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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當晚, 雖然身體的倦意像有一股力量把我沉沉地往下拉,但精神上,復雜的心緒、想法一團亂地充斥著腦海。我躺了許久沒睡著。

    這不是第一次失眠, 因而我相當于是經驗者。知道著急想要入睡反而適得其反, 我不斷清空腦中的雜音,放空, 深呼吸,想象著自己正在一條小溪里乘船自渡。

    可就在我感到即將睡著的剎那, 幻想中小船上忽地閃現出一個撐著竹篙的人, 那人長著里包恩的臉。

    我翻了個身,男孩的臉龐還變成嬰兒白里透紅的小肥臉。

    我于是冷酷地睜開雙眼, 拿起床頭的手機, 噼里啪啦朝聊天框里打了一堆字, 隨后又統統刪除, 最終選擇用力地戳了一個表情貼紙。

    發送給保鏢:【[沼躍魚怒視]】

    發送成功,我霎時輕松許多,再一閉眼便美美入睡。

    隔天醒來得有點晚,我和波島提著行李和三位男同事匯合,一塊去機場。在閑暇之余, 我才瞥了眼未讀消息。

    保鏢:【我以為只有第一次和爸爸分床睡的小鬼才會失眠】

    “…………”

    我漠然地瞪著那串字,手指如金剛劍一般戳在屏幕上。

    【社會人壓力大反而更容易失眠吧!別說得好像你沒失眠過!】

    里包恩不知道在做什么, 光速已讀, 又回道:【今天不就要回家了么,你還有什么壓力】

    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他在明知故問,但我也嫌繞彎子麻煩, 毫不猶豫地打字道:

    【你走得那么突然,我當然有壓力】

    保鏢:【以前沒見你這么粘人】

    你才粘人!

    我:【搞這種突襲誰都會不習慣, 尤其是我本來還在想之后要帶你去哪里玩】

    訊息發送,我被他揶揄得微微發燙的腦子才勉強冷靜下來,誠實地補充表示。

    【一時不習慣歸不習慣,另一方面,我也是真的希望你能找到回家的辦法,條件允許的話回去前跟我說一聲就行】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的道理誰都懂,我也已經不是會幻想,或者說需要和某個人能永遠待在一起的年紀了。

    即使知道里包恩這一趟過去,有不會再出現的可能性,我也只能在希望朋友能尋回家鄉的同時主動面對遺憾。

    畢竟沒有什么是時間不能沖淡的。

    昨晚得知這個消息產生的低落情緒,甚至只是睡一覺就好了很多。時間就是這樣,無時無刻不包裹著你,讓你潛意識里知道,不論如何你的生活都要接著滾動下去,于是新習慣取代舊習慣,除了生死,其它都是小事。

    但是這也并不意味著當下的心情是虛假的。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真實存在,小時候的我才會在朋友搬走之后緬懷地繼續打了一陣子排球,直到有了別的愛好,直到為了升學把心思都撲在了學習上。

    而這些接觸過的東西,又往往以另一種形式隱居在身體里,到了某些特定的時候,依舊大張旗鼓地告訴你,你從來沒有忘記。

    所以我才始終認為經歷塑造了人,人本身就是經歷;經歷則有始有終。

    能敢于開始,就要敢直面結束,我從最初就做好了準備。

    “小友寄,準備登機嘍。”波島提醒道,“你的黑眼圈看起來有點重,沒事嗎?”

    “沒事,昨晚腦子太興奮了。”

    “我也是,等回家了我一定要和我的床相親相愛一整天……”

    我深表認同。酒店的床總覺得睡得很潮,還是家里舒服。

    機場里人來人往,廣播播報聲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半空輾轉。手機忽地在掌心里振動一秒。我劃開鎖屏看。

    保鏢:【嗯。我不是不講信用的人,這也是我一開始就答應過你的事。】

    他指的是如果要走了會盡量知會我。

    里包恩在關鍵的事項上都非常靠譜,我很是放心,正想回個好,對面的消息又驀地彈出來一條。

    他專門回復了我倒數第二條信息,道:【我要去西西里玩】

    我眉角一挑,沒忍住,當即吐槽。

    【我目前的可支配資金像供得起出國玩嗎】

    還有作為意大利人還申請去意大利旅游什么啊!

    然而,轉念一想,我也沒去意大利玩過。如果有機會的話倒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我:【但是可以考慮,你先辦你的事去吧,我登機】

    保鏢:【[沼躍魚OK]】

    還偷我表情貼紙。

    我已讀不回。想到即將回家,渾身輕松地和同事們一起上了飛機。由于睡眠不足,我和波島在飛機上補了會兒覺,再睜眼時已經快回到東京了。

    野末前輩沒有像別的領導一樣可能會留人復盤,而是直接放我們回家休息,下午不用回公司。(再次感慨,他真是個大好人)

    因為我不是項目的負責人,后續材料會由波島和外川接手。我的任務就此圓滿結束。回到家,我沖了個澡,換身衣服,試了一下在沖繩打下來的藍牙音箱,便在不時掀起爆笑聲的漫才節目音中,優哉游哉地收拾行李。

    拿出干凈的衣物,昨天的臟衣服則丟去洗。接著,我把臨走時因為沒曬干而仍然掛著的衣服取下來,收到最后,是一條孤零零地垂在小夾子上,隨風輕輕飄搖的手帕。

    白色,材質柔軟細膩,角落有一個圖案和簡單的R字母。

    我把它摘下來疊好,放到存放毛巾的抽屜里。

    隨后,回臥室收拾干凈的衣服和沒用完的一次性浴帽、浴巾,我打開衣柜,一排占據半壁江山花花綠綠的cosplay服頓時琳瑯滿目地展示在眼前,包括且不限于蜘蛛套、鯰魚套、幽靈服,甚至還有馬里奧與路易吉的衣服。

    ……馬里奧的cosplay服當時我不是沒讓他買么,什么時候偷偷塞進來的啊!

    我冷靜地沉默片刻,隨手疊好自己的衣服,關上衣柜。

    一個人在家的生活我過了兩年,要回到原來的節奏實在是輕而易舉。只是難免還會有一些微妙的區別。

    例如,我在準備吃午飯時,下意識地想問一句你有沒有想吃的,轉頭看向茶幾旁的那張單人真皮沙發;

    意識到同居的人并不在身邊,打算自己吃點速食,去燒水時不小心拿錯器皿,握到里包恩放在水壺旁邊的咖啡機的把手——然后被我嫌占地方放到了柜子里。

    再或者像家里掛外套的衣桿,除了我隨手一掛的西裝外套、領帶,還有比我的小一些的外套,一頂一模一樣的圓頂帽,歪歪地斜掛著。

    晚上到衛生間洗漱,某人的浴缸也極具存在感地躺在角落,里面坐著只沒拿起來的小黃鴨。垃圾桶里還有撕開的泡泡浴芭的包裝紙。

    我一邊唰唰刷牙,一邊滿嘴泡沫地腹誹。

    他都是快上國中的年紀了,泡澡居然還要小鴨陪。

    睡前,我坐在床頭,回了一些消息:

    三藤小姐詢問我有沒有順利到達,休息得如何。我如實回答,和她隨口閑聊了幾句。

    同事波島進行賽后總結,特意表示和我出差特別開心。我非常感動,表示以后午休有需要的話我順路幫她買便當。

    還有美久的訊息。我和她簡單概括了出差的情況。

    這幾天,竹田家的獨子綁架并謀害無辜市民的新聞已經在趨勢上登頂過了,雖然熱度最后還是被別的事頂替,但身在潮流前線的設計師美久小姐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部分真相。

    她和我認識不久,不過依然了解過大概情節,因此特地來關心我的近況。

    我:【多大點事,已經解決啦,我拿到的賠償還能換一臺更好的電視呢】

    美久:【我當時應該把你拐回家的[哭]】

    我:【如果讓你也遭受危險的話,我才更會難以安心】

    美久:【新奈……】

    美久:【下次要是有什么事,你叫上阿龍去撐場子吧!我問過他了】

    我一默:【撐場子】

    美久:【沒錯,隨時聯系我們就好,別看阿龍有點不茍言笑的樣子,其實是個很熱心腸的家伙】

    雖然很想吐槽這個黑-道用語,但我還是答應了,順便也應下美久約我周末一起去秋葉原挑新電視的邀請。

    陸陸續續再回復了一些關系比較好的同事的關心,時間便快走到十二點鐘。

    明天還要上班。

    我關了燈,躺進黑暗里。

    戶外偶爾遠遠地傳來暴走族機車呼嘯而過的轟鳴,或是喝醉酒的人扯著嗓子的談天聲。我枕在柔軟的枕頭上,盯著手機屏幕逐漸隨環境變得暗淡的光,神使鬼差地,又戳進備注保鏢的聊天框里。

    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他發的沼躍魚表情。

    要問他那邊的情況嗎?但仔細一想,憑里包恩的身手和能力,在這個世界大概也不會遇到什么棘手的問題,問了反而有點沒事找事。

    我翻了個身,下半張臉埋在薄薄的被褥里。指尖在鍵盤上猶豫須臾,忖度一番,還是打算放棄。

    結果,秉持著有事再說事的原則,在我準備劃走之際,聊天界面卻忽地如恐怖跳臉殺一般猛彈出一條新消息,嚇得我差點把手機丟出手里。

    ……天殺的!我還沒劃走啊!他在我手機里長眼睛了嗎!

    保鏢:【[圖片]】

    對方發來的消息顯示被我瞬間已讀,我登時心臟驟停,頭皮發麻,被抓包一樣的莫名恥辱的心情如暴風過境碾碎了我的全部困意。

    我于是只能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地,控制住僵硬的手指,點開他發的圖,姑且先看看。

    那是一張照片,還是白天。拍攝者正站在某個風清日明的港口——

    挽起袖子的手拎著帆船掛件,讓它和不遠處一艘頗為相似的,停泊在岸邊的白色小船合了個影。背景是蔚藍的天,角落飄過一只海鷗。隔著屏幕似乎都能嗅到海風的咸味。

    如果是即時拍的照片,他看樣子是出國了,時差應該差了有六個小時以上。

    這種返圖方式倒是有點可愛,我暫時忘卻了剛才泛濫成災的羞恥感,縮在被子里,忍不住揚了揚唇角,長按圖片保存。

    回到消息界面,卻見又一條新消息附在后頭。

    保鏢:【發給粘人鬼】

    我霎時滿臉通紅,狼人自爆原地起跳,輕輕地破防三秒。

    【我!只是剛好也想慰問員工一下而已!!】少管我!

    保鏢:【是喔,那還真巧】

    我:【是啦!算你拍得好看,我要睡了】

    保鏢:【不會失眠了?】

    我:“……”

    我幾乎能想象到這家伙饒有興味的輕笑,嚴格回復一條霸王條款:【你不提沒事,一提要是我真的失眠你就完蛋了,我沒睡你也別想睡】

    對面很快游刃有余地傳來新消息。

    【行啊,請便】

    我一拳打在棉花上,盯著屏幕,被嚇跑的睡意總算是漸漸回到腦海里冒著泡。

    算了,還能聯系得上就沒什么可擔心的。

    我:【睡覺】

    保鏢:【收到】

    我設置鬧鐘,把手機一關,放到床頭充電。沒人和我搶被子,我便舒舒服服地把被子全部卷到自己身上,霸占整張床。

    不知不覺,我睡著了。而且一夜無夢,睡得非常安穩。

    第二天醒來,我和平常一樣,按部就班地爬起來洗漱,換衣服,收拾公文包,通勤上班。

    人與人的緣分實在是種玄乎的東西。以前沒有接觸的時候,去哪都碰不上;見過一次后,卻好像老是會碰到認識但沒完全熟的人。

    大多數社恐不想在街上碰到這類關系的家伙,正是因為不打招呼又尷尬,打了招呼更尷尬。

    不過我倒是沒有這方面的障礙。佐久早君也是。

    他在地鐵碰到我,就相當禮貌地和我打了招呼。我們聊了一會兒沖繩,順路就一起走。

    先前說過,這位同事各方面都很優秀,在總部屬于頭號關照對象,我估計他升職的路也會相當通暢;這樣的人,就算和不熟的同事交談,也不至于讓氣氛冷場。因而這段通勤路倒也不會無聊。

    快到公司時,佐久早還頗為熟稔地向我提起邀約。

    “之前聽野末君說,友寄小姐排球打得很不錯。”卷發的男青年側首看向我,直言道,“最近我有個認識的人在一家球館幫忙,他打算給那里的學員組織一場業余比賽。然而,最近的大型賽事也排得很緊湊,很多會打的朋友抽不出身,有的人工作也比較忙。”

    我聽到一半,就大致了解了,便點點頭,等待下文。

    “所以,如果友寄小姐有空或者感興趣的話,周六下午三點前可以聯系我。”

    佐久早說著,語氣公事公辦,也不乏幽默,“作為答謝,我會讓麻煩的舉辦者請你吃飯。”

    我適時悶笑一聲,“很難拒絕的條件啊。不過我這人比較懶,回頭考慮一下再給你答復。”

    “當然沒問題。”同事欣然道。

    今天周四,也就是再過兩天的功夫……說起來,我也有點久沒打了。

    我和佐久早在電梯口分別。我回到我的工位,在一眾早安聲里打開電腦,開始檢查郵件。

    大約到了早上十點,我才起身,和同事去茶水間接水。她依然問了我一些關于野末的問題,得知我出差結束后就沒有和人家聯系,還大為遺憾地嘆了口氣,驟然蔫巴地枯萎。

    我習以為常地喝著水,點開手機。

    保鏢:【我今天就會到沒信號的地方】

    這條匯報發信于今早九點多。在他那里應該是半夜凌晨。

    我放下水杯,回信表示了解。

    【知道了,注意安全】我照舊叮囑一句,頓了頓,還是關心道,【沒事就早點睡】

    我心想他平時出于身體年齡原因都挺嗜睡的,這個點也是熟睡時間,于是收起手機,與同事一起磨磨蹭蹭地回辦公室繼續打工。

    到了午休,我去便利店買了兩份便當,打算順路給波島帶一盒。

    一看消息,里包恩居然還有新回復。

    雖然就只有一個【嗯】。

    我挑了挑眉,猜想這人也許是自己都失眠了。要是放在平時,我可能還會調侃回去,但他畢竟出了國,有時差,晚上睡不著很正常。

    正午的困乏催著我打了個哈欠。

    我提著便當袋,晃晃悠悠地乘上電梯,找波島吃飯。

    第32章

    里包恩躺在鋪滿干草的簡易矮床上, 一手墊著后腦勺,一手拿著手機。

    分明是凌晨,他卻絲毫沒有要睡上一覺的姿態:在這樣了無生趣的床具上, 男孩連那雙锃亮烏黑的皮鞋都沒脫。一只腿屈起, 另一只垂在床邊,還踩著木板, 赫然是隨時都要起身的模樣。

    他的目的地并不在主流航線的范圍內,時間也不趕巧, 因此, 殺手還花了點力氣才蹭上一艘順風船。

    房艙非常窄,充斥著海上獨有的潮濕的木頭的氣味, 裹挾著魚腥, 像個常年不見日光的陰濕的倉庫。海浪調笑著把小船拱起又拍打, 甲板上便是一陣酒桶滾動的悶響, 緊跟著幾簇腳步聲、語速飛快而低沉的使喚聲。有人喝得醉醺醺的,老油條的水手窩在舷梯旁打牌。他聽力很好,知道有誰正從主貨艙里進出。

    總而言之,沒有個安寧的時刻。

    里包恩并不是不能入睡,相反, 為了清醒時保持更好的狀態,他隨地大小睡的功夫早就練得爐火純青。但此時, 里包恩只是盯著逐漸信號斷聯的手機, 然后把它放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他兩角尖尖的圓頂帽。

    他將帽子蓋住眉眼, 陰影頓時籠罩下來。要是有誰進來,也只能瞧見男孩沒什么表情的下半張臉。

    他已經很困了。

    搖搖晃晃的船身在黑夜里漂泊。冷風在窗戶夾縫里嗚嗚地鬼叫。

    不一會兒, 一個攥著酒瓶的彪形大漢堂而皇之地推開他的房艙,身后竄出兩個猴精似的年輕人。

    絡腮胡、臉帶疤的粗布麻衣的大漢一腳蹬在干草床沿,手肘靠在屈起的膝蓋上,酒氣噴發;患有炎癥的眼睛被酒精熏得迷蒙,卻不依不饒地,死盯著一身西裝的男孩。他打了個嗝,臉上滿是疹子似的紅,“喂,小子。”他虛弱又強橫地叫道。

    “這公子哥竟然什么也沒帶!”其中一個年輕人嚷起來。

    “管他呢,”另一個說,“反正他看起來就有錢,總能掏出點什么。”

    “喂。醒醒。嘿。”為首的大漢不滿地咧了咧嘴,顛三倒四地嘀咕,“我敬愛的……尊貴的……噗哈哈!這腔調聽著真惡心!少爺小子啊,虧您還能睡得著覺。你們這些人,難道不應該睡慣了軟了吧唧的大床,一磕到木板就嗷嗷喊疼嗎?”

