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神隕
在眾魔圍繞之中, 眼上纏著白綾的女子也在此時失去了聽到外界聲響的能力,在她身后銀色如雪般長發,長相氣質卻如輕淺淡云跌落凡塵神女的另外一個女子以雙手為界遮住了她的感知。
柏衣就這樣安靜被云西遮住了聽覺, 沒有絲毫反抗。
云西環顧著周圍這些魔修, 竟然也能分辨出這眾多的魔修來自不同的勢力, 甚至隱隱有互相對抗之意。
可這些不重要了,云西不會再顧及他們到底來自哪個勢力,哪些是韋語闌所派而來的。
她看著數萬的魔修,感覺到柏衣輕輕握上了她的手腕,云西垂眸, 目光落在柏衣因為失去聽覺視覺后落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
柏衣沒有很用力, 只輕輕握著她的手腕。
這份溫度很輕軟, 就如柏衣這個人一般, 總是小心翼翼的。
成神有什么意義呢?
云西不知道, 她看到過那段世人貪欲,以企圖毀神滅世的過去,也見到過和長愿的過去。
她終有一天要成神的,云散的神罰是過去身為神明的她親自為世人降下的災禍, 而她也以身消道,沉寂平息在以萬年為數的時間長河中。
這世間有生存之道,有眾生之道,云西并不知曉她成神有何意義。
盡管她注定有一日必然會成神, 神愛眾生, 諒解眾生天下之道,仙魔妖人, 凡此界天道之下,皆是神之所愛, 神會護著她的眾生,眾生亦是平等。
可云西不是過去那個生來就是神的她,她不是那個擁有所有神力記憶的云西,如今的她只是云西,是一個還未成神的人。
云西的視線落在柏衣眼上覆蓋的白綾之上,于萬般危難之中,她便只能看到此一白綾。
浣鎏宗滿山花叢之中,那是夕裳禾最喜歡靜靜站著的地方,她帶走的花在南雪山上枯萎,自那之后,禾姐姐便常常會來南雪山上尋她,時不時將她帶去滿是花開的后山。
那日,在禾姐姐的墓前,小鶴說她們都在等自己回來,可如今她回來了,故人卻已遠去。
她這一生不過千年,在感悟成神閉關的修煉中,她的時間停滯了將近一千年之久,而后再次所見,除卻生離,便皆是死別。
夕裳禾,傾向,夕北鶴,夕玥,夕問雪,沈書珺……
長愿,還有小衣,云西永遠都在失去,她永遠都走在晚來一步的路上。
走向神之身份的路究竟難不難,云西亦是不清楚,她的修煉比起世間眾生原本就是簡單的,甚至于世間比她經受苦難更多的人和物比比皆是,她算不得什么。
可云西卻不想成神了,神是要有大愛的,云西不想要什么大愛了,神要保護世間眾生萬物,可她如今只是人,甚至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守護不了。
她云西明明一生修為順遂,便是今天也是在修仙界少有的仙尊,可是她卻連身邊人都保護不了,她什么都護不住。
“蝶誅。”
柏衣手中的靈劍應聲飛出,立在兩人眼前,在云西的術法口訣之下化作七十七把長劍將兩人圍繞起來。
云西依舊保持著捂住柏衣耳朵的姿勢,她看著眼前在術法下幻化著的靈劍,眼中也有那些將她和柏衣圍起來的魔修。
她強行動用力量,將蝶誅之術用到極致,此一劍原本最多可幻化出七十七把長劍,可此時在云西的力量之下,靈劍幻化的數量在不斷增加著。
柏衣能感受到云西身上力量的躁動,力量在快速透支著,可此時的她看不到也聽不到,只能稍稍用了些力氣握緊云西的手腕,她道:“小師叔,你莫要這般拼命,我能將他們全部醫好的。”
云西力量的透支讓她有些站不穩了,她輕輕借助柏衣支撐著,并沒有回答柏衣的話,念道:“破。”
一瞬間,以百千為數的靈劍朝圍攻對峙著的魔修快速飛去。
另外一邊,魔修察覺到了云西身上爆發的強大氣息。
“這女子不是受傷了嗎?怎會有如此強大可怖的威壓!”
“她是浣鎏宗的云西,那日我在千嵐戰場見過她,一劍封住仙魔兩方數人,修為已至仙境!”
“魔主為何要我們護著這個仙者,我看她這樣子從此處闖出去不是問題!”
“情況不妙,云西不像情報中實力受損的模樣,韋語闌派來的魔修似乎也對其有意圖。”
“無礙,我們不退,她如今在魔域,再怎么也不會輕易跑掉,先動她身邊那個小醫修。”
“這劍陣有異!”而此時原本跑來湊熱鬧的魔修察覺到這一劍過于強大的威力,立馬往后退去。
但更多圍攻而來的魔修反而圍了上去,正面對上云西這一劍。
靈劍穿梭在魔修之中,攔住這群魔修的去路。
修為高的魔修隱隱有穿過劍陣靠近云西兩人之勢,卻被再一次幻化而出的靈劍纏住,云西看著眼前的一幕,而后以神力護住柏衣。
“誅殺。”
話音落,所有幻化而出的靈劍突然在空中化作銀白色蝴蝶,撲散飛舞落在魔修身上,而后猛地炸開。
魔域之中炸出了如驚雷般的聲響,鮮紅之花在白色的靈力爆發下炸開。
長愿遠遠便看到了此處的一幕,瞬間紅了眼眶,加快飛向血雨之中,她原本就是鮮紅的衣衫染了血水的腥味,炸開的靈蝶將她當作了敵人,可身上的疼并沒有阻止長愿往前的速度。
眾人中心,云西咽下因反噬欲要穿過口腔的那口血,唇上染了些紅,她徹底支撐不住身體了,失去心頭血又大量耗費力量,如今的她早已到了極限。
可云西不敢倒下,她不敢就這樣失去意識。
云西輕輕靠在了柏衣肩膀上,一只手從后摟住了柏衣的腰,她將自己完全靠在了柏衣身上。
她知道這樣不好,知曉柏衣或許對她有不一樣的感情,正是因為知道這般,她和柏衣之間一直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可她此刻真的有些撐不住了,她不敢在此時放開柏衣,害怕自己會在這里再將柏衣也弄丟了。
云西身邊所有的人都在離她而去,神是孤獨的,與天地同壽,若她成神注定有一天所有人會離開她,那樣的話,云西并非不可以忍受。
她可以守在屬于她的云端,永永遠遠一個人看著世間眾生,為眾生而活。
但是,僅僅作為沒有成神的云西,她真的不能再看到身邊重要的人離去了,云西從來不覺得她欠這世間什么,可柏衣是不一樣的,在云西的心底,早在柏衣受著百鞭之痛在黑暗中為她點起那道光開始,柏衣對云西來說就不一樣了。
柏衣從來什么都不說,她永遠都在躲閃著世人的目光,云西真的害怕她會傷害到柏衣,可柏衣終究因為她受到了傷害。
她怕護不住柏衣,害怕柏衣就這樣消失。
云西可以忍受花費數萬年的時間走向神明的身份,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在這里以此劍陣誅殺萬人,這些人來自不同的勢力,或許其中亦有沒有惡意的,可她卻在無心分辨了,她不想去在乎結果了。
無愧于心的一生太難了,難到她看不清前路。
在這屬于云西的單方面殺戮中,她的視線變得模糊,好似于眾魔之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紅色身影,那張面孔,云西想她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抱緊了柏衣一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施展控云之術,如云團輕煙般的白色出現,圍繞在云西身邊,帶走了云西和柏衣的身影。
長愿終于穿過了眾人,看到處于正中心位置的云西兩人,云西已經因為透支神力站不穩,她身上的神力幾乎完全潰散,神道已毀,這是將要神隕之勢。
她只愣住了一瞬,又猛地沖向云西的位置,她絕對不會讓云西神隕,她想要抓住云西,可那輕云般的煙霧卻帶著云西的身影消失在此處。
只在長愿手中留下一道未能抓住的輕煙,而云西的身影卻在她眼前消失不見。
“阿云!”長愿體內的神力在她看到云西消失后變得不受控制,逼得她跌落在塵土之中。
長愿是這世間如今唯一的神,可她卻跌落在了這沾滿血污的塵土之中,在萬魔的尸體圍繞之下,只留她一人。
她身上的神力失去了控制,瘋狂暴動躁亂著,她的紅衣在往地上滴著紅色的血水,襯得她如那滅世的邪神一般,殺氣四溢。
同樣為神,長愿一眼便可看出云西剛剛的狀態,她看出云西心中的眾生之道動搖了,云西對這世間的眾生起了殺心,這數萬份的殺孽,留在了云西的身上。
云西的心亂了。
長愿不能接受這個結果,云西必須盡快成神,她不允許云西的神道隕落,絕對不許云西就這樣消失。
可她沒有辦法,是她計劃將云西帶來了魔域,云庭難登,即便是同樣為神的長愿也無法在未經過云西的同意下找到云端的去路。
這一日,世間眾人皆知魔域頃刻之間失去了數萬魔兵,強大的靈力劍光壓過萬魔,覆蓋生機枯竭的魔域,用他們的血滋養失去生機的土地。
而在魔域斬殺數萬魔兵之人便是長愿仙尊曾經收下的第一位弟子,是當初名動整個仙門的浣鎏宗小師叔云西仙子,是如今修為已至仙尊,一劍可斬萬魔的云西。
也是在這一日,世間眾人都聽到了一個傳言,是長愿仙尊將云西仙子帶去了魔域,為的是救她那個魔主小道侶,可魔族卻恩將仇報,將云西現在逼到了絕境。
第92章 轉命
世間人妖魔仙皆屬眾生, 既有眾生,便該有神的誕生。
有古籍記載,天地間會誕生一最初之神, 神明會見證這世間所有眾生的一切, 會看到眾生的祈愿, 而后降下祝福。
云西便是最初誕生在這世間的神,她住在云端之上,是生于輕云中的神明,從她還沒有意識開始,便已然在注視著世間的眾生了。
云端之上, 將全身重量交給柏衣的云西早已失去了力氣。
柏衣的聽覺在云西昏倒后也已完全恢復, 可此處極為安靜, 似乎只有她們兩個人的存在。
她并不知曉云西將自己帶到了何處, 這個地方靈氣的純凈濃郁要比世間任何一處都更加純粹, 僅僅是待在此處,柏衣就能感覺到那不斷往她身上靠近的力量。
可柏衣卻無心關注那極致純粹的靈力,她輕輕扶住云西靠在自己身上,從感覺到云西的氣息開始, 她便察覺到了對方身上氣息的混亂。
柏衣是個醫修,她的天賦決定了她極強的感知能力,更何況來的人是她擔心之人,她對小師叔太過在意了, 幾乎立馬就察覺到了云西的不對勁。
原本她并未佩戴白綾, 魔修惡劣,若自己遮住眼睛, 他們便會懷疑自己并沒有廢掉這一雙眼睛,索性她已經看不到了, 也不必在意這些人如何打量自己。
可幾乎是在察覺到云西出現的一瞬間,她便用白綾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柏衣知道自己這樣子一定會被云西發現異樣,她并沒有要隱瞞云西的意思。
小師叔太過溫柔,她的溫柔對所有人都一樣,會將一生中遇見的人都記在心中。
若是小師叔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定會認為這是自己的過錯,所以在那一刻,她在轉身時猶豫了。
她的確是因為擔心云西才來到的魔域,而后被帶到了傷兵營地,倘若站在仙魔的大局之上,于情于理她都不該妥協,可她又的確這般做了。
其實她并非只有這一條路的選擇,修為至一步成仙,即便是醫修,她也有拼命一闖魔宮大殿的資本,即便后果只有一個死字,她亦是無悔的。
可柏衣沒有這般做,她跟師尊修的醫道是救治天下眾生,師尊總說醫者一道行的是心中善,不以世間善惡評判,即便是眼前對她抱有惡意的魔,他們亦有生命。
這便是她的善,是她的選擇。
她情愿用一雙眼睛換能救數萬人性命的機會,而這份善緣的結果便是換來見到云西。
對柏衣來說,這本是極為劃算的結果。
可偏偏她想見的人提前出現了,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戰場百年,柏衣對血的味道極為敏感,更何況是摻雜著純粹之力屬于云西的力量。
她知曉云西是在騙自己,強行催動力量愈合了傷口,可這同樣也導致她的力量更為混亂,柏衣不想要云西擔心,所以便沒有說出反駁的話。
她只是眼睛看不到了,心還在。
云西的狀態當真十分不好,心頭血中蘊含著她最純粹的神力,她本就過度動用力量,又在失去一滴純粹之血后再次逼迫自己強行消耗。
她蜷縮在軟綿的云端之上,柏衣因為看不到,無法判斷此處是否有危險,只好讓云西靠著她。
失去意識的云西全身上下的力量都在混亂游走著,她的狀態越來越不好,根本察覺不到外界的狀況,她在不斷蜷縮中拽住了柏衣的衣擺。
柏衣嘗試將自己的靈力引入云西體內,想要助其恢復,可云西體內游走的力量完全不受控制,甚至急速消散著。
眼睛的看不見讓柏衣惶恐起來,哪怕是那日最初失明,她都沒有如此不安過,好似有重要的東西要從她身邊溜走一樣。
“小師叔?”
