旁邊為他處理傷口,忍不住問:“你怎么受了這么重的傷?”

    容沖不想給她增加負擔,漫不經心說:“和人打了一架。”

    打架?趙沉茜擰眉,今夜戰場上好像一直沒見到容沖,她靈光一閃,問:“是元宓?”

    容沖嘆氣,心上人太聰明就這點不好,一點秘密都沒有。容沖老實承認:“是。我怕他到營地后增加變數,影響夜晚突襲,所以將他攔在半路了。”

    難怪今夜行動如此順利,趙沉茜還以為是她放那把火的緣故,沒想到是容沖獨自承擔了一切。容沖見趙沉茜臉色不好,搖了搖她的手,說:“我真的沒事,元宓傷得比我還重。他至少要閉關一段時間了。”

    趙沉茜先前不知道他的傷勢是元宓留下的,元宓法術邪門,防不勝防,他竟然連藥都不涂,陪她閑聊了這么久!趙沉茜立刻道:“你啟動陣法,我去前面通知小桐,我們這就回城,讓蘇昭蜚為你療傷。”

    容沖手指一勾,將趙沉茜為他定制的那套衣服抱在懷里。月落星沉,天光將亮,河道上傳來悠長的搖櫓聲。容沖嗅到衣服上淺淡清冷的沉木香,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樣。這是容家出事后,他第一次覺得如此安心,容沖放下最后一塊陣石,雙指并攏,點亮傳送陣:“好。”

    紹圣十五年兩人走散,煢煢獨行十余載,終于,他重新找回了她。

    此后,他再也不會讓她離開他的世界了。

    萬里丹霄,攜手同歸去。

    ——《鑒心鏡》完。

    第97章 海州

    剛下過雨, 青色石板路上積著淺淺的水灘,風濕潤而溫柔。士兵披掛整齊,筆直地站在府衙四角, 看似在認真執勤,其實都斜了眼睛,默默看著容將軍穿著一身白衣出門, 抻抻肩膀又拉拉衣角,意氣風發地走到府衙側巷一扇門前, 用他們覺得無比陌生的語氣敲門:“茜茜,你們醒了嗎?”

    過了一會,木門從里面打開, 一位素衣女子站在空濛水色中,問:“有事?”

    瞧見美人, 士兵們都不由探過了身子,容沖像背后長眼睛一樣, 不經意回頭, 面無表情掃向后方。巡邏士兵齊刷刷站直, 各個目視前方,威風凜凜, 全神貫注。容沖敲打完那些人后,轉頭面對趙沉茜, 又換上了一臉笑:“沒事沒事,不是說好了今日查賬嗎,我來接你去府衙。如果你沒準備好,先去忙你的事,我在外面等你。”

    趙沉茜一言難盡地掃了眼長達十步的路,昨日他們搬來海州城后, 容沖非要說府衙旁邊地段最好、保養最新的宅子空著,讓她們住進來。從這里到府衙側門只需要十來步,到底哪里需要人接了?

    趙沉茜懶得拆穿他,說:“稍等,我和小桐說一聲。”

    容沖拼命點頭:“好,需要我進去幫忙嗎?”

    趙沉茜淡淡掃了他一眼,道:“寒舍雜亂,不便待客,有勞將軍在外面等了。”

    容沖被拒絕,看表情恨不得沖進去幫她們收拾,失望道:“好吧。你慢慢來,不急,我在外面等你。”

    執勤士兵齊齊在心里嘖了一聲。

    好一個不急,希望下次練兵的時候,他也是這么好說話。

    趙沉茜換了身衣服,告訴小桐自己在海州府衙,有事隨時叫她,然后就斂衣出門。容沖一直等在原地,見她出來輕輕一笑,自然而然走到她身邊:“海州衙署和其他地方大差不差,前面是大堂和六曹房,海州為數不多的幾個文官都在這里,一會我帶你去見。我們日常議事在二堂,也叫后廳,二堂東配院是我在住,西配院是蘇昭蜚,如果我不在二堂,肯定就在演武場。再后面是稅庫、銀局,過了內宅門就是三堂退廳,兩邊是花廳,東花廳有小廚房,離后花園也近,所以目前由我大哥大嫂住,西花廳暫時還空著,被我用來放軍械。”

    趙沉茜對府衙再熟悉不過,容沖說著,她就已經在腦海中勾勒出地圖。她邁過門檻,放眼望去重門復道,青磚朱門,黑瓦白墻,顏色素凈卻莊嚴,趙沉茜莫名停下腳步,容沖已邁下臺階,見狀回過頭問:“怎么了?”

    趙沉茜掃過明明眼熟卻恍如隔世的衙署,又掃過側身立于雨后重檐下的容沖,一瞬間無法辨別今夕何年。十六歲時容沖拉著她在汴京的大街小巷中奔跑,二十歲時她拖著沉重華服,獨自一人穿過下雪的宮道,去和一群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臣子議事。這么多年她似乎一直在走路,走來走去卻在原地打轉,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活得這么累。直到剛剛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崇寧那些年好像怎么都走不完的甬道,都是為了等待這一瞬間的發生。

    她已經復活了許久,但步入海州衙署這一刻她才確信,自己重新活了過來。不是作為福慶公主,鎮國將軍府抑或謝府的兒媳,某個男人的妻子,而是趙沉茜。

    趙沉茜已經預感到,她的余生會因為這個瞬間而徹底改變,但命運發生的當下,她只是平靜地走下臺階,說:“沒什么。先去看賬本吧。”

    趙沉茜想過海州的財務狀況不太好,但等她拿到賬本,久久說不出話來。容沖坐在桌案對面,看著她一頁頁翻過賬冊,氣勢越來越低,小心翼翼問:“問題嚴重嗎?”

    趙沉茜合上賬冊,抬頭,認真問:“這賬是真的嗎?”