    年輕的說:“別跟他廢話了。”

    粗獷的男人狠狠跺了一腳床沿,“放屁!我沒跟他廢話,起……起來!乖乖交出你身上值錢的玩意,或者叫鴿子給你的媽咪送信——”

    他醉暈暈地放著狠話。眼睛瞇縫著一睜,卻猛然撞見鼻尖前黑洞洞的槍口。

    大漢一迷瞪:“唔?”

    緊接著,三聲干脆利落的槍響驀然讓嘈雜的上甲板陷入一秒恐怖的靜音。

    被驚動的水手們從舷梯慌忙地爬起來,撿起護身的防具,一口氣沖進槍聲來源的小破房艙。

    只見向來愛找人麻煩的一胖二瘦姿勢感人地昏迷在地,木桶被撞翻,骨碌碌滾到趕來的船長腳邊。再抬頭,那名西裝革履的男孩正坐起了身,按著帽頂,垂在身側的手指仍扣著手槍的扳機。

    帽檐陰翳下,一雙冷峻得銳利的眼睛朝艙口瞥來。哪怕再遲鈍的家伙也能感受到它的主人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壞心情。

    “CHAOS……”他嗓音低啞道,“你們也找我有事?”

    船長冷汗直流,被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水手絆了一跤,下巴磕到酒桶,成了在場唯一受了皮肉傷的人。

    至于那三個昏迷的倒霉蛋,自然是再也沒出現在里包恩面前。

    殺手并不關心之后船上的紛亂。但他也確實一夜沒睡。在海上航行的三天里,里包恩沒專門數過,也許斷斷續續只睡了七、八個小時,這讓他倍感煩躁。

    換在以前,打擾他睡覺的人他一個也不會放過。可現在總歸是他自己失眠,這股煩勁便一直被帶到了島上,也就是他在夢中被指引的地點。

    即使里包恩幾乎全天都掛著臉,在三日接觸中已經對他深表尊敬的水手們也依舊喊著里包恩先生再見,一面揮著小旗幟航行離去。

    他頷首目送片刻,便轉身走向島內。

    當初,西洋跳棋臉又托夢過來,里包恩正在沖繩的單軌電車上,依靠著他的年輕的雇主小憩。

    那個煩人的鐵帽子——雖然自從代理戰結束后,他似乎就不打算戴那身麻煩的行頭了——先是禮貌地笑著表示很抱歉打擾了他的約會,接著便在里包恩一言不發的注視下,道明了他不遠萬里聯系上殺手的緣由。

    “七的三次方的繼承能順利延續下去,里包恩,你是當之無愧的功臣之一。”

    伽卡菲斯說,“那邊的世界不需要我多操心了,你不在也不成大礙,但為了表達感謝,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走失在異界,從此再也回不去。畢竟你的學生還沒培養上位,你也不甘心就這樣退休吧?”

    里包恩道:“你的意思是,這次你是帶著回到原世界的方法來的。”

    伽卡菲斯欣然,“不錯。這個世界的角落,也有和七的三次方藕斷絲連的地方。”

    原世界法國境內有可以加強阿爾克巴雷諾力量的噴泉,這個世界廣闊的大西洋上,也藏著一座孤島,流淌著與七三力量息息相關的瀑布。

    理論上說,只要能使用世界基石的能量,從這里不斷地進行世界穿梭甚至不是一件值得困擾的難題。它就和十年后火箭筒一樣有煙無傷,僅僅作為一個跳板存在。

    只是這個普通的異世界相對獨立、平平無奇地運行著。就算當時七的三次方被動搖,這點微弱的能量也影響不了它,頂多是一次地震,海嘯或者暴風雨。縱使最后脫離七三,依然能安然無恙地存活。

    因此,伽卡菲斯一族當時并未對這個世界投以多大的關注,卻沒想到真有一天會有人誤打誤撞地探測到這縷彼此相連的力量,發明出穿越的儀器,還把前任彩虹之子之一毫不留情地咔咔送了過來。

    想到這里,伽卡菲斯都忍俊不禁了。

    “被暗算的感覺其實也不是那么難受,不是么。”他含笑道,“起碼你找到了一個很適合養老的地方。”

    里包恩并不領情,平靜地反問:“我需要做什么?”

    “你先到這個島上,我再看具體的辦法。”

    “我沒有相信你的理由。”

    “我也沒有騙你的理由呀,”伽卡菲斯毫不介意地攤開手,“但我知道你心里已經有答案了。我只不過是搭把手,其余一切取決于你。”

    他說得沒錯。

    世界最強的殺手身手矯健,躍過遺跡坍塌的斷壁殘垣,渡過沼澤地,在原始森林般的海島如履平地地穿行。最終,他蹲在高聳的樹干上,捏起帽沿一抬。寬闊的視角遠處已然能望見一片奔騰不息的瀑布河,被一圈爬滿苔蘚的石墻包圍著。

    川平打扮的伽卡菲斯兩手兜在和服寬袖里,往他的方向抬起頭。

    “你居然會來啊。”

    伽卡菲斯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里包恩跳下圍墻,提著手槍,不緊不慢地向他走來。

    “怎么不會。”

    “不在你家小女朋友身邊沒關系嗎?”

    “你好像管不著這個吧。”

    “也是,她看起來也不像離不開你的樣子。”

    “……”

    “別這么緊張,我又沒有惡意,”伽卡菲斯搖了搖頭,“只是確認一下你的選擇而已。”

    里包恩側首看向一旁氣勢磅礴的大瀑布。水聲激昂,湍流不止。他確實能感受到其中微妙的、隱秘的能量流動。

    “現在你有什么辦法?”他直接問。

    白發的男人慷慨道:“很簡單,我能自由行走于兩個世界之間——雖然遠離瀑布的話就辦不到了。但你既然人已經到了這里,由我帶著你一起走就足夠。”

    里包恩輕哼一聲。

    “真是無聊的方法。”

    “即使你這么說,最輕易的辦法也就是這樣。我可不是時時刻刻都有空的。”伽卡菲斯強調。

    “那還有不輕易的辦法?”

    “當然。”

    “比如。”

    “就像你被送過來一樣,科學的方法自然也可以實現兩頭穿越。只是威爾帝好像高興都來不及,不知道肯不肯幫你呢。”

    “除此之外呢?”里包恩又問。

    “你知道穿越的本質是什么吧?”

    殺手盯著他鏡片后烏黑的眼睛,還算是心平氣和地接話:“能量的交互。”

    “是的。”伽卡菲斯言簡意賅,“按理來說,彭格列戒指、瑪雷戒指和彩虹奶嘴所激發出的炎壓都可以達成這個交互,但畢竟這個世界的能量微乎其微,也就意味著另一頭的能量需要強悍到能夠順利引發世界間的聯系。”

    話音剛落,沒等里包恩再開口,他接著補充: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打算,但這依然只有我能做到。就算是達到究極死氣的沢田綱吉也沒這能耐打通世界的壁壘。”

    里包恩一哂,“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嗯,想必你已經完全了解我提供的第一個方案有多么省事了。”

    伽卡菲斯悠哉地側過身,面向瀑布,“你依舊沒有改變心意吧?”

    里包恩:“沒有變。多謝你的解釋,走了。”

    伽卡菲斯:“那么請你站到我……哦?”

    表面正值壯年,實則是個老不死的上古種族人士只驚訝一瞬,便一臉平常地注視著里包恩轉身遠離的黑漆漆的背影,頓了頓,還是跟上前,稍微抬高嗓門提醒道:

    “我說了,我也是很忙的,說不定好幾年才能抽空來一趟哦。”

    “我也并不是圖所謂最省事的辦法才千里迢迢趕來的。”里包恩用后腦勺回復他。

    “沢田綱吉還沒出師呢。”

    “他身邊有了靠譜的伙伴,也該自己歷練一段時間了。”

    “雖然詛咒解除后大家都開啟了新人生,但你可不像是會耽于平凡的生活的人。”

    “我的確不是。”

    殺手輕盈地躍上石墻,扭頭看了一眼仿佛早有預料的白發男人。他壓了壓帽檐,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同時不著痕跡地微微翹起。

    “只不過有個愛撒嬌的家伙,在我說要走的時候露出一副天都要塌下來的表情。我難免有點放心不下而已。”

    “……”

    伽卡菲斯的臉上隱隱浮現出一絲微笑。在里包恩跳下墻之后,站在原地,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倒是不想收回前言,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離不開你的樣子。”

    隨即,伽卡菲斯瞬移到一旁。兩發子彈在剎那間無比凌厲地從原先站著的位置地底下鉆射了出來,追著他跑了三秒。

    第33章

    領導又開始霍霍人了。

    我連著兩天加班, 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乘著無盡的夜色回到家, 隨便吃點東西, 還要對著電腦苦苦奮戰到半夜才算把材料處理完。

    好消息是,雖然累, 但也依舊是個早已習慣的常態,而且忙碌的狀態可以讓我轉移注意力, 不去想七想八——正好這個月的工資和以前拖了一陣子的獎金也打到了卡上, 我的創業資金輕輕松松再添一筆;

    壞消息則隨之冒出了頭。

    沒日沒夜地忙完兩天,一閑下來, 我竟然感到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無聊。

    在過去, 忙完工作后只意味著我會擁有一個懶散又舒適的周末, 因而我從沒有在合上筆電的瞬間反倒想要嘆氣。

    我對于這股沒來由的近乎呆滯的沉悶感到費解。

    隨手把吃完的泡面杯扔進垃圾桶里, 我盤坐在地毯上,捏了捏泛酸的眉心。音響放著綜藝電臺,夸張的特效音與笑聲層出不窮地擠壓著出租屋。

    我忽然嫌吵,關了藍牙,小屋子里頓時一片安靜, 而不出片刻,隔壁又隱約響起小兩口的吵架聲。它堅定不移地穿透墻壁, 雞飛狗跳地傳進耳朵里。我簡直能聽清這是在吵什么。

    男的說:“小勇現在成績都退步成什么樣了, 你還送他去打球!”

    女的說:“他那樣子你看像喜歡讀書的料嗎?你以為隨了誰?”

    男的說:“你什么意思?”

    女的說:“你說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

    男的聲音抬高:“你這樣和我吵有什么用,關鍵是老師都給我打電話了!”

    女的聲音更大了:“你以為老師沒給我打?我都說了小勇完全可以走體育特長,現在這個世道又不是讀書才有出路!”

    男的嗷嗷叫:“小勇打得也不算特別好, 跟人家有天賦的人比不了啊!”

    女的呵呵道:“他愛打就讓他打啊!”

    “你根本沒有為孩子考慮!”

    “你才一點不在乎孩子的心情!”

    “我看你就是看排球比賽迷上那幾個帥哥了!!”

    “你什么意思?!我是那種人怎么還會和你結婚?”

    “你什么意思?!!”

    兩人雙雙破防大亂斗,我聽得有滋有味, 心中那感覺哪里缺了什么似的空落感都被隔壁聲情并茂的小劇場填補了。便收拾收拾起身,搓個澡,躺到床上。墻上的時針走過了晚上十二點。

    說起隔壁爭執的內容,我作為旁觀者,比較站在女方那邊:雖然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被打排球的帥哥迷住了才如此樂呵地讓孩子去打,但我覺得她講的話沒有問題,既然有條件能提供,孩子愛打就去打嘛。

    要是人家本身不愛讀書,偏又被塞進東亞內卷的大環境里不停燃燒,在各種各樣的鄙視鏈里備受打壓,接著又轉而去打壓別人以獲得人生的優越感,那確實是標準結局,但也是隨處可見的噩夢模式。

    我睡前刷手機,屏幕微光不知倦地閃爍在眼前。

    現在是里包恩失去聯絡的第二天。最后一條消息是我發的,跟他說了一聲從沖繩寄回來的玩偶抱枕都到了,再附了一張返圖照片。

    我盯了一會兒杳無音訊的聊天界面,劃走。

    習慣性地看一眼時間,如今已是周六的凌晨十二點半左右。隔壁稀稀拉拉的爭吵聲才漸漸停歇。

    家人感情這么好,那家的小鬼應該挺煩惱的吧,畢竟周末有報排球課的話還要早點睡……

    對了。

    我猛然想起差點被我拋之腦后的邀請,不禁沉下心,斟酌半晌。

    放在平時,我可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清凈的雙休。但現在我一個人待在家,卻更有種介于愜意與無所適從之間無聊的矛盾感,所以不免再次考慮起外出的提議。

    只是手生了一段時間,打比賽會稍微有點吃力吧?

    我想了想,點進佐久早的Line界面。

    猶豫就會敗北。愛打就打。

    而佐久早竟然也還沒休息,不過五分鐘就給了我答復,表示確實還湊不到人,很高興能收到我的來信。

    【方便的話,下午兩點半我來接你。】

    我:【我OK。佐久早君也是選手嗎?】

    佐久早:【我不怎么會打,只是還個人情幫忙找人而已】

    我:【原來如此】

    佐久早:【那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見^ ^】

    我應下。但為了歡迎難得的周末,熬夜打了把游戲才睡。

    第二天睡到快要中午。我磨磨唧唧地爬起來洗臉,烤了塊面包配熱牛奶,換了身方便運動的T恤五分褲,邊玩手機邊慢吞吞地吃完早午餐。

    雖說約在兩點半,但靠譜的同事提前了十五分鐘就到我家樓下附近。我不好讓他久等,趕下樓,佐久早君開的是一輛通體漆黑的小車,他人則已經站在車前,看到我的身影便抬起手。

    我沒忘記人情社會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潛規則。比如老板的副駕不能亂坐,有對象的人的副駕更不能亂坐。但顯然佐久早是個非常貼心的人,并沒有讓我在這方面為難,而是主動替我打開了副駕的車門。

    我道謝,坐上他的車前往排球館。

    佐久早在路上跟我聊了具體情況:“練習賽的對手都是差不多國中年紀的小朋友,友寄小姐當作工作之余來運動一趟就好。”

    “我可不一定打得過現在的孩子呢。”我說,“又坐了整整兩天的辦公室,現在渾身僵硬得不行。”

    佐久早:“那正好活動活動了。”

    我很是認真:“我會全力以赴的。”

    駕駛座上的人笑了幾聲。

    東京入秋后下過兩場降溫的小雨,吹來的風都清爽不少。游蕩在半片天的白云形似棉花糖,偶然間從中帶出一絲筆直的劃痕,是飛機招搖而過的蹤跡。

    天氣舒朗。我們很快便抵達了目的地。

    小車慢速靠近體育館后的停車場,我透過車窗,遙遙地瞧見一個高挑的身影站在某個空車位前,穿著淺藍的襯衫,深灰色的西褲,臂彎撈著一件同色系的外套和一條白斜紋的紅底領帶。

    那人似乎在好整以暇地看著車子開進來。

    “這家伙。”佐久早嘀咕了一聲。

    開近一些,我看得更清楚:

    那是一名黑發的男青年,雖然發型有點奇怪,這一撮那一撮,但他應該本身就是一個不怎么在乎這些的人。現在白天依舊挺熱的。他襯衫的袖子被一口氣擼到肘部,領口的紐扣也松了兩顆,隨性地袒露出脖頸與一小片鎖骨。

    在佐久早閃了兩下遠近燈后,他臉上帶笑,后退到一旁讓出車位,還故作禮貌地微微鞠躬,沒拿外套的那只手仿佛專業的服務員似的,往車位比了個“請”。

    我了然:“這位是舉辦者吧。”

    佐久早給了肯定的回復,頗為無奈道:“他有時候比較愛開玩笑,不用理他。”

    同事君熟練地倒車入庫。在此期間,姿態閑適、打扮得像個剛下班的社畜一樣的舉辦者繞到主駕旁,在車主剛停好車之際彎下腰——他是不是有一米九了?——然后敲了敲車窗玻璃。

    佐久早降下車窗。對方便屈起手肘,撐靠在窗沿,低頭往里探來一眼。

    “喲。”他單刀直入道,“別跟我說是女朋友啊。”

    佐久早仿佛早有預料,“我同事啦。不是你說讓我叫些有空的人來打么。”

    車窗毫不客氣地被重新升起。穿西裝的男人從善如流地直起身。佐久早歉意地朝我笑了笑,我表示無所謂;車子熄火,我順勢打開車門,和他一起下了車。

    “你怎么還穿這一身?”我聽見佐久早問道。

    青年說:“剛下班,我們這些人哪有周末啊。”

    佐久早:“哦。向你介紹。”

    我正好繞過車尾巴,兩人同時向我投來目光。

    “這位是友寄小姐,位置是主攻手。”佐久早側身示意,“之前也參加過公司的聯誼賽。”

    我應聲對眼前的高個子點點頭,一想,又提前多說明一句:

    “我補其它位也可以,水平差不多,總之都是業余打一打。”我稍微露出一個笑來,朝他伸出右手,“請多指教。”

    “……噢,沒問題,這里才需要你多關照。”

    自從看到我走來開始,男人始終盯著我的臉,神色莫名,像是忽然陷入思考的神態,又像是遲疑;繼而眨眨眼,慢半拍地回應了一聲。

    接著,他握住我的手。算是打完招呼后,我準備松手,卻被桎梏于力道,一時沒能從他掌心里抽開。

    嗯?