“小師叔!”
柏衣試圖喚醒云西,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此處只有她們兩人,連回聲都不曾有,身邊人亦沒有回答她。
小師叔不讓她聽,柏衣卻知曉想要闖出魔域并不簡單,她不知道云西是用了何種術法將兩人帶來了此處,可如今云西失去了意識,她身上的力量在潰散著。
這種力量的潰散隱隱帶著生命的氣息,是在夾雜著云西的生命在消逝,柏衣的面色越發白了起來,她不能這樣等著云西的力量消逝。
這個地方實在太安靜,又充滿了極致純凈的力量,可在這樣純凈又溫暖的力量中,云西的力量卻在不停地潰散,柏衣甚至還未找出這潰散是因何而起的。
柏衣的慌亂使她失去修醫道千年的底氣,她將所有方法都用了一遍,偏偏都沒有用。
混亂的力量交錯散去,云西緊緊靠著柏衣,她在害怕著,不自覺想要抓住身邊的人。
所有方法都不起作用,柏衣反而在完全慌亂的情況下冷靜下來,她想到了曾經看到過的一種術法。
傾向的收藏室中有許多禁術之書,上面所記載的術法因為各種原因而失去傳承,甚至被列為禁術。
其中便有一術,其名為轉命。
施術者能夠將自己的生命與另外一人完全交換,此一術之所以被列為禁術,便是因為其本質便是一換一的術法,這一術法以自愿換命者效果最佳,可也并非不可強行而為,若是流傳世間,便是為禍世之術。
若非走投無路,柏衣絕不會想要動用這樣的術法,可她救不了云西,更無法就這樣等著云西失去生命。
柏衣回想著書中的術法,她能感受到云西身體的顫動不安,在施術之前,輕嘆道:“小師叔,你不會怪我吧?”
意料之中的,沒有人回答她的話,柏衣輕輕扶著靠在身上的人躺在軟云之上,開始施術。
“她只會怪自己。”夕鎏在一旁嘆道,滿是無奈看著柏衣。
她需要依靠云西的神力才能夠凝聚魂體出現,長愿那一劍猝不及防穿過了云西的心口,神力潰散反噬,她同樣在那一刻被送回了云端,此處乃是云西本源之力所在,她在這里最為安全。
消失后的夕鎏只能在此處以云西的本源神力為界觀察她的狀態,在最為關鍵的時刻,以同源的神力與云西的術法相接,將人帶了回來。
云西的心亂了,她生了放棄眾生的心,可眾生是她生而便必須走的道,倘若放棄了眾生,她的道不復存在,接下來,便只有道消身殞這一條路。
云西對她一直以來所行的路,對她的心產生了懷疑,生疑而心亂,她認為自己護不住任何一個人,連身邊人都無法守護,她又憑什么守護眾生。
縱然柏衣醫術精湛,可她再怎么算也不過只活了千年之久,她見過的還不夠多,更從來不知曉這世間萬道之起源,也不知曉云西本該為神。
夕鎏一直看著柏衣的動作,她無法阻止云西神道的隕落,只能在一邊看著柏衣慌亂無措。
她看到柏衣欲要施展的術法,明白了這姑娘口中的意思,她要施展的是轉命之術,這是一個以命換命的術法,這個術法的確能減緩云西神道消散的速度,若是運氣好些,或許能將云西喚醒。
可醒來后呢?
柏衣道消身死,那時的云西又該如何接受。
夕鎏知曉自己阻止不了柏衣,她是一個魂魄的形態,世間除去云西再無人可以感知到她的存在,即便有辦法,也無法說與她人聽。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已經開始施術的柏衣卻停下了動作,她安靜了一瞬,道:“我知曉的,可小師叔不能有事。”
她有些像在自言自語,這下卻換夕鎏變成了驚訝,她確信柏衣不是無緣無故說的這句話,她是在回應自己。
曾經在千嵐,她與柏衣對上過視線,那時她便知曉柏衣的感知力很強,其后更是嘗試過許多方法,可柏衣再沒有注意到過她。
夕鎏漸漸放棄了引起柏衣注意的想法,又想到當初長愿也在暗處跟著她們,便以為柏衣察覺到的是長愿,卻沒想到今日柏衣再次打破了她的想法。
“你能聽到我講話?”
盡管在心底確認了,夕鎏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柏衣盤坐在原地沒有動作,她靜靜低著頭,若不是眼上遮著白綾,此時目光應當是在看向云西的。
就在夕鎏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時,柏衣回應她了,她似乎有些糾結、語氣中帶著低落與惆悵,“你說小師叔會怪自己。”
在她就要施展術法之時,突然聽到了一聲嘆息,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明明出現得很突兀,卻沒有讓她感覺到惡意,對方似乎是在回答她的話,說出了她心中知曉的答案。
柏衣知曉自己這個選擇太過一意孤行,或許在所有人看來,她和云西,僅僅是同齡的修士,她是浣鎏宗的普通弟子,而云西是浣鎏宗的小師叔,亦是一日金丹,千年仙尊的天才。
她和云西距離太遠了,似乎永遠走不到對方身邊。
可在柏衣心中,云西是不同的,第一次的相遇她并未能認出云西,可云西給她的感覺太過溫和了,她在看向自己,神色是那么溫柔,會讓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自小便不善與她人交談,避開他人的視線早已成為她永遠改不掉的習慣,可獨獨只有云西的視線不同,她會忍不住想要走到云西身邊,站在她能看到的位置。
柏衣一直記得那個在她年幼于墻頭跌落時接住她的女子,那時的她并未看清那個姐姐的模樣,那夜的月色明明很亮,可心中記掛娘親的她卻忽視了眼前人,后來時間過得久了,她甚至連那人的聲音也忘記了。
可她一直在心中記得,那人的聲音很溫柔,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柔。
在那場夢魘中,她終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樣,原來她很早就遇見小師叔了,在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
柏衣一定要救云西,她知曉自己的選擇不夠好,可世間本就少有兩全其美,她必須這般做。
第93章 神尊
玄海城中最大的客棧名為白仙客棧, 分明是在舟家地盤的玄海城,偏偏卻掛著沈家的名號。
書仙人親自在修真界放話,要于今日在這白仙客棧講書, 說的是如今最受關注的神尊云西的故事。
于是, 這一日白仙客棧生意極好, 就連客棧外都擠滿了來湊熱鬧的修士。
二樓靠窗的位置,這里放著一張單桌,僅有一個眼上蒙著白綾的女子坐在此處。
“看到那個白綾遮眼的女子沒?”
不遠處一桌男修意有所指。
同伴往這邊看了一眼,調侃道:“吳兄不是說要聽故事,怎么還有心關注不認識的女仙子?”
吳姓男修見被誤會, 氣道:“我是想說, 那人是浣鎏宗的弟子!”
同伴翻白眼, “浣鎏宗服飾誰人不識, 我自然知曉!”
“那你知曉這女子是誰嗎?”吳姓男修見同伴毫不關心, 頗有些無人分享的失落,與他們相近一桌的女修接話。
“所以她是誰?”
男修見有人問,立馬又振作起來,得意道:“她是浣鎏宗的醫修柏衣, 四年前云西神尊為救她獨自闖入了千嵐迷霧林!”
書仙人姍姍來遲,他的出現也徹底打斷男修要繼續往下喋喋不休的話。
在熟悉的位置落座,書仙人先是隨意掃了一眼客棧內的情況,手中搖晃著的羽扇在看到窗邊獨坐的柏衣時停頓了些許, 又很快恢復。
在客棧眾修士急不可耐的催促下, 書仙人緩緩開講。
故事開始在百萬年還要往前的過去,那是一個如今早已無可追溯的過去。
自天地初開, 世間眾生萬物誕生之始,這世間便有了與天地同生, 掌管眾生萬物的神明,神明萬年如一日坐在云端,守護著她的眾生,此神生于云端,以長空輕云為名姓,神名云西。
二十萬年前,眾生貪欲越過世間生存之道,天下大亂,神明在這場災禍之中重新洗牌天地萬物,以身軀為福澤消散于世間,神明消散,在這天地間再一次重聚……
講到這里,書仙人頓了一下,接而繼續講道:“神明降落世間重走神路,一日金丹,千年成神。”
他的故事實在太長,客棧之中第一次聽到這般故事的修士都陷入了沉默,三年前云西在魔域斬落數萬魔修后消失不見,直到半年之前,世間各處機緣驟然變多,魔域更是連續落雨十天,生機重現,仙魔大戰暫時停歇。
就在各方猜測是否將有大機緣現世之時,第一仙門浣鎏宗的宗主站了出來,宣布了一件驚天消息,云西歸于神位,世間福澤乃是神賜之福。
此言一出,便在世間引起各界討論,千萬年都無人修至神位,他們都不愿相信云西能這般輕易登神,可這世間的福澤并不為假,就連魔族都暫時停下了長達幾百年的斗爭,而后向修仙界丟下了一句話。
是如今魔主韋語闌親自祝賀的話,她在祝賀云西登上神位。
眾所皆知,書仙人所講之事皆為天下真實,他修說書一道,若是講了虛假之話便會受到反噬,可在他講完這段過往后,修為卻更加穩固,他所說之話絕不可能為假。
“長愿仙尊呢?她會不會后悔斬斷與云西仙子的情緣!”客棧角落中,有一女修大聲喊了出來,她曾經受過云西的幫助,聽說長愿仙尊斬斷與云西仙子的命定情緣,更是與小徒弟魔主結契,曾一度惆悵地無法靜心修煉。
這女子的聲音極大,在場知曉當年之事的修士都靜了下來,等著書仙人回答。
其中亦有不知情之人,立馬驚訝道:“長愿仙尊不是云西仙子的師尊嗎,為何還有命定情緣一說?”
天空的云輕綿,柏衣靜靜獨坐在窗邊,耳邊是客棧亂糟糟的聲音,她聽到不遠處一個男修突然喊道:“云西仙子十八歲命定紅線顯現,另外一端綁著的恰好就是長愿仙尊,這可是上天命定的情緣!”
“仙友生得太晚了,沒見過那年的盛況,長愿仙尊為云西仙子將風起林所有狼族趕入深林,撕開西海域秘境擋住天神雷劫……”
客棧一陣噓唏,見過這些場景的修士在回憶那時的場景,而未能經歷過這些的修士則是滿臉遺憾。
只是話說到后面,男修卻噓唏著坐下,嘆道:“可惜世間情愛難料,仙尊和神尊如今怕是形同陌路了。”
柏衣添了一杯茶,耳邊的話還在繼續。
“長愿仙尊為何當年要與小徒弟結契?”
“我聽聞魔主前些年從不出面是因修煉出了岔子,長愿仙尊不還為此殺到了蓮竅宗。”
“當年云西仙子突然在魔域斬萬魔,難不成其中有隱情?”
“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從云西仙子修為至仙尊出現在千嵐,長愿仙尊一直都跟在她身邊,這也很奇怪。”
“書仙人,你不是知曉天下事嗎?”眾人起哄喊著,“講講云西仙子為何會在魔域斬萬魔的故事!”
