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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影妖

    咣當一陣巨響, 趙苻將案上的筆墨摔到地上,怒斥:“廢物,一群廢物!孟太后被賊人劫走, 連容沖也沒抓到,朕要你們何用?”

    殿內宮人跪了一地,戴淮跪在堂下, 冷汗涔涔:“官家恕罪,非臣不盡力, 而是容賊不知修了什么邪術,突然功力大漲,十招內屠盡歸真觀的仙師。臣帶兵圍住那廝, 正欲死戰,不想他忽然熄滅了周圍明火, 藏身在百姓之中。臣怕傷及百姓,不敢放箭, 等疏散了看熱鬧的商賈民眾, 容賊已不見了。”

    “荒唐!”趙苻氣得破口大罵, “捉拿逆賊重要,還是區區幾個庶民的命重要?走前你向朕立了軍令狀, 不誅逆賊,提頭來見, 如今容賊跑了,朕拿你的九族來補!”

    戴淮連忙磕頭:“官家饒命,臣知罪。臣已發現,容賊雖然借助邪魔歪道,武功大增,但此法極傷身體, 用不長久。他誅殺歸真觀五位仙師后,應是損傷了根基,短時間內不能再用劍,所以只能用一些不入流的勾當,悄悄逃出包圍。望官家容臣戴罪立功,臣帶兵搜捕,定能活捉此賊,揚我國威。”

    趙苻剛才氣狠了,說要誅戴淮九族,但氣頭過后,他也知道誅九族沒用。當務之急是斬殺容沖,追回孟太后,臣子的功過,可以等事了后再發落。

    趙苻深深吸氣,勉強恢復了帝王體統,說:“好,這可是你說的,朕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若你抓到容沖,瀆職之罪一筆勾銷,如若不然,你這指揮使也不必做了。”

    戴淮想到被前面那些被趙苻厭棄了的功臣落得什么下場,忙跪拜:“臣領命。臣愿為官家肝腦涂地,只是臣位卑言輕,而容賊精通妖術,臣擔心他變幻容貌,寄身于達官貴戚之族,借勢逃出城門。臣斗膽請陛下下旨,封鎖水旱所有城門,無論權貴商賈,一律不許出入,并令臨安各官宦勛貴配合禁軍搜查,如此,臣才能甕中捉鱉。”

    御前太監王倫覺得不妥,勸道:“官家,臨安每日貲費不是小數,米糧蔬果,宮中用度,皆要經城門運輸,水門還要走大量商船,同時封鎖所有城門,是不是太興師動眾了?”

    “官家。”戴淮力爭,“容賊受了內傷,已是強弩之末,只要將出城之路都堵上,搜他出來是遲早的事。望官家明察,不要心慈手軟,放虎歸山。”

    趙苻左右為難,終究是容沖的威脅更大,下定決心道:“朕允了,限你三日之內,肅清臨安,將逆賊一網打盡。”

    王倫見趙苻執意要關城門,挑挑眉,雖不認可,卻也垂眉不再勸阻。戴淮如愿拿到了旨意,意氣風發謝恩:“臣遵命。”

    戴淮退下后,趙苻坐在龍椅上,抿了口茶,問:“蕭驚鴻招了嗎?”

    王倫半弓著腰,輕聲細語道:“回稟官家,尚未。他一口咬定沒看出皇后中了法術,走到湖邊時其中一個宮女突然發難,他才知身后侍女竟是逆賊假扮。但天色昏暗,皇后被逆賊推入水中,他忙于搭救皇后,沒看清逆賊的臉。”

    “呵,還嘴硬。”趙苻冷笑,“他在趙沉茜手下學了那么多年法術,竟然連攝魂術都看不出來?朕不計前嫌重用于他,他卻吃里扒外,膽敢背叛朕。讓人繼續拷打,務必問出孟太后的去向。提拔楊元暫領殿前司,出京營救孟太后,如果能找到孟氏,殿前司指揮使就是他的。”

    王倫提醒:“官家,楊元和蕭驚鴻素來不睦,擢他暫代蕭驚鴻的職,恐怕殿前司士兵不服。”

    “正因如此,朕才要提拔他。”趙苻說道,“朕要讓文武百官看到,順朕者昌,逆朕者亡。敢背叛朕的,只會落得身敗名裂、生不如死的下場。這個道理,可是朕的好姐姐,親手教會朕的。”

    王倫應諾,退出去傳話。過了一會,王倫回來,一邊為趙苻奉茶,一邊輕聲請示:“官家,皇后醒了,現下跪在福寧殿外,求見龍顏。”

    “不見。”趙苻正心煩,斥道,“要不是她,孟太后怎么能逃出地牢?要跪就去坤寧宮跪著,別擋在福寧殿外,讓外臣看笑話。”

    王倫垂著眉,細聲細氣道:“奴婢也勸娘娘了,但皇后哭得不成樣子,堅稱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時不慎被奸人利用了,惟愿官家看在她今夜險些溺死在水里的份上,原諒她這一次。”

    趙苻不耐煩道:“她的命能和孟太后的命比嗎,朕倒寧愿她死在湖里,換孟太后回來。她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還當這個皇后作甚,來人,將坤寧宮的鳳印取出來,交由謝貴妃保管。”

    王倫見趙苻態度明確,知道宋知秋已徹底失寵。謝貴妃背后有謝家,一旦得了治宮大權,日后根本無法挾制。王倫心思已活動起來,不著聲色應道:“是。謝貴妃出身大族,素有賢名,頗有謝相之風,若得知謝貴妃治宮,前朝定十分支持。”

    王倫不說還好,一提起謝貴妃的出身,趙苻就猶豫起來。趙苻想到謝徽,皺眉道:“朕原本看趙沉茜死后,無論是清算舊黨還是廢除新政,謝徽都辦得徹底、漂亮,這才給他體面,留著他制衡國師。可是,他畢竟是趙沉茜駙馬,當年第一批趕到現場的人,他到底知不知道趙沉茜還活著?”

    這樣回想,趙苻才發現他竟然完全看不懂謝徽。說謝徽對趙沉茜有情,當年清算趙沉茜舊部,皆由謝徽出面,處理得毫不留情,揪出許多趙苻都不清楚的暗樁;可若說無情,趙苻突然意識到,趙沉茜的舊部看似都被清算了,但因為早早離開朝堂,現在都還活著,而同謝徽一起反對崇寧新政的“功臣”,除了宋知秋,其他都已七零八落,客死貶謫途中。

    而宋知秋馬上也要失勢了,至此,迫害趙沉茜的人已全部遭了報應。趙苻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本能覺得不妙。

    如果說謝徽這么多年一直在虛與委蛇,明忠實反,那么他下一個要對付的,豈不是趙苻?

    趙苻臉色變來變去,王倫察言觀色,說:“謝貴妃尚且年輕,掌管鳳印恐難服眾。不如,先由淑妃代為保管,等謝貴妃有了資歷,再轉交到延佑宮?”

    趙苻一聽有理,說道:“還是你思慮周全,就按你說得辦。”

    王倫躬身:“能為官家分憂,是奴婢的福分。”

    趙苻想到謝家,嘆息道:“你一心為朕著想,有些人卻巴不得朕早點死了,退位讓賢。”

    王倫忙道:“官家切不可說這等晦氣話,您身體康健,才是朝廷之福。”

    趙苻沉默不語,臉色陰沉,看不清心緒。過了一會,他說道:“增派人手,死死盯著憲王府,還有謝府。”

    憲王府。

    趙儀半倚在美人榻上,正興致勃勃看歌舞,突然聽到下人傳“端王來了”。他意外回頭,陰陽怪氣道:“稀客,什么風把端王兄吹過來了?”

    下人搬了座位來,趙伋掀衣坐在主座側方,輕聲嘆氣:“憲王,你就別取笑我了。戴淮拿了圣旨,去我府上搜查逆黨,把好好的王府攪得人仰馬翻。我被吵得心煩,索性眼不見為凈,來你這里躲躲。”

    趙儀嗤笑,眼角滿滿都是嘲諷:“你堂堂王爺,竟然被一條狗逼得離府,簡直窩囊。”

    趙伋嘆氣:“打狗也要看主人,他拿了圣旨來,一口一個奉官家之命,我怎么敢攔著?”

    “廢物。”趙儀冷笑,“不過一個得位不正的小偷,你怕他作甚?”

    “憲王。”趙伋尷尬,飛快掃了眼左右,示意侍從都退下。絲竹悠揚婉轉,琵琶欲語還休,舞姬們的腰軟若楊柳,蓋過了說話聲。趙伋壓低聲音,道:“他畢竟是行了過繼禮、祭了天的先帝太子,一朝天子一朝臣,憲王當心禍從口出。”

    趙儀下巴高抬,眼睛乜斜,頗為不屑:“皇兄只有三女一子,唯一的皇子才半歲就死了,他是哪門子太子?我和皇兄一母同胞,手足同心,論起親疏來,我可比他名正言順多了。”

    說起這個,趙儀至今咬牙切齒。皇位原本是他的囊中之物,母妃支持他,劉婉容也識趣地轉了風向,勸說昭孝帝將皇位傳給他。昭孝帝沒拒絕,那便是默認了,偏偏半路殺出個趙沉茜,硬是扶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旁支,過繼給孟氏,聯合朝臣稱父死子繼才是自古大統。可惜那時昭孝帝已經說不出話了,被趙沉茜鉆了空子,簽了傳位詔書。

    趙儀和皇位失之交臂,如今還要受趙苻臉色,別提多晦氣了。趙伋看著趙儀倨傲驕橫的臉,說:“臨安如今也越來越亂了,昨夜我本在作畫,突然外面又是喊又是跑,吵得人心慌。我讓下人出去打聽,才知孟太后被賊人劫持,逆黨在京城作亂,禁軍封了城門,說無論什么身份,有什么急事,都不得出城。我的青山圖只需最后一筆汁綠,正好缺一味朱磦,畫鋪說了今日送來,可惜城門一封,上貨遙遙無期,我畫了月余的青山圖,算是毀了。”

    臨安雖無宵禁,但夜晚依然要關城門,很多商人農戶一大早就等在城門外,等著進城做生意。宮里一紙詔令,城門說封就封了,不曉得有多少人要吃不上飯。

    城里用度少了誰都不會少了憲王府,趙儀倒不擔心這個,他奇道:“孟太后被人劫走了?她一個寡婦,既無顯赫的娘家,又無能繼位的子嗣,常年在宮外吃齋念佛,徒吊著一條命罷了,誰會劫持她?”

    趙伋意味深長笑了笑,若有所指道:“她雖未誕下有用的兒子,但女兒呢?”

    趙儀擰眉,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是說趙沉茜?她不是早就死了嗎?”

    趙伋指了指皇宮:“若她真的死了,那位何故如臨大敵,容沖又為何以身涉險,來臨安救她的生母。”

    趙儀越發聽不懂了:“容沖?他在臨安?”

    “是啊。”趙伋道,“戴淮掘地三尺搜查的逆黨,就是他啊。”

    趙儀看著面前的人,忽然覺得陌生。以前趙儀一直看不上這個二兄,胸無大志,唯唯諾諾,只知道游山玩水,尋仙問道,對朝政一問三不知。真是有什么娘就有什么兒子,韋氏和朱氏一樣是替高太后生孩子的孕母,朱氏尚且能博得憲文帝幾分愧疚憐愛,韋氏倒好,對自己的處境毫無怨言,不爭不搶,窩囊極了。

    趙伋和韋氏這對母子都是一樣的無能,何時起,趙伋的消息這么靈通了?

    趙儀上下打量趙伋,疑竇問:“你怎么知道的?”

    趙伋仿佛沒意識到趙儀在懷疑他,抱怨道:“容沖那一劍聲勢浩大,讓人想不知道都難。可惜了我的青山圖,我為了畫出青綠山水、渾然天成之感,一口氣畫到深夜,先是被容沖鬧出的動靜嚇了一跳,失了靈感,后來又被封城阻礙,失了顏料。唉,這么一耽擱,便是過幾日送來汁綠,也無法畫出汀渚綿延、水天相接的嫩綠了。”

    趙伋一句話嘆了好幾次氣,看得出十分扼腕。趙儀的心慢慢放回肚子里,一個只知舞文弄墨的呆子,想必這些消息全是聽下人傳的,他能懂什么?

    趙儀暗暗瞇眼,如果孟太后真的被人劫走了,趙苻倒難得做了件好事。他的生母朱氏等了一輩子,前面有高太后壓著,后面又有孟太后占了后宮主位,她明明生下了皇帝,卻從未被正式冊封過。孟氏是趙苻名義上的母親,誰都廢不得,但如果孟氏丟了或死了,那太后之位不就空出來了?

    不,不是太后,朱氏乃他和昭孝帝的生母,應當受封太皇太后。皇兄沒給母妃爭來的體面,他來爭!

    等母妃成了太皇太后,把持后宮,進一步立他當皇帝,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趙苻一個既無血統又無能力的小子,憑什么和他爭?

    至于趙沉茜,趙儀完全不放在心上。一個女人能成什么事,先前她能頤指氣使,把控朝堂,全憑她是先帝的女兒。現在她流落民間,沒了公主身份,誰還會聽她的話?

    趙儀一心想著自己當皇帝后的宏圖霸業,沒有注意到,輕歌曼舞、帷幔飄飄之下,一道影子正詭異地朝他爬來。

    第112章 后盾

    趙儀屈膝半倚在美人榻上, 手中轉著酒杯,若有所思。趙伋看著亭子中心的歌舞,撫掌稱好。帷幔拂動, 投在地上像一層霧,涼亭外花木疏影被磨得朦朦朧朧,美如畫卷。

    忽然, 薄影中伸出一雙利爪,爬過地面, 爬上美人榻,朝趙儀后脖頸抓去。眼看影子的指甲即將掐入趙儀血管,身后突然傳來喊聲:“小心!”

    亭中人都被嚇了一跳, 趙儀回頭,驚訝地發現自己身后有一條詭異的影子, 張牙舞爪,奇形怪狀, 像一棵不協調拉長的樹。趙儀再抬眼一看, 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背后空空如也, 哪有什么怪樹?

    影妖見暴露,不再偽裝, 化形后伸出森森利爪,朝趙儀面門襲來。趙儀嚇得滾下坐榻, 毫無儀態大喊:“這是什么東西,快來人,護駕!”

    舞姬們驚慌四散,涼亭中亂成一團。趙儀連滾帶爬,從香爐后抓到一個舞姬,他看都不看, 反手朝影妖推去。舞姬尖叫一聲,像待宰的羔羊,毫無反抗之力地摔向影妖。舞姬閉上眼睛,絕望地等待死亡,沒想到預料中的疼痛并未降臨,她被一雙溫暖干燥的手接住,舞姬瑟瑟抬頭,看到一個白衣少年執劍而立,宛如天神。

    舞姬不由自主喃喃:“五郎君……”

    趙儀看到來人,又著急又害怕,躲在柱子后喊道:“五郎,危險,快去找侍衛來。”

    來人正是憲王的第五子趙英。趙儀往常很看不慣這個兒子不求上進,整日和江湖游俠廝混,但終究是他唯一的嫡子,趙儀怎么能不心疼?

    趙英看起來比父親憐香惜玉多了,他放開柔弱無骨的舞姬,問:“沒摔著吧?”

    舞姬垂臉,怯怯點頭:“謝五郎君相救,奴婢沒事。”

    “那就自己找地方躲好。”趙英舉劍,對著影妖道,“我就說為何今日羅盤突然有異,原來是你在興風作浪。妖孽,休想傷我父王。”

    影妖看著趙英,不屑道:“不自量力。”

    影妖昨夜元氣大傷,逃出來后,越想越不甘心。他干這一單全是因為樹鬼說,國師已備下天羅地網圍殺容沖,他只需要到場助助陣,就能平分容沖的精純靈力,少說能漲五十年道行,成仙在望。影妖信以為真,結果現在成仙沒撈著,白折了自己百年道行。

    臨安決不能白來,吸不了容沖,他就拿其他人補。雖然質量差了些,也聊勝于無。

    憲王是皇族血脈,還和先帝一母同胞,體內殘存著些微紫氣,算是這群矬子里最有用的血了。可惜那點紫氣傳到趙英身上,已幾近于無,好歹還占了年輕,勉強也能吸。

    影妖想速戰速決,不再廢話,他朝趙英抓去,趙英舉劍備戰,忽然樹妖身形融入劍影,隨即消失不見。亭子里舞姬嚇得失聲尖叫,趙英連忙道:“快把帷幔都扯下來,影妖畏光,沒有影子,他就無處可藏。”

    眾人已嚇得慌了神,哪還聽得進趙英的話。趙英挨個砍斷帷幔,眾人相互推搡,誰都想站在陽光下。趙儀仗著王爺身份,搶到最中央,他發現角落里躲著一個侍女,影子正好投向他這個方向,趙儀怒不可遏,用力推開:“滾遠點。”

    在他伸手時,他的影子和侍女的影子相重疊,影妖瞬間流動到他身前,張嘴朝他脖頸咬來。

    “父王小心!”趙英奔來,一手扯住趙儀的袖子往后拽,另一手朝影妖砍去。趙儀站立不穩,重重摔倒在地,袖子刺啦一聲撕裂。

    趙英的動作看著輕飄飄,劍刃落下時卻化作一道凌厲的劍氣,將影妖劈成兩半,一劍斬殺。

    趙儀愣住了,躲在角落里的趙伋愣住了,連趙英本人都愣住了。趙英不可思議看向手掌,他的劍法,竟有這么大的威力?

    趙伋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撥開前面的舞姬,踉蹌跑向趙英,都險些把自己絆倒:“剛才那劍,是你使出的?”

    趙英遲疑點頭:“是。以前只在私下練過,這是第一次實戰,如此看來,降妖也并不難。”

    趙伋像看寶貝般打量趙英,忽然仰天大笑:“好,好,這么多年,我們趙家終于又出了修道天才。好侄兒,以后你缺什么盡管上端王府拿,好好習武,莫辜負了你的天賦。”

    趙儀也面上有光,假意道:“端王,小孩子胡鬧就罷了,你怎么也縱著他。”

    “自從太祖之后,趙家雖富有天下,卻再也沒出過有修煉天賦的人了。”趙伋眼皮抽動,望向趙英的目光堪稱熱切,“五郎是第一個。我此生和仙術無望,如果能看著五郎得道成仙,也算了卻我生平心愿。”

    那你怕是看不到了。容沖藏在樹影后,歸劍入鞘。

    雖然容沖也奇怪這些年皇家怎么一個能修道的人都沒有,但很遺憾,趙英只是個普通人,他那些花拳繡腿,也就嚇唬嚇唬街頭混混。

    不過這樣也好,憲王府高高興興慶功,容沖省了掩飾痕跡的功夫,皆大歡喜。

    容沖收了劍,打算找個僻靜之地放暗號,著手出城。他轉身離開前,無意掃到憲王破損的衣袖下,露出一個紋身。

    容沖只掃了一眼,莫名覺得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見過這個圖案。

    ·

    余杭門。

    許多百姓前來詢問何時開城門,能不能通融,商賈連連拍大腿,心痛自己的貨物。親軍司難得這么硬氣,不論來人是誰,遞上的是誰的名帖,一律看都不看拒絕。

    日頭正中,經城門郎費了半日口舌,嗓子都要冒煙了。以往這個時辰,他早就和同僚去酒肆聽曲吃菜去了,但今日有禁軍的人看著,他們沒法偷溜,只能強忍著。

    忽然,一個小兵從城門上快步跑來,抱拳道:“大人,城外來了幾個道士,說是歸真觀的人,他們接到同門求救信,前來支援。”

    經城門郎下意識要打發走,聽到歸真觀時怔了下,他不敢得罪國師,多問了兩句:“當真是歸真觀的人?”

