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里包恩一離開, 我趁所有人不注意,動用這輩子最快的手速把番茄醬涂平,然后一邊側耳聽著同事和客戶聊天, 一邊偷偷掏出手機。
就像在高中上課時偷看手機那樣, 我把屏幕放在桌底,一手還放在餐桌上捏著筷子, 垂眼一瞥。
在我早上主動發的一條“下飛機到了給我發消息”之后,跟著未讀消息兩則——
來自保鏢:【到了】
附贈一張坐在海邊咖啡館靠窗位置拍攝的照片, 藍天白云沙灘大海, 光線充足,簡潔的桌子上靠近拍攝者的位置靜靜地擺著一杯意式濃縮。隨手一拍就很ins風。
如果我有看到的話, 一定會吐槽回復一句“都說了下飛機給我發就行了, 不準在我工作的時候給我發你在享受的照片”。
然而我許久都沒看一次手機。
畢竟有急事的人會打電話, 而我在這種出差時間基本會把消息震動都關掉的。
于是, 距離這一條訊息后,過了四個小時,大概在我回酒店洗澡的時間點,保鏢又多發了一條。
【又被綁架了?】
他明明猜得到我在上班啊!我手腕的疤還沒消呢,不許拿這事調侃我!雖然我也沒有很介意就是了。
我單手操作, 迅猛地發送了一個沼躍魚無語的表情貼紙,隨即收起手機;想了想, 又覺得反擊力度不夠, 劃開鎖屏噼里啪啦再打了一句:
【被綁架了。還有一個可怕的店員在看守我。速來。】
消息一經發出便顯示已讀。我吃了一口蛋包飯,等上幾秒,對面的回復就彈了出來。
【保鏢:是嗎, 聽起來像個備受尊敬的傳奇人物。】
我:【少來】說到最后又在自夸!
【保鏢:店里很忙,不回了】
別說得好像我纏著他聊似的。話說回來, 里包恩難道真的在這里打工了?
我對于員工身兼數職感到難以相信,正巧飯局到開酒的環節了,野末前輩為客戶倒酒之際,特意為我解釋了一番我不能喝酒的原因。我的喉嚨仍然干癢著,被這么一提,仿佛觸發身體條件反射般忍不住捂著嘴,避開餐桌咳嗽兩聲。
“……非常抱歉不能陪各位盡興。”我嗓音嘶啞道。
“沒事沒事,倒是生病了還堅持工作,實在是了不起啊。”甲方女士爽朗地擺擺手,優雅而矜貴地舉起高腳杯,“那么,這一杯祝友寄小姐早日康復,各位也健康順利。”
我以茶代酒敬了一杯,等大家都熱鬧地過了一巡,我再表示去上個廁所,戴上口罩,適時離席。
鎮靜地合上門,我一轉身,便猛地撞見一旁候著的小男孩服務員。
“ciao。”
“ciao個鬼啊!”你現在還是日式店員吧!
除了這崩人設的一聲招呼,他仍然泰然自若地微微抬頭望著我,與一般店員一樣,兩手乖乖地交叉放在身前;看起來有點扎手的黑色短發如同一只小刺猬,卻被柔軟蜷曲的鬢角恰到好處地軟化了整個人冷硬的成分,更添幾分異域的古典風趣的味道。
里包恩沉浸式劇本殺道:“這位客人,你有什么需要?”
總覺得他要使壞了,所以我不能讓他得逞。
我沒什么表情地說:“抱歉,廁所在哪?”
“在我左手邊走廊的盡頭,兩次右轉就到哦。”
“能請你帶個路么?”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你明明閑到我一出來就能看到你!”我吐槽。
里包恩:“我只是恰好路過,真是個令人頭疼的客人啊。”
我:“你才……咳咳!”
一時說了太多句話,喉嚨深處登時爬上幾分難以忍耐的瘙癢。我及時抬手悶咳了幾聲,接著猶如魂魄驟然被抽干了般,沒精打采地化作蒼白的紙片人。
“算了,我自己去找。”
里包恩這小壞蛋反而翹起嘴角,一改態度道:“突然沒什么事了。請隨我來吧。”
我看他就是抖S吧!
但此時的我也無力再吐槽出聲了。男孩踩著木屐,熟練地領頭走向走廊,我穿著白襯衫打領帶,與每一位倒霉的社畜無異,賣保險賣虛脫似的,腳步虛浮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盡頭,兩次右轉,還真看到了廁所的標識。
我其實并不是很急,但抱著來都來了的心情上了一趟。高級餐廳的廁所也十分亮堂且干凈,目前應該只有我一人。我晃悠悠地洗完手,順帶擦了把臉,讓自己清醒清醒,才慢慢擦干凈手上和臉上的水珠。
這個時間來高檔地方吃飯的人不多,也就在我正洗手的時候,有一個顧客接著進去。
我走出來,里包恩居然還在原地。
他抱著雙臂,神情如常,若有所思地頷首,倚在墻邊。注意到腳步聲,男孩朝我抬眼看來。我懶得跟他玩角色扮演游戲了,另外也不太想回去,便索性走到他面前,認真發問。
“你怎么來這當店員了?”
里包恩答:“我偶爾也要賺點外快。”
一聽就在胡扯。我無語地挑了挑眉毛,“我給的還不能滿足你么。”不會都拿去買新的cosplay服了吧。
話音剛落,我還沒等來小保鏢的反應,轉角處,也就是里包恩身后倏地傳來一聲驚訝的、短促的“哎呀”。我驀地心一沉,循聲看去,赫然是滿臉訝異的——
同樣出來準備如廁的甲方女士。
我:“……”小姐你聽我解釋我只摸魚摸了沒一分鐘。
但是正好路過的甲方女士并沒有感覺到我的心虛。她染的一頭金發瀟灑地披落在肩頭,驚訝的神色僅僅溫存了一瞬,便全數化作了然的、戲謔的笑意。
我剛想開口,打個招呼然后解釋一下之類的,她就越過我們,緩慢地向衛生間踱去三四步之際,目光在我和里包恩之間曖昧地來回打量兩圈,緊接著朝我眨了個wink。
“不小心打擾你們啦,什么也沒聽到,別在意我。”她說,“眼光不錯呀~”
我只來得及抬起手,連問候都趕不上,她就一副超級識時務的樣子竄進了衛生間,留我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聽到什么?什么眼光不錯?怎么跑這么快?
“……剛才你進門應該也有印象,這位是我客戶,三藤小姐。”
我摸不著頭腦,便也不多想,回頭與里包恩介紹道。后者在三藤溜進廁所后,平靜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臉上半晌,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我知道。”
“嗯。不說這個了,”我也不想談工作的事,隨口帶過,清了清喉嚨道,“今天忙了一整天,我差點忘了,你辦理酒店入住了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停在廁所轉角說話總歸不太方便,我虛握住里包恩浴衣振袖下的手臂,帶他走回長廊。
“不用。”男孩言簡意賅道,“我下午已經辦好了。”
偽裝一個合法的成人身份對他而言當然是小菜一碟,我并不驚訝,但忽地想起那份蛋包飯上令人沉默的留言,我頓時開始找他算賬:
“還說我呢,你不也還是到忙完了才回消息嗎!”
出于感冒的緣故,我的嗓子沒法發出中氣十足的音調,于是只壓低了聲音,悶在口罩里小聲控訴,“要是別人看見了我很難解釋的!”
里包恩面不改色:“看見什么?”
我:“字啊,這不擺明了我和你有關系么?”
“我們確實有關系。”
“說是這么說!”我看著他坦坦蕩蕩的表情,一時也分不清里包恩是在逗我玩還是真不明白了,認真地豎起一根手指解釋道,“在非工作時間,我和你一起玩被同事看見,然后我向她們介紹你是我親戚家的小孩,這是一回事;在工作時間,疑似認識我的小孩扮成店員,還用這種方式暗示我不回消息,又是另一回事了。”
里包恩不著痕跡地挑了挑眉。
“按你所說的,兩者有什么區別?”
“這就在于……”我下意識想回答,然而順著他的問題仔細想,好像也確實沒什么區別。
被問起來蛋包飯上的字怎么會是這個,只要誠實地說明:這是我親戚家的小孩,剛好在這家店打工,看見我了,孩子性格調皮,喜歡惡作劇,借此想嚇一嚇我——如此一來,便是一套相對完美的說辭。
而四個同事里,無論是哪一個,都不像是會對別人隱私刨根問底的人。
難道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不禁沉思片刻,隔著口罩捂住下半張臉。
是啊,我為什么會感覺這是種需要被隱藏、上不了臺面的情況?剛才總覺得奇怪的直覺此時又如泥鰍般滑走,讓這件事變得稀疏平常。歸根結底,里包恩也的確是惡作劇,有什么不好解釋的地方呢?
就當作生病時腦子不清醒,我不再深究。
“好吧,你說的也對。”我妥協,嘆了口氣,狀若無奈地伸出食指點了點他肩膀,“但是你也才來半天吧,為什么能這么快當上店員?”
幾乎在下一刻,我的手還未縮回,便被驀地制住。里包恩握住我的手的速度快得像條件反射,寬松的袖子隨著他的抬手滑落到肘部。男孩的手掌心比我小一些,體溫卻更高,溫熱又干燥地緊貼著我的手背。
里包恩一哂,“略施小計而已。”
我:“……”我覺得我應該不是很想聽具體是什么小計。
反正我離席也有一段時間,待會兒三藤小姐估計也快出來了,我也就不想多逗留。然而,剛說完“我先走了”,準備讓里包恩放手,恍然間,我又隱隱嗅到了一縷似有似無、如霧似幻的幽香。
我詫異地把口罩稍微摘下一半,沒了阻隔,那股輕輕的香氣更清晰地繞在空氣中。
是之前里包恩身上的味道?
“你有沒有聞到香味?”以防萬一,我姑且問道。
“嗯?”
里包恩看起來并不理解我,不輕不重地發出一點疑惑的鼻音,接著平常道:“如果你說香薰的話,這家店到處都是。有可能是店長正在點新的。”
不是他身上的?
我蹙起眉。里包恩剛松開我的手,我便干脆反攥住他的手腕。男孩頓了頓,但畢竟沒有被甩開,我稍低下頭,鼻尖湊到他微微屈起的指節前,輕嗅片刻,未果,又側首嗅了嗅袖口的位置。
里包恩盯著我,沒吭聲,眉角一揚,那只手再次化為魔鬼的鉗,重重捏了捏我的鼻子。
“好痛!”
我當即收手縮頭,捂住我負傷的鼻尖。
嚴厲的保鏢這才發問:“有什么不對勁?”
我正要表示我以為香味是從他身上飄來的,剛一張嘴,卻倏地被一聲拔地而起的、尖銳的、高昂的尖叫聲打斷。
“啊啊啊——!死、死……死人了!”
我立刻悚然回神,心下一緊,對上里包恩瞬時沉下的目光。
那是廁所的方向。
第23章
突如其來的死訊猶如一道驚雷在餐館內炸響。
我和里包恩趕回衛生間時, 只見到站在一旁、臉色蒼白的三藤小姐,以及一屁股摔坐在地的女服務員。她渾身如篩子般顫抖,兩手緊緊捂著嘴, 滿臉驚恐地盯著女廁門口。
人在看到可怖的景象時, 有時反而會難以移開視線,大腦會下意識一遍遍快速刷新信息, 以便分辨到底是真是假。
店里其它人從四面八方紛紛跑來之際,我隨著她的視線望去。
一名女性, 目測不過二十來歲, 了無生息地倒在了衛生間光滑的地板上。她腦袋恰好微微側向門口,雙目圓睜, 瞳孔渙散。兩股鮮血正從鼻孔與張開的嘴唇里無情地、慢慢地淌出。
我這輩子也是第一次直面死亡現場, 霎時手腳發涼。
再怎么冷靜, 我盯著那張年輕的臉, 也無法不想起前幾分鐘才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那時她還活生生地經過,我雖然記不得余光掃過的樣貌,卻能認出她脖子上戴的鮮艷的藍色絲巾。
“抱歉、抱歉,請讓一讓——發生什么事了?!”
不知不覺,周遭圍來了不少顧客和員工, 或震驚或不忍地竊竊私語著,有反應快的人已經直接報了警, 正與警方通話中。一位看著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撥開眾人, 一抬頭竟然見到如此場面,就像被人猛然一把掐住了喉嚨似的,整張臉都紫了, 磕磕巴巴說不出話。
“這、這……”
“經理……!”作為第一目擊人的服務員瞧見他,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霎時崩潰, 聲淚俱下,“我剛才只是經過,就、就看到……”
樓上包間的客人與員工也都跑了下來,亂哄哄地鬧作一團,我已然被擠到人墻外層,回過神,卻在人影間隙中望見甲方三藤小姐。
混血的清秀男伴滿目憂慮地陪在她身后,而女人一動不動,抿著嘴唇,緊盯著尸體的眼神里慘淡地透露出某種不可置信。
這并非普通市民對于突發案件的震驚,而是——
“她認識死者。”里包恩接過我的心里話,緩聲道。
我點了點頭,稍微后退一步,在這短暫的刺激之下,腦海不斷地篩選著這幾分鐘我所見的任何信息。
尸體外部看上去并沒有兇器造成的傷害,最大的可能就是服了毒。假設如此,這是自殺還是兇殺?如果是前者,有誰會選擇死在一家高檔餐館的廁所里?而如果有兇手,現在是否還留在現場?
