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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出征

    這一頓飯看似賓主盡歡, 其實各懷鬼胎。云中城要入資海州,是喜事,更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役。

    商人重利, 云中城生意能做那么大,沒人是傻的,他們像一群豺狼, 潛伏于推杯換盞中,時刻準備著撕下一塊肉。趙沉茜和容沖明白, 卻不能撕破臉,因為他們需要云中城的錢。

    他們只能不著聲色下馬威,在無聲處沖鋒陷陣。趙沉茜先用清風樓暗示對方海州并不缺錢, 云中城投誠是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云中城不把握良機,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容沖借著婚事, 漫不經心提起他們要收復汴京, 用兵力威嚇云中城。

    ……當然, 也不排除容沖主要是想宣布婚事,敲打談判對手是順帶。

    酒過三巡, 雙方已交鋒好幾輪,漸漸酒酣耳熱, 意志松懈。趙沉茜知道該上主菜了,她示意程然,程然會意,很快端來一個錦盤。

    衛景云不解:“這是什么?”

    趙沉茜揭開,露出里面的留影石:“這是什么,有勞各位自己看罷。”

    包廂中霎間長出一株桐樹, 此樹高大茂盛,看著頗有仙意,但刨開泥土卻見累累骷髏,根須深深扎入白骨中,像無數血管一般,流動著詭異的暗紅。

    看骨架,那分明是人骨,里面甚至有纖細的幼兒尸骸。

    許多人正在吃飯,突然看到這樣駭人的景象,剎那胃口全無,腹中翻江倒海。趙沉茜在石頭上輕輕一抹,景象消失,又回到了精巧雅致、焚香撫琴的包廂。但這回,滿桌菜肴再無人動筷。

    趙沉茜掃過臉色難看的眾人,說:“這正是此次容將軍去臨安,在歸真觀后山禁地內發現的秘密。國師元宓其實并不姓元,而姓耶律,乃北梁越王。三十年前他改名換姓進入燕朝,多年潛伏,就是為了借國師身份迷惑圣心,禍亂朝綱。他挑撥昭孝帝猜忌容家,唆使趙苻打壓崇寧新政功臣,引發朝中內斗。諸位是不是覺得這是燕朝的事情,與你們無關,可是你們想想,北梁人這些年是如何對待幽云十六州的百姓?梁人生性殘忍,仇視外族,卻極其敬重鬼神。他們認為死后靈魂要經三干樹回歸光明天國,所以極其崇樹。元宓能用無辜百姓的血肉作樹肥,來日,你們就不怕自己的妻兒落單,被俘去祭養所謂神樹嗎?”

    趙沉茜隱去元宓背后的長生生意,她深知不要賭人性,元宓因一己私利用活人養樹,人神共憤;若有了巨額收益,那就是無本萬利的買賣了,總會有人動心的。

    不如不告訴他們,用恐懼逼他們選陣營。談判如打仗,氣勢決定輸贏。趙沉茜不可能唇槍舌劍地和云中城一條條爭條款,她只要在心理上震懾住對方,基調定好,具體的自有程然等人談。

    云中城管事們面面相覷,懷疑道:“這也太荒唐了,元宓既然是北梁皇族,埋伏在燕朝本就危險,為何要做這種事……”

    趙沉茜就知道他們不信,幸好她有人證。趙沉茜看向衛景云:“我們都覺得荒唐,但現實往往比戲文荒唐百倍。類似的事衛城主親眼見過,城主,你信不信?”

    衛景云想到鑒心鏡中玉溪村的遭遇,緩慢點頭:“元宓曾豢養樹妖抽活人精血,他干得出這種事。”

    舉座大嘩,趙沉茜趁熱添上最后一把火:“元宓喪盡天良,北梁人暴虐無道,容將軍乃仁義之師,一旦起兵,四海引領而望,孰不歸心?這些年北梁盤踞北方,中原本是沃土,卻十室九空,民生凋敝,一旦迎來太平,商貿必如雨后春筍一般,不可限量。諸位俱是仁人志士,何妨與我們共襄義舉,救萬民于水火?”

    趙沉茜先大棒后甜棗,最后冠以救世的高帽,云中城管事被捧得頭腦發熱,豪情萬丈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漢家天下哪有被異族久據的道理?殿下需要什么,知會一聲,我們定傾力以赴,竭盡所能!”

    “總管高義。”趙沉茜笑著,毫不含糊給他們戴高帽,“云中城俱是俠義之士,我和容將軍十分欽佩,望往后海州與云中城強強聯手,通力合作,淡以清,志存高,不賣國求榮,不困敝民生,一切以百姓為先。若諸位愿意另外為百姓做些什么,還請將剛才的畫像經過商號傳遞出去。每多提醒一個人,便是拯救一家老小,此番功德,勝造七級浮屠。”

    云中城總管們被吹得飄飄然,自然一口應下。衛景云挑挑眉,看了趙沉茜一眼,默然不語。

    衛景云搞定了上面那些老東西,他們愿意退一步,試著與海州謀事,但具體怎么談,各長老都派了親信來,連衛景云也不能越過插手。他們沒和趙沉茜打過交道,只以為這是一場尋常應酬,可是,趙沉茜怎么會做無用之事?

    能占趙沉茜便宜的人,要么墳頭草已三尺高,要么還未出生。那些高帽看似在吹捧,其實暗藏了許多條件,比如不困敝民生,看起來很正常,但租地算不算困敝民生?糧草生意算不算與民爭利?這個高尚卻籠統的條件一擺,日后允許云中城涉足哪些生意,全憑趙沉茜一人說了算。

    那些長老還覺得可以借海州軍的力掌控全天下商路,實在愚蠢。

    衛景云深知貪心不足,必反噬自身。云中城已經夠富了,該見好就收,但那些長老卻自恃是老城主的親信,倚老賣老,貪得無厭。衛景云是他們看著長大的,許多話他沒法說,正好借趙沉茜和容沖的手,好好敲打敲打。

    衛景云垂眸,悠然抿茶,繼續做他淡泊無爭、置身事外的城主。

    包廂里興致高漲,酒壇越堆越多,二樓的海州將士也被酒意熏得激動起來,一個參將臉漲得通紅,快意道:“以前不敢想,現在我們有兵,有糧,有錢,還有太后和公主,何必還俯首稱臣,任由南邊的孬種皇帝罵我們逆賊,不如自立為王,成就霸業!那句話怎么說得來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旁邊人撞了他一下,道:“沒讀過書就別瞎說,殿下本就是先帝的公主,占嫡又占長,先帝無后,傳給女婿理所應當。哪用造反,待將軍和殿下完婚,這天下就該是將軍的。”

    程然微微擰眉,隱晦地看向主位。趙沉茜深惡昭孝帝,早就和昭孝帝割席,為此甚至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公主身份,程然這些近臣只稱呼娘子,從不稱殿下。海州眾人也應趙沉茜要求,統一喚她官職。

    但今日酒酣,將士被醉意沖昏了頭腦,大剌剌提起趙沉茜身份,甚至勸容沖自立為王。或者說,在海州軍心中,他們一直都是這么想的。

    父死子繼,無子,傳給人品端正又愛妻如命的女婿,天經地義。

    在他們看來夫妻一體,只要成了婚趙沉茜就是容家的媳婦,上無公婆下無小姑,容沖還如此愛她,婚姻美滿,何必計較皇位是誰的?最終不都傳給了他們的孩子么。

    但真的沒有區別嗎?程然心情微妙。然而趙沉茜和容沖感情甚篤,程然和趙沉茜哪怕有少年情誼,總歸隔了一層,這種事她如何說?

    容沖多么愛趙沉茜有目共睹,或許,殿下并不介意?

    趙沉茜坐在主位,面如平湖,喜怒不形。程然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容沖面色不知不覺沉下來,加重了聲音,說:“我屯兵在此是為保家衛國,護佑百姓,若誰是為了榮華顯達來的,飲完這杯酒盡可走了。”

    容沖釋放出冷意,幾個將士的酒霎間醒了。他們連忙起身,垂首抱拳:“屬下不敢。”

    容沖冷冷瞥了他們一眼:“你們跟了我許多年,我知道你們的人品,這次看在貴客的面子上,饒你們一回,坐吧。此后自立為王這種話,再不許說。”

    眾將肅容應是,訕訕坐下,再不敢喝酒。趙沉茜目的已達成,才不想聞一群男人的酒味,起身道:“諸位見諒,我不勝酒力,先行一步。你們慢慢喝,莫被我打擾了興致。”

    容沖見狀自然而然起身:“我送你回去。”

    衛景云素來不愛這種場合,趙沉茜要走,他留著干什么?他也起身道:“正好,我也想出去醒醒酒。”

    三位主角都要走,宴席自然散了。眾人起身,雖說著結束了,但依然停留在屋內,三三兩兩寒暄。容沖當著外客和下屬的面,旁若無人為趙沉茜提東西、拿披風。等走上樓梯,容沖看著樓下鬧哄哄的宴席,高喝:“海州軍聽令。”

    樓下無論是猜拳的、說話的、耍酒瘋的,瞬間站直。容沖掃過眾人,擲地有聲道:“今日宴席是犒勞你們守城有功,服從命令,記得謝知州大人。午飯已過,該當值的回去當值,無值的回去訓練。海州的軍令是什么。”

    眾士兵宛如一人,異口同聲喊道:“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

    “好。”容沖說,“走前把清風樓打掃好,恢復如初,不要給百姓添麻煩。”

    “是。”

    容沖說完,樓下的士兵已自發行動起來,搬桌子的、掃地的、收拾剩菜剩飯的,井井有條,訓練有素。容沖將趙沉茜的碎發整理好,剛才還是令行禁止的冷面將軍,一面對她,聲音轉瞬變得溫柔:“走吧。”

    容沖訓兵的話后面聽得一清二楚,云中城總管努努嘴,不信真有手這么干凈的軍隊,他偷偷藏在角落里,窺探樓下動靜。然而,哪怕容沖已經出門,海州軍也嚴格遵守容沖的命令,將清風樓大堂恢復原樣,剩菜剩飯打包好,但無人私藏,而是全部放回廚房。云中城的侍衛繼續吃喝,海州軍自發列成一隊,目不斜視,齊刷刷回營了。

    總管咋舌:“容將軍是何等霹靂手段,竟然能讓士兵如此聽話?”

    衛景云攬袖,淡淡道:“我早就告訴過大長老,容沖不是普通的叛軍之將,趙沉茜也不是普通的攝政公主。這樁買賣,投得晚了,就是覆巢之禍。”

    ·

    容沖送趙沉茜回家,其余人識趣地避開,很快只余他們兩人。九月末的風已經帶上涼意,容沖領先半步,為她擋住風口,說:“茜茜,那些人喝多了胡言亂語,以后不會了。席間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趙沉茜依舊淡然沉靜,說:“酒后吐真言,何況,你既已有計劃攻打汴京,便該有一個名目。”

    “是收復。”容沖看著她,認真道,“國都陷落,民不聊生,一個武人投軍報國,哪需要什么名目?我還是那句話,我只是在做應為之事,沒想過稱王稱帝。宴席上唯有一句話沒說錯,我是真心想求娶你。”

    趙沉茜面上表現得不在意,但心底確實有些膈應。如果容沖稱王,那她算什么?王妃?未來再順理成章成為一個參政議政的寵后?

    趙沉茜當然相信容沖不會負她,可是漢祖呂后,高宗武帝,成婚時誰是奔著反目成仇去的?不要考驗人性,皇權,是最容易放大人性丑惡的地方了。

    趙沉茜嘆息,為自己懷疑容沖過意不去:“我并不是猜疑你……”

    “我知道。”一陣秋風卷過,落木蕭蕭而下,容沖抬手為她擋住落葉,目不轉睛注視著她,“只是我這個人記性不好,許多事過了今夜就會忘,索性現在就和你說清楚。我希望我們每一天都是全心全意相愛的,你對我有什么不滿,當天就告訴我,不要讓誤會過夜,好嗎?”

    趙沉茜被容沖眸底的真摯熱忱觸動,因為昭孝帝的緣故,她很小就習慣將情緒掩藏心底,心思深,想得多,卻從來不說。然而兩個人相處,怎么可能事事都心有靈犀呢?容沖總是會觀察她的情緒,一有問題哪怕夜闖宮禁也要說開,從不讓她疑神疑鬼,自我消耗。

    他一直在努力讓兩人走下去。趙沉茜不得不承認,這段關系能走到現在,全在于容沖。他像一棵樹,不會突然消失,也不會忽遠忽近,分開時相互獨立,和她在一起時又親密熱情。當她鉆入牛角尖,對他發火或冷戰時,他依然穩穩扎根地下,風雨不摧,沉穩可靠,從不會反過來指責她,讓沖突升級,只會等她冷靜下來,就事論事。

    她經常被他惹得生氣,卻從未懷疑過他愛她。那個躲在墻角,不得不親手掐死心愛的小貓以求自保的小女孩,突然有一天宮門被推開,一個男孩不由分說闖進來,拉著她慢慢走向宮墻外。

    墻外陽光明媚,天高地闊,在這里夫妻不會冷若冰霜視而不見,不會動輒得咎相互算計,而是充滿了安全與信任,有愛有敬,有風花雪月,也有柴米油鹽。

    她何其有幸,遇到了容沖?

    趙沉茜點頭,深深撲入他懷里:“好。”

    角驚秋色,甲光金鱗。趙沉茜為容沖系上腹甲、護臂,輕輕拂過虎首,抖開大紅披風。容沖比她高,何況穿上一身甲胄,她須踮起腳尖為他系披風。容沖護住她的腰,微微俯身,她的雙腳便安穩落在地上。

    趙沉茜系好綢帶,仔細端詳面前的將軍。他劍眉星目,英姿勃勃,比少時黑了些,更添堅毅。一整套鎏金鱗甲、簪纓兜鍪、獅虎戰袍披在他身上,簡直像戰神降臨,神武不凡。

    趙沉茜看著,卻始終不覺得歡喜。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雙手舉起畫影劍,遞到他面前:“我等你回來。”

    容沖單手握劍,另一手捧住她的臉,輕輕一吻:“好。”

    容沖在船上和她撒嬌耍賴,說要立刻成婚,但見孟氏時,卻鄭重說等收復汴京后,他會在公主府為她舉辦盛大婚禮,懇請孟氏將趙沉茜許配給他。紹圣十五年,容家在那里張燈結彩、熱火朝天準備迎接公主,不管多少年過去,多少事蒙塵,他的心,容家的心,始終不變。

    容沖掛好長劍,大步走出門樓。城樓下,摐金伐鼓,旌旆逶迤,六萬海州軍已披掛整齊,只待一聲令下。

    容沖一出現,臺下士兵齊齊抬頭,靜默而專注地望著容沖。容沖掃過黑壓壓的兵陣,下令道:“帶上來。”

    一隊士兵護送著,將一個人帶到容沖身側。此人面色蒼白,神情頹敗,消瘦了許多,但胳膊腿俱全,并沒有什么外傷。容沖朗聲道:“你們可知,此為何人?”

    無人接話,軍容肅靜。容沖繼續說道:“他是偽齊皇帝劉豫。劉麟大逆不道,父親尚在就篡位自立,人人得而伐之。海州將士聽令。”

    城樓下傳來震山撼海的應聲,有剛強的男兒聲,也有纖細但堅韌的女子聲音。士兵們抬著臉,各個堅定剛毅,戰意澎湃。

    容沖拔劍,高聲喝道:“隨我出征,討伐竊國逆賊劉麟,吊民伐罪,復我河山,不滅劉齊誓不還!”

    地面傳來轟隆隆的嘶吼,宛如巨龍蘇醒,聲震霄漢:“復我河山,不滅劉齊誓不還!”

    第122章 北國

    冷月碾霜, 雨打殘荷,一聲急過一聲。文人喜愛水鄉靈秀,但朱太妃在汴梁生活了一輩子, 始終適應不了這種陰冷。

    朱太妃讓侍女將炭火撥得更旺一些,說:“今年臨安格外冷,連下了半個月的雨, 陰得人骨頭縫疼。宮中有銀骨炭還如此,梵天寺建在山上, 恐怕更苦寒。”

    殿里都是自己人,憲王趙儀也不掩飾,直白道:“那位知道自己的位置坐不了多久了, 行事簡直不管不顧起來。我讓他立母妃為太皇太后,他說天時不好, 不能冊封,轉頭卻和臣子商議, 要立生母楚王妃為太后。臣子不過駁了句劉氏是獻愍太子生母, 要立也該立劉氏為皇太后, 那位就記恨起來,將劉婉容遷到了梵天寺, 美名其曰為先帝祈福。呵,他算什么東西, 居然想混淆太廟,滑天下之大稽。”

    朱太妃想起深宮里這些女人,唏噓不已:“先帝在世時,劉婉容多么風光,先帝一死,她到處賠笑臉, 現在都要受一個旁支子弟的氣,懿康、懿寧想求見一面都不行。你哥哥最是寵愛她們母女,要是他看到,不知道得多心疼。”

    趙儀最是憐香惜玉,道:“要不我讓前朝施壓,逼趙苻將劉婉容接回來?現在元宓是北梁探子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市井都在說趙苻識人不清,貪生怕死,被人一嚇唬就棄城逃跑,將汴梁拱手讓人。這關頭傳出去他苛待先帝婉容,他不敢擔這罵名的。”

    朱太妃嘴上唏噓,但提到求情時卻毫不猶豫搖頭:“她肚子不爭氣,只生下兩個女兒,你卻是有兒子的。你要成大事,別為她冒險,牽扯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不算冒險。”趙儀也就是說說,沒打算真做,但當著生母的面,他還是要顯擺自己的能耐,“趙苻如今自顧不暇,海州的檄文都傳到江南來了,落款明明白白寫著京東西路兼淮東路安撫使趙沉茜。京東西路和淮東路已割讓北梁多年,哪有什么安撫使?現在外面都傳遍了,趙沉茜死而復生,乃天命之相,趙苻是趙沉茜親手扶立的,趙沉茜活著回來了,他能不怕?”

    朱太妃已到暮年,最忌諱鬼神,厭惡道:“我早就覺得她邪性,被她那雙眼睛看著,都瘆得慌。好好的公主不當,反倒去做臣子,非要顯擺自己不一樣。當初她摻和奪嫡,現在又去江北和一群男人造反,她一個婦道人家,到底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做皇后了。”趙儀想到北方的局勢,又酸又恨,“公主終究要嫁出去,哪如當皇后?幫著外人造自家的反,果然是禍國命格,難怪皇兄不喜歡她。”

    朱太妃出生低微但生下了兩個皇子,恨高太后這類官宦淑女,更恨膽敢造反的賤民。她冷著臉罵道:“不過一群泥腿子,能成什么事?”

    趙儀也不愿意信,偏偏戰報做不得假:“探子說,容沖起兵后,多地響應,連攻數城。劉豫在容沖手中,劉麟不敢應戰,連連退敗,已退入汴京固守。”

    朱太妃這輩子不通文墨,不懂朝政,但多年來也聽過朝廷打仗總是千難萬險,為何容沖那個逆賊打仗就如此輕松呢?朱太妃問:“真的假的?莫非,還真能讓他打下汴京不成?”

    趙儀同樣搖頭:“聽說容沖已命大軍駐扎應天府,和開封府對壘相持。恐怕等開了春,汴梁有一場大戰吶。”

    朱太妃聽呆了:“那要怎么辦?”

    “有北梁人呢。”趙儀這種時候竟然慶幸北梁兵強馬壯,絕不會輕易被人奪去了東京,“劉麟失了應天府,北梁人已然震怒,接下來定然重兵增援汴梁。說起來劉麟會敗全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誰能料到劉豫居然沒死,而在海州手中!趙沉茜也太沉得住氣了,被劉麟圍困那么多天,硬是一聲不吭,要是劉麟知道父親還活著,豈能不救?現在可好,他本是為父報仇,哀兵必勝,海州一拿出劉豫,他成了謀權篡位,底下人心一下子亂了,連戰連敗。他丟了那么多城,北梁人恐怕不會放過他,他的日子不好過嘍。”

    朱太妃聽不懂,但并不妨礙她為自己兒子自豪:“我兒連千里之外的事情都知道,真厲害,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

    朱太妃一語道破趙儀心思,趙儀得意非凡,假模假樣謙虛:“小事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其實這些根本不是趙儀看出來的,而是端王引薦的幕僚分析給他,趙儀又原封不動搬到朱太妃面前賣弄。趙儀想起不久前幕僚的進言,沉了臉對朱太妃說:“劉麟再如何都是皇帝,而我不過一介王爺,更是任人宰割。聽說趙苻今日又砸碎一套汝瓷,他越來越暴虐了,宋知秋對他有扶立之恩,劉婉容久在深宮安分守己,他連兩個女人都不放過,豈能放過我?”

    趙儀臉色嚴肅,朱太妃一下子也慌了,忙道:“我兒別怕,他要是敢動你,我就一頭撞死在宣德門前,看看他敢不敢讓我死!”

    趙儀臉色轉霽,說:“母妃,你年事已高,我哪會讓你涉險?趙苻人心盡失,無人可用,正是奪位的千載良機。我已萬事俱備,只欠您這把東風。母妃只需幫我打開宮門,我帶著精兵長驅直入,先殺趙苻,再殺楚王夫婦,等天一亮,皇位就是我的了!我是趙沉茜的皇叔,容沖的君主,諒他們也不敢對我不敬。待我登基,立馬封母妃為皇太后,將高太后的牌位遷出太廟。您念了一輩子的名分,兒子給您掙來了!”

    政變還沒開始,在趙儀嘴里就像已經成功了一樣。朱太后當然希望小兒子做皇帝,但是,她小家子氣了一輩子,從沒干過這么兇險的事,她擔心道:“當真只需要開門就行了?”

    “當真。”趙儀拍胸脯道,“人我已經給您準備好了,您找個由頭將她們接進宮,之后自有她們動手。放心,一切盡在我掌握,您什么都不用操心,等著皇太后的翟衣就好。”

    朱太妃被趙儀說動,露出笑意:“好,都聽你的。”

    ·

    沒有光明的地方,時間也失去了意義。蕭驚鴻不知道自己在牢內待了多久,他聽到腳步聲,神志不清抬頭,看到外面來了一個黑衣男子。他全身都罩在黑斗篷下,看不清面容,他將一錠碎銀遞給獄卒,獄卒掂了掂,識趣地開門退下。

    黑衣男子慢慢走到蕭驚鴻面前,說:“他們怎么把你傷成這樣?蕭指揮使,你受苦了。”

    蕭驚鴻垂頭,并沒有興致搭理。男子不生氣,繼續道:“你可知趙沉茜的消息?”

    聽到那個名字,蕭驚鴻不由自主豎起耳朵。男子了然地笑了笑,說:“你對她情深如許,她卻早已忘了你。孟太后已回到江北,她明明知道你救了她娘,也知道你處境不妙,但她什么都沒做,一心準備和容沖的婚禮。”

    蕭驚鴻的拳頭不知不覺握緊。她要成婚了?和容沖?

    “也是,有了正品,誰還會在意替身的死活呢?”黑衣男子聲音韻律奇特,似有蠱惑,“她拋棄了你。她如此薄情,你難道不想報復她,將她從容沖身邊奪走,讓她后悔沒有選擇你嗎?跟我走吧,我可以幫你實現愿望。”

    ·

    風卷霧雪,莽莽蒼蒼。一騎白馬徑直穿過漢城,馳入皇城。宮門值守的斡魯朵上前牽馬,躬身行契丹禮:“越王。”

    元宓下馬,在南方待久了,他都不習慣北國的遼闊嚴寒了。元宓知道這些人都是皇帝宮帳的人,也不多話,直接了當道:“我奉命回上京述職,勞煩向陛下、太后通傳。”

    上京皇宮兼顧草原民族的豪邁與漢地工藝的精細,對契丹族勇士來說,這樣的建筑雄美得宛如神跡,但對于元宓來說,太小,也太寒酸了。

    甚至不及汴梁皇城的一半大,民生更沒法和人口足有百萬之眾的汴梁比。

    將族人從苦寒之地遷入中原沃土,讓老人不必在大雪天被部落遺棄,幼兒不必從五六歲起就學殺人,是元宓畢生之愿。

    安德殿就在前方,已有髡發女使出來,為他掀開氈賬。元宓不動聲色握緊掌心,知道他的考驗開始了。

    元宓進殿,勁風卷著碎雪在他身周回旋。他束冠長發,廣袖鶴氅,面容白皙,神情淡漠,像是某位神人從山水畫中走了出來,和四周的草原彩繪格格不入。他跪右膝,蹲左膝著地,搖手三拜,行標準的契丹禮:“給太后、陛下請安。”

    北梁皇帝掃過元宓的頭發、衣服,面上看不出端倪,道:“越王冒雪趕來,辛苦了,起吧。”

    “謝陛下。”

    元宓站起身,北梁皇帝身旁擺著一把虎皮椅,上面坐著一位髡發高冠、衣著濃麗的婦人,正是蕭太后。蕭太后比北梁皇帝長一輩,但看面容,竟似比皇帝還年輕些。他們兩人下首坐著耶律淳,正以充滿敵意的目光盯著元宓。

    蕭太后溫聲問起元宓這一路的起居,元宓一一作答,看著竟還有些母慈子孝的意味。元宓知道,這客套的溫情是草上露水,轉瞬即逝,果然很快,耶律淳就率先發難了:“越王,你立了軍令狀去圍剿海州,結果容匪不滅,反而連失應天府在內的五城,你是怎么督軍的?”

    元宓在前線接到皇帝急召的時候就知道會有此問,他早有準備,不慌不忙道:“回稟陛下,非臣弟督戰不力,而是云中城暗中投靠容沖,資以鎧甲、兵器、糧草,容沖又以劉豫做盾,齊軍囿于忠孝,無法施展拳腳,這才被他贏了先手。”

    云中城對外依然是不偏不倚的中立姿態,但元宓身在前線,戰場上的細微變化瞞不過他的眼睛。若沒有持久作戰的底氣,容沖怎么敢在冬日發動奇襲?他孤軍深入到北梁統治區,僅憑海州,怎么供得起從淮北到應天府這么長的戰線?

