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死亡
一路奔波直到京城, 秦元佑顧不上休息,直奔皇宮去。
大殿內。
今日的早朝已經結束, 大部分大臣已經離去,只剩下幾人站在原地,仍在商討著什么。
“盧侍郎。”
聽到聲音,盧經武停下和同僚商討的話語,回頭看去,驚訝了一瞬,“三殿下。”
秦元武擺擺手, 看向盧經武身后的那些大臣,幾位大臣瞬間意會, 紛紛和盧經武告別。
片刻后,此地只剩下他和盧經武二人。
盧經武率先開口道:“三殿下找臣是有什么事嗎?”
秦元武正色道:“我也不與你兜圈子,想必你也知道,你我都是小七這邊的人,所以,我想問你個問題。”
“我不希望你瞞我。”
盧經武也嚴肅了神情, “三殿下請說。”
“那幾位鎮守……當真是用了血祭之法?”
盧經武沒有太過驚訝,畢竟, 自四位鎮守入獄后,這段時間明里暗里向他打聽這件事的人很多,目的各不相同。
有的是幾位鎮守之前在京城時的舊部, 怎么都不相信他們這幾位老長官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而有的則是懷疑所謂血祭之法, 不過是七殿下為了清除異己,好將五州鎮守全換成自己的人罷了。
這樣的說法甚至一度占了主流, 畢竟,之前涼晟州鎮守被以武極宗臥底的身份逮捕, 雖然證據都在,那位也已經認了罪,但還是有不少的人不相信。
而如今,更是四位齊齊來京城請罪,不論他們是否有罪,單是主動來京城,就已經夠不可思議了。
所以,現在有很多人都懷疑四位鎮守,不,甚至是五位鎮守都是被七殿下以別的方式拿捏了,不得已,才承認了這些“罪名”。
念頭在腦海里一轉,盧經武忽地對秦元武笑了笑,說道:“臣也有一個問題想問殿下。”
秦元武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想問我什么,我并不會懷疑小七,沒有人比我更相信小七的仁慈。”
“若小七當真如他們猜測的那樣,我哪還會活生生站在這里,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盧經武微愣,雖說這的確是他想問的事情,但三殿下這也……太直白了吧。
不過,對方這副表現也更加證明了他對七殿下的信任。
他輕笑一聲,“三殿下勿怪,此番是我多嘴了。”
“沒事,你也是為了小七著想。”說著,秦元武看向盧經武,“所以,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盧經武點點頭,“我等的確在四位鎮守身上檢測到了血祭法的痕跡,當然,準確的說,是五位。”
聽到回答,心中的大石頭終于落地,秦元武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確不會懷疑小七,卻也沒想過懷疑那幾位鎮守,在軍營時,他也是聽說過他們的事跡的。
秦元武點了點頭,“既然已經得到了答案,那我就先離開了,軍營那邊……”
他看向盧經武,盧經武適時回道:“三殿下盡管去說,如今證據皆以齊全,五位鎮守也都認了罪,我等剛剛也是在探討要如何以這些證據來洗清七殿下身上的污名。”
秦元武剛要點頭,下一秒,秦元佑卻突然闖了進來,正聽到此話,火氣又猛地冒了出來,“認罪?認什么罪?!”
“他們哪里有罪?”
“四殿下……”盧經武剛想解釋,卻被對方瞪了一眼,只能無措地看向秦元武,見狀,秦元武有些無奈,沖著對方擺了擺手,盧經武連忙退下。
“你……”秦元佑還要去拉扯對方,卻被秦元武直接攔下,“四弟,你冷靜一點。”
秦元佑動作一頓,想要掙脫對方的束縛,可他又怎么比得過秦元武,最終也只能目送盧經武走遠。
掙脫未果,對方還已經離開,盡管此刻秦元佑怒火正盛,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片刻后,他開口道:“三哥,放開我吧。”
秦元武看了他一眼,手上動作松了松,嘴上卻還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冷靜下來了?”
秦元佑深吸一口氣,“算是吧。”
秦元武冷哼一聲,“算是?那就是還不夠。”
不過雖然說著,但他還是徹底松開了對方,后退兩步,審視道:“為什么突然來京城?”