在我洗完手出來,而她進去的時候,死者就已經被下毒了么?還是在這之后?
甚至于,一縷念頭在腦海一閃而過:如果我及時意識到什么不對,是不是能想辦法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然而,在周圍忽高忽低的叫喊聲、哭聲與低語的喧鬧中,我的理智又自發掐斷了這馬后炮的設想。
無論如何,眼前所見的都是不可變的事實了。除了恐慌,驚訝,默哀,為之感到遺憾,事不關己,或是“天啊我居然會目擊案發現場”的小市民感慨,普通人能做到的只有到時候積極配合警方工作。只是,死者為什么恰好是三藤小姐認識的人?
忽地,我垂在身側的手被誰握住。
我這才意識到,分明沒有害怕,但我的指尖卻依然在輕微地發抖。喉嚨發炎的干澀此時更是如鯁在喉的具象化。我越過人與人的肩膀中隙,瞥見著急地維護秩序,向顧客說明情況并不斷道歉的餐廳經理,最終收回了視線。
里包恩握著我的手,不如說就真的像親戚家的小孩似的,小手從寬大的袖口里探出,一言不發地牽上來。
他沒有看我,而是面無表情地目視著前方。我低頭看去,能夠瞧見他細長的眉梢,烏黑的、微垂的眼睫,以及白皙的鼻尖與臉頰未褪的嬰兒肥。在振袖的遮掩下,有著卷卷鬢角的男孩看起來就只是乖乖地貼在我身旁,而指腹卻誠實地傳來溫熱的觸感。
不知為何,我驀地感到一種微妙的安心。
輕輕反勾住小孩柔軟的手指,我小聲說了聲謝謝,重新抬起頭。身旁圍觀的人之間突然鉆出一個身影,焦急地朝我走來。
“小友寄!”是波島,好心的同事難掩擔憂地靠到我身邊,緊張地打量我兩番,“原來你在這里,你沒出什么事吧?你和三藤小姐都出去上廁所,忽然有人喊死人了,真把我嚇死了!”
我嗓子還有點啞:“讓你擔心了,抱歉。我沒事。”
緊隨而來的是另外三位男同事,確認我無礙,也松了口氣。野末前輩安慰了我幾句,便留波島陪我,帶著其余二人去找三藤小姐。而就在這時,幾個身穿警服的人飛快趕到,一邊疏散無關人員,一邊封鎖了現場。
一片嘈雜間,波島嘆了口氣,說:“可憐的女孩……據說店里正好有一位有名的偵探在,應該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吧。”
“名偵探?”
“好像姓毛利來著,我也不是很了解這塊。”
“這樣啊。”
警察忙里忙外地工作,金發的甲方女士此時已經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野末前輩被隔開了。我了然地開口:“三藤小姐應該是嫌疑人之一,一時半會兒走不開了。等監控排查完畢,我應該也是嫌犯之一。”
“啊、誒?”波島睜大了眼,“騙人,為什么?”
“因為我也剛從衛生間出來不久,暫時不能排除嫌疑。”我已然徹底平靜下來,眨眨眼,側首與波島對視,朝她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唇角,“你和野末前輩他們先去休息吧,回頭聯系。”
波島欲言又止,神色變了又變,但片刻后便無奈地點了點頭。
“小友寄好冷靜啊,搞得我都不緊張了。”
我看了眼她頗為沮喪的表情,道:“那我稍微緊張一下。”
波島:“緊張難道是能隨意調節的嗎!”
我:“嘿嘿。”
波島:“別笑啦!”
吐槽結束,她的情緒總算放松不少,轉而注意到了一直在我身旁的店員小男孩,驚訝道:“啊,你是剛才的?”
里包恩循聲抬起頭,“你好。”
或許在外人看來,他就只是個害怕地隨機躲到一個大人身后的普通小朋友罷了,波島用哄小孩的笑容打了個招呼,準備再跟我說些什么,一位警察就朝這里走了過來。
果不其然,警方查過監控后已經基本敲定了嫌疑人:雖然餐館里的所有人都暫時不能離開,但重點排查對象就在三藤小姐、第一目擊者、我,和正好在那個時段也在附近的里包恩之間。
假如這是探案電視劇,恐怕我們的鏡頭還會出現基本的人物介紹。
比如三藤慧(33)、河田佳玉子(23)、友寄新奈(26)、里包恩(?【疑似11歲】)。
至于傳說中的偵探……
我的目光落到不遠處一名蓄著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身上。后者與警官詳談了一會兒,緊接著便著手勘測現場。我看著他戴著白手套,檢查檢查尸體,觀察觀察廁所,四處按了按,摸了摸,然后一臉沉靜,胸有成竹地面向所有人,自信發聲。
“我已經知道兇手了!”
四周頓時漫起交頭接耳的聲音,還有較大的嗓門說著“不愧是小五郎”。
領頭的警官則相對理性,不解地詢問道:“你已經推理出來了,毛利先生?可是我們還沒審問嫌疑人。”
“那是自然,不需要這些了。因為我已經掌握了關鍵的證據,兇手——”
毛利偵探神氣地說,只見他信誓旦旦地松了松領帶,眉毛一挑,嚴肅而銳利的眼神猛然向我投來。
“——就是你,顧客小姐。”
這聲堅毅的指控頓時讓餐館如燒開的水般沸騰起來,一剎那間,不同含義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扎到了我身上。我迎上偵探信心滿滿的雙眼,原本平靜的心更如死了一般毫無波瀾,一枚巨大的問號在腦海里颶風過境,形成一個倍感荒唐的疑問:
這家伙,真的是偵探嗎?這個偵查過程是不是有點太草率了?
我于是詫異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眼神示意:我?
偵探抱著雙臂,沉重地點點頭:沒錯。
沒錯個毛線啊!
人在極度無語的時候是會笑出來的,但還沒等我發作,一道含笑的聲音驀地從另一邊響起。
“不是哦。”
三藤小姐靠在椅子上,墨鏡被摘下,掛到了襯衫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她似乎已經接受了事實,隨性得一如既往,泰然自若地替我輕易伸了冤,伸手將額頭凌亂的發絲向后捋著。緊接著,她難掩疲憊地嘆了口氣,卻仍游刃有余地笑著說:
“兇手不是我,也不可能是友寄小姐。”
“哦?”被駁回的偵探懷疑地盯著她,“我為什么要聽你一個嫌疑人的說法?照你這么說的話,兇手不就是可憐的服務員小姐了嗎?”
“那就要看你的能耐了,能不能找出真正的兇手,還宏香一個公道。”
三藤果然認識死者。
所有人紛紛望向她,哪怕是這位不靠譜的毛利偵探也捕捉到了三藤透露的信息:“你和死者是什么關系?”
“你看,連嫌疑人與死者的關系都還沒搞清楚,就擅自下結論,不是太隨意了么?”三藤低聲說,“我和宏香一直是好朋友。甚至,她前幾天才來找我玩過,按理說她是搭昨天的飛機走的,我親自送她到了機場,今天卻不知道為什么出現在了這里。”
此話一出,現場驟然陷入沉默。
這確實太詭異了,就算死者當初實際上沒有上飛機,自己跑了回來,為什么又會恰好出現在這里?
三藤小姐接著道:“我不是兇手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我沒有殺害宏香的動機。你們可以搜查我的手機,聊天記錄都能看——我確實認為宏香已經要離開沖繩了,何況我和她之間沒有任何矛盾。
“另外,你們應該已經看到了監控畫面,我是在洗完手,準備離開的時候,背對著衛生間門口,在路過的服務員小姐的提醒下才轉身,看到宏香倒在地上。”
她自嘲一笑,舔了舔嘴唇,手伸到口袋里似乎想掏煙,但警察已經搜過身了,只好作罷。
“但問題在于,你離開廁所的時間與死者被發現的時間非常相近。”警官說道。他這一發言打斷了偵探本來想開口的動作,引來后者尷尬一秒后若無其事的咳嗽。
“我們初步判斷死者是被毒死的,這種毒的成分尚未檢測出來,但一般毒性的發作都很快,也就是說,毒發恰好就在你離開的這一分鐘不到的時間里,意味著三藤小姐你就是最有可能下毒的人;同時,只離開幾分鐘的友寄小姐也不能排除。”
三藤小姐嘆道:“當然,你們可以慢慢檢測這是什么毒。不過這么做假設可不負責任,我們該怎么在這短短時間里控制住宏香,并且給她下毒呢?不論是我,還是友寄小姐,都沒有謀害她的理由呀。”
這回,毛利偵探抓緊時機,積極加入探討:
“你說自己就算了,怎么能確定這位友寄小姐就沒有行兇動機?”
仿佛是為了讓這番質疑更有力,他盯了過來,認真分析,“如果友寄小姐不是兇手,又為什么如此沉著,面對我的指認也毫不慌張,不為自己辯解?”
當然是因為我都不敢相信你是名偵探了啊。
全程木著臉的我終于又被指名質詢。我也不好意思讓甲方一直幫忙申訴,剛想自己解釋,三藤小姐卻露出一個心知肚明的笑容,搶先開口道。
“友寄小姐還年輕,會不好意思、在乎別人的眼光,是在所難免的。”
她近乎溫和而鼓勵地注視著我,以及我身旁的男孩。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只聽這位灑脫的女士喟嘆般揭秘:
“這孩子是這里最無辜的人了,她只不過是在出差期間,偷偷來和小男朋友約會而已。先不說她根本不認識宏香,友寄小姐有什么理由在這么浪漫而緊迫的時刻,選擇浪費時間去殺人呢?”
話音一落,全場嘩然。
眾人的視線又如同墻頭草般唰唰直射到我身上。而我從困惑、遲疑,到難以置信,死了的心終于狂跳了起來,是嚇的。
為什么她會認定里包恩是我的什么小男朋友……等等!
牽著里包恩的手瞬間變得無比滾燙。一時間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但大腦飛快運轉,我立刻下了決定,火速松開:“不是,咳咳,我的情況并非如此,只是——”
然而下一秒,我的襯衫衣角被扯了扯。男孩猶豫而傷心的聲音低低地響起。
“新奈姐姐,我不想再藏了。”
這天外魔音立竿見影,直接把我思路打得支離破碎。我飽受震撼地低頭看向里包恩,這位活爹則毫不受影響,拉著我的衣角,一雙黑亮的眼睛明明與往常一般平靜、無辜又可愛,嘴角也簡直可惡地上翹著,脫口而出的語氣卻委屈得像被我騙了三年感情還得不到一個名分。
他說:“我也想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邊。”
你可不就已經站著了嗎!你可能嫌麻煩想要趕緊結束,這時候順著三藤小姐的話演下去確實有利于盡快排除嫌疑,但我的性命就無所謂了么!
三藤小姐的男伴好歹看起來起碼上高中了,這小學生湊熱鬧,最后完蛋的只會是我。
如此抓馬的情節自然讓所有人都震驚了,議論聲遍地而起,我想到同事們也在其中,恨不得馬上以頭搶地當場成為第二個死者,臉頰到耳朵都熱得驚人。
我覺得我看上去一定羞恥得快燒起來了,所以三藤小姐的眼神還變得愈發慈愛。
不管怎樣,宕機的大腦重新運轉,我以現有的知識緊急回想了一下戀-童-癖可能觸犯的法律——不對,我根本就不是戀-童-癖——事已至此,抱著及時止損的嚴酷心態,我迎著眾多目光,艱難地、冷漠地閉了閉眼。
“我已經說過了,直到你成年之前,我都不會答應你的。”
短短三句話,讓里包恩從被誘騙的可憐男孩搖身一變成固執的情竇初開戀愛腦小學雞,我都要為自己鼓掌了。
只是我冰冷的聲音剛落下,喉嚨一癢,忍不住捂著口罩狂咳,來不及扳回話題。衣角被拉著的力道緩緩松開,是里包恩放手了,因而我還聽到了不知哪里傳來幾聲哀嘆的“哦……不……”。
三藤小姐見狀,更如同懷念青春般搖了搖頭。
“可見友寄小姐是一位富有責任感的人,各位無需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我們也只是追求愛的一份子,講究感情上的交流。”她頗具詩意地說,“再說,她甚至生著病,更沒可能如此精細地完成這樁奇怪的案件了。”
毛利偵探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警官回過神,知道三藤小姐的愛好是什么,也重重清了清嗓子,躊躇道:
“這個……就算孩子沒受傷害,但畢竟還是有悖于道德……”
“警察先生,我想我們現在討論的是關于案件的事。”
我終于逮住時機搶斷話題,嗓音嘶啞如厲鬼在世,毫無表情地冷靜出聲,“兇手也許還在現場,甚至有可能不是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
這聲提醒總算讓氣氛再次凝重起來。
三藤小姐收斂了笑容,眉宇間浮現出悲傷而憤怒的疑云;警方吃瓜間放松的警惕心再次提了回來;毛利偵探神色一凜;四周人員的交談也如退潮般漸漸消失。
就在徹底死寂的一刻,一個小孩連蹦帶跳地從二樓跑了下來。
“警察叔叔,我發現好好玩的地方誒!”