    “沒錯。”小兵道,“卑職讓他們出示令牌,城門上的八卦鏡沒反應,應當是真的。”

    臨安城的護城陣法是國師督造的,各旱門皆設八卦鏡,水門放下后有鐵柵尖刺,若沒有國師發放的令牌,任何有靈力的人、妖靠近,都會被陣法瞬間射成篩子。國師的陣法肯定不會認錯自家人,若八卦鏡沒有反應,這些道士的身份定然是真的。

    經城門郎為難,戴淮為了討好圣上興師動眾搜查逆黨,捉住了是戴淮的功勞,但如果開罪了國師,事后倒霉的肯定是他們這些守門的。經城門郎覺得他不能當這冤大頭,說:“去請侍衛親軍司中郎將過來,讓他定奪。”

    中郎將悄悄從城墻上探頭,城門外,一行穿著道袍的年輕道士負劍而立,坦然站在八卦鏡下,輕聲交談。他們面容白皙,身形清瘦,一看就是沒受過苦的嬌少爺,和行伍的氣質截然不同。經城門郎站在旁邊,說:“中郎將,我沒騙你吧,真的是歸真觀道士。”

    中郎將收回身體,十分犯難。戴指揮使說不許放任何人出去,那么,允不允許放人進來呢?

    中郎將想不明白,對經城門郎說:“你們先守著門,我去請示指揮使。”

    戴淮正領著禁軍挨家挨戶搜查容沖,忙得焦頭爛額。聽到中郎將稟報,戴淮皺眉,問:“看清楚了,當真是幾個道士?”

    “沒錯。”中郎將稟道,“他們長得斯斯文文,每個人都配有刻有名字的令牌,腰上別著的捉妖法器新舊不一,各不相同,不像是裝的。”

    戴淮嘖了聲,若是普通商賈或者皇親貴戚,直接回絕了就是,在官家面前都有說法,偏偏是歸真觀的人。此番容沖逃脫,七分過在國師,戴淮只占三分。如果拒絕了歸真觀的道士入城支援,豈不是把國師摘出去了?

    不行,他可不能給國師當替罪羊。戴淮示意中郎將靠近,交待道:“我脫不開身,你替我去北關盯著,城門只開一條縫,放他們進來,帶過來見我。其余人不論何等身份,敢借機靠近城門的,殺無赦。”

    中郎將抱拳:“是。”

    眾士兵合力,余杭門剛支開一條縫,街上百姓見了,一擁而上:“通融通融,我的貨今日要出城。”

    “你這算什么,我們家今日發喪,死者為大,耽誤不得啊!”

    中郎將連忙讓人攔住百姓,示意那幾個道士快點進來。偏偏那幾人慢吞吞的,平地揚起一陣風,中郎將被嗆了眼睛,忍無可忍拔刀:“都退開,我們奉了皇命堅守城門,敢擅闖者,格殺勿論。”

    一通騷亂后,城門重新關上,中郎將拉正身上被擠歪的鎧甲,突然一怔:“那幾個道士呢,沒進來嗎?”

    城外,士兵們嫌棄地扯掉道士衣服,說:“將軍,你總算出來了。”

    容沖揭掉身上的匿形符,淡淡道:“有什么可擔心,就憑臨安那群酒囊飯袋,還抓不住我。”

    歸真觀道士雖然是容沖的人假扮的,用的卻是真實的身份。昨夜容沖和妖怪大戰時,親信趁機殺了好幾個道士,扒下衣服和令牌,尸體用化尸水融掉。等夜深人靜后,他將衣服和令牌藏在魚腹里,順著水門漂到城外。接應的人守在河道下游,剖魚取物,假扮成歸真觀的道士,騙開城門。憑容沖的武功,只要城門打開一絲縫,就足夠他逃出來了。

    這身衣服看起來道骨仙風,但仔細聞,還能聞到一股魚腥味。士兵看著國師的東西就來氣,恨不得在上面踩兩腳,容沖攔住:“別,我還留著有用。”

    “啊?”眾士兵不解,“將軍,你和蘇將軍都出來了,還要歸真觀的衣服做什么?”

    做什么呢?容沖撿起令牌,撫過上面“歸真”二字,眸光深沉,緘默不語。

    自然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父母出事后,他和大哥疲于應付接二連三的變故,沒人顧得上白玉京。白玉京眾多珍寶財產,一半充了國庫,另一半入了歸真觀。

    霸下印淪落敵手十余年,諸如此類的法寶還有很多,是時候該完璧歸趙了。

    他出發前就想過營救孟太后的消息可能泄露,自然也會想泄露了該怎么辦。元宓想趁他不在海州趁虛而入,巧的是,容沖也想。

    區別在于,沒有元宓的歸真觀是一盤散沙,而沒有容沖的海州,卻擁有天底下最堅強的后盾。

    她是他的軟肋,然而這根軟肋拿出來,卻可頂天立地,移山填海。他比相信自己,還要相信她。

    ·

    趙沉茜翻看最新的人口簿,忽然眼皮跳了下。她抬手撫眼,隱隱生出股不祥感。

    “娘子。”門外傳來程然的聲音,她喜氣洋洋跑進門,高興道,“娘子,您猜誰來了?”

    趙沉茜抬眸,驚喜后是驚訝:“離螢?”

    程然身后站著一個女子,一身黑衣,媚眼染霜,趙沉茜都差點沒認出來。

    其實離螢的五官沒什么變化,但氣質大變,像一壇柔媚的女兒紅歷經風霜雨雪,歲月沉淀,變成了割喉的刀片白。最重要的是,她臉上有了一道疤,從耳后橫亙到鼻梁,再偏一寸就要割瞎她的眼睛。

    趙沉茜沉了臉,走到她面前,仔細端詳她的面容,問:“這是怎么了?是誰傷了你?”

    離螢看到趙沉茜見她第一眼不是厭惡她的疤丑,而是憤怒地問是誰傷了她。離螢眼底發熱,知道殿下依然還是殿下,那個不在乎她是妓女,遣散整座青樓,光明正大帶她走入皇城,和那些臭男人平起平坐的公主殿下。

    離螢得知程然在找她的時候就有猜測,但直到這一刻她才徹底放了心,這么多年百感交集,一齊涌上心頭:“殿下,真的是你。”

    “我就說肯定是她。”一個磊落颯爽的女聲從外面傳來,趙沉茜回頭,看到來人十分意外,“周霓,是你?”

    周霓做男裝打扮,一把將手里的人扔到地上,說:“聽聞海州廣納賢才,不敢稱賢,但還有幾分武藝。自己造反太累了,還是找座大山靠吧,為表誠意,先遞上一份投名狀。”

    趙沉茜掃過地上被栓成一串的人,問:“這是……”

    “一群南方來的細作。”離螢對著趙沉茜輕聲細語,掃到地上的人時,順便變得冷酷無情,宛如在看一堆死肉,“盯了他們好幾天了,扮作流民卻不入城,在城墻外鬼鬼祟祟張望,一直在和來往商隊打探城里的事。昨天半夜他們提了一桶漿糊出門,打暈一看,果然不是什么好東西。”

    離螢遞上一沓紙,趙沉茜接過翻了幾頁,毫不意外:“我那弟弟還是這么愚蠢,想煽動民亂借刀殺人,張貼小報有什么用,那些貧苦百姓哪個識得字?”

    離螢用手在脖子上比劃,問:“殿下,要殺了嗎?”

    塞了嘴穿成一串的細作們聽到,嚇得瑟瑟發抖,嗚嗚求饒。趙沉茜瞥了他們一眼,輕飄飄道:“殺了做什么,開墾荒地正缺人手,把他們送到山上,告訴二營將士不用手軟,盡管給他們安排最重最苦的活。”

    細作們聽到,嗚嗚地更大聲了。離螢厭煩地踹了他們一腳:“閉嘴,一群臟東西,憑你們的臭嘴也敢污殿下的耳?”

    程然看到,輕輕柔柔攔住她:“離螢,交給我吧,你和周將軍剛來,娘子應當有很多話要問你們。”

    趙沉茜微微挑眉:“周將軍?”

    周霓坦蕩頷首:“沒錯。師兄死后,我帶著他的劍,替他完成未竟之志。我回到汴京,看到很多女子失了清白后,回不了夫家也回不去娘家,只能一死了之。我想不通為什么從沒有男人覺得自己失了貞潔,女人卻要為此付出性命,便收留這些女人組建娘子軍,封自己個女將軍當當。”

    趙沉茜意外,隨后笑了,道:“做得好,你這個將軍當得。你們兩人就是因此結識?”

    “是。”離螢道,“殿下失蹤后,我從不相信宋知秋的鬼話,一直藏在汴京找您。后來陰差陽錯認識了周霓,就和她一同救助女子。周霓聽到海州招人,非說那就是殿下,帶我們來海州投奔。”

    “那些女子呢?”

    “都帶來了。因帶著兵刃,怕守衛誤會,我便讓她們在城外扎營了。”

    趙沉茜看了程然一眼,程然了然,行禮說:“我去安置。”

    趙沉茜示意兩人坐下,親手為她們斟茶,離螢忙要起身:“殿下我來。”

    趙沉茜攔住她:“你們來海州,是來投誠昭孝皇帝的女兒嗎?”

    離螢不假思索道:“當然不是。殿下的才干,和那個狗皇帝何干?”

    “那何必還稱我公主呢。”趙沉茜說,“如今我靠自己白手起家,招賢納才。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我為好不容易招來的皇城司指揮使和將軍倒茶,你們不受,莫非是看不上這茶嗎?”

    離螢愣住,周霓看著趙沉茜眼眸,笑了笑,仰頭一飲而盡:“好茶。”

    趙沉茜輕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她看向離螢,親手將茶遞到離螢面前:“你可愿助我重建皇城司,刺探情報,體察民情,潛察遠方事,決戰于千里之外?”

    離螢沒想到趙沉茜什么都不問便給她這么重要的職位,受寵若驚道:“可是程然和殿下更親近,皇城司至關重要,應當留給她。”

    趙沉茜笑道:“我用人只論才干,不論親疏,要是那年我沒出事,我本來就打算提你為皇城司指揮使的。你心細如發,觀察入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將我身周安危交給你,我十分放心。”

    離螢驚訝,眼眶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趙沉茜拿出帕子替她拭淚,離螢忙轉過身:“殿下不可,我容貌丑陋,別臟了殿下的帕子。”

    趙沉茜將她扳過來,不容置喙道:“哪里丑?這道刀痕無損你的美貌,是上天憐你出淤泥而不染,為你頒發的勛章。”

    這是離螢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出淤泥而不染。她在汴京時,哪怕她已贖身那么久,她走在皇城司里,依然有人用意味深長的眼神掃視她。她恨透了男人那種視線,后來她被宋知秋的殺手追殺,臉上挨了一刀,僥幸撿回一條命,但從此臉上卻有了一道猙獰的疤,離螢不覺得難受,反而輕松無比,終于沒有男人用那種惡心的眼神看她了。

    但現在,救她于水火的公主告訴她,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心細如發,觀察入微,可靠可信。從沒有人夸過她,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有這么多優點。

    趙沉茜用含笑又堅定地目光看著她,再一次端起茶盞,遞到她面前,似乎她不接,就會一直等著她。離螢咬住嘴唇,捧過茶盞下跪:“謝殿下。”

    趙沉茜扶她起來,嗔怪道:“還叫我殿下呢?”

    離螢含著淚點頭,像笑又像哭:“是,娘子。”

    第113章 細作

    沙盤旁, 戰旗遍布,劉麟負手看著海州,問:“越王, 你確定現在海州可趁虛而入?”

    “確定。”

    說話的男子聲音倦怠,大熱天他披著一件大氅,毛領簇擁在他頸邊, 襯得他下頜蒼白纖薄。元宓握拳在唇邊,低聲咳嗽, 說:“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容沖要去海州救趙沉茜的生母,蘇昭蜚同行, 他們是修道之人,可以日行千里, 但孟氏決計撐不住,一來一回, 少說要月余。趙沉茜剛蘇醒, 連海州人都認不全, 談何打仗?這是天賜良機,錯過了這次, 再想拿下海州,就難了。”

    劉麟問:“為何?”

    “我對趙沉茜還算了解, 她治理內政確實有些能耐,而且常有一些奇思猛招,讓人防不勝防。昭孝帝養出那么多蛀蟲蠢材,將燕朝國庫幾乎揮霍一空,她都能支撐六年,慢慢積攢起回旋之力, 不可小覷。容沖有兵無錢,趙沉茜有才干卻無根基,如果容沖和趙沉茜聯手,如放虎歸山,一旦壯大,就難以收拾了。必須趁他們還弱小時,斬草除根。”

    劉麟挑眉:“越王似乎很確定臨安殺不了容沖。”

    元宓輕嗤:“就憑他們?一群消耗品而已,能拌住容沖腳步,不斷削弱容沖,他們的使命就完成了。大梁興國之計,在于攻城略地,一統江山,可不是和那群蠢貨玩心計。”

    劉麟了然,看起來越王的潛伏任務已經結束,接下來他會主要留在淮北,替北梁統一北方。

    當年越王在汴京煽動內訌,讓燕朝朝廷陷入漫長的清算斗爭中,他則趁機讓北梁調兵,一舉拿下金陂關,汴京再無險可守,京師震動。越王在宮廷里不斷制造恐慌,燕朝皇帝生畏,因此倉皇南逃,將汴京拱手讓人。可以說,北梁有如今的疆域,功不在于兵卒將領,而在于越王。

    越王立此奇功,如果他此番再拿下海州,拔掉容沖這根肉中刺,那么北梁下一任皇帝,將再無爭議。

    若北梁新君繼位,權力歸一,是否還需要傀儡皇帝替他們統治汴京呢?這個想法飛快從劉麟腦中閃過,他沒有深想,面上依然恭敬順從,問:“依越王高見,這一仗該如何打?”

    “已經開始打了。”元宓盯著沙盤,輕輕將一枚旗子,插到海州城內,“上兵伐謀,其下攻城。最高明的戰爭是從內部打起,讓他們人心潰散,不戰而降。”

    劉麟謙遜道:“鄙人愚鈍,不解其意,請越王賜教。”

    元宓淡淡掃了他一眼,說:“陛下貴為大齊天子,賜教不敢當。道理其實很簡單,無非三步。”

    “第一步,遣細作入城,把持輿論,動搖軍心。”

    劉麟心里冷笑,他一個傀儡,便是穿上龍袍,又哪敢不敬北梁人?元宓這話未免太虛偽了。不過,劉麟卻真心佩服元宓的攻心之法,能將陰招使到這個程度,也是種能耐。

    劉麟好奇問:“可是,探子來報,細作在城外就被抓了。”

    “那是趙苻的探子,何況,我說了我只派一波人嗎?”元宓攏了攏斗篷,唇色淺淡,眉眼淡漠,容貌宛如仙人,卻說著最陰毒的計謀,“太平盛世時,公主高高在上,愚民心甘情愿追捧她們,但若落到亂世里,皇家的女眷,卻最適合成為泄憤對象了。”

    ·

    夜晚,蟲鳴聲都靜了,東廳卻依然燈火通明。程然端了姜茶來,輕輕放到趙沉茜身邊:“娘子,歇歇吧。您昨夜只睡了兩個時辰,今天一早就不斷批文議會,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娘子要多注意休息,莫熬壞了自個兒身體。”

    趙沉茜接過姜茶,揉了揉肩膀,眼睛依然在公文上:“招商、落戶、分田的政令都剛剛推行下去,大事小事層出不窮,我哪敢休息?”

    “那您也要注意自己身體,再這樣下去,便是鐵打的人都熬不住。”程然走到后面給趙沉茜捏肩,說道,“娘子,地里占禾已開始孕穗,有些長勢好的甚至已經抽穗了,照這個進度,十月中下旬便可收第一批糧。您為海州軍購置的產業已陸續開業,回易收入會越來越多。以前您嫌棄人不趁手,凡事親力親為,如今離螢、周霓都來了,皇城司漸入正軌。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您也該松口氣,別總逼著自己。”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趙沉茜不語,她在朝廷被惡心慣了,凡事總是下意識往最壞處想。她深知其他政令都是錦上添花,糧食才是重中之重,所以她花重金引來占禾秧苗,并廣招流民墾荒種田。這些消息是瞞不住人的,不止她知道第一批稻苗即將收獲,她的對手們也都知道。

    如果這時候海州遇到戰爭,禾苗被踩踏,收成定然大減,而她卻允諾了流民少稅甚至無稅,到時候收不齊軍糧,軍隊和流民一旦起了沖突,事態就無法控制了。

    程然見趙沉茜憂心忡忡,問:“娘子,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

    這段時間程然在衙署和田里奔波,十分辛苦,趙沉茜不愿意給她潑冷水,暗暗將憂慮壓在心里,對程然道:“要收成了,這是好事,這段時日辛苦你了。是我對不住你,你自從到我宮里,沒享過什么福,全在奔波勞累。”

    “娘子這是什么話。”程然道,“我反倒要感謝娘子,給我機會走出宮闈,看到廣闊天地。能親眼看著稻子長出來,我唯有高興,怎么會嫌累?”

    趙沉茜心中既愧疚又感動,拍了拍她的手,說:“接下來兩個月辛苦你繼續盯著田,別生事端。只要秋稅收上來,我們就能松一口氣了。”

    “我明白。”程然說,“我盯著呢,不會讓人鉆空子的。”

    她們兩人正在說話,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步聲,趙沉茜心神一斂,已經聽出了來人。

    程然也嚴肅起來,立刻上前開門。一道黑影急匆匆闖入,果然是離螢:“娘子,恕臣失禮,只是事發緊急……”

    “你我之間,不必講究這些。”趙沉茜面容平靜,哪怕事發突然,依然泰然自若,從容中自有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發生了何事?”

    趙沉茜的態度感染了離螢,離螢深吸一口氣,說:“這幾日軍營里不知為何出現娘子是福慶公主的言論,他們說娘子是妖女,禍亂朝綱致使燕朝亡國,還說……”

    趙沉茜面不改色:“繼續。”

    “還說娘子用美人計蠱惑了容將軍,騙容將軍出城,趁機放外人進來,意圖篡權獨立。”

    程然皺眉,氣憤道:“簡直胡說八道!燕朝虧空是昭孝帝埋下的禍根,娘子煞費苦心為燕朝續命,他們竟敢說是娘子致使燕朝亡國!還有,娘子明明是容將軍請來治城的,營救孟太后也是容將軍自愿為之,只要娘子開口,容將軍會忙不迭把城中權柄送給娘子,娘子哪里用得著篡權?”

    趙沉茜不像她們二人那般生氣,她瞇了瞇眼,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從不光明正大對戰,而是躲在背后操縱輿論,讓任何事都推行不下去,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那位還是這樣陰險惡毒,手段下作。趙沉茜淡淡道:“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事情都是真的,他卻顛倒了因果緣由,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不明真相的百姓根本無從分辨。我要如何證明自己沒有呢,是坦白容沖為什么出城,還是解釋我和容沖的關系?”

    海州雖然忙,但關系簡單,令行禁止,程然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惡心卻又無從反擊的感覺了。程然憤憤不平道:“難道就不去管,讓娘子吃這個悶虧嗎?”

    “憑什么讓我吃虧?”趙沉茜起身道,“元宓那三板斧我太了解了,一旦出手必有連招。輿情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可放任不管。走,去營地。”

    ·

    扈源查完軍營,本來都要睡了,忽然衛兵來報:“參軍,衙署來人了。”

    扈源皺眉,本能覺得煩:“這么晚了,她們又有什么事?”

    “深夜叨擾,實屬無禮,是我們冒昧了。”帳篷外傳來一道溫柔平和,但內有剛勁的女子聲音。扈源聽出來人,表情復雜起來,但他還是立刻迎出去,恭敬道:“原來是娘子來了,是卑職失禮,有失遠迎。”

    趙沉茜帶著程然、離螢走入帳篷,扈源吩咐衛兵去接熱茶,趙沉茜道:“扈參軍不必客氣,夜色已深,軍中士兵已經睡下,不要給伙房添麻煩了。我有些話想和參軍聊聊,聊完就走。”

    扈源示意衛兵退下,他坐在趙沉茜對面,遠遠和她拉開距離:“不知娘子要交待何事?”

    “我一個舊友前來投奔,帶來一支娘子軍。能壯大海州的兵力,當然再好不過,我想將她們安置在城內,和海州原有軍隊一起訓練。不知入營等事,可準備好了?”

