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這一天過得仿佛無比漫長。
原本帶小孩四處游天玩地的計劃擱置下來, 我幾乎一整天都待在客房里,寸步不離地守著狀態每況愈下的里包恩。只在下午離開了一陣。
對我來說宅一天根本不是一件難事,游玩娛樂的打算本身也就只是為了陪小壽星享受生日而已。但是眼睜睜看著本來活蹦亂跳的小鬼再次病倒在床, 說實話也并不好過。
里包恩睡了一個早上。
然而這短暫的休息似乎沒能緩解他的乏力。
中午那會兒, 我把午餐打包進來時,他甚至昏昏沉沉的, 眼皮不帶動一下,費了點時間才叫醒。
接著乖乖吃完午飯, 又像一只黑色史萊姆似的灘回被窩。
我在掛心擔憂之余也難免被微妙地萌到, 而轉念一想不太道德,吃了幾口飯后水果, 便強迫自己收心。收拾收拾把放餐的籃子拿到門口, 方便工作人員隨時回收。
至于電影早已放到結尾, 我大致看了看。
殺手的復仇計劃并沒有完全達成, 但他和女主角順利在一起,兩人齊心協力扳倒了仇家之一。我估計還有第二部,不過網上沒查到下一部制作的消息。
下午,輪船靠岸。
出于特殊原因,停留的時間比較長。園子她們邀請我一起去給小朋友買生日禮物。
今日仍然是萬里無云的大晴天, 陽光都事無巨細,籠罩在女孩的肩頭。高中生們打起遮陽傘。
我確認里包恩安安穩穩地睡著后, 跟著下了船, 和毛利家小旅行團逛了一圈。
“友寄姐姐想送什么樣的禮物?”小蘭問。
園子剛責令小蘿卜頭們不能吃太多冰淇淋,轉過頭,從善如流地提議道:“新衣服怎么樣?小孩子的話, 穿黑西裝顯得很沒有朝氣耶。”
我沉思片刻。
“他長高挺快的,衣服不太好買。”
園子:“誒?是這樣嗎?”
小蘭:“這么說的話, 青春期的男生到后面抽條確實很快。”
我挑選禮物向來是實用派,盡可能地以對方平時可能用得上的東西為主。因此鑒于上次送的是領帶,我貨比三家,挑了一枚領帶夾:銀色,偏灰調。
或許是我挑選審視的表情看不出滿不滿意,商家還特意問我是否需要定制刻字。
“只要不復雜就不用太多時間的。”柜臺的姐姐如此微笑道。
我想了想,也報以一個莫名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來。
于是在輪船再度出航的前二十分鐘,我提著大包小包回到船上,替小保鏢心領了園子幾人的慰問后便與其告別,推門進屋。
里包恩在我進門之際似乎醒了一下,眼睫不緊不慢一眨,隨后又閉眼休憩。
這時候都一切還好。
當我以為這次的排異反應沒有當初那么嚴重了,臨近晚餐點時,里包恩的情況又發生了變化。
如果說先前不過是持續性的低燒,那么這回就是實打實的高燒——與第一次一樣,男孩原本均勻的呼吸愈發急促滾燙,他細長的眉近乎無意識地難忍地緊蹙,臉色蒼白,卻燒得病紅。但事已至此也沒有發汗。
我一把晚餐籃拿進來便嚇了一跳。
上次他只是昏迷了幾分鐘,之后至少還有清醒的意識注意外界;可現在小殺手緊闔著眼瞼,夢魘般睡得不安穩。
我叫了他幾聲,病人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再也睜不開眼。
“……”
我呼吸一頓,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額角反而沁出一層薄汗。
別無他法,我當即放下籃子,忙找來干凈的毛巾,擰干冷水。旋即坐到床沿,一點點擦拭他的額頭、眼鼻、臉頰,它們無不燙得驚人,不正常地發散著虛弱的熱意。
良久,里包恩紊亂的氣息逐漸平靜下來。
但這次又太靜了。呼吸幾若游絲,胸膛幾乎沒有起伏。若非小孩昏睡的白皙臉龐還微微泛著紅,脈搏也有力地、沉穩地、令人心安地跳動著,我甚至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在以往的人生任何一個階段,我都不曾想時間還能過得這樣慢。
日升日落,月亮掉入遼闊無際的大海。越吹越高的海風不知不覺吹開了客房的窗戶。
我沒有心思去關。耳邊偶爾是風聲,浪花聲,或者誰在甲板上奔跑走動的腳步聲。
夜的涼意沾惹著鼻尖。
我感到一絲寒冷,才起身關緊了窗戶。房間里頓時靜謐得多。
床上的人始終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再坐到里包恩床邊,我看了他低垂著的眉眼半晌,最終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
輕輕握住男孩的手,觸摸到手腕皮膚下細微的、富有生命力的搏動,我坐得肩和背都累了,便像中學在課間假寐那樣伏下,把臉趴在臂彎里,蹭了蹭。
我只打算閉目養神幾分鐘。
而不知是因為中午沒休息,還是恰好這樣的環境太好睡,我一不注意,竟真的睡了過去。
一個接一個夢稀里糊涂地鉆進腦海。
我先是啼笑皆非地夢到里包恩從小學生變回了小嬰兒,他相當不高興,一天到晚都不吭聲,不管我怎么找他說話,他都不肯理我。
然后鏡頭一轉,再次被定格在嬰兒狀態的殺手提著行李箱,禮貌地跟我作道別。
夢里的我問他要去哪,里包恩只是壓了壓帽檐,突然從兜里掏出一個比他整個人還要大十倍的滑翔傘,掛上他的小行李箱,便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于是家里只剩下我和史卡魯。
我在夢里對于里包恩的離開沒什么太大的感覺,一如既往地上班(只是夢中的領導詭異地變成了國中的班主任),通勤,直到有一天我接到里包恩的電話。他拜托我把他落在家里的cos服拿給他。
我按照約定的時間,拿著他的衣服去見面時,里包恩又變成了十二、三歲的模樣。
他身邊站著一位看不清樣貌的人。男孩接過我送來的衣服,我還沒開口問,他就仿佛知道我要提什么似的,不咸不淡地出聲。
“我找到了更合適的新雇主。反正你當初不是也同意了么?”
我聽見簡直窒息了一剎那。
幾乎在同一時刻,我被不斷懷疑、自我喚醒的意識猛地拽回現實。
噩夢的余勁在太陽穴酸脹地抽跳,我睜開眼,懵頭懵腦地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夜色:毋庸置疑的海夜。
它渾濁如膜般貼附在客房的角落。月光隱約在遙遠的地方泛起光華,也無法撼動它的侵蝕絲毫。
驀地深吸一口氣,我才緩解些許夢醒之前如同荒誕喜劇般的窒息感。
緊接著,我慢半拍地發覺到這個視角是側躺著的,眼前是被洗手臺隔開的干濕分離的衛生間。再一側頭,是房間高懸的天花板。手掌下不是小孩腕部細膩的肌膚,而是柔軟又有點潮冷的被褥。
在意識到這張床是里包恩的床,而我居然躺在上面,還蓋著被子的瞬間,我本能地伸手一探。
摸到一片空蕩蕩的床單。
不容我細想,夢境里的畫面和經歷都與現實唐突地接軌。我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稱得上心慌無措地彈坐起身,滿腦子都是要找到哪個誰。
厚重的被褥料子被猛然簌簌翻動。這陣短促的沉悶聲響引得站在窗邊的人轉過頭。
……等等,有人?