戴著眼鏡的小學生不顧阻攔,天真好奇地說:“二樓有一間房間放著好多好多香水!唔,雖然門上寫著員工專用、閑人免進,但是居然沒鎖耶。”
第24章
如同蘿卜似的蹦出來的小學生貌似是毛利偵探家的孩子。但即使偵探一臉麻煩地想要打發他自己去玩, 小男孩仍然抓著警官的褲腿,堅定地要求大家跟他去二樓。
“真的哦!”被叫作柯南的小家伙一聲喊得比一聲高,“而且地上也滑滑的, 好像地板也涂了香水呢!”
冷酷的毛利偵探對童言童語不予理會, 毫不留情地抓著他的后領子,拎貓似的把小孩提溜到半空。
“都說了不要妨礙我們工作——”
“嗚啊!放我下來啦!”
“我看小蘭不在你就更無法無天了!”
偵探管教小孩之際, 警官扭過頭,看向還在安撫服務員的餐館經理, 公事公辦道:“經理先生, 這個所謂的香水房是做什么用的?”
經理一愣,“啊, 那是放置員工用品和雜物的房間。本店為了給顧客提供更舒適的體驗, 專門特制了安神的香薰和香水, 也會讓員工的制服染上一點香味, 通常進貨后都會先囤積在里面……”
“那為什么沒鎖呢?”正被偵探鎖喉的男孩馬上接話道,“不怕進小偷嗎?”
聞言,中年男人臉上流露出拿不準的神情,繼而尷尬地笑了笑,“也許是上一個離開的員工忘記鎖門了。不過沒關系, 店里的監控是全覆蓋的。”
警官沉思片刻,很快拿定了主意。
“毛利先生, ”他轉過身, 被點名的偵探本與柯南一路火光帶閃電地大眼瞪小眼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便立刻挺起身板,嚴肅地看向警察。后者頓了頓, 接著道:“我認為,等我們把二樓的監控也排查一遍, 再來推理也不遲。”
毛利一手成拳,半掩著嘴假咳兩聲,表示自己正有此意。
由于二樓基本是包間,過道窄,偵查起來不方便太多人擠在一起,因此除了偵探、柯南和經理,警方只帶了三四個人上去。我們幾個嫌疑人則仍然待在一樓,等待最后的答案。
眼見案件終于繼續重新調查,我可算是松了口氣。
哪怕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被不靠譜的偵探憑空扣一個巨大的帽子的話,還要花精力平反,想想都累。
至于三藤小姐對我的深如黑洞的誤會,如今解不解釋倒也無所謂了,有里包恩打岔的那一下,多辯只會越描越黑,反正以后有人問起這事,我只需要死咬我從來沒有答應過小孩就夠。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低頭瞅了眼里包恩。他反應飛快,如有所感地也抬起眼來,但我目前一點也不想理他,于是報復性地狠狠移開了視線,卻驀地對上了三藤小姐的雙眼。
她的眼睛慵懶而憂郁,見我瞧來,又夾雜著幾分愧疚的笑意。
“抱歉,”她說,“連累你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被卷入這樁糾紛里的事,便緩緩搖了搖頭,“你不應該道歉,三藤小姐。”
三藤也明白說這些無濟于事,只是輕笑了一聲,不再多言。她拜托了一旁的警察給我和里包恩搬了兩把椅子來,我也才意識到站得久,腳都有點酸,于是不推脫地坐下了。
等我松了松領帶,姿態稍微放松地靠著椅背時,這位初次見面沒多久的甲方才低聲開口。
“如果宏香還在的話,她也會十分慚愧的。”
我望著她。三藤小姐沒有看任何人,而是微微出神地抬頭,盯著和風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會有誰的游魂在風里逗留。
“那孩子總是認為自身優點不足,總是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別人不高興了,她會覺得是她自己的錯;別人為其它事而傷心,她卻沒辦法替人分擔的話,也會覺得是她自己的錯。宏香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可憐的、喜歡為難自己的女孩。”
說到最后,三藤的語氣輕得近乎自言自語。但她并不是一個樂于把氣氛變得太傷感的人,臉上始終閃爍著微笑,旋即,她再度看向我。
“宏香呀,就算是死了,要是給人添了麻煩,一定會難受得到處鞠躬的。”三藤眨了眨眼,道,“你就當我替她道歉,收下這份心意吧。”
我的腦海里忽地飄過一條柔軟的藍絲巾。
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人、遠在天邊的人死去了,就如同一縷煙消弭于眼前。可如果知道了她曾經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她可能愛吃葡萄,你也愛吃;她不喜歡香菇,你也不喜歡;她熱愛雨天、茉莉、有著長尾巴的小鳥、手指戳進雪地里的觸感,你從今往后看到這些符號,便又要經歷一次她的死亡。她不再是煙啊,云啊,而是淋在肩頭的雨滴,是發呆時聽到的每一聲鳥鳴。
她生前是個總覺得自己在做錯事的孩子,是個老愛為別人流眼淚的人。所以你看著她,也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事,看著她,然后成為那個為她而流眼淚的人。這就像最后一通電話一樣,是你們之間唯一的還能產生的聯系了。
三藤小姐別開目光。她流淚時皺著眉,也不會發出哭聲。
“嗯。”我應道,“請節哀。”
餐館里一時間安靜得針落有聲。偶爾有人咳嗽,我聽了也想咳,但還是忍住了。漸漸地,周圍的人員開始小聲交談,而樓上似乎隱隱傳來了什么重物倒地的聲音,我的神經緊跟著繃緊,但里包恩壓低的嗓音隨之響起。
“快結束了。”他坐在我旁邊,用我剛剛好能聽見的聲調說道。
我側首瞧去,正好撞上小保鏢從容不迫的目光。
“你看出什么了嗎?”我小聲問。
“那個小孩已經發現了關鍵證據,他解開謎題的時間不會太長。”
那位叫柯南的孩子嗎?
我早已習慣里包恩仿佛手握劇本無所不知的發言,于是下意識順著他的話回想。沒上鎖的員工間,濕滑的地板,先前倏然嗅到的香味,零散的線索逐漸形成一個模糊的結論。我轉過頭,只見被扣留在一樓的員工們也在交頭接耳,輕聲說話,臉上無非都是愁苦、驚懼與無奈。
“不用擔心,”里包恩說,“再給幾百個膽子,兇手也不敢作案了。”
我思忖道:“你是說,真兇甚至都不是激情殺人,而是抱著僥幸和恐慌去下毒的。”
“沒錯。而且光靠兇手自己一個人肯定下不了決心。”
“所以有人指使或者在背后慫恿這個人。”
我接話,隨即卻感受到一股奇異的視線,愣是讓我止住了話頭。
三藤小姐平復了情緒,身為早就能獨當一面的成熟的大人,她深知如何面對悲慟的意外,慢慢擦完眼淚,眼神溫和而懷念地、倍感治愈般看著我和里包恩低聲交談。
我:“……”
如果不是悲傷的心情占據了她大部分精力,我由衷懷疑她甚至會直接采訪我們現在的關系究竟到了哪個地步。
我當沒看見,立刻把頭撇到另一邊,捂著口罩咳咳咳。然而里包恩絲毫不打算放過我,那稚氣又清亮的正太音充滿關切且無處可避地鉆進我耳朵里。
“新奈姐姐,你沒事吧?”
演一次就夠了你還想演幾次啊!
我當機立斷回過頭,趁此機會捏了一把男孩白皙的鼻尖。里包恩仿佛沒料到似的,忙不迭抬手捂住了鼻子,只在我能看到的角度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而我大仇得報,手撐著椅子再向他傾身湊近了些,任由那雙黑黢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低聲道:
“有你在我怎么會有事呢,殺手先生。”
緊接著,我陰惻惻地附到里包恩耳邊,狠話哐哐放:“小心我扣你零花錢!還有衣柜里那些衣服我都不想說你,穿了一次就不穿了還買新的,小心我全部掛到二手,你以后別想玩cosplay了!”
語畢,我簡直神清氣爽,感冒都隱約痊愈了一半,不緊不慢地捋了捋耳邊垂落的碎發,直起身不再理他。三藤小姐托著臉望著我,感慨般說著:“感情真好啊,讓我一下回到了二十歲呢。”
“沒有的事。”我假裝嘆氣,“我可是很頭疼的。”
她十分理解地笑出了聲,緊繃的坐姿頓時放松得多,語氣比剛才更加愉悅、散漫,“小男孩嘛,就是脾氣倔才可愛呀。”
只不過,還沒等老道的三藤小姐傳授她豐富的經驗和感想,二樓忽地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柯南噔噔地跑下來,隨之則是經理,警察,以及被警官扶著下來、貌似正半暈半醒的毛利偵探。
全場人的注意力頃刻間都集中于此。不知為何像喝醉了不省人事般的偵探被扶到了榻榻米上,警官拿著記錄用的小本子,嚴厲地掃視了一圈人群。
“剛才,毛利先生已經推理出了案件的真相。”
氣氛迫切地凝結著,原本鴉雀無聲的餐館再次掀起一小陣驚訝的議論聲。他的目光越過三藤小姐、我、里包恩和第一目擊者,最終釘在三三兩兩扎堆的員工之間,另一名面露驚恐的女服務員身上。
“——兇手就是你,今井。”
第25章
解密時案件的撲朔迷離總會引導人不由自主地往復雜的方面想, 而當謎底揭開時,“原來這么簡單啊”的感嘆便會油然而生。
依照警官的說法,這位叫今井的女服務生借由職務之便, 趁死者中途打電話時, 在其包中常備的胃藥里下了毒。白色的粉末粘在同色的藥片上,粗心一點的人很難意識到不對勁。與此同時, 死者宏香小姐點的餐點里,也并不干凈——這是為了讓死者在進食之后, 錯以為胃病犯了, 匆忙地叫服務員提供一杯水,囫圇地吞下兩顆藥片。
幾乎在同時, 死者產生了輕微的嘔吐與腹瀉的沖動, 便離席前往廁所。這樣一個不愿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發現衛生間剛好沒有其它人, 說不定還會暗自慶幸,選了一個最邊上的隔間,卻發現怎么干嘔都吐不出來。
甚至在聽到有人中途進來廁所,又即將出去之間,她為了不造成惡心的聲響, 死死地忍耐著自己的聲音。
就在這個關頭,毒效已經到不可逆轉的地步了。
她意識到不對, 再也顧不上什么, 著急地推門出來,嘴里卻全是血味。不出幾步路,她便徹底失去了活力, 倒在地上。
接下來,就是先前發生過的一切。路過的服務員驚聲尖叫, 三藤小姐回過頭,映入眼簾的就是本應該乘飛機離開的,慘死的好友。
而兇手,服務生今井,則在看著死者吞下藥后,心虛地、害怕得瀕臨崩潰地早早趕回員工間。為了粉飾真相,還特意弄臟了制服,裝作一副只是要去換新衣服的模樣。她反復洗手,重新換一身浴衣;因為過分的恐慌與想要掩蓋事實的心情,她急忙地開了一瓶香水,卻由于顫抖的手脫了力,打翻了一整瓶。
驚慌失措下,她只來得及用抹布簡單地收拾地面,彼時一聲尖叫從樓下傳來,今井再開了一瓶給浴衣噴上香水,便與其它循聲趕去的人一起下了樓,融入不知情的無辜人員當中。
“不……不是的。”
真相被警官一步步揭開,今井僵硬地搖著頭,后退一步,又一步,雙手即使互相緊握著也按捺不住顫抖。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盯著地板,嘴唇蒼白地辯解道,“我沒有理由要害她啊,我沒有,動、動機,我——”
“大姐姐,剛才在上樓之前,我看見你一直在握著什么東西祈禱呢。”
那位古靈精怪的小學生此時兩手插兜,口吻好奇,鏡片后的神情卻透出幾分銳利,“可以看看是什么嗎?”