    容沖遲疑點頭:“是吧……”

    趙沉茜淡淡笑了聲,扔下賬本,說:“那問題就更大了。”

    容沖虛心地湊過腦袋:“你說,我一一記下,這就讓他們改。”

    趙沉茜搖頭:“不是賬面的問題,而是……你得從頭做起。”

    容沖毫不猶豫點頭,一點都不覺得受到輕視:“沒問題,你說該怎么辦,我記著呢。”

    容沖扯過紙和筆,趙沉茜說一句他就乖乖記一句,十足的好學生態度。趙沉茜最開始還守著界限,這終究是容沖的內務,她一個外來人,還是不要太自以為是。但沒一會她的老毛病就犯了,看不慣容沖寫得詞不達意,奪過來親自動筆。

    容沖看著她碎發遮掩下的側臉,唇邊不知不覺閃過笑意。她還是這么好騙,看似高傲冷艷、拒人千里,其實真誠又負責,一旦看到了就愿意幫忙,幫著幫著就會親力親為。

    以她的性格,只要接手,就一定會做好。而海州這么大的攤子,想改造好談何容易,等她在這里投入的心力越來越多,何愁留不下她呢?

    她本是上天賜予燕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群人卻辜負她,排擠她,是他們不配。燕朝氣數已盡,天命注定。

    一如容沖預料,他帶著趙沉茜去看稅庫銀局,輕而易舉就待到了中午。趙沉茜埋首在書海中,完全隔絕了外界,容沖坐在書案另一側,靜靜看著她。奚檀停在窗前,過了一會才上前敲門,不得不打斷他們的二人世界:“三郎,長公主殿下。”

    趙沉茜聽出來居然是奚檀,意外地坐起來,容沖已快步上前,開門道:“大嫂,你怎么來了?”

    奚檀含笑掃過他們二人,微微福身,說:“殿下對我們夫妻有大恩,大郎一直想當面感謝,難得今日殿下賞光,他在花廳置辦了筵席,望殿下賞臉移步。”

    容沖向奚檀投去感激的目光,大嫂好樣的,留飯這種話如果是他來說,甚至是容澤來說,趙沉茜都會毫不猶豫拒絕,但由溫溫柔柔的奚檀說出來,趙沉茜就不好推辭了。

    果然,趙沉茜起身回禮,嘆息道:“大娘子這是什么話,早年你對我和母親照拂頗多,是我該感激你。何況,如今我也不是什么殿下了,大娘子不必如此。”

    奚檀笑著道:“那正好,我也不是容大娘子了。我們曾經差點做了一家人,可惜陰差陽錯,如今能在海州重逢,在這個亂世里是多么難得的緣分。我也不說那些虛的了,殿下就當敬我們重逢,留下來吃頓飯吧。”

    奚檀話已說到這個程度,趙沉茜還能說什么,只能無奈應下:“好,那就麻煩大娘子了。”

    “這么客套做什么。”奚檀笑吟吟地挽住趙沉茜胳膊,拉著她往外走,“將軍府都沒了,再叫大娘子豈不讓人笑話。我虛長你幾歲,你就和我族中妹妹一樣,叫我阿檀姐就行。”

    “阿檀姐。也不必叫我殿下了,阿檀姐喚我名字沉茜即可。”

    “好,沉茜。聽三郎說你住在衙署巷里,家里東西添置齊全了嗎,有沒有不習慣的地方?”

    容沖聽著大嫂熟練地施展社交手腕,沒一會就和趙沉茜親熱起來。他跟在后面,有點多余,也有點嫉妒。

    茜茜對女人的態度,實在比對男人和善太多。

    東花廳很快走到了,容澤慎重其事站在退廳階前,看到奚檀和趙沉茜進來,立刻上前行禮:“臣參見長公主殿下。”

    趙沉茜連忙扶住容澤:“指揮使使不得,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這些年是朝廷對不住你,你行此大禮,讓我情何以堪?”

    容澤不肯,堅持道:“君臣之禮不可廢,更何況殿下對我們夫妻還有救命之恩,形同再造。”

    奚檀走到容澤身邊,她看著溫溫柔柔,但手上使了巧勁,輕輕一撥就松開趙沉茜的手:“殿下,要不是你,他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我恐怕也難逃一死。殿下對我們恩深似海,多大的禮都受得起。”

    容澤跪下,珍而重之行叩拜大禮,奚檀也跟著跪在旁邊。他們只拜了一回,趙沉茜就趕緊扶住兩人,無論如何不肯放手了:“指揮使不可,你執掌禁軍,功勞赫赫,是昭孝帝殘害忠良在前,我不過在勉力補救,當不得你們如此大禮。若你執意如此,這海州,我可無顏再待下去了。”

    容沖一直跟在趙沉茜身后,唯獨在容澤行禮時向側面避開,見狀容沖上前,幫趙沉茜抬住容澤的手臂。他不同于趙沉茜,手上實實在在有力氣,穩穩將容澤扶起來,說:“大哥,事情都過去了,別嚇著她。”

    有容沖幫忙,趙沉茜松了口氣,只需要扶著奚檀起來。容澤和容沖對視一眼,太明白弟弟的心思了,他也沒有強求,感謝最重要的是做而不是說,如果一昧把恩人高高架起,那就成了作秀了。

    容澤說道:“殿下深明大義,能遇到你,是容家之幸,也是海州百姓之幸。我是武人,不會說話,千言萬語都在酒里。我們夫妻為您備好了宴席,殿下里面請。”

    趙沉茜自嘲一笑,說:“如今汴京淪陷,燕朝不復,我還哪配叫什么殿下?指揮使叫我名字就好。”

    容澤一板一眼慣了,心道這成何體統,理所應當要推拒。容沖眼見場面嚴肅起來,他生怕趙沉茜吃完這一頓就再也不肯來了,立刻玩笑道:“大哥,大嫂,我是帶她來小廚房蹭飯的,再不進去,飯都要涼了。我早就聞到飯香了,你們今日做了什么?”

    容沖語調輕快,吊兒郎當,仿佛是下衙后順道帶朋友來家里吃飯。庭院里的氛圍霎間輕松起來,容澤瞪了容沖一眼,嫌棄他沒個正行,奚檀笑著道:“是我疏忽,三郎和沉茜忙了一上午,想必早就餓了。我特意煲了羊骨湯,足足在灶上熬了四個時辰呢,放涼了就不好吃了。三郎,沉茜,快進來嘗嘗。”

    容沖聞言,真的往里面去了:“我就說聞起來這么香,我先嘗嘗。”

    趙沉茜震驚地看著容沖,容沖本人卻自在的很,他摸了摸湯盅溫度,用腳勾開座椅,不由分說推著眾人坐下:“還溫著,別假客套了,快坐。”

    趙沉茜被他拉到飯桌上,還沒反應過來手里就被塞了碗熱湯。容沖仗著自己手長腿長,挨個為桌上人盛湯,容澤和奚檀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各自落座,問:“蘇昭蜚呢?今日他要怎么用飯?”