我霎時呆坐在床上,準備掀被角的力道忽地頓住。
倚靠在月色下的赫然是一名紳士——在現代,這個名詞就像一個西洋上流社會的遺留物,因此他正如同一方復古的冷峻剪影——身形高挑,站姿隨性自如,被一襲剪裁合身的黑西裝襯得肩寬腿長;戴禮帽,卷鬢角。
那帽檐灑下陰影,掩得神情晦暗不明的模樣熟悉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高大的男人一手插在西褲口袋里,一手還捏著一支稍顯凋萎的,可憐兮兮的小玫瑰。
他剛才似乎是在借著月色端詳它。
海上的霧一般灰蒙的月光澆灌在紅得黯然的花瓣間,卻反被鮮花勾勒出明媚的色澤。
我的大腦頓時陷入某種顛覆性的博弈:
這是誰?不對,我認識他。我不覺得危險,相反,我發覺里包恩不見時近乎恐慌地加快的心跳已經慢下,脫離了焦急的情緒,只剩一聲聲清晰而有力的跳動蕩在耳畔。
可以說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心生一股難言的慶幸與安心感。但這是誰?
我張了張嘴。窗邊的男人已然慢條斯理地放下拿玫瑰的手,轉而側過身。
對上他那道平靜的、審視般的、總而言之讓我熟悉得無處逃避的目光,我心底驀然一緊。一個名字在嘴邊極具遲疑地抖出:
“……里包恩。”
“現在才凌晨三點多。”他開口,嗓音不復清亮,低沉磁性得又讓我感到陌生,“你可以再睡一覺。”
我的接受能力飛快復蘇,但難免忍不住抓了把頭發。看著那個男人轉身,把小玫瑰放進桌上花瓶里,我莫名有種寫了好幾個月的文件數據忽然被人掉包,然而整體項目卻還是可以順利進展的有氣發不出的錯覺。
“你。”
紳士瞥來一眼,我瞧見他唇角稍微勾起,“我?”
不知為何,我原本緊繃的神經這才完全松懈下來。
盯了他須臾(他倒也還一派悠閑地讓我盯),噩夢驚醒后的疲憊卷土重來。我低頭抹了把臉。緩了口氣,再抬眼,姑且問道:
“你的身體沒大礙了么?”
里包恩說:“嗯,一個小時前好的。”
“……”我怎么會睡得這么死。
反省兩秒,我的目光落到身上的被褥,倏地木起臉。
我原先應該是趴在床邊的。
想象不來他是以怎么樣的狀態醒來發現我睡在床沿,又是怎么把我收拾到被窩里,我于是選擇忽視這個發現。
說起來,這家伙到底哪來那么多合身的西裝,明明收拾行李的時候我都沒看見他有放什么備用的大人衣服啊。
我在頭腦風暴中重新望向里包恩。后者正兩手插兜,姿態閑適地微微弓背,倚坐在工作桌前,好像知道我還有話想說,所以耐心地等待一樣。
他這副模樣更讓我察覺到不同。
換在之前,小保鏢根本沒辦法這么輕松靠坐在桌上——就算要坐上去,兩條腿也會在半空搖搖晃晃;
而如今他卻實實在在地踩著地板,甚至腿還沒有伸直,留有余裕地稍屈著膝蓋。
我再一次意識到那是一個高挑、修長、無一不彰顯著成年男性特征的身影。
這一發現帶來的不具名的忐忑與無法忽視的安定感在心底打起架來。
我的心情極為跌宕復雜,可其中無需確認的,就是我很高興他恢復了健康,能夠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除此之外的心緒都蓋不過席卷而來的困意。
我沉默一瞬,還是什么都沒說,自顧自把被子摟回懷里,“好吧。”我說,“我困了,懶得動,你去另一張床上休息……你有吃東西嗎?”
晚飯的時候他一點也沒醒。
里包恩一頓,“吃了。”
“哦。”我準備躺下。
“沒有別的問題了么。”
只離床尾幾步之遙的男人換了個姿勢,兩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瞧來。
聞言,我怔了怔,沒來由地忽然想起方才的夢:里包恩從我手里拿過落在我家里的最后的衣服,說著要跳槽的話,還冤枉我說是我自己答應的。
我登時抿起嘴,手指不由拽緊了被角。
“你找到比我更合適的雇主了?”我的語氣近乎質問。
話音剛落,那黑漆漆的圓頂帽上方仿佛靈活地蹦出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我卻暫時并不想理會他的疑惑,面無表情地認真道:“是誰。”
里包恩似乎挑了一下眉毛。“沒有這個人,你從哪聽來的?”
我:“夢里。”
里包恩:“……”
我:“你確定沒有?”
男人一時沒接話。他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我兩下,月色暗淡,我看不太清。但依然能聽到他隱隱哼笑了一聲,接著聲音里也帶上幾分笑意。
“如果我說有呢?”他說。
我沒料到這樣的反問,一股無名鬼火遽然將腦海里某一塊思路燒出焦味。
睡不好的困與疲累,欣喜于他情況好轉的安心,感到陌生的微妙忐忑、不爽與慌亂,以及朝夕相處以來自然而然的信賴心攪合在一起,種種情緒被黑夜反復碾轉,壓縮,又膨脹。我突然不想再依循理智。
一反準備躺進被窩的架勢,我兀自翻身掀開被子,光腳踩在地毯。
里包恩看我走來,抱著手臂的姿態也隨之放下。
而我徑直氣勢洶洶地三步做兩步邁到他面前——平視時只能瞪到他胸膛前系得體面的領帶——抬起頭,我直直望進那雙烏黑的眼睛里。
它們好像不曾變過,依然會在月光下動人地微微閃爍。
殺手只稍微低下頭,我不認為這個距離足夠,因此伸出手臂。
一手抓住他胸前的襯衫,一手拽過那條我送的領帶。我用了一點力氣,里包恩便順勢彎下腰。
我終于看清他的臉。
那是已經徹頭徹尾褪去了稚氣,屬于一個意大利男人的面孔。
我看見他細長而凌厲的眉,緊壓著頗為深邃的眼窩,讓這副富含南歐特色的眉眼顯得鋒利、冷淡,面部線條偏又極為硬朗。
長大的里包恩垂下眼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臉上。
“我不同意。”
回到剛才的問題,我抓緊他,一字一句道:“夢里你說,我一開始就答應了你莫名其妙跳槽這件事,這不可能,因為我不會同意。”
第52章
手機的鬧鈴在枕邊嗡嗡作響。
我閉著眼, 胡亂一摸,抓到手機便把響鈴關掉。一團漿糊的腦子在清早陽光的支使下緩緩開機。我沒覺得睡夠,因此懷著一股煩悶的起床氣, 賴了幾分鐘才慢吞吞爬起來。
看了下時間, 九點半。
一旁的沙發上已經有人在泡茶了。
清幽溫吞的茶香飄來,伴隨著茶具輕微磕碰的泠泠脆響。我早就習慣了醒來時有誰在泡茶或者煮咖啡的動靜, 打了個哈欠,無精打采地趿拉著客房拖鞋往衛生間晃。
總感覺沒睡醒……昨晚干了什么來著。
我一邊迷瞪著刷牙洗臉, 一邊遲緩地心想。
而這個問題的答案, 在我洗漱完畢,繞過洗手臺, 瞧見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的人之際立刻如閃回般跳進腦海:
里包恩又長大了, 而且一下從十來歲一夜之間長到了二三十來歲。凌晨那會兒, 我中途被噩夢驚醒, 直接和他打了個照面。
注意到我的視線,西裝革履的男人輕抿一口紅茶,隨即從容不迫地放下茶杯,轉過頭。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心臟咯噔一跳。
里包恩一如既往地翹了翹唇角。
“CHAOS。”
什么卡歐斯啊!我面無表情地繃著臉, 內心的吐槽欲卻如浪濤洶涌而至:混亂?考我單詞?這個單詞我記得可牢了,因為高中有次期末考剛好背到就考到……不對, 現在我確實很混亂啊!
就算接受能力再強大, 面對這種家養小屁孩搖身一變成型男——我承認這家伙之前自吹自擂的話有一定道理——的局面,任誰都得花點時間消化。
我緘默三秒,費了點力氣才找回平靜的聲音:
“列恩呢?”