一人喊出,眾人皆應。
書仙人搖著羽扇笑了笑,目光卻落在三樓某一包間,那里坐著一個紅衣女子,他輕嘆了一聲,遮住自己的臉,應著眾人的話又講了一段故事。
柏衣在此時起身,身影消失在客棧之中,距離魔域之行已過去三年,她在云西成神那日離開了云端,如今距離那日又過去了半年之久。
如今她已然習慣了不用眼睛的日子,明明看不見,卻能在這樣四通八達的巷子中不走錯路,更不會撞到迎面的路人或是拐角的墻壁。
這條路她已經走了有一個月,她在這樣的小巷子里租了一個小院,如今獨自住在小院里,每日都要經過這樣四通八達的小路。
在走到下一個拐角之時,柏衣突然停下了腳步,她一手扶著墻,另外一只手縮在袖中,微微頷首。
若是此時有人經過,一定會覺得這個好看的瞎子姑娘有些奇怪,都已經走到路的拐角了,卻偏偏站在此處不動。
柏衣縮在袖中的手蜷縮著,而后慢慢放開,臉上掛起笑意,轉過拐角,輕喚道:“神尊。”
她的聲音依舊是同以往般的輕軟,帶著柏衣才有的軟,讓人一瞬間便能想到那雙欲要躲開視線的眼睛。
云西靜靜站在拐角的另外一面,就在此刻柏衣的面前,她那一頭如白雪輕云一樣的發實在太好分辨,這樣的顏色明明一點都不適合云西,她這一張臉長得太沒有攻擊力了,溫柔的如輕云一般。
在她的脖間,屬于神的云紋偶爾被溫和的風吹動發絲顯露出來,她的眸中是能盛滿世間眾生的溫和,明明是和曾經一樣的溫柔,卻偏偏有了一些不同,在她身上多了一份出世的淡然,現在的云西,就如輕淡溫柔的白云一般,全然是神性的。
她是真正的神明。
云西站在柏衣的面前,溫柔的視線落在柏衣的白綾之上,靜靜看著這許久不見的姑娘。
她曾一度神隕將要消散,在無邊而生的虛妄黑暗之中,有一道極為溫軟柔和的氣息拉住了她,將她所有的虛妄帶走,留了一束小小的光。
而后她屬于神的記憶在僅有一束光的黑暗中覺醒。
天地初生,她是誕生在這世間的神,以眾生為道,這天地原本只該有她一個初生之神,她日日夜夜都在注視著生于世間的眾生,看著世間的悲歡離合。
可有一日,她將視線停留在了那日日夜夜都在映襯長空云端的海面之上,驚訝地發現,在這海中竟孕育出了世間第二個神,是如她一般生來便是神的存在,那人便是長愿,云端和海面無法相交,她們就這樣靜靜看著彼此,萬年如此,百萬年亦是如此。
后來的某一日,生在海中的神于海面上朝她伸出了手,她們注視了彼此那么久,立馬便能察覺到彼此的動作,于是云西也朝著海中的神伸出了手,她降下了一根紅線,于云端下落到海面,長愿抓住了這根紅線,從此云海相連,她們便多了一道聯系。
長愿學著云西的動作將這條紅線纏在了手腕上,而這是神明云西第一次于云端落到人間,她落在無邊的大海之中,出現在躺在海水之中看著她的姑娘面前。
在作為神的記憶里,云西過往的一大半都被這天地間的另外一個神所占據著,她在這段記憶中覺醒,那束小小的光點亮了神明陷落的黑暗,繼而還了她這世間所有的光明。
再次醒來,她便不再是那個浣鎏宗的小師叔了,她是云西,無論哪一個云西都是她,神明是她,云西也是她。
以神明的身份重新降世,她立刻便想到了自己成神的關鍵。
在魔域之中,她心中的眾生之道動搖了,那一刻的她選擇了放棄,放棄自己,為神者不可放棄眾生,自身亦是眾生,她連自己都放棄了,為神之道自然會崩潰消散。
而有人替換了神放棄自己的罪孽,柏衣所修之道乃心中之善,她始終走在自己的道上,在她神隕的過程中,柏衣背負了她的罪,將屬于她那一份最干凈的善緣送給了自己。
微弱的光與神明墮入的黑暗相比實在太過弱小,不過這就足夠了,她拉住了這束光,重臨世間。
云西望著柏衣,以凡人之軀背負神明的罪孽,這個姑娘便只剩下極短的一生了。
柏衣許久都沒有得到云西的回答,她面上的笑意收了一些,又變成了那副膽小想要藏起來的模樣。
“小衣,我是小師叔啊。”
云西輕輕回答她,語氣中的溫柔與之前相比不大相同,她就只需要這一句話,在柏衣面前,不用回首,往前走的每一步她都在。
第94章 是我
柏衣獨自租的小院當真是極小的, 院子里有一塊剛開墾不久的小藥田,她引著云西進入院子,大抵猜到云西會注意到這塊藥田, 解釋說:“玄海城中藥鋪極多, 我暫住在此處, 恰好又無事,便在院中移栽了些靈藥幼苗。”
云西看著這些還未長成的藥草幼苗,想到那日她在云空看到的場景,柏衣并未施展術法,而是親自蹲在這藥田種下的幼苗。
她自云空中醒來, 重歸神位, 世間各處福澤顯現, 落雨喚醒魔域之地的生機, 而后見到的第一人便是守在云空修煉的夕鎏。
數十萬年過去, 夕鎏還如同她記憶中一般。
不等她問,夕鎏便已將柏衣那日在云空與她的對話講了出來。
在夕鎏發現柏衣當真能察覺到她的存在后,便同柏衣說了另外一個能夠救下云西的方法,同樣是一換一, 夕鎏這個方法相比起來要比柏衣那個更加簡單,也更加穩妥。
柏衣并沒有立馬就相信夕鎏的話,以夕鎏的視角,她在浣鎏宗看著柏衣長大, 同樣又在云西身邊了不一樣的柏衣, 早已對其熟悉得很,可對于柏衣來說, 她是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
而柏衣接下來所做之事關乎著云西的性命,她不敢輕易相信別人。
意識到這點的夕鎏這才想起同柏衣說明了身份, 更是與對方講了過去那段與云西有關的故事,點明了云西如今生命之力透支的原因。
夕鎏這個方法與柏衣準備施展的禁術一樣對施術者有著極強的反噬,以自身善緣為交換,承擔云西放棄自己的痛苦,柏衣的修為只差一步便可跨越成仙,若是在這云空之中修煉,不出一個月她定然能跨越仙階成為和云西一樣千年修至仙尊的天才修士。
可柏衣放棄了成仙的機會,云西的生命流逝刻不容緩,她不敢賭拖得太久的結果會如何。
夕鎏惋惜道:“她若能跨越了仙階施展此術救你,反噬便會輕一些。”
“可她卻說,有些機會放在眼前,若是抓住的遲了,便會錯過,數以萬年的漫長時光都陷在后悔之中,她寧愿只活十余載而無悔。”
起初因為術法反噬的柏衣幾乎日夜都會撐不住疼而暈過去,在云西沒有醒來的那些日子里,柏衣承受著同等份的苦痛。
直到云西將要醒來那日,柏衣請求夕鎏將她送離云空,在云空有充足的神力,若是她肯待在此處,或許對她的身體會好一些,可柏衣選擇了離開。
剛歸于神位的云西力量還不夠穩定,她在云空中花費了半年時間穩定力量,在這些日子里,她看到了浣鎏宗依舊盛開鮮花的后山,那只白色的貓依舊守在墓前,也看到了柏衣再次離開浣鎏宗,一路行醫來到西海域。
從施術那一日開始,柏衣便失去了能夠繼續修煉的機會,她的修為每一日都在倒退,無法吸取天地間的靈氣修煉,此反噬后果極大,就算是如今作為天道神明的云西亦無法救她。
她選擇承受苦痛,待修為散盡那一日,她便會完全消散在這個天地間,從此之后,天地間再也不會有柏衣此人。
柏衣不會再有轉世,她的身體會融入泥土之中,變成花草樹木的養料,靈魂會化作塵埃,消失在這偌大的天地間。
沒有人能留住她,就連神也不能改變她的未來。
或許是因著失去光明的原因,如今蒙上白綾的柏衣反而比過去看著膽大了許多,她再也不會與別人對上視線,就像此時,在她的小院中,她完全沒有去躲避云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柏衣變了,又好似沒有完全變,不管怎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都會顯得寬大一些,她習慣將雙手縮在寬大的袖中,若是可以的話,她或許會將自己都埋在衣衫里。
白綾在她臉上并不突兀,可卻有些刺眼,云西看著這樣的柏衣,卻總會想到白綾下那雙靈動的眼睛。
“藥草苗長勢極好,想必不用多久便能長成了。”她應了柏衣的話,觀察了一圈這個小院,柏衣喜靜,她這個小院的位置比較偏遠,幾乎在巷子最深處的位置。
院中收拾得很干凈,這一塊小藥田如今正曬著日光。
“嗯。”柏衣輕輕點頭,帶著云西來到了屋中,她道:“我在此處租住半年,等這塊藥田長成了,便打算離開。”
“離開?”云西有些驚訝,原本看到柏衣一人一路行醫來到玄海城,她還以為柏衣在此處租房子是想要在這里安定下來,卻沒想到只是暫時的。
“接下來要去何處?”
柏衣聽出了云西口中的擔心,笑了出來,她道:“小師叔是擔心我嗎?”
“我接下來打算去凡人城中,如今仙魔兩界暫且停戰,我便想著去看看,走到哪里便行醫到哪里。”
她早已規劃好了自己余下的日子,離開浣鎏宗那日,她在師尊門前站了許久,知曉師尊將自己關在了屋中,柏衣并沒有打擾她,靜靜站了一天,與她的師尊道別。
師尊的佩劍追了出來,柏衣知曉這是師尊的意思,她取下了劍尖上掛著的鈴鐺,里面是能治療她眼睛的藥,柏衣將這藥掛在腰間,最后一次在師尊的門前行禮。
云西聽明白了柏衣話中的意思,歸于神位,如今的她本該不會再為凡塵之中的瑣碎之事困擾,她明確地知曉柏衣話中的意思是她不會回浣鎏宗了,走到哪里便行醫到哪里,直到她這一生歸于塵埃。
云西覺得有些悲涼,這是柏衣為自己余生選擇的路,孤獨又短暫。
如今她就坐在柏衣面前,就在這里,她道:“小衣,你以為如今的我是誰?”
柏衣在聽到這個問題后攥緊了手,她下意識偏頭看向云西的位置,又在意識到自己看不見后微微低頭,“小師叔是這世間的神,眾生之神。”
她的聲音不太大,語氣中卻帶著一絲落寞。
云西輕嘆了聲,搖搖頭,“不僅僅是如此。”
歸于神位的云西依舊很溫柔,眼眸中帶著一絲笑意,她道:“是眾生之神,也是云西。”
“是南雪山的弟子為假,是浣鎏宗的小師叔為過往,可在你面前的我是真。”
柏衣在云西的話中再次將自己縮回了寬大的衣衫中,如同一個被發現小動作的兔子,她怯弱不想面對,只好將自己藏起來。
云西自然注意到了柏衣的動作,她知曉柏衣的性子,亦不會去刻意拆穿這姑娘藏住自己的想法。
她坦然道:“小衣,即便我是神,我還是我,你明白嗎?”
她知曉柏衣在刻意躲著自己,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份發生了變化,她是注定要歸于神位之人,原本那些身份全部都是假的,對于神來說,過去那些都是虛妄。
“我,明白的。”柏衣小聲說著,她又紅了臉。
她在夕鎏宗主那里聽了許多過去的故事,在她心中的云西從來就是一個極好的人,就算聽到云西是這世間的神,她亦覺得本該如此。
可神終究和人是不同的,神要守著她的眾生,柏衣從未想過能夠在小師叔心中占據獨特的位置,她從一開始便知曉小師叔對長愿仙尊的不同,所以她從未透露過心中所念。
柏衣沒有太多勇氣去面對恢復神明身份的小師叔,她怕云西問她為何要動用這般的術法,更怕自己會將眼前的神明當作原來心中那人。
云西沒有追問柏衣為何要放棄自己的生命救她,亦沒有點明柏衣藏在心中的秘密,她將自己的溫柔留給柏衣,問她:“神明常常為世間眾生降福,祈愿之人若是心誠,便能得到祝福。”
“小衣,倘若我只是云西,不是神,亦不是那個浣鎏宗的小師叔,你可有想要與我說的話?”