    我下意識看向交握的手。干燥又溫熱的觸感緊切地裹著手指,他的確沒有要松手的跡象。一旁的佐久早也迅速意識到不對勁,詫異地瞥了眼朋友。

    抬起頭,我撞見對方越發確信、篤定的神色,其中隱約夾雜著幾分驚訝與雀躍。

    “新奈。”

    驀地,我的名字居然從他口中喚出。在我微怔的反應中,青年抓著我的手,幾乎立刻笑出來道,“你是友寄新奈,對不對?”

    “……”我回過神,姑且平靜地回應,“我是。你先放手。”

    他像是才發現,一面說著不好意思,一面松開手,低頭瞧著我。

    佐久早的聲音從旁邊幽幽響起:“什么情況,你倆認識?”

    沒等我否定,對方搶答道:“當然了,我們以前關系好得很呢。”

    佐久早:“哈?”

    青年:“你這什么眼神,和你弟似的。”

    在他倆扯皮之間,我順著那句話思忖:以前關系好?

    我皺起眉,注視著他的外表,腦海里飛快過濾各種曾經遇到過的人,無論怎么樣也沒一號人能對得上這個大高個的形象。我于是謹慎開口:“抱歉,我們在哪里見過嗎?”

    男人登時一臉我不可能不記得他的表情,稍稍彎下腰,湊近我(我后退半步),一邊指著自己的臉,如同一位賣詐騙保險的業務員般睜大了眼。

    “我啊,是我啊!”他說,“黑尾鐵朗。你真不記得嗎?”

    “鐵朗。”

    我跟著念出聲,一股如在遠古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某個小小的人影適時從陳舊的記憶里奔跑出來。我應該露出了有點想起來的神情,因此自稱黑尾的青年開心地點了好幾下頭。

    “嗯、嗯,我們小時候當過一段時間的鄰居。”

    我頓時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渾身散發著“我是陽光開朗大男孩路邊遇到條狗都能和它聊得來公司聯誼從未找借口請假留在家”的氣場外向又頗為強勢的人,深吸一口氣。

    我脫口而出:“不可能。”

    黑尾自信地摸了摸下巴:“沒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啊!”

    黑尾:“喂。你的潛臺詞很失禮哦。”

    佐久早左看看右看看,提議道:“不然我們進去再說?什么不可能。”

    “我認識的鐵朗是一個特別膽小怕生的孩子。”我冷靜地解釋。

    佐久早聞言蹙眉。

    “那確實不太可能。”他相當中肯。

    黑尾鐵朗重重咳了兩聲,“麻煩你們在意一下當事人行嗎?”

    我跟著他們進了球館。相較于戶外,室內的空氣更加清涼,散發著體育館特有的氣味。

    現在是休息時間,幾個比較小的孩子在打鬧,大一點的坐在地上,喝水,玩手機,聊天;有些則在教練打扮的成年人面前練習著墊球或魚躍。

    近門的小孩見我們走進,一個個小蘿卜頭瞬間圍了過來。

    “黑尾叔叔!比賽要開始了嗎!”一個男孩叫道。

    “叫哥哥啊。”黑尾狠狠搓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腦袋,“再等一會兒,還有人沒來。”

    “今天也可以教我發球嗎?”另一個喊。

    “當然了,我會盯緊你的。”

    “黑尾叔、哥哥,他一直搶我球。”

    “怎么回事啊?你搶回來,我去說說他。”

    在一片嘰嘰喳喳的呼聲中,我和佐久早坐到球場邊的長凳上。后者遞給我一瓶水,我接過并感謝,一邊擰開瓶蓋,一邊觀察黑尾那邊的動靜。

    他熟練地應對著俱樂部小朋友的熱情,就差沒把游刃有余寫在臉上。

    “你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啊。”佐久早說。

    我喝了口水,潤潤喉嚨。

    “嗯。”我回道,“突然遇到失聯多久的童年好友,結果發現對方除了名字、愛好……和發型以外沒一點是記憶里的樣子,誰都難免要消化一下吧。”

    說著,我轉過頭,把話題帶過:“佐久早君會留下來看比賽么?”

    “很遺憾,我等下還有事。”他看了眼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不是在一堆陌生人之中會無處安放地尷尬的類型,因此只是點點頭,跟這位目前唯一的熟人道別。

    偌大的館內偶爾劃過短促的哨聲,排球落地,學員跑去撿。一些家長模樣的人坐在邊上拍照錄像,不時還有笑聲和呼喊聲高高地拋起。青春洋溢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緬懷片刻,簡單地做一做拉伸。

    這把坐辦公室的老骨頭一活動就咔咔響。

    我揉揉肩頸的肌肉,身旁忽然有人把衣服放在椅子上。

    黑尾一手叉著腰,見我仰起臉望來,頓了頓,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后頸——現在他又令我想起小時候了。旋即,青年挑起眉毛朝我一笑。

    “抱歉,我突然也不知道要說什么了,明明感覺有很多話想說。”

    但他說起話來依然大大方方的。

    我看著他在我旁邊坐下。既然他不說,那我便率先感慨:“你長大了。”

    黑尾:“你知道我為了開場白不是這句話廢了多少腦細胞嗎?”

    我:“最好的開場白就是老套的開場白。”

    黑尾大笑起來。他的坐姿變得閑適了些,兩條被修身西褲包裹著的長腿自然地屈起,雙手則撐在身側,扭頭對上我的視線。“你真是一點也沒變。”他說。

    我吐槽:“你這句話比我剛才說的還老套。”

    “那就是說比剛才的‘最好’還要更好嘍。”黑尾道。

    我和他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再次笑出聲。

    敘舊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它是消磨時間的利器,讓人回過神才發現時間不留情地溜走了;它是人際關系查缺補漏的復習本,一聊起來,才知道原來以前的某些回憶并不只有自己孤單地留存著。

    我說以前在河堤旁玩,眼睜睜看著你失足落水,嚇得我差點碎了。黑尾說記得記得,其實水不深,但是你臉都白了,把我拉上來之后哭了很久;

    我說第一次學打排球時我摔倒擦傷,你帶來的藥膏落在我家,結果都忘了,我到國中時收拾東西才從抽屜里翻出來。黑尾說太記得了,那盒藥他回去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不到了還不敢跟媽媽說。

    聊到最后,我半瓶水都喝完了,黑尾也才后知后覺地注意到時間,匆匆表示他去換衣服。

    我點頭。站起身,正也想去上個廁所,失而復得的童年伙伴卻倒車回來兩步,湊到我跟前。緊接著,一只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

    我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黑尾卻更高興了,用力揉了一把我的頭發。

    他笑道:“真是稀奇啊,以前你好像還比我高一點呢。”

    我:“…………”

    黑尾:“我有一種走失多年的姐姐找回來后發現她居然是妹妹的感覺。”

    我:“我本來就比你大,小子,放尊重點。”

    黑尾:“誒?!”

    我:“誒個毛啊!”

    黑尾鐵朗頂著一張三觀破碎的臉跑去了更衣室。我上了個廁所,一出來,兩三個小蘿卜頭堵在廁所門口盯著我瞧。

    一個小女孩好奇道:“姐姐,你是黑尾叔、哥哥的女朋友嗎?”

    我平靜地擺擺手:“你當我是他遠房表姐就好。”

    小蘿卜們面面相覷,紛紛懊惱地嘆了口氣。隨即,開始嘀咕起什么“我就說吧”、“我還以為能吃到喜糖呢,我姐姐結婚時就給我吃了好多”、“我覺得黑尾叔叔很小氣,反正都不會給我們帶的”之類的小醋溜話。

    我聽得很樂,讓小孩們不要堵在廁所門口說話,便率領她們回到館內。

    黑尾還沒出來,我看著小朋友在排球館內追逐打鬧又被訓的歡脫場面,也忍不住開廣角拍了一張照片,下意識想要發給誰,卻忽地意識到,我甚至不確定我想要與之分享的那個人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

    手指懸在聊天列表上躊躇片刻,我抿著嘴,還是發送了照片。

    發送給保鏢:【[圖片]】

    附字:【不許說我沒鍛煉了!】

    收起手機。我在原地呆了一會兒,直到腦袋忽然被輕輕彈了一下。

    我捂著腦袋,卻更愣神地看向來者。換上了一身運動裝和號碼背心的黑尾鐵朗放下手,眼里流露出含著興味的笑意。

    “發什么呆呢。”他說。

    我踹了他一腳反擊,沒用上力氣,黑尾卻夸張地嗷一聲叫。我總算是心情舒暢一些,勾勾嘴角道:“沒事,就是有點無聊。比賽快開始了?”

    “快了,待會給你介紹隊友們。”他一秒正經,“你還是打主攻,OK吧?”

    我表示了解,“你呢?”

    黑尾神秘一笑,“我一直比較擅長攔網……”

    “副攻啊。”

    “我還沒說完呢,”他說,“但是因為很懷念小時候一起打排球的感覺,所以我和二傳換了一下。你放心,對方也能打副攻。”

    我看著他。這位如今已經高了我一個頭還多點的老朋友信心滿滿,笑起來的樣子倒是和童年最開心的時候還有幾分相似。

    “放手打吧,主攻大人。”

    第34章

    我們這支臨時拼湊的隊伍成員職業簡直是五花八門。

    除了像我一樣的文職社畜, 還有坐銀行的,開便利店的(我向她取了不少經),還在讀大學的, 在KTV打工的, 甚至當律師的——看著便是一副由黑尾動用了二十多年來積累的所有人脈的場面,但大家相處得倒是頗為融洽。

    對面的國中生也是有女有男, 說是比賽,其實更多是陪練。

    我站到網前, 正對面的女孩眨眨眼, 對我露出一個相當清爽的笑容。我比了個大拇指說加油,旋即凝視著她只矮了我半個頭的身形, 沉默片刻。

    現在的孩子營養跟上來就是好……雖然勤快地多運動, 以及保持良好作息也很重要。

    我青春期時不僅懶得動彈, 還老是熬夜看書寫作業, 現在一想,也是錯過了最好的長高抽條的時機。

    短促的哨聲吹響,館內所有人都屏息靜氣。

    對面的二傳先手發球。

    即便不是正式比賽,這樣雙方對峙的賽場也依舊叫人按捺不住心跳加速。

    我站在四號位,微微屈膝, 緊盯著網另一邊準備發球的男孩。后者拍了兩下球,響亮的嘭嘭聲在鴉雀無聲的室內清晰可聞。

    他繼而閉上眼, 兩手抱著球, 深吸了一口氣,一張青澀的小臉繃得嚴肅而莊重;再一睜眼,只見那兩眼炯炯有神, 迸發出堅毅的、志在必得的神采,右手一拋, 讓白、紅、綠相間的排球高高飛起。

    下一秒,男孩緊跟幾步,目光昂揚地追隨著球,原地起跳。

    眼見是一次氣勢洶洶的跳發,我們幾個業余的大人全神貫注,生怕身子還沒熱起來就被后生狂虐——就在我側身后撤,到五號位隨時準備接一傳之際,對面手臂一掄,排球如炮彈一般飛射而來——

    “砰!”

    我:“……”

    大人們:“……”

    被彈飛的排球落到地上,在一片死寂中滾到了墻角。

    而站在對方前排中心,也就是三號位的副攻,兩手捂著后腦勺,痛得面容都扭曲了。

    她彎著腰,黑著臉,咬牙切齒地回過身。發球的男孩維持著拍球的姿勢,被隊友的煞氣一剜,先前的意氣風發就像皮球泄了氣,登時魂飛魄散,小臉煞白,嘴唇抖了半天,最終磕磕絆絆地抖出一聲:

    “……別、別殺我!”

    副攻一字一頓:“賽前我說什么來著?”

    二傳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對不起我錯了你別過來啊!”

    青春啊。

    我和我的隊友都放松了緊張的姿態,相視一眼,不由露出想笑又要忍著的表情。

    網的另一邊霎時熱鬧喧天。有的小孩抱著肚子狂笑,有的無奈地捂住了臉,而最為硝煙滾滾的,就是正在被副攻暴揍的二傳那邊,慘叫聲與警告聲此起彼伏。

    黑尾似乎一點也不意外,爽朗地朝對面喊話:

    “Don''t mind,don''t mind,不要緊張,又不是下次就不會打隊友后腦勺了!”

    對面的少年們立刻吐槽:“這根本是火上澆油吧!”

    我兩手扶著后腰,和一旁的接應(銀行職員)一同笑出聲。笑到一半,我忽地感覺到什么,轉過頭,直直對上黑尾的目光。

    他抬了抬下巴,做了個加油的口型。

    雙方的隊形重新站好。第二輪,由便利店老板打出一個穩穩的下手發球。對面的一傳倒是也發揮不錯,穩扎穩打,直接地把球送到二傳手里。

    那名發球失誤的男孩緊抿著嘴,也許是出于不想再犯錯的心情,打得十分謹慎:速度不快不慢地把球托給四號位,離網也不高。這雖然讓攻手打得頗為輕松,但即使沒被攔網攔下來,也被我方的自由人接到,一傳到位。

    “來嘍!”黑尾喊道。

    幾乎就在他開口的瞬間,我便已經三步助跑到網前,張臂起跳。風的流動仿佛也滯留在半空。余光里配合及時地閃來一道球影。

    趕來攔網的兩雙手隨之壓來,卻稍顯疏漏,能夠從中鎖定出一個空位。

    正正好。

    “嘭!”

    哨音銳響。

    “Nice!”

    “打得漂亮,新奈!”

    “帥~”

    網另一邊,國中生們也湊到一塊,互相拍一拍鼓勵,說著比賽才開始,繼續加油。

    我甩了甩有點震麻的掌心。這一記不遺余力的重扣把心頭若隱若現的不爽利給扣走了似的,我驀地感到難言的輕松。剛和幾個隊友碰個拳,黑尾過來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我托的球怎么樣,”他揚起眉毛,“是不是找回小時候的感覺了?”

    個鬼啦!

    我差點被拍得一個趔趄,嫌他沒輕沒重,便拿胳膊肘搗了一下黑尾的腰側,無語道:“你再內斂點就有了。”

    他捂著腰,笑嘻嘻地溜了。

    不過,雖然黑尾鐵朗自稱不是專業的二傳,但他的確非常擅長審時度勢,像個可靠的司令塔,給的球都恰到好處。即使偶爾時機沒把握得那么好,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問題。

    我后來如實地夸獎他,這家伙便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鼻子恨不得翹到天上去。

    說回賽事。因為時間關系,這次練習賽只打三局。

    和大多數比賽的標準結局一樣,最后2:1——成年組先毫無懸念地拿下第一局,之后由磨合得雞飛狗跳的國中組險險地拿到賽點;

    到了第三把,大人們的體力反而不如越打越起勁的小朋友,于是采取了速戰速決的戰術。不是打跳飄球就是猝不及防的短平快,加上黑尾動不動就心臟地用二傳進攻,又玩時間差,因此經驗不足的孩子們仍然被陰險的成年人摁著打。

    除此之外,我們的分數也有不少由對方傾情贈送。

    比如二傳持球,攔網觸網,配合不好接一傳時撞到人,隊內還嘰嘰喳喳地吵了半天架;

    再比如發球超線,或者本壘打,把強力發射的排球張牙舞爪地打到一旁看熱鬧的家長頭頂的墻上,換來教練的高聲訓斥和一陣慌忙緊張的道歉聲。

    正如不嘗試就不會知道結果的道理,比賽沒有我猶豫要不要來時想象中的那么難打。

    代表比賽結束的哨聲鳴起,嘈雜的交流聲、腳步聲才逐漸在場館內鋪開。坐到休息區的地上,接過黑尾遞來的水之際,我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手臂內側和指尖的生理性顫抖。

    被運動點燃的氣溫仍未降下來。

    我渾身都出了薄汗,股股熱意悶在T恤領口,只簡單地用干毛巾擦拭額角與脖頸。放眼一望,其它平時沒什么運動習慣的上班族也七零八落地倒在角落,從臉紅到脖子,氣喘如牛。

    看見自己不是體力最差的那個,我感到非常欣慰。

    然而我地板還沒坐熱,面前的光線就倏地被誰遮擋住。我抬起頭,黑尾鐵朗脖子上也掛著一條毛巾,拎著水瓶,站在我跟前,不懷好意地、如同鬼片一樣俯視著我。

    “運動完別光坐著,起來我幫你拉伸。”

    我毫不猶豫:“謝謝,不要。我自己來。”肯定沒好事。

    黑尾:“我可是專業的哦。”

    我:“不要。”

    黑尾:“真不……”

    我:“不。”

    黑尾:“我記得你以前沒這么倔吧!跟誰學的啊!”