禮帽邊緣缺了只小蜥蜴伙伴的紳士側了側頭。我順著看見桌上原本用來放餐點的籃子, 里面的餐盤已經被收拾出去,綠油油的小變色龍正趴躺在柔軟的碎花餐布上, 難掩疲憊地打瞌睡。
很難想象我居然能在蜥蜴身上看到自己連續加半個月班的樣子。
“它累壞了,”里包恩說,“排異反應對它也影響很大。”
我應了一聲表示了解。
其實這兩次高燒,列恩都在第一時間隱身消失不見,所以我并不清楚在此期間它的行蹤和狀態;只是上次回來時它倒還神采奕奕,這次或許是因為更嚴重,所以顯得蔫巴巴的。
湊去用食指輕輕摸了摸小蜥蜴的腦袋。它在半夢半醒中無意識地蹭上來。
至少現在能好好休息了。
隨后,我到衣柜前拿出干凈的衣物,拆了一塊一次性浴巾。塑料包裝窸窣地響,身后不遠處傳來男人語氣平常的聲音。
“你要洗澡了么。”
“嗯。”我順帶把一次性毛巾也拆開,“昨晚光顧著睡了,一晚上沒洗,現在挺難受的……”
驀地,我話音一頓。
提起昨晚而回想起來的記憶與畫面猛然襲擊了我本就還在消化信息量的思路。
我忽然感到無所適從,像考試最后幾秒來不及寫完時緊張得手腳發冷那樣,抓著衣服和浴巾的手也涌起一陣酸麻。
勉力按捺住這種不爭氣的局促感,我語速加快,頭也不回道,“你要是餓了還沒吃就先去吃飯不用等我。”
保鏢那邊又響起倒茶聲:“哦,我不是很著急啊。”
我嘴角一抽,“那你就等著吧。”
“我不介意。”
“誰問你介不介意了!”
嘩啦一聲推上浴室的門,我總算有點私人空間,忍不住替昨晚的自己羞恥地捂了把臉。
做那種稀奇古怪的夢也罷,干嘛還把夢代入現實啊。
雖然我那時心情復雜、腦子不清楚是真的;做完噩夢代入感很強,情難自抑地不高興起來也是真的;甚至跑去扒拉人家說不同意也照樣是發自內心。但是真實歸真實,這種表現未免也太幼稚了。
那時里包恩依著我的力道彎腰低頭,還沒說什么,我就跟個愛給員工上壓力的黑心老板一樣,再把他領帶拽緊了些,非得討個說法出來: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我這么問。
我已然想不太起來里包恩的神情。他老是戴著帽子,房間又暗,只記得當時霧蒙蒙的月光撲在殺手身側,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既然你有這樣的決心,我也就沒有別的什么好想了。”
我并不滿意這個答案。
“你的想法很重要,”我說,“即使我不同意,你要跳槽也完全可以跳槽。我們之前訂立的合同本就是沒有效力的。也就是說,只有你也同樣想繼續和我合作,我的不同意才能生效。”
里包恩注視我片刻,欣然承認:“你要這么說的話也沒錯。”
我索性踮起腳,逼近幾寸,以便讓這個質問顯得更具有壓迫感。而對方在帽檐下晦暗難明的目光似乎微微一動,略有下滑,但很快又望回我的眼睛。
“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有更合適的雇主就會跳槽,還是在我這里做事,直到你覺得該回家了?”我盡可能地保持平穩的語氣。
里包恩卻道:“誰知道呢。未來的事很少有人能說得清楚。”
我說:“你說得很對。”
隨即,我放下腳后跟,站直身子,干脆地松開他的襯衣和領帶。下一秒,沒能收回的手又被不容置喙地捉住。
這個一旦遇到關于自己的事就總是不愿意輕易講得明白的家伙,曾經的手小到和我握手都只能抓住指尖,現在竟然能直接把我的手指盡數裹在寬大的掌心里。
我被迫觸碰到那溫熱又干燥的皮膚,下意識想抽開,卻被攥得更緊幾分。
“你松手干什么?”男人似乎挑了一下眉梢,沉聲道,“我沒說我會走。”
本來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好,被這么一說,心又是一堵。不由抬頭瞪了他一眼:“我不松手手也會酸啊。我當然知道你不會走。”
里包恩不緊不慢地說:“不,你顯然還不知道。”
我說:“我知道。”
里包恩又說:“你知道些什么。”
我耐心答復:“我什么都知道。”
里包恩低低哼笑了一聲。
“那你說我以后會不會離開你?”
“……”
我緊抿著嘴唇,盯著他被陰影模糊得難辨其色的眼睛。男人仍然微微垂首,從始至終安靜地看著我。
無數紛繁復雜的心情、考慮與權衡不斷碰撞交纏。我本就已經想一睡不醒的大腦不出片刻便放棄了各方選擇,眨了眨眼,慢慢地,憑借直覺地小聲開口:
“你不會。”
里包恩的心情看起來好了不少。
他攥緊我手指的掌心稍微一松,修長的指節勾過我指尖,變得像牽著。我隱約還碰到他指側粗糙的薄繭。
“這就對了。”他猶如一位善于引導的資深教師,口吻帶著夸獎的意味。
要是放在以前,我會相當受用。但這時我只是猛地聽到鉆到耳里的心跳聲,突然生病似的腦袋發蒙,脖頸生熱。連接觸到對方體溫的指尖都隱隱發麻。
我迅速把手指從里包恩掌中抽出——這回沒有被阻止,然后若無其事地、鎮定地轉身,不去看他。
“那既然能達成共識,我就睡覺了。”我爬回自己的床。
貼身保鏢還站在原地,嗓音不遠不近地響起。
“你不沖個澡換睡衣嗎。”
“不了,我很困。”我的確渾身乏力,一翻身就把被子蓋上,悶聲道,“早上再說。”
于是就這么倒頭睡到了九點半。
淋浴器嘩啦啦地放水,熱乎乎的水汽不出多久便糊上浴室內的玻璃門。我在沐浴噴頭下靜靜地為自己崩潰了一會兒。
沒關系,人這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
不就是因為一個噩夢而找保鏢耍脾氣,還顯而易見地暗示且要求對方親口承認不會跳槽嗎,這有什么,你可是老板,這不是輕輕松松拿捏的事嗎?
我一邊安慰默默抓狂的內心,一邊磨磨蹭蹭地搓澡,順便洗了個頭。直到搓無可搓,才拾掇好五味雜陳的心緒,換上干凈衣服,拿浴巾擦拭著濡濕的長發走出浴室,準備以平常心面對一切。
里包恩仍好端端地翹腳坐著,掌心里攤著今日的游輪日報。
我一出來,他便抖了抖報紙,抬眼瞥來,“太慢了。”
“你不是不介意等么。”我晃到洗手臺旁,拿起掛在一邊的電風吹,“一直蹺二郎腿小心脊柱側彎。”
里包恩:“我不像你一天到晚都懶得站起來。”
我:“我們坐辦公室的怎么你了!”