    扈源露出為難之色,委婉道:“并非我怠慢娘子的話,而是軍營重地,自古以來都嚴禁女人出入,我奉容將軍的命令將這條軍規改了,但要是將一群女人安置在營地內,定會動搖軍心,滋生事端。這一點,卑職實在無能為力。”

    “我知參軍的擔憂,可將雙方軍舍分開,共用演武場和訓練場。娘子軍雖為女子,但一樣是士兵,同樣可以上戰場打仗。周將軍帶著人千里迢迢投奔,若我們不放人入城,來日還有誰敢歸順海州?”

    扈源低頭應是,臉上卻不以為然,顯然并不打算照做。趙沉茜知道不必再白費口舌了,扈源雖然聽容沖的話服從她,但內心里并沒有真正認可她。其實不止扈源,整個軍營,都并不服她。

    離螢見扈源竟敢這樣怠慢趙沉茜,美目含霜,立刻就要上前呵斥,趙沉茜抬手,攔住離螢。趙沉茜看著扈源的表情,心知他已經聽到那些謠言了。

    甚至都沒法稱作謠言,因為有一部分事實是真的。

    趙沉茜理了理裙擺,突然說:“扈參軍想必已經知道,我不姓沉吧。”

    扈源瞳孔縮了一下,整個人霎間戒備起來。趙沉茜說:“參軍不要誤會,我并不是要以身份壓人,而是真心想請參軍幫我出主意。近日城中突然流傳起一些言論,說容沖這次出城并不是常規任務,而是被我謀害了,甚至有人說我想篡權自立。這實在是無稽之談,容沖走前特意找過你和魏子塵,扈參軍應當最清楚,我不可能謀害容沖。”

    扈源半低著頭,姿態看似恭順,但看脖頸,分明是抗拒的:“將軍對公主自然真心愛重。”

    那么,趙沉茜呢?她曾經就背叛過容沖,誰能保證這一次她是為了什么?就算容將軍真的喜歡她,死心塌地要娶她為妻,她安心相夫教子就好了,為什么要插手外面的事?

    她沒來之前,海州簡簡單單,大家都像兄弟一樣,多好。但她來了后,文書變多了,各種手續圈圈繞繞,干什么都不方便,城里多了大量生面孔,守門巡邏的兄弟平白多了許多事,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

    他們用性命打下海州,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現在,海州甚至都不是他們的海州了。

    扈源后半句話雖然沒出口,但并不難猜,離螢和程然都生氣了。程然沉著臉:“大膽,你既然知公主身份,還敢口出不敬,你可知詆侮當朝公主,該當何罪?”

    “程然。”趙沉茜聲音雖不高,但程然聽到,哪怕再生氣也只能忍住。趙沉茜被人這樣說,說不惱是假的,可是她知道,這一關她必須過,而且只能靠自己過。

    元宓用她的公主身份離間她和海州軍民,她要是也用尊卑壓人,那就落入了元宓的陷阱。她不要作為昭孝帝的女兒、容沖的妻子而受人尊敬,她要作為海州的行政長官,得到軍隊發自真心的認可,及追隨。

    趙沉茜看向扈源,平心靜氣說道:“這些話我聽多了,比這難聽的比比皆是,我只是很失望,扈參軍和那些逃到江南的無能男人一樣,自己不行,就見不得女人行。”

    扈源本就心有怨氣,聽到趙沉茜諷刺,瞬間暴起:“你說誰無能?你可知海州最初是什么模樣,餓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是我們一次又一次沖鋒將海州城打下來,我的弟弟就死在沖鋒中,我踩著他的尸骨爬上城墻,殺到刀刃都卷了,為容將軍打開城門。你說我們無能?”

    離螢也早憋了一肚子火了,毫不猶豫抽刀,架到扈源脖子上。扈源下意識攻擊,兩人都乘著怒氣,飛快過招,打斗聲驚動了外面的衛兵,立馬有簌簌的腳步聲朝帳篷壓來。

    程然頓時緊張,用眼神詢問要不要通知周霓來護駕。趙沉茜搖搖頭,她是故意激起扈源的情緒的,他們既然心有怨氣,那就要引著他們說出來,如此才能破而后立。

    趙沉茜起身,有意抬高聲音,說:“若打天下只有打打殺殺這么簡單,你們為何至今只能固守海州城?海州城外的百姓呢,他們就沒有受過餓,賣過孩子?你在戰爭中失去了弟弟,可是我敢說,在場每一個人,包括城外的娘子軍,都在戰亂中失去過親人。程然自小被賣入宮廷,因幫我清田,被朝廷權貴暗殺,險些喪命;離螢臉上這道疤已足以說明她經歷了什么,但她依然無私幫助落難的女子,哪怕她們和她毫無關系;你打心底里瞧不上的周將軍,是她在北梁人手里救下原本只能自盡的女子,教她們握刀殺人,而不是像某些男人一樣,對北梁人唯唯諾諾,倒會逼著自己的妻女去死。”

    營帳內外一起安靜了,離螢和扈源相互制住,誰都不肯收武器。趙沉茜掃了眼燭火,繼續說道:“至于我自己,過去的事孰是孰非,我無意解釋,但我來海州后做了哪些事,我以為扈參軍會看在眼里。開荒墾田,收納流民,招攬商戶,都是為了海州長久計,只有有了糧和錢,容沖才有余力攻下更多城池,庇佑更多百姓,收復山河才不是一句空話。離螢,收刀。”

    離螢狠狠瞪了扈源一眼,冷著臉收刀。趙沉茜就坦然站在扈源面前,說:“我捫心自問,所作所為問心無愧。如果扈參軍依然認為我算計容沖,弄權亂政,盡管殺了我便是。”

    扈源握著刀,一下子愣住了,訥訥說不出話來:“我,我……”

    “我知道參軍不是這個意思。”趙沉茜緩和了神色,放軟語氣道,“參軍一切都是為了海州好。那么參軍不妨想想,誰不愿意看到海州有錢,有糧,有人。”

    扈源眨眼,恍然大悟,立刻羞愧地滿面通紅,跪下請罪:“是卑職疏忽,險些中了敵人奸計。卑職對不住公主,這把刀給公主,公主隨便砍我,我絕無二話。”

    趙沉茜扶著他起來,說:“扈參軍這是什么話,你對容沖忠心耿耿,我十分欣慰,怎么舍得傷你?容沖信你,我便信你,以后自傷這種話,不可再說。”

    離螢嗤了聲,對著他重重翻了個白眼。扈源越發羞愧,不肯起身,趙沉茜見狀,只好拿過刀。

    扈源低頭,默默繃緊腮幫。趙沉茜抽刀,白刃的冷光緩緩從她臉上劃過,趙沉茜道:“將人帶上來。”

    離螢掀開帳篷,揚聲道:“帶人上來。”

    一行反綁雙手、抹布塞嘴的人被皇城司暗探扭送到帳篷前,趙沉茜提著刀走到第一人面前,問:“就是你借著倒夜香的機會,在營地中散布謠言?是誰指使你來的?”

    暗探將抹布摘下,第一個人立刻嚷嚷道:“小人是冤枉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他話音未落,血濺泥沙,鮮血都噴到了營帳上。趙沉茜平靜擦掉臉上的血滴,走向下一個人:“是誰指使你來的?”

    他梗著脖子,一言不發,看來是個硬漢。趙沉茜手起刀落,一刀封喉。

    接連目睹兩個同伴死亡,第三個人已嚇得抖如篩糠。趙沉茜聲音依然平靜柔和,問:“肯說了嗎,你的主子,是北梁人還是劉麟?”

    第三個人感受到求生無望,正待咬舌自盡,趙沉茜的刀已先一步割斷了他的血管。

    趙沉茜看向第四個人,第四人已經嚇傻了,不顧別扭的姿勢瘋狂磕頭:“殿下饒命,我說,我說,是越王。”

    趙沉茜并不意外,她轉身,旁邊的暗探毫不猶豫,一刀將細作殺死。

    “扈參軍,聽到了嗎?”趙沉茜走向扈源,將還滴著血的刀橫到他面前,說,“北梁人虎視眈眈,時刻想吞并海州,你我還要做無謂的窩里斗嗎?刀尖應當對著外人,而不是故國同胞,扈參軍,你說是不是?”

    扈源看到趙沉茜殺人的狠厲勁,說實話被深深震撼到了。他意識到這不是一個普通女人,容將軍潔身自好,并不好色,能讓他死心塌地多年的女人,絕不是一個空有美貌的公主。

    扈源這一次下跪是心甘情愿,他雙手舉過頭頂,接過熱血滾滾的戰刀:“公主說的是,是卑職狹隘了。”

    趙沉茜雙手扶他起來,當著明里暗里無數雙眼睛,朗聲道:“我雖為燕朝公主,但遏制豪強、還地于民、富國強軍的理念從未變過。趙苻棄國逃亡,偏安一隅,早已背離太祖收復燕云、驅除外虜的本意,我與背叛祖宗社稷的叛徒勢不兩立,此后我不是公主,也和皇族趙氏再無任何關系,你們若認可我的能力,便叫我趙知州吧。”

    夜風獵獵,旌旗翻卷,營地寂靜又曠大。人群后最先傳出一聲“知州說得對”,趙沉茜驚訝回頭,看到容澤穿過巡邏士兵,緩慢朝前走來。

    容沖走前生怕趙沉茜受委屈,特意給容澤留了話,如果發生什么意外,下面人不聽趙沉茜的,一定要過來替她撐腰。容澤聽到趙沉茜深夜去了兵營,生怕有變,趕緊趕過來,正好看到趙沉茜手刃細作。

    容澤發現,無論他還是容沖都多余了,趙沉茜根本不需要別人幫她正名。無需旁人搖旗吶喊,她站在那里就是旗幟。

    趙沉茜沒料到容澤來了,連忙上前:“容大哥,這么晚了,你怎么來了?”

    容澤對著趙沉茜鄭重行禮:“參見知州。”

    趙沉茜哪能受容澤的禮,趕緊扶他起來:“容大哥,你這是做什么,莫要折煞我。”

    容澤鄭重道:“知州心善,不愿意提過去,但我不得不提。先帝猜忌容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容家認了。而我和三郎能活到今日,全仰仗知州私下相救。無論三郎有沒有福氣娶到你,你都是我們容家的恩人,若再有人傳知州的不是,我容澤第一個不允。”

    有容澤表態,軍營里陸陸續續響起行禮聲:“參見知州大人。”

    第114章 奇襲

    趙沉茜軟硬兼施, 對訓練士兵的扈源無限懷柔,對元宓派來的細作卻狠辣冷酷,手起刀落, 成功鎮住了來勢洶洶的流言風波。容澤的支持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趙沉茜暗算容沖的謠言不攻自破。趙沉茜暴露身份后在軍營第一次立威,也可以說交鋒, 算是大獲全勝。

    送走容澤后,離茵、程然跟著趙沉茜回東廳, 一關上門,程然立刻露出笑容:“我就知道娘子有謀有略,擅攻人心, 定能收服軍隊。現在娘子的身份也過了明路,算是再無隱患了。”

    案旁姜茶早已冷掉, 趙沉茜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道:“哪有那么簡單, 不過是恩威并施, 將他們的不滿暫時鎮壓下去而已。想讓他們真正臣服,還遠著呢。”

    程然和離茵對此都不以為然, 殿下堅毅強大,何人不為殿下的人格魅力傾倒?趙沉茜卻沒有她們那樣樂觀, 元宓已經出招了,她想到接下來可能要面臨的事,心底無比煩悶。

    和元宓這種小人過招就是這樣,說難以招架也不至于,但要時刻防備著毒蛇從草叢里鉆出來咬你一口,實在煩不勝煩。趙沉茜說:“程然, 你吩咐金二娘等人,這段時間多盯著城里,元宓的探子必然還有,要一個個都拔出來。 ”

    “這是皇城司份內之事,我去就好。”離茵道。

    “不。”趙沉茜說,“你剛來海州,認得你的人不多。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交給你。”

    此事過后沒幾天,中午,趙沉茜剛用過午膳,突然程然急匆匆跑進來:“娘子,大事不好,很多百姓擁到衙署門口,要求見容將軍、蘇將軍。”

    “什么?”趙沉茜大驚,“軍營的事情我已下令,嚴禁外傳,百姓怎么會突然想起見容沖、蘇昭蜚?”

    除非,有人故意透露容沖、蘇昭蜚現在不在城內。

    程然急道:“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山陽城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忽然傳的滿城風雨,說大齊新君劉麟帶著二十萬大軍奇襲海州,已在八十里之外,最晚后日海州城就會被圍成鐵桶。而容將軍、蘇將軍皆不在城中,海州進無將可用,退無糧可守,會成為一座死城,所有人都會被困在城里,慢慢餓死。他們還說……”

    趙沉茜在聽到容沖、蘇昭蜚行蹤泄露的時候還算鎮定,但聽到外面傳海州無糧,心里咯噔一聲。她深吸一口氣,問:“他們還說什么?”

    程然憤怒中夾雜著本能的顫栗,說:“他們說,劉麟對海州恨之入骨,一旦攻下海州,必會屠城。海州和山陽城畢竟有商貿往來,這些消息被一傳十、十傳百帶到海州,現在好些百姓圍在府衙門口,嚷嚷著要見容將軍,還有些商人打包了行囊,要逃跑呢。”

    趙沉茜臉色凝重,元宓的細作被盡數拔除,他見城內無法煽動,竟然想出從山陽城下手。這一招可謂毒辣至極,畢竟人總是對道聽途說來的消息深信不疑,趙沉茜再在城里辟謠,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室內氣氛沉重,這時魏子塵從外面跑進來,驚慌道:“知州,不好了,在城外開墾荒田的流民們圍在城門口,說海州允諾了無條件庇佑他們,要求進城避難!”

    趙沉茜深吸一口氣,暗暗提醒自己不能著急,這是元宓的第二招,散播恐慌,引起擠兌,擊穿民眾對趙沉茜的信任。一旦她亂了陣腳,才是中了元宓的陷阱。

    天塌了也不過是一件事一件事解決,沒什么大不了。這樣想著,趙沉茜果然冷靜許多,說:“魏子塵,你去城門傳話,讓士兵不得對流民動粗,先穩住城外百姓的情緒,我隨后就到。”

    “是。”

    “程然,你去安撫那些商人,軟硬兼施,威逼利誘,不得讓他們離開海州,加劇民眾的恐慌。從側門走,別被前衙的百姓看到。”

    “是。”

    程然和魏子塵相繼離開,趙沉茜已完全冷靜下來,對剩下的人說:“你們跟著我,去前衙。”

    府衙門前已經擠滿了百姓,大家都恐慌而焦躁,鬧哄哄往里擠,衙吏費力攔著門:“肅靜,肅靜,官府重地,不得鬧事!”

    “外面都傳容將軍和蘇將軍不在了,是不是真的?我們家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海州城守不住了怎么辦!”

    “是啊,而且聽說城里余糧不夠了,招收那么多流民,他們白得房得地,現在還要來分我們交的糧食,這是何道理?堅決不允許流民入城!”

    “都這么久了,容將軍人呢?當初許諾的那么好,現在遇到事就不管了嗎?”

    “我管。”

    女子的聲音像是有魔力,奇跡般穿透鬧哄哄的人群,壓住不斷膨脹上浮的情緒。趙沉茜從青磚照壁后走來,她穿著靛色對襟衫,壓住折枝花羅裙,這一身顏色很素,但配上她的氣質,顯得沉靜而莊重,淡雅而尊貴。

    人群自動分野,府衙的人圍在她身邊,百姓站在對面,無聲對壘。趙沉茜掃過下面一張張或憤怒、或茫然、或敵意的臉,說:“諸位午安,大家有什么事慢慢問,何必動這么大火氣。”

    有人不吃這一套,人群中一個男子喊道:“容將軍呢,我們只認他,叫他出來答話!”

    “我與容將軍心意相通,問我問他都是一樣的。”

    “別拿這種話糊弄人。”群情激奮,嚷嚷道,“他已經很久沒露過面了,明明以前每天都能看見他。是不是他早就不在城里了?”

    衙署的人都有些緊張,一致看向趙沉茜。趙沉茜那日在軍營中手刃四個細作的事跡已經傳開了,他們都指望趙沉茜突然拿出什么大招,解決沸騰的民憤。

    然而趙沉茜只是靜了靜,道:“沒錯,他現在確實不在城里。”

    這話像一滴水落入滾油里,衙吏和百姓一起震驚,還不等這鍋熱油炸開,趙沉茜下一句話便道:“劉麟帶兵奇襲海州,商人都能打聽到的事,容將軍會不知道嗎?事關戰術,我不能說太多,但你們放心,容將軍早有準備。”

    百姓放了心,需要保密的戰術定然是極厲害的,哪怕他們依然一無所知,卻瞬間能置身事外了。但拷問還沒完,又有人問:“那糧食呢?海州糧草一直不寬裕,養軍隊便也罷了,憑什么放那些流民入城?”

    趙沉茜租田令里允諾,海州周邊荒地四十稅一,年滿十五的男丁租滿三年可分土地,并且容家軍會保護收成不被土匪侵占,若有疏漏,海州衙署會無條件補償佃農的損失。這道政令一出,許多青壯年攜家帶口來投奔海州,趙沉茜也兌現承諾,只要核明不是北梁細作,一概接納。容沖將周邊土匪剿了好幾回,趙沉茜也日常派軍隊巡邏,住在城外無須擔心安危,這些流民便在田地邊結廬而居,既能生活又方便照顧田地,只等著三年后分田,他們便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子。

    此舉既能給海州增加人口,又能開墾荒田增加稅收,乃一舉多得之策。趙沉茜也想過新住民和原住民之間會有矛盾,但那應該是幾年后的事情,海州衙署有了錢,有許多辦法可以撫平這些裂痕。但現在,這個矛盾被過早地引爆了。

    不光海州百姓,甚至衙署的官吏也露出贊同之色。是啊,沒有糧草兜底,何必打腫臉裝善人。不放流民入城,軍民省吃儉用,現存的糧草好歹能供海州撐一個月,一旦放那么多流民入城,容沖和蘇昭蜚不在,無法突圍,只能固守城池,而城內糧草又不夠,豈不是逼著人相食?

    趙沉茜沉默,城內百姓是海州根基,她不能不順著,而城外流民無家可歸,萬一真有戰爭,她絕不可能讓他們流落在外,任由敵兵屠戮。禾苗已經種下,只需要兩個月第一批秋稅就能收了,到時候有了錢,趙沉茜便能推展更多政令,招攬更多人口,反過來吸引商人,為海州創造更多財富。人和錢的雪球一茬茬滾下去,海州便可越來越富,越來越強。

    種子已經種下,只待萌發,但是現在,元宓逼著她二選一,要么守著一堆萌芽餓死,要么挖出一半,做成肥料喂給另一半,好歹還能保存實力。

    衙署的人無聲杵在后面,百姓瞪著憤怒的眼睛等在面前,所有人都逼著趙沉茜作出決定。

    可是,為什么非要二選一?為什么天災人禍面前他們只能自相殘殺?一定有第三條雙全之路可走,就算沒有,她也要蹚一條路出來。

    趙沉茜心里毫無把握,卻表現得自信而堅定,斬釘截鐵道:“只要踩在海州地界的百姓,無論老弱婦孺,士農工商,都是我們的子民,我們一個人都不會拋棄。我會開城門接納流民,但諸位盡管放心,海州城內儲糧雖然不多,但我已在其他地方置備了糧草,只待運入城中。”

    人群大嘩,明明狐疑卻又忍不住想相信,紛紛問:“當真?”

    趙沉茜心里苦笑,倉促之間想得到大量糧食,只能靠買。她又不是送財菩薩,去哪里找大筆錢出來?但對著百姓衙吏,她依然堅定道:“當真。”

    趙沉茜的表情太有說服力了,大家習慣了這位娘子總有奇思妙想,總能算無遺策,遂放心地散去。他們不是純粹的好人,也不是純粹的壞人,只是一群普通人。如果自己性命無憂,誰不愿意當個善人,救他人于水火呢?

    程然安撫好想跑路的商人后,急匆匆趕回來,聽到了趙沉茜的話。她心有疑竇,但等人群都散去后,才悄悄問:“娘子,你在外面還存有另一筆錢?”

    趙沉茜不語,程然一看就明白了,急得發懵:“這……娘子,萬一劉麟大軍真的后日就來了,我們怎么籌錢來?”