    而且,神樹畫像就是從云中城旗下商鋪流出,一夜間傳遍大街小巷的。這背后若沒有云中城的推波助瀾,元宓絕不相信。

    北梁皇帝緩緩開口:“云中城?先前大梁拉攏他們許久,云中城都自稱修仙門派,不問世事,如今怎么突然站隊容沖了?”

    “是啊。”耶律淳說,“云中城富甲天下,父汗早就提醒過,他們的態度至關重要。云中城與容沖絕不是一時半會能談攏的,越王叔在中原深耕多年,耳目遍布,竟然都沒發現他們私下接觸良久嗎?”

    元宓隱忍道:“天下皆知,云中城現任城主衛景云曾是趙沉茜駙馬,至今仍對她舊情未了。趙沉茜出面拉攏,哪用許久,一面便已足矣。衛景云一心討好前妻,我便是有通天算計,又有何用?”

    耶律淳嗤了聲,意味深長道:“燕朝割據一方的霸主,在越王叔嘴里,竟都成了為女人尋死覓活的情種。就是不知,究竟是王叔失察,疏忽了他們舊情人話舊,還是貪功,不想讓王庭派人來分你的權,所以瞞而不報呢?”

    元宓忍無可忍冷了臉,斥道:“放肆,我乃你王叔,我向陛下述職,哪有你插嘴的份?”

    耶律淳冷笑,毫不掩飾眼睛中的輕蔑:“越王在燕朝待久了,恐怕已忘了大梁的規矩。我族契丹勇士全憑實力說話,不信漢人長幼尊卑那一套。越王現在從頭到腳都是漢人打扮,就是不知這身衣袍下,心到底姓梁,還是姓燕?”

    元宓震驚,隨即是深深的心寒。他這些年忍辱負重潛伏在燕朝,伴君如虎,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他為大梁統一大業做了這么多,耶律淳一個待在王庭尋歡作樂的王子,竟然質疑他的忠心?

    元宓漠然道:“好,如你所言,我們今日不論輩分,只論功績。昔年容沐駐守金陂關,大梁軍隊一步不得進,是我誘昭孝帝對容家生疑,自斷一臂;也是我提前截獲容沐的作戰計劃,容沐假意出城追擊,孤軍深入,其實想與援兵前后夾擊,全殲大梁主力,我將密信傳回大梁,并在燕朝中操縱,讓援兵不去救援金坡關,這才讓容沐全軍覆沒,穿心而死,替大梁拔去這根眼中釘。金陂關從此形同虛設,政和二年大梁能長驅直入,直搗汴京,金陂關功不可沒。我為大梁立下汗馬功勞,樁樁件件,莫非陛下和太后都忘了嗎?”

    蕭太后一直養神,見狀慢悠悠道:“我們大梁不搞燕朝那一套,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不論出身,全憑本事。當初越王的密信傳來,北府許多大人都看過,之后容沐用兵果然和信中一模一樣,援兵也果如越王所言,未曾到來。殺容沐、奪金坡關這么大的功勞,這才過了幾年就翻臉不認,豈不是和燕朝那群窩囊皇帝一樣,此后讓能者不敢出頭,賢才明哲保身,只便宜了一事無成卻精通鉆營的廢物。”

    耶律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然,蕭太后最后那句“廢物”意有所指。眼見兒子指望不上,北梁皇帝只能開口道:“越王的功勞,大梁二十部都看在眼里,但是,近日外面傳來一些言論,說你鉆研邪術,不敬鬼神,連著大梁的國威也受污。大梁既要統治漢家天下,就要有大國氣度,做堯舜禹之流仁明之君,豈能和邪魔歪道為伍?”

    元宓袖下的手緊攥成拳,青筋畢露。邪魔歪道,呵,他在燕朝時,高高在上的白玉京罵他邪魔歪道,如今,連他的族人也罵他邪魔歪道!若沒有這些邪魔歪道,哪來大梁如今的版圖!

    耶律淳看到父汗拋出了一個新把柄,立刻像狗見到骨頭一樣,沖上去瘋咬:“你在歸真觀做的那些事傳得到處都是,漢城都屢禁不止,汴京那么多漢民漢官,豈能容你?父汗禮賢下士,重用漢臣,敬告鬼神,這么多年的仁德之名,全被你一人帶累了!你連一個女人都打不過,再去汴京督戰,還嫌丟人不夠大嗎?”

    北梁皇帝和耶律淳拿元宓用活人喂樹的事大做文章,其實他們并不在乎那些百姓的生死,只要元宓不殘害本族人,殺再多漢民又怎么樣?何況,草原從來信奉勝者為王,力量為尊,就像狼群會咬死病弱老狼一樣,優勝劣汰,自然法則,弱者活該被殺。

    他們咬著不放,只是想借此逼元宓交出兵權罷了。

    元宓看穿了皇帝和耶律淳的用意,冷聲道:“臨陣換將,兵家大忌。況且,要不是耶律淳在海州不戰而逃,致使大梁精兵元氣大傷,我何須借兵于劉麟,被趙沉茜鉆了空子?賢侄已毀了三十萬精銳,還想再禍害多少?”

    “你!”耶律淳被踩到痛處,大怒,“你神氣什么,你不也打了好幾場敗仗?”

    “海州之戰是因為劉麟亂指揮,后面則是積弊難返。何況,我和容沖分明各有勝負,只要拖住容沖,海州軍長途作戰,糧草難行,必有轉機。”

    元宓和耶律淳相互指責,眼看越來越不體面,蕭太后淡淡開口:“夠了。”

    殿中霎間寂靜,元宓忍住氣,向上首行禮:“太后恕罪,臣失儀。”

    耶律淳也不情不愿搖手:“太后。”

    蕭太后緩緩掃過臺下,被她看到的人無不低頭。她見眾人冷靜下來,才說道:“越王久在燕朝,熟知汴京地形,也和那對夫妻打過交道,他去守汴京最合適。至于越王說的問題,既然容沖拿劉豫壓劉麟,那就廢了劉麟的皇帝之位,另立一個傀儡新君,汴京這一戰無論打多久,指揮權都歸越王一人所有,再不分權。”

    元宓驚訝抬眸,沒想到蕭太后如此明事理,在先局不利的情況下,依然如此信任他。北梁皇帝就很不滿了,道:“額母,朕感念越王的功勞,但戰場上要憑真實力說話,越王已連失五城,再將汴京交給他,若守不住該怎么辦?”

    “若守不住。”蕭太后朝元宓看來,眸光清明堅毅,不怒自威,“哀家代他,向天神祖宗、大梁二十部交待。”

    ·

    蕭太后一路喜怒不形于色,進了自己的寢殿,再也忍不住,罵道:“哀家憐你孤苦,惜你才干,力排眾議重用你,結果你是怎么回報哀家的?背著哀家研究邪術,不敬生死,褻瀆鬼神,傳得天下皆知,還被皇帝反將一軍,險些失了兵權!老實交代,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宓垂頭,姿態看似恭順,實則無可奉告:“臣沒什么可辯的,就是流言說的那樣。”

    蕭太后瞇眼看著他,片刻后說:“你還想著復活那個女婢?”

    冷若冰山的元宓突然激動起來,抬眸道:“不是女婢,她是我的妻子。”

    第123章 亡妻

    元宓勒馬停在門前, 看著足以沒過馬蹄的積雪,短促笑了聲。

    越王府,可真是一個荒涼地。

    元宓推門入府, 里面的老仆聽到動靜,顫顫巍巍走出來:“誰呀?”

    他轉過門廊,看清元宓, 足足怔了怔,才老淚縱橫地迎上來:“殿下, 是你嗎?”

    “是我。”元宓看到老仆的模樣,同樣大吃一驚,“李叔, 你怎么成這樣了?我不在府的時候,有人苛待你嗎?”

    李叔抹去熱淚, 說:“沒有,太后每年都會給王府賞賜, 炭火吃食都不缺。只是殿下忘了, 上京苦寒, 殿下修煉得道,駐顏有術, 我卻是一介凡人,三十年過去, 該老了。”

    元宓聽著微怔,是啊,原來他隱姓埋名去燕朝潛伏,已經三十余年了。他以一個連身份都沒有的微寒之士上京,侍奉過昭孝帝、趙苻兩朝君主,斗倒了容家、趙沉茜、宋知秋乃至數不清的臣子, 從一無所有到權傾燕朝,如今他回到自己的王府,依然是一室凄清,無人迎他。

    她離開他,也三十多年了。

    元宓怔忪片刻,說:“李叔,準備香燭,我去祭拜母親和她。”

    祠堂久無人來,彌漫著一股陰潮味,地上的寒氣像是要鉆到人骨縫里。李叔提著燈,顫顫巍巍拿來披風:“殿下,地上冷,您當心受寒。”

    “無妨。”元宓跪在蒲墊上,目不轉睛,聲音淺淡,“難得回來,我想陪陪她們。”

    李叔嘆氣,也去拿了三炷香,畢恭畢敬地插在香爐里:“老夫人,您若在天有靈,定要保佑王爺。當年太后提出派人去燕朝當內應,滿朝皆叫好,但五京皇親貴戚無人愿意領命。想也能知道,去敵國潛伏,九死一生,不成是誤國大梁國策,成了也未必能活著回來,最后全便宜了旁人。太后問遍了諸府,最后,唯有殿下主動請命,只帶了一柄拂塵、一匹白馬,頭也不回趕赴燕朝。唉,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殿下為大梁隱姓埋名,臥薪嘗膽,受了不知多少委屈,但如今,上京紅人換了又換,還有幾人記得殿下?”

    元宓盯著面前的牌位,低低道:“旁人都搶著去的差事,能輪得到我嗎?行非常之事,才能立非常之功,大梁貴族世代聯姻,最重血統,我生母是漢女,妻子亦是漢女,若我不受委屈,如何堂堂正正給她們名分?”

    “李叔,你去歇著吧。我單獨與她們待一會。”

    李叔嘆了口氣,合門離開。光影重新暗下來,元宓默默望著牌位,良久后起身,將其中一道牌位拾起。

    元宓輕輕撫過上面的字。

    “故室耶律氏小桐之神主。”

    她因他而死,而他甚至不知她的本名本姓,只能以小桐為她立碑。他珍愛地拭去靈牌上細塵,隨后咔嚓一聲,親手將櫸木牌捏為齏粉。

    她魂兮歸來,不必再立牌位。

    元宓合手,對著最上方的牌位畢恭畢敬長拜三次:“母親,兒子不孝,生時不能讓您母憑子貴,死后也無法給您長供香火。兒子馬上就要去汴京,此戰若勝,我登基為帝,必重修為玉碟您正名,若此戰敗了……”

    元宓怔住,隨即笑了笑,漫不經心道:“想必,我也無法回來了。生死榮辱,就此別過。”

    元宓拎起李叔留下的披風,大步走向漫天風雪中,只剩一張“先妣元氏蕙蘭之神主”的靈位,孤零零立于供案上。

    甚至沒有冠夫家姓氏。哪怕北梁不如燕朝注重名節,懷孕生子卻不被夫家承認,也是要被恥笑的。

    大梁敬鬼神,亡魂經三干樹上升極樂,得赴往生。元宓怎么忍心讓亡母魂靈到了天界,還要被人指指戳戳?

    母親,再等等,元宓在心里默默道,快了。等他接回小桐,他們夫妻一起供奉她,她便可放心地去往生了。下輩子,一定要得遇良人。

    元宓很小就知道自己是“野種”。他出生于南京析津府,即無數漢人心心念念的幽州。

    先帝耶律和在南京行宮游玩時,酒醉后相中了一個過路女子,不顧對方意愿,拉著她春風一度。等酒醒后,耶律和自然不會帶一個漢女入宮,拍拍衣服回上京了,只留那個女子,因失了貞被夫家退婚,忍受著街坊鄰居的指點寄居娘家,更不幸的是她懷孕了。

    兄嫂再不愿意收留她,滿城醫館也沒人敢給她開打胎的藥,她不得已搬出娘家,靠自己謀生。說是謀生,其實她能做的也不過是替人縫補、漿洗衣物而已,她在朝不保夕中生下了兒子,跟隨自己姓元,取名宓。

    南京析津府亦有耶律、蕭兩大望族的人留守,他們明明知道他的身份,可是那些人自負血統,只會高高在上打量元宓,怎么可能把他當自己人?元宓不被耶律本家接受,也不被漢人接受,巷子里的小孩子時常朝他扔石頭,罵他“野種”。

    元蕙蘭操勞過度,元宓七歲那年,她已重病纏身,衰老如四十歲的婦人。可笑的是,元蕙蘭熬垮了身子,上京的貴人終于想起了他們母子,微服前來看望。析津府的耶律族人聽到,連忙買了一個丫鬟送到元家,美名其曰伺候元蕙蘭。

    那個丫鬟就是小桐,小桐那年十二歲,懵懵懂懂被父親賣了,又懵懵懂懂被拉到元宓面前。元蕙蘭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來,眼睛卻久違地燃起火焰,像要將她單薄的身體灼燒殆盡。然而,等耶律和看到元蕙蘭如今的樣子,大倒胃口,水都沒喝一口就走了。耶律和剛出門,元蕙蘭就嘔出一大口血來,死死攥著元宓的手,聲嘶力竭對他說:“你要好好活著,出人頭地!你要認祖歸宗,回宮里去!”

    元蕙蘭像是陷入了魔怔,元宓不得不哭著答應,她就在“認祖歸宗,出人頭地”的念叨中,失去了氣息。

    元宓終于見到自己一直渴望的父親,卻又在同一天內,接連失去父母。年僅七歲的他對自己的命運茫然無措,嚇得大哭,是小桐從門后走出來,認真拉起他的手。

    她說:“不要哭,有我呢。”

    她說:“沒什么過不去,我在家里會做飯、燒火、砍柴、挑水,能干得很。以后,我養你。”

    無人知她姓名,她酷愛侍弄花草,院里本已枯死的桐樹在她的侍弄下重煥生機,街坊稱奇,說她是桐樹仙轉世,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叫她小桐。

    元宓謹記亡母遺命,想盡辦法出人頭地,沒怎么在乎過那個照顧他起居的女子。呼吸吐納,魚游水中,她的存在就像空氣和水,天經地義,不需要特意關注。

    有耶律、蕭兩族子弟在,沒有哪個武館敢教他本事。最后元宓只能拜師一個瘋瘋癲癲的道士,此人據說是白玉京外門弟子,因資質太差,大比屢屢落敗,竟然想出一個歪招——偷竊禁書,覺得只要他使出沒人學過的招數,就沒人能打贏他,結果自然是被人發現,逐出師門。白玉京在江湖上聲望極大,白玉京的棄徒,江湖上也不會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灰溜溜來了梁國,靠三腳貓的風水望氣之術招搖撞騙。

    元宓拜他為師后,他多了一個可以使喚的人,擺盡了師父的譜。元宓要在道觀灑掃砍柴,晨昏定省,還要練所謂的基本功,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小桐心疼元宓,就也搬到道觀,接過了所有雜活,讓元宓能安安心心練功。

    老道士瘋瘋癲癲,發瘋時對白玉京破口大罵,而清醒時又對白玉京極盡推崇,尤其是正派魁首容家,用老道士的話說,元宓這等愚鈍庸碌之輩,給容家人提鞋都不配。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愚鈍庸碌之輩,無意發現老道士藏匿的禁書,學會了他鉆研一輩子也沒學明白的“邪術”。容家的功法至陽至剛,禁書則相反,里面全是一些陰邪黑暗的道法,元宓一旦接觸就再也割舍不下。

    力量存在于世間,哪有什么正邪之分,所謂仙道魔道,不過是那群偽君子排除異己的口號。他母親一輩子與人為善,可落得了什么下場?唯有強大的力量,才不會負他。

    元宓走上禁術這條路,一發不可收拾,他的法力也像雨后春筍一樣,節節攀高。

    十五歲那年,他聽聞耶律和與蕭皇后出京狩獵,會路過析津府,他打聽到圍場地址,自顧自奔了過去。他在圍場果然找到了機會,從狼群中救下蕭后,蕭皇后看中了他的本事,引他進入內廷,由此,他才終于接觸到他的叔伯兄弟,生身父親。

    他忙于結交權貴,在上京的社交圈打出自己的一片天,早已忘了遠在析津府的小桐。小桐不知他去向,經了好幾道手,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他受蕭皇后看重,已被封為越王,如今在上京正炙手可熱,蕭皇后甚至有意將侄女許配給他。小桐什么都沒說,依然留在道觀里,默默替他照顧瘋癲的師父,破敗的師門。

    蕭后想為他賜婚是真的,但元宓覺得那只是他往上爬的階梯,小桐為他付出良多,他當然不會像耶律和一樣,隨心所欲占有一個女子,卻又不負責任地拋棄她。他在上京有了自己的王府,以后該輪到他來保護小桐了,正好前幾日容復帶著幾個江湖人士偷襲析津府,蕭皇后命他前去支援,順便接小桐回來。

    誰知,這一去,接到的竟是小桐死訊。

    容復偷襲析津府當夜,雖然他們的目標是衙署和軍營,但析津府梁、漢積怨已久,街上有人趁亂燒殺搶掠。道觀失火,小桐本已攙著醉醺醺的老道士跑了出來,突然憶起元蕙蘭留給元宓的玉佩落在房間里了,又不顧火勢沖了回去。

    老道士將玉佩遞給元宓時,上面仿佛還殘留著小桐的體溫。老道士難得不瘋了,說:“她至死都護著這塊玉佩。她出來時被倒塌的房梁壓住,渾身被燒得沒一塊好肉,但這塊玉佩卻毫發無傷。因為她一直把這塊玉含在喉嚨里,用自己的血滅火。我知道你已經學完了那本書,你比我有本事,但我要提醒你,禁書之所以被禁,必有原因。趁現在因果還不深,扔掉吧,莫走我的老路。”

    此后元宓再沒見過老道士,他明白老道士的意思,老道士再不得志終究是漢人,無法心安理得教授一個北梁的皇子,他們的師徒情誼到此為止。

    他盯著那枚飄絮血玉,這是元蕙蘭留給他唯一的東西,據說是元氏家傳之物,本白玉無瑕,但生他的時候元蕙蘭大出血,將玉染紅了,變成了這般看著有些邪門的東西。

    為什么都離開他了呢?母親,小桐,師父,都是如此。唯一留給他的玉,還沾著母親和小桐的血。

    而這一切,都拜白玉京所賜!名門正派的天之驕子高高在上,他從未想過和他們比,為什么容家要來招惹他?若非容復帶人偷襲析津府,小桐怎么會死?

    上京的富貴風光瞬間對元宓失去了吸引力,不久蕭后提出派細作潛伏,從內部瓦解燕朝,元宓帶著這塊玉,義無反顧去了敵國。

    他要往上爬,讓所有契丹人心甘情愿迎跪拜母親;他要毀了容家,讓容復經受他的痛苦,親眼看著摯愛死于面前!

    還有一個原因,元宓沒告訴任何人,禁書中提到一種起死回生之術,以魂養魂,以血養軀,將亡者之魂與妖軀融合,可以讓逝者重回人間,青春永駐。只是這是燕朝的書,里面很多東西都要去燕朝找。

    萬幸他去析津府還算及時,小桐的魂魄沒有全散,他帶著小桐的魂魄,開始了漫漫臥底路。

    元宓知道他現在聲名狼藉,無數人罵他邪道,他不在乎。容沖復活自己心愛之人是重情重義,為何他做同樣的事,就是邪魔歪道?

    歸真觀禁地里那棵長生樹是他為愛妻續命的神跡,那些人什么都不懂,憑什么罵它是邪樹?

    禁書寥寥數語,語焉不詳,每一步都靠元宓自己摸索。一次又一次失敗后,竟還真讓他試驗出來了,只差最后一步。

    然而,他卻卡在最后一步。魂魄和妖軀都養好了,元宓試著讓兩者融合,屢屢失敗,好不容易成功了一個,才活了七日就死了。人的魂魄實在太脆弱了,哪怕用秘術加強,也始終無法適應妖軀。最后連他的合作者也絕望了,說生死有命,或許,這就是天意。

    元宓偏偏不信命。

    他查遍典籍,在宮廷禁書里發現一種叫鬼王藤的東西。鬼王藤是極少數能作用于魂魄的植物,可以無視等級壓制,將主人的魂魄移動到宿體內。很多邪修用它來奪舍比自己強大的修士,而且鬼王藤以怨氣為食,每成熟一次都要獻祭大量人命,所到之處腥風血雨,因此被江湖封禁。

    他的試驗不就因為人魂太弱,無法突破妖軀的壓制才頻頻失敗嗎?元宓突然有了想法,他暗暗尋來鬼王藤,用鬼王藤移魂,果然一次就成功了。他觀察了三個月,期間移魂者身體健康,行動如常,性情行事一如往昔,元宓徹底放了心,將試驗品殺掉,并燒掉所有鬼王藤的種子,只留下一粒,完全不打算提醒他那位合作者。

    元宓怎么會幫敵國之人謀長生呢?多謝他幫元宓遮掩,但是,元宓毀約了。

    元宓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木葉山神樹樹種,栽于禁地,取名長生樹。這是他一早就為小桐尋好的軀體,他怎么舍得讓她進入妖軀,他要她干干凈凈地活著。

    木葉山有神樹,結果,落而成天女。神人乘白馬浮河而東,至木葉山遇天女,兩人結為夫妻,生八子。其后族屬漸盛,分為八部。

    世人都以為契丹祖先的由來是傳說,但元宓知道不是,樹老成妖,再老成圣,神樹已脫離妖道,超脫于六界之外。小桐轉生在樹妖體內,她終生都是妖,但如果轉生在神樹體內,再厲害的捉妖師都無法察覺她是死而復生。她身上沒有妖氣、鬼氣,可像正常人一樣行走世間,百無禁忌,卻不必受凡人生老病死之苦。

    大火再也無法困住她了。

    待長生樹長成,元宓將世間最后一棵鬼王藤種在樹下,喂以怨氣。鬼王藤名字叫得霸氣,其實本體纖細弱小,很不易察覺。鬼王藤在怨氣的滋養下迅速攀長,才一年就成熟了,和長生樹緊密糾纏,共榮共生。元宓將小桐魂魄注入鬼王藤內,接下來,只待長生樹結果。

    可是元宓卻等來了趙沉茜派心腹來杭州清田的消息。

    欽差不止清田,還會測距繪圖,登記產物,若任由他們清丈,后山的長生樹豈不暴露于世間?小桐的魂魄剛剛注入樹中,無法脫離,元宓怎么允許他們打擾愛妻寧靜!

    元宓不遺余力在朝中煽動舊黨,反對新政,而趙沉茜對變法格外強硬,寸步不讓。臣子的恐慌、憤怒終于被引爆,多方默契下,趙沉茜身死郊外,沒了她,新政不堪一擊,盡數被廢。

    元宓看穿了趙苻強硬外表下的懦弱自卑,提議清算新黨,給他一個打壓異己、顯示權威的機會,后續的發展和元宓預料的一樣,燕朝朝廷卷入兩黨攻訐中,深陷泥潭,寸步難行。元宓一邊等著長生樹結果,一邊給梁國傳信,里應外合,吃下燕朝大片土地。

    趙沉茜已死,白玉京易主,元宓不必再擔心長生樹的行蹤暴露,所以上書趙苻遷都臨安,方便他就近照顧小桐。趙沉茜的尸骨一直沒找到,元宓懷疑過她沒死,但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小桐會和趙沉茜混到一起去!

    樹鬼從蓬萊島回來,說在島上見到了一個肖似夫人畫像的女子時,元宓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忙趕去歸真觀后山,果真在樹葉隱蔽處看到了尚未成熟的果蒂,轉生果已不見蹤影。

    長生樹一長六年,毫無動靜,大家漸漸都麻木了。誰能想到,它在今年突兀地結了果。

    而果實卻不見蹤影!看痕跡,分明是果子尚未成熟就被外力強行扯落,小桐的魂魄還在里面,有沒有受傷?

    始作俑者手段很干凈,一點痕跡沒留,但元宓大致猜得出是誰。多半是那位合作者暗中搗鬼,元宓防備他,他也不會束手就擒。但元宓沒有功夫和那位算賬,當務之急是趕緊尋回小桐。

    元宓順著海岸,一路找到山陽城,看到小桐從一座老宅出來,衣著鮮亮,神情輕快,恍惚間讓元宓生出幻覺,仿佛他和小桐已定居于此多年,沒有錢財上的窘迫,沒有梁漢根深蒂固的仇恨,她走在濛濛水鄉,一路和鄰里說笑問好,蹦蹦跳跳去買今早最新鮮的蘆筍。

    她好像忘記帶什么,快步跑回去,咚咚敲門。沒一會,門開了,里面的人是趙沉茜。

    趙沉茜?

    元宓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小桐和趙沉茜待在一處,言語熟稔,舉止親密,顯然相識已久。更出乎預料的是,他在必經之路上等她,小桐和他擦肩而過,毫無反應。

    元宓以為她在和他賭氣,主動道:“小桐。”

    小桐回頭,臉上詫異又好奇:“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元宓意外,驟然涌上不祥的預感:“你不記得我了?”

    小桐搖頭,元宓抿著唇去探她的脈搏,發現轉生果被提前摘落,小桐魂魄雖然健全,但失去了記憶。

    故人相見,對面不識。

    元宓宛如當頭一棒,萬箭錐心。原來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數,不是什么錯誤都能彌補,不是所有錯過都配得到原諒。她毫無保留愛他時,他總覺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并未駐足。待他痛失所愛,費盡千難萬險想彌補她時,她卻再也不記得他了。

    元宓深深端詳著她,小桐被看得不自在,問:“你應當是外鄉人吧?你在找誰,要不我幫你問問?”