秦元佑沉默半晌,開口道:“三哥,你也覺得劉鎮守他們會做出血祭的事情嗎?以前在軍營里,你我可都是聽著他們的事跡成長的。”
“在北辰州的時候,劉鎮守更是教了我很多……”
他抬起頭,眼底滿是希冀與懇求,“三哥,那人就是刑部的人對不對,你讓我去問問他們,我也不做別的,就是盯著他們,讓他們秉公執法……”
秦元武忽地長嘆一口氣,直接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腦袋,秦元佑也被對方這少見的親密動作嚇了一跳,竟也是呆呆地愣在那里,“三,三哥。”
三哥這是被什么人給奪舍了嗎?
以前在軍營的時候,他兩既是手足兄弟,又是親近的主將和副官,可即便是那時候,秦元武也從未對他做過如此親近的舉動。
拍完腦袋,秦元武也覺得有些尷尬,轉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四弟,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在證據出來之前,我也不敢相信他們居然會做出血祭的事情。”
聽到這,秦元佑心中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那預感甚至讓他有打斷對方的話的沖動,可是,他沒有動,只是呆愣地聽著。
“只是,證據確鑿。”
“他們身上的確有血祭法的痕跡。”
當真相如當頭一棒砸向秦元佑的腦袋時,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反駁道:“可,可是,他們……”
“他們怎么會做這樣的事呢?”
秦元武答不上來,只是又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其實,他能夠理解秦元佑如今的狀態,也能明白他為什么不能接受,不同于自己只把他們當成崇拜敬重的軍中前輩,軍營生活和北辰州的生活已經讓秦元佑將那位劉鎮守當成了自己親人般的存在,像老師也像長輩。
秦元佑崇敬他,尊重他,也親近他。
其實,這也是他們的錯。
秦元佑以前還不是這樣的性子,不會這樣暴躁,也不會這樣排斥他們,更沒有排斥父皇。
一切都是從五弟去世時開始。
秦元佑和秦元佐不僅是一母同胞,更是雙生子,從小他二人便極為親近,兩人和他們的關系談不上疏遠,但也遠遠稱不上親近,畢竟,他們雙方才是對方最重要的兄弟。
直到有一天,秦元佐去世。
那天秦元佑的狀態,秦元武甚至都不忍心再回憶了,只記得那天對方的眼神沉冷又死寂,而更糟糕的是,他們所有人都沒有見到五弟的尸體,還不知道他被葬在哪里,或者說,有沒有被葬。
那時候,他們血緣上的父親,大乾最尊貴的人,面對他兒子的死訊卻只是一如既往地冷著臉,仿佛死掉的人根本不是他兒子。
而秦元佑也是在那一天徹底仇視上了父皇。
他們,其實也是,不過談不上仇恨,只是徹底對父愛死了心。
散發的思緒慢慢收攏,秦元武突然開口道:“想親自去問問他們嗎?”
秦元佑愣了一下,“三哥你……”
秦元武收回放在對方肩膀上的手掌,目光順著陽光看向殿外,記得他們接到五弟死訊那天,也是這樣明媚的天氣。
秦元武收回視線,忽地開口道:“四弟,其實那天,我很后悔沒有上前給你一個擁抱。”
秦元佑渴望親情,他又何嘗不是,只是他不敢,而秦元佑則是將自己對親情的渴望投射在了劉鎮守身上。
五弟那次,他沒有上前,這一次,他希望可以幫一幫他這個弟弟。
……
一路跟著秦元武來到邢獄,秦元佑都仍是有些懵的狀態,腦子里亂成一團,思緒紛雜,他能夠理清這些想法,但他不敢理,甚至都有些不敢碰。
渴望了那么久的親情如今終于出現,他卻開始膽怯了。
不過,這些復雜的思緒倒是將他的忐忑與緊張沖淡了很多。
“到了。”
秦元武剛想帶對方走進去,眼前的兩個守衛卻將他們二人攔住了,“三殿下,四殿下,陛下還在里面。”
聽到這個詞匯,秦元佑下意識握緊拳頭,秦元武拍了拍他的肩膀,剛要開口,卻聽見里面傳來一聲,“讓他們進來吧。”
秦元佑身體緊繃,跟在秦元武身后,走了進去。
秦元武走在前列,“父皇。”
說著,他又看向站在乾皇身側的兩人,眉頭微皺,“大哥,六妹,你們怎么會在這?”