    趙沉茜竟然還能保持平靜,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她慢慢呼了一口氣,說:“先去城門安置流民,外敵未至,不能讓自己人亂起來。事在人為,總會有辦法的。”

    這些流民都是趙沉茜招募來的,很認趙沉茜的話,她一出面他們就平息下來。趙沉茜將安置、登記等瑣事安排下去,讓官吏一一照做,流民們也乖乖排著隊,無人爭吵鬧事。趙沉茜安頓完這一頭,就趕緊趕回衙署,處理其他事務,腦子里還得想籌錢的事。

    程然見趙沉茜一路不言不語,非常心疼,便是當初攝政最艱難的時候,殿下也沒被逼到這個份上過。程然想替趙沉茜分憂,提議道:“娘子,劉豫還在我們手里。孝字當頭,劉麟不敢不聽,不如我們將劉豫送出去,逼劉麟退兵?”

    趙沉茜沉默,這不是談判,這是求和。現在沒人知道劉豫還活著,這張隱藏的王,理應至少吃掉一張將。

    但趙沉茜也知道程然是為了她好,她海口已經夸了出去,一旦被人發現她在虛張聲勢,反噬簡直不可想象。趙沉茜按住眉心,說:“你讓我再想想。”

    實在不行,她還可以求助衛景云。劉豫這張王牌,總比她的尊嚴重要。

    程然嘆了一聲,默默給趙沉茜倒了盞熱茶,端上自己親手捏的糕點。她的殿下聰慧又果斷,總能作出最明智的決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殿下的飲食。

    “殿下,先喝口茶吧。你在城門和衙署來回奔波,嗓子都啞了。”

    趙沉茜哪還有時間關心自己的嗓子,她握著杯盞,給自己最后一盞茶的時間,思考更好的解決辦法。等茶水冷掉,無論她愿不愿意,都必須向云中城求援了。

    她感受著手中的瓷器一點點冷下去,比掌心熱不了多少了。趙沉茜唾棄自己無用的自尊,早在母親被廢時她就明白了,尊嚴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她還在堅持什么?趙沉茜心里嘆了聲,對程然說:“取信箋來。”

    幾乎同時,門外傳來離茵的聲音:“娘子,有兩個姓薛的女子求見您。”

    第115章 攻心

    姓薛?趙沉茜很快浮起一個猜測, 問:“你在何處遇到她們?”

    離螢回道:“屬下奉娘子之命,去山陽城打聽糧草渠道,找機會收糧。我去一家糧店問完價錢和儲量后, 一個女子追了上來,自報家門姓薛,問我的主家是不是姓趙。她們說和娘子一起經歷過海州圍城戰, 略有些交情,我看她們的說辭皆對得上, 便將她們帶來,請娘子定奪。”

    趙沉茜心里已有了成算,說:“帶她們進來。”

    趙沉茜猜得沒錯, 來人確實是薛家姐妹——薛嬋和薛姜。趙沉茜看著兩個身形、樣貌宛如照鏡子的女子走進來,并不意外, 問:“你們不是去游歷天下了嗎,怎么會在這里?”

    薛嬋給趙沉茜行禮, 輕聲嘆氣:“是我想淺了, 家父貪慕權勢, 利欲熏心,害人無數, 我無法再面對他,但他畢竟對我有生養之恩, 我不能不孝,只能遠離薛家,只當薛大小姐死了,余生尋一山清水秀之地,隱姓埋名,平凡度日。可是, 天下不平,何來桃花源?平凡度日其實是最奢侈的愿望。我和阿姜走到沂水,聽聞劉豫死后,劉麟繼位,即將征討海州,為父報仇。我擔心家里人,和阿姜當即返程,回到山陽,結果得知父親不甘心青云之路斬斷,竟想投靠劉麟。”

    說到這里,薛嬋提裙跪下,深深叩首:“我自知父親罪孽深重,他為了討新君歡心,讓商號在山陽城里大放厥詞,散播對殿下、容將軍不利的謠言。我不忍見他一錯再錯,特來求見殿下,我們姐妹愿獻上薛家萬貫家財,請殿下饒恕家父的罪過,留他一命。”

    薛姜也跟著叩首:“請殿下開恩。”

    趙沉茜看到薛嬋、薛姜的時候就有預料,她指腹輕輕敲擊信紙,心道來得可真巧。

    薛裕助紂為虐,為害一方,趙沉茜原本就不可能饒過他,只不過大敵當前,騰不出手來收拾小小一號商人。薛嬋和薛姜倒是聰明,知道她正是最需要錢的時候,遂獻上薛家全部家財做投名狀,因為原本薛家的財產也不可能保下,等趙沉茜掌權,遲早都要清算薛家的。

    這一招斷尾求生用得好,自己獻上,總比官兵上門抄家討巧。趙沉茜本打算向云中城求救,但主動求援不可避免要落于下風,日后她得給云中城讓很多利,才能償還今日雪中送炭的恩情。薛家財力雖然遠不及云中城,但不必擔心養虎為患,用薛裕一條命換海州軍民的命,這買賣劃算。

    趙沉茜已經動心了,但談判時不能太快答應,免得被人看穿底牌。趙沉茜給程然使了個眼色,程然了然,主動扮黑臉:“小姐拳拳救父之心,令人動容。只是,薛家不是你們兩人的薛家,薛大小姐許下的承諾,薛家認嗎?”

    薛嬋正容道:“這一點殿下盡可放心,父親為了一己私心,置薛家全族的性命于不顧,我便是為了自己著想,也不可能讓他再錯下去。薛家內部我會擺平,縱使世人罵我不孝,我也認了,絕不會讓罵名牽連到殿下。”

    趙沉茜示意程然將兩人扶起來,說:“我并不是懷疑你們,只是事關劉麟,不得不防。”

    “我們明白殿下的顧忌。”薛嬋說,“所以來之前,我們已經將父親用迷藥藥倒了,他現在被控制在偏院里,接觸不到外人,不會走漏消息的。”

    薛姜也道:“他慣用的商號我都認得,他打算送我攀龍附鳳之前,我也跟著他談過生意,那些人認得我。我去提貨,就說父親病了,暫時由我打理生意,下面人不會懷疑的。”

    趙沉茜微微安心,薛嬋薛姜已經將薛裕關了起來,看來這回是下了決心要和劉麟割席。她們投之以桃,趙沉茜也不是個小氣的人,當即道:“你們還需要什么?”

    薛嬋、薛姜對視一眼,知道這是成了,大喜道:“家父除了行商,還擔任山陽城刺史,官府里有不少北梁眼線。如果他們察覺不對,找上門來,我們姐妹就瞞不過去了。”

    趙沉茜起身踱步,她最開始只打算從山陽城收糧,如果要控制官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趙沉茜思忖片刻,問:“兩天之內,你們最多可以拿出多少糧?”

    “父親前段時間囤了許多糧草,現在就可以取用,薛家名下還有田莊糧鋪,如果讓糧店掌柜不惜本金采買,應有十萬石。”

    十萬石,也就夠全城百姓吃一個月,算上糧倉里現有的糧草,勉強能維持兩個月。但一旦起了戰事,士兵守城消耗巨大,這個數字遠遠不夠。

    趙沉茜說:“先運十萬石糧食過來,你們繼續尋找其他糧源,有多少收多少。”

    這么多糧草,足夠把薛家幾十年的積蓄掏空了,但薛嬋應下,眼睛都沒眨一下。程然提醒:“娘子,山陽城水道密布,漕運發達,本就是重要的運糧通道,但從山陽到海州并無水路,要是走陸路,這么多糧草想運過來,也不是一件小事。”

    離螢說:“我們有軍隊,派士兵去運,半日就可進城。”

    “不可。”趙沉茜搖頭,“劉麟的斥候也不是瞎子,大批糧草運入海州,足夠他們意識到山陽有變。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劉麟狠戾,元宓陰險,要是這兩人報復,豈不是給山陽城百姓引禍?”

    離螢也沒了主意,但心里并無多少憂慮,就像以前無數次那樣,安安靜靜等殿下發話。趙沉茜緩慢踱步,腦中思索一刻不停:“控制官府倒是容易,將那幾個北梁眼線暗殺了就好,但山陽城不同海州,市井和北梁的來往太密切了,萬一走漏了風聲,就是拿全城百姓冒險。還是得控制山陽城城防,就算出現最壞的情況,也可閉門守城。”

    程然悄聲提醒:“娘子,海州才是劉麟的目標,要是分兵去山陽城,致使海州兵力不足,豈不是本末倒置?”

    趙沉茜又何嘗不知?但山陽人的命也是命,都是無辜百姓,誰為本誰為末呢?趙沉茜想得頭疼,簡直恨不得從天而降一支神秘軍隊,助她守城。

    突然,趙沉茜一怔,掩人耳目,神秘之師,這樣的人明明近在眼前。趙沉茜立即道:“快去叫周霓來。”

    今日發生了太多事,衙署人來人往,忙得腳不沾地,沒人留意四個女子披著斗篷,從后門靜悄悄出城了。趙沉茜閉著眼,腦子里還在想事。程然端了點心進來,輕輕走到趙沉茜身后,給她揉捏太陽穴:“娘子,歇歇吧,您今日做了這么多事,我看著都累。”

    趙沉茜現在像有千萬根針在頭顱里面扎,她知道這是思慮過重,耗神太過。她長呼一口氣,難得完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海州之危尚未解決,現在又多了山陽城,我哪敢歇著?不知周霓和離螢能不能成,如今海州在明,山陽在暗,只要不引起劉豫、元宓注意,她們藏在山陽,不失為一步險招。”

    程然手指溫暖,力度柔和,緩聲道:“娘子,我自認識你來,你所有的險招最后都成了制勝招。你的計劃已十分周密,周霓和離螢能在亂世中拉扯出一支娘子軍,不是無能冒進之人。娘子現在最大的任務就是安心休息,養精蓄銳,待此事成,娘子不費一兵一卒便收復了山陽城,不光海州知州,連山陽城刺史娘子也要兼任,到時候才有得費神。”

    趙沉茜輕聲一笑,道:“你就會哄我開心。”

    “哪里是哄。”程然一本正經道,“明明字字屬實,發自肺腑。等容將軍回來,看到娘子不光將海州治理得井井有條,還將山陽城收入麾下,不知道要多驚喜呢。”

    提起容沖,趙沉茜唇邊淺淡的笑意慢慢收斂,變成凝重。容沖和蘇昭蜚已走了快二十天了,不知他們有沒有受傷,是否救下孟太后。程然自知失言,小心道:“娘子……”

    趙沉茜坐直身體,輕輕搖頭:“無事。盡人事,聽天命,我相信他。”

    他答應過的,要給她一場不輸于鑒心鏡的盛大婚禮,沒有媒妁之言,沒有門當戶對,只屬于他們兩人。她此生三嫁,卻從未感受過待嫁的喜悅。他堅稱婚姻不是這樣,她等著他踐行,好的婚姻應當是什么樣子。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家,等他帶著母親回來。

    ·

    小道消息傳劉麟大軍距離海州只剩八十里,但事實上,第二天傍晚,大軍便已經欺近海州。

    趙沉茜站在城墻上,看著城樓下旌旗翻滾,人頭攢動,問扈源和魏子塵:“他們的兵力,看著有二十萬嗎?”

    魏子塵當即搖頭:“怎么可能,劉豫不久前才在海州城大敗,三十萬人丟盔棄甲,死傷慘重,精銳盡失。劉麟倉促登基,哪還湊得齊二十萬大軍?”

    扈源要穩重一些,他繞著城墻仔細數了一圈方陣,回來說道:“應當沒有,粗粗估計有十萬人,除去后勤、輜重,能戰斗的兵力估計三至四萬。”

    趙沉茜點點頭,心里默默計算這樣一支大軍每日需要消耗多少糧草。說話間,最前方的兵陣動了,士兵從中間分開,一黑一白兩個男子騎著馬,緩緩從鐵馬冰河中逆流而來。

    黑衣男子穿著鎧甲,相貌和劉豫有五分相像,但眉眼更犀利,剩下的那幾分年輕變成了狠辣。旁邊那個白衣男子倒是熟人,置身千軍萬馬,依然不染纖塵,飄然若仙。

    趙沉茜微微瞇眼,面如寒霜,發自本能地厭惡這張臉。白衣男子抬眸,精準無誤看向趙沉茜。他不像趙沉茜將敵意直白地掛在臉上,反而微微一笑,頷首致意,稱得上客氣儒雅。

    趙沉茜翻了個白眼,很看不上他的虛偽。元宓心里也嘆息,到底是太年輕了,一點都沉不住氣,心思全擺在臉上。元宓聲音柔和,卻像風一樣,不容置喙穿過城墻,傳遍滿城:“福慶殿下,你身為燕國公主,卻與逆賊為伍,裝模作樣守城。你的借刀殺人之計,用得越發爐火純青了。”

    元宓的聲音穿過海州城,百姓茫然又驚惶,母親抱緊孩子,老夫妻相互握緊對方的手。小桐正在花園里澆水,聽到這個聲音怔了下,手中的木瓢咣當砸到花枝上。

    隨即,趙沉茜的聲音響起,她話音不大,卻含著她獨有的沉靜和堅決,此時此刻顯得無比有力量:“不及越王。越王假扮國師,在燕朝潛伏二十年,挑唆得燕朝君臣互疑,民不聊生。你行如此小人行徑,如今竟然還敢來挑撥海州。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海州不同于汴京,我也不同于先帝和趙苻,我無論生死都會和海州站在一處,城在我在,城亡我亡,而海州軍民一心,也不會中了你的奸計,自相殘殺,同室操戈。”

    元宓掃過城墻上面色嚴肅、嚴陣以待的士兵,有些意外。他的攻心計向來無往不利,而今竟然失效了?元宓不信,繼續傳音道:“一個禍國妖女,說的倒是大義凜然,愿意和海州軍民同生共死,可若沒有你,海州百姓根本不必死。你們可知先帝為何厭棄她?因為她乃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妖星命格,生來不祥,誰和她走得近,誰就會被她拖入深淵。她的父親早逝,唯一的弟弟夭折,母親被廢后,三任夫婿皆遭遇橫禍,過繼的弟弟也被她克得亡了國。如今她又來了海州,你們就不怕被她克得死無葬身之地?不如棄暗投明,歸順大梁,我以越王的名義允諾,只要你們放下武器,可升你們為一等民,享受和大梁百姓同等待遇。”

    程然早就氣得不行,冷笑道:“一等人,可真是天大的賞賜。這本就是我們自己的土地,為何好好的人不當,要在你們腳下卑躬屈膝,搖尾乞憐?有人愿意給你們當狗,可我天生骨頭硬,見不得兒女給外族當牛做馬,為奴為婢。你們一群男人,論智計比不過娘子,就處處造謠娘子命格不祥,刑克親族,實在可憐可笑。大逆不道也好,離經叛道也罷,反正我只知道我的命是娘子救的,安身之所是娘子給的,娘子不會害我,你們這群北梁男人卻未必。我誓死死戰到底,寧死不降!”

    程然的聲音順著留音海螺,傳遍全城。一個女子尚有此等血性,何況男人?戰士們心潮澎湃,紛紛舉武器吶喊:“死戰到底,寧死不降!”

    劉麟見城樓上士氣正隆,戰意盎然,詫異問:“越王,你不是說這兩道消息傳到海州,必能使軍隊離心,百姓起義,趙沉茜舉步維艱。為何現在看來,她好像沒什么影響?”

    元宓盯著樓上,他已認出說話的女子是趙沉茜的女官,常年替趙沉茜唱黑臉,好些趙沉茜不方便說的話她來說,兩人一唱一和,默契得很。剛才那番話,看起來是程然盛怒直言,其實,字字句句都是提前推敲好的。

    元宓笑了,但眼神冰冷,毫無溫度,宛如一條雪白的蛇。看來經過趙苻這一遭,趙沉茜長進了許多,至少學會了愚民。元宓收斂了臉上的笑,陰狠道:“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們現在投降,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要是負隅頑抗,你們無將無糧,撐得了多久?待我攻開城門,所有對大梁不忠之人,一個不留。”

    先利誘后恐嚇,他來來回回還是這一套,趙沉茜輕笑一聲,道:“多謝越王提醒,要不是越王提前傳信,我們怎么知道齊軍已至八十里外,不日將至呢?越王盡管放心,我們搶收了禾稻,加固了城防,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感謝越王為我們著想,只是可惜,最后被拖得無將無糧的人,應當是你們。”

    元宓說了那么多,趙沉茜絲毫不生氣,反而笑吟吟地道謝,這份從容不迫殺傷力極大。劉麟忍不住心里打鼓,趙沉茜為何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元宓說趙沉茜晦氣,依他看元宓也很晦氣,去哪里哪里倒霉。元宓是真的要圍攻海州,還是里應外合,拿對付趙苻那一套算計他呢?

    元宓徹底沉了臉,他堂堂皇叔,今日被一個女子在兩軍陣前奚落,豈有此理!他被憤怒把控,一時失去耐性,冷聲道:“攻城。”

    扈源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正等著他呢。扈源揮手:“全軍聽令,守城。”

    守城的事無需趙沉茜操心,扈源、魏子塵跟著容沖久經沙場,早有一套完備的戰術。魏子塵護著趙沉茜往下走:“知州,城樓刀劍無眼,卑職護您回府衙。”

    趙沉茜知道自己待在這里只會耽誤戰斗,她不善武功,后勤調度等事才是她的戰場。趙沉茜和程然走下城樓,回到衙署,等關上門,程然道:“娘子算無遺策,果然猜對了。越王急于求勝,果然下令攻城。”

    元宓帶著大軍急襲,士氣疲乏,而海州卻以逸待勞,枕戈待旦。元宓命士兵攻城,豈能占了上風?趙沉茜輕嘆了一聲,說:“他太著急了。第一仗對士氣至關重要,要么不打,要打首戰必勝。他用慣了陰謀詭計,總覺得一切都由他掌控,殊不知在戰場上,人心,才是勝負關鍵。”

    程然想起城樓上的話,至今還氣得慌:“他活該!誰讓他那樣說娘子,我看他才是掃把星!”

    趙沉茜笑笑,并不在意:“被男人罵是好事,說明我讓他們害怕了。他們氣急敗壞的日子還長著呢。”

    趙沉茜氣定神閑,似笑非笑,眸中散發著志在必得的亮光,像一步步靠近獵物的雌虎,美麗又危險。以程然多年的經驗,每當殿下露出這種表情,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霉了。

    程然的氣瞬間平息了,她收起已經放涼的茶盞,心平氣和去換水。趙沉茜想了會,對程然說:“程然,等攻城戰結束后,讓扈源找一個嗓門大的士兵,對著留音海螺念每日菜譜,仔細描述菜是怎么做的,需要用到哪些原料,然后掛在城墻上一遍遍重復。無論對面如何挑釁,固守城池,一步不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的軍心經不起動搖。”

    程然噗嗤一笑,解氣道:“娘子這一招好,我這就去找人。”

    程然開門出去,趙沉茜提筆,不緊不慢畫出城樓上看到的方陣排布。她筆尖點了點一個地方,如果沒猜錯的話,這里應當是糧倉。看來劉麟很了解劉豫是怎么敗的,給糧倉加了這么多守衛,生怕重蹈劉豫的覆轍。

    趙沉茜放下筆,對著地圖若有所思。元宓連出兩招,趙沉茜都接住了。接下來,可輪到她出招了。

    第116章 夜襲

    是夜, 星垂平野,墨染濃云,劉麟聽到有人喊“著火了, 有敵襲!”,猛然從夢中驚醒。他大口喘著氣,入眼營帳漆黑, 刀劍冷肅,鎧甲掛在架子上, 像一個武士冷冰冰注視著劉麟。

    是噩夢。自從父親海州戰敗后,劉麟時常做這個噩夢。他擦去冷汗,本想繼續睡覺, 但耳邊傳來抑揚頓挫的羊骨湯餅的五種熬制方法,還貼心地附上契丹話, 一遍復一遍,無窮無盡, 吵得人無法靜心。

    最重要的是, 劉麟為了顯示自己和士兵同甘共苦, 行軍以來一直吃的是干糧,如今夜深人靜, 被迫聽人講述如何用羊骨高湯熬熱騰騰的湯餅,五臟廟不爭氣地餓了。

    趙沉茜真不愧最毒婦人心, 無論他們在城墻下如何辱罵,趙沉茜都固守城池不出,只會在晚上將菜譜描述得更詳細一點,通過留音海螺傳遍曠野,吵得他們一夜不得安寧。越王用過禁音咒,但禁音咒要消耗法力, 而趙沉茜那邊的妖器卻不知疲倦,不管他們能不能聽到,都兀自嘰里呱啦著。

    元宓很快就覺得沒必要了,他已辟谷多年,不覺得湯餅和干糧有什么區別,掐禁音咒耗神耗力,他被容沖偷襲,受了重傷,正在休養元氣,不能將法力浪費在這種無關小事上。

    元宓覺得是無關小事,但對底層兵卒可不是。他們每日聽著海州士兵變著花樣換菜譜,而自己卻風餐露宿,節衣縮食,怨氣不知不覺滋生。劉麟苦笑,便是他深夜聽到羊骨湯餅都忍不住犯餓,何況兵卒呢?