    “管他呢。”容沖頭也不抬道,“他有手有腳的,又餓不死。”

    容澤肅著臉道:“胡鬧,去找他過來。”

    容沖正好盛到他自己的湯,就很不愿意,容澤忍無可忍瞪了他一眼:“快去,不然你以后去膳館吃飯,別天天盯著小廚房。你嫂子有自己的事要做,別總讓她下廚。”

    奚檀為趙沉茜夾了一筷子菜,說:“別管他們,他們兄弟就是這樣,不打起來就算好的,沒法好好說話。下廚是我的愛好,和旁人無關,嘗嘗我的手藝。”

    容沖不情不愿地出去了,趙沉茜余光瞟過容沖的背影,淺淺抿了一口湯,說:“鮮而不膩,口感醇厚,比汴梁的酒樓也不遑多讓了。”

    奚檀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愈發熱情地給趙沉茜夾菜:“還是你識貨,不像那幾個男人,說來說去只有一句好吃,掃興。瞧你瘦的,以后多來東花廳,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趙沉茜有點難以招架奚檀的熱情,還沒反應過來碗里就堆起一座小山,而奚檀還期待地看著她,看眼神簡直恨不得親手喂到她嘴里。趙沉茜不得不夾了一塊山藥,放到嘴里,心想容家的氛圍和她想象中一點都不一樣。

    或者說,她根本想象不出來,那些和睦美滿的家庭是什么樣的。原來不是所有家庭吃飯都要遵守尊卑貴賤,不是所有晚輩都要揣摩長輩臉色。

    難怪,容家能培養出容沖這樣自信堅定、愛意充沛,哪怕被折斷也能重新煥發不屈生命力的人啊。

    第98章 失控

    趙沉茜吃了幾口就有了飽意, 她慢慢喝湯,問:“指揮使,你的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

    “謝殿下掛念, 已經好多了。”容澤說,“日常行動已無礙,如今我正慢慢撿起武藝, 爭取早日恢復武功,上陣殺敵, 為三郎分擔些壓力。”

    “神醫怎么說?”趙沉茜有些擔心,提醒道,“經脈受損不是小事, 指揮使還是要以身體為重。”

    “我明白。”容澤說道,“我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走回來, 這條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哪還敢冒進?唉, 我破命一條, 卻連累殿下和神醫為我勞心勞力, 阿檀寸步不離地照顧我,現在還要連累最小的弟弟擋在前面, 我有何面目為臣、為夫、為兄?實在于心不安。”

    “指揮使不要這樣說。”趙沉茜道,“你當日出京是為了調查通敵案, 受傷是被同行之人暗算,你忠孝義俱全,何錯之有?只怪我當時太無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宮里亡羊補牢,為時晚矣。”

    奚檀說:“殿下, 你太苛責自己了。當時你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自保尚且艱難,而爹娘之死及金陂關慘案卻是容家和皇室的斗爭,哪怕不是在參加你們婚禮的路上出事,也遲早會因為其他事情引爆,與你有什么關系呢?相反,你能在容家出事后救出三郎,保下大郎,我們已經非常感激你了。”

    “是啊。”容澤說道,“其實我們夫妻早就感受到了,容家鼎盛太久,烈火烹油,必有一劫,只是爹娘仍然心懷僥幸,以為只要讓三郎和皇室聯姻,就能解決汴京的猜忌。說來這也怪我,父母常在白玉京,不清楚京城局勢,我身為長子,理應提前看到隱患,卻也犯了軟弱,將希望寄托在幼弟身上。你和三郎都被無辜牽入此局,是我們對不住,怎么能怪到你們身上?可惜了你和三郎情投意合……”

    容澤被妻子捏了下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他有些尷尬,奚檀笑著,不動聲色圓場道:“好了,別說這些事情了。身處亂世,家破人亡、遭遇不幸的人家,又何止我們?我們三人都算歷經劫波,如今能坐在這里,已經是幸事了。只要人沒事,一切都過得去,我先干為敬,敬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趙沉茜微微笑了,就當沒聽到容澤說的那句情投意合,舉杯道:“是啊,只要人沒事,一切都過得去。”

    趙沉茜淺淺抿了一口,剛放下酒杯,容澤又滿滿倒了一杯酒,鄭而重之對趙沉茜說:“殿下,這杯我敬你,多謝你救阿檀出來,甚至甚于感激你安排神醫救我。當然,并非說我不感激你的救命之恩,而是……”

    “我明白。”趙沉茜主動舉杯,說道,“指揮使不必多說,這是我應做的事。你還在養傷,不能飲酒,這杯我代你喝了。”

    說完,趙沉茜一飲而盡,容澤對奚檀搖搖頭,同樣將杯中酒喝完。奚檀對容澤的飲食管控非常嚴格,但這一次她等他喝完后,才收起桌上的酒杯,玩笑道:“我做了這么一桌菜,可不是讓你們冷落的,接下來都不許喝了。你們兩人也別一口一個殿下、指揮使,都叫生分了。沉茜,若你不嫌棄,就叫他一聲容大哥吧。”

    “好。”趙沉茜微笑,道,“容大哥。我閨名沉茜,容大哥叫我沉茜就好。”

    容澤遲疑,他當然知道趙沉茜名字,當初她和容沖可是換了庚帖的,但婚事沒成,趙沉茜畢竟是公主,他叫閨名恐怕不合禮數。這時奚檀在桌子下撞了他一下,容澤接收到妻子的眼神,乖乖改口道:“那我就斗膽了,沉茜。”

    他們這里剛說完過往,容沖就帶著蘇昭蜚回來了,時間掐得剛剛好。容沖大步流星進門,也不招呼蘇昭蜚,自顧自坐下夾菜:“你們也吃得太少了,這么半天菜都沒怎么動。哎,我放在這里的酒呢?”