    元宓默默解下佩戴多年、從不敢離身的玉佩,遞給小桐:“我在找我的妻。她堅韌樂觀,天真善良,陪我起于微末,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卻因我的疏忽,在最愛我的那一年走丟了。上天懲罰,令她忘了我,我無顏見她,勞煩姑娘將此玉轉交給她。”

    小桐碰到那塊玉,像是被燙了一下,慌忙道:“我不認識你的妻子,這么貴重的東西,還是你親手給她吧。你好好解釋,她應該不會怪你的!”

    元宓握緊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問:“她真的不怪我嗎?”

    小桐近距離看著元宓天人一樣的容顏,渾身都僵住了。元宓輕輕嘆了口氣,說:“我不愿意強迫你,既然你完全不記得了,我等你。若你有危險,對著玉喊我的名字,我就來救你。”

    小桐訥訥問:“你叫什么名字?”

    元宓想起那個久遠的稱呼,說:“她常叫我,元郎。”

    元宓走下拱橋,腳步鬼使神差慢下來,回頭道:“我在江北有許多仇家,你能幫我隱瞞行蹤嗎?”

    元宓心想,這是最后一次。剛才那座宅子的結界中有容沖的靈氣,趙沉茜死而復生,和容沖舍不了干系。小桐什么都不記得,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一張白紙,才能取得趙沉茜信任,而容沖對趙沉茜向來不設防。用得好了,或許能成為捅入容沖心臟的一柄尖刀。

    小桐站在橋上,雙手捧著害她丟掉性命的玉佩,像一只落入陷阱而不自知的幼鹿,慢慢點頭。

    元宓心里道對不起,他并不想利用她,但只有他除掉容沖,攻下海州,才能說服那些頑固的契丹貴族,立他為皇。等他成了北梁皇帝,不,天下共主,他會有很長很長時間彌補小桐,喚醒她的愛。

    他們都容顏未老,一切都來得及。

    只需要小桐幫他做最后一件事。

    元宓見完小桐后,立刻聯絡蕭太后的勢力,爭取兵權。他久不回大梁,朝中許多人都不認得他了,元宓周旋許久,才贏得蕭家的支持。前線部隊已經走到海州,元宓生怕耶律淳那個蠢貨擅自行動,立刻趕往前線,卻在半路遇到容沖埋伏,受了重傷。等他再聽到消息,便是梁軍糧草失火,耶律淳大敗。

    他不知容沖如何得知了他的行蹤,不過,來而不往非禮也。小桐握住那枚玉佩就能聯系到他,并非那塊玉多么稀奇,而是里面封著他的胎血,無異于他的第二個身體,元宓可以將神識短暫地附在玉上,五感如他本體。

    缺點就是他每一次施展附身術都會消耗胎血,一旦血絮耗完,玉佩就會徹底碎掉。

    但對付容沖,已經足夠。元宓每日都會附身到玉上查看小桐的狀況,那日,他湊巧聽到容沖和趙沉茜商量去臨安救孟氏。

    元宓知道,他的機會來了。他立刻傳信給臨安,提醒小皇帝令他夜不能寐的皇姐回來了,同時通知歸真觀,派精銳截殺容沖。

    他想借容沖不在趁虛而入,沒想到容沖打著同樣的主意。他低估了容沖的膽量,或者說瘋魔。

    容沖劫走孟太后,已經惹得滿城通緝,正常人此刻唯一的想法定是趕緊跑,他居然敢頂風作案,折道去了歸真觀,并且冒充弟子身份,在觀里潛伏了好幾天,踩好點后雷霆一擊,讓里面的人連焚毀證據都來不及。

    長生樹的事一夜間大白天下,證據確鑿,辯無可辯,確實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但也僅是如此。他殺的是漢人,又沒殘害大梁子民,何錯之有?他向來看不上那些偽君子行徑,哪個皇帝上位不血流成河,何必還要捏造一個道德金身?大梁不同于燕朝,能者居之,不看名聲,只看功績。能殺那么多人,是他的能耐。

    至于容沖推倒了長生樹,推就推了,反正小桐已平安轉世。就算容沖不推,元宓也會命人燒掉,絕不便宜旁人。

    元宓用趙沉茜活著的消息截殺容沖,趙沉茜就用他以血養樹的秘密打擊士氣,連奪五城,他下了多年的棋,竟在一個女娃面前落了下風。現在雙方身份牌都打明了,汴京之戰,便靠硬本事了。

    元宓已掠出上京城,馭馬馳向莽莽雪原。他握著韁繩,在心中默默糾正。

    不,他還有一手暗棋,尚未發動。

    第124章 決戰

    哪怕四處都是戰火, 年關到底還是近了。容沖雖已駐兵應天府,但剛收復不久,府里什么都沒有。孟氏四處看著, 不滿道:“冷冷清清的,過年沒有過年的樣,這哪能行?早知道我就從海州帶來了。拿紅紙來, 我來剪窗彩。”

    趙沉茜正在看汴梁地圖。目前看似容沖連奪五城,但對攻相持, 大局未定。元宓見已失先手,果斷舍棄小棋,轉投大場, 堅守汴京,是個難纏的對手。

    汴京乃國都, 這么重要的戰役,趙沉茜必然要親臨現場, 戰勢剛平定她就從海州趕來應天府, 留程然在海州處理常務, 薛嬋姐妹在外替她打理生意。

    劉麟被廢,北梁隨便封了他一個職位, 將他召回幽州,另立新皇, 趙沉茜手上的劉豫便失去了作用。趙沉茜對此毫不意外,劉豫能換回五城已經超乎她預料,她當然沒想過靠挾持劉豫,一通嘴炮就能說服汴京留守投降。

    北梁派來的主帥還是元宓,趙沉茜有些失望,但也無計可施, 北梁蕭太后可比燕朝的皇帝英明多了。他們和元宓都已交過手,相互知道對方的實力,接下來無人會掉以輕心,汴梁攻城戰,必是場惡斗。

    然而趙沉茜和容沖最大的劣勢在于,汴梁里有百萬國民,元宓不在乎,但他們在乎。投鼠忌器,實在左右為難。

    她心思全在戰場上,敷衍道:“何必麻煩,這里我們也住不了多久,糊弄糊弄就行了,等日后收復汴京再大辦。”

    孟氏正容:“府邸雖不是我們的,但日子卻是自己的,只要我們一家人都在,在哪里過年不是過?我知道你們在備戰,講究多,不許放炮仗不許點明火,但紅紙總歸是有的吧。”

    趙沉茜不忍拂母親的意,何況今年是她和母親團圓的第一年,是該紅火一些。汴京困局一時半會解不開,不如多陪陪母親,換換心情。趙沉茜吩咐門外的士兵:“取紅紙來。”

    小桐趕緊道:“別麻煩他們了,我去吧。”

    “外面天寒地凍的,你坐著就好。”孟氏將小桐叫住,說,“你這個孩子就是太勤快,別什么事都自己做,要是不會指揮男人,以后成婚可有的苦受呢。”

    “娘。”趙沉茜收起地圖,將榻上的茶案騰出來,道,“小桐還未婚許,你別亂說。”

    “哪是亂說,這都是經驗教訓。”趙沉茜從早忙到晚,吃飯時能露一面都算忙里抽閑,孟氏和小桐相處時間更長。孟氏很喜歡這個小娘子,私心里把她當另一個女兒對待,問:“有心上人嗎?你看上誰了,我去給你說親。”

    小桐紅了臉,連忙搖頭,睫毛下斂,情緒有些低落。孟氏見狀道:“沒有也好,女子別急著成婚,沒考慮清楚就嫁人,無異于跳火坑。你會剪什么花樣?”

    小桐松了口氣,隨即又覺得不好意思:“我不會剪窗花……”

    “啊?”孟氏意外,“你操持家事一把好手,竟然不會剪窗花?”

    小桐搖頭,黯然道:“沒人教過我。”

    孟家放在宮里算得上小門小戶,但終究是官宦之家,衣食無憂。然不是所有女子都那么好運,更多的女子出生在賣兒鬻女的家庭,她們連溫飽都沒著落,怎么會有剪彩飾窗這等雅興呢?

    孟氏看小桐的一些習慣就知道她出身貧寒,孟氏心中了然,更添憐惜,說:“我教你。我未出閣時最擅長這些手工玩意了,無論除夕剪彩還是七夕穿針,沒人比得過我。我自創了好些花樣,可惜沉茜不愿意學,正好有你,沒叫我這一身手藝失傳。”

    趙沉茜微微爭辯:“我也不是不愿意學。”

    “是沒時間學。”孟氏乜了趙沉茜一眼,道,“我還不知道你,在海州時你擔心大軍安危,等打了勝仗你擔心容沖受傷,不停不歇從海州趕到應天府,現在你又擔心汴梁,連吃飯睡覺都沒時間,哪還有時間學剪紙?我知道你忙,但天大的事也不能指著你一人想辦法,該歇息也要歇息。”

    “岳母說得對。”一道清朗含笑的聲音從外面接話,“是我們無能,讓茜茜費神了。”

    趙沉茜怔了下,起身:“你怎么來了?”

    “路上碰到士兵找紅紙,正好順路,我就替他們拿來了。”容沖身姿筆挺,身上還帶著外面的凜冽冷氣,宛如孤松獨立。

    一個男人想見你,無論去哪里都是順路,孟氏收拾好剪刀,說:“你們估計又有大事要商議,慢慢談,我們出去。”

    “不敢。”容沖忙道,“沒什么事,我只是來看看你們。正好我也許多年未剪窗紙了,如果岳母不嫌我手笨,我替茜茜剪。”

    容沖對女兒如此上心,孟氏心中安慰,享受難得的悠閑時光,在孩子們的簇擁下,剪她閨中最愛的窗花。小桐果然手巧,沒一會就學會了剪紙,花樣剪得惟妙惟肖,相比之下,趙沉茜和容沖的作品就很不堪入目了。

    孟氏看著小桐的窗花,連連稱贊:“剪得好,你心地良善,善解人意,還如此心靈手巧,不知哪家有福氣生了你這樣一個貼心棉襖,我都想收你作干女兒了。”

    小桐一怔:“使不得,您貴為太后,而我身份低賤,哪里配得起?”

    “哪里不配。”孟氏不高興聽這種話,虎了臉道,“我這輩子最討厭別人用身份低賤說事,都一樣是肉長的,誰比誰低賤了?我不在的那些日子,多虧你照顧沉茜。你會做那么多事,想來也是個爹不親娘不愛的苦命孩子,我少時也是如此,見了你便覺得十分投緣,這才想著收你為干女兒,以后我們一大家子相互扶持,好好過日子。你不嫌我冒昧吧?”

    小桐怎么會覺得冒昧,她從沒感受過有父母遮風擋雨是什么感覺,每次在路上看到父母抱著孩子去逛街,她都覺得十分羨慕。有人愿意認她為女,簡直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奢望。

    小桐下意識看向趙沉茜,趙沉茜微笑以對,目光平和,顯然并不介意母親多一個孩子。小桐鼻頭一酸,倏地掉下淚來:“不嫌……不對不對,瞧我嘴笨的,是我求之不得才對。”

    “別哭了。”孟氏替小桐擦干眼淚,目帶憧憬,規劃道,“奚娘也是個好性子。等以后安穩下來,將奚娘和容澤也接來,你們兄弟二人不許分府,不許生嫌隙,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再過幾年,給小桐找個好人家,你們各自有了孩子,過年那才叫熱鬧呢。我這一生雖無兒子,卻有兩個貼心女兒,也算圓滿。”

    “娘。”趙沉茜放下剪刀,按住孟氏的手,“容大哥和奚檀姐說不定另有安排,你怎么替他們夫妻做起決定來了?”

    容沖忙道:“岳母放心,無論我和大哥以后身在何處,都絕不生隙,兄弟一心。旦逢年節,無論大哥大嫂、小桐和小桐的夫婿在不在,我和沉茜定會陪在您身邊。”

    “這才對。”孟氏轉憂為喜,想了想,還是道,“最好你們三對夫妻都回來,能添幾個孩子就更好了。”

    他們婚還沒成,孟氏就已經在安排他們的孩子了,趙沉茜和容沖笑了笑,不敢接茬。小桐笑著看家人之間討價還價,原來一家人拉家常,是這種感覺。

    如果孟氏說得能成真就好了,她幾乎都已想象到那個場面,她和奚檀幫襯擺碗,趙沉茜不耐煩小孩卻莫名在孩子中很有威嚴,孟氏教孩子們剪生肖,男人們從外面回來,各找各的娘子……

    小桐笑容怔住,所有想象霎間灰飛煙滅。

    孟氏過足了癮,高高興興帶小桐去貼窗花。小桐神魂不屬,干什么都慢半拍,隱約聽到隔扇里面趙沉茜和容沖說話:“你到底來干什么了?”

    “其實沒什么事……我打算奇襲汴京。”

    “奇襲?大軍奔襲這么久,急需休整,何況天氣寒冷,臨近年關,這種時候出兵,士氣定然低迷,太兇險了吧。”

    “正是因為所有人都覺得我會過了年再出兵,我才要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汴京水道密布,有礙行軍,冬季正好借著河道結冰,方便通行,殺他們個出其不意。”

    “你當真想好了?”

    “我夜觀天象,后日除夕,有雪,此為天時;容家先祖參與過汴京城防修建,我知道哪里容易突破,此為地利;除夕萬家團圓,元宓肯定覺得大雪天我不敢行軍,會放守城武官回家過年,此為人和。天時地利人和占全,為何不敢賭一把。”

    “應天府到汴京足有四五日路程,現在距離除夕只剩兩天,怎么來得及!”

    “大家都以為不行,才有機會。兵貴神速,今夜我會趁著夜色帶精銳出城。守好應天府,不要驚動汴京,就靠你了。”

    他們的聲音后面越來越低,越來越快,已無法聽清。小桐對談話內容不感興趣,就如過耳云煙,一點都沒往心里去。她仔細調整手中的窗花,沒有注意到頸間玉佩微微發熱,一縷紅絮悄然褪色。

    元宓回到本體,輕輕嗤笑一聲。天時地利人和占全?恐怕未必。

    想借河道冰期奇襲,元宓微微瞇眼,若有所思。

    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

    容沖和趙沉茜交待完后 ,馬上就回營地整兵備戰,夜晚,天凝地閉,冰霜凄靜,三千騎兵包著馬蹄,悄無聲息出了城。他們意志力驚人,在這么冷的天里還能日夜兼程,硬生生將五日的路程縮短到兩日。

    他們無需繞河,一路直行,三十日中午,距離汴京城只剩百里,卻意外遇到一隊梁軍斥候。如果放梁軍斥候回去,他們的行動就暴露了!容沖立刻下令:“追!”

    斥候小隊意識到危險,拍馬就跑,雙方在冰天雪地中展開追逐。冰河兩旁,蘆葦蕭瑟,元宓帶著伏兵藏在其中,默默算著距離。

    三十丈,二十丈……眼看只剩十丈就會進入他提前找好的薄冰區,容沖卻勒馬停住,不再動了。

    元宓聽到容沖和趙沉茜的談話內容后,將計就計,用斥候將容沖部隊引入凍河薄冰區。此處冰層天然比別處薄,馬蹄一踩即碎,等容沖的士兵紛紛落水、陣腳大亂時,元宓命兩岸伏兵上前,將容沖的精銳一網打盡。

    但容沖卻像被上天眷顧一樣,正好在薄冰區前停下了。元宓心中飛快閃過一絲疑惑,容沖只帶了三千騎兵攻打汴梁?就算容沖對自己帶出來的兵十分自信,也不能如此托大吧。

    但戰場上分秒必爭,戰機轉瞬即逝,元宓壓過雜念,下令道:“合圍,將他們趕入冰層。”

    河岸草叢里,伏兵紛紛現身,拉弓搭箭,像一個口袋將他們圍住。容沖看了一圈,說:“除夕佳節,越王特意在此招待我,令我受寵若驚。”

    元宓不為所動,冷冷道:“這里已被我包圍,容沖,你中計了。”

    “是嗎?”容沖反問,“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包圍你呢?”

    元宓學兵書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角子里的餡對角子皮說,你被我們包圍了。元宓都氣笑了,冷嗤道:“死到臨頭還嘴硬,放箭。”

    背后猛然響起一陣敲鑼打鼓聲,壓過了元宓的話。竟真有伏兵?元宓吃了一驚,立刻回頭,看到草叢后稀稀落落的頭盔,了然于心,冷嘲道:“還玩這一招,容沖,你是黔驢技窮了嗎?”

    容沖挑挑眉,笑著看向他:“未必哦。兵法說,兵不厭詐,我也以為你會長點心。”

    容沖說著拿出鷹哨,吹出一道嘹亮短促的信號。兩旁山林間如天兵天將般冒出許多士兵,借著地勢沖下來,被包圍的人霎間變成了元宓。

    “傻子,敲鑼打鼓只是為了掩蓋步兵的腳步聲。”蘇昭蜚騎著馬從伏兵陣中走出來,抬起手掌,“進攻。”

    幾乎同時,容沖也拔劍:“沖。”

    外有步兵,內有騎兵,梁兵被前后夾擊,瞬間陷入劣勢。有士兵在躲避中跑上冰層,撲通一聲,冰層碎裂,他連救命聲都來不及喊就落入冰冷的河水。更可怕的是冰層像蜘蛛網一樣斷裂,附近的士兵接連遭殃。

    士兵哭喊聲不絕于耳,梁兵看到同伴慘狀,軍心大亂。元宓緊緊抿著唇,無法理解容沖怎么能未卜先知。只是此刻來不及想原因了,元宓不再顧惜傷勢,將法力凝于掌心,猛然拍向冰層。

    不好,容沖立刻意識到元宓想擊碎冰層,讓他的騎兵落水。容沖高喝:“兩翼展開,上岸!”

    同時,容沖也運轉功法,寒意沿著冰層蔓延,浮冰剛有裂隙就復被凍結。元宓和容沖針鋒相對比拼內力,誰都不在意自己的傷勢,冰層反復消融、凍結,冰面上凝起尖刺,看著就知戰況兇險。

    不知是誰最先動手,兩人從內家功夫變成短兵相接。冰河上天才與天才過招,刀光劍影,冰屑飛濺,岸上梁、容兩方士兵廝殺在一起,血染霜草,殺聲撼天。

    ·

    應天府內,趙沉茜坐在議事堂,怎么都靜不下心,眼皮一直跳。

    不知道容沖和蘇昭蜚那邊怎么樣了?

    兩日前,容沖來陪她剪窗花,閑話時他說得好好的,突然按住她的手。

    趙沉茜心領神會,配合他演戲。容沖除夕要奇襲汴梁是故意說給元宓聽的,元宓曾經借此法竊取了營救孟太后的計劃,所以元宓必然對這個消息深信不疑。元宓想將計就計,容沖也想引蛇出洞。他們投鼠忌器,將梁軍引出汴京作戰,是最好的辦法。

    容沖感應到元宓走后,就立刻通知斥候,密切關注汴京的動向。斥候藏在山上,果然看到元宓領著一隊人出城,反復查看冰面,最后徘徊在一道河灣處。斥候將元宓的行動傳回應天府,容沖、蘇昭蜚、趙沉茜一致推測,元宓想利用冰設伏。

    根據梁兵動向,不難猜出薄冰大概區域。容沖帶著三千騎兵出城,假意被梁軍斥候引入包圍圈,其實在包圍圈之外,蘇昭蜚領著真正的主力,提前一夜埋伏于此。

    此戰最難得的不是容沖帶領騎兵誘敵,而是如何讓步兵先于元宓一步趕到,并不留痕跡埋伏在山上,這才是真正的兵貴神速。

    趙沉茜一直不解,元宓怎么知道他們要去救孟太后,甚至精確知道容沖何時出城,明明趙沉茜嚴格封鎖消息,連海州自己人都不知道。直到在回山陽城的船上,容沖說:“其實還有一個秘密,等你睡醒再告訴你。”

    趙沉茜怎么磨他都不肯說,不得不在氣悶中補了一覺。等醒來后,他道:“小桐的身份是假的。”

    “她說她家住南京錢塘長生橋,和小姐相依為命。此去臨安,我特意去了她所說的地方,長生橋第三棵柳樹下,確實有一戶人家,姓吳。吳家確有一女,但乃吳太太親生,愛若珍寶,根本不是什么不受寵的庶女,沒有從小跟到大的丫鬟,更不可能被打發到道觀寄養。她唯一能和道觀扯上關系的,大概就是一年前,她隨大流去歸真觀祈福,出來時被一枚果子砸了頭。四周并無樹,卻從天上掉下一枚果子,她覺得這是緣分,就將果子帶回家,埋在院里。果子埋下去就再無動靜,漸漸她忘了這回事,突然一天夜里,她從夢中驚醒,發現那果子化作一個女子,說是她的丫鬟。吳小姐嚇壞了,第二天趕緊請了道士做法,并把果子挖出來扔掉,之后果然沒再犯過。吳家以為在山上惹了精怪,并未放在心上。我詢問那個果子精的形貌,皆和小桐對得上。”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在你山陽城的宅子外設了結界,原本是防衛景云的,但有一天,我發現它被人碰過,靈氣竟和元宓十分相似。我用追蹤術追蹤,果然在附近攔截到元宓。”

    “元宓不可能無端出現在山陽城,如果他是沖著你來的,不可能查看完結界就走了。他的目標,定是宅子中另一個人——小桐。”

    趙沉茜被這一連串信息砸得呆愣,她靜了良久,問:“你說這么多,想必已對她的真實身份有了數。她是誰?”

    “大差不差。”容沖說,“她很可能是元宓那個不為人知,卻早已亡故的妻子。”

    “沉茜!”回憶猛地被打斷,趙沉茜抬眸,聽到屋外傳來小桐熟悉的,活潑又輕快的聲音,“義母叫你回來吃飯。”

    第125章 回家

    趙沉茜驟然聽到小桐的聲音, 下意識將輿圖蓋住。然而屋外人并沒有進來的意思,趙沉茜看著空蕩蕩的桌面,既為自己的疑心愧疚, 又忍不住防備小桐。

    容沖在臨安遇伏,要不是他們提前做了準備,后果簡直不敢設想。吃一塹長一智, 回來后容沖和趙沉茜都在尋找從何處泄密。人一旦起了疑心,一舉一動都變得別有意味, 趙沉茜想起容沖出發前日,小桐在院子里種花,無意掉出一塊玉佩, 小桐看到趙沉茜撿起來,出奇緊張。

    小桐素來大大咧咧, 不該對一塊玉如此扭捏。何況,趙沉茜和她一起流落蓬萊, 一起從海上漂回來, 一起去山陽城扎根置業, 小桐身上的財物,趙沉茜再清楚不過。

    印象中, 趙沉茜從未見過小桐佩戴此玉。好像就是從山陽城搬到海州后,小桐突然多了這塊玉, 并且變得心事重重,時不時對著空地發呆。

    趙沉茜不愿意這樣想隨著她出生入死的姐妹,可是,小桐一路跟著她,究竟是偶然還是刻意安排?

    趙沉茜提醒容沖,容沖尋機會探查, 果真在玉佩外感受到先天精血的氣息。容沖怕被元宓察覺,不敢多探,幸虧小桐以為自己是凡人,不作防備,要不然,容沖絕沒有這么容易引蛇出洞。

    他在山陽城就疑心小桐,一直隱忍不言,來海州后,他借保護趙沉茜之名,派人盯著小桐一舉一動。元宓利用小桐打入海州內部,刺探情報,容沖亦想借此反制元宓。

    確定了耳目在玉佩上,接下來就好防范多了。這些日子趙沉茜亦不動聲色審視小桐,可是,排兵布陣、商議戰術、購買糧草、轉運軍械這么多要緊事從趙沉茜書房發出,小桐沒有靠近一步。她每日的行程既復雜又簡單,灑掃房間,做針線活,陪孟氏閑話,剩下的所有時間都泡在花草堆里。她對打仗、朝政等事完全不感興趣,一心只想裝點自己的小世界。

    趙沉茜觀察了很久,終于敢確定,小桐對元宓的計劃并不知情,小桐知道那塊玉佩可以聯絡元宓,但她覺得得她主動呼喚元宓才能聽到。意識到這一點,趙沉茜很是松了一口氣,心情卻越發復雜。

    小桐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可是,她也是元宓的妻子。或許這并非小桐本意,但她的身上,實實在在背負著燕朝無數無辜百姓的命。

    小桐知道趙沉茜很忙,每日都要經手許多軍政大事,她聽不懂,也不希望給趙沉茜添麻煩,所以并沒有進去,停在門外等她。

    敲門后,里面許久沒有動靜,小桐以為趙沉茜沒聽到,抬手正要再提醒,房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打開。

    今日天空陰沉沉的,風聲嗚咽,鉛云密布,似乎要下雪,趙沉茜站在里面,光線昏暗,小桐一時看不清她的神情。小桐愣了一下,笑著道:“沉茜,飯好了,義母親手包了餛飩,還特意做了你愛吃的澄沙團子。”

    如今是戰時,應天府人手不足,趙沉茜不愿意鋪張,本打算和將士一樣吃灶房做的飯,孟氏和小桐卻不肯,每日親自下廚為她做飯。她不過隨口提了一句,孟氏和小桐不知道忙活了多久。

    趙沉茜嘆息,從門后陰影里走出來,說:“辛苦你們了。其實不必這么麻煩,隨便做點吃的就好了。”

    “這哪能。”小桐說,“不麻煩的,我們是一家人,別的事我幫不了你,至少能讓你每頓飯都吃好。你晚上想吃什么?”