今井的臉色驟然一變,徹底失去了血色。
在警方的督促之中,她從浴衣里的貼身衣物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戒指。
就在警官從今井手中拿走,后者嘗試為其作出一個無傷大雅的解釋之際,在推理期間自始至終沒有開口的三藤小姐猝然站起身,提出了要求。
她平淡道:“能給我看一眼嗎?”
那枚做工精美,在自然光下泛著瑩瑩光澤的銀色戒指被三藤小姐捏在指尖。她靜靜地欣賞了片刻,隨即將它交還給警察,然后轉過身,狠狠地給了她的男伴克里斯一個耳光。
這巴掌聲響亮至極,在場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名面容清俊的混血少男被甩得腦袋撇到一邊,捂著臉,沉默地接下了這個懲罰。
我也被這仿佛電視劇般的情節驚呆了,身體下意識地往后靠了靠,里包恩了然的聲音與氣息近得就如貼在耳畔一般。
“果然,”他如同一位金牌講解員,淡然自若道,“這個男人就是策劃這場兇殺案的幕后黑手。只不過用了點手段買通了年輕的服務生為他做事,而他能用的辦法想必也離不開感情和金錢。”
我聞言轉過頭,卻忽地發現與他離得太近,鼻尖都險些碰上,于是連忙拉緊了口罩遠離一二,“……看他的樣子,似乎也并不后悔。”
里包恩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眼見克里斯被金主扇了一巴掌,今井仿佛料到了既定的結局,也撲通地跪到地上失聲痛哭。總而言之,一切的悲劇誕生于克里斯愈發膨脹的欲望:他無意間聽到三藤小姐與人談笑時說,萬一哪天不小心死掉了,就把遺產分給自己最好的朋友宏香,以及最寵愛的男伴小克里斯。
他本就是因為喜歡鋪張浪費而欠下巨款,才貼上三藤小姐,過上被包養的日子。因為乖巧、懂事、嘴甜、會賣慘,又給夠了情緒價值,甚至為了讓三藤小姐驕傲,撿起了半途而廢的學業,并且獲得了不錯的成績,自然而然成為最受疼愛的那一個。
在聽到遺產劃分的內容時,克里斯本來沒怎么往心里去。但他漸漸真的愛上了瀟灑隨性的三藤小姐,于是對宏香產生了別樣的妒忌,也對左擁右抱的金主心懷不滿;又偶然與同樣背負巨債的今井相識,惺惺相惜下心生情愫,一個可怖的念頭便應運而生——
殺了宏香,簡直是一石四鳥:一能發泄妒忌,二能獨占遺產,三能給三藤一個打擊以發泄不滿,四能趁虛而入對其噓寒問暖,更加受寵。
然后利用三藤給他的錢,替今井還債,擁有另一份愛情。如果順利的話,真的能拿到遺產,他就能效仿三藤,包養每一個他看上的女人,真正享受到他想象中富豪紙醉金迷的生活。
于是克里斯許諾今井,只要事情辦成了,就為她還清所有債務,并讓她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再也不用過四處奔波打工,房租、水電、債款交完一些后連頓好飯都吃不上的日子。
“……結果,竟然被宏香那個女人臨走前發現了我的計劃。”
臉腫得紅了一片的克里斯自嘲道:“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逃跑,反而留了下來,甚至跟著我們的行蹤來到這家店,但無所謂。她自以為高明,可什么證據也沒有,報警了也沒用,最后還是被我發現了。不過是自投羅網。”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宏香離開三藤小姐身邊,再偷偷下手。這次餐廳的選擇,也恰巧是克里斯為了和今井偷偷見上幾面,才委婉地跟三藤表示想來這里吃飯。
既然宏香不走,那更是正中下懷——今井雖然害怕,但急于給克里斯表忠心,便答應了成為幫兇。而等三藤親眼看著好友死去,克里斯就能挺身而出,直接成為治愈金主的良藥。
克里斯和今井被警方迅速拷了起來,餐館里的人們有的高聲罵他,有的朝他扔了垃圾,但在警察維護秩序的制止下,喧鬧的大廳仍是安靜了些。
三藤小姐沒什么表情。我也看不出她的情緒。半晌后,她盯著混血兒毫無悔改的神色,忽地開口。
“那是因為,宏香是一個始終過度地為別人著想的傻瓜。”她說,“她擔心自己跑了,你會突然轉變目標,直接對我下手,所以留了下來,心想著尋找辦法讓我知道這件事。”
然而不知情的、隨心所欲的三藤小姐一直把克里斯帶在身邊,就連應酬也一樣。
……
無關人員都被請了出來,整個餐館徹底封鎖清理。沖繩的晚風比東京刮得更大,不遠處還能隱約聽見海浪拍打礁石的嘩嘩聲。在黑夜的凝視下,站在外頭呼吸上新鮮空氣,一時居然有些不真實感。
無數的車與人擠在這檔口,看熱鬧的,忙上忙下的,比比皆是。
“友寄。”
“友寄小姐。”
“小友寄……”
我轉過頭,同事們都滿臉心有余悸地站在我身后。波島苦澀道:“那個偵探指著你的時候,我心跳都快停了……但幸好你沒事。現在還好嗎?會不會哪里難受?要不要幫你預約心理醫生?”
我一怔,隨即啞然地對她緩緩露出微笑,雖然戴著口罩只能看見眼睛。
“太夸張了吧。”我用半吐槽的語氣說道,旋即回過頭,看向另一邊,“最后偵探不也找到了真正的兇手嗎?從頭到尾,我只是一個路過的人,沒什么難不難受的。”
比我更需要心理醫生的,是處在這場悲劇真正的漩渦中心,我們的甲方三藤。
但是,被周圍的人噓寒問暖之中的金發女士微微偏過頭,對上了我的視線。她看起來倒是和平時沒什么區別,神情含笑,慵懶帥氣,夜風在她披散的發絲間飛舞著。三藤小姐就這么徑自走了過來。
“你們的項目在我看來大有前景,”她開門見山道,“而且接觸下來,各位的專業水平與職業素養也令我十分敬佩。我很樂意與貴司合作,至于后續沒談完的內容,我全權委托給了可靠的部下,你們可以和她聯系。”
野末前輩鞠了個躬,接過她遞來的名片,“很感謝您的信任與支持。三藤小姐,請節哀。”
“沒事,人生不就是這樣么。”三藤直言,“生活還是要繼續。野末君,我的邀請也不是跟你客氣哦,歡迎你們隨時到我家吃飯。”
雖說如此,幾個麻煩的大人還是輕車熟路地過了兩招客套話。三藤小姐再次表示了她的歉意,說是由于自己沒管好枕邊人的緣故,讓各位辛苦工作期間還受到驚嚇。她尤其還給我推薦了她的醫生,擔心我的病情惡化。
“區區小感冒,算不了什么。”我強悍地拒絕了。三藤小姐不以為意,要了我的聯系方式,說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她會更傷心。我于是只好先心領了好意。
驀地,野末前輩環顧一周,疑惑地看向我。
“友寄,那個原來一直……貼著你的小朋友呢?”
“……”我反應過來,想到即將可能面臨同事們的好奇心,不由眼神一肅,“他今天在店里打工,應該留下來幫忙收拾東西了。”
不。其實在散場前,里包恩就說他困了要回去睡覺了。
我心底腹誹著。再一抬頭,本已經準備好了避重就輕回答任何問題的打算,但我貼心且善解人意的同事們都仿佛已經完全明白了我的處境,波島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反過來安慰我。
“辛苦了,小友寄。”她憐愛道,“受歡迎有時候也很麻煩啊。”
野末前輩則說:“我很早就知道友寄是容易被死纏爛打的類型了呢。”
外川君也說:“嗯,真是辛苦啊。”
佐久早君深以為然:“看那個小朋友的樣子不像會放棄,還是好好引導吧。”
三藤小姐還在一旁笑。
我:“…………”
你們真的一點也不吐槽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店里打工嗎!算了,反正問起來答案也無非是“和店長認識,又聽說我在這里吃飯于是自顧自跑過來找我玩”之類的。
總之,這一樁接一樁的事件發生,直到我回到酒店,洗完澡,吃了藥,躺到床上感到渾身沉重之際,才忽地有一種終于結束了的感覺。
波島睡在另一張床上,關心了會兒我的健康情況,便拉燈了。大家都很累。沒過多久,那頭就傳來波島均勻的呼吸聲。她會打一點小呼嚕,但聲音不大。
我盯著酒店天花板煙霧報警器微弱地閃爍著的紅光,不知不覺也陷入深眠。
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
過多的信息量給大腦造成了較重的負擔,我前夜盡是在做夢。一陣是高三壓力最大的時候,夢到同學跳樓,我的腳被釘在原地似的動不了;一陣又是在火車上和別人聊天;一陣還夢到前男友的臉,以及被掐著脖子時難以置信的瞬間。
我長大后慢慢覺得很多事都不需要在意,只要我不想讓自己難受,我也確實能做到什么事都不在乎。因此在夢里我也對所有人說了我不在乎。
小時候翹首以盼的成年人的世界,似乎也就這樣,沒什么大不了的。三藤小姐也一樣。一次失去了兩個心愛的人,付出的信任化作狗血,當眾淋了滿頭,結果在無數人都可能心碎的濱海的夜里還是得把背挺直了站著。她說沒事,的確是沒事,她自己也認為沒事,因為任何事到最后都是沒事的。這就是大人無趣的地方。忘記帶作業去學校已經不再會像天要塌下來那樣可怕。
換作是我,也是同樣。每個人的歷史都在重復上演。大人是同質化的生物。說不好,卻也沒什么不好的。
這一覺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沒有。房間還黑漆漆的一片時,我被生生咳醒。
同事小小的呼嚕聲十分給人安心感地起伏著。后頸與后背都出了一層汗,但現在去洗澡不僅可能會著涼,還會吵醒波島。我只好躡手躡腳地起來,倒一杯水喝,潤一潤干澀發腫的喉嚨,便接著爬回床上蓋好被子。
這次也睡得昏昏沉沉的。
腦海如電影鏡頭似的閃過深藍色的水族館,飄過靈活地打著卷轉圈的絲巾。我半夢半醒之間覺得背后隱隱發著寒,又沒力氣動,于是只是隨意地忍著,暈乎乎地打著盹。
不知又睡了多久,被角似乎自己動了,掖蓋得緊實了些。
后背與被褥之間的空隙被塞上。我感到身子暖了些,越往被窩里縮了縮。喉嚨發炎的干痛卻極具存在感地將我從夢境與現實之間反復拉扯。
恍惚間,有一只手如幻覺一般撫著我的額頭。
可它比風還輕、還縹緲不定,我還沒仔細感受它的溫度,就無情地溜走了。
我在混沌的夢境的邊緣,無端地心生一股強烈又委屈的留戀。與成年人的法則不同,小孩對于事物的去留感知更深刻,也更緊張,因為凡事都忍不住在意,世界上到處都是值得在乎的東西,這種在乎簡單得非黑即白——“去”是不好的,“留”是好的。固執地想要某些東西留下來,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在這本能的驅使下,我下意識地伸出手。
在居然真的抓住了誰的手指的一瞬,我也蒙頭蒙腦地一腳踩回現實。
但遮光的窗簾只從縫隙里流出幾縷黯然的月光,房間里渾濁一片,像回家了,又仍然像一場夢。我只知道床邊似乎站著誰,而我想將其留下來,于是仿佛被夜晚送回了十七歲似的,蜷起手指,拉緊了那只險些飛走的手,非要不可地放在枕邊,嘴里呢喃著任性的話來。
“……我不要你走。”
第26章
后半夜, 我神奇地沉沉睡去,沒有做夢,更沒有睡睡醒醒不得安寧。再一睜眼, 已經是晨起鬧鐘響鈴的時候了。
我關掉鬧鐘, 另一張床上的波島也迷迷瞪瞪地坐了起身。
“早上了?”
“早。”我啞著嗓子道。在外面住時,我沒什么賴床的習慣, 便直接翻身起來,挪到窗臺邊, 把窗簾慢慢拉開。
天亮了。海島清早的太陽富有穿透性, 暖烘烘地傾灑而下,滿懷大愛般在室內鋪陳開來, 讓空氣里盈盈飛舞的塵粒都煉作可貴的金子。酒店房間登時亮堂堂的。
我呆在陽光下伸懶腰之際, 忽地后知后覺發現另一只手握著什么東西。
一副墨綠色的手套?
我低頭盯著那副莫名其妙的手套, 下一秒, 它卻仿佛知道我已經注意到它似的,驀然發出一陣微光,然后如同橡皮泥一般自然地化形,變成一只通體青綠,有著又大又圓的黃眼睛的小蜥蜴。
列恩?!它怎么在這里?