    蘇昭蜚熟練地在對面坐下,嗤道:“少喝點吧,你這幾天已經夠神志不清了。”

    蘇昭蜚這話一語雙關,容沖飛快瞥了眼趙沉茜,惱羞成怒地懟回去:“你才該少喝點,你做的賬都是什么東西,放條狗在算盤上都比你好。”

    趙沉茜默默喝湯,她理解男人的友誼就是這樣損來損去,但是,容沖這話到底罵誰呢?

    蘇昭蜚冷笑:“你行那你來,我早就不樂意干了。”

    “好了。”奚檀及時打斷這場幼稚的吵架,說,“忘了容家的規矩?飯桌上不許談公務,都吃飯。”

    這不是蘇昭蜚第一次見趙沉茜,但趙沉茜出現在海州,還在查一直由蘇昭蜚經手的賬務,總要交代一句。飯后,奚檀攙著容澤去小花園散步,特意將東花廳的空間讓出來,留給他們三人。容沖熟練地泡了熱茶,說:“你們兩人早就見過,應該不用我介紹。路上我和蘇昭蜚說了今日的事,他覺得你的意見都很中肯,接下來就交給你了,你可以放心施展拳腳,有任何問題直接找我或他,不必顧忌顏面。”

    蘇昭蜚同樣點頭:“沒錯,我這人捉妖打架在行,管理內務真不擅長。要不是實在沒人,我早不樂意干了。你管過朝廷變法,雖然最后沒成吧,但至少有經驗,海州你看著辦,反正窮得叮當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趙沉茜默默看著容沖和蘇昭蜚,要不說他們能成為朋友呢,在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一方面,真是天賦異稟。

    但人和人的關系就是這么奇妙,蘇昭蜚大大方方提起崇寧變法失敗,趙沉茜不爽了瞬息后也破罐子破摔,直截了當道:“海州如今的問題有二,其一是缺乏標準,以文書為例,寫得隨心所欲,主次不分,時間、地點、經手人都不明不白,看得人頭疼;其二,權責不明,無論武器、糧草還是錢財,只要數對了就扔到庫里,既不留檔也不批審,如今你們人少,彼此之間也信得過,這樣做沒什么問題,但是等你們做大了,必然會滋生貪墨。”

    蘇昭蜚若有所思,容沖嘆氣道:“我早就發現這個問題了,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只能先不動。你剛來海州,曾經又管過六部,這些事你來出面,比我說更有用。”

    趙沉茜微微挑眉,似笑非笑:“你不愿意得罪人,讓我來做出頭鳥?”

    容沖豁出半條命才把她救活,哪舍得讓她擋槍?容沖很無奈,一雙星眸認真地注視著趙沉茜,說:“當然不是。只是我相信,有些人是天生的領導者,你屬于那個位置,你也能做好。”

    他的目光真誠炙熱,趙沉茜像被燙了一下,默默轉移視線。蘇昭蜚掃過他們兩人,輕嗤一聲,起身伸了個懶腰:“這副爛攤子終于有人接手了。無事一身輕,我回去睡覺了,沒事別煩我。”

    蘇昭蜚雙手枕在腦后,放蕩不羈走了,眨眼花廳里只剩下趙沉茜和容沖。有人時不覺得,如今兩人面對面,一股莫名的尷尬開始流轉。

    吃飯時容沖進來的時機太湊巧,趙沉茜不相信他沒聽到容澤和奚檀的話。容沖再次為趙沉茜添了盞茶,說:“北梁剛退兵,下午我得去軍營處理戰俘,可能沒法陪著你了。這是我的令牌,你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不要怕得罪人。如果有人敢對你不敬,記下名字,回來我收拾他們。”

    趙沉茜掃了眼令牌,說:“這可是能調兵的銅符,你就這樣給我了?”

    容沖輕笑,海州軍是他一手拉扯起來的,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虎頭銅符對海州軍民來說只是一個信物,沒有他的示意,僅憑一塊令牌,天王老子來了也調不走一個兵,但正因如此,他將銅符給趙沉茜,下面人才能意識到他對趙沉茜的看重。

    “是啊。”容沖笑著看向她,眼睛瑩潤黑亮,“戰場上瞬息萬變,連我也不能預料下一個死的是不是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持有最高兵符,就是海州下一任主帥。”

    趙沉茜嚇了一跳,立刻將銅符推回去:“你瘋了?”

    “軍中無戲言。”容沖按住虎頭,堅定地將銅符推向她,“我沒有開玩笑。這支軍隊中,有無家可歸的農民,有想替天行道的地痞游俠,有被北梁人逼得活不下去的官宦之后,也有只想討一口飯吃的老弱婦孺。把他們交給你,是我能想到的,對他們最好的安排。”

    趙沉茜深受觸動,都有些詫異了:“你就這么相信我?”

    “當然。”容沖灑脫一笑,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我相信你,甚于相信我自己。”

    趙沉茜沉默許久,問:“你的傷怎么樣了?”

    “沒事。”容沖意識到趙沉茜大概誤會了,笑著道,“真沒事。我不是感覺自己快死了,所以才傷春悲秋,只是這些年看慣了,誰都有一死,天命而已。”

    “但你卻不顧一切救活了我。”

    容沖噎了一下,差點被水嗆到。他沒想到居然是趙沉茜先提起這件事,他默了片刻,坦然點頭:“是的。人就是這么奇怪,能接受自己死,卻不能眼睜睜看著死亡發生在最愛的人身上。”

    趙沉茜意識到這個話題已經非常危險了,稍有不慎,就會捅破她當下賴以生存的安穩。但她卻控制不住,她身體內像有一股火一樣,在故意報復她的理智:“最愛的人,誰,我嗎?”

    “從男女之情上講,是的。”

    男女之間的事就像脫韁野馬,一旦打開話口就完全不可控制了,趙沉茜借著低頭喝茶來掩飾失態,她沒有看容沖,不知道容沖的表情是什么樣的,但她清晰看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你將我帶到海州城,就是為了如此嗎?”

    “不完全是。”容沖這輩子都學不會圈圈繞繞,索性一桿子捅到底,說,“我的態度和當初訂婚時一樣,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情,無論回應還是不回應,都是你的權力。但你不僅是我喜歡的女子,還是一個意志堅定、聰明能干的攝政公主,除了婚事,其他合作我們也可以談。”

    “若我不答應呢?”