此時的云西當真不在似那個來到凡塵的神,她周身的氣質變得溫和,由云端落下,只如一個凡塵最普通的人。
柏衣因她的話勾纏起自己的十指,此時的她覺得心跳得有些慢,仿佛時間被一瞬間放慢拉長,她陷入了只屬于自己的時間,眼前是一片黑暗,世界沒有光亮。
“嗯。”良久,她才輕輕應了一聲,低頭小聲說:“我想同你一起、去行醫。”
她似乎斟酌了很久,這句話說得極為小心翼翼,即便是蒙住了眼睛,她都不敢抬起頭。
云西目光落在柏衣交纏在袖中的十指上,輕聲問她,“只是這般?”
柏衣的雙手又纏得緊了些,輕輕咬了自己的唇,云西靜靜等著柏衣的答案,柏衣松開了咬住的唇,將自己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才又緩緩點頭。
“嗯,這般的話,我便不算一個人離開。”她原本是想要獨自一人離開的,這些年身邊的人總在經歷離別,她不敢留在熟悉的地方,不想要親近的人看著自己的離去。
她不敢告訴夕玥、沈雨畫以及那些熟悉的同門她所剩余的壽命,怕她們為自己的離去悲傷。
倘若獨自離開不會被發現那一天離去,她就一直活在她們的心中,這樣也好,她所珍視之人便少了一份苦痛。
柏衣是善良又周到的,在知曉自己必定會離開的那一刻,她選擇不告訴任何人,只讓自己留在她們心中便好了。
可她余下的時間又真的不多了,在這個時候又遇見云西,她也會害怕獨自離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個瞬間突然壽命耗盡,那時候她會化成天地間的一粒塵埃,就真的只剩下一人了。
第95章 斷緣
柏衣不想要讓親近之人因為她的離開難過, 可她瞞不住師尊,更瞞不住的云西,她終有一天會化為塵埃離去, 不會有來生, 永遠消失。
她也會害怕, 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只能獨自一人,這放在誰身上都會覺得孤獨。
云西靜靜站在院中望著夜空,今夜的月亮很圓,凡間常說月圓乃是團聚的好日子, 可亂世之中, 這反而成了最難實現的一件事。
柏衣早已入睡, 她如今的修為一直在消耗著, 正在從一個修士變為一個普通人, 不能再如曾經那般夜間修煉。
夕鎏沒有繼續跟在云西身邊,自云西歸于神位后,便幫其重新穩定了消散的魂魄,她留在云端重新修煉, 等到再次修至仙體,便可修煉出身軀。
夜晚的玄海城并不算安靜,可柏衣這院子有些過于偏僻,隱隱約約能聽到遠處城中偶爾傳來的喧鬧, 路過的風輕輕吹著, 反倒多了分別樣的靜謐。
云西感受著風的聲音,獨自一人站在這樣的夜晚, 她眼中分明沒有什么情緒,卻有著能放下眾生的溫和。
突然, 吹來的風染了一絲別樣的涼,引著云西的目光由看著圓月落在院中,可這院子里分明無人,一切都安靜如初。
看著緊緊關上的小院門,她的神色沒有什么變化,卻獨自一人在寂靜的夜晚開了口。
“不必藏了,我知曉你在。”
話音落,吹來的輕風好似停頓了兩秒,快得幾乎讓人抓不住,又接著恢復。
長愿的身影出現在云西面前,她依舊穿著那身紅衣,分明是那么熟悉,卻又仿佛隔了很遠。
她看著云西,眸中情緒是懷念,是驚喜,摻雜著隱忍。
云西似乎一點都不意外長愿的出現,或者說,從她出現在這西海域開始便察覺到了長愿的存在,而同樣的,長愿也能察覺到她的到來。
與之前不同,如今再次這樣與長愿相對而視,反而沒有了當初那般過于多的難受和思緒,二十萬年的時光太長了,她選擇離開走得太快,甚至沒有給對方留下一點念想。
如今再這般看著長愿,只會覺得物是人非,她們也早已不似當初。
“阿云。”長愿輕輕喚她,她好似害怕將云西嚇走一般,連說話的聲音都不敢太大,小心翼翼看著云西。
她沒敢輕易靠近云西,不敢眨眼睛,就這樣直直望著人,生怕一眨眼會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
長愿從未想過會在今日見到云西,從她聽說書仙人要來這玄海城講一段關于云西神尊的故事開始,她便急著尋來這里。
親眼看到云西放棄自己神隕那一刻后,只有長愿知曉她是如何度過這些日子的。
她要拼命壓住自己混亂無法控制的神力,要藏起因為慌亂而暴露在臉上的脆弱,將自己藏在南雪山頂的譚中,不敢輕易放自己出來,她告訴自己云西還未出事,還有夕鎏在,這一切還沒有結束。
可長愿知曉她只是在騙自己罷了,是她逼得云西放棄了自己。
她恨不得將自己永遠墮入無邊黑暗中,承受和云西一樣的痛苦,倘若可以她愿意代替云西神隕,可那曾經她可以隨意進入的云空再也不歡迎她了,她明明知道云西在那里,卻再沒有辦法找到云西了。
無論是怎樣的故事都好,長愿想要知道關于云西的事情,她想要知曉云西經歷了什么,如何找回了自己重歸神道,可書仙人講的是關于云西的過去,略去了有她存在那一部分的過去,她聽到客棧中的眾人在議論她們,聽到那些人說是自己親手斷了兩人之間的情緣。
她親自傳音告訴了書仙人為何云西會出現在魔域,親眼看著自己對于云西的惡行傳得天下皆知。
這些都是她自己所做之事,都是她的錯。
柏衣在半年前突然回到浣鎏宗,她知曉云西是和柏衣一同消失的,差一點便沒忍住尋了過去,她想過那個場景,將柏衣逼得退無可退,無論別人如何看她,她一定要知曉云西如何。
可長愿忍住了,她將自己往更深的水中沉去,直到看不見水面上投來的光亮,讓無盡的海水包圍自己,壓住心底那份瘋狂。
云西那么在意柏衣,她若是這樣做了,她的阿云一定會生氣,會不理她。
今夜的月亮很亮,圓的沒有一絲缺陷,映襯得天上的星星都失了色彩。
可這月光又有些太亮了,長愿不敢移開看著云西的視線,她的眼睛有些酸了,明明已經距離這般近了,她卻有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無法觸碰的隔閡。
云西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長愿最喜歡看著云西的眼睛,她的眼中永遠都是這般的溫柔透徹,一眼望進云西的眼中,就如將她落入了無盡輕云,一輩子都不想離開。
可她的心又有些酸澀,泛著細密的疼,在那每日落雪的山頂,在她一次又一次挑斷兩人之間情絲的時候,她原以為是白雪落滿了云西的發,卻沒想到云西竟然白了頭。
如今即便恢復了神的身份,這白了的發卻依舊這般,眼前的云西是神性的,完美無缺的,不再是跟在她身邊喚她師尊的云西,可長愿卻覺得有些窒息。
她望著云西看了好久,將眼眶的酸澀逼了回去,取下手腕上戴著的那個銀白色手鐲,放在手心拍了兩下。
銀白色手鐲竟然動了起來,在她手心變大,化成了一條小龍,這條小龍和別的龍不太一樣,它一共有六條腿,長在最前面位置的兩條腿很短小,畸形。
小六腳龍顯然是認識云西的,它靠近云西,先是停在了云西面前,似乎在感受云西身上的氣息,而后歡快地圍著云西轉了兩圈,發出了一陣龍鳴。
云西施術為柏衣的屋子套了一層隔音罩,對眼前想要親近她的小龍溫聲說:“小聲些,不要吵到小衣。”
小六腳龍聽懂了云西的話,偷偷將目光移到長愿身上,用畸形的腿捂住自己的眼睛。
云西因為眼前小龍的動作輕笑,她拍了拍小龍的頭,安慰著膽小犯錯的白龍。
眼前這一幕卻讓長愿想到了過去,那時她和云西將這條流落在外的白龍撿了回去,這條小龍很淘氣,每次犯錯都會先看看她們兩人的臉色,而后捂著眼睛湊在云西身邊,它似乎知曉云西脾氣好,總會湊在云西身前。
“小白還同過去一樣。”長愿突然開口,她很溫和,語氣中帶了一絲懷念。
云西收回手,“不一樣了。”
她的目光落在小白龍畸形的兩條腿上,而后移開,沒有厭惡,只是淡淡陳述著這個事實。
長愿卻在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知曉云西所說不單單是指眼前的小龍。
她搖搖頭,迎著風沒壓住心中的火,捂住唇輕輕咳嗽著,執拗地說:“一樣的。”
“現在與過去,除卻時間,其他都一樣的。”
她看著小六腳龍在云西的示意下飛回自己身邊,眼中多了分失落。
云西看著神力散去大半,這般虛弱的長愿,嘆道:“回去吧,今夜風太涼,你受不住。”
“阿云,你又在趕我走嗎?”長愿卻沒有動作,她站在這里沒動,似要將眼前人一輩子裝入眸中。
云西沒有管長愿突然落下的情緒,眸中情緒甚至沒有變化,更沒有避諱她的視線,輕聲而溫柔道:“嗯。”
長愿呼吸停滯了一瞬,在開口說話時已然亂了氣息,道:“我若聽你的走了,你便不肯見我了。”
什么今夜風太涼,她受不住,阿云就算要趕她走也該尋一個好些的理由。
“阿云,你知道我沒有與韋語闌……”
“長愿,不重要了。”
長愿的話被面前人溫聲打斷,她將結契兩字留在了口中,無措地看著云西。
她知曉云西這是不給她解釋的機會了,云西不要聽她的解釋了。
“我知曉。”云西目光落在長愿身上,視線與站在不遠處的人相交,她溫柔而認真道:“不重要了。”
和過去的自己不同,如今的她能夠看到長愿身上并無天道結契誓言的存在,知曉長愿想要說的話是什么。
若說她最為在意的事情,必然是長愿和韋語闌結契,可這些如今都已經成為過去了,無論過去如何,云西不想追究。
同樣的,她也不會原諒長愿和韋語闌,為那被騙去魔域的姑娘,為那個行醫卻失去眼睛的姑娘。
“重要的!”長愿的語氣有些崩潰,她的身體都在顫抖著,好似虛弱到下一秒就要倒下。
云西看著她這般執著的模樣,輕嘆了聲,于手腕引出一條紅線,這正是當初長愿在南雪山頂斬斷那根紅線,亦是過去的她剜出情根綁上那根。
她輕輕拉住紅線,拽了兩下。
長愿感受到牽動抬起手,看到了連接著紅線之物,突然紅了眼眶,她知曉為何云西會突然散盡修為了,在她抵擋結契天罰之雷時,站在身后看著她的人竟然也將全部的力量耗費在了此處,難怪她找不到云西修為散盡的原因。
難怪,她后來再也無法尋到斬斷的紅線。
原來她們之間的情緣竟然以這樣的方式留了下來,哪怕是無用的,卻還牽連著她們。
她應著云西的動作像過去那般抬起手,壓著心中的悲痛,眼中含著落不出的晶瑩淚光,唇角多一抹笑,很淡卻又悲傷,輕聲說道:“阿云,我在這里。”
而后,紅線另外一端的人卻松開了手中牽著的線,紅線隨著溫暖的輕風從云西手中飛出,飄在她好看的五指間。
云西輕輕抬起了手腕,在長愿不敢相信的視線下,紅線輕飄飄斷開,連接紅線的細小之物在風中化為塵埃,綁在她們手腕上的紅線隨著風飄蕩在空中,卻再也無法交纏在一起,再無法連接。
第96章 沉海
這條連接著她們的紅線太脆弱了, 就只是這般輕輕動了一下,便隨著風斷掉了。
可今夜的風這般輕,輕到根本不會傷到人, 飄在風中的發絲軟綿而繾綣, 可偏偏這紅線斷了。
斷在這般極致的溫柔中。
隨著紅線斷開的, 是長愿被牽連起來的心,這一刻她眼眸中的萬物都失去了色彩,眼前一切好似變成了水墨般的黑白色,僅有綁在她手上的線帶著鮮艷的顏色,可紅線卻隨著遠處神性溫柔的女子離開, 綁在她手腕上的紅線漸漸脫落, 隨著風與那離開的女子一同飛遠。
長愿不知曉她是如何離開小院的, 她只覺得心中亂得厲害, 明明腦海中寂靜無比, 卻又覺得耳邊嘈雜而混亂,又在某個時刻歸于寧靜。
“仙尊!”