潮濕陰暗的刑獄里,秦元珍神情平靜,“拿到五州賬本后,來和他們核對。”
她瞥了秦元武一眼,“賬本里就有他們施行血祭之法的一部分證據。”
對方態度平靜,秦元武卻一時語塞,側目去看秦元佑,卻見對方已經死死地盯著乾皇,而乾皇卻仿佛半點都沒有察覺,也不在意,只是神情復雜地看著關在獄中的人。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凝滯。
秦元武和秦元禮對視一眼,這些天,明確了未來方向的兩人關系也算是緩和了不少,雖然彼此都有些看不上對方,但時不時互懟兩句,相處也算融洽。
見秦元禮避開視線,秦元武心中暗罵一聲,張了張嘴,剛想再說些什么話題來緩和一下氣氛,下一秒,便聽得幾聲哀嚎,“陛下,陛下,臣知錯了。”
“陛下,求您看在老臣曾為您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饒恕臣吧。”
兩位鎮守紛紛哀嚎,早就猜到自己下場的劉鎮守卻只是默默地待在角落,即使是見到秦元佑的出現時,也只是神情復雜了一瞬,隨后便又恢復了冷漠,在這個過程中,他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南賦榮也是一樣,他甚至都沒有抬眼看乾皇和其他幾位皇子皇女。
見劉鎮守和南賦榮不說話,那兩位鎮守卻是有些急了,“陛下,陛下,都是南賦榮誘騙的我們啊,血祭法是他最先開始的,這次也是他哄騙的我們,我看他分明和那七殿下是一伙的……”
南賦榮忽地扯了扯嘴角,嗤笑一聲,“我誘騙你們?難道那血祭之法是我逼你們享受的嗎?”
“你們的意思是說,是我逼著你們拿到了血祭之法的信息,又逼著你們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來補充血祭法的完整秘方,逼著你們查閱各州的戶籍策,然后帶出符合條件的居民,最后又逼著你們享受血祭法嗎?”
“所謂的誘騙,不過是某次聚會上我提了一句‘古傳有血祭法可以延年益壽’罷了,這也能怪到我的頭上?”
“你敢說當初你說那句話沒有拉我們一起下水的想法嗎?”兩位鎮守齊聲怒斥。
南賦榮還想再說什么,而乾皇卻像是已經厭煩了他們的吵鬧,直接揮了揮手,道:“把他們幾人帶到別的牢房。”
話音剛落,幾道身影便突然出現,打開牢房,將其余三人都押了出去。
見劉鎮守也被帶了出去,秦元佑看了看乾皇,又看了看身旁的秦元武,接到信號的秦元武移了移步子,巧妙地擋住了對方的身形,隨后在他耳邊輕聲道:“快去吧。”
秦元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隨后輕手輕腳地跟了出去,而這一系列動作,乾皇就像完全沒有發現一樣,又或者是發現了但是毫不在意。
等其他人離去,南賦榮又是嗤笑一聲,“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永遠都在掃人興致,惹人不喜。”
乾皇也跟著冷哼一聲,“哦,可小七是我兒子。”
南賦榮:……
他破防了,他真的破防了,死毒舌的嘴還是那么毒。
要是說現在他對秦元禹還有哪點不滿,那就是對方身體里流得居然是這個死毒舌的血,簡直是玷污了對方!
南賦榮不說話了,乾皇卻突然笑了出來。
聽到對方的笑聲,南賦榮頓時更氣了,“你笑什么?你很得意嗎?這次是小七的功勞,又不是你的。”
乾皇以十分平靜的語氣打出第二擊,“哦,可小七是我兒子。”
南賦榮:……
再回對方一句話他就是狗。
他不再說話,乾皇也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兩人就這樣靜默著,仿佛根本感受不到如今詭異的氣氛。
秦元武尷尬地四處亂瞄,終于在某個瞬間和秦元禮對上視線,想要做個表情詢問一下,卻見對方輕輕地搖了搖頭,眼中滿是無奈。
秦元珍看了兩人一眼,隨后便移開了視線,雙手抱胸,神態自若。
不多時,秦元佑卻是悄聲又走了回來,神情復雜難辨,有難過也有釋然。
秦元武看了他一眼,確認了一番對方的狀態后才放心地收回視線。
沒過多久,乾皇再一次開口道:“五弟。”
秦元佑動作微愣,下意識抬頭看去,卻見乾皇動作不變,依舊在看南賦榮,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乾皇在喊的不是秦元佐,而是此刻正待在牢中的老者。
他收回了視線,手臂垂在兩側,手掌微微蜷縮了兩下。
南賦榮皺了皺眉頭,“別叫我這樣惡心的稱呼,我改了新名字。”
即使是被南賦榮三番兩次地駁了面子,乾皇卻依舊沒有生氣,仍是平靜地望著他,片刻后,才輕聲道:“新名字不錯。”
南賦榮冷哼一聲,心下卻在懊悔自己剛剛的回復。
又是一陣無言。
只是此刻的秦元武卻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低下頭,其他人也是紛紛沉默,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乾皇仍在盯著南賦榮,就當南賦榮就要忍不住的時候,乾皇再次開口,只是話語里滿是感慨,“你已經這么老了啊……”
一股氣堵在南賦榮胸口,隨后那股氣越擴越大,是郁氣更是怒氣,仿佛有一股他積壓了很久很久的情緒,久到他都快忘了它的存在,此刻卻突然涌了上來,將這股氣填充地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他抬起頭,額前散亂的白發滑了下去,將臉上的蒼老徹底顯現出來,只是眼中的情緒卻正熾熱,“你現在又在裝什么?”