    “那也沒關系啊。”容沖說,“人本來就不可能什么都得到。能和我喜歡的人共事,我已經比世上絕大多數人幸運了。”

    一盞茶已經見底,但趙沉茜完全不記得味道。她的心跳一點點加速,撲通撲通,跳得令她惶恐。

    她一點都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她以為過了這么多年,她已經成熟了,不會再像少時那樣患得患失,可是只要面對容沖,她的情緒就不由她自主,她還是會說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做出一些完全不理智的行為。

    她其實并沒有想過不答應,或者說,她還沒想明白。在夢境中她可以沖動,可是一旦回歸現實,她和他之間要面對的問題太沉重了,她沒有信心可以處理好。

    這一步沒有跨出去,她和他依然可以像現在這樣稀里糊涂相處,但如果跨越朋友成了戀人,再一次鬧崩,那就只能老死不相往來了。

    趙沉茜的想法其實和容沖很相似,哪怕不成夫妻,她也很想和他做一輩子朋友。她不愿意承認,但事實就是,容沖是她迄今為止,為數不多的對她很重要的人了。

    他貫穿了她整個少女時期,帶給她情竇初開,卻在愛意最巔峰時急轉而下,反目成仇,將她的心緒撞得一團亂后揚長而去,徒留她一人收拾滿地狼藉。如果他就此消失就好了,可是,他偏偏又在她生命最低谷時重新出現在她身邊,陪著她從深淵中走出來。

    比愛而不得更可怕的是,多年后你又遇到了他,并且兩人都孑然一身。命運對她總是很殘忍,她無法再經歷又一次的失去了。

    趙沉茜腦中一片空白,拼命想做些什么爭取時間,低頭卻發現茶已經喝完了。她冰涼著手指放下茶盞,說:“你不會覺得我利用你?”

    容沖輕輕一笑,率先站起身,對著她伸出手:“一切都是我清醒中做出的決定,我理應接受任何后果,與你何干?走吧,該去查賬了。”

    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體貼地帶她離開,回到她覺得舒服的位置。容沖將她送到二堂,然后就走了,正如他所說,他其實沒有太多時間。

    因為中午的談話,趙沉茜一下午都心神不屬,很快她就受不了了,挑了兩本賬冊,回家去算。

    容沖不在,府衙里各盡其責,沒人攔她。趙沉茜從側門出來,清清靜靜走回家門。院子里,小桐正拿著鋤頭給花園松土,聽見聲音,她隨手抹了下額頭的汗,問:“你回來了。怎么不是容將軍送你?”

    “他有自己的事情忙,區區兩步路,我又不是走不了。”趙沉茜將賬冊放回自己房間,出來幫小桐提水,道,“你歇一會吧,這些事我來做。”

    “不用。”小桐出了汗,認真看著泥土道,“我不累,我喜歡和土打交道,摸到土就像回了家,讓我覺得平靜又快樂。”

    趙沉茜望了眼黑土,無法理解小桐的快樂。她也不強求,默默幫小桐澆水。小桐哼哧哼哧鋤地,回頭瞥了趙沉茜一眼,說:“心情不好?”

    趙沉茜回神,下意識收斂表情,若無其事道:“沒有啊。”

    小桐了然一笑,說:“別想騙我,我感覺得到。早上還好好的,和容將軍出去了一趟,回來就這樣了。因為容將軍?”

    那天夜里趙沉茜告訴小桐要搬家,隨即兩人就被傳送陣帶到海州。趙沉茜暗暗擔心要怎么和小桐解釋,沒想到小桐非常心大,絲毫不關心容沖和趙沉茜的關系,也不在乎趙沉茜是誰。她不質疑也不點破,一門心思認真生活,趙沉茜也漸漸放了心,就當自己只是一個普通女子,和小桐如常相處。

    小桐完全不知道他們的過往,趙沉茜沒那么多顧忌,終于能坦白自己的心緒:“算是吧。小桐,如果你有一個故人,你為他做了很多,可是你們卻無法在一起。后來你們分開許久,久到你都忘記和他有關的一切了,忽然有一天他又出現在你的夢中。你要怎么辦?”

    小桐埋著頭鋤地,問:“那你還喜歡他嗎?”

    趙沉茜認真想了想,不確定道:“應該喜歡的吧。”

    “有多喜歡?”

    她有多喜歡他呢?趙沉茜眼神微微放空,想到那場漫無邊際的風雪,想到鑒心鏡中盛大的婚禮,嘆道:“大概是臨死關頭,想到有些話沒告訴他,依然會遺憾的喜歡吧。”

    “那就去把他找回來呀。”小桐說,“如果你臨死時都在惦念一個人,活著時,為什么不去見他呢?”

    趙沉茜愣了許久,猛地站起身,眉目間的郁結豁然開朗:“你說得對。我出去一趟,晚飯不用等我了。”

    第99章 不渝

    趙沉茜跑出門,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出來,但身體就是靜不下來,迫切地想做些什么。

    是她鉆牛角尖了, 世間還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呢?她都不害怕死亡,為什么要害怕和容沖重新在一起后的種種問題?

    那些困難,比她遇襲時撐著最后一口氣放出無字信的遺憾, 還要重要嗎?

    巡邏士兵看到趙沉茜嚇了一跳,忙上前詢問:“娘子, 你要去哪里?”

    趙沉茜露出袖中的銅符:“兵營。”

    士兵們早就被耳提面命過,如今看到將軍連兵符都給了這位娘子,對視一眼道:“卑職帶您去。”

    “不必。”趙沉茜感受著脈搏處的跳動, 說,“我知道他在哪里。”

    ·

    容沖從暗牢出來, 臉上沒什么表情,邊走邊說:“看好他, 別讓他死, 也不許和他說話, 不得透露任何外界消息給他。”

    “是。”

    “傷員呢?”

    “已按將軍的吩咐安置好了,但缺少藥草, 軍醫實在有心無力。”

    “缺藥草……”容沖按眉心,語氣中說不出的疲憊, “糧草要錢,武器要錢,藥草也要錢。這仗打的哪里是戰術,分明是錢啊。”

    “將軍。”一個哨兵快步跑來,抱拳道,“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容沖正心煩著, 語氣自帶凌厲,“什么人?”