由于我一開始是豎著握著手套的, 小變色龍在我掌心里變形后,避免滑倒, 便伸出兩只小小的前肢扒拉著我的拇指。我迅速反應過來, 連忙把它捧在手心里;得以安心棲息的列恩晃悠著腦袋,用細長的舌頭舔了舔我的指腹,有點癢。
我正想問它為什么在這, 難道是我半夜夢游夜襲里包恩把列恩偷走了,卻見小蜥蜴卷卷的尾巴一耷拉, 倒頭在我手掌中打起了瞌睡。
與此同時,身后悠悠地傳來同事波島沒清醒般的聲音。
“小友寄……”
西裝外套掛在一旁的椅背上,我于是冷靜地、小心翼翼地把列恩放進外套口袋里,再鎮定地回過頭,“怎么了?”
只見波島仍然坐在床上,維持著剛睡醒的坐姿,目光呆滯,頭發凌亂,自言自語似的開口。
“……我昨晚好像見到鬼了。”
我乍一聽,還不以為意地吐槽:“陰陽眼嗎。”
然而,電光石火間,半夢半醒的前半夜回憶猶如天降彗星般給了我靈光一現的重創。我模模糊糊地想起窗簾罅隙間流動的月色、若有若無的觸碰、神出鬼沒又偏偏被我察覺到的身影,表情不禁僵硬了一下。
波島轉過頭,正好瞧見我木木的神情,瞬間像找到了知音一樣,眼神變得堅定而懇切。她的聲音聽起來都更有力量了:“對吧?小友寄也有感覺對吧!”
說著,她掀開被子,坐到床沿,心有余悸地描繪對鬼的印象。
“我昨晚睡得挺死的,不過中途還是被尿憋醒了,起來上廁所的時候腦子沒轉過彎,但總覺得余光好像看到有個黑黑的影子。”波島越說越確信,一大清早臉都嚇白了,“所以我從廁所出來時特意觀察了四周,可是什么也沒看見。”
隨著昨晚的記憶逐漸復蘇得清晰,我如芒在背,恪盡職守地履行病號的職責捂嘴咳了幾聲(雖然昨晚吃過藥后睡一覺好了很多),旋即若無其事地準備去洗漱。
“幻覺吧。”我輕描淡寫地總結,“畢竟昨天都累著了,睡得昏天黑地的看見什么都不奇怪。”
波島:“可是、可是……”
我:“也許只是我們社畜一身怨氣比鬼還重,鬼看了以為見到了同伴,發現不是就遺憾退場了。”
波島:“說得好不客氣啊小友寄!”
但這么一來,她看起來倒也安心得多。我順利把話題揭過,心態平穩地刷牙洗臉,換好襯衣西褲,便打著領帶等同事收拾完一起去吃早餐。
在此期間,我拿起充滿電的手機,列恩恰巧從我的口袋里鉆出半個頭,睜著眼睛望著我。我劃開相機,咔咔給它拍了幾張帥照,隨即用食指點了點蜥蜴的腦袋。
它輕輕蹭蹭我的指尖,又爬回口袋,估計睡回籠覺去了。
我這才點開聊天框,對著手機格外嚴肅地狂速打字。
“你昨晚是不是偷偷來我房間了?”——打到一半,想了想還是逐字刪除,再打一句,“醒了嗎?”猶豫片刻還是刪了。為了能體現我內心巨大的疑惑以及對前夜模糊記憶的復雜心情,我最終選擇化語言為符號,以便更加深刻地體現以上兩點。
發送給保鏢:【?】
配圖一張列恩扒著口袋邊緣探頭探腦的照片。
對面一時半會兒沒有已讀。我刷了刷新聞資訊,再回復了一下律師的消息,就先把手機收了起來。和波島一同去吃酒店的早餐時剛好碰上三位男同事。我們湊一桌吃完飯,簡單地聊幾句昨天的情況,野末前輩便帶我們接著去對接三藤小姐的部下了。
“今天的行程也不會很緊,大家盡早完成任務,晚一點就能自由安排時間啦。”世上為數不多的好領導野末前輩微笑道。
我們紛紛應聲。這一次佐久早君和波島組隊去其它地方調研,我則跟著野末和外川去甲方的分公司,主要負責記錄。有三藤小姐支持在先,耗費的時間應該不會太久。
公司撥的經費很大方,否則我們還沒法老是打昂貴的計程車。
坐車前往之際,我翻開手機,兩條未讀訊息靈敏地跳到眼前。
保鏢:【。】
緊跟著是一張亮度很低的照片,一看就是晚上暗蒙蒙拍的。里面的人側躺著縮在被窩里,睡得有些亂蓬蓬的長發垂落在臉頰邊,一只手從被褥里探出來,把拍攝者的手指抓在枕頭旁,卻渾然不覺地閉著眼睛睡得很香。
我點開圖定睛一看,頓時如坐針氈地石化在座位上,耳朵迅速升溫。
噩夢成真了!不對,我怎么不知道我睡覺的時候喜歡抓著東西!不對,他竟然真的偷偷跑過來了,我還以為是我夜襲的他呢……不對,他拍什么啊!
所幸我表情管理十分優秀,同事們沒有發現什么不對。我回過神,面無表情地極限打字:
【你】
對面倏地秒讀秒回:【我】
“……”我瞪著屏幕,【你昨晚是來暗殺我嗎】
保鏢:【被發現了么】
我:【承認了啊】
保鏢:【但是暗殺失敗了。畢竟目標很麻煩,抓著我的手死活不肯放,我沒辦法拿槍。】
我:【你不準說話了】
保鏢:【所以拍了照片給單主看,他表示非常理解】
我:【對方開了什么價,我出雙倍,把照片刪了】
保鏢:【我不差這點錢】
我:【你差】
保鏢:【我不差】
他幾歲了啊!
還好戴著口罩,不然我現在一定面紅耳赤得很明顯。計程車過了一個紅綠燈,行駛在寬闊的大路上,坐在副駕的野末前輩時不時回頭關心我們會不會暈車,或者偶爾想起要注意的事項稍作提醒,除此之外,車里頗為安靜。
外川也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有時抬頭看看路況,但基本都在閉目養神。
我接受了現實,也不打算催里包恩刪照片了,跟這個幼稚鬼斗嘴決計分不出高下。索性演道:【叫你單主來,我跟他算算挖墻腳的賬】
對面不知道在干什么,過了一會兒才回復。
保鏢:【單主已經被麻煩的目標劫持了】
我反應了兩秒,意識到他指的是列恩,直言吐槽:【列恩知道自己是單主而且還正在被劫持嗎】
保鏢:【我問過它本人意愿】
我:【這孩子哪能說話啊!】
保鏢:【我們是心有靈犀的伙伴】
我:【那你怎么放任它被劫持了,總不可能是尋找機會刺殺我吧】列恩在我口袋里睡得可沉了呢。
這次對方沒有立刻回消息。我干等須臾,沒等到,就快到目的地下車了。甲方做事非常周到,已經派了人在樓下接我們,我最后檢查了一下資料和備份,便跟著野末前輩準備一同坐電梯上了會議室所在的樓層。
等電梯時,項目負責人還特意笑道:“三藤小姐今天有事不在公司,讓我轉達她向你們問好的心意。她說友寄小姐帶病在身,除了茶和咖啡以外,我們另準備了降火的湯。”
這大概是我目前為止遇到最體貼的甲方了,雖然其中也有共同經歷了大事件的友情加成。我感嘆,“你們費心了。”
“哪里哪里,應該的。”
隨后,野末前輩也代我們公司表達了感謝,兩人在電梯里交談起來。我和外川一左一右像門神一樣待在他身后。閑來無事,我翻開手機,只見里包恩的新回復慢吞吞地彈了出來。
保鏢:【嗯,他擔心你】
電梯到了。我收起手機,跟著人走向會議室。負責人為我們推開玻璃門之際,看了我一眼,關心道:“友寄小姐,身體沒關系嗎?耳朵好像有點紅。”
“沒事,應該是因為穿著外套,剛才被熱到了。”我拉了拉口罩,“今天感冒有好了一些,不用在意我。”
“那就好,請各位隨意坐,我去拿電腦過來。”
“好的。”
我坐在野末邊上,一邊把包里的筆電也放到桌上,一邊和同事隨口聊了聊這里簡潔明快的裝潢。很快,有助手打扮的人端來了不同的飲品,飄出淡淡的香味。
手放進口袋,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蜥蜴用腦袋頂了頂我的手指。我輕輕戳了回去。
你的主人亂替你做主的事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
項目的對接順利完成,野末前輩帶我們吃了午飯,便很守信用地表示后半天自由活動。
要是領導是高木,不僅洽談效率不會這么高,還會費盡心思給我們找事,或者強制部下聽他長篇大論且毫無用處的工作理念。我簡直感動至極,獎勵自己回酒店把材料寫了,然后發了個信息給波島,詢問她任務辦完了沒有。
波島過了五分鐘回復道:【我們也快了,小友寄先好好休息吧^ ^】
我:【我等會兒可能也要再出門,房卡寄存在前臺了哦】
波島:【好的,注意安全】
自從我回酒店進門后,列恩便很懂事地從口袋爬了出來,一路趴到我肩膀上。我側過頭,與它黃澄澄的眼睛對視片刻,撥了里包恩的電話。
那頭嘟嘟響了兩聲,很快被接通,男孩有些低啞的嗓音從聽筒傳來。
“喂?”
“怎么聽上去還沒起床啊,”我問道,“我算是下班了,你吃飯了沒?”
“還沒呢。”
“那正好我帶你去吃點好吃的,你在酒店的話我帶列恩過去。”
“嗯。它應該也餓了,可以先讓它自己去找蒼蠅吃。”
我看了眼又從肩膀一路爬到我另一只手手背的變色龍,“是嗎,列恩?”
綠蜥蜴吐了吐舌頭。與此同時,貼在耳畔的手機里適時響起里包恩語氣一如既往、卻隱約帶著笑意的聲音:
“它說是。”
我:“不許替它說話。”
里包恩:“沒辦法,這孩子又不會自己說。”
又學我!但我剛結束工作,心境平穩而舒適,因此吐槽的臺詞繞到了嘴邊,反倒有了多余的閑情調侃他:“是,你們是心有靈犀的伙伴。謝謝你跟我說他很擔心我。”
里包恩頓了頓,我聽見他似乎哼笑了一聲。
“不用謝。”
我點點頭,即使他看不到,接著收拾收拾起身,“我看你平時帶著列恩都不離身,它一晚上都在我這里沒事嗎?”比如離開主人會變得虛弱之類的。
“沒有大礙,但它不在的話,我也確實很不習慣。”
男孩坦誠道,聲音裹在聽筒里顯得有幾分失真,卻還是能聽出他口吻里流露出的好心情,“所以,希望你趕緊帶著它來見我。”
“馬上啦。”我讓列恩趴回我肩膀,提起收拾好的小斜挎包,順勢拔了房卡,打開房門,“不過,不是還說要先——”
話音一滯,我一手拿著手機,一手還擰著把手,出乎意料地眨了眨眼。
西裝革履的男孩站在門口,同樣拿著手機狀似通話中。他抬起頭,目光便從壓低的帽檐下探出,落到我身上,緊接著揚起了一個令我無比熟悉的微笑。
“先走吧,”他說。我注意到他今天并沒有把外套紐扣扣上,而是閑適地敞開,露出里面的深紅色襯衫與嶄新的黑領帶,領帶的尾巴輕飄飄地繡著一串橙色英文,“它路上就能吃。”
我霎時眼前一亮。
嗯,果然這條領帶很適合他嘛!
第27章
先前說過, 我帶里包恩來沖繩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帶他玩一玩。
“不過今天下午的太陽也挺大的,等晚一點再到外面看看吧。”我吃了口特制熱狗面包, 一邊看著手機說, “待會兒吃完飯,我們可以去美麗海水族館逛一逛, 沒那么熱了再出來,聽說晚上有個小集會活動, 有時間的話倒是能去玩。”
相較于飯點來說, 現在已經有點晚了。日式料理屋里只有三四桌食客,其中大多都是游客打扮的年輕人, 不時嬉笑著聊著天, 偶爾混雜著拍照聲。小木屋似的裝潢頗為古典地張貼著精致的古代掛畫和字帖, 過道很窄, 卻散發著溫馨的煙火氣。
我和里包恩并排坐在吧臺式的橫桌前。因為我早些時候吃過飯了,便只點了一份熱狗和花生豆腐。小保鏢則抱著一碗叉燒拉面熱乎乎地嗦,我順便給他加了碟炒小菜。
他喝了兩口湯,聞言似乎瞥了我一眼。
“發生過那些事,你還想去水族館嗎?”