“長愿仙尊!”
手里拿著羽扇清秀而年輕的男子突然出現在小巷盡頭,見長愿沒有聽到他的呼喊,略顯慌忙地追了過來。
長愿終于注意到了男子, 她扶著墻停下,以指為劍,狼狽而又凌厲,目光落在追上來的人身上。
書仙人被長愿的動作驚得用羽扇擋在胸前, 連忙往后退了兩步, 緊張道:“手下留情!”
“仙尊手下留情!在下書仙人李不識,我們今日在客棧還見過的!”
長愿認出了面前人, 收了這般防備的動作,突然松了口氣整個人靠在身后的墻上。
“仙尊, 您沒事吧?”書仙人想要上前一步扶住長愿,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下了動作,他有些緊張地看著長愿。
書仙人一直被客棧中那些修士攔住講到月上枝頭才有機會從客棧跑了出來,可這心中卻一直不踏實。
那日他收到李無岸的傳信,說有一個極好的驚天故事要講給他聽,他便想也沒想便跑去了過沈城。
李無岸的影子沒看到,反而遇見了消失許久的柏衣,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往日總躲著人視線的姑娘如今竟然能坐在偌大的客棧之中幫人診脈。
過沈城那家客棧是沈家開的,他剛進門還沒坐下,就看到了那個讓他覺得有些晦氣的女人,沈書珺就坐在他的正對面,一看就是等了他許久的模樣。
絕世僅有的驚天大故事沒有騙他,只是他也確確實實被李無岸坑了一把,關于云西神尊的故事便是柏衣給他講的,這才有了在西海域白仙客棧說書這一幕。
卻沒想到,在他講書這日,竟然招來了長愿這尊不好惹的大佛,更沒想到的是,長愿竟然會親自傳音告訴他三年前的事,他弄不清長愿的意圖,卻在離開后第一時間追著長愿的蹤跡找了過來。
別的不說,此事還是要先同仙尊解釋一下的,書仙人很惜命,能解釋清楚的話,他絕對不會讓自己處于危險之中。
長愿捂著唇咳了好一會兒,鮮紅的顏色從指縫中鉆出,染紅她細長白皙的手。
“無礙。”她輕輕搖頭,卻沒壓住從胸口涌起的鮮血。
圓月的光清亮,投在小巷中,照亮散在空中的鮮紅,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書仙人一驚,顯然沒想到自己會遇到這般畫面,急道:“當真沒事?”
“那個醫修小姑娘也在城中,我去將她尋來?”
長愿攔住書仙人,面色還是若無其事,問道:“找我何事?”
長愿卻不在意,比起如今極差的狀態,她更加在意書仙人所來的意圖。
書仙人看了看長愿,嘆道:“因今日之事而來。”
長愿明白了書仙人話中的意思,在那段云西為神的過去,刪去了她的存在。
知曉這段過去的人不多,她能夠猜到這是誰的授意,能把沒有她的故事都編得如此完美,世間僅有一個人能夠如此。
她知曉夕鎏的意思,親眼看著自己將長劍刺入云西的心口,這次,夕鎏定然不會原諒她了。
“無礙。”長愿扶著墻站好,壓下了自己所有的脆弱,冷淡道:“我不怪你。”
說完,不等書仙人回她,長愿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這里。
玄海城臨海而建,長愿獨自來到海岸邊,輕波微起的海面上映著圓月,又亮又刺眼,還帶著一絲涼意。
她想到很久前的那一晚,同樣是在這片海岸,云西站在她的身后,所有的視線都落在她的身上。
長愿從來都是知曉云西的目光總是在隨著她的,那時的她不能回頭,可她多么希望時間能夠再拉長一些,過得慢一些,即便不能回頭去看云西也好,至少她的目光會停留在自己身上。
那么近的距離,她能感受到風的溫柔,感受到輕風帶來的屬于云西的氣息。
可這一切在此時又那么遙不可及,像那易碎的,她永遠不敢去回憶的夢一樣。
她的過去全部都塞滿了云西這個人,如今要讓她如何才能割舍。
深海漸落,長愿將自己沉在海水之中,紅衣與深海相融,慢慢下降,月光在她眼前消失。
*
柏衣所租住的小院恰好只有兩間住房,云西住在了柏衣的小院中,柏衣的一天簡單而充實,她總在太陽光升起之時起床,第一件事情便是為她所種的靈草澆灌,而后在院子中晾曬其后要用的藥草。
她如今的修為已退至大乘中階,云空有云西的神力圍繞,她的修為倒退并不算明顯,所以才在第一時間回到浣鎏宗,與昔日的親友師尊道別,而后匆匆離開。
越往后去,她的修為會倒退得越快,就如同修煉那般,起初易修,而后的每一個階段都不易過,修為難以精進。
等她的修為退到金丹之后,便會以更加快的速度燃燒殆盡,有可能只在一瞬間,她的生命便走到了盡頭。
因為修為倒退的原因,她無法再煉制丹藥,就連最普通的辟谷丹都不能隨意煉制,好在她身上有許多,一粒辟谷丹能撐一個月,倒也夠她撐到離開那日。
這天早晨,柏衣和以往一般為她的藥田澆水,以往這個時間,云西總會幫她一同晾曬草藥。
今日卻有些不同,她剛忙完便聽到了云西喚她的聲音。
夏日的清晨有些悶熱,她額頭上沾了些汗水,云西笑著將手帕遞給柏衣,無奈道:“若是累了,便記得喚我。”
這句話她并不是第一次同柏衣說,這片藥田實在不算大,若是施落雨術,只用片刻便能澆灌完,可柏衣如今不可隨意動用術法,便總是慢慢澆水,靈藥的灌溉養成所需極為精細,每日都要這般,實在算不得簡單。
在云西看來,柏衣實在有些太虛弱了,她都怕風再快一些,水桶重一些會將這姑娘吹飛壓碎,卻又不忍心攔住柏衣,只是在她累的時候便出現提醒她。
可這姑娘總是輕輕點頭說知道,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忘了她的叮囑。
“小師叔喚我可有事?”柏衣跟著云西,這小院是她租下的,自然極為熟悉,以往云西不會在這時喚她,而這個方向的話……
話未說完,云西便攙扶著柏衣坐在小院的石桌前,將筷子遞到她手中,道:“吃飯。”
柏衣怔了一瞬,顯然沒想到云西會這樣說,她順著云西靈氣的指引夾了一塊盤中剛炒熟的菜,有些呆愣地放入口中。
云西就坐在柏衣對面,面上帶著溫和的笑,如同早晨還不灼人,溫暖輕柔的太陽光一樣。
這頓飯菜的味道不是如酒樓客棧中那般絕品鮮香之感,亦不是出自哪位名廚之手,反而很簡單,普普通通,卻能留在唇齒之間,帶著簡單平凡的余香。
就如普通簡單的每一日那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明明沒有刻骨銘心的風風雨雨,卻又真實的,如夢幻地出現在眼前。
這樣的平凡普通卻在她的心中下起了一陣雨,淋得她整顆心避無可避。
“小衣?”
聽著身前人這般溫柔的聲音,她心中落著的輕雨卻并沒有停下,她想,若是能這樣一般下著雨也好,就讓她的整顆心都被雨水淋濕,將那無端生升起的溫度包裹起來,慢慢變涼。
柏衣將心中那份起伏的情緒壓下,微微低頭,應道:“嗯。”
“小師叔的手藝很好。”她輕聲夸贊著,接著嘗了另外一道菜。
何其榮幸,柏衣從未想過有一日會有人為她下廚,小時候,她曾經幻想過這樣的日子。
那時的她跟著阿娘相依為命,可她們所在乃是身不由己的青樓,因著她的原因,阿娘在樓中的日子過得并不好,她常常站在樓中的窗邊,看著過路之人。
她知曉其實在外生活的人同樣不易,或許他們連一日三餐都吃不飽,可她還是會忍不住羨慕,若是她和阿娘只是一對普通的母女便好了,只有她們兩人相依為命,吃不飽穿不暖不重要,她想要過那種簡簡單單的平凡日子。
和她的阿娘在一起,即便每日只有一頓簡單的飯菜,這就足夠了。
可她的愿望沒有實現,她早已忘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愿望,和一個人簡簡單單生活在一起,如此便足夠了。
云西眸中的情緒變了又變,屬于神明那般對眾生萬物的溫柔變得不再淡然,落在柏衣身上,成了一種說不明的情緒,她在心中輕輕嘆了一聲,目光里映著柏衣的模樣。
她前些時日注意到了柏衣放在屋中的辟谷丹,想到了因為反噬造成的修為倒退,柏衣的身體正在向普通人倒退,而凡人少不了一日三餐,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
“小衣不嫌棄我的手藝便好。”
柏衣聞言連忙搖頭,小聲道:“不會的,我很喜歡。”
這頓飯菜中所覆蓋著濃郁的靈氣,是來自和云西同源的力量,即便她如今已經無法吸收靈力修煉,這力量卻能融入她的身體,她知曉這是小師叔特意為她準備的,又怎會不喜歡。
“喜歡便好。”云西輕笑著,眼前的姑娘又悄悄低了頭,她道:“往后我們按時吃飯,不要吃那丹藥了。”
第97章 娘子
沉寂在深海之中, 耳邊卻回蕩著云西說給柏衣的那句話,云西的聲音真的很溫柔,即便她如今不斷下落在這無底的深海, 卻依舊能夠被那份溫柔拂過心臟, 可那句話不是對她說的, 不是屬于她的。
長愿好想在這一刻沖出海底,再也不管壓抑在心底的感情,她想狠狠抱住云西,想要她們的氣息交匯糾纏,讓云西只屬于她, 只有屬于她的味道。
可她不能。
她已經好久沒有抱過云西了, 時間過得太久了, 她都幾乎要忘記了云西的懷抱是怎樣的, 忘記了屬于云西的溫度有多么讓她心動。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長愿只能將自己沉入這片無盡的海域中,讓她不聽話又躁動的心歸于平靜。
就像以往那般一樣,只要沉入海水之中便好了,她只要將自己藏起來便好了, 沒有人會發現她的異樣,誰都不會發現,誰也不能發現。
可是……
長愿如過去無數次朝著云端伸手那般,試圖抓住來自海面的光, 卻依舊空無一物。
她將自己藏在這片海中, 卻每時每刻都在關注著生活在城中的那人,看著她無比熟悉的人每日為另外一個姑娘準備飯菜。
長愿想到了那些和云西一同生活的過去, 她會故意在燒飯時沾上灰塵,明明知道云西知曉自己是故意這般做的, 她依舊沒有改掉這個習慣,她喜歡看云西那雙溫柔的眼眸看向她時的無奈,喜歡看她縱容自己。
那日,她在南雪山為云西煮藥,落在臉上那抹灰塵本并非意外,她就是刻意而為的,像過去無數次那般一樣。
她在心中狠狠自嘲,閉上眼睛,將自己完全置于黑暗之中。
柏衣種在小院中的靈藥在冬日的某一天長成,她將靈藥采下,收放好。
云西走到院子中,今日她們都換下了以往在浣鎏宗的校服,柏衣換上了一件青衫,明明是量身縫制,穿在身上的時候,卻還是顯得寬大了些,可這樣卻又剛好。
她在腰間掛好離開宗門前師尊給予她那顆鈴鐺,和以往不同的,淺粉的顏色,會是傾向喜歡的,在柏衣身上卻又不顯得突兀。
這里面放著一顆丹藥,云西曾提到要為柏衣醫治眼睛,卻被拒絕了,她的鈴鐺里放著能夠醫治眼睛的藥,一直在她身上。
柏衣總是不愿說她為何不選擇恢復眼睛,那天在云西提出幫她醫治眼睛之時,這個本就軟糯安靜的姑娘低著頭沉默了許久,低聲說道:“小師叔,眼睛看不見,我的心還能看見。”
云西知曉這姑娘的固執,沒有強行要為柏衣醫治眼睛,也沒有勸柏衣服下能治好她眼睛的丹藥,她尊重柏衣心中過不去的那道坎。
察覺到云西的到來,柏衣轉過身,腰間的鈴鐺隨著她的聲音清脆響起,今日遮住她眼睛的白綾也換了顏色,是與這身青衫相配之色。
“小師叔,我的藥草長成了。”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雀躍,與云西朝夕相處這半年,她的笑顏多了些許,不再似過往那般總是安安靜靜的,偶爾也會露出雀躍的模樣,就如現在這般。
“嗯。”云西眼中也多了一抹笑,在為面前姑娘的藥草長成而由衷高興。
“我將東西都收好了。”她拍了拍腰間的儲物袋,“可以離開了。”
她們離開得很快,關上小院的門,云西陪著柏衣在門外站了一會兒。
她看出了柏衣的不舍,輕聲安慰她:“此行結束,便再來此住一段時間吧。”
“好,等此行結束。”柏衣應了云西的話,卻又悄悄低了頭,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緊。
她心中并不確定這一行要有多久,更不知要去往哪里,偌大的不確定讓她不敢輕易定下結論,倘若不能夠完成,她不敢輕易許諾。
云西的目光落在這又將自己縮起來的姑娘身上,靜靜看著她,眸中的溫柔多了一分別樣的色彩,可柏衣看到不到云西,亦無法發現她眼中的情緒。
長愿在兩人離開玄海城的那一刻自海中醒來,轉瞬之間出現在原本兩人居住的小院,這里還留著云西生活過的氣息,她在院中坐了許久,而后隨著云西兩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云西和柏衣此行一路沿著西海域往東北行,穿過青州和風起林,繼續往東北走,而后便來到了靈氣稀薄,少有修士到來的凡人城中。
柏衣說要來這凡人城中行醫,她便當真應了自己的話,在最喧鬧的人群中擺攤看診,她和云西的組合有些過去奇怪,一個軟糯年紀不大的瞎眼姑娘,一個好看溫柔到讓人移不開眼的姑娘,她們這般模樣,幾乎無法吸引來真正患病的人。
大抵所有人都會在看見她們的第一眼覺得這是在招搖撞騙,和瞎子算命的道理一樣,這就是騙人的把戲。
可柏衣不在意這些,無論是在哪一座城,哪怕是小村落和全是乞丐的街道,她都安安靜靜坐在自己該在的位置,沒有主動要為別人診治,亦沒有強買強賣。
她不在意別人如何議論,更不會在意別人質疑她的醫術,倘若有人愿意來尋她看病,便會認真為其診治,開出藥方,她的藥極為便宜,診費只收一文,若不愿意在她這里買藥,她會為看找她看診的病人寫下藥方,以便她們去別處抓藥。
漸漸地,凡間各處傳起了關于她和云西的故事。
傳言道,年少的姑娘蒙住了她的眼睛,不被世俗所擾,一文錢卻可醫治百病,而這姑娘的身邊跟著一個極為溫柔好看的仙子,她們在世間各處游歷,治病救人。
這傳言很快便傳遍了凡間各城,將柏衣治病救人的故事傳得人人皆知。
終于擺脫上一座城中過于熱情來診病的百姓,云西帶著柏衣連夜跑出城中。
柏衣輕輕捶了捶因為坐了一天而有些酸的腰,有些苦惱道:“小師叔,我們要不要換一身裝扮?”