    “沒見過,是一個女子。”

    “我哪認識什么女子,軍營重地,送她離開。”說完,容沖一愣,猛地把哨兵叫住,“等等,你剛才說,一個女子找我?”

    容沖風風火火走出營地,果真看到一道倩影站在斜陽下,仰頭看天上的云,夕陽給她的側臉鍍上了金光,從容沖的視角看,她簡直在閃閃發光。

    容沖不由停下腳步,這一幕美得像夢境,某個尋常的日暮,他從軍營出來,發現她在門口等他回家。容沖定了定神,想到自己剛去暗牢看過劉豫,趕緊在身上施了一個除塵術,才快步上前:“茜茜,你怎么來了?”

    趙沉茜回頭,容沖還穿著上午那身裝束,但他剛從軍營出來,眉宇間殺伐果斷,連衣服也仿佛帶上了殺氣。趙沉茜終于感覺到,如今他已是獨當一面的大將軍了。

    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他永遠都會第一時間向她走來。

    容沖停在她面前,有些擔心,但還是壓低了聲音,柔聲問:“出什么事了嗎?”

    趙沉茜搖搖頭,她掃了眼后方看熱鬧的士兵,問:“你的事情結束了嗎?”

    容沖感受到她的視線,回頭望了眼,側身擋住她:“差不多結束了。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趙沉茜慢悠悠說,“如果你不忙,邊走邊說?”

    “好。”容沖回頭吩咐了幾句,很快回來,陪著她往衙署走去,“現在沒人聽得到了,你可以放心說了。”

    趙沉茜望著兩人拉長的影子,冷不丁問:“那夜你收到我的信,為什么要來?”

    容沖怔了怔,才意識到她說的是哪件事。本能告訴他不對勁,容沖脊背不知不覺緊繃起來,道:“你上元都沒有認出我,好不容易給我寫信,我怎么敢不去?”

    他以半玩笑半埋怨的語氣,說出了他深深介懷的事。趙沉茜抿了下頭發,說:“誰說我沒認出你。就像你假扮蘇無鳴一樣,第一面我就認出來了。”

    容沖短促笑了聲,緊咬著牙道:“真的?”

    顯然趙沉茜忘了她被救起來時,第一反應是“蕭驚鴻”。趙沉茜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終究是她理虧,她沒有過多糾纏,直接轉移話題:“你怎么知道那封傳訊符是我發的?萬一,是陷阱呢?”

    容沖還沉浸在醋意中,賭氣道:“我就是知道。如果是陷阱更好,我早就看那幾個男人不順眼了。”

    趙沉茜哽住,抬眸,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逞匹夫之勇。我被人彈劾成那樣,都硬壓著不去圍剿朝廷頭號逃犯,你倒好,自投羅網。”

    容沖想到那夜的場景,哪怕過了許久,依然會痛得無法呼吸。他輕嘆一聲,替趙沉茜摘下發絲上的飛絮,低沉說:“我倒寧愿我是自投羅網。”

    趙沉茜也沉默了,兩人靜了片刻,她問:“神醫谷還好嗎?”

    容沖回道:“還是老樣子。”

    趙沉茜點點頭,不難猜出是神醫為她和容沖施展了血引術,她知道神醫本就是通過容家。想必是那夜她昏迷后,容沖趕來,帶著她去神醫谷求救,意外撞到了容澤。趙沉茜沒料到自己會突然遇刺,她本來打算等容澤完全恢復,再安排“巧合”讓容家勢力發現容澤的。

    不過這樣也好,容家一家人如她所愿團圓了,唯一的意外就是欠了容沖人情。趙沉茜睫毛微顫,問:“那時你都不知道你大哥大嫂還活著,為何要舍命救我?”

    “那你呢?”容沖乖乖回答了許久,骨子里的攻擊性終于還是壓不住了,他眸光緊緊盯著她,反客為主問,“那夜你給我發傳訊符,究竟要說什么。”

    話已至此,趙沉茜不想再耗下去了,忽然抬眸,看著他說道:“臨死之人,還能想什么?無非是想告訴你,當年訂婚我并沒有不情愿,我亦喜歡過你。”

    容沖瞳孔驟縮,他凝視著面前的女子,再一次疑心自己在做夢。

    若不是做夢,他怎么會聽到他喜歡了大半生的姑娘,親口對他說也喜歡過他?

    容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痛后,才認真問:“為什么是喜歡過,難道現在不喜歡了嗎?”

    這個狗東西,說話永遠橫沖直撞,總是問一些讓人尷尬的問題,趙沉茜有些惱怒,轉身道:“要你管。”

    那就是還喜歡。容沖像是吃到了糖的孩子,眉眼瞬間飛揚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她面前,張臂將她抱住:“太好了。我一直以為,那些年是我一廂情愿,你和我在一起并不開心。只要你喜歡過我,現在也沒有其他喜歡的人,無論錯過多少,我們都可以重新開始。”

    趙沉茜不太適應這樣的親密,枉她剛才還說容沖穩重了,他這得寸進尺的嘴臉,分明和少時一個樣!趙沉茜推不開他的臂膀,故意氣他:“你怎么知道沒有?”

    容沖一點都聽不得這種話,他立刻將趙沉茜的耳朵蒙住,說:“不聽不聽,我才是你最愛的人。”

    趙沉茜想端著架子,又忍不住被他逗笑。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臉,她何時說過最愛他了?

    容沖是海州城的紅人,往來百姓和士兵不斷朝他們這里看來,趙沉茜紅著臉,輕輕撞了容沖一下,嗔道:“快放手,讓人看笑話。”

    容沖好不容易追回他走丟的摯愛,現在恨不得抱著趙沉茜繞城一圈,哪舍得放手。但茜茜說什么都是對的,容沖萬般不舍松開,委委屈屈說:“我臉還算俊俏,身材也沒變,怎么就成笑話了?”

    趙沉茜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怎么好意思說這種話?先約法三章,我同意和你試一試,但不許告訴府衙的人,不許告訴你大哥大嫂,也不許告訴小桐。”

    容沖眨眼,試圖理解自己的名分。聽起來,他連外室都不如呢。

    容沖知道她需要時間接納他,他能理解,但并不妨礙他給自己爭取待遇:“好,那就是說只要這些人不在,我就可以摟你抱你了吧?”