“當然。”
我舀了勺軟糯糯的豆腐, 心底也明白他的顧慮,因此認真解釋道:“‘不為無關緊要的人打亂我自己的節奏’這句話, 我可不是為了跟你耍帥才說的。美麗海可是沖繩知名的旅游項目之一, 要是出于這種原因不去看一眼,豈不是太可惜了么。”
不過,相比起這種個人色彩很重的理由, 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雖然不好的過去無法改變,但我還能自己制造好的未來。”我咽下一勺花生豆腐, 順滑軟嫩的口感撫慰著味蕾,一手托著下頷,發自內心地說,“有了更開心的經歷,自然就能把糟糕的回憶沖淡了。”
里包恩的唇角翹了翹,“是嘛。”
我自信得鼻子飛天:“那必須……喂,我的豆腐!”
里包恩:“我看到了就是我的。”
我:“你不去做強盜真是暴殄天物啊!”
可憐的一小碟豆腐被這個穿西裝的強盜挖走一大半,但我其實也飽了,便只是發出幾聲不爽的聲音,再舀了一勺吃。
忽然,店門的門簾被撩開,一道明顯就是愛喝酒的大叔的卡痰嗓響亮地突襲而來。
“老板,來兩碗拉面,再來瓶燒酒。”
廚臺后的老板熱情地應聲之際,我下意識循聲望去:穿著沙灘襯衫和寬松六分褲的小胡子男人大喇喇地走進店里,隨著他走近,跟在腿邊的小孩也露出了圓溜溜的腦袋。
后者酷酷地兩手插兜,滿臉無語,旋即倏一抬頭,與我對上視線后愣了愣。
“啊。”大叔恰好停下了腳步,睜大了眼看著我,“你是昨天的——”
“……”我也反應過來,“毛利偵探?”
他昨天穿著西裝,這回卻走的休閑風,不怪我一時間認不出來。
經歷案件后今天竟然還能偶遇碰上第二面,性格外向而健談的毛利偵探立馬表示有緣,硬拉著他家(明顯不太情愿且正在內心吐槽他)小孩江戶川柯南跟我們并排坐;除了日常拉瓜外,先是感嘆復盤了一下昨天的案子,吹噓了兩句自己如有神助、不知不覺就把謎團解決的偵探能力,再毫不留情地揉了兩把小朋友的頭,教育他以后不許再亂來。
“我知道了啦!放手!”柯南抗拒道。
“真是不可愛……”毛利偵探口吻老成地嘀咕。
隨即,仿佛才注意到我身邊的西裝小男孩似的,他用每一個家長都會說的話接著道:“你看別人家孩子,估計就比你大一點吧,看著多沉穩啊。”
柯南瞬間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里包恩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悠閑地吃面,但我知道他在看戲,畢竟連我聽了都忍不住想笑。然而那邊人小鬼大的小學生很快就找到機會反擊大叔:“才不是別人家孩子,那個哥哥是正在和大姐姐約會吧?叔叔你不要打擾人家了。”
我:“……”你們吵就吵別拉上我,哪個成年人會和小屁孩約會啊。
剛想到這,腦海里卻驀地閃過三藤小姐戲謔的笑臉,我猝不及防地被還沒來得及吞咽的熱狗嗆得埋頭悶咳兩聲。
只聽一旁傳來毛利偵探質疑的聲音。
“哈?你小小年紀懂什么,毛都沒長齊就想著談戀愛的東西。”他絲毫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不可能、不可能,像友寄小姐這樣漂亮成熟的女性,怎么會對小鬼有興趣啊。”
謝謝他還夸了我。我非常認同地默默點點頭。
柯南狠狠嗦了一口面條,徹底反駁:“本來就是!那個哥哥就是昨天說喜歡友寄姐姐的店員啊!”
他原話可沒這樣說啊!我面無表情地在心里吐槽,想著不能任由他們野蠻的話題繼續發散下去了,但還沒開口打斷,半吊子的偵探便難以置信地瞧了過來。
“怎么可能啊,明顯就不是同一個人。對吧友寄小姐?”
柯南:“你看那雙鬢角,在沖繩很難有兩個同樣這么個性,還年齡相仿的人,同時出現在大姐姐身邊吧?”
毛利:“呃,這個……昨天那個店員也是這個發型?”
柯南:“連這種細節都記不住,誰會相信叔叔是名偵探啦。”
毛利:“臭小子!”
在充斥著“敢挑釁我沉睡的小五郎?!”“嗚哇!打小孩了!”“我只是太忙了記不住!”“隨你怎么說!”之類的一頓飽含溫暖親情的嘈雜之間,里包恩一點不受影響,舒舒坦坦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湯。
我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不是我能插足的地步了,更無意深聊,便也把熱狗吃完,跟偵探打了個招呼。
“毛利先生,我們先走了。”我站起身,本又在和小孩大眼瞪小眼的偵探馬上回過頭,我不由多解釋了一句,“我確實不是在約會,只是帶他出來玩而已。”
“嗐,我就知道!”
偵探十分善解人意地回道,“你們去玩吧,沖繩很有趣的——對了,要不要交換一下聯系方式,友寄小姐,以后有什么困難可以聯系我事務所啊。”
這我當然不會拒絕。于是在柯南一臉“這個大叔又在耍酷”的無語神情中,我和毛利偵探換了彼此的手機號。只是在離開之前,沒得到確切答案的小學生當著毛利的面發出了追問。
“哥哥,你的確就是昨天的店員,對不對?”
他和里包恩四目相對。后者頷首壓了壓帽檐,倒是承認得很爽快:“沒錯。”
推理正確的柯南登時頗為自得地瞄了一眼毛利偵探,下一秒,就遭到不容許被挑戰的大叔摁著頭一陣搓。
“你小子什么眼神!就算是又怎么,友寄小姐當時也說了沒答應!你們這些小鬼頭沒事就愛給人添麻煩!”
沒錯沒錯,毛利先生你真貼心,我感動地決定在告別之時和這位知音簡單說明一下真相。
“其實昨晚只是孩子不懂事,順著話說——”
突然間,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被人握住。里包恩拉著我,半個身子已經朝著門外,早就想走了似的。男孩清亮的嗓音從身側傳來。
“新奈。”
我難得聽到有誰一本正經地叫我的名字,不禁一怔,甚至都沒來得及吐槽他一副又要開演的樣子。而毛利和柯南下意識看過來后,里包恩才想起什么般,話音一頓,口氣顯得別扭,唇邊卻浮起一個輕笑來,“……姐姐,再不去水族館就來不及了。”
“…………”
我意識到這家伙又來損我的把戲,心有波濤而面不改色,目光相對,僵持了兩秒。
在毛利家一大一小看著我們的眼神逐漸變得吃瓜之前,我徑自反握住男孩的手,扭頭正式和萍水相逢的偵探一家道別。
“小孩沒什么耐心,不依著他就要胡鬧了。”我尤其強調了胡鬧,稍帶歉意地揮揮手,“回頭再見,毛利先生,以及柯南。”
毛利完全理解我,了然道:“我可太懂了,下次什么時候喝酒叫我啊。”
說到這個我就不困了,百分百真心地與大叔對換了個真摯的眼神,“有機會一定。”
坐在毛利偵探邊上的柯南似乎有點嚴肅地打量了會兒里包恩,但彼時已然抬起頭,天真可愛地朝我揮了揮手說再見姐姐。
我于是帶著手里這個不嫌事大的小保鏢迅速遠離飯店。下午,碧空如洗,仍然頗為毒辣的陽光穿透薄薄的空氣,在兩排充滿海島風情的街道間好似一盆明亮的水漆般潑灑在馬路上。我拉著里包恩避開太陽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雖說譴責了他隨地大小演來害我的壞人行為,但看他那樣子也一點都沒有悔改之意。
也罷,反正我也不會掉塊肉,而且仔細一想,除了無語以外,倒也沒什么排斥的感覺。
低頭看了眼男孩晃悠悠的黑色帽頂,平心而論,我覺得我只是習慣了。如果我有超能力,那一定是超高校級的適應能力。
大約快到交叉路口,我松開里包恩的手,拿起手機重新確認了一眼電車的位置。
“快到了,我們搭這班車就能直達美麗海附近。”我說,“吃飽了嗎?前面還有一家賣章魚燒的網紅店,不過如果暫時吃不下,可以到水族館之后再在那邊買,實際上味道都差不多。”
“吃飽了。”男孩語氣平常,表情也一如既往,“不過我都可以,聽新奈姐姐的。”
我左右滑滑手機,平靜地抬起眼。
“這里都沒別人了!不許裝!”
“什么?”
“裝傻也不——咳咳咳!”
“新奈姐姐,臉很紅哦。”
“咳嗽咳的!你有什么資格說我!熱就把外套脫了啊!”
第28章
單軌電車沿著海島風景線平穩地飛馳著。
掠過一排排開枝散葉的棕櫚樹, 在澄澈藍天的大幕布下,若有若無的海岸線透過剔透的窗戶映入眼簾。
只要坐在窗邊,余光便都是景色。
男孩坐在我身邊, 脫下的西裝外套和我的疊放在一起, 深紅色襯衫的袖子也卷到了肘部,領帶松了些許, 解開了領口第一粒紐扣。
他皮膚白,一熱起來從脖頸到耳后都悶出微微的薄紅, 我看著很是新奇。
東京夏季的高溫比起沖繩而言也算小巫見大巫了, 因此在這之前,我一直懷疑這位在日常總是雷打不動捂著三件套的保鏢比鉿合金還耐熱。
但果然天氣是公平的, 能把兩個迥異的人放在相同的處境之中, 也能讓世界第一殺手露出幾分蔫蔫的神態。
“睡一會兒吧。”
我看了他一眼, 提道。
本來小孩需要的睡眠就更久, 也不知道他昨晚幾點才睡;里包恩還是小嬰兒的時候,這個午休的時間點早該吹著鼻涕泡,咻皮咻皮地呼呼大睡了。
由于電車上沒有桌子,我補充一句:“你可以靠著我睡,現在我也不困, 待會兒到了叫你。”
“好,”里包恩沒有推辭, “那交給你了。”
或許小朋友的身體是真的被曬困了。
里包恩把他的帽子摘下, 搭在懷里。旋即,我肩膀一沉。男孩矮了我一個頭的腦袋正正好地能靠過來,一叢黑發挨得近了, 顯得毛茸茸的。
我低了低頭,只見他纖細的睫毛低垂著, 乖得有點可愛。
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我盡量讓他靠得舒服些。里包恩的呼吸節奏很快變得均勻而平穩。我稍微扭頭看向車窗。
晴空萬里。
竹田的案子下周開庭,雖然勝訴是沒有懸念的事,但以防萬一,我仍然在與律師跟進進度。掏出手機檢閱了庭審用的材料,我再點開本部的工作群,看了看未讀的聊天記錄。
領導又在嘰里呱啦地說了通廢話,我選擇性地忽略過,確定沒有新的任務,于是收起手機,專心致志地欣賞沿途風景。
只是電車行駛的白噪音在腦海播下幾只瞌睡蟲,我忽然也慢吞吞地打了個哈欠,便合上眼,輕輕靠著里包恩的腦袋,瞇了五六分鐘。
再過了二十分鐘,就快到目的地附近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里包恩睡得挺沉。我以為他是在外面會睡眠更淺的類型。
被我小聲叫醒之際,男孩還是身體先輕輕地、驀地動了一動,才緩緩睜開眼,直起身,臉上沒什么表情,但一看就和每個有起床氣的孩子似的不情不愿。
肩膀的襯衣衣料被他捂得很熱,熱源一離開,車內的清爽空氣似乎都立刻聚集在這里。我拿起外套,電車的廣播恰巧悠然響起。
“要到了,我們準備出發。”我把西裝外套遞給里包恩,“可以穿著,到水族館里面應該不會很熱。”
小保鏢沉沉地嗯了一聲,一手戴上圓禮帽,一邊接過外套穿了起來。
“……”不妙。
我安靜地看著他片刻,舉起手機。
幾乎是同一瞬間,里包恩套上外套的動作頓了頓,挑起眉毛朝我投來一瞥。而我的鏡頭忠實地錄下這珍貴的一刻:
看起來不過十一歲的小孩穿著不合身的、寬大的黑色西裝外套,長袖松松垮垮,耷拉著蓋住了半只手。有些戴歪的帽子遮住了他盯著鏡頭的大半神色,嘴角也微微抿起,明明應該顯得冷峻,卻被剛睡醒時臉頰上淡淡的紅印襯得柔軟幾分。
我被實打實地萌到,視頻錄制兩秒,把手機移開,直直對上那雙難辨心緒的黑眼睛。
“抱歉,是我拿錯了。”我的嘴角簡直壓不下來,索性對他嘿嘿一笑,“不過你這樣穿也很可愛……哇!我的手機!”
“拿來吧。”
“不可以!”
里包恩這家伙竟然在眨眼間就把我的手機拿到他自己手上!我顧及電車內不能太大聲說話,只好忍不住邊笑著邊小聲抗爭,為了守護我難能可貴的戰利品不惜伸手去搶,“快還給我,要下車了!”