    趙沉茜這一招用心昭然若揭,但陽謀高明之處就在于,哪怕他們看穿了她的用意也無計可施,只能加倍約束士兵,嚴管軍紀。劉麟這幾天憋了一肚子無名火,他們進攻,趙沉茜龜縮在高城深塹后,不理不睬;他們想要休息,她大晚上來擾人清夢,讓人不得清靜。要打不痛痛快快打,要休息不能好好休息,劉麟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別提多窩火了。

    這個蛇蝎婦人,難怪她攝政那幾年,無論南燕北梁,都又懼又恨地罵她妖女。她出招刁鉆狠辣,睚眥必報,但要是罵她不擇手段,又無法指摘什么。

    湯餅已經說到如何下鍋了,劉麟實在忍無可忍,披衣起身,出去散口氣。

    齊軍營地淹沒在黑暗中,顯示出一股刻意的寂靜。不遠處海州城墻上兩團火炬熊熊燃燒,宛如地獄惡犬的眼睛,伏在深不見底的曠野,不動聲色注視著他們,極具壓迫感。然而它嘴里卻絮絮念叨著湯餅做法,滑稽又詭異。

    劉麟知道父親戰敗就是因為火燒糧倉,因此對火的管控很嚴,天黑后除了巡邏士兵,不允許任何人點火。他環顧一圈,皺起眉頭。

    中軍營帳邊怎么那么多明火?既不安全,還暴露位置,萬一敵人夜襲怎么辦?劉麟沉著臉上前,冷不丁道:“站住,你們在做什么?”

    正在烤燒餅的巡邏士兵們連忙站起來,面色訕訕,領頭的都頭道:“參見陛下。小人并非故意觸犯軍規,而是實在太餓了。糧草庫發的餅放了太久,有一股霉味,小人想著烤一烤會好吃些。請陛下恕罪。”

    劉麟當然知道軍糧味道不好,但是,他身為皇帝都能忍,為何他們不能?劉麟冷戾道:“既然知道觸犯軍規,還敢明知故犯?領軍棍四十,即刻執行。”

    其他人一聽,紛紛求情:“陛下,饒了都頭吧,他也是怕我們餓肚子。越王命我們繞營巡視,一更一替,每個營都要出人,我們下半夜可以休息,但都頭還要帶另一隊巡邏,明日攻城照舊,稍有怠慢,越王就要重罰。這種時候打他軍棍,這是要都頭的命啊!”

    劉麟聽到他們口口聲聲說奉越王的命,心頭邪火更甚。連一群士卒都知道搬出越王壓他,他這皇帝有什么臉面可言!

    這次征戰名義上是劉麟御駕親征,但軍中大事都聽越王安排,連攻城都是越王安排好了,臨時派哨兵來通知他,但搬運輜重、填埋廁坑等瑣事,卻一股腦丟給劉麟。

    劉麟知道自己在遷怒,但他乃是大齊皇帝,御下不嚴,何以立威?他冷冷瞥了都頭一眼,道:“籠絡人心,求情脫罪,罪加一等,領軍棍八十。”

    士兵聽了大急,都頭忙攔住他們,低頭抱拳:“小人遵命。”

    巡邏士兵們忍著氣,給劉麟行禮后繼續巡邏。劉麟看著他們明明不忿卻又不得不順從的樣子,心道這就是權力。

    可是還不夠,他要做大齊真正的皇帝,一呼百應,天下歸順,而不是跟在北梁人身后看眼色。劉麟走了一圈,心火散了些,睡意上涌,回帳營休息去了。不遠處巡邏的士兵瞥見劉麟回營,氣得不輕:“他倒是去睡覺了,我們要餓著肚子守夜,都頭要挨八十軍棍,明日還得替他們賣命攻城。輸了是死,贏了沒飯吃,不也是死。”

    “少說兩句吧,萬一被聽到,我們也得挨軍棍。”

    士兵憤憤不平閉嘴,按照越王的要求,他們還得去馬廄、工坊繞一圈,夜深寒重,何況還餓著肚子,沒人愿意白費功夫,所有人心照不宣在主營旁打轉,熬著時間,只等接班。

    終于,換班的時間到了,但下一班人來遲了片刻。前面的士兵挨著餓等人,接班的士兵深夜被叫起床,雙方都怨氣沖天,不免發生口角。拉扯間,忽然外面銅鑼齊鳴,火炬遍野,似乎有千軍萬馬從黑暗中殺來。

    不知是誰最先喊:“有埋伏,容沖帶著伏兵殺進來了!”

    劉麟入睡不久,昏沉中被人吵醒,聽到耳邊鬧哄哄喊:“陛下,不好,我們中計了!容沖早有埋伏,已經將我們營地包圍了。”

    劉麟的睡意霎間清醒,他衣襪都來不及穿齊,匆忙掀開帳門,只聽得外面到處都是鑼鼓,火把連綿如蛇龍,看著宛如十萬天兵,從天而降。

    劉麟想到第一天趙沉茜意味深長的“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宛如當頭棒喝:“難怪她一直守城不出,原來在唱空城計!海州城內根本沒有兵,大軍早就被容沖帶出來了,故意繞到我們身后伏擊!”

    更糟糕的是,這時候海州方向也傳來戰鼓聲,鑼聲掩蓋了海州開城門和行軍的聲音,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被兩面夾擊。大齊只剩他一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劉麟驚慌過后馬上下定決心:“命大軍列陣,撤!”

    劉麟剛走到中軍帳營就撞到一個傳令兵,傳令兵沖撞到劉麟并不請罪,反而理所應當道:“陛下,你來得正好,越王命你帶兵整隊,進攻海州。”

    劉麟憋了一晚上的火終于爆發,他毫無預兆抽刀,將傳令兵捅了個對穿。他拔刀,任由鮮血濺了他一臉,對著亂作一團的士兵陰戾喊道:“結陣,撤退。”

    元宓聽到士兵說容沖繞到他們后方偷襲,嗤之以鼻,一來他并未接到歸真觀傳信,容沖不可能這么快回來,二來容沖要是在場,不可能任由齊軍在陣前叫罵趙沉茜,這定是趙沉茜的聲東擊西之計。元宓等一場酣暢淋漓的戰事已經太久了,今夜海州軍終于鉆出龜殼,正好趁機一舉殲滅,攻入海州城。

    然而他卻疏忽了,一山不容二虎,一軍不容兩帥,在他以為中軍已經做好戰斗準備的時候,劉麟卻認為今夜先機盡失,與其被里外夾擊,不如保存實力,來日再戰。

    軍令不一,指揮沖突,而對面卻如夜豹撲食,神兵天降。身經百戰的海州軍迅速將齊軍分割,齊軍各軍陣間溝通不暢,顧此失彼,再加上多日休息不好,很快軍心瓦解,兵敗如山倒。

    元宓站在戰火中,看著四周人仰馬翻,士兵如鳥獸散,不得不承認大勢已去,哪怕他不顧傷勢,殺了再多敵兵,也無法以一己之力扭轉戰局。

    連燕朝皇帝都被他玩弄于手掌,這群目不識丁、貪生怕死的兵卒竟敢不聽他的話?元宓氣急,勾動傷勢,只覺氣血翻涌,捂住胸口重重吐了一口血。北梁親信忙護住他,勸道:“越王,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元宓環顧四周,問:“劉麟呢?”

    士兵面露尷尬:“齊皇似乎已經走了。”

    元宓被氣笑了,好一個劉麟,可真是“忠心”。他早就和太后說過此人野心甚大,不堪大用,沒想到才剛登基,就敢不聽宗主國的話了。元宓面無表情擦去唇邊的血,陰狠道:“撤。”

    城外喊殺聲持續了一夜,趙沉茜也守在府衙里,一夜未睡。天明時分,離螢帶著渾身是血的周霓回來,下拜道:“娘子,我等幸不辱命,得勝歸來。”

    趙沉茜心弦一松,渾身都像虛脫了。這時候周霓退開,讓出身后的人:“娘子你看,誰來了。”

    趙沉茜看到風塵仆仆的蘇昭蜚和他身側的婦人,心頭劇震,眼眶不受控盈出淚意:“娘!”

    孟氏看到趙沉茜,也熱淚滾滾,哽咽難言:“我兒,你受苦了!”

    第117章 奔赴

    孟氏坐在屋子里, 看著趙沉茜快堆到地上的公文,說:“戰事剛了,你還有許多事情做, 給我辦什么接風宴?不必麻煩了。你去吃飯,我留在這里給你收拾收拾,瞧瞧你的桌子, 都亂成什么樣了。”

    “娘,您歇著就好。”趙沉茜按住孟氏, 說,“你和容大哥、奚檀姐許久未見,他們有心為你接風, 你就不要推辭了。何況,蘇昭蜚和將士們緊繃了這么久, 護著你從臨安趕到海州,不得給人家辦一場慶功宴松快松快呀。”

    程然奉著熱茶進來, 輕手輕腳放到孟氏身邊, 說:“是啊, 娘娘,要是這等瑣事還要勞煩您動手, 我何處自容?那些公文娘子還沒看,我不敢動彈, 等娘子批復完了,我會收拾的。”

    孟氏聽到順便給蘇昭蜚辦慶功宴,神態這才放松下來:“真的不給你們添麻煩?”

    母親還是這樣,替別人操心了一輩子,卻從來不愿意為自己的事麻煩別人,可能她本能覺得自己不值得被關注, 被偏愛,被大費周折。趙沉茜多么希望母親像鑒心鏡中一般,沒有經歷那些烏糟事,永遠生動鮮活,愛美愛俏,腦子里有數不盡的小竅門。可這才是現實世界,不會像鏡中世界一樣隨心意改變命運,她只能盡自己全力彌補母親,讓母親重新自信起來。

    趙沉茜道:“不麻煩。娘,我費盡心力將你從臨安接出來,可不是讓你委屈自個兒的。從今往后,你只管隨自己心意活,不必再顧忌任何人。”

    孟氏看著趙沉茜的面龐,她又瘦了許多,下頜線清晰銳利,眼睛顯得尤其黑,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冷艷清麗。孟氏撫上趙沉茜的臉,心疼道:“你那日出城后到底怎么了,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瘦成這樣?”

    母女一別,竟是六年未見,險些生死兩隔。趙沉茜不欲告訴母親她復活后的顛簸,只是淡淡說道:“怪我識人不清,竟沒發覺趙苻和宋知秋勾搭到一起,早有反意,兼之新政改到了痛處,他們串通起朝中對我不滿的臣子,聯手在城外設伏。吃一塹長一智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一睡六年,無知無覺,真正受累的是母親。”

    “我有什么可累的。”孟氏不懂朝政,但并不傻,歷來剿滅政敵最是要下狠手,哪會像趙沉茜說的那樣輕描淡寫?她端詳著趙沉茜,欲言又止,最后化作長長一聲嘆,緊緊握住趙沉茜的手:“都過去了,你沒事就好。”

    母女相顧無言,誰都不想提及這六年的經歷。孟氏留意到程然梳了婦人發髻,試探著問:“路上聽蘇將軍說,他是容沖的好友,受友人之托來接我。你和容沖……”

    趙沉茜知道這一關遲早都要過,死前都在遺憾的人,還有什么不敢和家人說的?趙沉茜難為情了片刻,就大方承認道:“當日是他救了我。這六年他一直幫我續命,我能醒來,他付出良多。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天大的阻礙也越不過生死去,便決心和他重新試試。”

    孟氏一路提心吊膽,此刻才終于露出真心笑意,笑著又忍不住拿帕子擦眼淚:“好,你愿意,比什么都好。你說得對,天大的事都越不過生死去,容沖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你和他好好過,別像我和你父皇。”

    提及那個男人,趙沉茜笑容收斂,冷聲道:“死都死了,提他做什么?我只有你一個母親,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別說這種話。”孟氏又何嘗喜歡昭孝帝呢,但還是苦口婆心勸女兒,“這一路走來我都看到了,你和容沖以后是要做大事的,越發不能落人話柄。一頂不忠不孝的帽子壓下來,你們還怎么收服人心?”

    趙沉茜冷著臉道:“我堂堂正正為百姓做事,為天下開太平,沾了他趙修什么光,他配和我擺君父的譜嗎?娘,以后不要提他,晦氣。”

    孟氏目露嗔怪:“你這孩子……”

    但孟氏看到趙沉茜身邊人手進退有度,府衙里無論衙吏還是士兵都對趙沉茜畢恭畢敬,孟氏又發自內心為女兒驕傲。她拍了拍趙沉茜的手,喉嚨哽咽:“我這個當娘的無用,從小到大什么都不能為你做,如果你能投胎到一個厲害的母親,比如容夫人的肚子里,就不用受這么多苦了……”

    “娘。”趙沉茜打斷孟氏的話,正色道,“容夫人誠然好,但你才是我的母親,我從未后悔過成為你的女兒。我已經長大了,以后,我來保護你。”

    孟氏心里又酸又脹,不由淚盈于睫,垂首擦淚。趙沉茜忙道:“娘,你哭什么。”

    程然也道:“是啊,娘娘,娘子和容將軍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您也來了海州和娘子團聚,以后的日子越來越好,我們都該笑才是。”

    孟氏連連擦淚:“不該哭,以后都不哭了。”

    她是家中次女,母親倚重弟弟,父親寵愛長女,她習慣了省事,不給人添麻煩地長大了。嫁人后,她的夫亦是她的君,卻早有青梅竹馬,從未正眼看過她,更不用說愛她。此生唯一對她說“我來保護你”的人,竟是她的女兒。

    離螢敲門:“娘子,夫人,宴席擺好了。”

    趙沉茜扶著孟氏站起來,往后花廳走去:“娘,我們走吧。”

    走出去,新的生活就開始了。

    后廳,容澤和奚檀一聽到孟太后來了,就趕緊準備接風宴,戰時物資緊張,但他們還是盡所能置辦得豐盛隆重。孟氏進門后,發現人數比她想象的還要多,趙沉茜為她一一介紹:“娘,這是容指揮使和容大娘子奚檀,你應當認得。蘇昭蜚不必我介紹,這是程然的丈夫陳川柏和女兒陳忍冬,這是離螢,以前在皇城司,這是此戰的功臣周霓和薛家姐妹薛嬋、薛姜,這是扈源、魏子塵,我對打仗一竅不通,能守住城池,多虧他們提點。”

    扈源、魏子塵聽到,連忙叉手:“不敢當,知州神機妙算,莫要折煞我等。”

    蘇昭蜚看到扈源、魏子塵對趙沉茜的態度,挑挑眉,看來他和容沖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這才多久,她便將軍營收治得服服帖帖。難怪民間能傳出趙沉茜要奪權的話,他出去一趟,再回來半數的臉都不認識,權力中心幾乎換了血。

    也就是容沖這種戀愛腦,要換成其他主君,那個能不猜忌?但容沖看到,只會覺得他心上人真棒,她如此勞心勞力,不惜將自己的人手全部安插進海州,以后肯定不會離開他了。

    絕配。

    眾人一一見禮后,次第落座。容澤、奚檀要讓孟氏做主座,孟氏堅決不肯,最后容澤、奚檀坐主人位,趙沉茜和孟氏落座主賓。趙沉茜率先斟滿酒,鄭重敬給蘇昭蜚:“蘇將軍,多謝你救我母親回來,此恩,我趙沉茜定涌泉相報。”

    蘇昭蜚擺擺手:“酒我喝了,但恩情不敢認。真正出力的是容沖,你該謝的人是他。”

    趙沉茜早就想問了,順勢道:“容沖呢?他怎么沒和你們一起回來?”

    “我們去臨安時,皇宮已經知道我們要劫太后,所以容沖只能采取下下策,分頭行動,他負責引開追兵,我負責救人。”蘇昭蜚又灌了一杯酒,吊兒郎當的,一點都不擔憂兄弟的安危,“放心,他死不了。我出城后看到他劍意突破了,憑他的劍,只要他想走,天下少有人能攔得住他,不用管他。”

    趙沉茜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容沖竟然沒和蘇昭蜚一起走?容澤見趙沉茜臉色不好,也勸道:“沉茜,不用擔心,三郎有勇有謀,經驗豐富,他應對的來。興許路上遇到什么事,他解決后自會渡江回來。”

    是啊,相比于容沖,蘇昭蜚更關心剛剛結束的攻城戰。蘇昭蜚道:“我們路上聽說劉麟率領二十萬大軍圍城,嚇得日夜兼程趕往海州,前來救援。沒想到根本不需要救,我們一來就看到自己人在打掃戰場,連個齊軍的背影都沒見著。你們是怎么把元宓和劉麟都打跑的?”

    說起這個,扈源興高采烈道:“這一仗打得痛快,前幾日無論齊軍怎么叫陣,知州都不讓我們回應,憋屈死我了。昨天知州突然讓我們夜襲齊軍大營,我挑了八百名精銳好手,輕裝等在城門內,等看到外面亮起火把,我們悄悄開城門,往齊軍營地摸去。他們的注意力全在后方火把上,根本沒留意到我們,我們殺入大營,如入無人之境。他們就像羊群一樣,我們往哪兒趕他們就往哪兒跑,呆呆傻傻,擠在一起任人攻擊。北梁人說漢人是綿羊,我看,他們的兵也沒好到哪里去嘛。”

    在場男人都暢快地笑了,蘇昭蜚好奇問:“哪來的火把?”

    扈源倒了碗酒,敬向周霓:“周將軍,這一碗我敬你。之前是我犯渾,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們女兒家不好喝酒,我先干了,你隨意。”

    “看不起誰呢。”周霓也倒了滿滿一碗酒,豪邁道,“喝!你要是喝不過我,下一次你給我當掩護。”

    扈源原本還有些別扭,看到周霓這么豪爽,他徹底放下心,大笑道:“好!下一次,我去后方給你敲鑼打鼓!”

    魏子塵給蘇昭蜚解釋:“周霓將軍可了不得,一個人拉扯了一隊娘子軍,從汴梁趕到海州。知州說要為她們修建女子軍舍,以后和兄弟們一起訓練,但軍舍還沒修建好,周將軍就帶著娘子軍藏到了山陽城去。大戰時,齊軍只盯著海州城,根本沒想到山陽城也成了我們的。昨夜,周將軍帶著人繞到齊軍后面,在山上點亮火把,敲鑼打鼓,看著有數萬之眾。劉麟誤以為被容將軍包抄了,這時候我們從前面進攻,齊軍見前后夾擊,士氣先敗,劉麟和越王又各有各的主意,底下士兵不知道到底聽誰的,還打什么,一推就倒了。”

    “娘子軍可不是周霓一個人拉扯起來的。”離螢舉起酒杯,挑挑眉,帶著些挑釁問,“現在,軍舍修好了嗎?”

    離螢本是妖媚的長相,但臉上橫了一條疤,將那些旖旎柔媚沖得蕩然無存。此刻她媚眼微挑,似笑非笑,美艷和狠辣并存,一時簡直讓人挪不開目光。

    魏子塵轟得一下紅了臉,手忙腳亂舉杯,險些把自己嗆住:“馬上就修好。”

    離螢看到魏子塵漲紅的臉,當然明白這些男人的心思,她絲毫不放在心上,悠悠將自己的酒喝完,嫵媚卻又不為了男人嫵媚,瀟灑恣意。

    蘇昭蜚聽到些了不得的事情,眉梢挑起:“你們拿下了山陽城?”