她沒想到這傳言之力竟然會如此恐怖,僅僅只是隔了一座城,竟然能鬧得連三歲小童都知曉她們兩人,剛進城中就被熱情的城中百姓攔住,問她們是不是神醫等等,更是有人以最快的速度為她們準備好了看診的桌椅。
當真是恐怖如斯。
云西也沒想到兩人會有這樣一番經歷,認真考慮了柏衣的話,點頭道:“嗯。”
她們誰都不想再經歷一次被人群圍起來的感覺,有時候遇到的人太過熱情也會讓人覺得害怕。
想了許久,發現無論如何柏衣遮住眼睛的白綾都太過顯眼,她們的形象太好認,云西想到了過去在凡間生活化作男相那次,目光落在了柏衣身上。
她道:“小衣,你可想試試扮作男相?”
“嗯?”柏衣因為云西的話頓了一下,而后了然,如今傳言中是蒙著眼睛的神醫是個女子,最巧妙而不被認出來的方法就是扮作男相。
只是她從未這般試過,“我那般的話,會不會有些奇怪?”
云西因著柏衣的話捂唇輕笑,眼前的姑娘又低下頭,不好意思起來。
她溫聲安慰道:“無礙的,小衣很可愛,不會奇怪。”
“嗯。”柏衣聽話點頭,“我聽小師叔的。”
皇城要比普通的城池更加繁華熱鬧,街道人來人往喧鬧至極,要說這最為熱鬧的地方,當屬城中名為長樂街的地方,在這條街道的正中心,有兩家相對而開的青樓,這里也是這條街最為熱鬧之地。
而如今在這路的正中央,身著青衫,以白緞紅絲蒙眼的年輕公子站在此處,她的眼睛看不見,卻在聽到門口招攬客人的聲音時停下腳步,微微抬頭往上看。
“小公子,在此駐足作甚,進來瞧瞧?”
在門口招客之人極有眼力勁,只一眼便看到了這停下腳步的公子,視線更是落在對方那一看便是上好料子所縫制的衣衫上。
駐足在此的正是扮作男相的柏衣,分明看不見,她卻靜靜望著這樓的更上一層,甚至沒有聽到有人與她搭話。
而此時,對面那家青樓門口風韻猶存的女人甩著的帕子慢了三分,三步并兩步跨到路中間,頗為不屑瞪了一眼對面那個把臉笑成花的女人。
而后,視線落在云西臉上,眸中閃過驚艷,勸道:“小娘子,對面那個老狐貍可沒安好心,你這小夫婿年紀看著不大,可要管好嘍!”
說著,她瞪了一眼也往這邊走的女人,似有所指道:“要是被外面的世界迷了眼,那就可惜了!”
回過神聽完女人話的柏衣立馬收回了目光,低頭的速度比以往快了許多,小心往云西身邊移了一步,低聲道:“那個,我不是……”
因為扮作男相,她的聲音也發生了些變化,只是這語氣還是她一向而有的軟糯,惹得勸告云西的女人笑彎了腰。
云西知道柏衣這是不好意思了,笑著將人往身后擋了些,回道:“她蒙著眼睛呢,不會亂跑。”
柏衣因為這話臉更紅了些,縮在了云西身后。
那女人聽此笑得更開心了,見對面的老對頭過來,還將胳膊搭在了對方肩上,將人拐了回去,“你看看你,平日跟我搶生意也就算了,人家兩個如此般配,難不成你也要將人拆散不成?”
遠處,客棧靠窗位置坐著一個極為好看的女子,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青樓那處,看著扮作男相的姑娘躲在同行之人身后,耳邊還落著青樓老板的話。
小娘子,小夫婿……
手中的瓷杯被捏碎,碎掉的瓷片扎入掌心,鮮血順著落在桌上。
站在一邊的小二輕嘶了聲,知曉這女子看過去的方向是這皇城最有名的兩家青樓,暗自腦補了一場大戲。
長愿聽到了身邊店小二的噓唏,轉過視線。
“嗯?”
店小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輕咳了聲掩飾尷尬,指了指女子的手,“您的手?”
“無礙。”
她隨意拿了一塊手帕纏住傷口,店小二心中佩服極了這不怕疼的女子,卻又輕聲提醒她,“那個,杯子是要賠的。”
第98章 過客
美人如畫, 歌舞相伴。
今日樓中迎來了兩位不太一般的客人,眼盲看不見的小公子,還有一個生得溫柔好看能到讓萬物失色的姑娘。
柏衣是有些坐立不安的, 她努力將自己往窗邊靠, 以便微涼的風吹在身上。
即便是在這紅樓酒肆之中, 云西周身的氣質亦沒有變化,她溫柔,眉眼中含著一分沾染紅塵的笑,飲下杯中酒的動作輕柔而悠然,她要比這樓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引人矚目。
時不時掃來的視線并沒有讓云西在意, 她放下手中酒杯, 目光落在因為害羞又將自己縮起來的姑娘身上, 對方面前杯中的酒分毫微動。
“既來這紅塵酒樓, 不妨嘗嘗此酒。”云西點了點酒杯, “此時莫要當自己為柏衣,只做紅塵過客也是好的。”
柏衣慢慢從袖中伸出手捧住酒杯,放在唇邊輕輕點了一口,酒不嗆人, 味道清新醇香,可這姑娘卻偏偏紅了臉。
她察覺到有人從身邊經過,笑聲動聽勾人,又往窗邊縮了縮, 小聲道:“小師叔, 我們不進來也是可以的。”
只是在經過此處之時,突然想要抬頭往上瞧瞧, 哪怕此刻看不見,她亦想要看看這相同的地方。
“人生苦短, 親自再來走一趟,要比只停在原地看一看更好些。”
柏衣將云西的話聽了進去,手里捧著的酒依然放在唇邊,輕輕點著,卻沒有繼續回答云西的話。
另外一邊,長愿換掉了那身過于顯眼的紅衣,來到與云西兩人所在長宵樓對門而開的另外一家樓前。
站在門前招客的徐姐看到她時先愣了一瞬,尋思著今日這是怎么了,竟還能見到兩個天仙似的姑娘。
這女子和先前那個有了小夫婿的姑娘不同,她生得更加明艷,若非太冷了些,合該是帶著些媚的,是勾魂攝魄而又不俗于世的媚。
徐娘用帕子虛虛攔了一把,笑道:“姑娘,咱們這地方可不是普通酒家。”
長愿拿出一整袋金子,拋到徐娘手中,徐娘打開看了一眼,面上的笑瞬間便真了三分,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再開口的話卻轉了個大彎,“當然,不管什么樓,咱們這地方都是歡迎客人的!”
“姑娘出手闊綽,若有需求盡管跟徐娘我講,咱這樓中的漂亮姑娘……”
長愿停下腳步,聲音有些冷,“不用,我只要一個能看到對面的位子。”
“對面?”徐娘臉上閃過一絲疑惑。
她見過來這里捉奸的姑娘,同樣喜歡女子的姑娘也見過不少,這還是第一次見有人提這樣奇怪的要求。
她們與歌樓與對面那個長宵樓比起來,誰也不會差誰分毫,樓中姑娘更是各有千秋,難分上下,若是這姑娘喜歡對面樓中的哪個姑娘,大可跑去人家樓中看,就算是捉奸的,她也是第一次見這般跑到對家來的。
“嗯?”長愿見這徐娘一臉為難,問她,“沒有嗎。”
徐娘立馬回神,將拿到手中的金子不動聲色往懷里揣了揣,都已經到了手的錢,她可不會輕易放跑。
再開口,得意又自信道:“自然是有的,咱們與那長宵樓相對而建,別的不說,在我們與歌樓中,就算是正對她家花魁的窗,那位子也是有的!”
不過,那對家花魁屋子對著的恰好也是她們家花魁的窗便是了。
“如此便好。”長愿面上多了分滿意,“我不看花魁,要一個能看到方才進去那兩個、人的位子。”
“嗯?”徐娘怔了一下,下意識問:“哪兩個?”
徐娘是真沒反應過來這姑娘說的誰,她們這種地方,每日的來客太多了,實在分不清是哪一位。
長愿突然沒了聲音,在徐娘真誠求問的目光下,小聲說道:“那對,夫、男女……”
她實在無法說出夫妻二字,話在口中停了好久,帶著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男女?”徐娘反映了好一會兒,想到了不久前駐足在樓下的云西兩人,她問:“姑娘是指剛剛去對面樓中那對夫妻,那個眼盲的小公子?”