    這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吐槽,我卻莫名一怔,腦子里稀疏地閃過幾個畫面,幾個身影,反駁的話雖然脫口而出,但又沒那么鏗鏘有力:“……人是與時俱進的,鐵朗同學。”

    體育館的地板是容易清洗、不易打滑的木地板,棕黃色。我還有點沒緩過氣來。垂下腦袋,我看見雙腿在燈光投射下映在地板的陰影,與握著水瓶,搭在膝蓋上的手。手臂內側泛著充血的紅。

    黑尾的聲音從頭頂降落。

    “反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變化。”

    他說著,聲音近了些。人高馬大的男青年徑自蹲下了身,用他的水瓶敲了敲我手里的,“抱歉,你不開心了嗎?還是只是太累了?”

    我實際并沒有不開心,最多是突然有點走神,于是聞言還沒馬上反應過來。

    “沒啊,道什么歉,我想起了別的事而已……”

    我下意識解釋,瞧見他一臉“你絕對有情況”的不知是關切還是八卦的表情,頓時板起臉,握緊水瓶敲了回去,“社畜說話時說著說著就死了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么!”

    黑尾一噴:“你能不能打點吉利的比喻啊!我也是社畜好嗎!”

    在我們閑扯之時,臨時隊友中有的人待會兒還有事,打了個招呼便匆匆離開。比較小的學員也被家長領走。我們剩下的做完拉伸,攀談間,國中生那邊的復盤與練習也接近尾聲。

    高高的窗戶裁出一方靜謐的、藍紫色的晚霞。

    我一看時間,也快到晚飯點了。

    黑尾換回西裝。有個男孩跟教練說了兩句話,便轉身一路小跑而來。

    “黑尾哥,”小朋友正是那位可憐的二傳,“勇二今天為什么沒來呀?”

    這個關心朋友的好孩子神情好奇卻憂慮,仰著小臉望向黑尾,時不時也看看我。

    對于這個問題,黑尾一看就知道些什么。但他只是沉吟須臾,道:“他家里好像有事,所以請假了,下周應該還回來。別擔心。”

    男孩說:“可勇二都沒告訴我。”

    黑尾揉了把他的腦袋。

    “人家臨時有事來不及說嘛,好了,我讓他下周回來跟你道歉。”話畢,他又按著小孩的肩膀,示意后者轉頭道,“你爸爸來接你了。”

    國中生哦了一聲。他明顯還是不太高興,但仍然禮貌地鞠了一躬跟我們道別,然后不情不愿地奔向父親。

    我目送孩子的背影。身旁的老朋友扶額嘆了口氣。

    “什么情況?”我問。

    “那個叫勇二的孩子,今天突然打電話過來,說他不喜歡打排球了。”黑尾低聲道,“但我們之后會先和家長聯系,了解一下具體情況。”

    他的語氣并不沉重,只是平淡得頗為公式化。

    因為黑尾先前答應過要請我吃飯,散場后,我們踩著余暉,一起向停車場走去。或許是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實在明晃晃地掛在臉上,他忽然把手伸來,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

    “想什么呢。”

    我一頓,也不多繞彎子,直接答道:“勇二這個名字,和我鄰居家的小孩一樣。”

    黑尾愣了愣。他反射弧很短,停下腳步,沒等我繼續補充,便堪稱飛速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隨后把屏幕轉向我。

    “是在這里么?”

    手機自帶的備忘錄里寫著一排我簡直刻進了DNA里的地址。

    我回想到昨晚鄰居吵架的內容,神色瞬時復雜起來。

    果然把孩子吵抑郁了啊。

    迎上黑尾等待著答案的視線,我挑了挑眉,“可惜我懶得做飯,料理水平也一般,不然還能順便請你來我家吃一頓好的。”

    黑發青年頓時笑出了聲。

    “不會吧,真這么有緣?”他收起手機,狀若苦惱地摸起下巴,“等等,我仔細一想……我做飯好像挺好吃的哦。”

    真的假的?

    我和他對視兩秒。他立刻從某個旮旯里牽出一輛自行車。

    黑尾:“走,去買菜。你想吃什么?”

    我:“……一副社會精英的樣子結果是騎單車來的啊!”還是老古董!

    黑尾:“日常出行方便嘛。”

    我:“我要吃奶油燉菜。”

    黑尾:“交給本大廚就沒錯,上車!”

    第35章

    “打擾了——”

    “請進, 當自己家就行了。外套可以掛那里。”

    晚上,黑尾拎著兩袋食材,跟在我身后脫鞋進了門。

    我的小屋子雖然做到了干凈, 卻也稱不上特別整潔。前幾天因為換季又冷又熱的, 我半夜加班套來穿的外套還隨手丟在沙發上;茶幾一沓資料上放著兩張刻錄用的光盤、一個U盤與一串鑰匙,筆記本電腦合在中間, 旁邊是沒喝完水的馬克杯。

    小音箱壓著地毯一角,游戲機也安息地躺在地上。我一邊進門, 一邊四處撿東西, 把機子放回桌上,外套收回臥室。

    “新奈, ”黑尾抬高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廚房我就隨便用嘍?”

    我:“好的, 大廚請用。”

    黑尾:“嗚哇, 等等, 你家電視怎么壞成這樣?”

    “說來話長。”

    我走出臥室,順手把門帶上。黑尾大廚正把食材放到灶臺邊。我跟著他一同探頭看向蛛網般皸裂一塊的顯示屏,撓了撓頭,“我和朋友約了明天一起去挑新電視,反正也該換了。”

    黑尾用開玩笑的語氣道:“你不會是被黑-道尋仇了吧。”

    我點點頭, “差不多。”

    “……什么?真的啊?”

    我湊過去,窸窸窣窣撥開食材的袋子, 挑來一個圓頭圓腦的土豆。接著抬起頭, 撞見老朋友一臉“你居然在道上混過”的故作敬畏的表情,不由再拿了根胡蘿卜,作勢要用尾巴尖尖戳他。

    黑尾“誒”地一叫, 靈活地閃開。我才哼哼地悶笑兩聲:“真的,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想知道的話待會兒再跟你說。”

    他仔細打量了一下我的神情, 旋即松了口氣似的,輕松地揚起一個微笑。

    “這可是你說的。”這位大廚說著,我剛要去洗菜,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來我手里的土豆和蘿卜,“好了好了,廚房重地閑人免進,玩去吧。”

    我面無表情地維持著拿蔬菜的樣子。黑尾則在我凝視的脅迫下堅定不移,毫不動搖,趕小動物一般做出幾下“去去去”的手勢。

    幫忙都不要,這家伙真是飄了。

    我索性窩回沙發和茶幾間的縫隙里,開電腦登錄工作號。

    回復同事的消息期間,除了我打字與點擊鼠標的動靜,身側的半開放式廚房也安定地傳來洗菜、切菜聲。水龍頭開開關關。不一會兒,煎鍋開火熱油,在腌制好的生肉下鍋滋滋作響的瞬間,白胡椒的氣味夾雜著肉汁四溢的煎香遙遙飄來,勾得人食指大動。

    這分明是一種與朋友合租那樣溫馨平靜的氛圍,我卻又忽然不像話地發起呆來。

    盯著電腦屏幕的目光不知不覺落在茶幾一側的單人真皮沙發上。我回過神,眨眨眼,在心里罵了自己兩句,才不動聲色地把注意力挪回工作郵件。

    一旁傳來拉開柜子的響動。

    黑尾蹲在灶臺下的儲物柜前,嘀咕道:“還有多余的盆嗎?”

    我想了想,“應該在你右手邊的那個柜子。”

    “噢。”

    他依照我的話拿出一個裝菜的塑料盆,繼而關上柜門起身,背對著我,隨口一搭話:

    “你在家還有自己煮咖啡喝啊。”

    “……”

    對了,里包恩的咖啡機太占空間,我之前整理東西時順手塞進了柜子里。

    我漫無目的地摁了幾下鼠標。到了嘴邊的話有無數版本:敷衍的,撒謊的,含糊其辭一筆帶過的,半開玩笑的。可我無故想起男孩從帽檐下望向我的目光,想起他微笑時安靜的臉龐,還是語氣平穩地回應道:

    “沒有,那是之前和我住的人平時用的。”

    “合租么,”黑尾拿著夾子翻肉,油聲濺響,“她現在搬走了?”

    “也不是,是我保鏢。”

    夾子敲在鍋的邊緣,鏗一聲輕響。黑尾睜大了眼瞧過來。

    “保鏢?”

    “嗯,”我淡然自若地喝了一口水,“我被黑-道尋仇,當然要想辦法自保。”

    黑尾說:“原來如此……個什么啊!竟然到了這么嚴重的地步嗎!”

    我說:“還好吧,我倒覺得這些破事對我來說都綽綽有余,沒到走投無路的程度,對他而言更是灑灑水的功夫罷了。”

    黑尾嗓門更大了:“還是男的?!”

    我詫異地看他一眼,“你那么驚訝干嘛。”

    “不是,你怎么會雇個男保鏢住在你家啊!”

    “沒你想的那樣,他還是個孩子。”

    “還是孩子?!!”

    “麻煩控制一下你的眼神!我像是戀-童-癖嗎?!”我忍無可忍地吐槽,“還有你再不翻面雞肉就焦了啊!”

    ……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頓雞飛狗跳后,我的小出租屋總算勉強恢復了寧靜。茶幾的臺面收拾干凈,擺了兩碗香噴噴的奶油燉菜;黑尾還煮了一小碗土豆燉肉,外加一道鹽焗秋刀魚。在開得亮堂堂的暖色調燈光投射下,賣相很不錯。

    他坐在我對面,捧著碗,深沉地表示明白。我剛三倍速向他解釋完關于前男友的大概情況,說得口干舌燥,便舀了勺燉菜里的裹著醬汁的雞肉吃。

    嗯,口感滑嫩綿密,有一點咸。

    黑尾問:“好吃不?”

    我答:“好吃。”

    男青年露出滿意的笑容,但隨即又話鋒一轉,回到方才的話題。

    “不過,真沒想到你會遇到那種人,”他也夾了塊魚肉,說,“要是我們之前沒有失聯就好了。”

    “就算沒有失聯我也不至于來麻煩你。”我悠閑道。

    黑尾:“多一個朋友多一份保障嘛。”

    我:“你也知道對方有混黑,我才不想朋友也被牽扯進來呢。”

    黑尾:“好吧。”

    他也知道馬后炮多說無益,便只是感慨著現在順利度過危險就好。邊吃著飯,邊閑聊道:“那你家保鏢現在是休假了?”

    “可以這么說。”我咽下燉肉,“可能回,也可能不回了吧。畢竟我這里也沒別的什么事了。”

    黑尾又說:“你是不是很想他呀。”

    我咀嚼著燉軟的土豆,咸香軟糯,撫慰著味蕾。筷子戳在碗里。對坐在面前的人一只手支著下頷,在暖洋洋的燈光下眼含笑意,雖說是發問的語句,卻口吻戲謔,像是篤定自己猜得全對一樣。

    我耐心道:“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你既沒把他的衣服收起來,”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掛在衣架上的帽子和西裝外套,“又時不時露出沉思和發呆的表情,而且總感覺有點低落。”

    我完全暫擱了手頭的筷子,看著他。黑尾挑高了眉毛,咧嘴一笑,(在我眼里)賤兮兮的。

    “如果你不說,我還猜你失戀了呢……噗唔!”

    我重新盤起腿,拿起筷子夾菜吃。出言不遜的老朋友放下碗筷,捂著被踹的腳,看似渾身顫抖地埋頭忍痛。但我根本沒使勁。

    這人鐵定是在憋笑。

    “少管我。”我于是冷酷道,“我是有點舍不得沒錯,因為相處得很好,但我還沒禽獸到對小屁孩有感覺。”

    黑尾鐵朗嘿嘿地抬起頭,果不其然忍笑忍得臉都紅了一半。我嘴角一抽,順手幫他扶了一下放在碗碟邊沿懸懸欲墜的木筷,免得他動作太大把它們震翻。

    “是、是。”他了然道,“順帶一提,他今年多大?”

    “看起來最多也就十二歲吧。”

    黑尾飛快扒了幾口飯,含糊應聲;就當我以為這個話題已經順其自然地過去之際,這顆發型奇特的雞冠頭仰頭一口氣喝完湯汁,隨后肅然盯著我,嚴正聲明:

    “你放心,看在過去的交情上,我不會向警察檢舉你的。”

    我:“你還沒完了是吧!”

    他:“少俠饒命!”

    按理說一人做飯一人洗碗是最公平的分工,但黑尾自覺領命去洗,我也不跟他搶了。很快,洗碗池傳來嘩嘩水聲,碗碟清脆地輕輕碰撞。

    我吃飽后有點發飯暈,電視還沒換,只能用手機刷刷視頻解悶。后又覺得嘴干,爬起來從冰箱里挑出兩罐冰鎮啤酒。

    洗碗工黑尾聞聲扭頭,“你不是說前幾天感冒了嗎。”

    “都多久了,早就沒再咳。”

    我拎開易拉罐拉環,對嘴噸噸喝上兩大口,清冽濃郁的麥芽香躲在苦澀之間藏頭露尾,爽快的氣泡感接著在舌尖碾過,冰涼涼的。

    黑尾洗完碗,擦著手走回客廳。

    “這罐是給我的?”他問。

    “我的。你要喝自己拿。”

    我放下播放著綜藝片段視頻的手機,把茶幾上另一罐啤酒慢吞吞地撈到懷里。黑尾看我這副模樣,先是無語地笑,說我小氣,我充耳不聞,“你不是還要順道去勇二家家訪嗎?”

    “……啊,也對。”

    黑尾摸了把脖頸,神情一沉,正經不少,“現在幾點?”

    “快八點了。”

    他和小勇的家長就約在八點。

    “這么快啊。”黑尾嘟囔。

    我窩在沙發里,半舉起啤酒,隔空朝站著的男青年敬去一杯。

    “謝謝你的招待,下次換我請你喝酒。”

    “我平時倒是沒怎么喝。”他很坦誠。

    “那下次請你吃飯,無趣的成年人最多只能請到這里了……”

    “還是有點想象力行嗎!不要露出一副被社會打磨后無欲無求的表情啊!”

    黑尾鐵朗穿上他的西服外套,人模狗樣,整裝待發,像個老父親似的留下一句別喝太多的叮囑(我覺得他在團隊里一定是負責操心的那一個),就離開了。因為目的地在隔壁,我只是意思意思送了他一下。

    回到茶幾前,我放松享受周末,看看視頻,打打小游戲,喝點小酒。

    第一罐喝完。

    我翻到一個看起來有點意思的老電影,關了燈,美滋滋地瞇著眼用電腦來看。

    第二罐。

    電影里的女主角剛失去了唯一的家人奶奶,失魂落魄中誤打誤撞地壞了男殺手的事,差點被殺,卻因為她的藍眼睛讓殺手想起自己死去的妹妹,于是被放了一馬,順利逃脫。

    我打了個嗝,把喝空的易拉罐丟進垃圾桶里,起身開冰箱。

    第三罐擰開拉環。

    我抱著冰啤酒,一眨不眨地看著屏幕:女主角因為開頭誤事的蝴蝶效應,被卷進關于殺手身世的事件里,發現了奶奶去世另有蹊蹺,卻在同時也把自己的存在暴露了出來,遭到追殺。

    這是一個老土的劇情——殺手的家人在他小時候被一夜殺光,因此他要復仇。女主角出于利益相關,再次找上了他,得知情況后表示可以幫助他達成目標,而殺手只需要替她確認奶奶是被誰害死的。殺手答應了。

    第四罐。兩人本來合作得很順利,直到中途吵了一次架。

    殺手開始對女主角心生好感,卻不覺得自己配得上她,于是為了讓她擺脫這個危險的處境,不愿意讓她繼續參與下去,一反常態指責女主角拖后腿。二人爆發了爭執。

    “有話就不能好好說么。”我心想,“明明你很愛她。世界上不是只有傷害才能解決問題。”

    正腹誹著,電影里的女主角掉著眼淚揭露身世,說我也沒有家人了,我只有你了。她聲嘶力竭,連哭帶罵地告白,在幽黑的、沒開燈的房間里被男主角一把摟住。兩人突然親在一起。

    一段突如其來的床戲令我陷入沉默。我一言不發地啜飲啤酒,發現又喝完了。

    第五罐。我開始覺得索然無味。

    后面的情節我看得斷斷續續,還上了個廁所。電腦播放著兩人的驚險冒險,我權當背景音,劃開手機,一邊喝酒一邊回消息。

    第六罐。

    我感到什么事都很有意思,但也什么事都很沒勁。

    我的筆記本電腦年歲也大了,只是多開了幾個窗口,再放一部電影,風扇便呼啦啦地散著熱。

    關了燈的客廳昏暗迷蒙,好像夜色就正從天花板的墻角滴落。驚心動魄的冒險結束,屏幕里吟唱著可泣可嘆的情歌,曲調憂郁,伴隨著兩個主角吻戲的漫長鏡頭。

    我無聊,于是翻開社交軟件。

    劃來劃去,也不知道誰偷偷點我屏幕,保鏢的聊天界面竟然自己跳了出來。鑒于我不相信鬼能觸碰到活人的東西,因此只能判斷得出,是手機自己按的。

    我抿了兩口啤酒,奇怪地看了它兩眼。

    最后發出去的照片和消息都仍是未讀。

    里包恩在干嘛呢?我開始想。

    他順利回家了嗎,有沒有特地換一身新衣服——雖然他總是穿那一套——突然出現在親朋好友面前,神秘地微笑著,說我回來了,然后迎接大家擔憂又慶幸的歡迎呢?(他老是喜歡破壞煽情的氛圍,大概也不會讓這個歡迎持續太久)