他忽地深吸一口氣,終于問出了那個窩在他心底三十年的疑問,“三哥,大哥死的時候,你怎么不問問他呢?”
他終于明白自己心中那股情緒是從何而來,跟對方爭了那么久,久到他都以為自己真是因為不服輸不認輸才跟乾皇對立的。
不是的,以前他不喜歡爭這些的。
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南賦榮扶著陰冷的墻壁,一點點地站了起來,他終究是老了,也要死了,但現在,在此刻他不想輸。
乾皇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看著對方扶在墻壁上青筋暴起的手腕,看著對方摔倒幾次,卻依舊一遍遍地爬起來,直到最后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倚靠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卻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
他的眼底閃過了什么,只是稍縱即逝,很快便恢復平靜,“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倔強且驕傲。
南賦榮愣了一下,隨后輕輕笑著,“你也是一樣,還是那么冷血。”
受限于方位,南賦榮沒有看到,可是,站在乾皇身后,此刻正斂聲屏氣生怕發出半點聲音的四人卻清晰地看到,在對方說出冷血那個詞時,乾皇背在身后的手掌微微蜷縮了兩下。
乾皇沉默片刻,卻是根本沒接茬,“你看起來就要死了。”
南賦榮愣了一下,“是啊,所以你……”還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嗎?
他話還沒有說完,乾皇便繼續道:“需要我叫小七回來嗎?”
南賦榮頓了頓,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么回答,只是,他沒有猶豫,搖搖頭,“不要。”
“作為他的手下敗將,我不想在他面前毫無尊嚴地死去。”
“你又在侮辱我。”
這樣一出,秦元禮四人又看到乾皇背在身后的手又蜷縮了兩下,一開始,幾人還能當作眼花,但現在,在幾人眼里,那微顫的雙手卻隱隱有幾分無助的感覺。
不過,應該只是錯覺吧。
四人對視一眼,難怪父皇對他們這般冷情,原來他對自己的手足兄弟也是如此。
南賦榮對準乾皇,剛剛這番話又激起了他的怒火,“你總是這樣,從來都是這么冷血,在你眼里,你真的有把我當作你的弟弟嗎?”
他深吸一口氣,“所以,你回答我,你當初為什么要殺大哥?”
乾皇沒有回答,南賦榮卻誤解了對方的意思,怒氣更盛,繼續道:“好,你不想回答,更不愿給我回答。”
“沒關系,反正在你心里我也不是你的弟弟,你也不在乎我,而且,我也理解你想坐上皇位,大哥當初是太子,擋了你的路,你對他痛下殺手,這些我都能理解。”
他抬起頭,聲音顫抖著,“那小九呢,他還那么小,那時候,他可是常跟在你我身后的。”
“他把我們當哥哥啊!”