    “多虧兩位薛小姐助力。”周霓道,“薛小姐用自家商隊將我們的兵器運到城內,我們化整為零,陸續進城。也是那群男人輕視女人,查都沒查直接放行。夜晚,薛大小姐以薛刺史的名義請各官員到薛府赴宴,并給戍城士兵送去美酒。等關上門,離螢在薛府甕中捉鱉,殺死薛刺史心腹和北梁眼線,我帶著人進攻城樓要塞。那些士兵久疏訓練,醉得人事不省,我們輕而易舉奪下城樓,控制了各城門。劉麟和越王一心攻打海州,根本不知道山陽城已經易主,派出去的斥候全盯著海州城方向。我們出城進城,來去自如,這才能與海州軍上演一出‘前后夾擊’的好戲。”

    “原來如此。”蘇昭蜚緩慢點頭,“這一招險。如果齊軍主帥看出來后方是虛張聲勢,迅速整頓中軍,直面迎敵,僅憑夜襲那八百號人,無異于羊入虎口。”

    “我賭得就是齊軍主帥沒有這樣的能力。”趙沉茜道,“我雖不擅長打仗,但擅長看人。第一天我就留意到劉麟格外在意糧庫,并且夜晚齊軍營地一片漆黑,極其忌諱點火。我便猜到,劉豫大敗已成劉麟心病,他如驚弓之鳥,哪怕聽到空弦聲也會奮力逃跑。所以我重復上一次的戰術——夜襲,但虛中有實,真真假假,劉麟果然被嚇到了,寧愿退兵,也不愿意冒險。”

    “但元宓呢?”蘇昭蜚問,“劉麟名義上是皇帝,但實際做主的可是元宓,你怎么保證元宓也會撤退?”

    “這就是我另一重勝算了。”趙沉茜道,“如果只來了劉麟或者元宓,我都不敢如此冒險,但他們兩人同在軍中,反而有機可乘。這兩人一個心胸狹隘,一個玩弄權術,彼此猜忌卻又要裝一團和氣,最后層層高壓都施加到普通兵卒身上,士兵怎么會真心為他們效力?齊軍內部不合,底層士兵缺衣少糧,不愿打仗,這才是我制勝的真正法門。”

    蘇昭蜚緩慢撫掌:“殿下算無遺策,善謀人心,我受教了。殿下哪里不會打仗,分明精通此道,我自愧不如。”

    “蘇將軍自謙。”趙沉茜斟了杯酒,遙遙祝向蘇昭蜚,“我這些小伎倆只能攻其不備,真正的勝利,還得從戰場上打下來。劉麟雖然退兵,但齊軍精銳尚在,遲早會卷土重來。要想徹底解決此患,還得靠蘇將軍與諸位將士通力合作,一致對敵。”

    蘇昭蜚笑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扈源這些日子親眼所見,對趙沉茜心服口服。他現在只覺得容沖真不愧出生名門,見多識廣,挑老婆太有眼光了!扈源幾杯酒下肚,膽子壯了,話也多了,大著舌頭問:“知州大人,你到底是怎么變出那么多糧草的?莫非你真的是仙女,有長生不死、點石成金的神通?”

    離螢一巴掌扇到扈源后腦勺,美目圓瞪:“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娘子苦心為你們收糧,你竟敢議論娘子?”

    “離螢。”趙沉茜抬手,肆意離螢坐下,心平氣和道,“我一介凡人,怎么會有仙人的神通。能運來那么多糧草不是我的功勞,多虧了薛大小姐、二小姐。”

    “不敢當。”薛嬋淺笑著,斯斯文文道,“娘子對我們姐妹有恩,我們理應報答。何況是家父有錯在先,那些錢來得不干凈,不如盡數散去,洗清他的罪孽。”

    蘇昭蜚認得這兩個女子,心道薛裕唯利是圖,目光短淺,生的兩個女兒倒很聰明,知道主動向趙沉茜獻上家產,若事成,便能效呂不韋之功。趙沉茜身邊這些女人,沒有一個是等閑之輩啊。

    此事奚檀也略有耳聞,她問:“山陽城水路密布,買到大量糧食不難,難的是如何不驚動外人,將糧食運到海州。沉茜,你是如何瞞過越王的斥候的?”

    “不過是借花獻佛。”趙沉茜說,“容沖帶我來海州時,曾在山陽城舊宅和海州廣策門間畫了一個傳送陣,后來事多,忘了擦毀。前幾日我突然想到此事,試著用傳送陣運糧,沒想到陣法很是穩定,一袋糧都沒丟。”

    蘇昭蜚嘖了聲:“我當日還嫌棄過他,什么事竟然連一晚上也等不得,非要連夜帶你來海州。沒想到還被他用上了。”

    又提到容沖了,趙沉茜心情沉下去,那夜他身上還有傷,不惜耗費靈力畫傳送陣,只是因為她剛松口隨他來海州,他怕她反悔,這才一刻都不敢等。不知現在他在哪里,有沒有受傷。

    趙沉茜沒有心思再飲酒吃飯,趁著眾人不備,悄悄走出花廳。她抬頭,靜靜看著檐角的辟邪鈴,人未至,酒香先來,蘇昭蜚停到她身側,說:“這是容沖掛的。我問他世界上第一和第二強的劍客都在府內,還掛辟邪鈴做什么,他沒有回答我。興許,你知道答案吧。”

    趙沉茜聽著風吹鈴鐸,淡淡笑了:“他似乎很喜歡刻鈴鐺,到處送人。”

    蘇昭蜚挑挑眉:“他喜不喜歡刻鈴鐺我不清楚,但送人可從未有過,至少沒送過我。”

    趙沉茜擰眉,那他說這是道門基礎課程,所有人都要學?蘇昭蜚瞧著趙沉茜臉色,看熱鬧不嫌事大問:“怎么了?”

    “沒什么。”趙沉茜慢慢搖頭,清醒而平靜地說道,“他滿口謊話,騙了我太多事,我要親自去問他。”

    蘇昭蜚看到好兄弟后院起火,愉悅地笑了,突然怔了下,不可思議道:“你要去找他?”

    “對。”趙沉茜說,“海州諸事,就交給你了。”

    蘇昭蜚看看齊聚一堂的宴會廳,又看看趙沉茜,以為自己耳朵壞掉了:“現在?”

    “是。”趙沉茜眸光清亮,語氣平淡,很顯然,她只是通知他,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見,“內務流程程然都清楚,你若有哪些拿不準就去問她。軍營中你才是元老,用不著我多嘴,唯有一點,周霓立下大功,萬不能寒她的心,女子軍舍一事,務必督辦妥當。”

    蘇昭蜚挑眉,這個女子總能讓他意外。宴席上他聽出了趙沉茜的言外之意,他以為她在敲打他,要通力合作,勿要走了齊軍的老路,沒想到,那時候她就決定要自己去找容沖?

    蘇昭蜚真心好奇,問:“為何?”

    趙沉茜聽到也很詫異,道:“其他人都回來了,獨他不在,我去找他,哪有什么為何?你們都覺得他武功高,經驗足,不需要擔心,但對我來說,他答應了平安歸來,既沒回來,我定是要去找他的。”

    蘇昭蜚看著趙沉茜的眼睛,笑了下,負手望向屋檐下叮咚作響的鈴鐺:“我從小就看不慣他命好,什么都不爭,但什么都有。現在看來,老天還是太眷顧他了,傻人有傻福,一輩子命好。”

    “你只管去吧,我和屋里面的人說。再耽誤,天要黑了。”

    趙沉茜對他微微頷首,什么都沒說,轉身走向清秋。身后宴會酒興正酣,大家談著不久前的勝利,興致高昂,歡聲笑語。唯有趙沉茜始終記掛著容沖,從不因為他是個強者,而理所應當留他一個人。

    蘇昭蜚聽著風吹林木,鈴鐸悠悠,百無聊賴伸了個懶腰,晃悠著走回花廳。

    這辟邪鈴風一吹就響,實在太吵了。

    第118章 救兵

    泗州碼頭, 晨曦初露,往日這個時辰河面已經繁忙起來,但今日帆檣如云, 桅桿林立,眾多商船船頭挨著船尾擠在岸邊,商賈們站在碼頭上, 著急地爭吵著什么。

    茶攤上,一個戴著白色幕籬的女子收回手, 問旁邊忙碌的老者:“掌柜的,泗州水貿歷來繁榮,為何今日這么多商船都停在碼頭, 并不啟航?”

    “唉。”老者嘆氣道,“還能為什么, 又打仗了。榷場興廢無常,前幾日還好好的, 最近幾天南邊突然說捉拿欽犯, 關閉所有渡口, 好些商船交了牙錢、過稅,關引都拿到了, 淮南榷場卻不許過。唉,榷場行商全憑巡檢司心意, 朝令夕改,動輒更變,這么一耽擱,恐怕一船貨都要血本無歸啊。”

    老者暗暗打量,這個女子戴著幕籬,笑不露齒, 行不移裙,身上衣裙雖然簡單,但不掩華貴氣度,她身后的仆從亦各個精壯兇悍,目如點漆,可見來歷不凡。

    泗州地處淮河、洪澤湖交匯之處,是南北商旅咽喉要道,宣和二年朝廷向北梁求和,泗州被劃歸給北梁,南北商脈就此被一刀斬斷。但是北梁需要南方的絲綢、茶葉、瓷器,燕朝需要北梁的藥材、皮毛、馬匹,最后兩國協商,設立榷場,供南北貿易往來,但戰資和禁品不許流出。

    然而,政局瞬息萬變,榷場今日通,明日便廢,過稅繁重,手續復雜,并且禁品的定義隨時在變,今日是鐵器、銅錢,明日就又要加上馬匹、糧草、藥材,能否通行全憑巡檢司如何檢查。

    來往商船叫苦不迭,但南方的絲綢、茶葉在北方價格高昂,北梁的皮毛、人參也在燕朝供不應求,重利之下必有勇夫,民間走私屢禁不止。此事利益牽扯廣泛,往日雙方官府也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這兩日,燕朝關閉了淮南所有口岸,一條船都不許通行,陣仗前所未有得大。

    老者猜測這也是某位被攔在北岸的貴女,問:“最近泗州兵荒馬亂,娘子來這里做什么?”

    幕籬后的女子正是隱姓埋名來邊境接應容沖的趙沉茜,她佯裝憂心地嘆了口氣,說:“我剛接手家業,押了一船藥材去南方進絲綢、茶葉,剛行到泗州就聽聞淮南不允許通行。我等幾天倒不妨事,但船上還裝著草藥,可經不得等。”

    類似的話這幾天老者聽多了,但他見趙沉茜氣度不凡,心想家資定然不菲,多問了一句:“娘子的船停在何處?”

    趙沉茜指向碼頭:“飄薛字船旗的便是。”

    “原來是薛家商行的船。”老者道,“久聞薛家乃山陽首富,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娘子既有官府的關系,何不去疏通疏通?”

    趙沉茜心道薛裕的生意做得可真大,連泗州碼頭隨便一個茶攤都認得薛家。薛嬋借薛家的商船和公憑給她,實在幫了大忙,看來她又欠薛家姐妹一個人情了。

    趙沉茜嘆道:“能疏通的都已疏通了,再找人,這一單生意更沒法做了。掌柜的可知哪段路容易通行?”

    老者了然,這位娘子看著文文弱弱,膽量倒不小,孤身一人也敢從官府嘴里搶利。老者取下搭在肩上的布,慢悠悠擦桌子:“娘子,夜路不好走,何況險灘水淺,能走的都是小船,哪怕經驗豐富的老舵夫也要賭命,你那么大的船過不去的。”

    趙沉茜不動聲色將倒扣的茶碗推向老者:“掌柜的只管指點,能不能過,是我自己的命。”

    老者收起茶碗,掂了掂,沾了剩余的茶水,在木桌上勾畫:“洪澤東有一道彎叫雁落灘,又叫閻羅灘,河道狹窄,水流湍急,暗渦莫測,即便擺渡三四十年的老手也不敢走。臨安守淮主力駐守在淮南關,雁落灘只有散兵把守,前段時間趁夜深人靜時出發,運氣好也能過。”

    趙沉茜問:“那這段時間呢?”

    老者冷笑一聲,擦去水漬,將布重新搭在肩膀上,去后面洗碗:“這段時間南邊朝廷混入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劫了太后,單槍匹馬屠盡國師門人,一把火燒了歸真觀,據說還卷走了歸真觀的藏寶。臨安皇帝氣壞了,知道他必要過江,所以下令淮河所有關卡清空河面,全線備戰,不允許任何船只通行,必要將其斬于燕朝境內。對岸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娘子的船只怕一靠近就會被炮火轟成灰燼。娘子還是等時局明朗些再賺錢吧。”

    趙沉茜心驚,幸好帶著幕籬,沒人看到她失態。容沖竟然滅了歸真觀?歸真觀是元宓老巢,哪怕元宓不在又豈是好對付的,他孤身一人無兵無援,哪來這么大的膽子,敢闖這等龍潭虎穴!

    難怪蘇昭蜚和孟氏回來得這樣順暢,原來是容沖干了更出格的事,將追兵都吸引到他身后了。按容沖的輕功,不應當比帶著馬車的蘇昭蜚慢,他沒和孟氏一起回來,只可能是他受傷了,無法趕來。

    趙沉茜渾身冰冷,手都發抖了。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恢復鎮定,在桌上放了茶錢,起身道謝:“多謝掌柜的指點。”

    沿河已布下天羅地網,泗州是容沖回北方的必經之路,趙沉茜能看出來,趙苻也能。等走出人群后,偽裝成護衛的海州士兵道:“東家,我們探查過了,沿河都有重兵把守,怎么辦?”

    趙沉茜沉思片刻,說:“碼頭人來人往,貨集貨散,茶攤等地最是消息靈通。既然他說雁落灘守衛稀少,過去看看。”

    趙沉茜上船,逆著舸流駛向險灘。岸邊有人注意到了,不過嗤笑一聲,心想又一個不信邪的外地人。

    榷場每日過稅堪稱天文數字,官府又不是傻子,但凡能嗦一口,怎么會留出閻羅灘這個缺口?更別說那么大的船,去閻羅灘無異于自尋死路。

    “東家,前面就是雁落灘了。”船夫緊張地掌著舵,趙沉茜走上船頭,風大水急,將她的衣裙吹得獵獵作響。趙沉茜攏住幕籬,望向茫茫水面。

    她看著河對岸草木蔥蔥,黑灘險石,問船夫:“有把握過嗎?”

    船夫連連搖頭:“東家,使不得!我們船大,船上東西也重,一旦被卷入渦流,輕則觸底漏水,重則四分五裂啊!”

    趙沉茜并不意外,道:“我本來也沒打算過河,險灘難以行船,阻了我們,又何嘗不是追兵的天塹。幸好,天上沒有這么多麻煩。”

    船夫不解其意,這時一個士兵火急火燎跑過來:“東家,那位祖宗又鬧脾氣了,我們實在控制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趙沉茜讓船夫小心行船,然后就趕緊跑回船艙。一進艙房,趙沉茜迎面吃了一翅膀,羽毛差點飛進她嘴里。

    屋里足有八個人拽著鐵鏈,見狀慌忙請罪:“知州恕罪。”

    趙沉茜撥開被吹散的頭發,抬眸,看見那位小祖宗昂著頭,神色睥睨,不可一世,明顯是故意的。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寵,它這個樣子,和它的主人鬧脾氣時的德行一模一樣。

    趙沉茜暗暗吸氣,告訴自己不要和一只鷹計較。她重新擺出笑意,對控制照雪的士兵們示意:“你們都出去吧。”

    士兵們有些擔心,但看看容將軍那神力非凡、脾氣桀驁的戰寵,到底還是抱拳退下。趙沉茜夾了一塊肉走到籠子邊,好聲好氣道:“我并不是故意關著你,只是沿路都是守兵,萬一被他們發現你,我們就暴露了。”

    照雪依然扭著脖子,對趙沉茜的示好不理不睬。趙沉茜將肉放到它的盤子里,退步道:“好,我放你出來,但你要答應我,只能待在這間艙房里,不能出去。要是你也言而無信……”

    趙沉茜微微瞇眼,不由想到了明明答應她不冒失不涉險,結果卻去單挑歸真觀的某人。趙沉茜保持著笑意,看著照雪的眼睛說:“你和那個狗東西,就給我一起滾。”

    照雪感受到趙沉茜生氣了,抖了抖翅膀,梗著脖子來蹭趙沉茜的衣角。趙沉茜看它,又氣又無奈:“你啊,和他十六歲時一模一樣,就是有本事把認錯做得令人來氣。”

    某些人真是不經念叨,她話音剛落,對岸傳來斷斷續續的吹樹葉聲。趙沉茜怔了下,眼眶不受控泛紅,咬著牙道:“這個混賬,幸好他還活著,要不然我和他沒完。”

    河上風大,船桅上掛著一個風鈴,一路叮叮當當,不知疲倦向外界提醒著自己的存在。終于,它等到了回應。

    年少時,趙沉茜還是大公主,在眾多宮女嬤嬤的看護下住在深宮。她睡眠本來就淺,屋檐下的風鈴吵得她久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窗外又傳來煩人的吹樹葉聲,約她偷溜出去玩。他自己覺得這種行為很帥氣,但在趙沉茜看來,從他到樹葉,都透露著賊眉鼠眼。

    現在,她又聽到那道賊眉鼠眼的吹哨聲了。

    趙沉茜擦去眼角淚意,對照雪說:“你告訴他,今晚亥時,照雪會去對岸接應他,他什么都不需要管,跟著照雪趕緊走,飛得越遠越好。”

    照雪引頸啼嘯,它是造化鐘愛的靈鷹,翱翔長空,目視千里,鷹嘯悠長清脆,穿透力極強。對岸隱約有鷹哨傳來,它側頭聽了一會,抬起翅膀,笨拙地給趙沉茜擦淚。

    她不是容沖,聽不懂照雪的叫聲,但不難猜到,容沖在說:“好,都聽你的,你別哭。”

    “他本來就該都聽我的。”趙沉茜抬起眼睛,用力眨眼,“讓他藏好,不要暴露位置,趁現在想一想怎么糊弄我。其他事不用擔心,有我。”

    士兵們得知容沖就在對岸,又喜又憂。有人提醒道:“知州,雁落灘守衛看著稀少,但這里河道窄狹,燕朝豈能不增兵?我擔心對方在暗度陳倉,假意裝作重兵把守淮南關,雁落灘守衛空虛,誘容將軍取道雁落灘,然后收網。如果我們放鷹去接應容將軍,豈不是反而暴露了容將軍的位置?”

    這一點趙沉茜也想過,她道:“你擔心得有理,所以,我們還需要演一出戲。”

    雁落灘的伏兵很久就注意到河面上來了一艘船。他們一路追著容沖至此,很清楚他就在這座山上,楊元命士兵一點點縮減包圍圈,心中勝券在握。

    容沖在歸真觀受了重傷,又一路躲避追兵,風餐露宿,時刻警惕,體力早已支撐不住。楊元成功把容沖逼入口袋,前有追兵,后有險灘,憑容沖的傷勢渡河就是自尋死路,而他不走,遲早要被楊元搜出來。

    如果能將容沖截殺在淮南,相比之下,逃跑的孟太后根本不值一提。待他立下奇功,殿前司指揮使豈不是他囊中之物?

    功名利祿近在咫尺,楊元不允許出現任何意外。他問:“河上那艘船是什么來路?”