    也許他成功了,只是穿越世界這種情況,連他都沒有保證一定會提前跟我說,而是有“如果可以的話”這種附加條件。所以,也許他成功了,只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辦法。很多事情都沒辦法。我忽然想:再過一段時間,我也會不經常想起他。再過一年半載,我會忘了他。

    這其實也沒什么。

    朋友的分離讓人難過很正常,我沒有感覺到特別傷心。我這幾天都睡得很好。

    我翻到相冊,沖繩的照片連人帶景都充滿著夏日熱情的氣息,可分明只過了三天,現在已經秋天了。

    我為什么想起里包恩了?我又是不解,又想嘆氣。也許是因為黑尾持之以恒的調侃,也許是因為關燈的夜晚的客廳讓我回想起第一次打通他電話的時候。

    電話,想到電話。

    我又有點渴,再想喝一口啤酒,易拉罐卻只輕飄飄地、可憐兮兮地淌出幾滴酒液。

    好吧。把空罐放回茶幾上,我兩手握著手機,后者困倦地閃爍著熒光。電腦里的影片倒還孜孜不倦地播放著微微搖晃的鏡頭。

    我撥出了誰的電話。

    聽筒貼在熱乎乎的耳朵旁,有點涼。我把它貼得更近些。

    一段機械音接通了我的來電。總而言之,就是一些不在服務區,有事請留言的提醒。緊接著便是一陣忙音。

    我的酒可能一時喝得有點多了,胃里很熱,身體都很暖和,臉也泛著燙。這種滾燙的、悶熱的感官尤其捂緊了我的眼皮,鼻尖,還有嘴唇。喝了酒的熱,好像和大哭一場后的熱沒什么太大差別。

    我于是一聲不吭地把手機握在耳邊,眼淚一直往下掉。

    第36章

    黑尾結束家訪后, 回來敲響了我家的門,本意是想再道個別,但一瞧見我, 臉色就變得有點搞笑。

    他聞到屋子里濃郁的酒味, 還真的跟個大家長似的數落了我一番。一點也沒有久別重逢后生疏的態度。

    因此,我心里也沒有多少隔閡——就像小時候他家長忙, 于是被送來我家小住一樣,他說我這樣讓他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我便說他如果要留宿一晚也不是不行,我請他睡沙發。

    結果這家伙更不贊同了:“不要隨便留男人過夜啊!你真是醉得不輕。”

    我只好說:“不是你說這讓你不知道該不該走嗎。”

    黑尾:“你, 我, 哎。”

    我:“你再不走就趕不上末班車了。”

    “我是騎車來的, ”黑尾帶上房門, 面色稍顯無奈,卻頗為強勢地自己脫鞋走去灶臺邊燒水,一邊嘮叨,“我不會留宿,不過等你醒酒睡了我再走。”

    “你還是喝杯水就走吧, 太晚了也不安全。我又沒喝醉。”我還倚在門邊,好心道。

    “你這叫沒喝醉?”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酒鬼都這么說。”

    黑尾非要給我煮一碗醒酒湯, 如同一名嚴格的營養師, 死盯著我通通喝光。

    我喝了。他又用溫水擰了條毛巾,很沒禮貌地摁著我的臉一頓擦。視我的抗拒為無物。

    “眼睛都腫了,你。”他的拇指隔著溫熱的毛巾, 搓了搓我的眼角。我不太舒服地瞇起眼。“還是和以前一樣愛哭。”

    “你沒哭過么。”

    “哭是哭過……誰都會吧。”

    我輕哼一聲。

    “那你還說我。”

    黑尾微微一笑,準備把我趕回臥室。但我或許是喝了湯, 加上酒勁自己也慢慢下來了,腦子的溫度一降,人都理智不少。

    于是,我用十秒內做出二十道小學加減法為證據證明我沒醉,好聲好氣地送他出門,并反向叮囑他到家了給我發消息。

    黑尾走了。

    畢竟喝了點酒好助眠,我晚上睡得非常香。

    第二天,我和美久小姐一起去秋葉原逛了一圈,挑到一臺性價比不錯的新款電視。

    我簡直愛不釋手,回家蹲在新電視前看了一晚上。中途還和黑尾聯系,得知隔壁家小孩勇二已經決定了走體育特長,下周還會去俱樂部打球,也稍微為他高興了一下。

    然而,我高興得太早了。

    周末轉瞬即逝,新的一周又在鬧鐘的奪命連環震之中緩緩來臨。我因為忍不住熬夜看電視,爬下床時差點就背過氣,緊趕慢趕才踩著點到公司打卡。

    靠著咖啡續命倒是勉強熬過周一。緊接著,竹田的案子按時開庭。

    我在被告席上再次見到了前任:他倒是沒什么變化,即使左右都在法警的押守下,依舊被竹田家捯飭得光鮮亮麗,穿戴齊整。

    只是偶爾撞上我的目光時,就會如觸了電似的躲開,嘴唇緊抿,仿佛被下了多看我一眼就會原地被不知名的狙擊手槍斃的詛咒。

    我懶得理他,全程面無表情,不如說是掛著臉走完了法律程序。

    出庭意味著我請了假,請假意味著領導給的工作又堆積在郵箱里,堆積了任務意味著我要加班。我甚至在開庭前五分鐘還接到了新來的同事的電話,教對方業務季度匯總表格要怎么填。

    但好在竹田家沒再惹我。而法庭因為證據確鑿清晰,沒拖多少時間。

    前任被判了刑,即使最后大概率會被他老爹提前保釋出來,能讓他在牢里蹲一段時間也算我的目的達成。

    時間就這么一如既往、不停歇地邁進。

    我記得里包恩原先是說,之后還要過來的話,來回預估得花一個禮拜的時間。他是上周四離開的。我在周五這天看了一眼消息界面,卻依舊毫無音訊。

    我接受了最壞的可能性,回歸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

    星期五傍晚,我在下班后半個小時還坐在辦公室,敲鍵盤的手幾乎要磨出火星子——高木那個混蛋又在下班前十五分鐘把他自己能解決的材料撥給我們做,還說今天就要交!

    以至于我們部門如今還開著燈,每個人臉上都愁云慘淡,有的甚至開始擺爛,點點鼠標就看一眼手機,然后忍不住抱起電腦就走,撇下一句老婆在等,回家吃個飯再干。

    “他有老婆了不起啊。”隔壁桌的同事嘀咕道,“那我推還等著我回家刷最受歡迎人物票呢。”

    “單身狗就別酸啦,”另一個同事接話,“回家了不也還是一個人加班。我才不想在孤獨的深夜還要承受電腦文件的輻射,趕緊做完早點過周末。”

    “哦——”

    隔壁翻了翻手頭的紙質資料,隨后向我這里探來半個身子。

    “小新奈,你快完了嗎?”

    我心平氣和:“快完了。”

    同事:“差多少?”

    我:“差一點就完蛋了。”

    “……別死啊!”

    我抓了把頭發,重新核對了一遍項目要補充的報表,發現一時半會兒實在做不完,便二話不說起身收拾公文包。

    “算了,我也先回去填點肚子。”

    我拎起包,正和留下來的同事們打招呼告別之際,面朝辦公室門口的人忽地精神一振,睜大了眼;與此同時,還反復給我遞來緊迫而驚喜的眼色。

    能讓這些人加班還有心情八卦的,也沒誰了。

    我轉過頭。如我所料,野末前輩一手扶著門框,微微傾身瞧來,對我露出了親切的笑容。

    “辛苦了,這么晚還在加班。”

    我和他一塊到了外頭等電梯。在此期間,野末的語氣仍然禮貌又溫和。

    “我們都習慣了。”我如實道,“前輩也是,到這個點才下班。”

    “我比較喜歡在周末前把事情都做完嘛。”

    “這樣啊。”

    “友寄今天在忙什么?”

    我把高木突擊留下的任務告訴他。野末聞言,眨眨眼,了然地嗯了一聲。

    “我記得這個報表下周三前做好就可以了。”他走進電梯,手從褲兜里伸出,邊摁一樓邊說,“高木君果然是個急性子。”

    ……我就知道是個虛假的ddl!

    電梯下行,我才想起他特地來我們部門這件事,轉頭問:“野末前輩這次找我有什么事嗎?”總不可能是單純想約個人搭伙下班。

    年長的帥哥也不藏著掖著,直言道:“我有給你發信息,不過你沒看到,我就猜是不是在加班——現在不用看手機啦,我是想問友寄你今天下班有沒有空,正好請你們吃個飯。”

    我收起沒開屏的手機,“我們?”

    “嗯,就咱們上回去沖繩的幾個人。”野末說,“和三藤小姐那邊的項目前期工作這周圓滿收官,不好好款待各位的話有點說不過去了。”

    電梯抵達一樓。

    我跟著前輩走到大堂,略微一權衡,便爽快答應:“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其它人都有空嗎?”

    野末:“都有,不過工作沒問題嗎?我換個時間約你們也都行。”

    我:“既然是下周三才要的東西,我稍微晚點交也沒關系吧。”

    能蹭到野末前輩的飯,要是讓還留在公司加班的人知道了也得問我一句何樂而不為。

    晚餐地點在一家頗為傳統的居酒屋。

    九月的迤邐秋意侵染不了屋內熱火朝天的氛圍。正逢周五,除了大學生聚餐外,居酒屋里都是些下班來放松的上班族,十個人里有七個都穿著正裝,坐在榻榻米上,圍了一桌桌吃著小菜,把酒言歡。

    嘈雜的碰杯聲、高談闊論聲與服務員的吆喝聲交相呼應,室內的氣溫相當暖和。我和野末前輩來到提前預訂的桌位時,其余三人早就脫了外套,抱著菜單激情點菜了。

    外川:“來了。”

    波島一抬頭,開心地朝我揮揮手,“新奈~過來坐!”

    佐久早也點了點頭:“友寄小姐。”

    我忍不住嘿嘿一笑。

    這頓飯在野末的首肯下,我們都沒跟他客氣,大刀闊斧地點了滿桌子葷素。有過共同出差還直面命案的經歷,大家都仿佛一腳從同事邁向關系還可以的朋友,花生米沒吃幾碟,酒就先過了一巡。

    共同話題永遠是最上等的下酒菜。

    居酒屋的燈光像果汁似的傾倒而下。我吃吃喝喝,熱了也把外套一脫。波島適時把腦袋湊過來,促狹地笑,小聲說:“說起來,小新奈身材真的很好呢。”

    我夾了口牛肉吃,輕飄飄地瞥她一眼。

    在沖繩應酬時,波島因為負責保管和呈遞文件,沒有喝很多。如今這家伙滿臉通紅,眼神飄忽,一看就是一杯上臉,兩杯上腦,三杯把天當成地的又菜又愛喝的類型。

    “嗯,嗯。”我敷衍道,接著拿開她的酒杯,“酒精過敏就不要多喝了。”

    我把她的杯子交給最邊上的佐久早看守。后者非常靠譜地順手拿得更遠了點。

    波島撇了撇嘴,但沒有多追杯子,而是煞有其事地趴到我耳邊。她想要一本正經地說話,一開口卻聲調七繞八拐:

    “我認真的呀,從你的臉根本看不出來……”

    我吐槽:“你是在拐著彎說我看起來幼齒么!”

    沒想喝上頭的波島一點也沒聽出我在吐槽,反而嚴肅且飛快地點點頭。

    “小新奈不刻意往‘超利落雷厲風行炫酷無敵OFFICE LADY年上精英御姐’系的方向打扮的話,素顏完全就是大學生嘛!”

    她理直氣壯道,“那天知道有小朋友在追求你,別人都很驚訝,但我其實一點也不意外!我覺得新奈在國中生眼里肯定都只不過像個大沒幾歲的姐姐!”

    我:“那個什么御姐title也太多了吧!而且說得太夸張了!”

    波島:“本來就是……穿上灰色衛衣寬松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就是完美的大學生啊!”

    我:“七十歲的老頭子穿這一身也像大學生好嗎?!”

    波島:“啊!我不相信!”

    我:“信不信另說,你還是別喝酒了。”

    同事們笑得肩膀都在抖,波島大驚失色。但她在熱烘烘的居酒屋里嗷嗚一叫也不會突兀。我正示意佐久早別把酒杯還給她,腰間就忽地一緊。

    波島的兩只手臂實打實地纏住我的腰,腦袋像個掛件似的別了過來。

    “我可以,我能喝!”她聲音半悶在我懷里,猶如臉埋著枕頭說話,“求求公司再給我一次機會……”

    “……”

    好熱。

    我不是沒有和酒量不好的朋友喝過,因此也算是習以為常。于是只是沉默兩秒,便接著夾菜扒飯,順便應付了一下其它同事的調侃。

    正閑談幾句,再喝了點酒,脫在一旁的外套突然傳來手機的振動。

    我輕輕拍了拍波島的腦袋。她還是悶頭抱著我。我只好直接拿來外套,從口袋里摸出手機。

    彼時,佐久早君還與我聊起黑尾走街串巷拉人比賽的事,我聽得津津有味,一邊忍俊不禁地接話,一邊看也沒看地劃開接通鍵,把手機貼到耳邊。

    “喂,”我話音還帶著笑意,接聽道,“你好。”

    “你好,新奈。”

    一道年輕、平靜、清亮的嗓音從聽筒那頭模糊地傳到耳畔。

    居酒屋人聲鼎沸的喧囂令我一時聽得不真切,我卻本能地一怔。某種在無數夢境里印證的熟悉感在愈發強烈的直覺中擂響,升騰。好像有那么一瞬間連桌邊同事壓低的交談聲都變得遙遠。

    但也只是一瞬。

    我下意識放輕呼吸,飛快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

    來自【保鏢】。

    聽筒隱約又漏出聲響:“還是說——”

    我把手機貼近。男孩的聲音聽上去心情還不錯,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他輕笑時的模樣。

    “……ciao,你才聽得比較習慣。”

    我終于確認這不是錯覺。

    興許是酒精作用,心跳在胸膛里活躍地、怦怦地打著鼓。我張了張嘴,剎那間,想說的話很多,應該也是因為太多了,才紛紛堵在喉嚨,最首先地讓出一個名字來:

    “里包恩。”

    “嗯。”他說,“你那邊很吵。你在哪?”

    我剛要簡單回答,半拱在我腰腹處的醉鬼猝然動了動,猛抬起頭,朝我傻笑著喊。

    “新奈,小新奈,你腰真的好軟,好好摸……唔唔嗚。”

    我嘞個大神,誰讓這尊祖宗喝酒的?

    我霎時心臟驟停,汗流浹背,一手死死捂住波島的嘴,一手亡羊補牢地把手機貼緊耳朵。臨時打到一半的腹稿全數拋之腦后,我對著沉默的聽筒,語速加快道:

    “我在和同事吃飯,喝了點酒。你已經到了嗎?”

    “還沒,我三個小時后的飛機。”里包恩答。

    “好,到了給我打電話。”我徒手制裁酒品不好又亂折騰的同事,抽空道,“我先掛了,待會聯系。”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哼了一聲,我聽不太清,“行。”

    電話掛斷,我才舒了口氣。來不及整理剛才接到來電時紛繁雜亂的想法,我盯著鬧夠了又像死魚一般趴到我腿上的波島,再抬眼一看。

    野末前輩也喝得有點高了,耳朵紅紅的,扶著額頭犯困了還在夾菜;

    佐久早君和外川倒是沒怎么喝,兩人如同真正的精英一樣面色平靜地交流工作經驗;

    外川還時不時幫野末把戳了半天沒夾到的菜夾到碗里。

    見我打完電話,他倆也停了下來,注意到目前直接喝倒了兩個的局面。

    我們面面相覷,決定就此結束聚餐。

    佐久早有開車來,正好能把四個人挨個送回家。先是把波島送到,她的合租舍友忙不迭出來接她。接著是我。

    我下了車,和他們告別。

    今晚月明星稀,沒有飄渺的烏云,月光皎潔而溫柔地為東京系上朦朦朧的面紗。

    我拎著公文包和外套,慢吞吞地上樓。上到一半,才驀地記起在居酒屋喧鬧間接到的電話。

    好像不是假的。

    我一面爬樓梯,一面掏出手機。

    通話記錄尤為顯眼地標示著一通剛撥來不久的來電。

    我忽然開始期待,卻又為心底泛起的微妙的開心而感到不齒:雖然里包恩還沒說具體情況,但他沒有回去,很有可能說明他并沒有找到返鄉的辦法,這次白跑一回。

    飯館實在太吵了。我遲來地意識到,我忘記注意聽他的聲音里有沒有疲憊。

    剛冒出頭的雀躍頓時被理智壓扁。

    我借著樓梯間的燈光慢步上樓,走到我家樓層的樓道口轉角之際,迎面陡然撞見一個眼熟的高挑身影。

    “鐵朗?”