摘下浴巾,我腹誹著打開電吹風。風力強勁的噪音霎時填滿耳側。
吹頭發吹到一半,余光里忽然晃來一道漆黑的身影:高挑的殺手不知什么時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我身旁。我扭頭一看,他正拿著我的手機,屏幕的來電備注顯示是公司的一個后輩。
我關上吹風機。接過手機之際,又忍不住往遠離里包恩的方向挪了挪。
他突然長得比我高了一個頭,以前轉頭是男孩的帽頂,現在轉頭是男人被西裝裹覆著的寬厚的胸膛,從深紅色襯衫領口露出的白皙脖頸,以及線條突出的喉結,我一點也不習慣。
更何況他就算身形修長,骨架也比我寬得多,乍一靠近更讓我有些不自在。
然而沒等我接聽電話,后輩自發掛斷了。我詫異地挑了挑眉,正要單手操作點開社交軟件的工作號,另一只手里的吹風機就被誰從善如流地拿了過去。
“給我吧。”
“嗯?”我下意識松手,頓了頓,“謝謝。”
里包恩摁開吹風機開關,呼啦啦的暖風隨之涌出。
溫熱有力的風穿梭在半濕的發絲之間,不時能感覺到身側人的手指梳理碎發的觸感。我兩手拿著手機,戳進后輩的訊息窗口哐哐打字。
我:【怎么了?】
與此同時,后輩幾乎秒回一串應該是剛編輯好的信息:【真的很抱歉,友寄前輩,我并不是有意打擾您的假期,如果讓您感到心情不好的話非常非常抱歉。其實只是一點小事,我不經思考就撥打了您的電話,之后才想起用郵件聯絡就夠了……】
再略幾十字,總之是來問關于部門組織的聚餐能不能請假這碼事。
我習以為常,表示別的部門我不知道,本部的領導比較棘手,如果不介意他的啰嗦攻擊和低級的職場PUA,請假也無所謂。
后輩火急火燎地匆忙答謝了我,以至于我也不知道我的建議到底有沒有幫助到他。
一來二去,我也再順勢查看了一下郵件,已閱幾篇通知。接著點開Line。園子來關心的新消息正好跳出來。
我一一回復。
出乎意料的是,里包恩幫忙吹頭發的技術本來有點生疏,時不時燙得我縮腦袋,但就過了一次兩次,他很快便掌握了控制正確的風力與溫度的訣竅,后面基本沒讓我分心。
我摸摸差不多干了的頭發,滿意地給他加了獎金。
“對了,”我忽然想起來,“昨天下午你睡覺時,我和園子她們買了一點禮物,放在梳妝臺下面——”
我繞出洗手臺一看,大包小包的禮品袋還靜悄悄地待在梳妝臺下,一看就是沒拆。
這家伙真是一點也不上心。還是說變回大人太高興了,根本沒注意到?
我蹲下,把禮品袋一個個挪出來。里包恩在我的招呼下同樣湊來,屈膝半蹲到我身旁。我首先介紹毛利先生喝醉酒前指定代購的禮物:兩瓶度數不高的果酒。
“里包恩小哥這個年紀該嘗嘗人生的味道了!”毛利偵探如是說。
然后是來自少年偵探團共同挑選的禮物:一本筆記本和一支三色筆(里包恩哥哥應該也要上課吧),還有一塊小胖蛇卡通樣式的橡皮擦(里包恩哥哥好像養蜥蜴,那一定蛇也喜歡吧)。
小蘭和園子送的都是書,一本是類似于面向于青少年人群,以詼諧語言描述科學百科的工具書,一本是小說。
我看著小說的推薦活頁里寫的一行“愛上大十歲的姐姐的他該何去何從”驚爆大字,陷入一陣駭人的沉默。里包恩卻老神在在地接過書籍,表示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書。
最后,我拿出一個包裝嚴密而精致的長方體小盒。
“這是我挑的。”我忍不住揚起嘴角,期待地瞧著他,“打開看看。”
里包恩撥開盒蓋。盒子的絲絨內襯里躺著一枚銀灰色領帶夾。
泛著磨砂般質感的表面刻著一串漂亮的小字:
Reborn。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個幾乎完全錯過自己生日的壽星低著頭輕笑的模樣,心口也好像有什么振翅而飛的生物扇動著不規律的風。
只是這個拆禮物的溫馨時刻一過,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問題立刻擋在了客房門口。
現在出門可以說是吃午餐了。雖然輪船傍晚就靠岸,我和里包恩這次的旅行也即將結束,但毫無疑問還有一段時間,要么里包恩跟著一起出去吃飯,要么我拿進來。
他一夜間變成大人,要是糊涂一點的對象倒還能忽悠過去,可不說毛利偵探,他家的小鬼就一個比一個機靈了。輪船這邊要是核對身份也是個麻煩。
如果沒有一個妥善的解釋,我并不能預估會導致什么情況出現。
然而里包恩看上去胸有成竹,淡定自若。
由于這本身就屬于他自己要解決的問題,我見他一副不需要擔心的樣子,也就干脆放下心來,不替他多想。
但事實證明我的放心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誒?”
“耶?!”
奢華的偌大餐區的一角,背景音的鋼琴曲悠揚伴奏中,園子小姐率先反應過來。她驚訝地捂住了嘴。與她一起圍成半圈的好朋友和小學生們緊跟著發出震驚的聲音。
被擠到邊緣的毛利先生露出受不了的嫌棄表情,把不懂事的小孩們趕回座位(沒成功),才輕咳兩聲,鄭重地和里包恩握了握手。
“原來是柏林博士,真是久仰大名啊。”毛利先生道,“沒想到里包恩就是您的兒子,我應該一早就看出來才對!”
里包恩微微勾起唇角,“看不出來才正常,毛利先生。畢竟我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面。”
毛利:“哦,所以這次來也是為了孩子嗎?”
里包恩:“是的,他高燒不退,只好先接回家里。”
毛利:“哎呀——小鬼頭就是很容易讓人操心呢。”
里包恩:“的確如此。這次還辛苦新奈小姐照顧了。”
他話音一落,幾道目光便不約而同地唰唰向我扎來。
我面無表情地坐靠在餐椅上,抱著手臂,兩腿交疊,保持著絕對旁人勿近的低氣壓。我覺得我應該說點什么,可怎么說好像都沒辦法扳回這個詭譎的局面。
只聽毛利壓著嗓子但實際還是很大聲地問:
“看來二位是在照顧孩子的問題上吵架了?”
“算是吧。”我聽見里包恩低沉的嗓音,裹挾著不易覺察的近乎揶揄的笑意,“她不認同我一言不合就把孩子接走的行為,這方面確實是我考慮不周。”
那可不就是你考慮不周么?!
我的心情如同平靜的冰山下兇猛的暗流涌動,隨時可能掀起冰裂。
就算能猜到他是想要捏造一個假身份,但沒料到這么假啊!誰有事沒事cosplay當自己老爸!而且柏林博士這個莫名其妙的知名數學家身份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我怎么不知道,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維基百科還有他的詞條了啊?!
而最讓我頭疼的,則是園子她們一路漂移的腦洞。
就在里包恩跟在我身側出現的瞬間,幾人剛看到我,眼神就發生了驚人的轉變。
接著看到高大的男人遞出名片,禮貌地表示感謝各位對犬子里包恩的照顧和關心之際,年輕人們的表情管理基本失控。尤其園子小姐,目光不住地在我和這個西裝男之間巡脧,仿佛有個什么雷達在她腦袋上嘀嘀作響。
這只雷達在里包恩說明他和我的關系時徹底閃了紅燈。
“我和新奈小姐么。”
聽到小孩的問題,自稱柏林的里包恩聲線一頓。他低頭看了我一眼。我則用“你要是不好好說就給我等著”的嚴酷神色回敬。
男人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悶笑。
“……沒什么,她是我的‘領導’。”
“哦哦。”
“噢……”
得到答案的年輕人們神態迥異。園子又露出了那種面部肌肉快要抽筋般的隱忍的表情,連小蘭也一副好像明白了什么的模樣。
四五個小蘿卜頭湊在一塊嘀嘀咕咕。
“‘領導’是什么意思啊?”
“我覺得聽起來有點像夫妻。”
“可是里包恩哥哥不是喜歡大姐姐嗎……”
“你們怎么能猜到這么多啊,領導不是上級的意思嗎?”