    屬下遞上千里鏡:“回稟指揮使,暫時看不出來,但州旗、商號旗幟、船牌、貨旗應有盡有,連燈籠顏色都對得上。應當是北方來的商船,賣藥材的。”

    商船?楊元接過千里鏡,從鏡筒中看到船上人走來走去,躊躇不定,似乎想渡河又不敢。艙室窗戶是鏤空的,里面分門別類放著陶罐、木箱,竹簍里裝滿了木炭。另一間艙門上寫著糧倉,從窗縫隱約可見里面堆著冬瓜。

    看起來確實像販藥材的,以前聽說過雁落灘有一條走私道,許多民間商販都走這條路逃避榷場抽解。楊元放下千里鏡,說道:“繼續盯著,如果有異動,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遵命。”

    楊元帶著兵在山上搜了一天,眼看包圍圈越來越小,最多一夜,就能收網打魚了。士兵連續多日奔襲,已疲憊不堪,楊元卻不近人情,苛刻道:“不許休息,繼續搜山。”

    殿前司士兵敢怒不敢言,只能強打起精神,忍著饑寒,從荊棘叢生的山坡上硬劈出一條路來,往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走去。

    今夜月隱星稀,河面宛如深淵,那艘商船浮在黑暗中,昏黃的燈籠被粼粼水波拉長、扯碎,像是地獄駛來的鬼船。士兵開路時隨意瞥了眼,道:“這么黑的天還敢往暗流里開,船東怕是不要命了。”

    同伍面色麻木,根本無力關注一個商賈的死活。這時,背后猛地傳來一陣驚響,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他們下意識回頭,看到那艘船像抽風了一樣,突然放起煙花爆竹。

    爆竹在空中炸響,亮得刺人眼睛,隨即濃濃硝煙散在空中。不止士兵,連楊元都詫異了:“他們在干什么?不做生意了?”

    楊元忽然靈光一閃,不對勁,爆竹是違禁品,無論燕朝還是北梁都不允許流入流出,普通商船怎么會明知故犯,帶一船禁品來泗州?所謂藥材商是假的,他們假借販賣藥材,掩蓋船上的硝石、硫磺和木炭。這三樣可入藥,但有一個更重要的用途,混合后可做成爆竹,甚至炸藥。

    他們不是商船,是來接應容沖的救兵!突然在河上放煙花,必有妖!

    楊元立刻拿出官家賞賜的白玉京法寶——熾蛇瞳。蛇的視力不好,但在夜里,它們卻可以靠熱量視物。熾蛇瞳是用蛇眼做成的法寶,戴之可撥開云霧,眼前一清,在黑暗中也能視人。果然,楊元立刻看到漫山遍野紅彤彤的人形,更明顯的是,天上有一只鷹,馱著一個人!

    毫無疑問,那定是容沖。楊元大恨,陰鷙道:“拿連弩來,射箭!”

    士兵紛紛架起連弩,萬箭齊發,驟雨一樣朝半空襲去。但士兵們在黑暗中看不清,大部分箭矢都失了準頭,唯有楊元,瞄準照雪,猛地放箭。

    容沖聽到破空聲,心道麻煩。他輕輕拍了拍照雪,照雪與他心意相通,無需言語,展開翅膀回旋,容沖拔劍,回身將箭矢一一打落。

    然而楊元的弩不是普通箭弩,箭鏃用妖蛇血鑄造,箭羽用飛廉尾制成,不止可以致風追蹤,還可以像蛇一樣鎖定獵物。更氣人的是,這種弓弩的鍛造方法是白玉京手把手教給朝廷的,因材料昂貴,容沖自己都沒有!

    箭矢被劍氣打落,很快又扇動箭羽追了上來,像蛇一樣緊緊鎖著他,煩不勝煩。容沖冷嗤,心道拿白玉京的東西對付他,實在可笑,他正要調動真氣,忽然一個煙花炸響在他身邊,幸虧容沖和照雪配合久了,才沒有被照雪甩下去。

    容沖低頭,看到深不見底的夜色中,一艘船突兀地橫在水上,甲板上飛出各色煙火,接二連三炸響在他身邊。這份美景可不好消受,但一旦闖過來,綴在他身后的飛箭就紛紛失去目標,掉入湍流。

    一如她。乍見危險而美麗,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一旦經受住她的考驗,那份冰霜就會將他納入其中,為他擋去明槍暗箭。

    容沖緊繃了一路的神經突然斷了,疲憊感襲來,不足為道的傷口存在感變得無比強烈。容沖靠在照雪羽毛上,無須多言,照雪將羽翎張到最大,全速向船只俯沖。

    楊元瞄準容沖時還很沉得住氣,但他很快就發現,無論熾蛇瞳還是飛廉弩,都無法找到容沖了。河面上升起大量焰火,煙霧彌漫,熱源混雜,在熾蛇瞳中糊成一團明暗不一的紅,哪還看得見人。

    楊元拿出所有法寶都無計可施,他氣急敗壞將飛廉弩扔到地上,咬牙道:“上船,追!”

    河中央,趙沉茜看到一個黑點飛快放大,徑直朝船頭沖來,氣得不輕:“不是說了讓他先走嗎,他回來做什么!”

    話雖如此,趙沉茜還是立刻讓士兵將炮筒挪開,千萬別炸到照雪和容沖。照雪在趙沉茜身邊回旋一圈,收翅落下,趙沉茜的衣裙被尾風卷起,飄然若仙,宛如即將乘風歸去。

    下一刻,她就被人抱住,乘風的仙子終究還是落入了凡塵。容沖緊緊抱著她,手臂中的觸感柔軟而溫暖,容沖恍然生出個念頭,此刻便是讓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但下一瞬他就不舍得死了。他懷中的仙子扶住他,焦急地在他耳邊問:“容沖,你怎么了,傷在何處?堅持住,我這就讓人為你上藥。”

    “不要。”容沖昏迷關頭,竟然還執著地說道,“不要別人,只要你給我上藥。”

    趙沉茜簡直想抽他一腦殼,什么時候了,還有力氣和她討價還價!趙沉茜嘴上說著生氣,但她終究還是心疼地抱住他,低聲應下:“好,我給你上藥。”

    “我在呢,我們一起回家。”

    第119章 無涯

    容沖被接應走了, 此事非同小可,對岸立刻出動所有水軍來追。但閻羅灘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水軍駛入險灘, 紛紛擱淺、相撞,好不容易有幾艘船穿過了暗流,但水面上突然漂來一團團黑影。士兵連忙舉起火把, 發現是冬瓜。

    楊元松了一口氣,下令全速追擊。他盯著前方, 沒注意船舷撞到一個冬瓜,哪怕注意到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一個冬瓜而已。

    然而, 一道劇烈的爆炸聲突然鉆入耳朵,甲板被撞得晃了晃。楊元倉促站穩, 看到船頭升起滾滾黑煙,一個士兵壯著膽子探頭看了眼, 哭喪著臉道:“指揮使, 大事不好, 船漏水了!”

    楊元沉著臉,看向河面上隨波飄蕩, 幾乎無落腳之地的冬瓜。好歹毒的招數,竟然在冬瓜里藏炸藥!這種烈性炸彈碰之即燃, 船只行動遲緩,難以避讓,簡直一炸一個準。

    楊元眼睜睜看著那艘商船灑下一兜兜冬瓜,揚長而去,氣得一掌拍斷欄桿:“快去向淮南關求援,不惜一切代價, 追!”

    ·

    容沖只覺得自己睡了很長一覺,夢中刀光劍影,血流成河。他猛地憶起自己正在躲避追兵,驟然驚醒,入目不是大牢也不是山林,卻是一張色若冰雪、清極艷極的臉。

    容沖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自發停住了動作。他呆呆看著面前的女子,這時候混沌錯亂的記憶才一一歸位。

    確實有追兵在追他,但是這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人來接應他,掩護他。他不需要在精疲力竭、幾近昏厥的時候,咬著牙逼自己繼續拔劍了。

    容沖側身靠在榻上,近乎貪婪地掃過她每一寸臉龐。她的眉尖微不可見擰了擰,容沖才意識到她靠在床邊,竟然就著這個姿勢睡著了!容沖立刻起身,環住她的腰身,想要將她抱到榻上。

    他剛用力肩膀上就傳來撕痛感,容沖卻不為所動,依然小心翼翼抱她。趙沉茜睡得本來就淺,稍有動靜就驚醒了,她睜開眼,和容沖四目相對。

    兩人距離極近,呼吸相聞。容沖撞上那雙琉璃一般的眸子,這時候猛地想起他衣衫不整,僅著中衣!容沖耳尖立即紅了,不著聲色尋找衣物。趙沉茜看到容沖目光躲閃,眸光一轉就掃到他肩膀上洇出血跡。趙沉茜沉了臉,毫不客氣推開他:“別動,你身上的傷剛包扎好。”

    容沖沒防備她反客為主,她的手指碰到他身體時,容沖本能肌肉繃緊,隨即又趕緊放松,硬邦邦被她推到榻上。趙沉茜坐在對面,平靜拉開他的衣領,容沖連忙握住她手腕,耳尖漲得通紅,不肯松手。

    趙沉茜瞥了他一眼,說:“昨晚不是你不讓別人碰,一定要我親手為你包扎嗎?衣服都換了,你現在又是什么意思?”

    容沖感覺天都塌了,衣服也是她換的?趙沉茜已一把打開他的手,傾身解他肩膀上的繃帶:“別動,小心傷口崩裂。”

    趙沉茜看到傷口果然崩開了,氣得不輕,一邊冷著臉,一邊輕手輕腳灑藥粉。容沖渾身不對勁,試圖接過藥瓶:“我自己來。”

    “別動。”趙沉茜將止血散灑在他傷口上,擰了塊帕子,仔細擦干傷口周圍的血漬,這才取來新棉布,輕輕繞過他身體。趙沉茜靠近時,脖頸間的暗香鉆出衣領,幽幽浸入他四肢百骸,她的手指若有若無撫過他身體,像羽毛一樣,撓得人坐立不安。

    容沖喉結滾了滾,啞聲道:“茜茜。”

    趙沉茜已給繃帶打了結,垂眸收拾藥瓶,聲音漫不經心:“嗯?”

    容沖拉住衣領,俯身,用力從后方抱緊她:“我們回去就成婚吧。”

    不提這個還好,提起成婚,趙沉茜就想起他信誓旦旦允諾的話。她毫無溫度笑了聲,溫柔反問:“你之前答應過我什么?”

    趙沉茜溫聲軟語的時候才最可怕,容沖膽慫,卻又不想放棄成婚,委委屈屈掛在她身上,像一只耍賴的大狗:“我這不是回來了么。”

    他還有理了?趙沉茜冷著臉要推開他,才剛一碰到他手臂,容沖就喊疼:“哎呀,好痛。”

    趙沉茜動作霎時頓住,她知道他在裝疼,但又怕真的牽扯到他傷口,只能緊繃地收著身體,冷冰冰道:“別裝,我才不信你這一套。”

    容沖靠在她脖頸間,感受著她如云的長發,柔軟的腰肢,馨香的體溫,原本七分戲慢慢變成了真的。容沖在她肩膀上蹭了蹭,低聲說:“不要走,多陪我一會。”

    趙沉茜心不受控地軟了,她去掰他的手,容沖不肯松。趙沉茜嘆道:“我不走。你受了重傷,需要靜養,我扶你躺下。”

    她允諾不離開,容沖這才放松力道,慢慢躺回床榻。趙沉茜拉高被子,仔細為他蓋好,容沖側臉看著她,忽然抬手,撫上她的眼角:“這段時間你一定累壞了。昨夜你在哪里休息?”

    趙沉茜沒說她守了他一夜,只是抓住他的手,塞到錦被里:“放心,我沒事。你安心養傷,睡一覺,我們就到山陽了。我已經給海州去了信,蘇昭蜚會帶著人在碼頭等我們。”

    蘇昭蜚光明正大去山陽城?容沖聽出些不對勁:“山陽城……”

    “你還記得薛嬋、薛姜姐妹嗎?她們去而復返,軟禁了薛裕,獻上薛家萬貫家財投靠海州,這艘船就是薛家的。海州雖有兵馬,卻無渡口,以后商貿發展起來太受限制,所以我順便將山陽城府衙也收下了。”

    容沖意外,隨后又覺得驕傲,側過身含笑看她:“茜茜真厲害,看來以后我可以專心致志吃軟飯了。”

    趙沉茜瞪了他一眼:“渾說。蘇昭蜚來了信,海州圍城已解,幸而時日短淺,稻苗受災不嚴重,他已組織士兵幫助流民修建房子,搶救稻禾,容大哥和我娘也一切安好。你要看看信嗎?”

    容沖搖頭,緊握著她的手不放:“不需要,我相信你們。你累不累?不如躺下陪我說會話吧。”

    趙沉茜瞥了他一眼,容沖眼眸澄澈,看起來很是真誠。趙沉茜心里頗一言難盡,道:“我不累。你呢,想好怎么糊弄我了嗎?”

    容沖突然按住額頭,劍眉緊皺,趙沉茜冷著臉:“少來這一套。”

    容沖沒有嬉皮笑臉,依然眉心緊鎖,手指用力抵著攢竹穴,趙沉茜被嚇到了,俯身去探他額頭溫度:“怎么了?”

    她剛靠近就被容沖攔住腰,使巧勁放倒。趙沉茜猝不及防摔向床榻,后腦撞到了容沖的手掌,并不疼,但性質很惡劣。

    趙沉茜面無表情看著他,容沖眼睛亮晶晶的,明顯明知故犯,撒嬌一樣抱住她:“哎呀,頭痛,起不來了。”

    趙沉茜被他折騰得心累,懶得再計較禮法規矩。她躺在榻上,慢慢竟真有些困意,威脅道:“下次你要是再敢受這么多傷……”

    “不會了不會了。”容沖生怕趙沉茜說出不要他了之類的話,連忙發誓。兩人靜靜挨著,沒有更逾矩的舉動,卻讓人放松安心。容沖心滿意足抱緊她,過了一會,輕聲說:“對不起。我帶你走時,說要護你安康自由,結果總是失言,反而累你替我操心。”

    趙沉茜嘴上說著生氣,可是,他為了營救她的母親親身涉險,在將她母親送走后,獨自一人去歸真觀報仇雪恨,不肯拖累任何人,她哪里舍得真的對他生氣?趙沉茜是對自己生氣,氣自己無能,恨昭孝帝薄涼。

    趙沉茜手指摸索,慢慢找到他的手,握住:“我不要你護著,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我只是恨我姓趙,無法幫你報仇。”

    元宓、歸真觀乃至北梁是劊子手,但致他家破人亡的真正兇手,其實是昭孝帝,趙沉茜的親生父親。昭孝帝活著時趙沉茜無能為力,等她終于有了力量,昭孝帝早已駕崩,袷饗太廟,萬世不祧。人間的事,多么諷刺。

    容沖擠進她的指縫,將她牢牢扣住,說:“他是他,你是你,何況趙容之好,延綿百年,若你不姓趙,恐怕我們也沒有機會相識。”

    趙沉茜挑挑眉,意味不明問:“若我不是公主,你是不是會按照家族的安排娶一位皇女,繼承容家和皇室的聯姻,永結同心,矢志不移?”

    容沖沉默,這么多年了,他怎么還不長記性,多什么嘴啊!容沖想裝頭疼,但他看到趙沉茜似笑非笑的眼睛,知道他最好現在就把這個心結打開,要不然以后有他受的。

    容沖老實道:“剛得知我爹娘想法的時候,我死都不愿意,爹、大哥都娶了自己喜歡的女子,憑什么讓我聯姻?在京郊遇到你后,那幾個月無論大哥怎么逼,我都不愿意進宮相看皇帝的女兒,一門心思找你。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你,拖到除夕避無可避,不得不進宮走個過場,但是就在宮里,我看到了你。你看,無論緣分還是命運,最終都會將我們牽在一起。”

    “是趙沉魚,可不是我。”趙沉茜淡淡提醒他,“他中意的,一直都是招你做他的二女婿。”

    “我不管。”容沖深知有問題的時候講道理,講不過的時候就耍賴,他抱緊趙沉茜,蠻不講理道,“管他命運怎么安排,反正我就賴上你了。”

    趙沉茜唇邊淺淡浮起一絲笑,很快壓住,裝作嫌棄地推他:“多大人了,別像個小孩子一樣,好癢。”

    “我就不。”容沖偏偏要往她脖頸上湊,“茜茜,我們成婚吧。我一天都不想等了。”

    趙沉茜手上的力道慢慢變弱,最后安靜下來,輕輕道:“好。”

    容沖眼角沁出淚光,他慶幸趙沉茜看不到。他暗暗吸氣,壓下淚意,從側面深深抱住她:“多么希望我們以后再也不會分開了。”

    趙沉茜微微擰眉,本能覺得不祥,可是她要追問時,容沖已談起另一個話題:“茜茜,我在歸真觀發現了元宓的罪證。鑒心鏡回溯的沒錯,他私底下確實在用活人研究長生,抽凡人的精血供一棵樹,那些道士稱之為長生神樹,據說結出的果實可令亡魂重生。我借了一個道士的令牌,進密室找到賬本和記錄,然后就把那棵樹推了。”

    趙沉茜一聽,注意力立馬轉移:“什么賬本?”

    “資助他研究這種缺德事的賬本。”容沖將芥子囊取下,遞給趙沉茜,“都在里面。”

    趙沉茜心想她要怎么看,下一刻就發現她可以打開容沖的芥子囊。趙沉茜掃了眼里面琳瑯滿目的法寶,故意說:“這么多寶貝,你就不怕我偷拿?”

    “哪用偷拿。”容沖道,“我都是你的,這些東西隨便你處置。”

    敗家玩意,趙沉茜白了他一眼,仔細收好。這是容家四代人的積累,將來重建玄都玉京,還要靠這些法寶壓場子,可不能弄丟了。容沖繼續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在臨安殺妖時,無意發現憲王手臂上有一個紋身,我一直覺得這個紋身很眼熟,在歸真觀找賬本時終于想起在哪里見過了。你記得裕和商行嗎?”

    趙沉茜的記性向來不錯,她想了想,問:“是棲霞城害殷驪珠母女的那個商行?”

    “沒錯。”容沖說,“我在歸真觀賬本上看到了裕和商行的入賬,持續多年,數額巨大,而憲王手上,正好有裕和商行的紋身。”

    “你是說,憲王是策劃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他制造了棲霞城慘案,資助元宓研究長生樹,屠滅玉溪村?”

    “不止。”容沖道,“容家被治叛國,本質是因為帝心猜忌,但引爆這份猜忌的卻是一連串意外,巧的是這些意外都發生在你我撞破玉溪村柳樹妖真面目后。如果不是高太后橫插一腳,趙茂之死本來會栽贓給你,而你我相從甚密,嫌疑會順理成章引到容家。如此一來,幕后之人既滅了口,又除去了趙茂這個準太子,實屬一舉多得。”

    昭孝帝失去唯一的兒子,燕朝失去正統繼承人,誰獲利最大呢?當然是元宓,以及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憲王。

    趙沉茜想到鑒心鏡中對趙茂下手的鄭女史是憲王情人,而在鄭女史事敗后,憲王連王府都不回,立即逃跑,不慎摔死在路上。這樣看來,憲王的嫌疑確實很大。趙沉茜想了想,說道:“趙茂死于毒蜂的事先不要公布,如果真是憲王,我們公布真相,反倒幫趙苻鞏固皇位了。讓他們斗一會,把池水攪渾,才能看清水下藏著誰。”

    容沖毫無異議:“都聽你的。其實還有一個秘密,等你睡醒再告訴你。”

    “你煩不煩。”趙沉茜最討厭這種話了,轉過身體,眼睛灼亮清明,簡直恨不得鉆到容沖腦子里,“什么秘密,快說。”

    兩人離得這么近,她眼睛水潤,里面亮晶晶閃著期待,實在太挑戰容沖的自制力了。容沖蒙住她的眼睛,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先睡吧。再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會后悔的。”

    后悔余生有涯,終有一死。

    第120章 初心

    趙沉茜出發前對薛家商船做了改造, 她將桅桿換成楢木,船帆換成由聞獜鬃毛編織的布,并帶了大量御風符。一旦接到容沖, 立刻將風帆拉到最大,船艙上貼滿御風符,全速趕往山陽。

    泗州水軍有冬瓜炸彈攔著, 等他們清理完水面,商船早已飛出百里。而燕朝打壓武將, 調令繁瑣,待楚州接到戰報、走完出兵手續后,趙沉茜早已帶著容沖回到山陽。

    渡口處, 蘇昭蜚已等候多時。容沖剛下來,蘇昭蜚就快步迎上前:“你總算回來了!”

    容沖心想大驚小怪, 嫌棄道:“什么話,憑我的武功, 還能回不來?”