    “耶?”黑尾倏地停下腳步,“你才回來啊,怪不得敲門沒人應。”

    仍然一身淺色西裝的社畜老朋友稍稍后退一步。我順勢踩上最后一個臺階,“我去聚餐了。沒人應怎么不打我電話?”

    男青年攤了攤手。

    “我倒不是直接來找你,只是勇二家說要今天請我吃飯,吃完想順便看你在不在,打個招呼,免得你又喝得爛醉。”

    我:“我都說我沒醉了。”

    黑尾:“嗯嗯,哦哦,是是。”

    我隔空踹他一腳,黑尾大動作地閃避。

    現在天色也有點晚,不僅是他,我回家了也要繼續趕材料,因此我們默契地誰也沒留誰,只站在樓道口閑扯問候了一會兒。

    嗡嗡。

    手機震了又震。我拿起來看,還是保鏢的來電。

    對于路上碰見進行短暫寒暄的朋友來說,另一個人被打斷去接電話,意味著通話結束后也該說再見了。

    我和黑尾對視一眼,他相當上道地揚了揚下巴,示意我接,而他自己則也拿出手機翻看。

    我扭頭看向走廊外悄無聲息的夜空,接聽:“喂?”

    “吃完了?”里包恩問。

    晚上的居民房樓梯口安靜得能夠聽見風打樹葉的沙沙聲。相比起居酒屋,男孩的聲音可以說是無比清晰地貼在耳邊。

    “吃完了。”我說,想了想,補充一句,“你大概幾點到?反正也要周末了,我去接你。”

    里包恩不置可否,“是喔。你在家么?”

    “在。”

    在我回答期間,黑尾從手機里抬頭,看了看我后一頓;他不知道瞥見什么,朝我輕輕招了招手。

    我疑惑地湊過去。青年彎下腰,在我額角的發絲摘下不知何時沾到的線絨似的灰塵,然后露出一副頗為嫌棄的表情。

    神戳戳的。

    我面無表情,瞪去一眼。手機聽筒則接著傳來里包恩沉穩的聲線。

    “那就不用來接我了。”

    他的語氣如常,沒什么變化,也聽不出情緒。我只當他是覺得我去接機很麻煩,不如他自己過來更快,于是點點頭,目光從夜景和黑尾身上挪開,應道:“你堅持的話——”

    話音未落,沒說出口的“也行”猛地凝滯在喉嚨。

    我仿佛吞了兩斤魚刺,連握著手機的手都僵在耳邊。

    只見一個人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樓道臺階下的轉角處,一手也拿著手機通話,一手插在褲兜里。黑西裝,黑禮帽,卷鬢角,年少卻身形修長。

    昏暗的樓道燈將其影子斜斜地拉長,近乎冷峻地折映在白墻上。

    而他本尊微微抬頭。那難辨心緒的、平靜至極的目光從帽檐下望來,準確地抓住了我的視線。

    我的異樣過于沉默,黑尾發出了不解的聲音,詫異地順著低頭看去。

    里包恩跟鬼一樣站在樓梯下,唇角勾起一絲笑意。

    “……你們好啊。”

    這魔音既在耳邊響起,又在樓梯間徘徊。在我來不及反應卻拉響警報聲的不好的預感里,男孩狀若無意地瞥向我身邊的人,口吻淡然,“新奈姐姐,他是誰?”

    黑尾呆住了。

    與此同時,轟隆一聲,是我腦海里被雷劈的悶響。

    第37章

    十五分鐘后, 我窩在客廳柔軟的沙發里,面色如司令官般深沉地抱著筆記本電腦做報表。

    點點鼠標,敲敲鍵盤。短促幾聲脆響, 又是一陣緘默;我一手捂著下半張臉, 一手握著鼠標,盯著屏幕, 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機器人似的卡頓片刻。

    再然后,點點鼠標, 敲敲鍵盤。

    而每當我稍微把思路捋清, 準備提高效率之際,新買的電視總是好巧不巧地響起飛速換臺, 電視劇、綜藝、新聞、廣告無縫切換的嘰里咕嚕的聲音。

    我捏了捏眉心, 心念三百遍集中注意力。

    剛敲下一個回車鍵, 蒸汽咖啡機便像火車一般嗚嗚地鳴笛。不一會兒, 堅果巧克力的馥郁香氣混雜著隱約的柑橘香蒸騰而飄,緊跟著一聲綿長的氣球漏氣似的尖響。

    “……”

    我再次抓了抓頭發,強迫自己全神貫注,切屏核對信息,繼續填寫表格。

    然而, 黏著屏幕的余光里又悠閑地閃過半個身影。

    有人勾著一杯咖啡坐進他的專屬單人沙發里,翹著腿, 一邊優雅自若地輕嗅品鑒, 一邊拿著遙控器兇殘地換著臺,偶爾在新聞或天氣頻道停留,但最多駐足不過五分鐘。

    我勉強做完一半。電腦滴滴一響, 同事傳簡訊過來。

    正點開消息界面翻看,屏幕上的字還沒入腦, 一旁又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不是咖啡杯放在骨瓷杯碟上的輕響,就是誰抖開了報紙,一目十行,神速瀏覽,翻得相當快;要么又是嫌電視吵,關小聲了一點。

    我維持紋絲不動的敲電腦姿態,回復了消息,切回表格。

    沒打幾個字,余光里的人影又晃走。

    先是進了臥室,然后慢悠悠地走出來。當我猜他應該是要去泡澡時,忽地,我的新電視那邊猛然響起一頓恐怖的修理聲,其驚悚程度不亞于黎明殺機修炸機。

    我終于忍不住抬起頭,偏偏直接撞上里包恩似乎正好扭頭看過來的視線。

    誰也沒說話地相視兩秒。

    “……你在干嘛。”我努力管理著冷靜自持的面癱臉,艱澀開口。

    眼前一禮拜沒見的小保鏢赫然一副電工打扮:穿著頗為顯臟且粗糙的連體工裝服,腳蹬布鞋,戴著電焊面具和泛灰的針織白手套,手拿各種修理工具,站在電視機旁,目光從面具眼部留出的長條形方框瞧來。

    他自然地放下工具,從袋鼠育兒袋般的工裝口袋里掏出遙控器。

    換到了新增的節目。

    我看著標著“黑手黨國際新聞頻道”的電視節目,里面有個上年紀的老頭穿著西裝講述自己的發家史,忍無可忍:“怎么還會有這種電視臺啊!你對我新買的電視做了什么!”

    “別的節目未免都太無聊了。”里包恩的聲音從電焊面具下悶悶響起。

    “不準說它無聊。”我毫不留情地維護我的寶貝電視,“還有這身工裝又是哪里買的,看起來有點臟,我可是前幾天剛拖了地板,馬上給我脫了!”

    里包恩把面具抬到額頭上,露出一張稚氣、端正而清秀的小臉。

    “雖然我只有十二歲,新奈。”

    他面色沉靜,甚至語氣都顯得嚴苛,“但你現在叫我脫,我也會有點為難。”

    我用腳趾頭想都能知道他肚子里憋著什么壞水,反駁不過腦便脫口而出。

    “沒讓你在我面前做,去我臥室脫。”

    里包恩望著我。我看著他。他不動聲色地挑起眉毛。

    我抱著電腦,義正詞嚴地糾正用詞:“……去換了。”

    退一步說,就算這個小屁孩在這里脫光也不會怎么樣,我也不是沒看過他(嬰兒時)換過衣服。

    里包恩進了臥室。

    我微妙地松了口氣,手肘支在筆記本電腦觸控板邊上,扶額揉了揉腦門。

    十幾分鐘前,這家伙在樓道口閃現就把我驚得夠嗆,但他神出鬼沒的功夫實在是收放自如,我也算是習慣,只是黑尾被狠狠地初見殺了一下。

    倒霉卻聰明的老朋友反應很快,輕易就聯想到我說的小孩保鏢,旋即,把里包恩不嫌事大的開場白有機結合,腦子里不知道生成多少小劇場。

    因此到最后,黑尾鐵朗看向我的眼神除了“來真的啊”、“恭喜”、“我就知道你死鴨子嘴硬”、“記得解釋”以外,還囊括了“自求多福”等不知所謂的含義。

    所幸從走廊吹來的晚風讓我頭腦迅速清醒一點。

    我主動忽視他復雜的神情,硬著頭皮給兩位各自做了介紹:

    這是我保鏢,這是我朋友,現在你們認識了,沒事就散吧,黑尾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亂說話的小混蛋跟我走。

    拿劇本的里包恩倒是乖乖上樓,走到了我身邊(他好像又長高了點,都超過我肩膀一些了)。然而黑尾此人在離開前,還特地咳嗽兩聲,嚴肅表示:

    “小朋友,你別誤會,我真的只是一個路過的朋友君。”

    免得他倆又徒添驚悚對話,我立刻擋住里包恩半個身子,一手拽住男孩的手,隨時準備把他拉回家。

    “沒什么可誤會的。”我果斷趕人,“快回去吧,你明天不用上班啊。”

    黑尾:“小朋友我跟你說,你老板上周喝完酒——”

    我:“里包恩,做了他。”

    黑尾:“喂!”

    里包恩:“我倒是很想聽完。”

    我:“你不想。”

    里包恩:“我想。”

    黑尾多看了我們兩眼,笑了幾聲。他一只腿已經邁下臺階,卻在昏暗的樓道燈與月光的注目禮中,又向我投來一個意味深長、幾乎帶著鼓勵性的眼神。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但只是揮揮手,目送他下樓。

    再回頭,夜色如水,柔軟地、真實地纏綿在男孩身側的影子里。里包恩的眼睛似乎比夜還黑。他平靜而若有所思地瞥來。

    被我牽在掌心里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摩挲過虎口的皮膚。

    里包恩開口:“他說你上周怎么了?”

    “也沒什么重要的事。”

    出于成年人那不能當飯吃但仍然是剛需的自尊心,我略微一頓,還是不打算說那晚酒喝多了干的沒出息的情況。

    “你剛回來,而且我的工作也還在ddl,今晚要做完。先回去休息吧。”我先如此說道。

    松開手,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到家門,插鑰匙,開門。

    小保鏢安安靜靜地站在身旁。

    彼時,我擰著把手,想了想又側過頭,認真地小聲道:

    “歡迎回來。”

    推門進屋,摁開玄關處的電燈開關,整個小屋子霎時暖融融地亮堂起來。

    燈光從掛著外套帽子的衣架流下,淌過地毯,擺在地上的音響,小茶幾,兩個沙發,沙發上的水族館海洋生物抱枕。

    我脫鞋,一面說明:“你的咖啡機我放在燒水臺下面的柜子了,想煮自己拿。”

    里包恩杵在門口,捏著帽檐,輕輕壓了壓。我換上室內拖鞋,回過身,正好看見他依舊像個大人那樣,臉上露出幾乎寬松的微笑。

    “好。”

    他聞言簡單地應聲,走進玄關。

    而我本也想笑,卻想起這家伙一見面演上的那令人頭疼的小劇場和黑尾顯而易見的誤會,不禁耿耿于懷,板著臉端出雇主的態度。

    “接下來我要工作了,做完之前不許跟我說話。”

    “為什么?”

    “我會分心。”

    里包恩把帽子摘到衣架上,老神在在地接話:“但你以前就算隔壁在吵架也能專心工作。”

    我正坐回沙發拿出電腦,隨即抿著嘴,不輕不重地瞪他一眼。

    “今天是特殊情況!”

    眾所周知,我接受能力很好,但晚上不僅剛喝了點小酒,本以為不會再見到的人又突然登場,心頭仍然纏繞、負壓著未解的心緒。我需要一些時間來冷靜與梳理,一抱起筆電就決定不理他。

    可里包恩嘴上答應,沒好生待著多久,就開始四處咚咚鏘鏘。

    最后他拖著一箱不知道哪來的電工工具回臥室,側臉提供給我的神色還帶著一種不顧我死活的愉快。

    我認命地深吸一口氣。

    工作工作。

    這一回,里包恩在臥室里待了有點久,我從而順利地收了個尾。差不多可以把材料打包發給領導時,小保鏢才走了出來,鉆進浴室。

    看一眼時間,也已經快十一點了。

    隔壁現在沒有吵架,氣溫也沒有到開風扇的地步。整片闃靜的夜里,只剩浴室里嘩啦啦的沖澡聲,以及電視小聲播放著哪個黑手黨家族最近和誰談妥生意的新聞。

    我竟然還頗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才關掉電視。

    工作算是踩點完成,我合上電腦,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把盤起的頭發放下。剛站起身活動筋骨,浴室的聲響漸漸平靜下來。

    里包恩推開門。

    “這是誰的。”他問。

    “嗯?”

    我轉頭,循聲看去。

    里包恩自從長大后,他那心愛的波點小睡衣小睡帽就被收了起來,換成比較簡約的黑色睡衣。我懷疑這是他身體即將步入青春期后產生的偶像包袱的一部分。

    而男孩此時手里拿著一條手表,看著有點眼熟。

    我盡量回想:“好像是鐵朗落在這的,我問他一下吧。”

    說著,我抬腿繞過茶幾,打算接過手表。他卻在我即將拿到的一刻忽地抬起手,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他前幾天住在這?”

    “當然沒有了。”

    我手一抓空,不由報復性地轉去捏了捏小孩的臉蛋。后者倒是不偏不倚沒有躲開。雖然比起以前沒什么肉了,但手感還是軟軟的。

    “他上周末有來我們這做了頓飯請我吃。本來是沒這打算的,只是剛好發現他的家訪對象就在隔壁,所以順路過來一下罷了……”

    話音剛落,我忽地意識到自己不知道為什么解釋這么多,便及時閉嘴,手速極快地突擊搶來手表。

    “拿來啦。”

    里包恩收回手,哦了一聲,“我要睡覺了。”

    “去吧,晚安。”

    小孩回了臥室。我給手表拍個照片,發給黑尾。

    這個點想必他也沒那么早休息,很快就傳來訊息,表示怪不得找不到了,他當時去家訪前借我家衛生間鏡子洗了把臉,整理過發型(但失敗),應該是那時候脫下來忘記戴。

    約了個時間下回還給他,我就抱著睡衣去洗了個澡。

    在發信給黑尾期間,我才注意到里包恩有回信——不過也只是我和黑尾閑扯的時候才回的——他已讀了我發的幾條信息(關于玩偶快遞到了以及我去打球),然后回了一句:

    【等我回來查驗】

    我:“……”

    這副老師的口氣是什么意思啊!

    第38章

    說實話, 又是加班,又是消耗精力聚餐,還連帶著精神稍微受創, 我能感覺到大腦已經很困了。

    然而, 當我輕手輕腳摸回臥室,舒坦地躺到床上, 自己蓋好被子,關了燈, 房間悄然陷入沉悶的黑暗之際, 我閉眼一分鐘,倏地又毫無困意地睜開了眼。

    暗蒙的天花板不高不低地懸在上方。借著溫存的月色, 還是能清晰地打量到燈管的輪廓。

    身邊忽地有人翻了個身, 被子隨之扯動。

    我無故僵硬須臾, 偷偷側首一瞧, 只能瞥見男孩黑黑的后腦勺。

    還好。我心想。

    心底的慶幸好像并不只是單純的慶幸。它是細細麻麻的,不清不楚地泛著奇妙的酸澀的,知而難言的東西,像不加冰的可樂,冒出的氣泡都溫溫吞吞。

    我盯著天花板。剛把困意醞釀回來一丁點, 一旁卻猝然響起男孩壓低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尤為突兀。

    “在想什么。”

    “……”

    我緬懷了一秒又溜走的瞌睡蟲, 再默默讓自己冷靜:我不是很想讓他聽見我的心跳聲。接著, 我才依舊目視天花板,不答反問道:“你不睡又在想什么?”

    里包恩說:“等你問我問題。”

    該說他別扭還是直白呢。

    我漫無目的地濾過幾些無關緊要的想法,稍微放松了點, 也不跟他客氣:“之前不是說還有三個小時飛機嗎?怎么這么快。”

    “騙你的,已經到了。”

    我:“就為了嚇我一跳?”