長愿落在一邊的手握緊又松開,纏住手心的手帕還沾著血,這一下帶著清晰的疼,她實在不愿意聽到這個詞,卻又無法對不知情的人隨意責怪,忍了又忍,臉色更是冷了幾分,點了下頭。
徐娘打了個冷顫,看出了這姑娘的不善,她將長愿拉入樓內,暫且安置在一個位子上,又隨手拽了一個樓中姑娘過來,道:“您在這里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安排。”
說完,又單獨交代拽來的姑娘,“你在這里陪著她,這可是大客戶,別讓不長眼的人過來。”
徐娘揣著她的金袋子一步一扭來到了對面的長宵樓前,正好停在自己的老對頭身邊。
“哎喲,今個風真大,怎么還把您從對面吹到了我這門前?”沈姨故意用帕子遮住唇,面露挑釁。
徐娘輕輕拍了下沈姨,湊近后從懷里掏出長愿給的那袋金子,“可不是風大嘛,這金錢嘩啦啦地往我這頭上砸啊!”
沈姨那花枝招展的臉在看到這一大袋金子后變得有些抽搐,咬牙切齒,“你今日這生意不錯啊。”
才怪,她一直看著,哪里見到今日有大手筆的客人來,怎么一眨眼這人就收了這么多金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徐娘笑得得意,還不忘挖苦對方,“也就那樣,沒你平日搶我那些客人賺得多……”
她這話算是徹底讓沈姨黑了臉,再維持不住面上僅剩一分的笑意,那些人都是老油條了,來她們樓里輕車熟路,有的更是直接賒賬,這錢哪里有對方說的這般好賺!
“姓徐的,好狗不擋道啊。”沈姨手指著遠處,示意徐娘滾回自己樓中。
徐娘從袋子里挑了一塊最小的金子,拋到沈姨手中,笑道:“別急嘛,我來跟你打聽個事。”
“什么?”有錢在手,沈姨怒氣少了三分。
“方才去你們樓里那對小夫妻坐在哪個方位?”
沈姨將金子塞進懷里,眼珠轉了轉,明白了其中關鍵,視線又落在徐娘那一袋金子上,“這個嘛,價錢應當另算。”
徐娘抓了小半把金子拍在使壞的女人手中,笑道:“夠了嗎?”
“三樓,訪琴廂房往東數第二窗。”
得到答案的徐娘將金子收好,扭著腰離開,沈姨是不知道徐娘要問這個作甚的,看她出手這模樣,大抵是哪個有錢客人的要求,能拿到錢,她自然也不介意幫這人一點小忙。
這邊,柏衣實在不習慣飲酒,更不習慣彈完一曲后落坐在她身邊的姑娘,即便看不到,卻也將頭偏到了一邊。
“那個,秦姑娘,您、你可以稍微離我遠一些嗎?”她小心翼翼開口問著,不想要對方太過靠近自己,又怕太生硬的拒絕又傷到人心。
那半遮面的姑娘勾唇笑了起來,視線落在對面的云西身上,與之對視,沒有第一時間挪開身,反而故意問道,“公子不喜歡嗎?”
她的語氣有些失落,柏衣因她的話紅了臉,磕磕巴巴解釋著,“姑娘莫要這般說,我、我并非這個意思……”
“哦,不是這般意思,那便是喜歡了?”秦姑娘稍稍拉開了些距離,柏衣低著頭,小聲道:“不……”
“可我看你家夫人很喜歡我嘛。”
“啊?”柏衣愣住,猛地抬頭看向云西,“這、這樣嗎?”
“秦姑娘莫要打趣她了。”云西開口幫柏衣解了圍,目光落在這秦姑娘身上。
秦姑娘是這樓中的花魁,或許是她們的組合太奇怪了,引來了這姑娘的注意,讓她主動到了這個位置。
她在此處與云西兩人坐了一會兒,很快便又回到樓上。
柏衣稍稍松了口氣,嘆道:“秦姑娘,很厲害……”
同樣是花魁,秦姑娘卻豁然自得,她可以隨意在這樓中走動,與感興趣的客人聊天,也可以換上她人的裝束出來彈曲,不像當初她見過阿娘過的日子,寸步難行。
她知曉阿娘的苦難有一半是來自于自己,是她的存在連累了阿娘,她阿娘那般好的性子,就連跟人爭一杯酒都不會,要護住她實在太難了。
在柏衣情緒低落下的那一刻,樓中喧鬧聲響起,一襲紅衣的美人勾著紅緞由空中落下,如一只好看的蝴蝶落在了正中央的舞臺上。
柏衣和云西同時被吸引了注意,雖然看不到,可在柏衣的腦海中,卻勾勒出了同等的畫面。
那是她常常藏在屋中看到的畫面,阿娘穿著一身鮮艷的紅衣,勾著紅綢翩翩下落,那舞是極為好看的,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跳舞的秦姑娘與遠處的云西對上了視線,她美得動人心魄,在這紅樓凡塵之中,活出了自己的色彩,驕傲又明艷。
可透過她的眼睛,云西卻想到了另外一個跳著相同舞步的姑娘,在困住柏衣的夢魘之中,穿著明艷紅衣的女子勾著紅綢于高空落下,她整個人輕飄飄的,若非這塵世還有牽絆,她大抵會變成一只紅色的蝴蝶,就這樣美而凄慘結束她的一生。
人的一生太難了,即便是在同樣的位置,每個人卻都有不同的性格和經歷,在同樣的結局路上,注定走出不一樣的路。
“秦姑娘的舞定然是極美的。”柏衣小聲贊嘆著,引得云西側了目。
云西也道:“很美,如綻放的紅花,狂風也不會輕易將她吹散。”
話落,云西的目光順著窗看向對面,恰好與那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對上。
長愿將酒杯放在唇邊的動作頓了一下,有一瞬的慌亂,努力想要揚起一抹笑,可另外一邊的人卻錯開了視線。
第99章 嫁衣
手中酒杯不知何時放下, 坐于窗邊的女子好似失了一分色彩。
長愿等了許久,可那過分溫柔的女子卻不曾將視線如以往那般落在她的身上,就算知曉自己一路都在跟著, 對方卻從未做出任何動作。
酒杯中的清酒漸漸失了波紋, 如一面鏡子, 倒映著長愿眸中再也無法維持的淡漠,訴說著她眼中無盡的悲傷。
云西對她的態度就如這無波平穩的水面,不是致命的傷害,沒有刺穿心臟的話語,一切都太過平靜。
可長愿卻不愿這般, 她躁動的神力使眼中的酒水劇烈波動起來, 幾乎要濺出杯中。
她寧愿云西來質問自己, 不管怎樣生氣都好, 哪怕是要以同樣的方式用利劍刺穿她的心臟, 甚至是剜出她的心。
她愿意承受云西的憤怒,可是這些都沒有,那么平淡的,云西不再將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輕而易舉的移開了視線。
這般意料之中的疼,勝過她要忍受的一切。
云西很早便察覺到長愿在跟著她,不同于之前那般光明正大,甚至總在夜間翻入她房里那種, 她總躲在距離兩人遠一些的位置, 可那身紅衣如此扎眼,想不注意到都難。
這般也好, 她不知曉長愿這次跟著自己又是為了什么,即便知曉長愿心中藏著一些事, 卻不想再去猜想。
云西是愛長愿的,在萬年如一日將視線落在眾生萬物之上那時,她卻將更多的目光落在了這個新生的神身上,看著她的成長,她的懵懂,而后在對方終于伸出手時抓住了她。
云散一術遠沒有想象中那般簡單,若非萬不得已,她絕不會施展如此一術,自來萬物皆有定律,貪欲亦是眾生繞不開的所念,作為掌管世間的神,她只需靜靜看著這一切便好,災禍總會過去,只是這般過程是不易的。
其實,早在決定動用此一神術之時,她便想過最壞的結果,成神的路并非想象那般容易,這世間所有的變故太多,也許只差一步,她便無法成神,哪怕終于重歸神位,可那云散之前失去的記憶又該如何找回,記憶和神力,這些都是云西存在不可缺少的,卻也是最難找回的。
倘若無法憶起所有,便無法凌駕于天道之上,便還需無數的時間恢復。
云西不愿丟棄這段記憶,倘若沒有和長愿那段過去,那樣的她是不夠完整的,在她的過去,長愿占據了絕對重要的位置。
天生為神的云西也好,那個在南雪山長大的云西也好,她的過去繞不開長愿的存在。
只是,她抬手輕輕落在心口的位置,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她們注定會走散,停在如今這個節點,應當是正好的。
秦姑娘一舞畢,在人聲鼎沸之中消失于樓梯轉角,她沒有回頭,更不曾為任何喚她之人駐足。
而云西和柏衣這一行卻還未到此結束。
于云西來說,長愿的隱匿之術是拙劣的,她不去關注對方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亦沒有同柏衣提過這件事。
她們趕著夜色走在不知何時安靜下的街道上,天邊的云隱隱遮了些月光,為那清亮耀眼的存在添了層輕紗,路邊偶爾亮著的燈籠在地上留下兩人的影子,有些朦朧。
今夜的風輕中帶著別樣的沉,吹到兩人身邊。
并非所有的鋪子都在深夜打烊,路過一家布莊,這家小店在深夜還點著蠟燭,主人家似乎過于專注制衣而忘了關門。
“小衣,去選一身新的衣物如何?”
云西主動停在這布莊門前,燈籠的光將她落在地上的影子拉長,在這般夜色中,她的聲音似乎更輕柔了些,帶著夜晚獨有的色彩。
“這般晚了,不會打擾到店家嗎?”
屋內傳出一陣笑,看似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女子邁著輕巧的步子走出,將遮了半扇的門推開,“姑娘,相見便是緣分,何來打擾一說?”
“你、我?”柏衣因著女子的話有些詫異,“你能認出我的身份?”
她的修為的確一直在倒退,可維持男相所耗并不算多,又有小師叔的神力加持,怎么也不該被一個凡間女子認出來才對。
老板娘卻搖了搖頭,將兩人迎進來,笑道:“既入凡塵,又何必在意身份一說?”
云西走到這里時便察覺到了此處店鋪的不同,她的視線落在這老板娘身上,只一眼便看出了對方的本相,自那場毀天滅地的大戰之后,世間妖修的存在便極少了,這老板娘的本相是白狐,活了十萬年的大妖。
“前輩說得是。”柏衣褪去男相,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老板娘掃了她一眼,了然道:“想必二位便是近來各處傳言中的主角,一文錢診百病的盲眼神醫姑娘。”
“前輩也道只是傳言,不可盡信。”
真正的神醫也不應當是她這般的,她行醫只為不負其心,卻并沒能救得了世間眾生。
“此話不錯。”老板娘輕輕揮袖,未完全點燃的蠟燭在此時點亮,照亮這個屋子。
“二位在我這小店前駐足,大抵是想要換一身新的行頭,不如先隨意看看。”
雖然這般說,她也知曉柏衣如今看不見,反而將目光落在云西身上。
云西知曉這大妖同樣察覺到了自己的身份,大妖身上之氣極為干凈,修煉至今從未有過禍事之舉,她亦沒有為難對方,溫和道:“那便要紅衣和青衣如何?”
“小師叔?!”柏衣有一瞬驚詫,她從未穿過紅衣,并不知曉這般顏色在她身上該是何等模樣。
“不穿。”云西面上的笑很是溫和,指了滿意的兩塊布料,道:“紅衣便做成嫁衣,你收好便可。”
“為何要嫁衣……”柏衣要問出口的話卡住,想到了一襲紅衣而落的阿娘。
她的阿娘最常穿紅衣,其中每次表演之時那套顏色最為鮮艷,可她卻不喜阿娘穿紅衣的時候,每當這時,就代表著阿娘不能陪她。
可阿娘卻告訴她,紅衣很好,等有一天她長大了,有了心儀之人,會穿著這般鮮艷的嫁衣,嫁給此生最愛之人。
“若沒有機會穿,便也該擁有。”云西輕聲同她解釋,而后又指著兩塊布料中其中一個,笑道:“這個,可否為我縫制一件合身的衣物?”