    趙沉茜正要說話,門外大步跑來一個士兵,他飛快掃了眼小桐,附在趙沉茜耳邊說道:“安撫使,運登云梯的船來了,但這幾日突然變冷,汴渠比預計時間更早結冰,貨船如今凍在河面上,進退不得。”

    趙沉茜聽到心情驟沉,問:“走到哪一段了?”

    “蘆荻塢。”

    趙沉茜想了想輿圖:“幸而隔得不算遠,派人去河上鑿冰,將貨船引到岸邊,然后走陸路。我讓……”

    趙沉茜頓了下,容沖和蘇昭蜚去汴京外埋伏元宓,程然在海州主持內務,離螢和周霓去執行秘密任務,所有人都奔波在外,一時間竟無人可用。但攻城軍械這么重要的事,趙沉茜不放心讓底下人看著辦,她很快道:“你在這里略等一下,我親自去接。”

    士兵來稟事時,小桐默默退到另一邊。趙沉茜交待完士兵,快步走向小桐:“突發急事,我得出城一趟,來不及吃飯了。你先陪母親用膳,不用等我。”

    “啊?”小桐驚訝,“你忙了這么久,不吃飯怎么行?你先等等,我這就回去給你打包團子,你好歹路上墊一墊。”

    小桐急匆匆跑回去,生怕趙沉茜走了,沒過一會就提著食盒回來,臉都跑得通紅:“我帶來了,里面有澄沙團子、春餅,還有一碗餛飩。你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士兵上前接過食盒,趙沉茜對小桐道謝,轉身就走。天空似有碎雪飄落,趙沉茜走了兩步,不由自主停下來。

    今日汴京城外有一場大戰,容沖和蘇昭蜚都不在,如果她也出城,應天府無人坐鎮,元宓用玉佩控制小桐或者壓根就是趙沉茜看錯了人,小桐借著義妹的名義假傳趙沉茜口令,豈不會釀成大禍?

    無數軍民生死系于她身上,趙沉茜終究不敢賭,她回頭,對小桐說:“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小桐一聽,想都不想道:“好啊。”

    ·

    蘆荻塢是一個臨水凹地,四周蔓草縈垣,林掩柴門,若是春天來,不失為一個幽靜僻靜的好地方。

    只是寒冬蕭肅,運送攻城軍械的船還凍在河上,趙沉茜可沒有心思欣賞風景。她命押船的管事帶路,讓士兵拿著冰鑿,一點一點將船引到岸邊。鑿冰非一時半會能完成的,冰上風大,卷著亂雪橫沖直撞,趙沉茜不想站在岸邊吃風,對小桐說:“我們沿著河走走吧。”

    小桐點頭。兩人順著堤壩漫無目的地走,小桐望向這個小卻寧靜的村落,說:“這里依山傍水,花木環繞,簡直像桃花源一樣。”

    “是啊。”趙沉茜應道,“要是沒有戰亂,本該處處都是這樣的景象。”

    小桐也跟著低落起來,喃喃道:“是啊,如果再也不用打仗就好了。”

    冷風蕭蕭從兩人中間穿過,像是劃了一條看得見摸不著的裂隙。趙沉茜靜了一會,問:“你沒什么想和我說的嗎。”

    小桐垂頭看著腳下,多么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小桐低低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談不上早就。”趙沉茜說,“我從不愿懷疑你。在他派人于營救母親的路上設伏之前,我也從未懷疑過你。”

    小桐怔住:“他派人截殺義母?不可能啊,他怎么知道……”

    小桐驟然失聲,趙沉茜也低聲道:“是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話題漸漸揭開了兩人歲月靜好下不可彌合的裂痕,此刻的風聲顯得尤其暴虐。小桐沉默了好一會,問:“你們會對他怎么樣?”

    趙沉茜極冷極淡地笑了聲,反問:“他對我們怎么樣?”

    小桐眨了下眼睛,好像是風里攜著細砂,她抬手揉眼,淚水不受控地流下來:“為什么要打仗呢?我從來沒想過當王妃、皇后,我就想有一個家,不需要富麗堂皇也不需要在繁華地段,只要有一瓦蔽頭,一屋容身,早出暮歸,鄰里和諧,就夠了。如果再有一壟空地能種些花草,就更好了。”

    她知道自己身如草芥,不敢多求,唯有這么一個小愿望,為什么也無法實現呢?

    她在海州告示墻上看到過那張圖,長生樹下是累累白骨,聽說這是敵軍將領為了復活妻子,拿活人做祭品。圍觀百姓都罵他喪盡天良,小桐也覺得太過分了,為什么偏偏,她就是這棵樹?

    山陽城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清晨,小桐去街上買菜,早早就注意到前方橋上有一個神仙般的郎君。她都不好意思仔細看,更不會覺得自己會和這樣的人物扯上關系。她拎著籃子快步走過,卻被那位仙人叫住了。

    仙人說,他在尋找他走丟的妻子。

    還說,他的妻子堅韌樂觀,天真善良。小桐看到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心里十分羨慕。他一定很愛他的妻子,能被他這樣思念著的女子,該多么幸福。

    小桐直到回到家都神情恍惚,原來,她也是被人愛著的嗎?她原本也有家嗎?

    小桐和很多人不一樣,她睜開眼睛時就出現在一個院子里,什么都記不得了,但又無來由堅持著一些認知。她是個丫鬟,和主子相依為命,主子對她非常重要,比她的性命還重要。她在房間里看到了一位嬌滴滴的小姐,那么她的主子理所應當便是這位小姐了。

    但小姐看到她卻嚇得暈倒,小桐也精力不濟,失去意識。等她再醒來,已經被丟到了府外。

    主子不要她了?不,主子是出去辦大事了,只需要再等等,主子就會回來接她。

    小桐在臨安城里游蕩,竟也沒有餓死。她懵懂無知卻又面容姣好,很快引起別人注意,一位姓錢的掌柜允諾只要她跳好一支舞,就可以幫她找到她想見的人,小桐毫不懷疑就答應了。

    但進去后,她卻發現錢掌柜要帶她們去的地方不一般。她也在其他女子的點撥下,知道主子不會來接她了。

    她被拋棄了。

    小桐茫然無措,不知道自己來自哪里,主子為何要拋棄她,更不知道她還能去哪里。她就像一朵浮萍,隨波逐流,在她以為自己終于要扎根山陽城時,他卻出現了。

    在他說出“元郎”這兩個字時,無數片段擊中小桐,喪母后和小孩打架傷得頭破血流的元郎,高燒不退握著她的手一直喊“不要走”的元郎,苦學道術累暈在雪地里的元郎,在夫人墓前和她結為夫妻的元郎。

    以及十五歲時意氣風發,告訴她等他出人頭地,定風風光光前來迎接她的元郎。

    他那么聰明,受了那么多苦,理應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他說對不起她,小桐雖然記不清自己為何會出現在臨安,但她覺得,她應當是不怪他的。

    只是她有了新的家人,她不能拋下沉茜不管,何況她也著實不記得兩人過往,小桐拿不好要怎么辦,暗暗苦惱。海州圍城那天,小桐在院子里澆花,聽到北梁首領威脅勸降。

    越王的聲音,竟和他的一模一樣。

    小桐渾身血液驟然冰涼。

    圍城那幾天,小桐都不敢聽人討論戰況。可是哪怕她不出門,都能聽到街坊們聚在一起,大罵北梁人殘暴。那些罪行傳入小桐耳朵里,像刀割一樣。

    終究還是趙沉茜勝了,小桐為沉茜高興,但也同時聽到百姓說,大齊皇帝和北梁那個王爺內訌,越王受了重傷,恐怕活不成了。

    小桐的笑容漸漸收斂。

    小桐到底沒忍住擔心,深夜用玉佩呼喚元宓。她以為要呼喚很久,沒想到才第二聲,元宓就出現了。

    他面色比上次見還要蒼白,唇色淡的幾乎沒有,他說這是因為元神出竅,所以看著虛弱些,還問她這段時間好不好,有沒有被嚇到。

    小桐生怕自己再聽下去會犯糊涂,一鼓作氣問:“上次你不讓我將你的行蹤告訴旁人,其實是怕沉茜知道,對嗎?”

    元宓望著她,面有不忍,嘆息道:“都過去了,你一定要刨根究底嗎?”

    小桐仿佛聽到心臟某塊塌掉的聲音,不敢置信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權力二字,哪有為什么。”元宓深深望著她,說,“成王敗寇,只有我掌握了那個位置,才能讓我母親的遭遇不要再發生在你身上。小桐,再等等,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我不在乎!”小桐懇切求他,“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元郎,收手吧!山陽城的人很好,海州也很好,看在他們收留過我的份上,不要再打了,好不好?”

    她還是這樣天真善良,元宓輕輕撫上她的頭發,憐惜道:“小桐,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給你,唯獨這件事不行。你生于南京析津府,是大梁王妃,若非漢人暗算,你怎么會流落民間?我不殺他們,趙沉茜和容沖就會反過來殺我。難道,你要看著我死嗎?”

    小桐當然不想讓元宓死,可是,她也不想讓沉茜和容將軍死。小桐看到長生樹的畫像時,無來由確定,那棵罪行累累的樹是她。

    她才是最無用的人,為何要用這么多條人命救她?如果她死了可以換回那些人,她愿意立刻自戕。

    得知真相后,小桐每一日都生活在油煎里,她好幾次想向趙沉茜坦白,但她看到軍營里大家對梁人的憎惡,趙沉茜和容將軍對元宓的防備,以及孟氏溫暖安穩的笑容,始終攢不起勇氣。每當她要開口,心底一個聲音就蠱惑她,孟氏認她為義女,她有娘了,也有家了!再等等,她還不知道和娘親、姐姐一起過年是什么感覺呢。

    趙沉茜不知如何回復小桐,是啊,為什么要打仗呢?趙沉茜知道冤有頭債有主,元宓的所作所為,不該牽連到小桐身上,只要小桐能和元宓劃清界限,此后再不來往。

    比如那塊不定時炸彈一樣的玉,就不該再留著。

    但是這種話要怎么說出口?趙沉茜正在斟酌言辭,卻被一陣雜音打斷。一個小販推車推得歪歪扭扭,險些撞到趙沉茜身上。侍衛們立刻上前抵住車輪:“小心點。”

    小販看起來有些緊張,頭也不敢抬,拉緊篷布趕緊走了。士兵不滿:“什么人,推車不看路,險些撞到人,連話都不說一句。”

    趙沉茜本來沒放在心上,小販看到士兵緊張很正常,但她瞧著小販費盡力氣卻又毫無章法的推車背影,猛然意識到不對勁。

    他皮膚黝黑,下盤結實,正值壯年,推自家的貨車怎么會如此費勁?除非,這不是他的車。

    或者,他不是貨郎小販。

    趙沉茜立刻道:“追,看看他的篷布下蓋著什么。”

    趙沉茜的侍衛都是從海州兵中遴選的精銳,對她言聽計從。趙沉茜剛發話,兩個士兵便一左一右包抄過去,推車的小販意識到不對,丟下手推車就跑。但他根本跑不過訓練有素的海州兵,一個士兵躍到他背后,將他重重按到地上,另一個人接住車,一把掀開篷布。

    小桐看到滿滿一車鐵鍬、鐵鎬、鑿子,十分詫異:“他用這些做什么?”

    “毀堤泄河,以水代兵。”趙沉茜臉色變得極差,快步往前走,“汴渠連接著黃、淮兩河,水位本就高,一旦堤壩被毀,黃河水從汴渠決堤,不止應天府要毀于水災,下游無數百姓都會流離失所。不用顧惜手段,撬開這個狗賊的嘴,問出他的主子是誰,在何處毀堤。你們兩人護送小桐回車上,你將在河上鑿冰的人都叫回來,讓他們挖土石裝沙袋,同時給貨船管事傳令,將船上所有東西都運下來,必要時,舍軍械,護河堤!你去召集村里人,把家里所有重的、能堵水的東西搬出來,全部損失由我趙沉茜賠付,若有人愿意出力扎埽體,以三倍工錢結算。其他人跟我走,巡視堤壩,務必找出賊人!”

    “是!”

    黃河決堤的危險不用趙沉茜說,所有人都知其可怕。黃河水泥沙大,多年淤積之下河道已比兩岸高出許多,一旦黃河離開故道,會在平原上一瀉千里,不知多少良田要被夷為平地,多少百姓要家破人亡。以水代兵就算打贏了當下,日后也要花無數人力物力乃至幾百年的時間治理,想出這種主意的人,簡直是民族罪人!

    趙沉茜順著推車前進的方向搜尋,果然在隱蔽處發現一伙鬼鬼祟祟挖堤壩的人,竟然還是熟人,前些天被廢后調任幽州的劉麟。

    劉麟不甘心在容沖手下連敗,害他丟了皇位,于是路上殺掉押送他的看守,折回汴渠,居然想出用水淹來毀滅海州軍的毒計。

    便是沒有容沖和趙沉茜,他就能穩坐皇位嗎?對付這種小人還廢話什么,趙沉茜沉著臉下令:“格殺勿論。”

    海州士兵們也恨得牙癢,一得到命令蜂擁而上,殺氣沖天。劉麟連忙命人抵抗,自己悄悄后退,趙沉茜注意到石頭堆后藏著火藥,劉麟應當是想炸壩。

    “狗東西。”趙沉茜引弓,將弦繃到極致,猛地松弦。箭矢勢如破竹,一路掠過好幾個被劉麟當做人形盾牌的士兵,劉麟想躲,但還是沒跑過趙沉茜的箭,閃著冷光的箭鏃勢如千軍萬馬,從心口穿過劉麟身體,將他狠狠定在堤壩上。

    劉麟大口吐出鮮血,看著趙沉茜卻狂笑起來,目光如不擇手段的毒蛇,陰鷙道:“你以為殺了我,你們就可以做皇帝了?我告訴你們,做夢!”

    “安撫使!”背后一個士兵快步跑來,急聲道,“那個假貨郎招了,劉麟共安排了兩個炸壩的地方,另一個在……”

    劉麟盯著趙沉茜一笑,用力捏碎什么東西,一個信號彈從他的袖口飛出,在空中炸開。

    幾乎差不多同時,堤壩另一端傳來轟隆炸響。

    趙沉茜臉色驟變,顧不得儀態,快步跑向聲音來處,厲聲喊道:“快搬沙袋來,堵住缺口,決不能讓汴渠決堤!”

    ·

    兩個士兵護送著小桐上車,小桐不肯走,焦急張望著前方:“我在這里等沉茜。”

    士兵猶豫:“可是安撫使說……”

    這么緊急的時刻,小桐一個人哪坐得住,說:“要是河壩塌了,我躲在車上也難逃一死,何必跑呢?不如待在這里,說不定能幫得上什么忙。”

    士兵一想也是,不再強求小桐。天災人禍面前,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三人俱緊繃著臉望著前方,期待看到些什么,又害怕看到。

    旁邊慘叫聲不絕于耳,沒一會,假貨郎終于招了:“我說,我說,陛下怕火藥一下炸不開,驚動了人就麻煩了,所以命我找工具來,先把堤壩鏟薄,再用炸藥。他共安排了兩個地方……”

    小桐也聽到了,心里狠狠一驚。不好,趙沉茜看到假貨郎運鐵具,下意識順著貨車前方找,沒想到后面還有一個!小桐趕緊告訴士兵:“你快去提醒沉茜!另一個火藥點在哪里,我們趕緊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小桐從沒有跑得這么快過,另幾個士兵已越過她,和劉麟的手下廝打起來。但士兵們武藝再高,終究人數不敵,對面總能騰出人手。小桐親眼看到一個黑衣人離開戰場,掏出火折子。

    “不要!”小桐不顧一切撲過去,用力咬住黑衣人手臂。黑衣人被咬疼了,重重甩開她,將火折子扔向火藥堆。火星在小桐瞳孔里無限放大,她下意識伸長手臂,試圖抓住。

    不要……

    士兵被兩個黑衣人聯手架住,他正在吃力抵著刀,忽然看到前方憑空長出一棵樹。不,并不是長出一棵樹,而是小桐的手臂變成了樹枝,飛快抽出枝葉,朝火折子伸去。

    樹枝卷住了火折子,小桐硬忍住疼,抓著火不放。但她的枝葉細弱,一片葉子被火舌燒斷,悠悠落下,正好栽在了引線上。

    轟隆一聲巨響,樹枝被炸成碎屑,河水卷著冰和泥沙,從缺口洶涌而下。

    “不好!”士兵冒著危險沖上前,試圖扶著小桐離開,“娘子,這里危險,你快離開!”

    說著,士兵回頭催促同伴:“快推東西來,不能讓缺口越決越大!”

    小桐被扶起來,她明明感受到一只手臂被炸成碎塊,但低頭,她的手依然好端端長在身體上。士兵很快沒功夫管她了,他們幾人抬著沙袋沖上水口,但水流強勁,里面還夾雜著浮冰,根本站不住。聽到動靜的村民們也趕出來,大家不拘財物,有什么搬什么,都拼命想挽狂瀾于萌芽。

    然而,自然之威豈是人類可以挑釁的,汴渠水像一頭蟄伏的猛獸,一旦放開,再難回籠。堤口兩旁的夯土不斷被沖塌,無數人用家產,甚至用血肉之軀攔,都無法阻止水流越來越大。再這樣下去,整個村莊,甚至背后的應天府,都會化為廢墟!

    義母還無知無覺在家里包著餛飩,高高興興等她們回去吃年夜飯。小桐眼眶里涌出淚,用此生絕難有的勇氣,沖向發怒的懸河。

    她的身體化為樹木,雙腳深深扎于地下,雙手化作樹杈,卷住磨臺、木板甚至床榻,一起逆著水流而上。但她的枝葉太弱了,才剛堵上缺口就被沖開。泥沙混合著冰塊,不斷撞在小桐腹部,小桐痛得要命,用盡所有力氣,才能忍住不蜷縮。

    “元郎……”小桐記得元宓說過,只要握住這塊玉喚他,無論有什么危險,他都會立刻來救她。一縷綠芽顫顫巍巍從樹干上抽出來,輕輕從水中卷起玉佩。

    小桐的聲音低不可聞:“元郎……”

    兩軍從中午打到日暮,夜色四合,大雪紛揚,勝負基本已定。容沖和元宓從冰河打到山林,兩人都知道此戰既分高低也分生死,誰都不留后手,忽然元宓動作一頓。容沖心道奇怪,元宓怎么在這種關頭走神,但他也毫不客氣抓住機會,縱身一劍。

    元宓身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他冷冷瞥了容沖一眼,竟似無意再戰,掐了個手訣走了。

    走了?

    蘇昭蜚趕過來,十分詫異:“他這又是玩什么花招?”

    “不清楚。”容沖對蘇昭蜚說,“你留在這里收尾,我追過去看看。”

    趙沉茜趕到缺口就看到小桐已化成樹,士兵們借著樹木根莖阻擋,跌跌撞撞往洪水里搬重物。趙沉茜心道這樣不行,立刻喊道:“不要走重復的路,節省體力,十人一隊,站成一排,傳沙袋。其余人去鏟土裝袋,發動所有農戶,家里有樹枝、蘆葦、秫秸的,扎成埽體,壓上石塊,沉入缺口。”

    登云梯等軍械送來了,登云梯的造價昂貴得驚人,但仗是為了百姓打,攻城器械用在此處,物盡其用。趙沉茜咬咬牙,喊道:“往缺口推!”

    昂貴而沉重的軍械堵在缺口,水流明顯小了很多,趙沉茜高聲對小桐喊:“小桐,后面堵好了,你快出來!”

    “不。”小桐搖頭,她站在最前面,沒人比她更明白形勢,一旦她松開,河水會馬上沖垮障礙,到時候云梯等物淹在水里,越發難以救災。小桐被凍久了,竟然漸漸不覺得冷了,說:“我的本體強大著呢,你繼續加固堤壩,不要白費功夫。”

    無論趙沉茜怎么說小桐都不肯走,趙沉茜不敢再浪費時間,連忙組織人堵缺口:“所有人都上,再快點!”

    不用帶大軍出行,元宓用上了縮地成寸,速度極快。容沖在后面跟著都納悶,到底發生了什么,元宓簡直稱得上不管不顧。

    元宓察覺到小桐生命力微弱,不惜一切往她身邊趕。他原本就有內傷,今日和容沖鏖戰一下午,再如此趕路,發間青絲寸寸成雪,再不復曾經的青春永駐。

    元宓趕到玉佩所在地,看到面前狀況,簡直目眥欲裂。凍河決堤,洪水肆虐,人像不自量力的螻蟻,不斷往缺口處搬重物,被沖開,再搬。而在蟻穴中央,是一株樹。

    元宓語氣都抖起來:“小桐……”

    元宓飛到堤壩上,在水流最兇險處,小桐耷拉著腦袋,氣息已微不可見。元宓不顧洪水會弄臟他的衣服,連忙扶起小桐的臉:“小桐,你怎么了?你怎么這么傻,快松開,我帶你走。”

    小桐聽到聲音,慢慢睜開眼,看到他虛弱而釋然地笑了:“你真的來了。我以為,你是騙我的。”

    元宓抿著唇,不遺余力給小桐注入靈力,說:“我帶你走。”

    “我走不了了。”小桐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凍得都已經失去知覺,他的手撫在她臉上,她從未感受過如此溫暖的存在。小桐在他掌心蹭了蹭,只余氣音:“我做不了雄鷹,只能成為一棵樹,扎根在哪里,就再也走不了。生前沒能隨你去上京,我很遺憾。但我看到了臨安,你也在臨安生活了那么久,也算我們相遇過了。這次死前能看到你,我已心滿意足,你快走吧,我身上臟。”

    自從母親死后,元宓發誓再也不會哭。可是此刻,他卻根本控制不住淚意:“都什么時候了,我怎么會嫌你臟?我從未嫌棄過你。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元郎。”小桐忍了那么久,此刻卻覺得冷的受不了,極其想讓人抱抱她。但她什么都沒說,佯裝開朗快樂,催促道:“我都想起來了,我從沒有怪過你,是我想進去救夫人的玉。這次也是一樣,我害死了那么多人命,就算沉茜不忍心殺我,我也要自盡以賠罪的。能在死前多救一些人的性命,我覺得自己特別有用,仿佛連身上的罪孽也輕了。元郎,我從未求過你什么,只求你這一次,讓我干干凈凈地去見夫人,行嗎?”

    元宓眼淚終于落下,劃過眼睫,劃過他天人一般圣潔美好的面容,落于渾濁的洪流中。他終于意識到,害死小桐的并非趙沉茜、容沖、這些螻蟻般的百姓,甚至也不完全是劉麟,而是他。

    他不管不顧復活小桐,自認為是為她好,然而,小桐生性純善,她當真愿意這樣骯臟血腥地活著嗎?

    是他自以為是,妄圖用復活小桐來掩蓋他的過錯。若不是他執意去爭所謂的出人頭地,小桐如何會死?這一次,又是他害死了小桐。

    山陽城重逢時,他本來有機會和小桐廝守終生,但他為了偷襲容沖,沒有帶小桐走。他的薄情終究受到命運報應,他欲利用小桐算計容沖,最后卻是他落入容沖圈套,就算今日他拋妻斷愛逃回汴京,主力被伏,損失慘重,他還守得住汴京嗎?

    如果當初他沒走,而是和小桐、師父守著道觀,如今想必已花開滿園。他為大梁、為皇位殫精竭慮這么多年,他又真正得到了什么?

    小桐的意識已越來越模糊,真懷念在山陽城的日子啊,她悄悄蹭了蹭元宓的手,主動移開,對他笑了一下:“元郎,天黑了,你走吧。以后娶一個愛你的王妃,不要再打仗了。”

    元宓深深看著她,環境不同,處境不同,連他也不同了,唯有她,分毫未變。元宓下定了決心,用力抱緊她,貼住她已冰涼的臉頰:“這次,我不走了。”

    契丹族極其崇拜自己的神靈,認為死后魂魄會由樹靈引渡到天上,和天神及祖先相見。小桐是漢人,不知道能不能見到天神,但沒關系,他也是大半個漢人,大不了,他陪小桐一起赴黃泉。

    元宓將自己剩下的內力源源不斷注入小桐體內,免她受冷受難,免她孤獨害怕。正忍著嚴寒搬運埽體的士兵察覺到變化,抬頭一看,驚訝道:“安撫使,將軍,樹變成兩棵了。”

    冬日的河水何其寒冷,趙沉茜半邊身體都已浸在水中,冰涼得驚人。容沖趕到后,就源源不斷用靈力給她暖身子。他抬頭一看,兩棵大樹拔地而起,根須交融,枝葉糾纏,似攙扶似相擁。

    “原來他竟用自己的心脈養護小桐的魂魄……”容沖喃喃,“難怪小桐的魂魄能那么多年不散。”

    長生樹食血長大,小桐提前掉落,供養不足,哪怕化作本體也細弱不堪。雖然她并不知道,但她吸的第一份血是元宓的,元宓用自己的心頭血供養,小桐才能恢復力量,長成參天斷流的大樹。

    不能共枕而眠,便相擁而死。

    終不負相識。

    “小桐!”趙沉茜看到小桐化樹,急得咳嗽不斷。容沖連忙護住她的身體,說:“缺口已經堵住,我帶人加固堤壩。你快回去,你的身體經不得這樣耗。”

    “可是小桐……”

    “茜茜。”容沖抱住趙沉茜,強行攔住她想要往前沖的步伐。趙沉茜掙扎,容沖始終耐心地等她發泄情緒,不忘為她輸送靈力。等她終于脫力,容沖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淚,望著她的眼說:“那是她為自己選擇的歸途。小桐善良了一輩子,讓她安心地去吧。”

    趙沉茜哭得無聲,眼淚吧嗒吧嗒落下,終于不得不接受現實。容沖心疼極了,知道她好強,肯定不愿意被人看到哭泣的樣子,體貼將她的頭按到自己肩上,低低勸道:“她希望你和岳母好好地生活下去,希望天下百姓都過上太平日子,希望幽州的漢民不再低人一等。茜茜,不要辜負小桐的犧牲。”

    “帶她回家。也帶幽州的百姓,回家。”

    第126章 復國

    福寧殿內, 張廷焦灼地來回踱步。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張廷大喜,連忙上前詢問:“怎么樣了?”