    蘇昭蜚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對你說的, 是她。”

    蘇昭蜚越過容沖, 徑直走向趙沉茜,說:“你可算回來了!海州堆了一大堆公文, 還有許多管事等著回話。我受夠了,以后打死我都不替你應差了, 真不知道你一天是怎么辦完這么多事情的。”

    趙沉茜壓住翻飛的幕籬,掃過碼頭,問:“山陽城兵力安置好了嗎?”

    “好了。”蘇昭蜚說,“我已經按你的安排,派兵入城接手山陽工事,現在城墻、渡口、衙門都是我們的人了。”

    “好。”趙沉茜說, “回海州,一個時辰后,讓山陽城衙署所有官吏去海州府問話。”

    “一個時辰恐怕不夠。”蘇昭蜚說,“有一位貴客,在海州等你。”

    海州戰事剛畢,百業待興,百姓們還沒從戰爭的陰霾中走出來,城內最豪華的霄云樓已被一位神秘來客包了場。蘇昭蜚走上樓梯,吊兒郎當跨坐在欄桿上,說:“他就在前面,你們敘舊吧,我就不進去了。”

    說著話,二樓上房門打開,兩個貌美靈秀的白衣侍女邁著蓮步,施施然行禮:“殿下萬安,公子已等您許久了,里面請。”

    容沖一見到這副做派,立馬知道里面是誰了。容沖霎間拉了臉,沒好氣錘了蘇昭蜚一拳。

    他本來和茜茜好好過著二人世界,蘇昭蜚一來茜茜的心思就飛到政務上了,現在,蘇昭蜚這個混蛋還引狼入室,插兄弟兩刀?

    蘇昭蜚嘶了一聲,針鋒相對地錘回去:“你講點道理,云中城城主來投海州的生意,我還能攔著不讓人家進城?”

    容沖聽到那個狗東西就來氣,咬牙道:“錢我們自己掙,不用他投!”

    蘇昭蜚瞟他一眼,幽幽道:“那可由不得你,人家又不是沖著你來的。兩方商榷合作,事關重大,反正你也主不了事,要不,你先回去養傷?”

    “滾!”容沖幾乎是從牙縫里蹦出這個字,可真是“好兄弟”,要不是身上還有傷,他非將蘇昭蜚的牙打出來!

    里面早已聽到聲音,水沸了,茶香四溢,衛景云端起紫砂壺,不緊不慢注入鷓鴣斑盞中:“這是新到的龍團勝雪,火候剛好。殿下,請。”

    趙沉茜不動聲色掃過兩旁侍從,這一路走來,除了衛景云慣用的近侍,還多了幾個生面孔。看來,衛景云果然搞定了云中城各長老,今日是來談條件了。

    趙沉茜無比慶幸圍城時沒有找云中城求援,要不然海州根本沒資格拒絕,她會親手養出另一個“元宓”。趙沉茜端起笑意,大大方方走入客房:“一上樓就聞到了,好茶。”

    蘇昭蜚看好戲般撞了撞容沖,眼底的幸災樂禍毫不掩飾。

    看,人家不是沖著你來的吧。

    容沖狠狠給了蘇昭蜚一眼刀,大步上前,搶到趙沉茜前面進門。衛景云瞟了容沖一眼,似乎很遺憾他居然沒死,面無表情給容沖續了一盞茶:“好久不見,容將軍。”

    茶水注滿,容沖和趙沉茜也剛剛坐好。衛景云將茶盞遞到對面,容沖冷冷看著他,接住茶盞。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收手,盞中茶水微微蕩起漣漪。趙沉茜意識到他們使上了內力,趕緊伸手,搶過茶盞:“他有傷在身,不能喝茶。”

    容沖和衛景云怕震傷趙沉茜,都立即收手。容沖連忙拉起趙沉茜的手,反復查看:“沒受傷吧?怎么什么東西都敢碰?”

    “一杯茶而已。”趙沉茜掃過衛景云,一語雙關道,“衛城主是來談合作的,和氣為大,我們身為東道主,該主動拿出誠意。”

    她一邊說著,一邊在衣袖掩飾下狠狠擰了容沖一把。容沖眉尖抽了抽,面上依然云淡風輕,冷酷高傲。衛景云注意到趙沉茜和容沖的互動,淡淡垂眸,從茶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落寞。

    趙沉茜奮不顧身搶茶盞,一口一個我們,可見在她心里,他是要拉攏也要提防的盟友,容沖才是可以無條件信任的“我們”。

    她對他的稱呼,始終都是衛城主。

    衛景云收斂好情緒,抬眸,又變成堆金積玉、極盡挑剔的衛城主:“那日殿下的話提醒了我,回去后我就召集長老議事,只是云中城生意遍布天下,花了許多時日才湊齊人。我和長老商討后,一致覺得,殿下所言極為在理。”

    衛景云從袖中拿出一個錦盒,緩慢推到趙沉茜身前:“你的稗草,我帶來了。”

    衛景云說得輕描淡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日子為了鎮壓云中城內根蟠節錯的派系,他究竟花費了多少心血。這一根草重逾千金,是他帶給她的承諾。

    趙沉茜望向衛景云眼睛,心底微微觸動。她正要接過,容沖搶先一步拿走,像丟垃圾一樣扔入芥子囊:“不過一根雜草,再晚些都枯了,難為你還裝了個錦盒。”

    容沖這個人不對著趙沉茜時,出了名的難討好,孤傲冷淡,堅如磐石,誰的面子也不賣。衛景云聽出容沖的諷刺,暗暗握拳,向趙沉茜解釋:“你的事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我一聽到海州被劉麟圍困就立刻趕來,但云中城不問世事,距離遙遠,一來一回要耗費不少時間,等我來時你已經解了困,并已不在城內。你若不信……”

    “說那么多還不是沒來……”

    “我當然信城主。”趙沉茜和容沖同時開口,她在桌案下按住容沖手背,容沖不情不愿閉嘴。趙沉茜清淺一笑,毫無芥蒂道:“衛城主有此心,我十分感動。城主千里迢迢來海州,我們做東道主的豈能怠慢?我已吩咐人備下接風宴,不知城主能否賞臉?”

    衛景云聽著她一口一個城主,心中落寞,面上卻玩笑道:“不是說好了喚我名字嗎?”

    “是你先叫我殿下的。”趙沉茜也笑著道,“那就說好了,午時見。”

    趙沉茜在霄云樓言笑晏晏,等出了門,立馬收斂笑意:“你干什么,不知道自己傷勢,還敢和人比拼內力?”

    容沖乖乖挨罵,知錯不改:“我不管,就是看他不順眼。你都要成為我夫人了,他見你還錦衣熏香,描眉畫目,一派狐媚樣子。”

    趙沉茜尷尬地往后看了眼,蘇昭蜚跟在后面,抬頭看天,只覺得“霄云樓”這三個字可真字啊。趙沉茜沒好氣打了容沖一下,壓低聲音道:“還有人在呢,別亂說。你先回去休息,你大哥大嫂還等著你呢。”

    簡直慘無人道,他一個傷號,居然被夫人拋棄了!容沖立刻道:“不,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我回衙署,你去添什么亂。”府衙的馬車已停在面前,趙沉茜踩上車凳,回頭見容沖像一條被拋棄的大狗狗,抿著嘴,瞪著眼,又犟又可憐。她不由心軟,就著高度優勢,在他臉上飛快啄了一下:“乖,回去養傷,等晚上陪我去見我娘。”

    容沖肉眼可見被哄好了,勉力端著架子,道:“好。一會我要和你坐在一起,你不許看他。”

    他是小孩子嗎,趙沉茜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柔聲哄道:“好。記得讓蘇昭蜚給你換藥,上藥順序一會我命人送去西廳。”

    趙沉茜交代完,上車匆匆走了。蘇昭蜚嘖了一聲,負手溜達到容沖身邊:“你是傷到了腦子嗎,上藥還要別人幫?”

    “滾。”容沖瞪了蘇昭蜚一眼,“我還不想讓你碰呢。我記得你有一堆花里胡哨的配飾,拿過來給我看看。”

    蘇昭蜚不可思議地打量容沖,從頭打量到腳:“你是真傷到了腦子吧,前兩年你還嫌棄那些東西叮叮當當,暴露位置,勒令我行軍時不許穿。”

    “現在又不是行軍時。”容沖理直氣壯說,“你是沒見衛景云那個人多惡心,挽玉簪,熏香,我甚至懷疑他敷粉。可笑,我名揚天下時,他還是個灰頭土臉的病秧子呢。拿東西來,我要讓他見識見識,天下第一就是從容貌到劍術,都能碾壓他。”

    蘇昭蜚看著容沖,面色微妙。衛景云確實病弱過,但什么時候丑過?一個男人嫉妒起來,真是不可理喻。

    趙沉茜回到衙署,她心里早有準備,但一進門,還是被小山一樣的公文驚到了。趙沉茜詫異問:“我不是把公章留給蘇昭蜚了嗎?”

    “蘇將軍說他一看數字就頭疼,第一天還勉力看一看,第二天見了我們就繞道。”程然說,“何況除了您,很多商人不認旁人。”

    趙沉茜嘆氣:“罷了,你先將這些公文按輕重緩急整理出來,把最緊急的給我,剩下的慢慢看。對了程然,派人去清風樓,看看他們筵席準備的怎么樣了。”

    “好。”程然應下,飛快出去安排。離螢和周霓也有一堆事情要稟報,趙沉茜和周霓商討娘子軍的訓練事宜,還沒商談完,程然便十萬火急地回來了:“娘子,清風樓廚房亂得一塌糊涂,管事拍胸脯說肯定能按時上菜,但他們從沒接過這么大的宴席,再有一個時辰客人就要來了,廚房連涼菜都沒備好。娘子,我們恐怕得另備打算。”

    清風樓是自家產業,所賺利潤都會充作軍資,但開張時日尚短,趙沉茜又沒有功夫親自打理,管理、章程、菜品方方面面都欠火候。趙沉茜當然想拉清風樓一把,但更要緊的是促成云中城和海州的合作,要是搞砸了宴席,在這么多外客面前丟了人,那就得不償失了。

    趙沉茜頭疼:“衛景云已包下了霄云樓,不能再去霄云樓。程然,你趕緊去問城內其他酒樓,哪個還能接下這么大的席面。”

    程然行禮出去,剛走過回廊就看到薛嬋、薛姜兩姐妹來了。薛嬋福聲,笑盈盈問道:“程女官好。我們聽聞娘子和容將軍回來了,帶了些療傷補藥前來拜訪。不知娘子和將軍可有時間?”

    這兩位是此戰功臣,不可怠慢,程然停下回禮,但因為事情太多,她沒工夫閑話,飛快道:“薛小姐有心了,回頭我定稟報娘子。現在我得去找酒樓,耽誤不得,我先行一步,失禮。”

    薛嬋搖頭笑笑,示意無礙。她問:“程女官找酒樓做什么?我前夫家便是以酒樓起家,我對此略有些了解。程女官要找什么樣的,興許我能幫你參謀參謀。”

    趙沉茜要宴請衛城主不是秘密,程然一聽薛嬋了解宴飲,大大方方請教:“不怕薛小姐笑話,現在火燒眉毛,我都忙昏頭了。衛城主一行人住在霄云樓,我們不好去人家的地盤請客,娘子原定了清風樓,清風樓地方管夠,但管事沒經驗,廚房亂成一團,要是客人到了卻端不出菜來,豈不是丟娘子的臉?娘子命我再找其他地方,有備無患。”

    薛嬋一聽,問:“宴席訂在何時?”

    “午時。”

    “魚鴨菜肉都采買好了嗎?”

    這太具體了,程然搖頭:“我只去看了一眼,這些倒沒問。”

    薛嬋道:“既然清風樓開門營業,日常采買怎么都會備下一些菜,當下時間所剩不多,只能有什么做什么。清風樓是自家地盤,一應都是齊全的,讓廚房將人手分開,砧子只負責切配,鐺頭只負責炒菜,白案做面點,紅案處理葷菜,點心來不及做,就去外面現買,若安排得當,一個時辰也來得及。臨時去外面找酒樓,掌柜的為了接生意,必然一口應承,我們看不到后廚,恐怕未必如清風樓順心稱意。”

    程然意外,薛嬋哪里是略有些了解,分明是里中行家。薛姜驕傲道:“我姐姐未出閣時便是管家好手,出嫁后一直管著夫家生意,楊家的酒樓交給我姐姐后,利潤翻了好幾番。要不是我爹糊涂,我姐姐定能成為整條射陽河上的女船王、女首富!”

    “阿姜。”薛嬋嗔了薛姜一眼,“程女官見多識廣,你不要渾說,讓人笑話。”

    “程女官。”薛嬋微收下巴,屈膝福身,“小妹無狀,讓您見笑了。”

    程然掃過薛家姐妹,程然對薛嬋的來歷略有些了解,她出身富商薛家,及笄后嫁去當時的山陽城首富楊家為媳,薛裕利欲熏心,竟拆散女兒女婿,將薛嬋改頭換面送進宮為妃。薛嬋出身富貴,自小管家,又經歷過宮廷沉浮,眼界、格局遠非普通女子可比。若她不進宮,能不能成為女船王不好說,但這兩姐妹在經商上,確實頗有天賦。

    程然心中生出一個主意,面上不顯,道:“薛小姐提醒的極是,我回去稟報娘子,勞煩二位在此稍等片刻。”

    趙沉茜正在送周霓出去,突然見程然去而復返,意外道:“這么快就找到了?”

    程然回道:“非也,臣出門時遇到了薛嬋、薛姜,薛嬋似乎對經營酒樓頗有經驗。臣想著能不能讓薛嬋去清風樓指揮后廚,先應付過去這一遭。倉促之間,恐怕很難找到合適的新席面。”

    周霓擔憂道:“開宴時辰已經定好了,萬一她夸大其詞,實際并沒有這么大的能耐,耽誤了時間豈不更糟?”

    趙沉茜想了想,很快做出決定,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既敢說,我就敢用。程然,你拿著我的令牌,請薛嬋、薛姜去清風樓幫忙,缺什么讓衙役去糧庫支。周霓,你去軍中通知將士赴宴,交待好他們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午時清風樓,準時開宴。”

    周霓、程然齊齊行禮:“喏。”

    臨近午時,趙沉茜提早一盞茶到清風樓,她走入大門,都吃了一驚。

    樓內錦繡圍屏,銀燭高照,花瓶里換上了應時花卉,人來人往,雖忙但井井有條,亂中有序。薛嬋聽說趙沉茜來了,忙叫上薛姜,從樓上迎出來:“娘子,您來了。后廚菜品已準備得七七八八,來不及做的我已命人去相鄰食肆購置,您要過目一下嗎?”

    趙沉茜淡淡搖頭:“不必,我信你。既然準備好了,便去霄云樓,請客人入座吧。”

    薛嬋也沒想到趙沉茜如此信任她,她心中感動,畢恭畢敬將令牌奉上:“娘子,糧庫對牌,您千萬收好了。”

    趙沉茜接過,掃過她們姐妹,笑道:“今日多虧你們了。薛小姐果然經營有方,等忙完這些,我還有些經商上的事,要請教二位。”

    薛嬋一聽,連忙行禮:“妾身不敢。能為娘子分憂,是我們姐妹的福分。”

    時辰到了,云中城和海州雙方人手陸陸續續進場。趙沉茜、容沖、蘇昭蜚等話事人和衛景云的親信坐二樓雅間,普通將領和云中城的武林高手坐一樓大堂。雅間里暗香浮動,香藥果子先上,隨后冷盤、熱菜、羹湯次第端上桌,擺盤精美雅致,色香味俱全,要不是親眼所見,程然都不敢相信這是清風樓廚房做出來的。

    云中城主管道:“聽聞福慶殿下今早才回城,短短半日功夫,竟能置備這么豐盛的宴席,實在破費了。”

    菜肴的規格同樣超出趙沉茜想象,趙沉茜不動聲色笑道:“城主遠道而來,這是我們應盡之誼。何況,這是容家軍的回易產業,談不上破費。此番準備倉促,若有不周之處,還請諸位海涵。”

    云中城眾人彼此交換視線,都難掩驚詫。他們原以為趙沉茜花重金置辦了酒席,沒想到,這竟然是容家軍的產業。軍隊回易向來不成氣候,全靠朝廷撥錢養著,一場仗下來黃金萬兩,足足能把朝廷財政拖垮。亂世以來,打仗看的從來不是誰的士兵更訓練有素,而是看誰能拉來更多富紳資助。

    趙沉茜既然敢在宴席上提起,說明容家軍的進賬遠不止清風樓一項。若每一樁產業都如清風樓一般,容家軍怕不是能自給自足?

    云中城主管斟滿了一杯酒,笑著敬向容沖、蘇昭蜚:“久聞二位將軍有勇有謀,沒想到置業也如此有術,實在令人敬佩啊!”

    容沖、蘇昭蜚默默對視一眼,干笑著喝酒:“過譽,愧不敢當。”

    容沖端起酒杯,趙沉茜靜靜看了他一眼,容沖立刻放下:“我身上有傷,不方便飲酒。我以茶代酒……以水代酒,請。”

    容沖剛放下酒樽,雅間里侍奉的下人自發上前撤下酒具,沒一會,行菜便端著溫水來了。

    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無一人說話,趙沉茜只是使了個眼色而已。云中城的主管們面面相覷,一個人玩笑道:“容將軍貴為一城主帥,行事這么小心,連杯酒都不敢喝?”

    容沖坦蕩點頭:“是啊,我爹從小就告訴我,聽娘子的話能保家宅興旺,三代昌寧。總管該不會嫌我敬水沒誠意吧?”

    “不敢不敢。”說話之人訕訕應下。他們確實是這個意思,但當事人一點都不覺得丟臉,還主動把窗戶紙撕開,倒讓他們無話可說了。有人問道:“莫非,容將軍和殿下喜事將近?”

    “是啊。”容沖一雙星眸漆黑明亮,英氣逼人,直視著人群道,“等打下汴京,我們就完婚。到時候請諸位賞臉,來汴京喝喜酒。”

    趙沉茜面上維持著笑意,余光暗暗瞪容沖。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如今他們只有海州一城,山陽剛剛歸附,尚未同心,他竟然敢夸下海口,在汴京舉辦婚禮?

    衛景云聽到,怔了怔,驀然看向趙沉茜:“你們要成婚了?”

    趙沉茜其實也剛知道,但當著外人的面,她只能微笑頷首:“是。”

    蘇昭蜚靜靜看著容沖裝,怪不得換了身衣服,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樣,原來是為了在情敵面前宣誓主權。換做別人,蘇昭蜚定嗤笑蠢材,但這個人是容沖。

    蘇昭蜚知道,他是真的這么想的。他要將汴京打下來給趙沉茜做聘禮,當年趙容聯姻,轟動天下,卻因容家一夜獲罪而不了了之,趙沉茜也淪為談資,至今都被人指點另嫁。容沖要用這種方式昭告天下,墜歡可拾,我心如初,趙沉茜在他心里,永遠是檐上白月光,掌上朱砂痣。

    蘇昭蜚心里嘆氣,這個傻子啊,但他又衷心替容沖高興,多年心結,終于得償。

    這一天,容沖實在等了太久了。

    蘇昭蜚滿滿斟了一杯酒,舉向容沖,一飲而盡:“恭喜。”

    桌上其他人見了,也紛紛道賀:“恭喜容將軍和殿下。秦晉之約,重歸于好,實乃喜事啊!”

    趙沉茜裝作羞澀地笑著,桌布下用力擰容沖手臂,狗東西,他在瞎說什么!容沖一點都不反抗,等她擰累了才握住趙沉茜的手,手掌收得極緊,再不放她離開。

    滿桌推杯換盞,歡聲笑語,衛景云置身其中,眸光輕輕落到趙沉茜身上。只是她并未注意到,她的全部心神都在容沖身上。

    從來如此。

    衛景云自嘲一笑,給自己滿上一杯酒,飛快飲盡。只有他自己聽到,他在滿堂喝彩中低低道了聲:“恭喜。”

    恭喜,她嫁給了喜歡的人。容沖說得對,他自詡愛她,卻一直晚來一步,既是天意弄人,也是他始終無法像容沖那樣孤注一擲,奮不顧身。

    這一生得以在情竇初開時驚鴻一面,窺見月光,已是他畢生之幸。他喜歡她,和她無關。只要她余生安妥勝意,自在隨心,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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