老板娘的目光落在那塊紅色布料上,了然道:“自然。”
云西和柏衣離開了布莊,可老板娘這門卻未能關上。
長愿面色極為難看,目光直直落在那塊云西所要的紅色布料上,眸中情緒萬般變化。
“這個,我也要。”她強行擠出來的聲音并不好聽,大妖老板娘目光再次落到那塊紅色布匹上,無奈嘆道:“仙尊,這塊布已然賣給方才那位姑娘,沒有剩余。”
“多少錢?”長愿壓住肆意擾亂她理智的瘋狂想法,出口的語氣慌亂,“你要靈石還是神器法寶,我都給。”
大妖搖頭,“我身在凡塵,無須這些。”
“那我將這布料買下!”長愿斬釘截鐵道。
“仙尊,請您離去吧。”
長愿自然不肯輕易離去,甚至隱隱有要動手直接搶的架勢。
“她知曉你在跟著,這布料就在此處,仙尊若要強搶我定是留不住的,您請隨意。”
說完,大妖便繼續趁著夜色趕工,不再理會那塊布料和站在一邊糾結之人。
長愿最終沒有拿走那塊布料,狼狽至極離開了布莊,她不想因為此事讓云西厭惡自己,可想到這紅衣是云西要送給另外一人的嫁衣,她卻如何都不能靜下心。
這般感覺來得太猛,壓得她根本喘不上氣。
從聽到云西說要將這紅衣做成嫁衣送給她人開始,她便再也聽不進去旁的話了,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這兩個字。
憑什么,她們甚至都沒為對方穿過嫁衣,可一個比她晚了幾十萬年,甚至幾百萬年的人卻比她先得到,憑什么啊……
長愿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問著,可任憑她怎么想,如何問自己都無法想通,而她在意的那個人更不會突然來到她身邊,親口告訴她這是為什么。
她是真的想要直接把那塊紅布料搶走的,最好將其藏在永遠不會再被云西找到的地方,這樣的話,她便不會想著再為另外一人送嫁衣了。
可長愿知曉這般無用,她只會惹得云西更加厭煩她罷了,況且她根本攔不住。
長愿這邊如何云西是不知曉的,與柏衣一同離開布莊之后,她們在城中忽然察覺到了另外一股氣息,很熟悉卻又帶著不安定的崩潰之勢。
這地方當真不一般,有大妖入凡塵賣衣,還有這般不安定的因素在。
云西和柏衣并沒有忽略這突然而起的靈力異常,在這樣一個靈氣稀薄的凡間皇城,不該有這般強大的存在,還是如此不穩定的狀態。
修士不可傷害凡人,否則受到的反噬要比普通殺孽造成的因果多出數倍,一旦修士亂世,即便只是筑基金丹,毀掉一座城,一個國家都是輕而易舉的。
而此處是皇城,一旦有個萬一,后果不堪設想。
云西的速度很快,越靠近熟悉的感覺便越發明顯,她們來到了城中偏僻的一處小院,柏衣停在了門前,語氣帶了些哽咽,她道:“是大師姐。”
第100章 問雪
過于清亮的月光在失去輕云的遮掩后高高掛在夜空, 使得漫天星辰之光變得暗淡。
小院內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分別豎著鎮魔柱,鎮魔柱之上連接著四條金鏈,兩根纏住位于院子中間女子的腰, 另外兩根綁在她的手腕上。
女子跪在院中, 正在憑借鎮魔柱壓制失控的靈力, 月光在地面投下陰影,這女子是極為瘦弱的,僅這般看著,她根本不可能掙脫這四根鎖鏈。
可并非是看上去如此,如今這般狀態下, 她還在拼命壓抑著自己, 害怕過于狂躁的靈力將這鎖鏈震碎, 更怕自己犯下大錯。
外人的闖入引起了院中女子的注意, 她眼中泛著瘋魔的狂, 原本沉穩微冷的瞳孔只余下瘋狂的紅,卻又保持著一絲理智。
“大師姐……”
“小衣!”
云西帶著柏衣躲開突然襲來的院中人,鎖鏈阻止了她的行動,在鎖鏈的枷鎖之下, 陷入瘋魔的女人無法離開小院。
“可有事?”
云西溫聲問柏衣,后者搖搖頭,注意力卻落在夕問雪身上。
早先知曉夕問雪失蹤,其實她們心中都明白, 強行轉修無情一道提升修為, 夕問雪就注定會走上這樣一條路。
從頭開始太難,不是誰都有勇氣和機會如云西那般從頭開始, 即便是有的,夕問雪也沒有那個時間, 她需要的是一個能極快提升修為的法子,至于后果是怎樣,她都能承受。
“大師姐強行轉修無情道,若將情根斬斷,便不會受這般嚴重的反噬……”
那時柏衣恰好守在浣鎏宗內,宗主隕落,師尊將自己關入禁室閉死關,藥峰所有事務落在她的身上,又因著與魔修之戰丹藥消耗巨大,她根本無法離開。
在夕問雪放棄拿到宗主令牌,將自己困在禁地強行逆轉無情道修為快速增長將要突破大乘強行跨過仙劫之時,她曾經去過一次后山禁地。
原本狂風匯聚的斷崖變成了無風之地,夕問雪立于無風的山巔,她在此地突破,并以修為壓制住了此地匯聚的狂風,可她所遭受的反噬亦是同等多的。
師尊離世,師弟師妹每日都在帶著宗內弟子在外除魔,流言蜚語狠狠壓在浣鎏宗這第一仙門之上,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
柏衣雖無法看到如今夕問雪的模樣,可僅僅是察覺到她那不受控制的靈力,不分敵我便朝她們而來的攻擊,便能想到大師姐在忍受著何等的苦痛。
“我曾在斷崖勸過大師姐,哪怕是一刻也好,可她卻不能停下來。”眼前的場景和那日她曾在斷崖見過那一幕重合,浣鎏宗夕問雪,她們這一代弟子的大師姐,她以風為劍,在斷崖上留下了四個字。
無過,不悔。
強行逆轉修為轉修無情道,明知反噬亦要如此,她不負其心,更不負宗門,哪怕此身將葬于萬劫不復之地,她亦無悔。
夕問雪原本是凡間普通商戶家的女兒,她是家中長姐,其下有五個弟弟妹妹,一遭生變,家中落魄,父親被同行陷害而上吊自盡,母親因變故重病不起,那時的她不過才十歲,而最小的妹妹也才剛學會走路,只會口齒不清地喚著阿姐。
家中錢財盡數被要債之人搶走,她拿著母親為數不多的飾品,牽著比她小兩歲的弟弟踩著夜色來到當鋪,接著再去用換來的銀錢為母親買藥,她還要在一大早起來準備吃食,從什么都不會到完全學會這些,僅僅只需十天。
作為長姐,她成了一家人的支柱,母親重病臥床不起,她卻不能輕易倒下,她縫制的手絹不夠精巧好看,能換來的錢極少,可她必須這般,家中能典當的用品不多,生為商戶女,她自小便知曉坐吃山空這一道理。
可那時她畢竟才只有十歲,要照顧重病臥床的母親,又要看管五個弟弟妹妹,哪里能這般簡單。
要債的人又來了,這次他們搶走了家中的地契,將她們趕出了宅子,重病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她帶著一行人成了無家可歸的乞丐。
她們找到了一間茅草房,很小很破,下雨之時隱隱還會有雨水滲透而下,可這畢竟是家,是能遮風擋雨之地。
母親的飾品終于還是典當完了,她們沒有一個穩定的經濟來源,有時一天都無法吃一頓飽飯,而母親的病也越來越嚴重,在失去家的第一個冬天,她和弟弟妹妹同樣失去了相依為命的母親。
她們沒有錢買棺材,在茅草屋后挖了一個大土坑,就這樣草草讓母親入了土。
其后,她便帶著弟弟妹妹討生活,可天有不測風云,誰都無法預測下一秒會發生什么,在深秋的某日,進山撿柴的二弟四妹五妹不幸被突然而來的大雨困在山中,雨停之后卻只有最小的五妹從山中走出,滿身都是傷口,鮮血與泥土混在一起。
在暴雨之中,年紀大的哥哥姐姐合力將妹妹放在了粗壯的樹干上,用背柴的麻繩將她捆在上面,他們還是小孩子,哪里懂得躲避暴雨的方法,只想著不要被風雨吹走便好了,卻忽略了危險。
暴風雨帶走了四妹和拼命要抓住妹妹的哥哥,在那深山之中,永遠失去了蹤跡。
其后三弟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為她出門尋藥遇到野狼,離開了她的身邊。
家中變故不過三年,她的家人相繼離去,只剩下年紀最大的她和兩個最年幼的小妹。
可命運卻并沒有這般輕易放過夕問雪,似乎故意給這姑娘開了一個玩笑,十四歲這年,習慣了這般生活的姑娘學會了種菜,刺繡縫制的手藝越發好了起來,終于能不再每日帶著妹妹餓肚子。
變故卻也來得極快,她和妹妹救了一個在路上暈倒的男子,可那人是個瘋子,醒來后掐死了只差一天便要滿十歲的五妹,將她五歲多的小妹打得頭破血流,而夕問雪也在那一天第一次犯下了殺孽。
她親手拿刀砍死了這個自己救下的人,滿身是血背著小妹來到城中,挨家挨戶跪在醫館前求醫,可那一夜的雪實在太大了,城中安靜到幾乎可以聽到落雪的聲音,大雪埋住了她的小腿,同樣也在那一晚凍住了小妹的生命。
在那一晚,十四歲的姑娘徹底家破人亡,她抱著小妹的尸體回到草屋,看著躺在屋中失去生息的五妹,還有那鮮血流滿一地的兇手,恨不得自己同樣死在這個夜晚。
那年的大雪真的好大,如鵝毛一般,不停落著,落著……
一天又一天,坐在門前的姑娘失去了對世間的希望,亦在這場大雪之中失去意識。
“大師姐說,是宗主將她帶回了浣鎏宗,改掉了過去的名字。”
從那一日開始,她丟掉了過去十四年為商戶女家破人亡的身份,成了這浣鎏宗宗主夕裳禾的親傳弟子,亦是宗門的大師姐。
無風山巔,夕問雪執劍站在懸崖最邊之上,第一次將她過去的故事這般認真又完整講完,她留給身后師妹的背影孤獨又堅強,明明無風,她卻好似身處暴風中心。
因為她是浣鎏宗的大師姐,有她在,就不該讓師弟師妹置于危險之地。
她這一生,不問家破人亡之苦,不問命運無常之悲,只問那在心中無盡下落的雪花。
小院中,由于無法壓制意在體內肆游走爆發的靈力,將自己困于此地的女子被那鎮魔柱上的鎖鏈鎖緊,跪在地上,強行壓制的疼痛就是一座大山,將她的瘋狂按在這樣小的空間中,無處爆發,無可隱藏。
女子在這樣強大的壓力下終于恢復了一抹神智,認出了方才自己將要傷到的兩人,喃喃道:“師妹,小師叔?”
“你們來了?”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又有些自問自答,說完后自嘲輕笑,“我又生出幻覺了……”
“昨日,還看到小玥了。”她似乎當真恢復了理智,盤坐在院中,一手艱難扶住額頭,眉頭緊緊皺著,滿是疲憊。
“問雪。”
“大師姐……”柏衣以自身靈力為引慢慢靠近夕問雪,說道:“不是幻覺。”
陷入自己思緒的女子因柏衣的話僵住動作,緩緩抬起頭,眸中盡是不可置信,她望著靠近自己的柏衣,目光又落在云西身上,確定了自己并未看錯。
“小師叔,師妹?你們……”夕問雪有許多話想要問,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如此偏遠的凡間皇城遇見她們,亦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可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已然到她身邊的柏衣身上,直直看著柏衣眼上纏著的紗布。
“小衣師妹。”手腕還捆著鎖鏈的女子用手在柏衣眼前晃了晃,鎖鏈在夜空響著叮叮當當的聲音,她的眼眸又染了紅,卻沒有如方才那般瘋,落下的手抓住柏衣的手臂。
“你的眼睛?”她的聲音顫抖著,似乎怎么也沒有想到柏衣會變成這般。
“師姐,我無礙的。”柏衣用另外一只手搭在夕問雪扶住她的手腕上,輕輕安慰著,她知曉大師姐擔心自己,未等對方再問,便晃了晃腰間的鈴鐺,“眼睛會好的。”
夕問雪不知曉自己消失這些年宗門師弟師妹都過得如何,她以代宗主之名壓下了那些攻擊宗門的流言蜚語,離開前留下所有屬于宗門的東西,任誰都無法尋到她。
來到偏遠的凡人生活之地,她亦無法知曉自己所關心之人如何,時而清醒時而不清醒過著每一天每一夜,光是要壓制強行提升修為帶來的反噬便已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即便有心卻再也無法如以往那般隨心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