    心腹氣喘吁吁, 道:“回稟陛下,小的親眼看到了,汴渠壩上確實破了一個口, 容家兵正帶著村民加固堤壩。那缺口處,當真長著兩棵樹, 根須纏著夯土、埽垛,奇詭神異,不似凡俗!”

    張廷心中僥幸被擊碎, 連連跌了兩步,失了魂般:“完了。越王真化成樹了, 這可怎么辦是好?”

    張廷正是前幾日剛在汴梁登基的新皇帝,改國號為楚。越王仁義, 駐兵汴梁, 幫楚皇張廷抵御叛黨容、趙大軍。兩天前的除夕, 越王帶著兩萬精兵去汴京城外伏擊容沖,兩萬大軍一去便沒再回來, 零零散散跑回來的士兵說,他們中計了, 反被容軍埋伏,越王和容沖過招,打到后面不見蹤影。

    張廷一聽壞了,越王該不會是被容沖殺了吧?他趕緊派斥候去偵查越王下落,意外得知會戰那日,劉麟殺了看守逃了回來, 意圖炸毀汴渠堤壩。蘆荻塢的村民說,幸虧那日前攝政公主趙沉茜在,一箭射死了劉麟,力挽狂瀾,她的妹妹和一個鶴發男子化為樹木,堵住了決堤缺口。

    聽村民描述形容,那個神秘男子正是越王元宓!

    張廷被這個消息驚得魂不守舍,趕緊派心腹去蘆荻塢查探。心腹帶回來的消息徹底絕了張廷的僥幸,汴渠確實有決堤痕跡,原本一覽無余的堤壩上也一夜間長出兩株大樹,那么多村民親眼所見,做不得假。

    元宓死了,誰來助他守城!張廷慌得走來走去,回頭問:“村民有沒有透露容家軍的動向,尤其是那兩位?”

    “水堵住當夜,容將軍和趙安撫使就回去了,只留下容家軍幫村民修葺房舍,夯固堤壩。第二天來了一個文官,說是統計受災情況,所有因救汴渠損失的財物,安撫使大人俱原價償還。如今不止蘆荻塢,汴渠旁許多村子都傳頌容將軍和安撫使的恩德。蘆荻塢村長上書要為他們倆立長生碑,讓后世兒孫永遠感念安撫使和容將軍救村護河之恩,安撫使回話說不用,真正救了村子和下游百姓的是那兩棵樹,若他們真有心感謝,好生照料那兩棵樹就是了。村民便自發在那兩棵樹前立了功德碑,供為護村神樹。小的去時,許多人在樹下祭拜,聽口音不止有蘆荻塢,其他村子的人也拖家帶口趕來了。”

    張廷聽到趙沉茜和容沖的所作所為,別說村民,連他也覺得此二人仁厚道義,可追隨效忠。張廷深知自己就是個傀儡,有劉豫、劉麟父子前車之鑒在先,他還哪敢真把自己當汴京皇帝,這把龍椅不止燙屁股,還催命啊!

    張廷愁得頭發都要白了,忽然耳邊傳來一道破空聲,一支羽箭釘入張廷身后圓柱,尾羽猶在嗡嗡作響。張廷嚇得腿彎一軟,心腹立刻拔劍,擋在張廷前方,如臨大敵:“什么人竟敢擅闖皇宮,還不出來束手就擒!”

    這句威脅強硬的毫無底氣,張廷定了定神,拔出羽箭,拆下箭尖的信。

    信上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句話。

    “明日午時,遇仙樓見。”

    送信的主人沒要求必須他一個人去,大大方方寫出時辰地點,可見不怕張廷設伏。是啊,他們都能摸到御前,沖著他射箭卻不取他性命,可見對宮廷布置了如指掌。送信的主人,實在不難猜。

    心腹要帶人去追刺客,張廷抬手:“不用追了。”

    他回頭,正值日暮,余暉灑在層臺累榭上,碧瓦朱甍,金光粼粼,再遠處的汴京宅院酒樓鱗次櫛比,浩如天宮。他望著這副莊嚴壯美卻又不屬于他的勝景,自言自語道:“追不到的。”

    第二日午時,張廷帶著心腹和二十多個侍衛,準時出現在遇仙樓。并非他信任對方,只帶了二十人赴宴,而是因為他只有這么多人。

    他本是汴梁一個小官,因各方面都不偏不倚,換言之和了一輩子稀泥,慢慢熬到三司使,被蕭太后選中,一夜間成了皇帝。張廷穿上龍袍后,從沒有覺得揮斥方遒,只覺戰戰兢兢。

    他入仕以來雖無建樹,但深諳一點,槍打出頭鳥,任何時候都不要成為出風頭的那個。他謹小慎微了一輩子,臨了,卻出了大大一回風頭。

    他被選為皇帝,被迫豎成一張靶子,受所有人審判。他不敢得罪北梁人,也不敢得罪舊主趙家,更不敢接受別人示好。這種時候收錢收人,是要上斷頭船的!這二十多名侍衛,是他為官多年,積攢下的全部家底。

    遇仙樓之約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更不會通知北梁守軍來埋伏。越王失蹤,兩萬精兵幾近全殲,守城的北梁軍隊如今正亂成一團,根本沒空搭理張廷。張廷也得以不聲不響出宮,來遇仙樓赴這場鴻門宴。

    遇仙樓是正店之一,汴京繁華那會是南北客商聚集之所,熱鬧得很,可惜自從北梁人占領汴京,客商大大減少,遇仙樓也蕭條下來。今日更是門庭冷落,一路走來,一個外客都沒見到。

    店內的小廝看到他身后的侍衛,臉色變都不變,殷勤地引著他往樓上走:“客官,這邊請。”

    小廝替他推開門,躬著身退下。張廷定了定神,往包廂內看去。

    大方雅致的包廂內,一個穿著暗紫色勁裝的女子緩緩起身:“楚皇陛下,我家主上等您很久了。”

    張廷掃到對方臉上的疤,嚇了一跳,根本無暇關注此女的容貌。離螢習慣了男人對她避如蛇蝎,不為所動,轉身拉開對面的椅子:“陛下,請。”

    張廷提心吊膽坐下,然而這個刀疤女子并不坐在對面,而是垂著手,恭敬站在椅背后。張廷正疑心難道還有人來,沒防備面前突然傳來一道女子聲音:“張郎中,令慈風濕可好些了?”

    張廷唬了一跳,這才注意到桌案上放著一枚海螺,女子聲音便是從這里面傳出。這道聲音清冷柔和,咬字優美,略微有些啞意,似乎還在發熱,但不掩其從容不迫、不怒自威的氣度。張廷馬上就聽出來是誰了。

    郎中是張廷在汴梁還是燕朝國都時候的官職,那時他官小人微,在朝中毫無存在感,皇帝帶著宮廷南渡,汴京豪門顯族及高官近臣皆各顯神通護駕南行,他因家貧以及老母年邁,并未追這陣熱潮。后來北梁人攻入京師,他從小小的郎中一路高升,最后做到了三司使。郎中這個名字,他已許多年沒聽到了。

    而他母親風濕發作,卻是半年內的事情。張廷暗暗膽顫,這位當政時張廷也在,知道這位不拘一格,耳目眾多,尤其是皇城司,號稱無孔不入。沒想到她在汴京的眼睛埋得這么深,哪怕朝廷已不在了,她依然消息靈通。

    張廷對著海螺拱手,笑道:“參見殿下。多年不見,殿下萬安。”

    “我已宣告天下,不再是燕朝的公主。”趙沉茜的聲音穿過海螺,泰然自若道,“何況,如今郎中已貴為天子,何必給我請安?”

    張廷的面皮抖了抖,依然端著笑,拱手道:“殿下說笑。舊主之恩,故國之情,某愧不敢忘。”

    至于怎么個不敢忘法,就看趙沉茜能開出什么條件了。

    趙沉茜除夕在蘆荻塢泡完水后,回來就發了熱,直到昨日身上才輕便了些,命藏在汴京內的離螢行動。在容沖還沒有攻下應天府前,趙沉茜就命離螢、周霓化整為零,帶兵潛入汴京,以資內應,這就是她們的秘密任務。

    容沖見趙沉茜嗓子不舒服,不動聲色端了杯姜茶來,趙沉茜潤了潤喉,不慌不忙對著傳音海螺開口:“郎中大義。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北梁不會讓漢人長治汴梁,劉豫、劉麟就是例證。他們父子對北梁忠心耿耿、言聽計從,劉麟更是在幽州為官多年,深受蕭太后器重,就算如此,還不是像棉紗手套一樣,干完臟活,說扔就扔了。一個被趕下臺的傀儡是什么下場,郎中想必比我清楚。郎中不忘故國,故國百姓也不會忘了你,若你棄暗投明,助義軍打開城門,庇佑汴梁百姓不受戰火所擾,我愿封你為異姓王,食邑千戶,賜丹書鐵券,我有生之年,定保你家宅平安,子孫無虞。郎中以為如何?”

    趙沉茜說的道理張廷都懂,要不然他不會來這里。但是張廷聽到條件,多少有些不滿意。

    異姓王聽著光鮮,但若是沒了朝中權柄,食邑千戶也不過是個富貴閑人。丹書鐵券能免死一次,卻不能保他張家世代簪纓。張廷覺得,怎么都得封王拜相,世襲罔替,才值得他冒這回險。

    張廷不做表態,道:“殿下所言極是。只是事關張家全族生死,某不敢自專。待請示完老母后,再來回稟殿下。”

    趙沉茜笑了笑,并不強人所難:“好,等郎中想好了,還來此處,我在這里等郎中的好消息。”

    將張廷送出去后,周霓從暗處走出來,說:“他這是什么意思,答應還是不答應?”

    “滑不留手的老泥鰍,不表態也不得罪,他是吃準了我們耗不起。”趙沉茜極輕笑了聲,感受不到多少笑意,唯有風刀霜劍,“周霓,你帶著人藏好,防著張廷倒戈。張廷這個人精明圓滑,一輩子沒留下任何把柄,唯獨在家里是個軟耳朵,懼母懼妻。或許,可以從內宅入手。”

    趙沉茜想了想,示意離螢上前:“你照這樣,傳給張家。”

    ·

    今早起身,呂氏先去給婆母請安,然后就去正廳見牙婆。她當了半輩子官太太,見識雖談不上多高深,但也知道,丈夫被立為皇帝不是什么好事。婆母古板嚴苛,丈夫在北梁人手下做官時她就很不滿,如今竟還當了皇帝,氣得大罵這是叛國忘本、愧對祖先,堅決不肯搬進宮里。張廷拗不過母親,只能由老太太住在張宅,但老太太年事已高,身邊不能沒有侍奉的人,呂氏只能替丈夫留在老宅,孝敬婆母。但呂氏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身體熬不動,便請慣用的牙婆入府,想著給婆母挑選兩個勤快靈巧的婢女。

    牙婆見了呂氏便大獻殷勤,夸張地行禮:“奴見過皇后娘娘。”

    呂氏扯唇,并不覺得榮耀,更像諷刺。她淡淡抬手,道:“別講究這些虛禮,帶人上來吧。”

    牙婆應是,拍手,女子們排成兩隊,娉娉裊裊走入。呂氏掃過這些女子,深深皺眉:“我讓你帶勤勉穩重的婢子來,你怎么帶這么多妖妖艷艷的?身子骨這么瘦,怕是連火都燒不了。”

    牙婆連忙跑到呂氏身邊,諂媚地給她錘肩:“娘娘,如今張府不同往日,貴不可言,宮里那么多年輕漂亮的鶯鶯燕燕,您心地純孝,留在老宅侍奉婆母,不得備著些爭寵的丫頭?”

    呂氏一聽立馬拉了臉,將牙婆的手打開:“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牙婆見呂氏生氣,忙跪下請罪:“娘娘饒命,老奴也是想為您分憂。您要是不喜歡,老奴還帶了幾個粗苯的,略懂些武藝,燒火砍柴,看家護院,做什么都使得。”

    呂氏這才稍霽臉色:“帶上來看看。”

    牙婆趕緊示意身后的女子出去,再次拍手,進來一隊看著就樸實的。牙婆覷著呂氏臉色,不遺余力推銷道:“現在世道這么亂,容將軍攻城略地,這幾日又有好幾個守備歸降,聽說呀,現在應天府的兵力足有二十多萬了!京城里人心惶惶,留幾個通武功的婢女在身邊,有備無患。這幾日王府、蔣府都在招護院呢,老奴惦記著您,先帶來給娘娘過目,您要是不要,老奴就送去參政大人府上了。”

    王、蔣兩家呂氏都認得,她本能覺得不對,問:“他們兩家在招護院?”

    “是啊。”牙婆口無遮攔,說道,“招的人還不少呢,要通武藝的青壯年,曾有過行伍經歷的最佳。”

    呂氏不安起來,王家是副相參知政事家,蔣家是樞密使家,雖然兵權都在北梁人手里,樞密使形同虛設,但程序上也是有權力調兵的。

    這種關頭,他們廣招打手老兵,想做什么?

    呂氏心臟撲撲跳動,再無心思選婢子,讓牙婆改日再來。雜人走后,呂氏左思右想,始終覺得惴惴不安。她趕緊派人往宮里遞信,讓張廷趕快回府一趟。

    張廷聽到老妻傳信,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趕緊回來。他走進家門,還沒來得及說話,劈頭蓋臉就被妻子罵了一頓:“你倒是好福氣,一把年紀了還有艷桃花。宮里那些嬪妃好看嗎?”

    張廷都被罵得愣住了,只覺奇冤無比:“那都是前朝的宮女妃嬪,我自己都泥菩薩過江,哪還有這種心思?”

    呂氏冷笑:“這么說,等安穩下來,你就有心思了?”

    張廷啞然,不理解老妻為何突然吃這么大飛醋。張廷認慫,伏低做小哄了好久,呂氏才給他好臉色,說:“今日我聽說,王家、蔣家都在招護院,尤其要有行伍經歷的。這種時節,他們要做什么?”

    張廷的臉色也陰沉下來。同在北梁人手下共事這么多年,張廷太了解這兩位同僚了。張廷不由想,趙沉茜能繞過北梁人聯系他,那會不會也聯系了其他人呢?

    是不是王聿和蔣嚴清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所以才廣招護院,保護家宅?

    張廷臉上徹底沒了笑意,起身來回踱步。他當然明白,歷朝歷代唯有第一個投誠的才叫從龍功臣,其余的便是前朝余孽。尤其他還被北梁人選為皇帝,等趙沉茜和容沖掌權,焉能容他?

    呂氏知道張廷有一思考就繞路的毛病,她忍了忍,見他繞個沒完,罵道:“別繞了,晃得我眼暈。容沖和那位殿下手段高得很,聽說又有好幾個守備投誠了,以后咱們家怎么辦,你想好出路沒有?”

    又有守備帶著兵投降?張廷被這個消息嚇得不輕,突然有些后悔拒絕了趙沉茜的條件。

    裂土封王,免死金牌,雖不能再入朝為相,但很多宰相為官一輩子,最后能全身而退就不錯了,哪能掙回一個王爵來?就當提前致仕了,正好為母親盡孝。

    張廷心里已松動了,道:“你容我再想想。”

    張廷回宮,立刻派心腹去查,得知王府、章府確實在招攬護院,至于他們此舉意欲何為,是不是暗中投靠了趙沉茜,是個長腦子的就不會承認。張廷心事重重睡下,半夜隱約聽到有人喊“容將軍進城了!”,他嚇得驚醒,發覺只是幻覺。

    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再也睡不著,干脆披衣起身。他這個皇帝沒什么實權,連他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是皇帝,但此刻,他突然想去垂拱殿看看。

    無數人削尖了腦袋想進來的地方,在夜色中,也不過一座尋常宮殿。時辰還早,宮人們尚未起身,宮廷顯得格外空蕩。張廷進入垂拱殿,傳國玉璽就靜靜放在桌案上。

    他小心翼翼端詳這塊得了大造化的玉。它原本在趙國國君手里,秦破趙,得和氏璧,統一天下后雕為傳國玉璽,張廷撫過“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蟲鳥篆字,字跡清晰如昨,漢朝王太后擲出來的缺角也好端端被黃金包著,怎么能想到,它已經歷了那么多坎坷,無數帝王將相、風流人物在它的見證下灰飛煙滅,最后,誰也沒有真正擁有過它。

    張廷微微嘆了口氣,仔細將玉璽放好。他回頭,看到了堆積在御案上雪片般的戰報。

    他翻了翻,看到定陶、濟陰、陳州三地守備率眾殺梁人,開城門迎接容家軍,百姓夾道歡迎,聲鼓震天。

    容沖是鎮國將軍府幼子,趙沉茜是前朝長公主,他們本就占禮法優勢,前幾日又阻止了汴渠決堤,救無數下游百姓于水火,兵權,民心、道義俱占,不止定陶、濟陰、陳州三地,恐怕汴梁百姓也翹首盼著他們入城呢。

    大勢已定,人不過滄海浮游,如何能和天命爭呢?張廷嘆息,用紅綢蓋上傳國玉璽。

    午時,這次張廷是一個人出現在遇仙樓,笑著道:“我來赴約,勞煩幫我通傳一二。”

    然而,這次刀疤女子見了他卻格外冷淡,仰著鼻子說:“兩日前殿下誠心招納賢才,你卻猶豫不決。今日再談,晚了!”

    張廷一聽慌了神,忙道:“我手上有傳國玉璽,許多事都方便。女俠也為我行個方便,煩請通稟殿下或容將軍,我想與他們二位親自談。”

    離螢還是冷冰冰的,道:“殿下有許多事要忙,哪有時間和你浪費?容將軍說了,王爵已經沒了,只有侯位,邑千戶也沒了,愛要不要。憑應天府的兵力,你們真當汴京守得住嗎?再不談他可懶得白費功夫,直接打到皇城里去見你!”

    “別別。”張廷聽到異姓王成了侯,懊悔、害怕、著急交織在一起,他怕再談脫了雞飛蛋打,咬牙道,“我同意。接下來如何行動,還請容將軍示下。”

    應天府里,蘇昭蜚聽到海螺傳回來的對話,佩服地對趙沉茜拱手:“厲害。你怎么知道他會服軟?”

    傳言中非常忙的趙沉茜抿了口姜茶,漫不經心道:“人非圣賢,有七情六欲就有弱點,只要找準弱點,攻心可比攻城容易。他懼妻如命,所以我就從他的妻子入手,在假消息中摻入一些真消息,等他從他妻子口中聽到這些話,本身就已信了三成,待他回去驗證,發現定陶、濟陰、陳州確已歸降。確認了一點是真的,他就會覺得全部消息都是真的,他害怕被王聿和蔣嚴清搶先,我們態度越冷淡,他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沒錯,焦急之下會同意我們一切條件。”

    蘇昭蜚聽著嘖嘖稱奇,略帶些同情看向容沖。容沖完全不覺得娶這樣一位厲害娘子有什么可怕的,嗤道:“給他侯位還是給多了。”

    “我們的目標是汴京,有了都城和傳國玉璽,才算受命于天。”趙沉茜淡淡道,“欲成大事,就要有容人之量。一個閑散侯爺而已,我們養得起。”

    容沖無條件聽趙沉茜的話,茜茜說對,那就一定是對的。容沖起身:“你和他繼續演戲,我去整兵。”

    容沖抬眸,眼中似有千軍萬馬,志在必得:“復國之戰,在此一役。”

    第127章 女帝

    初八清早, 汴京百姓一覺醒來發現變了天。街道上彌漫著無形的肅殺,各衙署門口多了許多陌生士兵,郭城血流成河。

    百姓們茫然看著這一切, 不難猜到,昨夜又發生了兵變。北梁精銳在年前的會戰中損失慘重,守城士兵名義上還有八萬, 但其中北梁本族駐兵武衛軍不足一萬,剩下的士兵大多是就近征來的漢人男丁, 一個北梁士官管十個漢兵,再往上的中高層軍官皆是梁人。武衛軍死得毫無還手之力,而七萬漢兵并未生亂, 看來這回是里應外合,趁夜色掩蓋殺死城門守衛, 從內部打開城門,放大軍入城, 斬草除根。

    死的人這樣精準, 內城甚至沒有聽到聲音, 武衛軍和北梁軍官的飯菜很可能被動了手腳,這樣大的手筆少不了高層配合, 甚至不止一個高層。

    勢如雷霆而半點風聲不露,策劃之人好手段。

    汴京城墻就這樣平平穩穩地易了手, 汴梁歷經更替,這大概是最安靜、最和平的一次。百姓面色麻木,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一次,又輪到誰了呢?

    不過, 無論是誰,都差不多。

    經過一夜圍剿,北梁人及效忠北梁的高官已撲殺殆盡,容沖確定城內再興不起風浪,才親自出城,接趙沉茜入京。

    他銀甲黑馬,鎧甲上血跡未干,眉眼一如當年鮮衣怒馬的容小郎君,銳利漂亮,更添果毅。趙沉茜身披白色斗篷,里面穿著一身藍紫色宮裝,和她崇寧七年出城時的裝扮一模一樣。

    那時她不管不顧出城追查銅錢案,一去許多年,她終于帶著答案回來了。

    天子腳下,不少人認得趙沉茜和容沖的臉。馬蹄踏在凝了霜的御街上,聲音清晰而堅定,容沖和趙沉茜騎馬走在前方,后面跟著軍容壯盛、沉默肅殺的大軍。短暫的寂靜后,兩旁百姓突然傳來歡呼,百姓奔走相告,無論老小,爭相涌到天街觀看這一幕。

    頂著風雪疾馳出城仿佛還在昨日,趙沉茜抬頭,望向汴京熟悉又陌生的門樓宮闕,恍如隔世。突然她的手被人抓住,趙沉茜回頭,容沖馭馬跟在她身側,握著她的手,和她并肩同行。

    手上的力道溫暖而有力,仿佛在提醒她,這回不一樣了,此后她身邊有人相伴,永遠會堅定地選擇她,永遠會第一時間響應她。

    救兵再也不會來遲了。

    趙沉茜心里感動,亦堅定地握緊了他的手。張廷捧著傳國玉璽,珍而重之在詔書上蓋璽印,他聽到城闕外的歡呼聲,叫來手下問:“外面怎么了?”

    “安撫使和容將軍進城,許多人在天街上看熱鬧呢。”

    張廷怔忪,隨之一笑,他雙手捧起禪讓詔書,起身道:“人心所向,天命可知。天終不亡我華夏,風雨如晦多年,終于得遇明主啊。”

    趙沉茜、容沖并肩走上宣德門樓,張廷已經等在上面。見到二人,張廷上前,雙手將禪讓詔書遞給趙沉茜:“罪臣參見安撫使。臣無才無德,北梁人以家人性命威脅,臣受其脅迫,僭越稱皇。安撫使扶社稷傾覆,拯而存之;中原蕪梗,又濟而復之。大庇氓黎,糾率夷夏,兆庶歸心,膺期命世。臣自知無德,愿退位讓賢,請安撫使率應民心,恢復乾坤,重振天威!”