“還有四姐,八妹……”
南賦榮繼續說著,四人卻清晰地看到隨著一個又一個名字被南賦榮說出,乾皇的手掌也顫抖地越發厲害了。
還沒等南賦榮說完,墨老便突然出現,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剛想說些什么,卻被乾皇伸手打斷了,“好了,讓我自己說吧。”
“我也該邁出這一步了。”
他轉頭看向四人,“你們先出去吧。”
說完,乾皇轉頭看向墨老,“你也走。”
墨老沉默了一瞬,轉頭看向南賦榮,輕聲嘆了口氣,“老朋友,堅持久一點,你馬上就會得到答案了。”
南賦榮深吸一口氣,“嗯。”
幾人紛紛退去,卻又都沒有走遠,只是站在房間外,偶爾能從里面聽到些雜聲,而全程,秦元佑拳頭握了松,松了握,最后,他徹底放松下來,松開拳頭,神態也平靜下來,仿佛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背過去的手垂在了兩邊,乾皇握了握,很快便又松開,他深吸一口氣,話語里竟有幾分磕巴,“五弟,你,你還記得三十五年前你我遭到的那場刺殺嗎?”
南賦榮愣了一下,思緒不受控制地飄遠,臉上也帶著些許懷念的神色,“記得,那時候你還沒有現在這樣冷血,咱倆當時關系最好……”
乾皇嗯了一聲,“那時候,你還替我擋了一刀,重傷垂危,險些就救不回來了。”
“你還記得?”
南賦榮有些驚訝,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又冷硬下來,“那你……”
乾皇打斷道:“我調查過,是大哥下的手。”
“什,什么?”
南賦榮瞪大了眼睛,愕然片刻后又慢慢收回了表情,“看來,那時候大哥便盯上了你。”
乾皇頓了頓,有些意外南賦榮的反應,他還以為對方會不敢置信,甚至會說是不是他捏造的。
畢竟,那時候的大哥和如今的秦元禮有些相似,表面溫潤和善,一副仁慈模樣,在他們面前是可靠寬容的大哥,在大乾百姓面前是仁慈實干的未來天子,可實際上,他不在乎任何人,滿腦子都是權利,人命和兄弟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一心只想著如何將這位子坐得更穩些。
當他調查到刺殺真相時,他也不敢相信,只是,當更多佐證出現在他面前,他終于還是死了心,也意識到,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一味的軟弱避讓,只會帶來更多的傷亡,不只是自己,還有自己身邊的人。
那時候的他和當初秦元武的狀態很類似,只是,如今秦元武有小七作為他的兄弟,那時候的他……其實也是有的。
只是現在,他也不認我了。
乾皇又看了眼南賦榮,一時失神竟讓他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異樣,只是聽他繼續道:“那小九呢?”
乾皇嘆了口氣,“他和大哥一母同胞,而且,那場刺殺發生時,你我的位置就是小九泄的密。”
南賦榮閉了閉眼,聲音微顫,“那四姐,六妹……她們呢?他們也害我們了嗎?”
伴隨著尾聲落下,隨后便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乾皇又是長嘆一口氣,“小,小五,我很抱歉,我沒有那么厲害,為了我們的安全,我只能……”
他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他們曾經都是大哥的擁躉,我沒辦法信任他們,而且,饑荒頻發,背后也有他們的縱容,他們……也都是有罪的。”
“那時候的大乾就像一個表面光鮮亮麗內里卻早已被蛀成了空殼,世家奢靡,朝臣貪腐,皇子皇女庸碌荒唐。”
“那個時候,容不得我心軟。”
乾皇閉上了眼睛,隨后又猛地睜開,“我或許錯殺了很多人,但是,更多的人都不無辜,我只恨我當時殺的還不夠多,以至于直到現在我才清理地差不多,這中間,又有很多人因他們而死。”
一開始,乾皇還是說得有些磕磕絆絆,到了后面,卻是說得越發流暢,說到最后,他猛地握緊拳頭,情緒激動,“即使你怨我,我也要說,我不后悔。”
“凡事皆要做取舍,既然當初為了活命,我選擇了登上皇位,那必須舍掉的那些,我就絕不會后悔。”
目光落在南賦榮臉上,對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怔忡,卻是沒有了剛剛的激動,見狀,乾皇也緩了緩情緒,嘆了口氣,“不過,現在我倒是有些后悔了。”
“我該早點發現你的情況的。”
“我知道你怨我恨我……”
南賦榮看著他,忽地輕笑一聲,眼里閃著淚,“不晚,不晚,現在就正好。”
仿佛突然失了力氣,南賦榮的身體從墻上滑落,乾皇一怔,猛地打開牢門,沖了進去,扶住對方,“小五,小五你怎么樣?我去給你……”
說著,他就要起身喊人,卻被南賦榮直接拉住,說道:“別叫了。”
“三哥,我想跟你聊一會,平心靜氣地聊一聊。”
“就我們兩個。”
“你我斗了太久,也爭了太久,少年時我以為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見乾皇面帶猶豫,南賦榮繼續道:“三哥,你知道我的,沾了血祭之法,我現在也不想活了。”
“這么多年,你幾乎沒順過我什么,我求你放過小九,放過四姐她們,你都拒絕了,這一次,就看在我就要死了的份上,答應我吧。”
他神情放空,“我不想再拖著這個身軀活著了。”
乾皇嘆了口氣,扶住對方的手用了用力,“……好。”
南賦榮扯了扯嘴角,隨后理直氣壯地說道:“三哥,扶我坐起來。”
乾皇沒說話,手上卻已經小心地扶著對方靠坐在了墻角。
南賦榮笑了笑,拍了拍自己面前的位置,說道:“三哥,你也坐。”
乾皇:……
他沉默地坐下,“……還要我做什么事?”