    里包恩隱隱笑了一聲, “看來這次很成功。”

    我暫且不搭理這個壞蛋的調侃,翻了個身,背對著他,面朝墻。

    “沒找到回家的辦法嗎?”我低聲問。

    “找到了。”他說。

    我一怔,差點想要翻身去觀察他的神色,看看是真是假,但還是忍住沖動,愈發清醒的大腦挑揀、編織著信息。我悶聲看著枯燥的墻面。

    “那為什么沒回去呢。”

    里包恩像早已猜到題庫一般對答如流:“還沒到回去的時候。”

    “什么時候才是回去的時候。”

    “等到你不會喝醉了打我電話偷偷哭的那天。”

    我簡直心下一緊,腦袋一嗡,瞬間翻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身面向他,卻猛然對上一雙離得極近的、在黑暗中仍微微閃著平靜的神采的眼睛。

    短暫的被褥摩擦聲停下。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原先同樣只留一個后腦勺給我的里包恩不知什么時候也翻了個身過來。

    太近了,以至于我險些以為要撞到鼻尖;可即使沒有,事實也是我幾乎能感覺到他輕淺的鼻息,近在咫尺地瞧見男孩在夜色中細膩的皮膚,高挺的鼻梁,甚至他偶爾一眨的低垂的眼睫。

    一時間,里包恩沒有說話。

    我來不及發出的吐槽也定住了幾秒鐘,才緩過神,謹慎地往后挪了挪。

    “……抱歉。”

    我干巴巴地說著,保持了一個較為合適的距離,便迎著他古井無波的目光找回自己的舌頭,“你怎么知道——”

    思路一轉,我到了嘴邊的問話驀地自發得出一個答案:“是留言?”

    里包恩盯了我半晌。

    “嗯,”他說,“我剛有點信號就收到了電話的留言。也不知道是誰一直一聲不吭,到留言快結束了才聽見在抽泣。我不覺得你頭腦清醒的時候會這么做,所以一定是喝得多了。”

    我攥緊了被子,只覺臉頰越發熱,想要回避視線又不甘示弱。心底用沙子填埋的東西仿佛被人耐心地挖出了半個頭。我看見他彎了彎嘴角。

    “這應該就是你的好朋友說的上周發生的事吧。”

    事已至此,我的自尊心也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把被子拉高,蓋住下半張臉,我闔眼悶聲道:“是啊。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

    里包恩又問:“為什么不?”

    我半埋在被窩里,裝睡了一會兒。再睜眼,卻見里包恩還不急不躁地、沉沉地注視著我。

    我只好把腦袋探出被褥,正對著他,語氣認真而緩慢地坦白。

    “因為我不是一個經常把‘我很想你’掛在嘴邊的人。”

    堵在心口的流沙逐漸抖落。

    里包恩沒接話,我接著補充:“我知道,單純說出來其實沒什么,更不用負什么責任,換在平時是無所謂,但對著一個可能馬上就要回另一個世界的人來說,這種話說出來豈不是徒添煩惱嗎?”

    深夜依然靜得針落有聲,我停頓間隙,還能聽見時鐘走秒的咔噠聲,不由稍微放輕了嗓音。

    “……我并不是自戀地認為我隨口一句話能輕易地影響你的心情。”我捏緊了被子,與他錯開目光片刻,收拾好心情,才平穩地望了回去。

    “而是我知道,你雖然身世和經歷離奇,動不動就耍壞心眼、臭屁、愛自夸、很幼稚、喜歡搞cosplay惡作劇——”

    “……”

    在里包恩看著我的眼神完全變得危險之前,我及時轉折。

    “但在我眼里,從相處的日子里判斷,”我說,“你就是普通的,甚至有點太負責任的,會為別人考慮,卻總要用讓人忍不住吐槽的方式來掩掩藏藏的,一個好人而已。”

    不過他這次倒還耐著性子聽我說這些,沒有突然發動煽情氣氛破壞技能,直接開始打呼嚕睡覺什么的。

    然而,正當我想到這里,再多看一眼里包恩。

    他居然擺著一副就差沒在臉上寫“我在走神”幾個字的出神表情。

    ……忍住!忍住啊!我絕不會如他意吐槽的!

    我登時按捺著一口氣,一手從被窩里伸出,鄭重地撫上男孩的側臉。指尖觸碰到柔軟的鬢角。緊接著,又在他回過神、一如既往投來的冷靜審視般的神情中,輕輕捏住他的耳垂。

    指腹下傳來溫熱的體溫。

    “所以啊。”我透過夜色,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即使你不是那種會隨便改變主意的人,可只要我的話讓你感受到了哪怕一點——‘哦,這件事或許是我做得不夠妥當’,或者產生任何的并不開心的情緒——我也都會覺得這樣不好。”

    我和他對視著。良久,里包恩握住我捏著他耳朵的手;我松開來,被他拽著塞回被窩里。

    “那么,你要知道的是,當你想著別人會因此產生什么念頭而猶豫的同時,你的假設都僅僅只是假設。”

    被窩下的手還被他按在掌心里。我蜷了蜷手指,抽也抽不開。

    我說:“有根據才有假設。”

    里包恩道:“你的根據只是來源于你的判斷,而判斷會失誤。”

    他泛著熱意的手指向上,扣住了我的手腕。我忽地心生一種脈搏被他握在手里的錯覺。只聽里包恩的聲音坦然地響起:

    “因此,最重要的難道不是‘讓對方知道’么?”

    我不再說話。里包恩也沒松手。

    道理這種東西誰都懂,所以有區別的是態度。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幾秒,又也許沉默了幾分鐘,我往溫暖的被褥里縮了一縮,復而抬眼。

    “也就是說,你想知道。”

    “當然。”

    “……”我一瞬不瞬地瞧著他看,小聲說,“我很想你。”

    里包恩:“什么?”

    我立刻想要把手抽出來,卻還是被緊攥著手腕,頓時心一橫。我直白道:

    “我說我想你,你不在的時候我都覺得很無聊,上班很無聊,在家也很無聊,出去玩會不無聊一點,但最后回來還是更無聊。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很想很想你。”

    眼前人的目光落在我臉上,被黑夜朦朧地包庇之下竟顯出幾分不像樣的柔和。

    我看見那樣的神色,一鼓作氣說出的真心話好像跟沒說出口一樣,有更多的話停留在喉嚨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心跳在胸腔里怦怦響,我揪了揪床單,“里……嗷!好痛!”

    里包恩總算松開手,卻直接毫不留情地給了我腦門一彈。我捂著額頭。他唇角微微揚起,語氣卻裝得平常。

    “笨蛋能說到這份上已經很不錯了,不過下次記得及時一點。世界上可沒那么多補票的機會。”

    我:“哪有對老板說教的啊!”

    里包恩:“不行?”

    我:“甚至還威脅我!”

    里包恩哼笑一聲。我識趣地松口,“知道了,你別這么笑。”很恐怖。

    總感覺說話說得有點久,我把手機拿來一看,居然才過了半個小時。

    手機屏幕的光一明一暗。

    我鎖了屏,放回床頭,正正好平躺著。里包恩則開口道:

    “沒別的問題了?”

    我剛想說沒有,想想又問:“你找到的辦法是什么?”

    里包恩:“直接從那個島上回去,或者用科學的辦法。”

    我:“雖然很想吐槽,但想到你就是因為科學家的陷阱過來的就算了。”

    里包恩:“你吐槽也沒關系哦。能讓威爾帝不爽的態度我都很欣賞。”

    我熟練地略過這個槽點。

    只是既然能直接回,到底為什么不回去呢?

    我側首再瞥了眼男孩,后者仍是朝著我的方向側躺著,卻已經閉上了眼。

    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微微陷在柔軟的枕頭里,睫毛纖細,鬢發鬈曲地軟化了眉眼的線條,光是一眼看去還頗為恬靜。

    再問的話,無非又是用什么“我說過了,等你不會哭的時候”之類的搪塞的話來惹我。

    我于是只當他在這個世界還有別的事,暫且放下這個疑問。

    重新盯著天花板。我不確定里包恩是不是快睡著了,因此只是輕聲地,自言自語似的說:“……整整一周的路程,很累吧。”

    沒有答復。

    戶外偶爾傳來野貓遙遠的驚叫,除此之外萬籟俱靜。

    我也有點困了,無聲地打了個哈欠,裹好被子。最后扭頭看一眼里包恩,沒想他不知什么時候又抬起眼皮,還不睡。

    “很累。”他低聲說。

    我一怔。

    其實按他以往的脾氣來看,我以為他會說這點程度對他而言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會累到——總而言之,這樣讓人沒辦法替他擔心的話來。

    或許是我盯著他好一陣沒說話的神情里被他看出了些什么。里包恩挑了挑眉,口吻泰然自若。

    “想要抱抱我嗎?”

    我:“……”

    看他那樣子就沒安好心,我面無表情地婉拒:“不,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要學會自己哄自己睡覺。”

    里包恩卻又道:“錯過可就沒下次了。”

    我索性翻過身,再度面向著他。

    將近午夜的月光隱約更亮了些,曲折的光華清清泠泠地鉆過沒遮密的窗簾,傾瀉入戶。

    我說:“你要是不介意,就自己來抱我。”

    里包恩的眼睛在月色下反而愈發黑沉地微微閃爍。

    我稍稍抬起臂彎。不出片刻,男孩便挪了過來。就像他還是個小嬰兒那時候,因為在我家第一次失眠,而在我首肯下,如一顆小豌豆似的鉆到被窩里來一樣。

    他的腦袋蹭到我頸窩前,頭發毛茸茸的,身上還能嗅到我家沐浴露的淡淡香味。

    好像自己養的啊。

    沒來由地想著,我原本還有些警惕他是不是又要惡作劇的心都軟了不少。于是半摟著他的肩膀,與以前一樣,力道輕緩,一下沒一下地拍拍小孩單薄的脊背。

    我閉上眼,安撫道:“辛苦了,睡吧。”

    里包恩沒應聲。

    他只是伸出手臂,緩慢地、收緊地,一言不發地環住了我的后腰。

    第39章

    里包恩回來的第一晚, 我睡得還算安穩。

    只是在凌晨的夜里迷迷糊糊地被熱醒了一會兒:以前無論是入睡還是睡醒的時候,小保鏢基本都是和我保持適當的距離(周末我會賴床,他一般都早就起了, 醒來也看不到人), 井水不犯河水;

    但這一晚卻是幾乎挨著睡的。

    先前我抱著里包恩拍拍完,不知不覺便陷入夢鄉——而懷里的小孩體溫比我高, 捂著更熱。

    這讓我在睡夢間不止一次以為自己正被一個小暖爐黏著,或者是什么大型的暖寶寶。

    我睡懵到一半, 記不太清是輕輕推了推他的胸口, 還是我自己翻了個身滾遠。總之后半夜無夢,一睜眼就是天亮。

    生物鐘叫醒的時間偏早, 第一次醒時約莫七點不到。

    窗外不時飄來清脆婉轉的鳥雀啁啾。清早的晨曦也沒有遲到, 蜿蜿蜒蜒地漫進臥室, 躍動著, 溫柔地垂憐著男孩側躺的睡顏 。

    里包恩應該是累壞了,補覺似的睡得很沉。

    我初醒之際轉頭看了他一眼。想到今天是寶貴的周末,埋頭又睡了個回籠覺。

    繼幾個雜亂無章的夢后,再醒來已經快日上三竿。

    夢沒記住也罷,睡久了腦子還更沉, 身側的床位也空蕩蕩。床單只留下一些有人睡過的褶皺折痕。

    比我自律得多的保鏢早就摸不著人了。

    我再賴了幾分鐘,翻身下床。里包恩雷打不動地坐在他的小沙發上喝茶看報。我含糊地道了聲早安, 一邊伸了個懶腰, 路過他。

    里包恩翻了一頁報紙,頭也不抬。

    “已經要中午了,懶蟲。”

    本人早已習慣這個綽號, 便隨口應了一聲,鉆進衛生間洗漱。再接著, 則咨詢他中午想吃什么,后者給出一個參考意見,我不一定采納。最后的選擇還是以我為主。

    一切都和往常那般。

    里包恩缺席的一個禮拜,好像很快就變成了既渺遠又不真切的,浮于半空的窗花紙,模模糊糊地貼在角落,不一會兒便落在時間的腳跟后面。

    我還是工作日起早貪黑的社畜,里包恩還是時不時喜歡搞cos驚嚇的帶槍侍衛,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樣了。

    對此,我略表怨念:

    譬如以前里包恩并不會管我熬夜看手機或者打游戲。我戴著耳機,他就自己會睡一路去。

    而現在我半夜打塞爾達打上頭,正到激情澎湃之際,總有一只手忽然從身旁的黑暗中幽幽伸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容置喙地關了我的游戲機。

    視野霎時一暗,手里的機子也被抽走。我當即要搶:“等等,快打完了!”

    里包恩變戲法似的,不知道把游戲機塞到了哪里。我要抓也只能抓到他兩只空空的手。

    “屏幕太亮了,影響我睡覺。”他說。

    我:“那我調暗一點。”

    里包恩:“按鍵太吵。”

    我:“那我去客廳打完再回來。”

    里包恩:“你爬床會吵醒我。”

    以前怎么沒見他這么嬌貴啊!我瞬時吐槽:“我看你就是單純看我玩游戲不爽。”

    “是啊。”

    “承認得太快了!”

    所幸我打的單機游戲每個節點都會自動存檔,這個睡覺督察員倒是沒給我的游戲之旅添太多麻煩。

    相比起他所說的太吵,我的猜測更偏向于他或許是想有人陪他一起睡。

    因為我如果睡前躺著看手機,他也在做自己的事(思考、擦槍——除了列恩能變的手槍以外,他還有自己的真槍——看報紙、偶爾看我買的雜志和漫畫等等),就不會說什么;

    甚至到關了燈,我摸黑多熬十幾分鐘,他也不會多管;

    直到我不慎玩得太開心了,里包恩的魔爪便會猝不及防地伸向我手里的東西,逼得我不得不無聊到入睡。

    然后第二天醒來,比里包恩醒得早的話,便會看見他安靜的、近在眼前的睡臉。

    這又是另一個日常里不易覺察的區別。

    以前他通常都是平躺著睡,有時背對著我。還是嬰兒的時候,更是豆丁一點大地窩在枕頭邊邊。中間相安無事地隔著一條楚河漢界。

    是因為最近開始降溫了,所以下意識想靠著別人睡么。

    我伸手,戳戳男孩的臉蛋。他幾乎在同一時刻不緊不慢地抬起眼皮。我立刻爬下床準備洗漱上班。

    而如果醒得比里包恩晚,需要視他的心情分情況討論。

    這倒和與往常差不多,此保鏢心情好會正常地叫醒我,心情一般會制造各種詭異的動靜(穿著馬里奧cos服打地洞等)讓我彈射起床。

    至于心情差的時候,要么毫不留情地把我拍醒,要么自己悠閑地品咖啡,等我發現快來不及時猛地驚醒,再看著我一陣雞飛狗跳地收拾東西。

    這時他心情就好了。

    但要是我被正常叫一兩次還賴床不起,他的心情便會斷崖式下降,快進到捶我。

    與過去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似乎摸到了一點免挨捶的解決辦法。

    事發時間在一個我前夜熬夜趕材料,因此只睡了四個小時不到的早上:

    我毫無疑問想多睡十分鐘,里包恩叫了我兩次,我都沒力氣,應得消極又懶散,到最后直接在腦內意念回復,現實里忘記搭理他。

    于是下一秒,我就被連人帶被子地薅了起來。

    由于睡眠不足,我四肢沉重,突然不得不半坐起身,沒得躺了,便不舒服地迷瞪著想要盡快找到支撐點。

    手臂胡亂一探,正好抱到站在床邊的人的腰身。

    里包恩被撲到,卻仍然底盤很穩。他手里還拽著我的被子。而我早已棄軍保帥,不管半條都流到床腳的被褥,昏頭昏腦地摟住了男孩的腰。

    他的西裝料子肯定是上等材質,質地柔軟,有點涼絲絲的。

    我把臉埋在里包恩的胸膛前,還能隱約感覺到他心臟穩健的、有力的跳動,簡直不要太好睡。因而沒來得及從喉嚨里發出悶悶的哀嚎,又忍不住要睡過去。

    意識沉甸甸地掙扎之際,有誰的手指驀然穿梭過凌亂披散的發絲,捏了一下我的后頸。

    “起了。”

    貼著胸口聽到的聲音像在空曠的溶洞里回蕩似的。又近又帶著磁性,伴隨著對方呼吸時的輕微起伏。

    我緩緩地用鼻音嗯了一聲,不動。

    “快點,不要老是撒嬌。”

    我慢吞吞地挪了一寸。

    輕輕捏在后頸的手松開。正當我潛意識里以為要被彈腦門,于是擺爛地緊閉著缺覺而酸澀的眼睛等死的時候,一時間居然什么也沒發生。

    我反而不太習慣。

    靜止了幾秒鐘,想著也該起了。我才艱難地放下手臂,扶著不斷傳來“想睡覺干脆請假吧”的信號的腦袋,坐在床邊緩了片刻。

    與此同時,里包恩隨手撇了撇我睡翹的劉海,用手背一碰我的額頭。我猜是在試我有沒有發燒。

    確認只是困之后,他再次抬起手——卻也只是掌心在我腦袋上放了一下的程度。

    嚴格的保鏢語氣相當平穩,嘴角微微勾起。

    “一分鐘起床,別讓我看到你又睡回去。”

    留下這句話,他就離開了臥室。我枯坐須臾,拿起手機一看,通勤時間還有一些余裕。揉了揉臉,我晃悠悠地起身。心頭偶然地竄過一絲疑惑。

    ……他難道心情很好嗎?