    “不行。”

    “牽手總可以了吧?”容沖一副做了巨大退步的樣子,說,“你才認識小桐多久就對她那么好,我總不能比普通朋友還不如吧?”

    趙沉茜吃軟不吃硬,容沖又是撒嬌又是裝委屈,她完全拿他沒辦法,只能默許。男人天生懂得得寸進尺,容沖被允許牽手后就往她身上貼,沒過一會就暗戳戳摟她的肩:“茜茜,你中午都沒怎么吃,餓不餓?晚上想吃什么?”

    時光好像回到了從前,十六歲時他就是這樣粘著她,想方設法拖延她回宮的時辰。趙沉茜唇角淺淺翹起,說:“阿檀姐還要照顧容大哥,別麻煩她了。正好我想看看海州城,你幫我指路?”

    “好啊,樂意至極。”容沖牽著她,這一刻兩人不是大將軍也不是公主,不需要考慮國恨家仇,天下存亡,他們就像一對尋常夫妻,往人間煙火深處走去,“我知道那邊有家湯餅店,很是美味,一點都不遜色汴梁。”

    容沖是一個很合格的向導,為她講解路邊店面如何規劃,深巷里的人家有哪些故事。這么多年來,趙沉茜第一次不需要動腦筋,也無需關心走到哪里,只須完全放松地去感受生活。

    海州比汴梁小太多,沒一會就走到頭了,但趙沉茜一點都不覺得乏味。容沖將她送到家門前,他牽著她的手,怎么都不舍得放開:“明早,我來接你?”

    趙沉茜輕輕點頭:“好。”

    再過幾個時辰就又能見到她了,容沖依依不舍松手:“快進去吧。晚上別看賬簿了,早點休息。”

    趙沉茜頷首,她怕吵醒小桐,輕手輕腳開門。容沖忽然喚她:“茜茜。”

    趙沉茜回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臂擁入懷中。容沖緊緊抱著她,此刻才終于敢相信,她又回到他身邊了。

    容沖眼尾發紅,動作卻是截然相反的輕柔。他輕輕吻上趙沉茜額頭,說:“茜茜,你永遠無法想象,日落時聽到你說你也喜歡我,我是多么高興。”

    “我愛你,從始至終,至死不渝。”

    第100章 斥候

    陰雨綿綿, 銀珠滾地,滴滴答答打在青石板上。趙沉茜放下泛黃的錢糧文簿,輕輕嘆了口氣。

    “怎么了?”身后突然傳來男子聲音, 一雙修長的手將茶盞放在她手邊,熟稔地為她捏肩。趙沉茜驚訝回眸:“你怎么來了?”

    容沖還穿著戎裝,肩甲上掛著水珠, 像是剛剛從練兵場趕來。容沖為她揉捏肩膀穴位,說:“路過府衙, 就進來看看你。”

    自從那天兩人將話說開后,這幾日每日早晨容沖接趙沉茜來府衙,兩人各自忙碌, 等晚上他再送她回家,早出暮歸, 倒像是經年夫妻。

    大戰初平,城里有辦不完的事情, 但無論多忙, 容沖總會趕來接送她。今日中午難得有片刻空白, 容沖毫不猶豫趕來衙署,哪怕看著她忙碌, 他也覺得開心。

    趙沉茜瞥了他一眼,沒揭穿他的“順路”, 說:“什么時候進來的,怎么都不叫人通傳一聲。”

    “我怕打擾你,就沒讓他們通傳。”容沖說完停頓了一下,有些委屈道,“何況,不是你說不欲聲張, 不讓我在人前暴露我們兩人的關系嗎?”

    他不遠路途專程跑來見她,趙沉茜也不舍得掃他的興,暫時放下文簿,拉著他在榻上坐下:“好好好,怪我不好。練兵累不累?”

    容沖看著她淺笑盈盈,心里那些芥蒂早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別說讓他練兵,便是讓他赴湯蹈火他都愿意。容沖握住她的手,心疼地摩挲她指節上的薄繭,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不愿意公開就不公開,何錯之有?你這幾日本就耗神,飯也吃得少,你才是最累的。可恨我瑣事纏身,沒法多陪你。”

    “沒關系,你做好你的事情,比陪我有用多了。”趙沉茜冷靜道,“要是你什么都不干,天天待在這里看我忙,我才要煩死你了。”

    容沖忍不住笑了,茜茜說話還是這么一針見血,對風花雪月敬謝不敏。容沖攬住她的肩膀,為她揉捏太陽穴,說:“剛才聽到你嘆氣,怎么了,很棘手嗎?”

    容沖手上帶了靈力,兩人本就靈氣同源,他的靈力進入趙沉茜體內,像春雨一般,瞬間撫平疲乏。趙沉茜舒服得輕嘆一聲,完全靠在他肩膀上,說:“這幾天我教衙署官員怎么寫文書,流程混亂的問題已經好多了,但是,治標容易,治本卻難。打仗處處都要錢,但我看海州歷年來的地稅和戶稅,不容樂觀啊。”

    “正是這個問題。”容沖說,“我和蘇昭蜚討論過許多遍,都無計可施。海州的百姓大多是因戰亂流離失所,逃難到這一帶,而海州常年征戰,青苗常常被踩踏、焚燒,收糧不易,如果我們賦稅太重,農戶活不下去,沒人會再來投奔海州;若我們不收糧稅,軍隊無法給養,戰力提升不上來,遲早會被北梁人耗死。唉,這就是左右為難之困局啊。”

    趙沉茜靠在容沖身上,聽著他鎧甲下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兩人誰都沒說話,但她卻覺得前所未有地靠近這個男人。這段時間朝夕相處,她看著他四處奔波,幫城中百姓排憂解難,整日忙得飯都吃不上,看著他治軍極嚴,令行禁止,不允許將士騷擾百姓,購買物資必須以市場價交易,不得故意壓價,否則嚴懲不貸,但脫下鎧甲,他也會和士兵說說笑笑。他和她印象中的少年越來越不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具體的男人。

    他有他的抱負,也有他的煩惱,他不再像少時那樣總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她,而是坦誠告訴她,他也有許多做不到的事情。

    “容沖。”趙沉茜突然叫他,容沖低頭,“嗯?”