南賦榮笑了,“不需要了,看三哥這樣,我就放心了。”
聽到這句話,乾皇忽地心頭一跳,抬頭看向他,見對方一直笑著,呼吸越來越重,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輕快,“什么意思?”
南賦榮沒有回答,乾皇卻有些急了,“小五你,你的目的不是那些問題?”
“你,你說話啊!”
南賦榮扯了扯嘴角,身體內的疲倦感越來越重,“三哥,剛剛我問了你那么多問題,你都不回我,現在我只是沒回你一個問題,你就這么著急了。”
“你這皇帝當得可真是威嚴啊。”
乾皇深吸一口氣,“你,你早就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了,對不對?”
“那你剛剛為什么?”
南賦榮搖了搖頭,避而不談,“三哥,臨死前,我想見見其他人。妻子和兒女臨走前我都見過了,我想了想,京城中除了你,也就剛剛那個墨老頭我熟一點了。”
乾皇頓了頓,轉頭出去喊了墨老進來,隨后便又盯著南賦榮,“見完后一定要回答我。”
墨老走了進來,目光落在南賦榮身上,此刻的他和前些日子完全不一樣。身為入圣期,墨老能感知到對方的身體越來越吃力,可臉上的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輕松與愉快,仿佛一個重擔被徹底卸下,自此未來一片坦途。
可他知道,對方沒有未來了。
而且,剛剛他們談話的內容,他也聽到了,那扇門攔不住入圣期的耳朵。
墨老瞇了瞇眼睛,看向乾皇,他的臉上卻是少見的有了嘲諷以外的神情,臉上的焦急,擔憂與悲傷清晰可見。
他忽地福上心靈,對南賦榮開口道:“你既然已經得到了答案,那他也應該得到。”
見南賦榮怔住,墨老嘆了口氣,“別讓自己后悔,也別讓對方后悔。”
他搖搖頭,只留下了一句話便離開了房間,“如今見也見了,你們兄弟兩還是好好聊聊吧,別留下遺憾。”
乾皇默不作聲,其實他已經隱約猜到了一點答案,“你早就知道了?”
南賦榮搖搖頭,“只是最近才知道的,之前的十幾年,我是真的恨你。”
“也因此,我做了很多錯事,我原諒不了自己。”
看著南賦榮臉上過分的老態,乾皇心頭一顫,一個猜測涌上他的腦海,他聲音顫抖,“……那血祭法?”
南賦榮扯了扯嘴角,“我沒用。”
“三哥,縱使我曾經恨過你,但我依舊是我。我有我的底線,不然,當初三哥你也不會認同我。”
一股猛烈的酸澀忽地在乾皇心頭爆開,涌上喉嚨,眼睛和鼻頭,他下意識抹了抹眼睛,“難怪,難怪,你明明比我還要小上幾歲啊,怎么就需要用上血祭法了呢?”
“是我的錯,是我忽略了你……”
南賦榮搖搖頭,“其實,就算不用,我的壽數也沒幾年了,早年身體虧空,又跟你置了那么多年氣,在南閔州時又憋著一口氣,想要向你證明我不比你差,宵衣旰食,日夜操勞,讓本就虧空的身體更加破敗。”
他就這樣平淡地敘述著,乾皇眨了眨眼睛,卻怎么都眨不干凈眼中的水霧,“是我的錯,我要是早點改掉我的毛病,早點跟你說清楚,你也不至于……”
南賦榮搖搖頭,“三哥,我不怪你,你有自己的苦衷,也有你的難處,你身處最高位,背上肩著大乾的未來,你不能輕易展現自己的情緒,我能理解。”
“你很忙,也很累,你幾乎連自己都照顧不到,我是成年人,這些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有什么關系?”