“唉呀,你別說話了。”
我注意到柯南和灰原倒是沒怎么加入談話,但這兩個小家伙是什么心情,我已經管不著了,在心里麻木地考慮著假期后接踵而來的季度工作。
人生嘛,這一輩子應該很快就會過去吧。
第53章
最后一天的午餐和前兩天沒什么太大差別。只是被這么一攪合, 我化吐槽欲為食欲,吃得比以往要多一些。
以柏林自居的里包恩坐在我右手邊的座位。毛利旅行團熱熱鬧鬧地跟我們拼了桌,挨個坐在長桌的對面。等到吃飽喝足, 小朋友們開始搶飯后甜點, 大叔偵探則不出所料地開了瓶紅葡萄酒。
“來來,友寄小姐、柏林博士, 我敬你們一杯!”他爽朗道。
提到喝酒,我倒是打起了點精神。舉起高腳杯和偵探碰了一輪。作為在場唯三的成年人, 這種場合乃是高中生與小學生們無法加入的。
因此園子只是兩手撐著臉, 和小蘭聊起別的話題;而作為偵探的女兒,小蘭小姐眼見自家老爸又要開喝, 不由無語地勸說:“爸爸, 你這回可不要喝到不省人事, 姐姐下船的時候至少要清醒著跟人家告別吧。”
毛利:“這個不用你們這些毛孩子提醒我也知道啦。”
他死魚眼地嘀咕一句, 緊接著便噸噸暢喝。末了又嘿嘿咂嘴:“真不愧是好酒啊!”并毫不猶豫地續杯。
對此,我這次真情實感地站在毛利先生這邊。
波爾多產區的紅酒除去基礎的單寧的酸澀口感,還比一般葡萄酒更添幾分醇厚的、熏肉般的野味。
而游輪提供的皮諾塔吉紅酒經過陳年柔化處理,肉味濃厚,黏稠感強, 算是我在迄今為止的出差、酒局經歷中喝到的酒中上等了。
我興致高昂地品鑒半杯。余光里,里包恩喝完, 放下玻璃杯, 還去拿酒瓶打算續上。我于是手比腦子快,習慣性地把他的空杯子沒收處理,放到我左手邊。
“你少喝點。”我說。
旋即, 我十分順滑地拿著自己的杯子伸到他面前。這是我擋酒的一貫做法。里包恩本要給自己倒酒,頓了頓, 便直接給我倒上杯子的四分之一。
我很是滿意,收回酒液輕晃的高腳杯。正享受一口,抬眼卻撞見幾個年輕人如有實質的沉默的目光。
我:“……”
等等。忘記里包恩現在明顯已經是個大人了,這時候管他喝酒未免有點奇怪。
反應過來,我如芒在背,找補般扯了個借口,“他酒精過敏,見諒。”
少年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里包恩放下酒瓶,不慌不忙地接話:“是嗎?”
我沒看他。幾乎咬著酒杯杯沿,低聲說:“是啊。”
里包恩:“我不記得我會過敏。”
我:“你忘了。”
面上不顯,我盯著擺放在餐桌上精美的花瓶,在桌底下不輕不重地踢了他鞋跟一下。
里包恩的聲音氣定神閑地在身邊響起。
“那就沒辦法了。毛利先生,恕我不能奉陪。”
少年們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至于小胡子大叔,他半瞇著眼,飛快地看看我,又瞧瞧里包恩,然后一副對某些事心知肚明但不會明著說的模樣,擺擺手道:“沒事沒事,身體重要嘛。”
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他又明白了什么。
隨口多聊了一陣,主餐區不少乘客也都吃飽離開。里包恩便回房睡他的午覺了。
畢竟這家伙昨天睡了一整個白天,后面夜里就沒睡著,應該是從凌晨兩點半清醒到現在。我問他打算睡多久,后者只留下一句“看我心情,你如果有事就過來叫我,或者打電話”,繼而轉身離開。
我表示了解,因為吃得有點撐,決定到甲板上消消食。
而剛走出船艙,沐浴到溫和的陽光與徐徐海風之中,一轉頭,可以說是沒有懸念地對上小孩們閃閃發光的純良的大眼睛。
園子和小蘭去買飲料了,這些小鬼就像被放生了一樣。
緘默片刻,我開口:“問吧。”
幾人霎時化作大大小小的麻雀,熱鬧地紛紛圍了過來。我背倚圍欄,一手插兜,一手屈肘向后搭著欄桿,好整以暇地迎接采訪。
然而小學生們有的躊躇不定,不敢發問,特此推舉出了代言人灰原小朋友。
“姐姐,”茶色卷發的女孩淡定地上前一步,“‘你和柏林博士是上下級還是伴侶’這個問題的答案事關兩包薯片的去處——”
“噓、噓!”緊張的圍觀人員小聲提醒道,“這個就不用說了!”
灰原絲毫不被影響,乖乖地仰著腦袋看我,嗓音柔軟清脆。
“所以我提議,干脆直接來問當事人就好了。”
我了然,掃視一圈:“賭上下級的是誰?”
胖乎乎的小男孩正義凜然地舉起手。
我:“薯片給他吧。”
元太:“歐耶!”
其余選手頓時發出受挫的聲音,垂頭喪氣地嘰里咕嚕開始內部復盤。
輪船安定地航行著。微風遙遙渡來,我嗅到一點海面上獨有的咸濕氣味。看著眼前神情各異,卻都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小家伙們,難免心生一種年輕真好的感慨。
大學剛畢業時,我有一段時間仍然保持著學生心態,總覺得自己還沒長大,四處打工之際心里多少懷揣著惶恐與割裂感;現在在職場上適應兩年,居然已經不知不覺融入了大人的環境里。
以至于僅僅只是瞧見學生模樣的孩子,都會不自覺地嘗到懷念的滋味。
“柏林是數學家,從這一方面看,你們不用懷疑他用詞的嚴謹性。”我補充解釋道,“我確實算是他領導。”
嚴格意義上講,里包恩沒說一句假話,只是在那個節骨眼上可能顯得有歧義。
但這也導致我沒有理由反駁他,甚至之后連“你當時為什么要那樣說”這種話也說不出口。
因為不用想都知道那個小壞蛋會怎么回應:無非是事不關己地喝他的咖啡,然后一臉“對,我這么說了,然后呢”的表情,說不定還會反問我他哪里說錯了。
正腹誹著,戴眼鏡的小男孩在甲板上的人群嘈雜聲中走到我身側。
“友寄姐姐,里包恩哥哥是真的回家了嗎?”
柯南抬起腦袋,發問時并非一臉好奇,而是稍微挑著眉梢。我能看出這個聰明的小鬼眼神里隱含的詫異與懷疑。
早在沖繩認識的那一會兒,我和里包恩就一致覺得他比毛利更像個偵探,現在看來果真不好糊弄。
殺手搞了個無比真實的身份出來,雖然沒有刻意變裝成另一個形象,但既然自稱和“里包恩”是父子,外貌特征相似也能自圓其說。我不由好奇這孩子發現了什么端倪。
“嗯,他回去了。”我頗感興味地低頭望向他,“擔心他的話,等里包恩病好了,我會讓他聯系聯系你們。”
小學生們瞬間注意過來。
光彥:“真的?太好了!”
步美:“他有收到我們送的生日禮物嗎?”
我:“收到了哦,他很開心,說會回禮的。”
元太:“其實我不是很想再跟里包恩哥哥打寶可夢了,根本打不過他啊。”
光彥:“啊,說起來我也是。”
灰原:“那成為隊友不就好了嗎?”
小麻雀們嘰嘰喳喳地興奮討論。
并未參與話題的柯南捏著下巴,沉思須臾,道:“那位柏林叔叔說,他是用直升飛機把兒子接回家的。可昨晚我分明沒有聽到直升機的動靜。”
聽到他的話,小偵探團困惑地轉過頭。
光彥率先開口:“按柯南你這么說,柏林叔叔是撒了謊,而里包恩哥哥還在船上嗎?”
柯南將手揣回褲兜里,“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步美問:“可是他有什么必要騙我們呢?”