    城樓下的百姓,征戰千里的士兵,還有蘇昭蜚、離螢、周霓,以及身邊的容沖,所有人都看著趙沉茜,等著她做決定。一般禪讓儀式總要推讓幾回,但趙沉茜看著那道詔書,沒有假模假樣推辭,而是伸手接過。

    張廷意外了一瞬,隨即更深躬腰,擺足了臣服姿態。趙沉茜打開詔書看了眼,確定上面印璽都在,平靜地遞給容沖:“幫我拿著。”

    容沖點頭,鄭重接過。趙沉茜卻毫無預兆從他身側拔劍,容沖眼神都沒動一下,身為習武之人卻能控制住本能,不閃不躲,不疑不忌。眾人都有些驚詫地看著她,不知趙沉茜要做什么。趙沉茜握著畫影劍,徑直走向城墻,揮劍斬下大梁旗幟。

    又是一劍,斬落楚旗。

    兩道旗幟一前一后,卷著風聲落入塵埃。宣德門下大嘩,隨即響起震天的歡呼聲。趙沉茜聲音清冷堅定,像天光將明,春風浩蕩,清晰傳入每一人耳中:“昔日太祖與鎮國將軍容峻義薄云天,肝膽相照,為提醒后人不可忘幽云十六州之恥,定國號為燕。然而,昭孝帝趙修卻剛愎自用,好大喜功,因奸人挑撥,毫無證據便定容家叛國死罪,致使忠臣良將枉死,社稷山河破碎。繼任皇帝趙苻倒行逆施,輕信北梁細作,害二十四州府淪亡夷狄,六百萬戶百姓流離無依。太祖的燕朝是收復燕云、勵精圖治的燕朝,絕不是趙苻之流茍安一隅、割地求和的偽朝。大燕實亡于政和二年,如今江南那個朝廷乃是叛國叛民之逆黨,不配稱燕。我為太祖五世孫女,愿承太祖與容峻將軍遺志,北伐燕云,收復山河,撥亂反正,還百姓以朗朗乾坤。”

    趙沉茜說完,一列士兵整齊抬上一面旗幟,容沖單手握住旗桿,當著全城軍民的面揚起。

    赤旗落下,上面是一個金鉤鐵畫的“景”字,這是孟氏帶領應天府婦人,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春和景明,撥云見日。”趙沉茜微微抬眸,看向迎風招展的赤色錦旗,以及陽光下宛如熠熠生輝的容沖,“汴京逢冬太久,春天,來了。”

    每當世人覺得趙沉茜驚世駭俗離經叛道的時候,她就會干出更驚世駭俗離經叛道的事。史書上這樣形容這一天:

    景初元年元月初八,張廷夜開曹門、新曹門,引軍入城,復汴京。帝與鎮國將軍容沖攜手登宣德門,受禪讓。帝斥燕政頹綱亂,喪土辱國,有悖太祖遺訓,負燕云之號,行茍安之實。遂更國號景,自立為帝,昭天下共討失德之君。帝欲效先賢,與沖并稱雙圣,共治天下。沖固辭,權祿非所愿也,惟愿作國之長劍,鎮社稷,守帝闈,死生不貳。

    帝封沖為鎮國大將軍,賜帶劍履上殿,上朝不趨,贊拜不名,見帝不跪。昭告天下,三月十五,帝與將軍大婚。

    三月十五,正是當年原定趙沉茜與容沖大婚的日子。趙沉茜將原鎮國將軍府,也就是自己曾經的公主府賜還給容沖,以示兩人同心同德、融為一體。

    汴京之變傳出去后,天下大嘩。趙沉茜身為公主,竟然推翻了自己父親的王朝,自立景朝。趙沉茜剛出生時昭孝帝占出的那一卦,說趙沉茜克父克弟,若能活過二十五歲,燕朝必亡于她手,竟然以這種方式應驗了。

    不,還差一步。南邊那個小朝廷還茍活著,誰是亂臣賊子,掌握在勝利者手中。

    元宓身死、張廷投降、趙沉茜自立這些事發生在幾天之內,等消息傳回北梁上京,趙沉茜已祭了天地,拜了太廟,大張旗鼓將昭孝帝的神位扔出去,迎容復、楚蘅和容沐的牌位入太廟。并不是在東西廡配享祭祀,而是遷入主殿,和同代君王并列。

    這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因為容家常年在外降妖除魔,成婚比皇室晚,這么多年下來,趙家已傳到第五代,而容家只有四代人。趙沉茜和容沖的婚事舉國皆知,日后她和容沖的神位必然要并列,而容家祖先容峻和太祖趙牧野是異姓兄弟,也要并列,這些牌位怎么擺,實在讓禮部頭疼了好幾天。

    孟氏重新被封為太后,待她過世后,她將以景朝開國之君趙沉茜生母的尊榮入主太廟,神位旁不需要丈夫。

    新朝建立,百廢俱興,當然最要緊的是清掃屋子。因為宮城經歷了好幾代皇帝,容沖擔心里面有北梁人的暗門,要親自帶人檢查重修,趙沉茜就暫時住在公主府,也就是將軍府。

    鎮國將軍府一大清早就忙起來,程然清點了趙沉茜自立為帝后外面送來的帖子賀禮,回稟道:“陛下,云中城送來重禮,恭賀陛下登基。薛家姐妹也寄來賀帖,說等三月十五定會來汴京討一杯喜酒喝。今日又有十州歸順陛下,襄州、金州和夔州的云安軍依然未表態。”

    程然五日前剛剛抵達汴京,新朝甫立,有干不完的活,這幾天她忙得合眼的功夫都沒有。她都如此,趙沉茜更甚。

    趙沉茜一邊聽一邊快速決斷,她一個女人都敢自立為帝,其他野心家肯定更蠢蠢欲動,襄州、金州守備無能,夔州占據天險,恐怕是想坐收漁翁之利。這些都是些邊角料,不足為患,真正的難題在南北兩邊。趙沉茜問:“上京和臨安那邊呢?”

    “上京尚未傳來只言片語,臨安也沒有。”

    蕭太后是個厲害人物,她沉得住氣不意外,意外的是南邊竟然也沒動靜。趙沉茜覺得臨安有問題,打算一會讓離螢去打探,接著問:“銅錢案證據找得怎么樣了?”

    趙沉茜登基之后連下三道圣旨,第一道是將昭孝帝的牌位遷出太廟;第二道是為容家平反,徹查容復夫妻遇伏案、容沐通敵案、趙茂暴斃案,因這三個案子都與銅錢有關,又統稱為銅錢案;第三道,便是重建金陂關,收殮紹圣十五年陣亡將士的尸骸,落葉歸根,入土為安。

    容沖親自去金陂關護送烈士回歸故土,算算日子也該回來了。銅錢案趙沉茜已捋得差不多了,但她需要證據,鐵證如山,公告天下,才能還清白者清白。

    程然道:“臣按陛下的吩咐,去憲王府書房里找了,確實發現一個夾層,但里面并沒有陛下說的通敵密信。”

    “沒有?”趙沉茜意外,肅了臉,“把東西給我。”

    程然早就準備好了,將一沓書信遞上。趙沉茜一一看過,問:“找仔細了嗎?有沒有漏掉其他夾層?”

    程然搖頭:“臣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只有這些。”

    憲王當年倉促南逃,完全忘了收拾夾層中的密信,后來的北梁人也不知書房有夾層,這些信件便完好無損保存著,留給了趙沉茜。這沓書信也不能說不是秘密,里面全是趙儀和重臣的通信,他通過賄賂、送美人等各種手段拉攏權臣勛貴,想讓這些人擁護他為帝,還自作聰明地留下了“憑證”,蠢得要命。

    趙沉茜合上書信,僅憑這些信件足夠治趙儀好幾回謀逆死罪了,他既然留著這些,沒道理獨獨扔掉和北梁人的書信。

    按鑒心鏡的推演,應當是某位王爺不想讓昭孝帝留下皇子,與元宓勾結,命鄭女史用毒蜂神不知鬼不覺殺死趙茂,并故意在現場留下紙銅錢,栽贓給容家。此計一石二鳥,既除去了皇位繼承人,也除去了容家。

    趙沉茜原本猜測此人是憲王趙儀,他對皇位早有覬覦,并且和鄭女史有私情,他的嫌疑似乎是最大的。明明鑒心鏡中事敗后,大內太監從憲王府書房搜出了趙儀與元宓密謀的信件,將昭孝帝氣得吐血。只要能找到這封信,銅錢案的證據鏈就完整了,才能真正為容沐洗去嫌疑。

    不對,趙沉茜心頭一凜,鄭女史自盡,可能是掩護,也可能是栽贓。沒了人證,書信才成了最終給憲王定罪的證物。但是,書信是可以偽造的。

    憲王現實的書房中并無此信,那就說明毒蜂案不是憲王做的,鑒心鏡中是有人故意栽贓。除了元宓,還有誰會知道毒蜂案的細節?必然是另一個真兇。

    趙沉茜倏地沉下心,不好,是端王!她怎么疏忽了,端王行二,憲王行三,憲王因為是昭孝帝同母胞弟,一直沖在前頭,才讓大家先入為主覺得憲王更有可能繼位,卻疏忽了序齒更高的端王。但如果憲王這個蠢貨真說服了昭孝帝兄終弟及,真正獲利的,其實是端王!

    似乎是感應,她念頭剛落,離螢就攜著寒意,快步從外面奔來:“陛下,大事不好了。剛剛傳來消息,臨安政變,憲王伙同朱太妃謀反,朱太妃私開宮門,憲王帶私兵闖入宮闈,意圖弒君逼宮。殿前司察覺不對,趕來護駕,但還是來遲一步,趙苻在混亂中被砍死在福寧殿。”

    趙沉茜心中已經有了預感,問:“然后呢?”

    “憲王和朱太妃被當場擒獲,端王被臣子請進宮,看到皇帝死狀大哭不止,臣苦勸國不可一日無君,再三請求端王主持大局,端王才勉為其難接受皇位,封韋太妃為太后,下令處死謀逆罪臣。他念及手足之情,廢黜憲王封號,賜全尸,允許朱太妃自行了斷。憲王府所有男丁貶為庶人,唯有嫡子趙英被過繼到皇宮里,立為太子。端王說是要親自教養,為天下做表率,免得百姓見皇家手足相殘,有學有樣,傷風敗俗。”

    趙沉茜笑了聲,只覺得一切都通了:“原來如此。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這只偽君子黃雀,藏得可真夠深的。”

    第128章 招魂

    趙沉茜立刻讓程然帶人去取證, 然而意料之中的,無論前端王府、國師府還是韋太妃的宮室,都毫無痕跡。

    憲王和朱太妃這對蠢貨, 被端王、韋太妃母子玩得團團轉。這么多年,宮廷對端王母子的評價出奇一致,端王寄情山水、不爭不搶, 韋太妃也安分守己、唯唯諾諾,看起來對自己代人生子的命運逆來順受。但要是趙沉茜沒猜錯, 朱太妃宮中的鄭女史其實是韋太妃的人,作為一顆暗釘深深埋在寶慈宮,還用色計迷惑了憲王。劉婉容生下皇子后, 鄭女史作為朱太妃的“心腹”,可以隨時來看望小皇子, 并不引人注目。端王和元宓達成合作,元宓提供毒蜂, 端王策劃實施, 鄭女史夾帶著毒蜂來景福宮, 借著為小皇子換衣服的機會,將趙茂毒死。

    趙沉茜猜到襁褓邊的紙錢是禍水東引, 沒想到她還是低估了幕后黑手,端王用了兩層禍水東引, 事成既殺了趙茂,又解決了趙沉茜這個目擊者,將帝心猜忌不露痕跡引給容家,他和元宓都能從中獲益;萬一事情敗露,他就讓鄭女史服毒自盡,鄭女史是朱太妃的人, 還和憲王不清不楚,無論如何,嫌疑都沾不到端王身上。

    好高明的借刀殺人,他從多久之前就在籌謀這一切了?甚至害孟氏被廢的媚術案,恐怕也少不了端王的手筆。

    他竟然裝了這么多年,幾乎瞞過了所有人。

    元宓來燕朝執行內應任務,很快察覺出昭孝帝對容家的忌憚,他有意利用這一點,自薦為昭孝帝分憂。昭孝帝正需要一柄能制衡容家的刀,拜元宓為國師,之后借著棲霞城白玉京辦案不力的由頭,大舉抬舉歸真觀。許多不被白玉京接受或者有案底的異人來投奔國師,元宓照單全收,力量大肆膨脹。

    昭孝帝當然也沒昏了頭,一把刀要做到指哪兒打哪兒,但太鋒利了,會割傷主人的手。他雖用元宓,但也不會放任元宓,國師名義上尊貴,實際上就是皇家的仆人、打手、專屬算命先生,和臟手套。

    元宓顯然不滿足于僅作一把刀,而端王野心勃勃,隱忍陰暗,在利益的驅動下,這兩人漸漸勾結到一起,達成協議——元宓助端王登上皇位,而端王要幫元宓鏟除容家和白玉京,讓歸真觀成為天下第一宗門。

    兩人一拍即合。容家是開國功臣,無論在軍中還是民間都極具威望,容家是絕無可能允許端王上位的,所以除去容家,也是端王的必經之路。

    端王多年來裝作閑云野鶴,游山玩水,一心尋仙問道,對皇位毫無興趣,漸漸贏得了昭孝帝的信任。憲王血緣上和昭孝帝更親厚,但從朱太妃到臣子,許多人雖然不說,但心照不宣,如果昭孝帝無子,皇位就要傳給憲王。昭孝帝被朱太妃明里暗里提醒了好幾次,心里怎么會不存疙瘩,反而是二弟端王,與世無爭,安分守己,慢慢成了昭孝帝的知心人。

    彼時昭孝帝正為孟皇后煩心,劉氏美麗靈秀,和昭孝帝青梅竹馬、共經患難,哪個男人不想給心愛之人一個名分?孟氏仗著是高太后賜婚,哪怕無才無德也能穩占后位。劉氏又懷孕了,太醫說很可能是個皇子,而昭孝帝卻不能讓他們的兒子以嫡子的名義出生,他這個皇帝哪還像個皇帝!

    端王看出昭孝帝的心事,主動為君分憂,獻上一計。既然孟氏是高太后立的,無過不能廢,那就讓孟氏失德,讓全天下都以有這樣的皇后為恥,再廢后豈不就順理成章?

    能徹底讓一個女人、一個皇后身敗名裂的,莫過于蕩婦羞辱了。

    端王安排人去接觸孟氏的姐姐,引誘孟皇后信巫術。等全后宮都知道皇后迷信巫術,端王便派人將媚術三物放到皇后身上,驢駒媚、叩頭蟲可以從黑市買來,但柳樹隨處可見,普通的柳木不足以強調孟氏的不端,于是端王向元宓要成妖的柳木。元宓和端王合作,正好在用柳樹妖研究長生術,聞言隨便折了一枝送進宮。

    劉婕妤做夢都想當皇后,聽到端王在設計廢孟氏,生怕扳不倒孟氏,又在自己殿中放了巫蠱娃娃,不惜寫自己真正的生辰八字,也要再給孟氏加一條詛咒皇子罪。以有心算無心,孟氏侍寢,被昭孝帝當場“發現”她身上佩戴媚術,之后又在坤寧宮里搜出巫蠱小人,皇后失德,廢后另立似乎已成板上釘釘。

    但高太后揪住了劉婕妤的破綻,出面保坤寧宮,昭孝帝和劉婕妤不敢再趕盡殺絕。孟氏被廢,搬入瑤華宮修道,劉婕妤升為婉容,距離皇后只有一步之遙,雙方各退一步,此事似乎到此為止。

    雖然沒有完全達到昭孝帝的期望,但端王也算給皇帝解決了一塊心病。劉婉容很承端王的情,多次給端王說好話,耳旁風加廢后大功,昭孝帝徹底將端王視為自己人,許多事都不再避諱他。

    昭孝帝以為端王在為他分憂,元宓是替他干臟活的手套,哪里知道端王和元宓早已勾結在一起,端王做媚術案,一方面是為博取昭孝帝的信任,另一方面是為了挑撥后宮矛盾,不讓昭孝帝有嫡出皇子。

    畢竟劉婉容還有一半的幾率生下女兒,廢掉孟皇后,才能徹底絕了昭孝帝的嫡子。但不巧的是,劉婉容還真生下一個兒子,昭孝帝有意立小皇子為太子,而且容家的小兒子進京,對趙沉茜一見鐘情,死纏爛打,孟氏隱隱露出要復寵的征兆。更麻煩的是,那兩個人誤打誤撞,發現了端王和元宓的生意。

    端王已做了這么多,怎么甘心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只能先下手為強,啟動暗棋,用毒蜂害死趙茂,留下紙錢,明線栽贓趙沉茜,暗線栽贓容家。昭孝帝讓端王查紙錢的來歷,端王有意將嫌疑引向容沐,昭孝帝派親信太監去暗訪,果然在容沐的書房里找到了同樣的紙錢。

    昭孝帝對容家本就有猜忌,看到證據大怒,下定決心要殺容家。容復夫妻降妖除魔多年,經驗豐富,怎么會毫無防備?除了親家,還有誰能讓他們放下戒心?

    當事人都不在了,趙沉茜不知具體情況,但容沖說霸下印在歸真觀手里,想來是元宓帶人伏擊容復夫妻,事后推給妖獸,死無對證。昭孝帝暗暗授意,端王在朝中操縱,致使容沐孤軍深入,無人支援,活生生被耗死在沙場,死了還要被人安上通敵叛國的污點。容澤請命自查二弟通敵案,昭孝帝表面上信任容澤,其實早已下了密令,讓隨行之人中途清理逆黨。

    容澤毫無防備被自己人捅了一刀,他硬沖開化功散的禁錮,戰至經脈俱斷,窮途末路,落下懸崖。而容沖已經被下獄,生死只是昭孝帝一句話的事。容家至此似乎已完全鏟除,天下再無人能對皇權指手畫腳,昭孝帝志滿意得,正待大展宏圖,卻在這時一病不起,命不久矣。

    明明太祖趙牧野武藝高超,神通廣大,直到晚年身體依舊硬朗,為何此后趙家卻再沒出過有修煉天賦的人,容家依然能飛天遁地出盡風頭,趙家卻一代代泯然眾人,受生老病死之苦。趙家才是皇室,理應成為世間至尊,憑什么被修士壓一頭?

    趙沉茜差不多是親眼見證昭孝帝一天天病死的,知道昭孝帝非常不甘。他自認明君,意圖比肩漢武,卻在好不容易大權在握時病死,誰能甘心呢?

    可是再不甘心,他終究要服從凡人的命運,在衰老和病弱的折磨中死去。死亡面前,無論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都是平等的。端王攛掇憲王沖在前方,朱太妃積極游說昭孝帝傳位皇弟,可惜誰都沒想到半路殺出了趙沉茜,端王也好,憲王也罷,都與皇位失之交臂,不得不再次等待。

    趙家的男人們專注于內斗,哪能看到邊關之外,外族已磨刀霍霍。昭孝帝視元宓為殺人的刀,端王恐怕也一直覺得是自己利用元宓,殊不知元宓是北梁皇族,有意引他們內斗,他們信外人而殺良將,才是真的蠢不可及。

    趙沉茜在鑒心鏡中審視了當年她未曾注意的細節,結合她攝政那些年掌握的證據,大致推測出這一切經過。但是,哪怕她猜到了一切,卻沒有證據證明端王是幕后黑手。元宓已死,天下再無人能指證端王做過什么。

    罪大惡極,卻能清清白白登基稱帝,還因為過繼憲王之子為太子,博得了不計前嫌、寬厚仁慈的好名聲。若蒼天有眼,為何總是讓惡人逍遙法外,為所欲為?

    趙沉茜不甘心,程然走后,她對著卷宗翻來覆去看,試圖找出端王的疏漏。她正看得入神,房門被叩響,一道聲音道:“臣求見陛下。”

    趙沉茜很是無語,親自給他打開門:“不是說了你我之間不必搞這一套,你這是惡心誰呢?”

    門外站著的人除了容沖,還會有誰?容沖很自然地拉住她,說:“我這不是怕人說閑話。你我畢竟還未成婚,按禮未婚夫妻不能見面。”

    趙沉茜冷冷瞥他:“你這是趕我走?”

    “我怎么舍得!”容沖生怕趙沉茜誤會,趕緊解釋,“我已命人鎖住角門,以后我住另一半府邸,不算未婚同居,玷污你的名節。未婚夫妻雖然不能見面,但你是我的盛世明君,我走正門來拜見陛下,有失禮之處也是我的錯,與你無礙。”

    趙沉茜早就不在乎所謂名聲了,眾人對容沖和她的關系心知肚明,根本不會有人不長眼到拿禮法說事。但容沖還是做這么多看似無用的事,就是為了將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不讓她哪怕有一點點可能被人指點。

    趙沉茜嘆氣,這個傻子呀。

    合上房門,容沖立馬堂而皇之以下犯上,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他自然掃到了案上的卷宗,問:“還在費心呢?新朝剛立,你有許多事要忙,緩一緩也無妨。”

    “你兄長的案子就是最重要的,天塌下來也不能耽誤給他正名。”趙沉茜推開容沖的手,轉身深深看著他,問,“是不是金陂關發生什么事了?你看著不開心。”

    “沒有……”

    “有。”趙沉茜執著地盯著他,問,“怎么了?”

    容沖嘆氣,俯身抱緊她,趙沉茜亦靜靜讓他靠著,并不催促,等他自己愿意開口。容沖在她身上埋了會,低聲說:“二兄剛出事時,我潛入北梁境內好幾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二兄的尸骸,卻無法帶他回家,只能簡單將他埋在陣亡之地。那時我發誓,一定要洗刷容家叛國罪名,為他和他的振威軍正名,風風光光迎他們的尸骸歸家。可是……”

    容沖聲音低沉,掩住了里面的哽咽。趙沉茜抱住他,柔聲問:“戰場里發生了什么?有我呢,無論發生什么事,我陪你想辦法。”

    她總是這樣溫柔堅定,冷靜可靠,容沖抱著心上人,第一次發現他并不堅強,他也會有想依賴一個人的時候。

    容沖像一個受了委屈卻又無處可說的孩子,道:“戰場里生了煞氣,明明我之前去的時候并沒有化煞的跡象。我怕他們繼續待下去會化成尸傀,禍亂周邊百姓,所以用招魂幡將他們收了。”

    趙沉茜心里驟沉,化煞是指死人因死不瞑目而怨氣聚喉,吸收陰氣,久而久之變成尸傀。戰場堆了那么多死不瞑目的士兵,如果都化為尸傀……簡直不堪設想。

    他們是保家衛國的英雄,曾經振威軍的名號可令北梁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們蒙冤死后,趙沉茜無法為他們懲治幕后黑手,甚至還要讓他們變成尸傀,為世人厭惡嗎?

    英雄不該是這種下場。難怪容沖這樣低落,容家降妖除魔,但并不對所有妖怪都趕盡殺絕,唯獨遇到尸傀這類極陰之物,見一個殺一個,絕不留后患。可是現在,他的二哥竟要變成尸傀,他為了保護周邊百姓,只能用招魂幡將二哥和其他振威軍將士的骸骨收起。但招魂幡是一樣特殊法器,只有罪大惡極的犯人會被收入其中,三個月后,無論多么強大的修為,都會魂飛魄散。

    人的魂魄不滅,還可以轉世投胎,這樣的懲罰可以說非常嚴厲了。但容沐何辜,振威軍何辜,為什么要這樣對他們?

    憤慨之外,趙沉茜總覺得不太對勁,問:“為何會生出煞氣?”

    “不知道。”容沖聲音悶悶的,自責道,“怪我,如果當時我再仔細看看,如果我常去戰場清祟,是不是就不會如此?是我無能,害二哥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能為他報仇,倒舍得對他和振威軍用招魂幡。呵,我還有何面目見二哥和爹娘?”

    “不怪你。”趙沉茜聲音堅定,打斷容沖的自責自疚,道,“戰場遺跡在北梁境內,這些年你一直在領軍打仗,分身乏術,如何能時常關注到那邊?若容沐將軍還在,他看到你在國破時挺身而出,庇佑百姓,發現化煞當機立斷,先行保護百姓,也會稱贊你做得對的。生出煞氣,我們把煞氣化解了就是。別著急,有我呢,無論發生什么,我們一起想辦法。”

    容沖覺得眼眶發熱,深深抱緊趙沉茜。此刻無人能懂他聽到這句“有我呢”的感受,再精妙的語言都不足以形容。人生雖長,但大部分事情都可以計劃和爭取,唯有死亡和愛情,無法預料,無從努力,只能被動等待。遇到她,愛上她,是他此生最幸運的意外。

    趙沉茜表現得鎮定淡然,舉重若輕,其實心里并不好受。惡人黃袍加身,沽名釣譽,英雄卻要魂飛魄散,不得安寧。天理不該是這樣的,既然蒼天無眼,不講公道,那趙沉茜來討回公道。趙沉茜想了一會,問:“怎么樣可以渡化煞氣?”

    容沐和振威軍并沒有做惡事,他們只是在戰場待久了,怨氣不散,漸入魔障,只要渡化他們身上的煞氣,他們依然可以清清白白投胎。

    容沖說:“唯有白玉京三大至寶之首——鎮魂塔可以化解煞氣,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鎮魂塔在哪里?”

    “昆山已經被搬空了,我去抄了元宓的家,歸真觀里也沒有。”

    那就只剩一個地方了,趙沉茜抿唇,說出那個最糟糕的答案:“在臨安,皇帝的內藏庫里。”

    第129章 鎮魂

    趙伋終于坐上心心念念的帝位, 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九五至尊、呼風喚雨,而是雪片般的戰報。

    準確說,是敗報, 慘烈程度都可以稱之為噩耗了。

    趙伋又驚又氣,連夜召集群臣,怒道:“楚州投降, 揚州戰敗,兩淮盡失于逆臣之手。容賊兵力都不足兩淮守軍一半, 竟一個月不到就失守,萬余艘戰船反倒資敵了!諸愛卿,你們誰愿意領兵出征, 奪回兩淮?”

    下面臣子垂手肅立,做足了恭敬, 但無一人愿意領命。

    謝徽心道這種關頭,哪個不長眼的愿意碰這燙手的山芋。說得不好聽些, 在場至少半數以上臣子已經做好了投降打算, 日后他們還要去新朝廷加官進爵呢, 誰愿意背上案底,得罪新主子。

    趙沉茜和容沖占領汴京后, 天下震動,北方原屬北梁治下的漢臣紛紛投降, 有幾個不愿意投降的,沒幾天就被下屬反殺,下屬隨即上表歸順景朝,俯首稱臣。造反之人沒受到任何處罰,各個官運亨通,大受封賞。

    連續幾個守備都死于自己人之手, 一來說明趙沉茜對攻心的運用堪稱登峰造極,她就是要告訴所有地方官,你不愿投降,你手下總有不甘屈居人下的野心家,與其為他人鋪路,不如自己投了吧。

    二來,可見民心向背。

    趙沉茜在海州大施仁政,減賦稅,分田畝,云中城和趙沉茜簽訂合作后,天下商賈紛紛往海州跑,趙沉茜免除繁重雜亂的稅目,制定一系列政令鼓勵商人和手藝人在海州安家,并興辦學堂,只要繳納束脩,不論出身皆可入內。

    謝徽記得多年前,他和她討論過學堂的事。趙沉茜主張有教無類,官學應當免除費用,不能只對權貴和官宦之家開放,也要開給寒門平民。謝徽不同意,那時候他是怎么說的?