“你總是這樣,習慣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當初若是……”
南賦榮忽地停住話語,搖頭笑笑,繼續說道:“其實,這些年大乾被你治理的很好,饑荒的次數越來越少,朝政的權利都被你籠絡了回去,你的孩子也都很優秀。”
乾皇剛想說些什么,便見南賦榮艱難地仰了仰頭,一臉驕傲地說道:“可是,三哥,我也不差吧,如今接任我鎮守之位的是我三女兒,她也很棒啊,這些年南閔州被我治理的也很不錯,我剛到南閔州的時候,可是名副其實的‘難民州’,大部分人食不果腹,如今雖然比不上中州繁榮,但也是,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
“畢竟,我叫南賦榮,我要把繁榮賦給南閔州,我要讓南閔州的人過得更好。”
疲倦感越來越重,可南賦榮的心中卻仿佛還存著一口氣,一邊喘著一邊努力開口道:“三哥,你,你說,我做得好嗎?我有實現我的目標嗎?”
乾皇再也止不住淚,淚水簌簌滾落,可卻也顧不上擦,只是淚流滿面,不住地用力點頭,“好,好,非常好。”
“你的名字取得好,你也將你的目標完成地非常好,你一點都不比我差。”
南賦榮笑容燦爛,“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伸出一只手,乾皇連忙拉住,低聲喚道:“小五,小五……”
南賦榮笑了笑,說道:“三哥,五州的地盤我替你看好了,也替小七解了后顧之憂,我做得還不賴吧?”
“我們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默契。”
乾皇幾乎發不出聲音,卻還是用力點頭。
南賦榮也不在意,對方剛剛的話就已經足夠了,他期望道:“真希望后來人能將五州也收進中州,讓五州人也過上中州的富庶生活,讓鎮守之位不復存在。”
乾皇哽咽著,“會有那一天的,那一天很快就會來的。”
南賦榮沒說什么他撐不到那一天的話,他只是笑著,“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斷斷續續地絮叨著,“三哥,吸取我這個前車之鑒的教訓吧,你看除了小七,你的那些孩子也都很怕你,甚至是恨你,那個秦元佑看你的眼神簡直和當初的我一模一樣。”
“不要毒舌了,有時候,也要學會向你的親近之人解釋。”
乾皇用力點頭,抱住如今連坐著都撐不住的南賦榮,“小五,小五,你別說話了,剛剛我就喊墨老頭取藥和叫太醫了,你再撐一會,就撐一小會,他們馬上就到了。”
見南賦榮虛弱地搖搖頭,乾皇徹底崩潰了,“你又沒有用血祭之法,為什么非要去死呢?”
“我會吸取教訓的,現在都還來得及。”
南賦榮用盡力氣,最終卻也只是輕握了一下對方的手掌,看著乾皇的眼睛,南賦榮認真地搖了搖頭,“三哥,你就順我這一次,好嗎?”
“我的確沒有用血祭之法,但血祭卻是因我而起,我當初也的確有私心,想要鼓動他們背叛你。”
“可因為這點私心,有很多人都因我而死。”
“我心中有愧。”
“我的確該死。”
他聲音越來越輕,輕到乾皇幾乎聽不清,只能滿眼淚意地看著他的口型,努力辨清他的話語。
“陛下。”
墨老適時趕到,此刻的南賦榮卻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三哥,你是皇帝,你要爭皇位,你知道是大哥他們背叛了你,所以你可以狠心殺死大哥和其他兄弟。”
“可是,我不行。”
“這些年,我飽受折磨,每晚閉上眼睛就是他們在向我討罪,我辯解不得,也不想辯解,但現在,我想去地下親自跟他們辯一番。”
他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力氣,話語有力了一些,眼神也格外明亮,“三哥,你放心,我會跟他們說現在的大乾,會跟他們說是他們錯了,你才是最合適當皇帝的那個。”
“我,我會辯贏的。”
墨老默默看著,手中早已遞出丹藥,可乾皇和南賦榮卻都沒有動作。
“……好,三哥相信你。”
乾皇哽咽著,說完這句話,便看著南賦榮在他懷中咽了氣,嘴角還帶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