    “明日,我想跟你們一起出城。”

    容沖不止庇佑海州城內百姓,也保護著四周的農戶,每日都要派兵巡邏,保護百姓不受山匪流寇騷擾。他事事身先士卒,時常親自帶兵出城。容沖怔了下,意外地看著她:“為何?”

    “沒什么,想出去看看。”趙沉茜說,“戶簿格式改得再具體,也只是一串冰冷陳腐的數字,我在汴梁紙上談兵那么多年,如今我想親自去看看,大燕的山河究竟是什么樣。”

    容沖馬上明白,她將他剛才的抱怨聽進去了,想解決糧稅的問題。容沖微嘆一聲,抱緊了她,深深望著她的眼睛:“因為我剛剛說,軍中無錢嗎?這是我的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攬。”

    “不只是為了你。”趙沉茜眼眸清澈,低低說,“我更想知道,多年前我挖空心思制定的均田法,為何事倍功半。”

    趙沉茜當年推行變法,就是因為國庫空虛,她耗了那么多心神,最后還是一敗涂地。如今兜兜轉轉,她來到海州,又遇上了一樣的問題。

    她嘴上說著已經走出來了,但新政失敗像座山一樣壓在她心頭,這其中固然有人禍,但是不是也說明,她的新政并不像她以為的那么好。

    她回避了許久,甚至一度想過告別政壇,回民間做一個普通人。可是,容沖能在人生覆滅之際涅槃重生,重新站起來,她為何不能?躲一輩子,崇寧新政只會成為她此生無法逾越的心結,容沖耗了半條命才救她回來,她不能浪費容沖的心血。

    她要直面她的失敗。

    容沖凝視著她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堅定、自信、強大。這就是他的茜茜,無論多少次,他都會控制不住為她心動。容沖盯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很想吻上去,但又怕冒犯到她。

    趙沉茜也感受到什么,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隔絕了一切聲音,世界像是只剩他們兩人。屋內氣氛逐漸變得微妙,就在容沖要碰到她的嘴唇時,房門被敲響了:“將軍,我們在城外發現了斥候,似乎是幽州那邊派來的。”

    容沖頓住,微微咬牙,很氣在這種時候來軍報。趙沉茜冷靜下來,輕輕推開他,說:“幽州來的斥候,不是小事,去看看吧。”

    ·

    趙沉茜等在內廳,過了一會,容沖和蘇昭蜚回來了。趙沉茜站起身,問:“怎么樣?”

    “招了。”容沖不欲讓她知道其中細節,言簡意賅道,“他說是梁國公派他來,勘測海州地形,尋找失蹤的大齊皇帝。”

    趙沉茜擰眉:“梁國公?”

    “劉豫的兒子,劉麟。”容沖回道,“劉豫在汴京稱帝,劉麟在幽州任都轉運使,受封為梁國公,其實是變相在北梁人眼皮子底下做人質。海州這一戰讓北梁元氣大傷,十萬精銳丟盔棄甲,連耗費多年扶植的傀儡皇帝劉豫也不見了。他們不知劉豫在我們手里,只知道劉豫下落不明,劉麟作為劉豫的獨子,當然要出面了。”

    蘇昭蜚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咕咚灌下一杯茶,說:“看來,北梁人要推他來接手汴京了?聽北邊來的逃民說,劉麟此人鷹視狼顧,為人狠戾,倒比他的父親有些能耐。”

    “再有能耐,也不能不顧三綱五常。”趙沉茜思索了片刻,問,“劉豫在你們手里,還活著,是嗎?”

    “是的。”容沖冷笑一聲,說,“他竟從鏡妖夢里醒過來了。看來此人無恥的很,害死了那么多人,他一點心結都沒有,要不然,不會醒得這么順利。”

    “不這樣,如何在亂世里做皇帝。”趙沉茜對此沒有多少憤怒,若有所思道,“一國不容二主,舊主被俘,太子登基,呵,這個局面有意思。”

    “要將劉豫還活著的消息放出去嗎?”蘇昭蜚道,“老子還在,我看劉麟好不好意思自己當皇帝。只要大齊皇帝在我們手里,就能挾天子以令諸侯,讓北梁人無法借齊朝的手對海州發兵。要不然一旦劉麟登基,汴京那邊有了新主,劉豫這個老皇帝就沒用了。”

    “不。”趙沉茜思緒冷靜,堅定道,“按兵不動,就讓劉麟以為劉豫失蹤了,久找不到,正常人都會覺得劉豫已死,等劉麟登基后,我們發檄文,向全天下征討他不忠不孝,父親尚且在位,他竟篡權自立。齊朝本就不得民心,一旦劉麟失了正統性,我們只需要在檄文里煽動一二,就能讓民心棄劉齊而投海州。到時候中原各地定有百姓揭竿響應,如果劉麟派兵鎮壓,我們就有理由號召天下群雄討伐劉齊,取而代之了。”

    蘇昭蜚瞠目結舌,不由看了容沖一眼,發現容沖也一愣一愣的。顯然,玩權術,還得看宮廷長大的人。

    蘇昭蜚不說話,容沖自己的兵,讓他自己做決定。這些年的經歷告訴容沖要相信趙沉茜的判斷,他都沒怎么猶豫,道:“依你看,接下來我們要怎么辦。”

    趙沉茜想了想,說:“積蓄力量,一旦時機成熟,以最快的速度入主汴京。”

    “之后呢?”

    “之后就要看天命了。”趙沉茜語氣淡淡道,“往好了說,一旦拿到汴梁,坐擁中原眾多人口土地,上可北伐,收復幽云,下可南渡,吞并南朝,統一天下或也不在話下。當然,這是萬中無一的幸運,更大的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們作為亂臣賊子,死無葬身之地。”

    蘇昭蜚輕輕笑了一聲:“你是我見過最瘋狂的賭徒,如今我們連夏稅都收不齊,竟敢幻想統一天下?”

    “有問題就去解決,有不會的就去學。”趙沉茜臉色平靜,語氣從容,詩文常贊女子眼含秋波,而那一瞬間,容沖卻在趙沉茜眼里看到了鐵馬冰河。

    “要想求一個公平,唯有自己掌權。容家的冤屈,你們不想親手翻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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