    他說:“殿下的初衷是好的,但免費反而才是最貴的,義學、義倉有多少能發到真正的平民手里?若官學不收費,不足以負擔教學訾費,定然要尋求當地富商、士紳資助,久而久之,官學才成了富家子弟的一言堂。如果想讓一棵樹長大,就要讓其自立,學堂、醫館,皆是如此。”

    謝徽眼中淡淡閃過一絲笑,當時他亦年輕,乘著意氣大放厥詞,沒想到她卻聽在了心里,并于多年后將他的想法付諸實踐。

    她帶著他們的理想,依然在路上前行。而當年那個與她志同道合,明知變法者必不得好死,依然愿意以身化刃為朝廷剜腐剔瘡、醫國救民的少年,卻逐漸走散了,變成一個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奸臣,曾經他們最厭惡的存在。

    謝徽想到那些歲月,相去太遠,上面都落了灰,蒙了塵,光觸碰就驚起層層余燼,讓人呼吸困難,寸步難行。

    哪怕喘不過氣來,他還是走了這么遠。如今他污世流俗,滿身惡臭,但她還是干凈的。她用慣的人手都在,只需一聲令下便可重聚,而身邊再也沒有人給她使絆子,她可以大展拳腳,成就英名。有實打實的政績在手,那些謠言抹黑算得了什么,如今誰人不知趙沉茜才智雙絕,能文能武,乃不世明主。淮北已盡數投誠,甚至淮南的燕朝屬臣也動搖了。

    楚州和海州一衣帶水,商貿繁榮,在諸多利益揪扯下,投降并不意外。揚州是守江重地,但水軍承平日久,疏于訓練,領兵作戰的還是個文臣,如何是身經百戰的容家軍的對手,才一個月就全線潰敗,首領被生擒,士兵們愿意留下的就并入容家軍訓練,不愿意留下的,趙沉茜會發一筆路費供他們回家,若無家可歸,可去指定州府墾荒,待滿三年便可在當地分田。

    而燕朝這邊呢,重文輕武,黨爭嚴重,士兵出生入死卻得不到封賞,武將打再多勝仗,隨便一個文官都能壓他一頭。士兵們聽到趙沉茜對待俘虜的態度,哪個還愿意給燕朝權貴賣命,等揚州的事傳開,投降的人還會更多。

    所以,趙伋讓臣子想辦法,還有什么辦法可想呢?民心已失,失敗是遲早的事情了。

    謝徽漫無目的發散著思緒,忽然眉尖一動,聽到上面叫他的名字。

    “謝愛卿。”趙伋坐在御案后,隔著君臣尊卑,意味不明看向謝徽,“謝相深謀遠慮,最擅破局,不知,謝相有什么看法?”

    謝徽收斂起心緒,面上一點端倪不露,說:“官家謬贊,臣無能,略有拙見,權作拋磚引玉。汴京失守,越王身死,蕭太后被北梁皇帝抓住把柄,正疲于內斗,無暇顧及景朝。容沖從海州起兵,麾下士兵多是兩淮人士,熟通水性,兼之身經百戰,士氣高漲,連越王指揮的北梁精銳都打不過他們,何談承平日久的大燕水師呢?他們現在又得了揚州萬艘戰船,隨時可以順流渡江。容沖天時地利人和占盡,臣以為,不可硬碰硬,當避其鋒芒,迂回智取。”

    有臣子罵道:“早就聽聞謝相不婚不娶,似乎對前妻余情未了,如今人還沒來,謝相怎么就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謝徽不疾不徐,道:“我將他們貶低一頓,水師就能打贏了嗎?官家,作戰當知己知彼,我朝雖兵力雄厚,但容家軍久經沙場,也不可不防啊。”

    趙伋坐在龍椅上,看不清神色,問:“依謝相之見,該怎么防?”

    “御駕親征。”謝徽半垂著眼,平靜說出驚人的話語,“揚州速敗,一是因為主將乃文臣,不通水戰,二是因為士兵軍心松散,疏于訓練。如果官家能親臨江寧府,鼓舞前線將士,我朝士兵必奮不顧身,視死如歸,再據以長江天險,定能攔住容家軍。等北梁內斗結束,蕭太后或北梁皇帝騰出手,肯定會發兵征討景朝,屆時腹背受敵,容沖只能撤兵回援開封府,我朝之危自然而然就解了。”

    謝徽說完之后,整座殿堂陷入可疑的沉默。臣子們當然知道謝徽這番話很有道理,但是,讓皇帝上前線御駕親征?

    沒人敢應和,最后,還是樞密使義正辭嚴道:“官家圣躬尊貴,豈能冒險?不如,讓太子代官家去江寧府督戰?”

    “不可。”這回是趙伋想都不想否決,他嘆了口氣,一臉慈父狀道,“趙英是三弟唯一的嫡子,朕收養他是不忍憲王一脈斷絕,豈能派他去前線?此事萬萬不可,再尋他計。”

    謝徽垂著眉,古井無波聽上面說話,臣子們裝模作樣提了些建議,最后,果然繞到議和上:“官家,不如假意和逆賊議和,將他們安撫住,留在江北。等北梁內斗結束,興兵北下,偽朝和北梁打得兩敗俱傷之時,官家正好發兵,一舉收復失地。”

    謝徽眼中劃過一絲嘲意,看,他就知道會是這樣。她收復了揚州卻不繼續渡江,想必,就是逼著趙伋議和吧。

    只是不知她想要什么。還有什么,能比統一天下還重要呢?

    恐怕是容沖吧。謝徽在心里自嘲一笑,趙沉茜此人看似高不可攀,拒人千里,但只要一點點融化她的防備,撬開她堅硬的外殼,就會發現她的內里其實柔軟而熱忱,一旦被她接納,她就會不惜一切對你好。

    她的愛彌足珍貴,純粹且專一。她愛上一個人后,無論之后身邊出現什么人,與她多么合適,對她如何示好,她都不會多看一眼。被她愛上的那個男人,真是幸運得令人憎惡。

    謝徽出神期間,忽得注意到大殿中靜了。謝徽凝神,回想起剛才趙伋好像在問議和人選。無人愿意干這種兩面不討好的活,臣子們眼觀鼻鼻觀心,誰都不應聲。謝徽又不蠢,正待裝聾作啞,卻發現上方帝王梭巡一圈后,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謝徽眉心忽得一跳。

    ·

    揚州府衙里,士兵抱拳道:“將軍,有人從潤州渡河,說是議和使者,前來求見陛下。將軍,是否放行?”

    容沖問:“他們一共幾個人?”

    “算上護衛、太監,一共二十二人。”

    一群軟腳蝦,容沖甚至都懶得詢問他們名字,道:“扣下他們的船,你帶人親自押送……護送他們來揚州。路上盯緊了,一個人都不許少。”

    士兵領命而去,趙沉茜道:“果然來求和了。你看,我就說了,三個月內,肯定讓鎮魂塔回到你手里。”

    容沖心情有些復雜,莫名笑了聲。趙沉茜回眸:“笑什么?”

    容沖搖搖頭,想起剛才那個念頭,還是忍俊不禁:“沒什么,只是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享受到褒姒的待遇,讓霸道帝王為我陳兵千里,只為了給我討公道。”

    趙沉茜瞧著他,意味不明說:“怎么,覺得有失顏面?”

    “怎么會。”容沖攬住霸道帝王的腰肢,用力親了一口,“旁人那樣說都是嫉妒,見不慣我娶到心愛的人,心愛之人還掏心掏肺對我好。唉,我越來越后悔沒有留在汴京,陪你好好完婚。”

    趙沉茜掃過屋里,暗暗推他:“還有人呢。”

    屋里的女官、屋外的士兵已經非常熟練轉身,女官們行禮告退,出去時還貼心地將房門關上。等沒了人,容沖再無顧忌,絲毫不顧自己三軍主帥的體統,恨不得掛在趙沉茜身上。

    容沖特別喜歡和她有肢體接觸,趙沉茜被抱習慣了,早已不再抗拒。她知道容沖表現的開朗堅強,其實這段時間他心里很不好受。男人不像女人一樣能細膩地表達情緒、心事,黏著她,是他僅有的排解方式了。

    趙沉茜本欲推開他的手終究收回,抬眸,溫柔又堅定地捧住他的臉:“別擔心,一步一步來,都會解決的。”

    容沖凝視著她的眼睛,趙沉茜整個身體都靠在他懷里,擔心而包容地望著他。容沖被這樣的目光擊中,只覺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得她為妻。

    眾人都說他對趙沉茜好,但在容沖眼里,茜茜回饋給他的好,勝于十倍百倍。她看得到他的痛苦和仇恨,傷疤和不甘,接納他自己都不能接受的黑暗一面,更能在他迷失時陪伴他,指引他,支持他,告訴他不用害怕,哪怕天大的事,他們也可以一起想辦法解決。

    她是他刻骨銘心的摯愛,求而不得的執念,也是他的領航燈塔。是軟肋,亦是鎧甲。

    容沖其實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他無法向她表述這么綿密濃烈的情感,唯有順從內心,深深吻下去。

    他的妻子,他的君主,他愿畢生為她沖鋒陷陣,拋灑熱血。

    趙沉茜得知招魂幡只有三個月時,立刻著手取鎮魂塔。三個月內無法攻下臨安,急于獲勝只會陷入更大的困境里,所以,得議和。

    她當然不可能真的要跟趙伋議和,只是借此先拿鎮魂塔,解決燃眉之急,之后的事慢慢圖謀。議和也有說法,她不能被趙伋摸準底牌,得讓趙伋那方有求于她,她再順勢提條件。

    所以,趙沉茜和容沖商議后,先攻揚州,故意擺出一副氣勢洶洶下一步就要渡江的架勢,憑她對南邊那位孬種的了解,趙伋必會派人議和。一切不出趙沉茜預料,她不緊不慢換了套華麗的妝容和衣服,等著那位議和特使。

    誰都沒想到,那個人會是謝徽。

    容沖看到謝徽時,臉色顯而易見變冷了。謝徽就像看不到容沖,施施然進門,不卑不亢但又仿佛做過千萬遍般給趙沉茜行禮:“參見陛下。”

    容沖毫不掩飾冷嗤了聲,趙沉茜意外了一瞬,隨即緊繃起來。

    趙伋派謝徽來議和?他想做什么?

    趙沉茜心中防備,面上不顯,儀態萬方道:“謝相不必多禮,賜座。”

    謝徽坐下,隨行的太監自然而然站在他身后,景朝這邊的士兵亦按著刀,隨時準備出鞘。唯有謝徽和趙沉茜兩人,不緊不慢,悠然自在,不像是劍拔弩張的議和現場,反倒像老友見面。

    趙沉茜命人給謝徽上茶,道:“好久不見,不知謝相這些年可好?”

    這話自然是胡說,他們倆去年才在山陽城見過。然而這些細節就不必讓趙伋的人知道了,趙沉茜暫時摸不準趙伋葫蘆里賣什么藥,便拿出對待前夫的態度,不遠不近供著謝徽。

    謝徽完全不擔心茶中有毒,端起來抿了一口,微微笑道:“多謝陛下掛念,臣一切都好。倒是陛下,多年不見,美貌更甚往昔。”

    容沖握拳,實在忍不了了,趙沉茜按住他的手,冷冷睇了他一眼,容沖不得不氣鼓鼓地坐回去。

    趙沉茜也回以微笑:“多謝。不知謝相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陛下當年失蹤,官家十分痛心,幸而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并未被奸人得逞。上月官家得知陛下收復了汴京,甚是欣慰,只是忙于處置宣和皇帝的葬儀,沒來得及發賀辭。陛下汴京初平,北梁虎視眈眈,隨時可能反攻,陛下若分兵江北,致使汴京空虛,被人趁虛而入,豈不危險?這天下終究是太祖的天下,官家愿意承認陛下,叔侄何不劃江而治,效仿圣賢,相安無事,總好過便宜了外人。”

    趙沉茜點點頭,笑了:“好一個劃江而治,算上揚州的兵力,我足有二十萬大軍枕戈待旦,只待一聲令下便可渡江,你們卻讓我相安無事?”

    謝徽聽到所謂二十萬大軍,眼睛都不眨一下。談判時雙方都在虛張聲勢,聽聽就好了。謝徽和趙沉茜共事良久,很明白她的套路,直接道:“陛下心知肚明,退兵對你對我,都是好事。不知陛下要怎樣才肯退兵?”

    這也太順利了,趙沉茜心里本能警惕起來,故意獅子大開口:“我這個人睚眥必報,最是記仇,尤其厭惡叛徒。宋知秋當年背叛我,竟還當了皇后,呵,我要你們將她送來,任我處置。還有……”

    “稍等。”謝徽對屋里的女官說,“勞煩幫我拿紙筆來,我將陛下的話記下,免得出錯。”

    趙沉茜愣了一下,謝徽過目不忘,他會需要紙筆?但謝徽目光認真,一派坦然,趙沉茜和他對視一會,用眼神示意女官。

    拿紙筆來。

    謝徽握著筆,在眾目睽睽之下,趙沉茜說,他寫,恍惚間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兩人制定變法的時候。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看見那群蠢貨的折子只想罵回去,談何斡旋,幸虧有謝徽這樣愿意通融人情世故的實干派。那時候也是這樣,趙沉茜說,謝徽落筆,將辭文潤色得滴水不漏又四平八穩。

    趙沉茜故意說了一堆要求,中間不經意夾雜了鎮魂塔。謝徽將這個名字寫下,無聲笑了下,明白了。

    謝徽不慌不忙放下筆,一手字寫得風骨凜然,好看的能立即拿去當臨帖。他微嘆一聲,誠懇說:“陛下,我知您愛憎分明,但宋氏乃是宣和皇后,斷沒有送先帝皇后到他國為質的道理。”

    宣和皇帝是趙苻的謚號,趙苻死后,趙伋將宋知秋封為宣和皇后,加以厚待,以示他的仁德。趙沉茜指名道姓要宋知秋……這,有些為難。

    “誰說她是人質?”趙沉茜不為所動,冰冷而強勢,“不給也可以,那就到臨安談。謝相請走吧。”

    謝徽嘆息,像是無奈又像是縱容,起身將紙張呈給趙沉茜:“陛下過目,若議和條件無礙,臣這就帶回去,請官家定奪。”

    趙沉茜伸手接過,指尖似乎碰到了謝徽的手。趙沉茜抬眸,無聲望向他,謝徽背對著太監,目光靜如秋湖,乍一看風平浪靜,細看深處有波濤萬頃。

    趙沉茜收回視線,一目十行掃完,甩給謝徽:“沒錯。我耐心有限,你們最好不要耍花樣。”

    謝徽收回紙張,讓旁邊的太監收好,拱手道:“陛下萬安,恕臣先行一步。”

    等人走后,容沖冷著臉過來給趙沉茜擦手:“他遞給你什么?”

    “一張紙條。”趙沉茜從手心拿出來,遞給容沖,“看起來趙伋并沒有完全信他,安排了那么多太監監視他。是個地址,里面估計有什么東西。要是你不放心,你來處置?”

    容沖瞥了那張紙條一眼,酸溜溜道:“我不介意。陛下看著辦就行。”

    趙沉茜瞥他一眼,對女官說:“帶上人,去這個地方看看,注意別被人發現。”

    女官福身,轉身出去了。趙沉茜單手支頤,看著容沖越來越氣鼓鼓的樣子,終于忍不住噗嗤一笑:“他被人監視,為了給我遞東西才如此行事,你氣什么?”

    容沖更氣了:“你還替他解釋!”

    “好好,都是他輕浮、失禮,有失君子德行,以后我絕不接他的東西,好了吧?”

    容沖心里已經被捋順了,勉為其難道:“也不許單獨見他。”

    此去一別,他們估計不會再見了,趙沉茜并不在意,一口答應:“好。”

    容沖看著她,知道她對謝徽無情,他委實沒必要大動干戈,顯得他很小心眼。可是,容沖看著謝徽和她一說一寫,無聲處透露出來的默契,依然刺眼極了。

    “茜茜。”

    趙沉茜已經在看新的公文,隨口應了聲:“嗯?”

    容沖從背后抱緊她,并不說事,又低低叫了聲:“茜茜。”

    “怎么了?”

    “沒什么。”容沖埋首在她雪白的脖頸間,說,“只是想多叫叫你。你今日,不,每一日,都極美。”

    ·

    臨安,趙伋看完謝徽帶回來的議和書,沉默良久。他本以為趙沉茜會獅子大開口,沒想到她的要求,比索取財帛歲幣難辦多了。

    送侄兒的皇后出去換對方退兵……傳出去也太丟人了。

    趙伋道:“其他的倒好說,但索要宣和皇后這一點……于禮不合。”

    謝徽垂著眼,說:“這是殿下親口說的,王公公也在場,應知我沒有夸大。”

    王倫點頭,為難道:“官家,那位的脾氣越發跋扈了,當眾放話說一條都不許改,要不然……她就到臨安談。”

    趙伋皺眉,無奈嘆氣:“罷了,不過是緩兵之計。等她和北梁斗得兩敗俱傷,朕自可派兵將宣和皇后迎回。為了無辜百姓不受戰火蹂躪,只能委屈宣和皇后走一趟了。”

    謝徽不動聲色掃向伴駕的蕭驚鴻,蕭驚鴻靜靜立著,似乎無動于衷。謝徽心中冷笑了聲,拱手道:“官家仁德。”

    謝徽奏事完畢,行禮退下,蕭驚鴻這才抬起劍眸,微微瞇眼盯著他的背影,問:“官家,您明知謝徽此人心機深沉,兩面三刀,為何還要派他去議和?”

    “他畢竟曾是福慶的駙馬。”趙伋一副不愿再生事的樣子,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福慶另嫁,他去到底好說話些,能促成和談。唉,朕只愿江南再不要起戰事,百姓都安居樂業才好。”

    第130章 議和

    推女人出去擋事, 到底有點丟臉,有違趙伋寬厚仁義的聲名。禮部已經準備好了車駕,趙伋突然說夢到了大雁, 不忍宣和皇后孤身北上,要親自送宣和皇后到江寧府。

    皇帝出行,陣仗非同小可, 蕭驚鴻率領殿前司扈從,謝徽作為議和臣子隨行, 太子趙英也要伴駕。

    燕朝怕趙沉茜和容沖不退兵,趙沉茜也怕趙伋拿假貨糊弄她,最后雙方達成協定, 潤州和瓜州之間有一江島,名樵山, 燕朝帶著人質、信物到樵山島上,趙沉茜確定人和東西沒問題, 讓大軍退兵。等瓜州的兵力都撤走后, 燕朝再移交宋知秋、鎮魂塔等。

    已至傍晚, 殘陽鋪水,半江瑟瑟。燕朝的船停靠在樵山, 甲板上殿前司士兵披堅執銳,簇擁著一位女子。女子衣著華貴, 妝容華麗,擺足了皇后的排場,只是她本人臉色著實算不上好。一個男子分開人群走到前方,從袖中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鐵塔,低聲念口訣,鐵塔竟一點點放大, 變成一座十層高塔,矗立在樵山上。

    趙沉茜站在瓜州渡口,將千里鏡遞給容沖,問:“鎮魂塔是真的嗎?”

    江風吹過,驚動塔角鈴鐸,鈴聲悠遠綿長,跨越江面,似在演奏一首鎮魂曲。根本不必用千里鏡,容沖聽著鈴鐸聲,確定道:“是鎮魂塔。”

    “那就好。”趙沉茜立于江岸,衣帶當風,環佩叮當,仿若即將乘風而去,羽化歸仙,輕描淡寫道,“退兵吧。”

    北岸傳來高亢凌厲的鉦聲,似野獸低鳴,士兵整齊劃一向后撤退。船上人聽到對岸鳴金收兵了,都松了一口氣,王倫道:“蕭指揮使,謝大人,接下來就有勞你們二位保護宣和皇后了,雜家去向官家復命。”

    謝徽抬手:“有勞王公公了,請。”

    宋知秋看到這群人當真要將她送去給趙沉茜折辱,氣得渾身發抖,當眾罵道:“你們打輸了仗,一個個安享富貴,倒把我送出去。謝徽,蕭驚鴻,你們就是這樣做男人的!”

    謝徽眼皮子都不動一下,依然不卑不亢送王倫下船,王倫小心翼翼扶著船舷,似乎沒聽到宋知秋的話。宋知秋見那兩個人裝聾作啞,只能沖向蕭驚鴻,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緊緊抓住蕭驚鴻的手臂:“驚鴻,我是你的姐姐啊,當初你滿身傷痕,見了人就咬,是我為你煎藥、包扎、處理傷口,將你一點點治好,你都忘了嗎?你怎么忍就這樣對我!”

    是啊,他本來是野狼,或者說,野狗一樣的存在,離了斗獸場他才知道,一日有三餐,吃飯要用筷子,刀傷、咬傷、燒傷分別要用不同的藥來治。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脫去獸皮,穿上衣冠。

    脫胎換骨之恩,他怎么敢忘。蕭驚鴻不著痕跡看向江對岸,他知道剛才她在用千里鏡看這邊,卻也知道她不在看他,蕭驚鴻心臟像被人攥住,泡在黃連里,四肢百骸都流動著無處排解的痛和麻。但哪怕如此,他依然下意識挺直腰背,將放大鎮魂塔的咒語掐得干凈利落又輕巧瀟灑,心想哪怕她只注意一眼,也是好的。

    當年他為什么會混淆救命之恩呢?宋知秋確實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可是,下令帶他進宮的是趙沉茜,搗毀斗獸場的是她,愿意用最好的藥膏為他治傷的人也是她。宋知秋看似做了很多,但真正救他的人,是趙沉茜。

    她做了怎么多,卻既不出面也不邀功,并不在乎別人冒領她的恩情。她總是這樣,對一個人好時熱烈得不計回報,但一旦她放棄了,會瞬間將所有好撤回,不由分說,不容辯駁,根本不會關心習慣了主人管教卻又突然被趕出家門的狼狗,以后要怎么活。

    自從意識到趙沉茜不要他了,蕭驚鴻好像突然被抽去筋骨和心氣,對什么都無所謂了。蕭驚鴻無數次忍不住恨她,可是當他隔著江面看到那道飄然若仙的影子,所有恨意瞬間潰不成軍。他終于明白了當初容沖對她的感情,又愛又恨,無法自拔,有多恨她,就有多愛她。

    可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容沖,蕭驚鴻從始至終,都只是那個退而求其次的,替身。

    蕭驚鴻所有心力已經被另一個女人折磨得麻木,看到宋知秋實在擠不出一點情緒。他躬身退開,對宋知秋行禮:“宣和皇后恕罪,娘娘姓宋,卑職姓蕭,臣卑賤不堪,不敢高攀后族。”

    宋知秋手指落空,只覺得江風冷得刺骨。宋知秋忽得想起七年前,她聯合外朝除去了趙沉茜,正風光無兩,離螢那個青樓女子竟敢罵她下賤,說趙沉茜給她權柄,讓她不必依附男人過活,宋知秋竟聯合男人背刺趙沉茜,只為了和男人邀功,好回去當賢妻良母,簡直是蠢不可及,自甘下賤。

    宋知秋當時氣得要死,覺得定是離螢嫁不出去,所以才嫉妒她。但過了這么多年,趙沉茜重回權力巔峰,居然從公主變成了皇帝,離螢、程然也紛紛回到官場,唯有宋知秋,一手好牌,卻越走越差。

    明明最初她也像程然一樣,六部呈上來的奏折她先看,宰相議政時她在側旁聽,甚至能議論幾句。從什么時候起,她變成了一個生活里只有爭寵、灌打胎藥、防宮女爬床的皇后?

    她曾堅信做皇后是一個女子能得到的最大殊榮,亦是最高成就。可是那又如何呢,哪怕她已貴為皇后,趙苻依然會隨意當著宮女的面罵她,趙伋依然會不顧她的生死送她去敵國。宋知秋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和青樓女子沒什么不同,區別無非是青樓女子沒穿衣服,而她穿著皇后華服。

    縱使千般不愿,宋知秋依然被“護送”回最尊貴的艙室休息了。蕭驚鴻最后掃了北岸一眼,下令殿前司士兵圍島警戒,保護皇后和寶物。

    江北,副將追在后面,十分不甘心:“將軍,揚州已落入我們之手,強渡長江也未嘗不可,為何要在這種關頭退兵?”

    容沖笑了一聲,說:“我容沖的人生里就沒有退這個字。東西都看到了,還守什么議和協議!傳令下去,命白渡橋的部隊準備渡江,從背后包抄江寧府,瓜州的兵力假裝后撤,尋地勢隱蔽,等待命令。去兵營點一百水性好的士兵,今夜,隨我偷登樵山島,搶鎮魂塔。”

    趙沉茜瞪了他一眼,又是偷又是搶的,會不會說話。趙沉茜糾正道:“是搶占樵山島,迎流失異朝的至寶歸國。”

    “對。”容沖失笑,笑意像刀鋒上的雪,轉瞬即逝,只余其下凜凜寒光,“這一天,我已經等待太久了。”

    入夜,江水滔滔,月隱星稀,正合適殺人放火,容沖熟練地往身上穿戴兵器,趙沉茜看著他勁瘦有力的側影,心頭莫名跳得很快。

    趙沉茜多思多慮,做事前總要想很多,但有些時候又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突然開口,說:“容沖,我和你一起去。”

    容沖意識到她擔心了,放下袖箭,走過來攬住她的肩膀:“放心,鎮魂塔是我們家的東西,咒語我倒背如流,不會出岔子的。我向你保證,拿了塔就走,絕不戀戰,你安心在岸上等我。”

    趙沉茜怎么能安心,如果蘇昭蜚在還好,但蘇昭蜚留守汴京以防北梁偷襲,容沖身邊無人幫襯,萬一遇到什么事,連和他商量的人都沒有。趙沉茜始終覺得太巧了,金陂關將士亡魂化煞,需要鎮魂塔凈化,趙沉茜用議和索要鎮魂塔,趙伋同意,送至江心。一步步似乎順理成章,有因有果,沒什么問題,可是,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政局怎么可能順著邏輯發展呢,尤其議和涉及兩國,為何會無波無瀾按照他們的預想推進?多年執政經驗告訴趙沉茜,太順利的事一定有問題,直覺已經幫趙沉茜躲過好幾次致命危險,這次她依然相信自己的感覺,認真而堅定地看著容沖:“我和你一起去。樵山島上可能有詐,我陪你去,至少還能轉圜籌謀。”

    容沖也猜到島上有陷阱,但他需要鎮魂塔救二哥和振威軍五萬將士,哪怕明知是圈套,他也必須走一趟。容沖不愿意趙沉茜涉險:“你如今是景朝國君,身份貴重,非同小可,萬一打起來,我怕顧及不到你。”

    趙沉茜眸光清明澄澈,盯著容沖問:“你會只顧自己逃命,不顧我生死嗎?”