元太則道:“晚上我們都睡了,聽不到聲音也很正常吧。”
“這就是我感到困擾的地方。”柯南說,“因為我昨晚沒睡。”
全場登時安靜下來。
相比起震驚的另外三個小孩,灰原冷靜許多,仿佛料到了似的閉了閉眼,平淡道:“又是去私自調查了吧,你忘了答應我們什么了嗎?”
聰明的男孩這才抽了抽嘴角,頗為心虛地移開視線。
等他認命地接受完伙伴們的制裁(我聽了一下,大概是柯南答應偵探團有什么事會叫大家一起,但還是自己跑去查樂隊的案子了,理由是警方查出的結果他不滿意),我略一思忖,問道:
“那么,你是懷疑柏林并不是坐飛機來的么?”
柯南一臉無語地調整著被碰得有些歪了的領結,聞言再次抬頭望來。
“不算是。剛才吃飯的時候,我上去看了一眼,停機坪的確有一艘直升飛機,表漆寫著‘Berlin’。”
我:“……”
我還以為是里包恩隨口扯的借口!他哪搞來的直升飛機啊!不會是真用黑手黨的路子搶來的吧?!
元太在一邊嘀咕:“數學家這么有錢嗎?”
“像柏林博士那種等級,也不奇怪吧。”光彥說,“我查了百科,他在數學界的貢獻簡直數不勝數。”
這又是什么時候做出的貢獻啊。
我已然無力吐槽,滿臉空白地旁聽。平時在家只看見里包恩在摸魚養老,閑得讓我眼紅,沒看他干什么正事,難不成是趁我上班的時候出去接私活了?
那既然有更賺錢的活能干,他為什么還留在我這呢。
這個漫不經心的想法掠過腦海,我不禁對著眼前的藍天、海際與甲板上休閑產業發達的繁榮風光發了一下呆。
先是想起那句“還沒到回去的時候”,緊跟著又想到前夜里,被輕輕牽住指尖的觸感,還有對于我表示他不會離開我的引導般的應肯。
以前的我并不想多管小保鏢的選擇,就像他當初突然找上門,神秘、奇特、違背常理,顯而易見地懷揣著秘密,我也懶得問出什么名堂來一樣。
只要能幫上我的忙,而且足夠值得信賴,其它的我一概不在意。
我就是抱著這樣一個單純的奇遇心態接受了他的到來:哪怕隔天起來,他和出現時一樣突如其來地消失,也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影響,就當命運派了個小精靈過來,替我解決燃眉之急。
因為雇傭關系從來都是有聚必有散。
能上崗工作就好,問太多私人的情況是沒有益處的。
再后來,我發現他的陪伴有趣又令生活充實,于是里包恩在我心里又不僅是需要包吃住的員工,而更像一個朋友。
但朋友之間更講究分寸感,我依然不會,也不想打探他的隱私。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不該知道的問了也沒用。
所以自那晚之后,我沒有再提過他什么時候回家的事,更沒有問為什么不回。
然而,現在的我忽然感到莫大的不解,想要試探,氣餒,與一種微妙的焦躁感。
好像這個問題對我來說開始變得越發無法忽視,而我不再能忍受一個模棱兩可、避重就輕的理由,反而想要聽到某個確切的答案——這個答案甚至在我心里有所預估。
更直白一點說,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里包恩不覺得這樣太過于曖昧了嗎?
他還是小朋友的時候,每天和我出門、回家,我就和帶著親戚家的小孩一樣;可現在呢?
即使沒有問里包恩待在這里的目的,我自己難免也有一些猜測。其中,我最傾向于他想要在這個世界趕緊長大,完全恢復到原先的狀態,才考慮回到他的家鄉。
但是昨夜在月亮的注視下,這個摸不清心思的殺手卻順著我的心意,拐著彎告訴我他不會走。
為什么?
胸膛里的心跳忽地隱隱加快,我莫名分不清它在不安還是焦慮。
只聽小學生的推理聲倏地打斷我的思路:
“……但是不論是昨晚,還是今天,我都沒有聽見直升機的聲音。”江戶川柯南口吻冷靜道,“排除一切可能,所指向的結果就是它一開始就停在那里了。但里包恩哥哥是跟著友寄姐姐一起上的船。”
灰原接道:“可這樣不就邏輯成立了嗎?柏林博士從一開始就有一臺直升機在船上備用,直接飛走的動靜和飛過來、停機、再飛走的響動程度根本不一樣,游輪在停機坪還有隔音措施,你聽不到才正常。”
柯南卻不答反問:“假設里包恩哥哥真的被接走了,柏林叔叔又為什么要待在船上?而且前幾天根本沒看見過他,也就說明他是接兒子的時候過來的,坐船還是什么方式都行。你要說邏輯,他也沒有理由自己還跑來一趟,明明直接叫飛行員把人接走就夠了。”
灰原兩手抱臂,一張秀氣的小臉上沒什么表情,又似是嫌麻煩地微微嘆了口氣。
“你沒認真聽他說話吧?”她說,“友寄姐姐不認同他這么做。所以肯定是被姐姐罵了一頓。”
小男生立刻露出一點也不理解女孩思路的死魚眼。
“我聽到了啊,但是這和柏林叔叔為什么過來,以及留不留下來有什么關系?”
“真是的。”
灰原看起來比他更無語,耐著性子道,“過來是因為姐姐,留下來當然也是因為姐姐啊。”
我:“……”
柯南:“哈?姐姐不是早說了,只是上下級關系而已么。”
灰原:“是嗎?所以你對你喜歡的人——好吧,如果你有喜歡的人了,就算她生氣得要死,你也只會埋頭做你自己的事,不肯放下工作,還不肯親自去哄她嘍?”
“什……我才不、呃。”
男孩一時漲紅了臉,又迅速反應過來,皺著眉沉思兩秒,“只是這樣嗎?”
我漠無表情地抬頭望了眼澄澈碧藍的天空。
當然不是啊!只是你們自己幫他圓了邏輯而已!
海鷗的叫聲在半空不時盤旋。遠遠地瞧見甲板另一頭開設的小吧臺,園子和小蘭買完飲料,正提著袋子走來,我總算是聽夠了。
“直接去問當事人吧,就像你們來問我一樣。”我低頭看向幾個小豆丁,說,“想必他也很樂意回答。”
否則以里包恩的性子和七搞八搞的行動力,要是不想被懷疑,根本不會出現這些紕漏。
然而小學生們卻猶豫了起來。
“不好吧?我有點不敢。”步美說。
“嗯嗯,總感覺柏林叔叔有點可怕。”光彥附和道。
“怪不得是父子,”元太說,“里包恩哥哥也給我類似的感覺。”
隨即,又是一些自以為小聲但還是被我聽到的碎碎念:
“話說,果然是父子倆喜歡上同一個人吧?”
“是不是有點太勁爆了。”
“你們不覺得很像小說嗎,我前一陣看了一本懸疑,就是講父子愛上同一個女人,然后兒子把父親殺了,還假扮成父親。”
“……”一陣沉默。
“光彥!你可不要亂說啊!”這是抬高聲音的步美,她小心翼翼地轉頭看了我一眼。我裝作沒聽見地對上視線,歪了歪頭。小女孩靦腆又心虛地對我笑。
柯南則思考結束,扶了一下眼鏡,問我:“那等柏林叔叔睡醒了,姐姐可以叫我過去嗎?”
“我也去。”灰原適時道。
只要能讓里包恩也體會體會被這幾個小記者采訪的感覺,我倒是很樂意。
“好啊。”
我應下,接著抬起頭,看向走近的兩個高中生。
小蘭正好走到小偵探團身后,問在說什么,嚇得三個小孩臉都白了。園子笑嘻嘻地湊來,遞給我一杯奶茶。
“給,”她親昵又故作莊重地說,“等六點靠岸,友寄姐姐就要回家了吧?這是小女子一點心意,請收下。謝謝姐姐的照顧。”
我眨了眨眼,接過溫熱的飲料杯。
“多謝,你太客氣了。”
“哪里哪里~”園子看起來心情不錯,“對了,你們剛才在聊什么?”