    不過,畢竟我也不會每天都賴床,生物鐘比里包恩醒得早也是常有的事。因此這個方法還沒有完全得到驗證。

    再還有一些不說也行,說了也沒什么的微妙的變化,比如他以前一向讓我想喝咖啡就自己煮,如今有次在我居家工作時,卻順手幫我也倒了一杯;

    我道謝。毫無防備地喝了一口,被苦得半個小時做不出任何表情。

    又比如之前接我下班,里包恩經常是沒有預兆、神出鬼沒地突然出現在面前。

    而我這回在下班前起身活動筋骨,拿著水杯倚到窗戶邊,竟然一眼就瞧到樓下站著少年熟悉的身影。

    西裝革履的小紳士以一個明顯正在等待的閑適姿態,靠在樹下,一手插著西褲口袋,一手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個視角看見等我下班的里包恩。

    但我只是多看了兩眼,那頂黑漆漆的禮帽便動了動。里包恩抬起頭。我在樓上望不清他的神情,卻也能知道他在看我。

    我嘿嘿一笑,拿手機拍了下來。

    結果,直接導致了這個有仇必報的家伙也開始錄我下班從停車場后門繞出來、跑向他的過程。

    我一開始沒發現,還在聲情并茂地,邊描述邊演地跟他吐槽領導。看見鏡頭后我一個急剎,想方設法讓里包恩刪了也以失敗告終。

    我覺得我在視頻里一定面目可憎。這是我離職前如同把柄般的存在。

    就這樣平淡又不失樂趣地轉眼過了一個月。

    我的常服都換上了長袖、長褲和外套。街道上長出金黃色的落葉,超市上新;熱門音樂榜單重新洗牌,大紅歌手的秋季新單曲在東京四處傳唱。

    只要我不問,里包恩就不會提回另一個世界的事。

    雖然聊天時會說說他那邊的故事,但總體而言,他看上去一點也不著急。全然一副閑云野鶴地養老似的模樣。

    并且身高再也沒長。

    又或是長了一兩厘米,沒有太明顯的變化。

    在這一點上,我已經不是很好奇了,但里包恩好像頗為在意。我連著幾天都瞥見他自己量身高,發現沒長高的話,我如果嘴欠揶揄他兩句就要被敲腦袋。

    好吧,他應該已經快受夠當小孩了,我也能理解。

    而就在我干脆不瞎猜測,過好一天是一天之際,忽然在最為平常的某天,迎來一位意外的天外來客。

    彼時,我坐在茶水間靠窗的位置摸魚,邊喝水邊看手機。桌上擺著掩飾用的工作資料。

    秋日早晨的溫陽鋪灑在敞亮的落地窗邊。我劃了劃新聞界面,正拿著水杯抿一口,輕柔地照在臉側的自然光線卻倏地被什么遮住了般,唐突一暗。

    緊跟著某種皮質物體甩在玻璃上,欲要下滑的微弱摩擦聲。

    我扭過頭。

    一個身穿深紫色緊身機車服,戴著渾圓的頭盔的小孩——身形看起來不過四歲左右,正以驚人的毅力使出渾身解數,八爪魚般死死扒著窗玻璃。

    可卻仍抵抗不了重力,屁股不斷往下掉。

    即使看不到臉,那可怕的情緒傳達能力,與努力黏著玻璃的顫抖的身軀,也直觀地展現出了一種近乎悲慘的驚慌。

    “救救、救救我!救救我!”

    透過隔音不錯的玻璃,我只能聽見他夾著嗓子發出的蚊子般的求救聲。

    “……”

    事發突然,原諒我面無表情地沉默了半秒。

    什么鬼啊!這可是五樓,五樓!誰家的小孩怎么整個人拍到窗上來的啊!

    第40章

    偌大的茶水間這次竟正好只有我一個人。

    眼見事態緊迫, 喊人恐怕也會來不及或者徒增麻煩。我迅速反應過來,給艱難糊窗的奇怪小鬼比了個堅持住的口型(隔音效果是從外面根本聽不見里面的動靜)與大概手勢,便放下水杯, 趕往樓下。

    茶水間的落地窗全封閉, 是不能打開的,定期由工人吊在半空清洗外層玻璃。我于是只能立刻決定跑回四樓。

    與那個方位縱向正對著的是一間會議室, 好巧不巧,又剛好沒人。

    我飛快推開窗戶, 風頓時爭先恐后地涌起對流, 呼啦啦地刮。扶在窗沿探出半個身子,向上張望, 果不其然還能瞥見頭盔小孩打顫的小身影。

    “小朋友, 你——”

    我正要喊他, 后者卻已然哆哆嗦嗦得撐不住, 腳忽一打滑。我驟然精神繃緊,伸出雙臂,“小心!”

    “嗚啊啊!本大爺豈能開局就慘敗!不行,不可以,可惡的異世界!該死的威爾帝和鐵帽子那個大騙子!還有里包恩!哇呀——你們都給我記住……嗯, 誒?”

    機車服小鬼扯著嗓子,對著天空吱哇亂罵了一頓后, 似乎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沒有從五樓自由落體、重重摔落。

    他瞬時僵硬地收斂起來, 直愣愣地躺在我的臂彎里。

    因為幾乎半個人都趴出窗外,即使成功接到小孩(他真的挺重的),我也相當于攔腰垂掛在窗沿:費了點兒勁才使上腰腹的力氣, 把自己支棱起身,順帶把孩子撈回會議室。

    關上窗戶, 對流的風聲總算不在耳邊獵獵作響。

    無人的會議室重返平靜。

    我保持鎮定,暗暗松了口氣,卻仍心有余悸地低了低頭。一身緊身皮衣的小豆丁也隔著厚重的頭盔仰起頭看向我。

    “你還好嗎?”我姑且先問。

    聽到他指天大罵的內容的剎那,我就大致了解了這個小鬼是從何而來。

    知道這是異世界、認識那位科學家和里包恩——這家伙短短幾句話就把自己的身份抖了個干凈;加上他小不點的形象,對其身份有個接近的猜測倒也容易。

    頭盔小孩呆了呆。

    他好像沉浸于焦急的情緒,縱然已經安穩地窩在我懷里,也還是語速匆匆道:“還好……不對!其其其實就算你沒救我,我史卡魯大人也不會有事的!”

    我頗為費解地挑了一下眉毛。

    “你是想說你很厲害是么。”

    自稱史卡魯的小孩霎時自豪地拔高了嗓音:“沒錯!可不要小瞧本大爺!”

    我覺得他不難理解,只是可能有點難以溝通。

    想了想,我于是也懶得廢話,直接開口發問。

    “你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五樓玻璃上?”

    史卡魯:“哼,都是因為威爾帝那家伙,為了和后輩的科學家較勁,傳送裝置都沒研究好就拿我當試驗品,氣死我了!等我回去了一定要他好看……啊!反正你們這些異世界人根本不會懂!”

    我:“就你一個人來嗎?”

    史卡魯:“當然是本大爺一個就夠了!”

    我:“你是來做什么的?”

    史卡魯:“這個嘛……等等,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啊!”

    我沒什么表情,卻也算平和地看了他兩眼。心里差不多有了個底。

    挾恩圖報應該起不了多大作用。而會派這種類型的小孩過來,想必委托的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除非他的個別能力足夠值得托付。既然如此,我也不對此抱有多少好奇心。

    該知道的總會知道,與我無關的事情也始終和我不相干。

    一手托著小不點,另一只手掏出手機。我瞄一眼時間,早就到了摸魚該結束的時候,早上的工作還差一些需要收尾。

    “行,”我秉持著送佛送到西的良好原則,語氣如常道,“那我送你出公司。最近安保抓得嚴,你要是一個人溜出去被逮到,還找不到家長,應該會被當成走失的小朋友送去派出所。”

    “什么?什么?”頭盔小鬼一聽又慌了,“不可以!”

    “我知道你不想,所以我說由我送你出去。”

    “不是!我在這個危險的異世界沒有認識的人……”史卡魯叫道,繼而似乎想到什么,張皇地誠實補充,“算是有認識的,但我還不知道他在哪!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還真是什么準備都沒做就來了啊。我默默吐槽。

    至于他認識的人大概率是指里包恩。聽剛才隔空放狠話的口吻也像是老熟人,有什么事讓他倆自己會晤交流就好了。

    我掂量清楚,看著他道:“你沒有急事的話,倒是可以等我下班,我再帶你一起走。”

    史卡魯立刻高興起來。

    這小家伙一點也不會藏著掖著,甚至情緒外放到我仿佛都能瞧見他頭盔上冒出的小花,一朵朵興高采烈地發揚著,“真的嗎?”

    然而我還沒點頭,他又緊接著產生不必要的警惕。

    “你,不對,你不會是威爾帝安排來暗算我的異世界臥底吧!”史卡魯略為緊張地捏起他小小的拳頭,“不過這些伎倆對本大爺來說是沒用的,沒用的哦!”

    “……”好麻煩的人。

    “如果我是臥底,剛才就不會接住你。”

    我簡單解釋,再看了一眼時間,“我要回工位了。”

    不然待會兒高木又要啰嗦半天。

    說完,我彎腰把小孩放到地上。史卡魯兩腳落地,見我要走,又連忙撲上來抱住了我的小腿:“等一下,那我呢?”

    我被迫停下腳步,低頭看了一眼這團深紫色的腿部掛件。

    “你是相信我,”我憑借僅剩的耐心說,“還是依然覺得我是你的敵人?”

    也許是我沒空陪他胡鬧、再被糾纏就要友善值告罄的態度太過明顯,驚醒了史卡魯內心沉睡的機敏,他扒拉著我的褲腿,毫不猶豫接道:

    “我相信你!”

    “嗯,我是友寄新奈,叫我友寄就行。”

    我蹲下,史卡魯也隨之松開了我的腿,匆忙地在原地站了個筆挺的軍姿。我公事公辦地與他平視。

    “如你所見,我目前就在這家公司就職。如果你想要等我下班后跟我走,這一天里我需要你保持安靜,不能打擾我的工作和辦公室秩序;而我會幫你找借口,讓你待在公司里,中午可以帶你去食堂或者便利店吃飯。可以嗎?”

    史卡魯如同一個被老師罰站的學生,梗著脖子回道:“是!”

    “我不喜歡麻煩,更不喜歡有人添麻煩添到我頭上還要我來解決。”

    我看著他隱隱冒冷汗的頭盔,頓了頓,還是明確表態,“所以你要是在這里闖禍,我會很生氣。只要你接受、愿意承擔這一點的后果,那么今天請多指教。”

    話音剛落,我便向他伸出手示意。

    史卡魯這時倒是相當上道,直接兩手握上來。孩童的手特別小。我忽然有點懷念嬰兒時期的里包恩了。

    “請、請多指教,友寄大姐頭!你既然救了我,我也一定會記住這個人情的!交給我吧!”他頗顯焦慮又口吻豪氣地說。

    我:“不用喊我大姐頭。”這什么黑-道稱呼啊。

    史卡魯:“是!大姐頭!”

    我:“沒時間了,走。”

    史卡魯:“好的!”

    至于他之后像是大夢初醒似的自言自語說“可惡本大爺怎么會聽異世界人的指揮”之類的話,都被我當作耳旁風。

    我照舊向同事解釋:親戚家的孩子在家太寂寞,不知道怎么跑了進來,我不會讓他干擾各位辦公所以還請多加關照。然后在大家表示理解之下,給史卡魯搬了個小板凳來,靠在我工位旁坐著。

    無論這小鬼怎么如坐針氈,我都心無旁騖地先搞定了半日的工作,噼里啪啦打字回了幾封郵件。

    只在中途倒水時順便給史卡魯拿了一個小紙杯。

    他真就不敢動彈地坐在板凳上,可能是對異世界的環境感到不自在。但又因為辦公室社畜半死不活地打工的氣氛過于平民化,還帶著某種燃燒生命的詼諧感,那小小的身板慢慢也放松了些。

    史卡魯自己偷偷摸摸把頭盔摘了下來,捧著我給他裝的溫水一飲而盡。

    我發現他居然還做了個性的朋克發型,一張幼稚的小臉上化著濃妝:斷眉,紫煙熏,戴唇釘,臉上貼著幾張白色創口貼。

    ……小孩的皮膚真的沒問題嗎!

    不過我也不多問。午休的時候,我帶他去便利店買了加熱便當回去吃(雖然平日里中午時不時會和里包恩一起搭飯,但今天他受邀去黑田龍家玩了)——我吃得不緊不慢,史卡魯則吭哧吭哧地進行光盤行動。

    到底還是個小朋友,他吃完就困了。

    我表示他可以睡一覺,史卡魯卻維護著不知哪里來的不具名的自尊心,非要堅守崗位。于是我自己趴在工位上小憩了片刻。

    結果,下午我對著電腦奮戰到一半,腿邊就耷拉來一個頭盔腦袋。

    史卡魯困得像小雞啄米似的,頭一點又一點。

    讓他就這么呆坐在板凳上犯困實在不太人道。我把他抱到腿上,男孩立馬腦袋一歪,身子一軟,半躺在我懷里呼呼大睡。

    有的同事偶爾路過瞅到,都忍不住露出善意的微笑。

    下午便在一如既往的打字聲、不時響鈴的電話聲與交談聲中過去。我線上跟進了一下項目和其它部門對接的進度,斜陽就已然西下,面頰鮮艷,紅彤彤地沉在山頭。

    比起夏季,天暗得更快了些許。

    我不打算加班,訂完資料夾進文件夾里,與其余抱有同樣目的的同事一齊收拾收拾準備收工。

    史卡魯比我想象中省心得多——因為不知是穿梭世界太消耗精力,還是坐辦公室太催眠,他直接倒頭睡了快兩個小時。

    我的腿都麻了。

    給他調整睡姿好幾次也沒醒,哪怕正逢下班時刻,這家伙照樣絲毫沒有要蘇醒的跡象。

    我只好讓他靠在我肩膀前,單手抱著小孩,另一手拎起電腦包。接著在同事們敬佩的目光中快步坐電梯下樓。

    天殺的,明明這輩子一個孩子都不想生,帶小孩的經驗倒是與日俱增。

    我腹誹著,與以往一樣從停車場后門繞出來。

    天色愈發暗沉。它逐步吞吃著絢爛的晚霞,連街邊的路燈也更早地被點亮,昏昏朦朦地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月夜。

    我看見候在路口的里包恩時,最后一抹余暉俯映在他身側。

    這位穿戴齊整的小紳士微微頷首,好整以暇地注視著我拖著疲憊的步伐向他走來。旋即,他似乎很快地瞥了一眼我懷里的頭盔小鬼:后者正靠著我的頸窩,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摟住了我的脖子,睡得非常香。

    里包恩臉上漠無表情。

    我好像有點久沒看見他這副神態了,甚至嘴角都顯而易見地沉下了一些。

    “這家伙怎么在這里?”他低聲問。

    “我早上在茶水間摸魚,一轉頭就看到他趴在玻璃上。”

    我簡略說明了一下,正打算咨詢他倆具體是什么關系,畢竟從史卡魯的語氣來看應該和他有不淺的交情;可話未落地,里包恩就徑自伸出了手。

    殺手二話不說,毫不留情地握著史卡魯的頭盔,把人從我臂彎里撕了下來。

    史卡魯驚醒:“……嗷?”

    我:“……”

    下一秒,來不及驚慌失措的史卡魯只發出一聲被掐著脖子的鴨那般的短促悲鳴,便被里包恩熟練且冷酷地拋到半空。

    “砰!”

    夜幕亟待降臨。

    里包恩伸臂高舉的手里憑空冒出一把漆黑的手槍,連瞄準的功夫都沒花,無縫銜接地以一發子彈送史卡魯飛往遙遠的天際追日落。

    瞬間發熱的槍管在傍晚微涼的風中隱隱飄出一縷細煙。

    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輕車熟路,心狠手辣,堪稱非同凡響。

    我無力吐槽到近乎面癱。反應過來時,那個辛辛苦苦穿越而來的天外來客已然又化作遙不可及的流星,不知道飛向了哪里。

    只能在平靜的空氣里感覺到似乎有一聲殘留的、于事無補的“里包恩前輩怎么在這饒我一命啊啊啊”被遺忘在角落。

    我看向里包恩。

    面色如常的保鏢拿槍口頂了頂帽檐,側身轉向我,還算是心情不錯地露出一個微笑。

    “剛才好像失手打掉了什么礙事的東西啊。”

    “不,是人吧。”我吐槽,順帶哲學發問,“雖然他應該沒死,但他真的不會死嗎?”

    里包恩:“誰?”

    我:“不許裝傻。”

    里包恩:“我只是在履行保鏢的職責。”

    我:“根本是在報私仇而已吧!”

    里包恩:“誰的仇?”

    我熟稔地無視并跳過話題,拿起手機。

    “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要吃披薩。”

    “好的,點外賣吧。”

    街店的霓虹燈招牌也流光溢彩地亮起。我邊走路,邊捧著手機點開外送軟件。手里的電腦包則交給了里包恩提。“冰淇淋吃嗎?”

    “不吃。”

    “那我自己吃。”沒品的意大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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