里包恩:“有偷拍的覺悟就要有自己搶回來的能耐。”
我:“你是我老師么!我都用偷拍了你就讓我一下吧!”
但每每在我要碰到的剎那,里包恩又反應更快地躲開,一來二去,手速出殘影地和他過了幾招無果,我都快笑得沒力氣了,便當機立斷耍陰招:一只手臂從他背后繞去,先抓住男孩的肩膀,好來控制他握著我手機、高高舉起的手;
而另一手飛快地伸長去夠——幾乎形成一個足以桎梏他的擁抱。
里包恩卷卷翹起的鬢角隱約蹭過頸窩,癢癢的,伴隨著噴灑在皮膚上的溫熱呼吸。
再怎么說,我的手也比他長,首先抓到手腕,緊接著順著向上摸,剛好輕松地完全扣住了男孩的整只手。
一下沒把手機搶過來,就擠進他屈起的手指間,光是拔也把手機拔了出來。
我氣勢昂揚地拿回手機,低頭一看,視頻果然被刪了。
可惜這個用慣了紙媒的家伙也有失策的時候。
我狀若失望地點開被刪除的回收箱頁面,平靜無比地把視頻恢復了,加上備份儲存到云相冊。
抬起頭,卻見里包恩脫下外套,搭在手臂上,帽檐陰影下神秘莫測的目光一直盯著我。
跑跑跑!
在他梅開二度向我的手機伸出魔爪之前,電車到站,我拎著他的外套立刻起身離開,一路笑出了車站。
這回,相比起我,里包恩可能更像個成熟的大人。一襲紅襯衫的小紳士慢騰騰地走在我后頭,不遠不近。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他離我還有幾步距離。
沒了蔭蔽,陽光痛快地鋪灑在大地上,落在行人的肩頭,以及飽含夏日感的植被與建筑物之間。偶爾有炸物燒烤的香味被空氣托著送到各個角落。
西裝外套換了回來。里包恩沒有立刻穿上,而是仿佛知道我要干什么似的,抬頭看著我。
而我把相機調成前置攝像頭,朝他靦腆地笑得眼睛彎彎。
“拍都拍了,再和我多拍一些照片也沒關系吧?”
里包恩很快回應了我。
他嘴上說著拿我沒辦法,好像我才是一個任性的孩子,而他不得不陪我似的,唇角卻輕快地上揚著;在我微微彎腰湊到他臉旁之際,一手捏著帽檐抬了抬。
咔擦一聲,畫面定格。
仔細一想,從小到大,我和朋友出去旅游的次數都不多,更別說和家人了。
和家里人出游的記憶,僅僅停留在小學五年級。可那時不僅每天起得很早趕行程,計劃要是趕不上變化,還要聽兩個大人吵上半天架;吃也不敢吃貴的,住也住得很隨意。因此,我從那時起就不認為旅游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旅行和出差沒什么區別,是遠行,是堆積在身上的強制任務,是認床失眠時看著月亮想家的深夜。
然而,興許是夏末最后一陣張揚的風吹散了往日,一個荒唐的想法竟生生地闖入某個瞬間,敲著我的腦袋告訴我:
我搞不好,想要和身邊這個人再去很多很多地方。
“……怎么了,你站著不動在想什么?”
男孩壓低的嗓音倏地打斷我莫名的思維出游。
我回過神,目光從貼著玻璃浮動的小丑魚上離開。
水族館深藍色的基調像一張流動的巨大的紗。這憂郁、神秘而浪漫的色澤映照在絡繹不絕的游客的臉上,也以飽滿的柔情,層層覆裹著身旁恰到好處地與我保持兩拳距離的人。
謊言在海洋面前是不堪一擊的。我于是在如夢似幻地浮游的水母、成群穿梭的熱帶魚、迎頭向上地蕩漾著的花園鰻前,認真地,坦誠地轉頭望著我的貼身保鏢。
“我在想,這次邀你一起來沖繩,說不定是我今生做的最正確的選擇之一。”我說,“因為我很開心,如果以后還能一起去哪里玩就好了。”
里包恩聞言,反而似乎不以為意道:“是喔。就在想這些?”
我不受影響,面不改色地單純點了點頭,“就是這些。”
跟在我剛落的話音后,里包恩驟然再次開口。
“聽你的語氣好像并不認為你和我以后不會再一起出去。”
他仿佛聽到一樁實在難以理解的,不應當會發生的謎題,口吻不解,看向我的神情卻如常地平靜,甚至輕描淡寫地含著揶揄的笑意:“為什么?”
“……”
原因有很多,不算復雜,但很麻煩。不過……
我的視線回到展覽中的海洋生物上。
雖然我只是負責地說出了真心話,并不想在意對方是怎么看待的,更不愿意預設對方的反應。可里包恩話里話外的態度,卻讓我感到一種沒來由的雀躍。
出于成年人的自尊心,我保持了兩秒沉默,就兩秒。然后重新轉過頭:“嘿嘿,里包恩。”
迎面又是咔嚓一聲。
里包恩放下手機:“笑得像個笨蛋一樣就不要搞煽情那一套了。”
我:“我哪有煽情啊!還有你這時候拍我干嘛!”
里包恩:“當然是復仇嘍。”
我:“小心眼男……好痛!”又拿列恩敲我!周圍還有路人啊!
第29章
好像快樂的時間都如約定俗成似的過得很快。
我拉著里包恩逛完水族館的展館, 買了寫著沖繩二字的包裝精美的波子汽水喝(我只喝了一點,剩下的都讓里包恩解決了),拍了兩組戴搞怪墨鏡和頭飾的大頭貼, 吃了章魚燒, 再逛了逛帽子店,太陽就不知不覺地下了山, 變成水天相交線上的一顆甜橙。
手機的照片和視頻一次性多了幾十條,加上里包恩拍的, 幾乎能直接剪成一支完整的Vlog:
除了抓拍到的里包恩穿我的西裝外套的照片, 和第一張兩個人都熱得只穿著襯衫的自拍合照,還有在水族館、逛街時拍到的小視頻。
比如, 里包恩站在海豚館的玻璃前, 海豚若無其事地在他面前晃過, 結果突然張大嘴想要嚇小孩。一旁的孩子紛紛發出尖叫, 里包恩的頭頂卻仿佛飄過一串省略號。
海豚見還有個小朋友沒反應,尷尬地轉了個圈,顯得有點喪氣。
緊接著,就是拍攝者(我)的笑聲,調侃著誰讓你不陪它玩。里包恩睨了鏡頭一眼, 這位小紳士隨即體貼地伸出手,掌心貼著玻璃;海豚看到原來這個小不點人類不是不會互動, 便用嘴隔著玻璃碰了碰他的手, 才心滿意足地游遠。
再比如,因為我看到有抽獎活動,又決定痛改前非, 神神氣氣地殺了過去——抽了一張重在參與獎的明信片和一對四等獎的紀念掛飾,一只是海浪, 一只是帆船。雖然沒能抽到頭獎,但還是興奮地擠出人群——然后找不著里包恩了。
而失蹤人口此時正站在樓上,趴著欄桿開錄像。
視頻里的我就像挨個找病處的白細胞一樣四處轉,發現一樓確實找不到保鏢,才滿頭問號地停了下來,拿出手機,想要打電話。
眾所周知,人類在決定打電話時,動不動就會抬起頭張望一下。我就在此時順利看見趴在欄桿上老神在在地圍觀我找人的男孩。
我的心里閃過一絲幸好不是真的失蹤的慶幸,但來不及細想,因為我的手頭還拿著剛抽到的獎品。于是,在有點遠的俯視視角里,我喊著里包恩,你快看、你快看,接著小跑幾步,興高采烈、洋洋自得地向他舉起我的戰利品晃了晃。
錄制的畫面也隨之模糊地抖了一下,是里包恩移開了手機,繼而便是一聲哼笑。
視頻結束。那時的里包恩從二樓走下來,我問他想要船還是海浪,他拿了船。在這里,又誕生了一張照片:我的手拿著海浪掛飾和沖繩景點明信片,從對面伸來另一只手,黑色的外套袖口里微微露出深紅色的內襯,拎著屬于他的帆船掛飾。
之后,我又問他去樓上做什么。里包恩說看到那里有射擊攤,手癢了去玩一玩。
下一秒,他就真如黑魔法師似的,憑空從背后變出一個柔軟的、巨大的、呆萌無比的一米七等身海豚抱枕,胳膊肘里還夾著幾個小玩偶,有河豚、咸魚、海膽和燈籠魚等等。
我瞬時吐槽無能地面癱了片刻。
哪怕是在特立獨行的游客眾多的旅游勝地,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依然情不自禁地往這里看,還有人帶著小孩過來問玩偶在哪拿的。
而里包恩回答完了路人好奇的問題后,摟著比他自己還大條的海豚抱枕,一副這是射擊攤的上限而不是他的極限的表情向我看來。
“它一次就只能拿這些。”他說。
我終于成功重啟吐槽功能:“那不然你想要拿多少啊!你自己打的你自己拿,我是不會幫你的!”
當然,晚上帶里包恩去當地舉辦的小集會玩的時候,那里也支了幾個射擊攤,獎勵比海洋館的周邊還豐富。天黑后,街燈、燈籠與各個攤店的霓虹燈,競相化作地上的斑斕的陽光,如火如荼地點亮沿海繁榮的整條商業線。
我正好看了里包恩玩過之后自己也想玩,于是特別禁止了職業選手參賽,自詡寶刀未老的神槍手挑桿子上。
以前在校園祭玩,我的準頭都很不錯,現在試了一試,居然也沒有退步。
因為十二發子彈只漏了一發,健談的攤主在閑聊后知道我是從東京來出差的社畜,為了祝我在沖繩玩得愉快,好心地再免費給了我一個子彈,如果打中就能自選獎品。我非常感動,因此拿出一百零一分的嚴謹態度面對這最后一次機會。
裝子彈,端槍,瞄準僅剩的一個氣球。或許是看我認真,攤主也有點緊張地站了起來,在一旁小聲地喊加油東京,東京必勝。
我心跳加快,手不由稍稍有所偏移,只好重新瞄準:這個氣球的角度和距離都比較難把控。我頓了頓,心里沒底,選取一個角度,正打算賭一把,身后卻忽地伸來一只手——并不強硬,而是很輕地虛覆著我的手背,把槍身向上再提了一點。
里包恩平穩的嗓音貼在耳后,帶著幾分不易覺察的鼓勵。
“背挺直,右肩放松。”
我照做,扣下扳機,氣球應聲擊破。
攤主一邊重新掛上氣球,一邊吆喝著“恭喜這位來自東京的黑馬選手”,圍在一邊的小孩和家長也煞是捧場地鼓著掌。我不是很好意思地撓撓頭,選了一個藍牙音箱,美滋滋地抱著獎品,把射擊位讓給別人。
“謝謝你,里包恩教練。”我和保鏢穿梭在眼花繚亂的攤位間,半開玩笑道,“這個音響拿回家我們一起用,沒事還能聽聽漫才。”
里包恩相當受用:“不客氣。你的天賦比我預想的更好。”
我:“哼哼,也不看我是誰。”
里包恩:“如果以后有進步,還可以獲得加入一個很好的黑手黨的機會。”
我:“誰家HR這樣招人啊!而且我是從一而終的良民好么!”
話又說回來,除了這些以外,還有不少記錄儲存在手機。為了不跟別的資料混在一起,我給相冊分了組,專門開了一個和里包恩的分類。
照片里,小保鏢像任何一個普通的男孩一樣蹲在金魚攤邊撈魚,夜幕的垂簾下,紅與黃的燈籠明晃晃地勾勒出他小小的影子;
試吃桃子味的香蕉,不太喜歡吃甜的家伙咀嚼兩下,就毫不留情地皺起眉頭;
還有我拿著手機路過哈哈鏡,身形被鏡子搞怪地扭曲成扁扁的漢堡胚,抓拍到了里包恩偷笑的下半張臉。
玩到七八點,臨海的人行道邊便有街頭歌手在駐唱。
悠揚的民謠在海風里游蕩,近乎飽含愛意地吟唱著對素未謀面的戀人的話語。我踩在細軟的沙灘上,剛看完訊息,放下手機后抬頭望向夜空下無邊無際的大海。
還有不少人在海邊散步,或挨坐著依偎。
我不禁感慨道:“這個時候真適合喝點小酒。”
可惜我的感冒還沒完全康復,依舊時不時有些咳。否則,要是能喝點酒,吹著風,看看海,這就是一個了不起的愜意的傍晚了。
在我找了塊地方坐下之際,一瓶玻璃瓶裝的零糖桃子味飲料探到眼前。
我下意識接過飲料,幾聲衣料摩擦的窸窣后,里包恩盤腿坐到我身旁,手里還拿著一罐藍山咖啡。
海浪漲漲退退,遠處偶爾飄來孩童暢快的笑聲;有的游客則在拍照,能夠聽到忽高忽低的指導動作的喊聲。我忽地感到放松。
里包恩適時道:“沒買到酒,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我側著腦袋悶悶地笑。開了瓶蓋,一手托著臉,一手拿著色澤晶瑩漂亮的玻璃瓶,與同樣開罐湊來的咖啡易拉罐碰了一碰,“干杯。”
休息閑聊時,里包恩問我怎么不穿之前新買的衣服,我這才想起今天穿著襯衫西褲晃了一整天。
“畢竟出發前發現感冒了,我也不確定能翹班玩多久。”我說,“所以避免有什么突發情況,還是等以后真的出去玩,而不是出差的時候再穿吧。”
不過沒想到野末前輩是名不虛傳的好人,說沒工作是真沒工作。剛才在小群里問我們的下落,不僅是我,波島和佐久早也在外面逛,野末前輩只叮囑了幾句注意安全,早點回酒店之后跟他匯報,就沒有下文了。
想到這里,我全心全意地點贊道:“不戴任何帥哥濾鏡地說,野末前輩真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啊,又成熟又穩重,怪不得公司好多同事想方設法要搭上一句話。”
據說在他部門上班甚至每天都有動力。我覺得老板應該給他加工資才對。
里包恩喝了口咖啡,靜靜地聽完,接著似乎哂笑了一聲。
“你也是?”