元太當即告狀道:
“光彥懷疑柏林叔叔是里包恩哥哥假扮的并且真正的博士已經被殺唔唔唔唔……!”
直接竄上元太后背捂住他嘴的光彥滿臉虛汗:“沒有!什么都沒有!”
園子:“啊?”
我:“……”說對也不對,說錯好像也沒錯啊。
第54章
里包恩的睡相很好。
他在最開始睡吊床的時候就非常令人放心, 不用擔心小孩半夜翻身掉下來。長大了也一樣:規規矩矩地蓋著被子,一只手臂從被窩里伸出來,搭在被褥上。
平躺著, 纖細的睫毛靜悄悄地低垂, 呼吸輕緩。客房的遮光窗簾拉得密了,光線昏暗而潮濕, 即使殺手長開后的五官深邃凌厲,在此時也不設防似的流露出幾分柔軟。
比會發出“咻皮咻皮”聲的嬰兒時期還要恬靜。
以前去修學旅行時, 我見過不少睡得歪歪扭扭、電鉆般打呼嚕、口呼吸、吭吭磨牙的家伙。比起這些, 里包恩的睡相可以說是賞心悅目,是最適合當舍友的類型。
我打算給手機充電, 輕手輕腳地路過他床邊, 忍不住低頭注視他片刻。
雖然視覺上不太習慣, 我心想。但他給我的感覺還是和過去一樣, 好像從未改變過。
我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慨嘆。
只是站在一邊看了兩眼,我在床頭柜前給手機充上電,無聲檢查了一下訊息,便要轉身離開——離下船還有兩個小時,讓他再多睡會兒。可還沒邁出一步, 襯衫袖口便被輕輕扯住。
我扭過頭。里包恩卻已然松了手,似乎剛才小小的一扯, 不過是某只看不見的蝴蝶從我手腕邊翩然飛過。
殺手烏黑的眼睛里隱約透出些許懶散的倦怠。
“吵醒你了么?”我問。
“沒有。”他嗓音低啞, 慢慢坐起身。被褥隨之滑落。“幾點了?”
我說:“四點多。你可以再睡久一些。”
里包恩嗯了一聲,“不睡了。”
他的外套、領帶和馬甲掛在沙發背上,睡前應該是把紅襯衫換了, 現在一身暗紫色。
但新襯衣也睡得有點褶皺凌亂,兩粒紐扣解開, 翻敞的領口袒露出鎖骨下陷的弧度;保鏢稍微弓著寬闊的肩背,垂下腦袋,抬手摁了摁額角。
我看他低斂的眉眼,不太爽快地抿起的嘴唇,猜到他是沒睡好。不由蹙起眉,湊近床沿一步。
“頭會疼嗎?”
“有點。”他放下手。
我下意識伸出指尖,觸碰到他細長的眉尾,和往常一樣想要替小孩揉揉腦袋,卻在下一秒忽然意識到眼前坐在床上的是個完完全全的成年男性。
指腹下的體溫頓時發了燙似的,我想要狀若無事地縮回手。
然而男人卻微微偏過頭。
似乎什么也沒想,什么也沒考慮,只是習慣性地歪了歪腦袋,把初醒之際泛著熱意的臉頰自覺地貼到我的掌心里。
與沒長大時一樣,看上去乖乖的。
我心一軟。拿他沒轍,力道時輕時重地替他按揉了兩下太陽穴。順便跟這位貢獻無數的柏林博士講起少年偵探團的事。
“柯南和灰原想問你一些問題。”我說,“你要是不睡了,待會自己去找那兩個孩子,還是叫過來?”
里包恩原本半闔上的眼瞼抬起,最初的倦意早已消散,神色清醒又平穩。
“知道了,我會過去。”他應道。
“嗯。”我覺得差不多了,便收回手。男人不動聲色地看了過來。我接著道,“那你收拾一下,我先出去了。”
“去哪?”
“其實我在和她們玩鬼抓人,我現在是鬼,正在任務中。”只是手機快沒電了,回來充一充而已。
留里包恩自己在房間里,我挽起袖子,勢在必得地出了門。
捉迷藏的場地限制在兩層船艙,并且不允許潛入別人的客房、娛樂廳或者閑人免進的工作重地。我不一會兒就抓到了躲在餐吧角落的盆栽后的步美、試圖疊羅漢喬裝打扮成大人的光彥和元太。
園子和小蘭倒是難找一些,不過還是被我在室內泳池外部的更衣室里逮到。
一眨眼,又過了半個多小時。
幾個被鬼抓到的可憐人類坐在大堂休息用的沙發上喝飲料、吃零食,我蹭了兩口薯條,隨即環顧一圈。周圍乘客形色各異,有的也在休息打游戲,有的在欣賞壁畫,有的挨在一起調笑。
就差剩下兩個小家伙了。
“柯南以前都不是很樂意玩這個游戲呢,”園子吸溜著果汁,含糊道,“沒想到這回藏得這么深。”
小蘭認同地感慨了一聲。
“是啊,真是難得。”她抬起頭,“友寄姐姐會累嗎?如果找不到的話,我們也一起去找。萬一走丟就不好了。”
我忖度一番,心里有點主意。
“不用,我大概知道在哪。馬上帶回來。”
既然并不是真的在玩游戲,那么就不會停留在限制的兩層空間里了。
我乘上游輪直梯,來到客房所在的樓層。踩在靜音地毯上,在即將拐彎步入走廊的轉角,果不其然聽到兩個小孩壓低的交談聲。
“……你的意思是,你覺得柏林博士就是里包恩么?”這是灰原。
“我還不能完全確認。”柯南聽起來老成而嚴肅,“不過最有可能的真相就是這樣。而且里包恩并沒有徹底掩飾。雖然時間很短,但我看到他拿出過手機,還有手機上的帆船掛件,和里包恩的一模一樣,顯然跟友寄小姐的是一對。”
“掛件我倒是沒注意到。假如是的話,他當然沒有掩飾,連西裝和鬢角都沒有改變。”
灰原說,稚嫩的聲線有點緊繃得冷淡,“可你要怎么解釋他突然變成了大人?他絕對不可能是——”
接下來的說話聲變得小而模糊。我無意聽墻角,加重了腳步。細碎的談話聲頓時收斂起來。
繞進轉角,兩個乖巧的小孩雙手背在身后,仰起小腦袋看我。
“啊,友寄姐姐。”
“還是被發現了嗎?”
“不好好玩游戲的話,有時候也是會讓人擔心的。”我說著,稍稍挑起眉毛,“我會跟小蘭她們說已經找到你們了。現在要去找柏林么?”
小朋友們相覷一眼,又望向我,異口同聲道:“要!”