    容沖想都不想道:“當然不會。”

    “哪我還怕什么。”趙沉茜握住他的手,說得強勢又輕巧,“我稱帝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我愛的人,你若是死了,我這國君做得有何意義?揚州衙署我已經安排好了,也給汴京送了信,如果我們真的回不來,程然和蘇昭蜚會來接手大局,絕不會讓容家軍重蹈振威軍的覆轍。現在,我們一起去給二哥,給振威軍,給這些年枉死在戰亂中的百姓,討回公道。”

    容沖心中仿佛有巖漿滾燙,她勇敢熱忱,愿意與他共赴生死,他豈敢辜負?容沖用力抱緊趙沉茜,說:“好。”

    夜里風大,鎮魂塔鐸叮叮當當,掩蓋了許多聲音。蕭驚鴻來檢查巡邏情況,他詢問了把守各通道的士兵,一切都如常。他放下心,帶著人往船上走,一隊殿前司從側邊經過,蕭驚鴻突然停住,問:“站住。見了我,為何不說暗號。”

    那隊士兵停住,恭敬垂頭回話:“指揮使并未說過暗號。”

    “是嗎。”蕭驚鴻面無表情朝他們走近,微微瞇眼,“我怎么也記得,殿前司中并未有你們幾人呢?”

    那幾個士兵垂著頭,忽然往地上扔了一個煙霧彈,轉身就跑。蕭驚鴻屏息震開煙霧,沉著臉道:“追。”

    火把像一條蜿蜒的蛇,緊緊追著獵物而去,驚起林鳥無數。聲音遠去后,留下守塔的士兵正在張望,忽然被人捂著嘴撂倒,一隊黑衣人悄無聲息出現,為首之人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英氣明亮、凌厲逼人的眼睛。

    容沖感受到鎮魂塔外的禁制,輕嗤一聲,隨意打出手訣。他的動作快而輕,看起來糊弄,其實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分毫不差,有一股漫不經心的恣意。

    鎮魂塔如其名,里面鎮壓著許多惡妖、邪修的魂魄,是趙牧野和容峻花費二十余年,耗費無數心力物力煉制而成的。鎮魂塔關系重大,為了防止封印被破壞,趙牧野和容峻為鎮魂塔設下了重重禁制,并制定兩重認主契約,相互牽制,必須同時集齊容家獨門靈力和在位皇帝的血,才能打開鎮魂塔,要不然鎮魂塔只進不出,便是有通天本事進去了也只能等著被煉化。

    趙牧野和容峻當初考慮到皇權更替,設定容家的契約由法力傳承,而皇家的那半通過血脈繼承。生死更替,鎮魂塔的契約也不斷輪換,容復擔任白玉京掌門后,容家的那半契約落到他身上,元豐八年,昭孝帝趙修登基,容復為年僅八歲的新帝舉行了認主更替儀式,此后,必須有趙修或趙修的嫡親血脈到場,才能打開鎮魂塔。

    然而世事難料,變化總比計劃來得快,容復暴斃,趙修病逝,他們兩人死前朝局混亂,眾人忙著奪嫡,沒人還記得鎮魂塔。等塵埃落定,鎮魂塔的兩位主人都已入土,趙苻并非昭孝帝親生兒子,又沒有白玉京的傳承人協助,契約一直沒落到他身上。

    趙苻操控不了鎮魂塔,自然不待見這個時刻提醒他得位不正的鐵疙瘩,這么多年鎮魂塔一直被扔在內藏庫里落灰。趙伋登基后,他雖然是昭孝帝的弟弟,但異母兄弟并不算嫡親血脈,趙伋同樣拿這個大寶貝疙瘩沒辦法。但趙伋找到了蕭驚鴻,容沖很討厭蕭驚鴻,但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天賦尚可,修為還行。蕭驚鴻用靈力強行壓制,能短暫操縱鎮魂塔放大縮小,在南朝那堆弱雞中已經算數一數二的強者了。

    然而,蕭驚鴻的壓制離認主契約差遠了,容沖是容家正經傳人,稍微動動小指頭就能將某些晦氣的靈力覆蓋,繼承容復的那半認主契約。

    這么多年下來,唯有同時被朝廷和白玉京承認的皇帝才能成為鎮魂塔的主人,世人便理所應當覺得唯有皇子才能認主。但其實,趙牧野當初只說要皇帝的嫡傳血脈,并未限定男女。

    所以,只要是皇帝親生的,公主亦可以繼承鎮魂塔。容沖一邊收塔,一邊想等回去為趙沉茜辦更換儀式,鎮魂塔便徹底屬于景朝了。容沖的手抬起,重愈千鈞的鎮魂塔慢慢浮起,忽然被一股巨力拉到地上,地上隨即亮起陣法,將容沖一行人圈住。

    身后傳來一聲諷笑,容沖回頭,看到蕭驚鴻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輕嘲道:“你當真以為我這么蠢,會被你的誘餌牽著走?我故意帶人離開,就是為了引你出來。此陣乃斫龍陣,引山河之力入陣,用鎮魂塔做鎮臺,強如真龍都逃脫不了。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容沖毫無驚慌,甚至有心思打量這個陣法。此處有江、有山、有陣眼,陣法要素都具備,看得出來用心了。可能是同類相斥,也可能是正主和替身之間天然的厭惡,容沖看著蕭驚鴻,實在生不出一丁點好感,笑了笑道:“費心了,不過,明日是我和茜茜婚期,想要我的命,便是閻王來了,也不行。”

    容沖厭惡蕭驚鴻,蕭驚鴻又何曾想看到容沖呢?蕭驚鴻面無表情拿起陣盤,心道結束了,此后,再不會有人認為他似容沖。

    蕭驚鴻撥動陣盤的時候,一支冷箭從夜色中穿過,直奔他命門。蕭驚鴻耳尖微動,立即轉身握住箭矢,這時他才發現還有另一支箭矢藏在后面,趁他自保時一箭射毀了陣盤。

    蕭驚鴻看清放冷箭的人,滿目殺戾瞬間變成驚訝,以及受傷。

    “殿下?”

    趙沉茜毀了陣盤,毫不停歇,再度搭弓上箭,說:“你安心破陣,外面這些人交給我。”

    她話中的你自然不會指蕭驚鴻,蕭驚鴻心中錐痛,原來他只是需要被解決的“外面這些人”。她瞄準他放箭時,可曾有過瞬息猶豫?

    想必是沒有的,蕭驚鴻不愿再琢磨她的心意,冷著臉下令:“容賊主動撕毀協議,議和作廢,不必對他們客氣,動手。”

    蕭驚鴻說完,終究沒忍住,鬼使神差道:“另一個人,抓活的。”

    趙沉茜跟著容沖一起登島,商議好他在明她在暗,結果還真讓他們發現了陷阱。趙沉茜指揮士兵和殿前司廝殺,心里飛快閃過疑惑。

    這么大的動靜,船上不應該聽不見。議和的其他人呢?謝徽這個老狐貍居然什么都不做?

    趙沉茜越想越不對勁,她環顧四周,發現今夜的霧似乎格外濃郁,樵山島像是落入了鬼打墻中,連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見。

    “都住手。”趙沉茜猛地抬高聲音,對著打成一團的眾人斥道,“蠢貨,沒發現中計了嗎。”

    她眉眼含霜,聲音冰冷,生氣時氣勢驚人,讓人本能想跪下請罪。不止景朝的士兵停下,連殿前司的人也反射性停手。蕭驚鴻下意識想問怎么了,但隨即又覺得荒誕,她早已不再是他的主上,憑什么對他發號施令?

    趙沉茜卻似乎并沒有這方面的顧忌,她冰冷得理所應當,問蕭驚鴻:“是誰讓你在此擺陣。”

    蕭驚鴻冷著臉道:“景國陛下,你我似敵非友,你以什么身份質問我?”

    “那就是趙伋。”趙沉茜才不管蕭驚鴻怎么想,腦中已飛快思索下一步,“殿前司是他的親兵,他連親兵都能舍,他想做什么?”

    容沖察覺到什么,抬手,道:“姓蕭的蠢貨,還沒發現嗎,靈力在流逝。”

    蕭驚鴻顧不得容沖罵了他什么,凝神感受經脈,果然發現靈力像水流一樣,絲絲縷縷往外逸散。蕭驚鴻也意外了,皺眉道:“這是怎么回事?”

    殿前司有士兵試著往外走,但那些霧看著輕飄飄的,碰上去卻像一堵墻,讓他們無法離開半步。士兵用刀劈、用腳踹,都像打到了棉花上,毫無用處。

    容沖抬眸,看向靈力匯聚的中心,鎮魂塔。

    好重的邪氣。樵山之前一直好好的,怎么會突然冒出這么重的邪氣?

    有士兵看到了什么,抬手問道:“那是什么?”

    容沖順著士兵的手看去,發現鎮魂塔下不知何時長出細密纖弱的樹藤,像菟絲子一樣,攀附著塔身,蜿蜒向上爬去。它的藤看似細弱,但緊緊纏著鎮魂塔,宛如絞著獵物的毒蛇。

    容沖不久前才見過這種東西,臉色變得前所未有得冷:“是鬼王藤。”

    不,不完全是鬼王藤。容沖感受到體內不斷流逝的靈力,沉著臉道:“是鬼王藤和長生樹的變種,竟還有人打著長生的主意!”

    鎮魂塔中關入的邪魂越來越多,需要的鎮壓力量越來越強,僅憑白玉京掌門一人之力已遠遠不夠,從容沖的祖父容筠開始,便號召白玉京弟子在學成下山之前,往鎮魂塔中注入一縷自己的本命血,集眾人浩然之氣,鑄除惡鎮邪之鐵塔。鬼王藤以怨氣為食,長生樹用精血供養,這株藤似乎集合了鬼王藤和長生樹的特點,既可無孔不入,瘋狂滋長,又可吸□□血,孕育生魂。

    鎮魂塔既有白玉京歷代弟子的精血,又鎮壓著龐大的邪祟之氣,簡直是這種怪物的絕佳養料。最可怕的是,一旦被它吸干白玉京弟子精血,鎮魂塔失去鎮守力量,下面的大妖、邪魂會趁機沖破封印,重回人間,那時候,才是真正的人間浩劫!

    容沖明明已經將長生樹推倒燒毀,元宓也毀了世上所有鬼王藤種子,為何這種鬼東西還會重現?趙沉茜驚詫之后,很快想到,容沖說吳家小姐去歸真觀祈福時被一顆果子砸了頭,她將果子帶回家去,種出了小桐。周圍并無樹,吳小姐為何會被砸了頭呢?想來是有人操控飛鳥偷長生果,但長生樹結的是并蒂果,真正的長生果在飛行途中落地,被吳小姐撿到,另一顆果子落入幕后之人手中,成了種子。

    無論元宓還是幕后黑手,誰都沒料到長生樹結的是并蒂果,一顆為果實,一顆為種子。兩人互不知情對方拿到了什么,都以為自己得到了全部,趙沉茜和容沖順著線索查案,更無法預料。

    知道元宓在復活愛人,并且知道長生樹位置和結果時間的,除了幫元宓遮掩試驗的神秘人,不做其他人想。顯然,那個人就是趙伋。

    “趙伋這個虛偽小人!”趙沉茜忍無可忍,但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趙沉茜立刻道,“快將地上的藤蔓砍斷,趙伋根本沒打算放任何人從樵山活著離開,他想用我們種長生樹!”

    景朝士兵二話不說去砍藤,殿前司的人還有些愣怔,仍不明白發生了什么。蕭驚鴻感受著不斷流逝的靈力,毫無遲疑就相信了趙沉茜。

    她總是對的,蕭驚鴻恨她絕情,卻從未懷疑過她的才智和人品。反觀趙伋,雖然是趙伋將他從牢里救出來,給他療傷,允他前程,擢他重掌殿前司,但在斗獸場廝殺出來的直覺告訴蕭驚鴻,趙伋此人不可信,救他必另有所圖。

    蕭驚鴻原本以為趙伋想利用他殺容沖,現在看來,趙伋不止拿蕭驚鴻當刀,用完了還想把他丟到泥里當養料,可真是物盡其用啊。

    蕭驚鴻眼眸變了,若說剛才他像一個充滿戾氣的人,現在他像一只被侵犯了領地的野獸,露出要將闖入者生吞活剝的兇殘。他在劍上凝了全力,重重砍向地上的藤蔓。

    他再恨趙沉茜,也從未允許過,別人來傷她、殺她。

    然而,鬼王藤本就堅如鐵石,經過長生樹孕育,新藤徹底成了水火不侵、堅不可摧的怪物,蕭驚鴻接連三劍下去,地上的石頭被震成齏粉,那條細細的藤蔓卻連皮都沒破。

    迷霧后響起猖狂得意的笑聲,趙伋被人簇擁著,緩緩從夜色中走來。

    “我的好侄女,數年不見,你連長幼尊卑都不記得了?你應當稱我皇叔,既見天子,為何不跪?”

    趙沉茜掃過趙伋和他身后被綁成粽子的人,面上不動如山,心里飛快分析局勢。趙伋親臨江安府的時候她就覺得不對勁,原來他同意議和,全是打著鎮魂塔的主意。可是鎮魂塔本就在他手中,他為什么要大費周折搬到樵山?而且,他綁著趙英趙沉茜勉強還能理解,但他綁懿康、懿寧姐妹來干什么?

    趙沉茜注意到藤蔓悄悄攀爬,向懿康的腿纏去,根須內側竟探出尖銳的牙齒。趙沉茜腦中靈光一閃,想通了關竅:“不好,他想打開鎮魂塔封印,放妖邪出來,借妖魔邪祟之力摧毀容家軍!”

    有了一個抓點,其他事情也跟著浮出水面,趙伋竊到長生樹種子,需要用大量精血和怨氣催熟此樹,死人的怨氣怎么比得上鎮魂塔內被困了百年的邪祟的怨氣,而普通凡人的精血,又哪里比得上那些飛檐走壁、神通廣大的修士之血。恰巧,鎮魂塔兩樣都有。

    趙伋早就盯上了鎮魂塔,但他不是鎮魂塔之主,無法操控鎮魂塔,所以費盡心機設了此局。鎮魂塔需要兩重認證,昭孝帝雖無兒子,但有三個女兒,懿康、懿寧兩姐妹都在臨安,綁架兩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對趙伋再輕松不過,接下來只需要將容家僅剩的傳人——容沖引到鎮魂塔里,那五萬含冤而死的振威軍就是最好的誘餌。

    趙伋能不聲不響出現在島上,可見議和船上的人,都已兇多吉少。

    趙伋贊許地看了趙沉茜一眼,對身后懿康、懿寧的慘叫置若罔聞,說:“你果然冰雪聰明,比你兩個妹妹強多了。可惜啊,女人太聰明,就不可愛了,還是柔美嬌憨些好。”

    容沖也想明白了,薄唇緊抿,眸中迸出森森殺氣:“是你在戰場動手腳,害二哥和振威軍英魂化煞!”

    “能為朕效命,助朕解開太祖的封印,是他們的榮幸。”朝思暮想多年的皇位和長生近在咫尺,趙伋再也壓制不住得意,猖狂大笑,“要不是太祖自作主張封了后人靈脈,致使趙家再無人能修道,朕何至于此?朕替趙修那個卑鄙小人賣了那么多年命,干了那么多臟活,終于求到了太祖秘笈,可是,朕的靈脈卻被封死了,這輩子與仙術無緣。守著寶山而不能取,你們懂這是什么痛苦嗎!幸好,蒼天憐惜趙家,趙英的靈脈通了一半,只需要用靈氣塑體,他就可以修行秘笈,像太祖一樣,既能獨步天下,又有無邊權柄。多虧元宓,替朕種出了長生樹,只要將朕的魂魄換入趙英體內,朕便是趙英,出去后憑太子身份,自可名正言順登基。待這副軀體衰老,再尋一個年輕健康、習武修道的皇子移魂換體,朕便可長生不老,代代為皇。便是強如太祖,亦要受生老病死之苦,朕卻逃出了這個魔咒,哈哈哈,此后帝位、武功、長生皆在吾手,天下還有誰,堪與朕為敵!”

    他簡直瘋了,趙沉茜看著原形畢露的趙伋,冷笑一聲道:“你連國都都護不住,還妄想萬世一系,代代稱皇?你為了所謂長生,不惜與虎謀皮,拱手將半壁江山讓予外族,現在又因為打不過容家軍,竟想著妖物出來。你怎么從來不想想,燕朝軍隊為什么羸弱不堪,士兵為什么不愿意效忠朝廷,農民為什么頻頻暴動?從不反思己身,只想著殺掉和你作對的人,只要聽不到看不見,天下便沒人反你了。呵,孬種,廢物,太祖若知道后世出了你這樣的子孫,定恥于姓趙!”

    “你一介女流,哪輪到你來指點朕!”趙伋被戳到了痛處,大怒,“別白費功夫了,斫龍陣以鎮魂塔為鎮臺,引山河之靈,遠非人、鬼、牲畜的力量能抗衡,一動鎮魂塔則斫龍陣起。鬼門陣又以斫龍陣為陣眼,斫龍陣不破,鬼門陣永遠沒有破綻。哈哈,趙沉茜,你就和你的擁躉們,安心在里面作養料吧。等來日朕統一天下、千秋萬代時,會記得你們的一份功勞。”

    容沖一直在試圖破除斫龍陣,然而趙伋說得沒錯,鎮臺越大,能引入的力量就越大,這個斫龍陣以鎮魂塔為鎮臺,引入長江、樵山之靈,容沖破陣,相當于和江山拔河,哪有什么勝算?鬼王藤纏著鎮魂塔,在邪氣怨氣的滋養下越發茂密,源源不斷輸送精血到鬼門陣外,趙沉茜親眼看到地上長出一枚綠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枝生莖,節節攀升。樹干上又分出兩支藤蔓,一支化出牙齒,深深刺入懿康、懿寧姐妹四肢,另一支像蛇一樣纏上趙英身體,趙英看到懿康、懿寧的慘狀,連滾帶爬連踢帶踹,還是被藤蔓纏上,密密麻麻包成一個綠色的、蠕動的繭。

    懿康、懿寧被吸了太多血,連慘叫聲都變弱了,隨著她們的血注入鎮魂塔,塔中封印越來越弱,怨氣、煞氣加速外溢,反過來又助長了鬼王藤壯大。再這樣下去不行,趙沉茜面如寒霜,冷聲問蕭驚鴻:“再這樣下去我們都要死,斫龍陣是你布的,要怎么解?”

    蕭驚鴻有防備,但還是遠遠低估了趙伋心思之縝密,算計之毒辣。他,包括船上的謝徽,宋知秋,都是棄子,趙伋既然要換趙英的身體,就不會讓任何人離開這座島。

    蕭驚鴻嘆氣:“無法。設陣時,我沒發現趙伋在外面套了鬼門陣,因此并未留破綻。要想破斫龍陣,必須挪動鎮臺,山河之靈入陣之路阻斷,自然卸力。”

    這就成了死局,因為有山河角力,根本無法挪動鎮魂塔分毫,而無法移動鎮魂塔,就無法破山河之力,除非陣內之人盡死。蕭驚鴻布陣時,是真的沒想過給容沖留生路。

    趙沉茜根本沒時間對蕭驚鴻生氣,不斷告訴自己冷靜,天無絕人之路,只是她還沒找到破局的力。趙沉茜心一橫,說:“容沖,為我舉辦鎮魂塔認主儀式,我進來助你。”

    容沖正在全力操控鎮魂塔,聽到她的聲音,忙阻止:“不要進來,斫龍陣內流逝生機,極損身體。你在外面待著,我來破陣。”

    “已經晚了。”趙沉茜動作太快,蕭驚鴻都沒來得及抓住她,她已快步跨入斫龍陣內,說,“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自己逞能然后把我們一起拖死,二,現在就開始認主儀式,我和你一起舉起鎮魂塔。”

    容沖回頭看到她,她慣不把他的話當回事,時間久了,他竟也生不起氣了。容沖嘆氣,對她伸出手:“好。”

    趙沉茜手指結印,按照容沖教她的方法控制鎮魂塔。她剛做好就感到一股山崩之力朝她頭頂壓來,耳邊似乎有萬千怨魂圍著她,有的在恐嚇,有的在咒罵,還有的在求饒。趙沉茜感覺到似乎有一節長指甲劃過她脖頸,她本能瑟縮,這時一股溫暖清正的靈力包裹住她,耳邊的慘叫聲、咒罵聲瞬間消弭,容沖握住她的手,說:“不要怕,跟著我。”

    趙沉茜感受到他修長有力的手掌,他在身邊,哪怕前方是臭名昭著的惡妖、邪修,似乎也沒什么好怕的。趙沉茜心慢慢平定下來,亦握緊了他的手:“好。”

    容沖、趙沉茜合力,鎮魂塔感受到新主人的命令,塔身上慢慢發出金光。金光所至之地,藤蔓像被火燒一般,紛紛斷裂。容沖薄唇微動,心中默念:“諸位師叔、師姑、師兄、師姐,天下有難,勞煩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封存在鎮魂塔內的精血感受到師門召喚,哪怕絕大部分弟子都已經死亡,但哪怕只剩一滴血留在世上,白玉京門人亦有召必回,有戰必勝。容沖仿佛看到無數年輕的,蒼老的,驕傲的,謙遜的臉從他面前走過,他們的家世來歷各不相同,但此刻他們握著劍,唯有一個共同身份。

    白玉京弟子,斬妖除魔,守護蒼生,愿以身做劍,戰至最后一滴血。

    蕭驚鴻一直在砍鬼王藤,他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氣息,回頭,看到鎮魂塔上有五色靈光溢出。他認出來,這是本命精血,不同的顏色代表主人修煉不同屬性的功法。此刻,那些光點紛紛匯聚在容沖身前,凝成一柄長劍。

    趙伋感受到不妙,忙對鬼王藤下令:“快吸血,封印馬上就要破了!”

    然而他不會看不到這一幕了,容沖睜眼,瞳孔已變成金色,他左手護著趙沉茜,右手握上先輩精血化作的長劍,一劍劈向鎮魂塔。

    “破。”

    他只使了一劍,但一劍可抵千軍萬馬。劍氣最初五行顏色都有,漸漸化作強橫的金色,穿過鎮魂塔,穿過背后沉默的樵山。劍氣無形,似乎什么都沒有破壞,但同為習劍之人的蕭驚鴻知道,劍氣化意,引動天地之勢,這才是最高明的劍法。

    山河有靈,非人力能及,能拔得過大江大山的,唯有天地之力了。

    鎮魂塔轟隆隆升起,上面纏繞的藤蔓脆弱得像草,盡數化作飛灰。蕭驚鴻看著這一幕,驚訝太過,讓人連嫉妒之心都生不出來。蕭驚鴻這一刻竟意外有些理解,趙沉茜為何視他為容沖的替身。

    正主如此驚才絕艷,他確實,只能做替身。

    不消說,斫龍陣已破,外層的鬼門陣也跟著失去作用。趙伋打死都沒想到容沖居然僅憑一劍就能破陣,幸而長生樹已長成樹苗,可以移魂了。他顧不得趙英的靈脈有沒有打通,毫無體面地大喊:“都愣著干什么,快上,攔住他!”

    他將帶來人推到前方做肉盾,自己飛快跑到繭前,對鬼王藤下令:“快,為我移魂!”

    鬼王藤在鎮魂塔上受了重傷,本體已氣息奄奄,行動慢吞吞的。在趙伋不斷催促中,它終于纏上趙伋手腕,趙伋欣喜地等著移魂,但等了很久,他還在這副羸弱、平庸,已近衰老的身體內。

    趙伋不可思議瞪大眼睛:“為什么?”

    回答他的是穿心一劍,容沖站在背后,默默拭去唇角的鮮血,冷嘲道:“干了那么多喪盡天良之事,還敢問為什么。帶著你的春秋大夢,去地下謝罪吧。”

    趙伋握住心口的劍,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籌謀了半輩子的大計,就這樣失敗了。他回頭,看到王倫不知什么時候藏到后面,用木刀斬斷了藤蔓和繭的連接處。

    這柄木刀是用長生果褪下來的種殼做的,是唯一能傷到鬼王藤的東西。他那么信任王倫,將王倫安排到趙苻身邊潛伏,登基后依然讓王倫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宦,王倫怎么可以背叛他?

    容沖毫不留情抽劍,趙伋失去支撐,狼狽摔倒在地上。王倫見被趙伋發現,轉身欲跑,趙伋突然癲狂大笑,滿是鮮血的手緊緊握住鬼王藤,嘶吼道:“去死吧!”

    容沖看到趙伋臨死反撲,立刻舉劍撤回趙沉茜身邊。沒想到他們這邊風平浪靜,反倒是王倫,腳下突然竄出一條藤蔓,將他豎著穿成人串。

    趙伋怨毒的眼睛死死盯著王倫,顫聲質問:“為何負朕!”

    王倫大口涌出鮮血,人之將死,也沒什么可隱藏的了,王倫看著趙伋笑了,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一臣不事二主,臣誓死效忠先帝。”

    王倫竟效忠趙苻?相比于敵人,親信的背叛讓趙伋更不能承受,趙伋用盡最后力氣,命鬼王藤將王倫絞碎:“去死吧!”

    趙伋的手無力跌到地上,至死眼睛都怨毒地瞪著,死不瞑目。趙沉茜掃過趙伋和前方那攤碎肉,自然也沒漏過趙英費力地從繭里爬出來,咳嗽不斷,懿康已暈了過去,懿寧咬著牙撥開藤蔓,爬過去拼命晃懿寧:“姐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她們倒是真的姊妹情深。容沖詢問地看向趙沉茜,雖是敵人,但畢竟同姓趙,趙沉茜無意難為他們幾個老弱病殘,說:“先加固鎮魂塔封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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