我一愣,驀地想起綴在野末前輩腳后跟后面,如同冰鎮的門神般的外川同事,抽了抽嘴角,“……算了,我可不敢。”麻煩得很,“況且野末前輩也不是我直系領導,我沒事往那邊跑也沒意思。不在背后說他了。”
說著,我把沒喝完的玻璃瓶蓋上,放進包里,伸了個懶腰。沿著淺淺的海岸拍照的游客們不時發出笑聲。我轉頭看向里包恩。
他捋著鬢角,圓圓的帽檐掩住了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應該是沒聽到我再開口,男孩才抬起頭,對上我的視線。我拿著手機,指了指不遠處看著像大學生的游客,偷偷朝他眨了眨眼。
于是,今天唯一一張拜托別人幫忙拍攝的合照存進了雙人相冊里。
我們盤腿坐在沙灘上,閃光燈一打,背景是夜晚深沉而悠遠的天與海;我在臉頰比了一個耶,腦袋湊在里包恩旁邊,后者一手拿著咖啡罐,一手在突然刮大了些的海風中按著禮帽,唇邊帶著一抹微笑。
而我另一只手放在膝頭,一只小變色龍趴在掌心,探頭探腦地,也睜著大眼睛面向鏡頭。
第30章
出差最后一天, 主要干一些收尾工作,但并不比前兩天閑。
這天我和波島搭檔,跑了一早上, 回來還要接著寫材料。而我的直系領導也一點不肯給我省事, 早早地把回東京后的工作安排投送到了我的郵箱里,表示上頭要得很急在線等, 其實一點也不急。
我深知其中尿性,冷笑一聲, 回了個收到就閑置了。有什么事等ddl再說。
忙到傍晚, 野末前輩帶我們去三藤小姐家做了客。
甲方依然是那個隨性又貴氣的甲方,自己給足了禮儀的同時, 也不要求別人拘泥于禮數。她在有卡拉OK的大院子里請我們吃肉質上好的烤肉, 技術嫻熟, 肉汁飽滿, 香飄四溢。晚上閑聊,倒也沒怎么談工作的事,而是扯扯家常,講講笑話,就像去一個老朋友家玩似的, 一晚上就這么過去。
三藤小姐的身旁仍陪著一兩個長相秀美、性情溫和的花季少男;她笑起來的樣子始終大方又爽朗。
只是帶領我們參觀書房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在擺滿綠植, 藤蔓張揚地、生機勃勃地纏繞著巨大的落地窗, 如同小型的森林博物館一般的書房里,靜靜地放著一盆低垂的鈴蘭。
一張保存良好的合照躺在那一朵朵小帽子般的白花下,兩個穿著學生制服的少年被時光凝固在其中, 一個低著頭微笑著說話,一個仰著腦袋大笑。
約莫到九點鐘, 我們就這么告別了。
因為要趕明早的飛機,我和波島回到酒店,就打算早早睡下。我先洗完了澡,穿著浴袍收拾行李。不一會兒,波島也抱著衣服進去,浴室響起淋浴聲。
我翻了翻衣服,清點半天,撓撓頭,忽而抬頭朝向浴室,“小波,你有看到我的領帶嗎?”
“哪條——?”波島的聲音仿佛悶在灑著水的空桶里。
“純黑的那條,我記得我昨天還戴著的。”
“好像沒有哎——你昨晚回來的時候戴著嗎?我不太記得了。”
我摸著下巴,仔細回憶半晌,也同樣記不太清。我就記得昨晚和里包恩玩完一趟回來,又累又困,鞋子里還進了點沙粒倒不干凈。確定男孩也回到住處后,我隨便沖了個澡,倒頭就睡了。再一睜眼就是一整天的工作。
一條領帶,丟了倒也沒什么。只是戴了好久,多少還是有些舍不得。
我倒了杯水,清了清嗓子。三藤小姐推薦的醫生開的藥很有效果,我幾乎覺得感冒要痊愈了。現在只是偶爾會猛咳一下,有點鼻塞,喉嚨已經沒再發炎。
就在我捧著杯子小口小口喝水之際,酒店的門被敲響。
我:“是誰?”
外頭:“客房服務。”
我一手拿著水杯,趿拉著拖鞋趴到貓眼上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差點被自己口水嗆死。
一名穿著酒店員工制服的男孩推著清掃車,站在門口,仿佛知道我在看似的,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抬了抬質樸的員工帽。他那黑黢黢的眼睛在走廊明亮的燈光下微微閃爍,神色如常。
我拉開門,好整以暇地倚著門框。
“我可沒叫客房服務。”我面無表情道。
小員工從善如流:“你昨晚有東西落在我這了,小姐。”
不要說得好像那種奇怪劇情里的臺詞啊!
我心下一震,警惕地四處望了望,確定走廊沒有別人,才繃著臉,不輕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東西?”
男孩從兜里拿出一卷領帶。它被固定好,像一團安靜的小壽司躺在他掌心。
居然是我找不到的那條。
“……誒,”我一怔,一邊詫異地回想昨晚什么時候放在他那了,一邊放松下來,伸手要拿,“我就說怎么丟了,原來我昨天脫下來沒放包里么?”
話音未落,我手伸去,他卻沒給,而是反把領帶握在掌心里,倒過來。
我只好把手掌朝上,讓他將領帶輕輕放到我手里。指尖隱約擦過我的手心。
“你昨天趕著擠去抽獎前嫌熱,一摘就順手塞我口袋里。忘了?”里包恩收回手,明顯是看出我一臉記憶丟失的模樣,好心地解釋道。
“哦。”我確實忘了,不過這么一提還有點印象,便不太好意思道,“謝謝你還特意送過……”
等等。
我反應過來:“你明天回去的時候一起帶回家不就好了嗎!非要——”
“——小友寄,你叫了服務嗎?”
身后的房間里遙遙傳來同事好奇的問話。我連忙收住話頭,稍微回過頭道:“……嗯、嗯!你洗好啦?”
“是呀,我收一下行李。”波島說。所幸她沒有過來,而是蹲在行李箱旁邊問,“你叫人送了什么東西上來嗎?”
我語氣鎮定:“對。工作人員撿到了我的領帶。”
在波島為我驚喜的感嘆聲中,我重新看向面前氣定神閑的男孩,用眼神傳遞“趕緊回去休你的息!”的私聊信息之際準備把門關上。
然而,正如第一次和我見面時那樣,列恩在里包恩手中變成一支手杖,正好卡住了門縫。
我不解地松開力道。只聽男孩低聲說:“明天我得去別的地方,應該會花一周時間。”
“……”
我立刻回過神,看了一眼收拾行李中的波島,重新打開門,自己走了出去。酒店的房門在背后緩緩合上。走廊的地毯柔軟厚實,空氣中漂浮著隱約的消毒水的味道。
“去哪?”我問。
里包恩答:“一座島。”
我思路一轉,“是和你原先的世界有關的事情?”
里包恩道:“是。”
我點了點頭。“之后還會回……過來嗎?”
“不出意外的話。”
我陷入沉思。
雖然先前做足了準備,早已料到有這么一天,但沒想到這么突然。我猜里包恩應該是從哪里(比如之前提到過的夢中)得到了相關的線索,所以才要去尋找,或許有回到原世界的辦法。
在一瞬間諸多復雜而龐大的心緒中,我像揪線團一樣揪出一根于情于理的立場。作為將他視作朋友的人,我對于朋友可能找到了返回家鄉的辦法的態度是:“有線索就好,你注意安全就行。這一周內能聯絡得上你么?”
里包恩負責地回道:“可以,我會帶著手機,但經過沒信號的地方就自然沒辦法了。”
至于以雇主的心態出發,我不免稍有泄氣地一嘆。
“有點意外,不過我知道了。”我說,“你的車費路費夠嗎,我給你報銷。如果能順利回去,這就算最后的員工福利;暫時沒回的話從你工資里扣。”
里包恩:“夠,以我的辦法花不了多少錢。”
我頓感不妙:“你有什么辦法?”
男孩嘴角彎彎:“黑手黨當然是用黑手黨的路子。”
我:“……拜托你還是我員工就給我用良民的辦法!卡給你隨便刷!不過有限額。”
里包恩:“哦。”
我:“別一副遺憾又不甘心的表情。”
吐槽結束,我緩了緩,那種忽然間五味雜陳卻感到不真切的情緒總算平復些許。
除去朋友、雇主,我沒有別的任何立場再表達任何心情,可我依舊能夠察覺到某種潮濕感。
下雨時帶了傘,但傘打在頭頂,腳踩的鞋卻仍然被濺起的水花打濕,鏡片的邊緣滴到一滴雨水。就是這樣一種表面上清爽,算不上難受,卻總是無法忽視地叫人煩悶起來的潮濕。
我找不到理由解釋,只能簡單地歸結于和朋友旅游結束分道揚鑣時相同的境遇。于是頂著思考時一片空白的,估計看起來有點呆呆的臉,最后跟站在跟前的小保鏢打上一聲招呼。
“那你早點回去睡覺,我也該睡了。”我說,“返程的機票……”
里包恩接道:“我已經退好了。”
“你打的那些玩偶?”
“寄回去了。”
“動作真快啊。”
他哼笑一聲。
無論如何,我再次點了點頭,“之后有空聯系。你多保重。”
里包恩壓了壓帽檐。
我回身敲敲門。等了一會兒,門打開,波島讓了半個身子,好奇道,“去哪了?”
“就在門外,我聊了一下在哪撿到的,免得有別的東西丟了我沒發現。”
“啊,確實。待會再檢查檢查行李哦。”
“嗯。你收好了嗎?”
“我也還沒。”她疲憊地嘆了口氣,伸著懶腰走回去。
我扶著門,員工打扮的小保鏢竟然還站在門外。我一手半掩上門,在即將關上的寬隙里朝他小幅度地揮揮手,想了想,抿起嘴附贈一個笑容,小聲道:“再見,快去休息吧,謝謝你。”
里包恩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近乎審視般探究的目光,我向來不介意,也不在意。可如今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反而忽然平白無故地感到一股無措的局促感。
他知不知道他從嬰兒長大之后臉就越來越顯兇了啊。
我捏緊門把,心底原本被鎮壓的濕意又搖搖晃晃、水漲船高。我想起昨天,昨天的陽光,水族館發光的水母,汽水,射擊攤前扶在手背的溫度,海風,盤旋的民謠。到了嘴邊語氣平常的“怎么了,還有什么事”,倏爾沒忍住,繞了個彎,變成一把聽起來能擰出兩斤不舒服的、低落的口吻:
“……你干嘛兇我。”
里包恩一頓。他一眨眼,神情確實沒那么冷峻了,“我沒有兇你。”
“你有。”
“我沒有。”
“你就是有。”
“我就沒有。”
同事抬高的聲調從背后傳來:“小友寄?”
我把門多掩上了些,從門縫里看了里包恩一眼,“我不信,你再兇我你就等著瞧。”
里包恩細長的眉毛挑高了些。我絲毫不懷疑其中包括“那我等著”之類的,總之根本不把我當威脅的含義;但與此同時,他更像是正在真的等待著什么。
我關上門。過了兩秒,又打開。
男孩巋然不動,一手插著兜站在原地。
“晚安。”我小聲地、迅速地說。
門咔噠一聲關緊,我照常上了鎖。緊接著趴到貓眼上,再向外一望。
走廊空蕩蕩的,就像從未有人來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