灰原率先跟在我身邊,抬頭問:“姐姐,柏林博士也住在這一層嗎?他應該有單獨的房間吧。”
之前偵探團推理認為柏林博士非常富有,甚至在船上有產業,所以才備有直升機。以至于柏林這個身份的地位在小孩們心目中仿佛要比船長還尊貴。
我想了想,也懶得解釋了:“他現在大概還在我房里。”
柯南:“……”
灰原:“好。”
這個戴眼鏡的小鬼一看就正在心里狂吐槽,希望他可以學學身旁小伙伴的冷靜自若。
帶著小學生刷卡開門時,里包恩戴好了圓頂帽,正站在鏡子前打領帶、穿外套。
他利落地套上漆黑的西裝,兩手捻著外套平駁領簡單一捋,便轉頭望來。帽檐低沉,目光冷銳。我身側的倆小孩都腳步一頓,異常敏銳地往我身后縮了一點。
這人沒事嚇小孩干什么。
我直接領著兩人進屋,先繞去床頭拿我充過電的手機,一邊道:“你們聊吧。”
給小蘭發個消息,說柯南和灰原都找到了,不用擔心。
或許是高中生正剛好在玩手機,對面回得很快,配了個可愛的顏文字。
小蘭:【那就好,給姐姐添麻煩了】
我:【不會啦,你們現在還在大堂嗎?】
小蘭:【是的!】
我收起手機,一轉身,只見另一邊三人鼎立:男人插著兜,姿態清閑地倚在窗邊,從我這個角度看,帽子擋住了眉眼,只余一副冷酷的下半張側臉;
兩個小孩表情各有各的猶豫和凝重,謹慎得不敢輕易動彈似的,灰原還不時往我這里瞄。
“……”我木了木臉,開口道,“你別嚇人家。”
里包恩側首瞧來,倒是神情如常,“我只是站著而已。你還要出去一趟么。”
“是啊。小朋友有話問你,我就不多留了。”
臨走前,我順便寬慰了一下兩個用眼神沉默地挽留我的小學生:“不用害怕,他就是看起來兇,故意逗你們玩呢。放心問吧。”
游輪即將靠岸。
渾厚悠遠的汽笛聲在廣袤無垠的天空下響徹開來。趴在甲板圍欄邊,漸漸便能眺望見東京灣橫亙海面的宏偉橋梁與鱗次櫛比的建筑物,景色繁華。
雖說幾經波折,但對于航海士來說,這幾天無疑是幸運的。天氣舒朗,晴空萬里卻不過分明媚,風清日明,碧波蕩漾,一切皆是恰恰好。這個時候,微風送來的都是好消息。
灰原和柯南沒過多久就跑回大堂,彼時我正和小蘭在沙發上聊著天,小偵探團用基本已經掃蕩干凈的零食殘渣作為對伙伴的歡迎。
“姐姐說你們去找柏林博士了,”園子吞下最后一口薯片,故作不在意地斜眼瞥去,又難掩八卦之心地揚起嘴角,“有問出什么來嗎?”
小男孩睜著死魚眼,兩手枕在腦后,“……算是有吧。”
他話音剛落,茶發女孩立刻慢條斯理地拆了臺。
“根本什么也沒套出來不是嗎?”她闔眸道,“不僅如此,反而把自己的問題都暴露給別人了。”
柯南干巴巴地呵呵一聲,“你不也是。”
灰原:“我早有預料。”
柯南:“是是是。”
灰原:“不過,硬要說的話,確實不是沒有收獲。”
此話一出,年輕人們紛紛放下手頭的零嘴,用標準的聽熱鬧姿勢伸長了脖子。我不禁也好奇地托著臉,詢問道:“有什么收獲?”
結果兩個早熟的小朋友再次用沒什么精神的眼睛對視一眼。
柯南推卸道:“要說你說。”
灰原輕輕撇開腦袋,“我才不呢,柏林博士明顯沒打算讓我們說。”
其它小蘿卜頭們頓時不滿地沸騰起來,四周充斥著“哎呀,干嘛這么神秘”、“偷偷說他也不知道”、“肯定不是里包恩哥哥假扮的博士吧”、“這個用腳趾甲想都知道當然不可能啊,你不要惦記這個莫名其妙的懸疑劇情了”之類的嘰喳聲。
我和兩位高中生幾乎縱容地觀望著一片混亂。
游輪的速度逐而變得緩慢,緊跟著幾聲低沉的鳴笛。快要下船之際,小蘭把喝完酒又睡得噴香的毛利大叔喊了起來。
我回去收拾完行李,和拎著包的里包恩一走到下船口,幾個短暫相識、年紀不一的新朋友便朝我們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約好以后還要常常聯系。
毛利家小旅行團的假期還沒結束,但我并不能自主延長請假的時間,只能略有抱憾地與其告別。
回家路上,我在閑聊中隨口問道:“你都跟小孩說了什么?”
保鏢卻閉口不談。
他依然回答得避重就輕,并反問我覺得他說了什么。要是在以前,我應該會很有心情跟他猜一猜,說說我的推理,但心底那股沒來由的焦躁又密密麻麻地扎著小刺,伴隨著某種不平衡感。
察覺到這種不算理智的沖動與煩悶,我不想在這樣的狀態下硬是深挖下去。于是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轉移了話題。
至少得等捋清楚心緒,在保持冷靜的情況里再來考慮這個問題,對我而言才較為妥當。
里包恩走在我身側,在我說起別的事時好像低頭看了我一眼。
我如有所感,頗為詫異地抬起眼,卻只瞧見男人不著痕跡地翹起的唇角。他已然目視前方,沒有看我。
不論如何,回家總是令人開心的。雖然只過了三天的旅程,但除了玩樂以外,還發生不少意外事件,我甚至對我的小出租屋產生久違的懷念。
一身疲憊霎時遲鈍地席卷而來。
天黑了。下船那當兒,晚霞漫天鋪地地在大海里翻滾云涌。而現在夜色卻滿堂堂地潑在城市背面,如漆如墨,襯得街角模糊的霓虹燈溫情而晃眼。
上樓,經過走廊,可以看見家里有人開燈了。我一面拿出鑰匙,率先到門前轉開了鎖。保鏢跟在后頭。
“史卡魯,”我推開門,邊邁進玄關,“我們回來了。”
“啊!”
熟悉的小孩公鴨嗓匆忙地從客廳傳來,緊隨著一陣胡亂收拾東西的雜音,接著是噔噔噔的腳步聲,“這么快?!”
“我給你發消息了。”沒看手機吧。
換上室內拖鞋,我抬起頭,視線越過短短的玄關,撞上史卡魯瞪大的雙眼。
他還是小嬰兒般的五短身材。小不點仿佛石化在原地,顫抖地舉起手,指向我身后,如遭雷劈地扯著嗓子喊道:
“為什么里包恩這么快長大了啊——噗唔!”
朋克小鬼話還沒說完,我的耳邊劃開一道狠厲的破空聲,隨即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列恩變成的伸縮彈簧10t拳頭猛地捶飛。
直接從半開放式廚房邊沒關的窗戶嗖地飛了出去。
“……”我記得那邊窗戶下面是垃圾堆。
彈簧迅速收回,變回蜥蜴的列恩趴在里包恩手指上。后者語氣不變,但多少有點涼涼地開口。
“吵死了。”
我無比習慣地提過他手里的包,轉身回臥室。
無論身體有沒有長大,這家伙果然還是一樣幼稚。
第55章
剛和里包恩一起簡單收拾行李, 就像長了千里眼知道我回東京了似的,口袋里的手機連續傳來幾聲Gmail的新郵件提示音。
我站起身,捏著鼻子劃開郵箱界面。
“工作?”里包恩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還好, 沒有特別多。”
我粗略一估計, 心里也有點底。扭過頭,長大成人的保鏢正盤腿坐在地上, 隨意地從行李包里拎出十二歲時穿的小號西裝。
他現在即使是用這種坐姿,也顯得人高馬大的:合身的黑西裝恰當好處地被肩背撐起, 稍弓著身, 若隱若現地勾勒出寬厚的背肌輪廓。線條直至腰際才微微收窄,衣料的褶皺被臥室暖色調的燈光填作細小的溝壑。
里包恩仍戴著圓頂帽, 因此以我的視角, 目前只能瞧見一小片耳朵、清晰的下頜線、鬈曲的鬢角與白皙的側后頸。
“……”
意識到自己莫名盯著那片從裝束嚴實的西裝里裸露出來的皮膚, 我不禁抿了抿嘴唇, 觸電似的別開視線。
搞什么啊。明明公司里都是西裝男,卻跟這輩子沒見過似的。
我反省地抹了把臉,沉心定神,只見里包恩把自己的小西裝都收到了一邊,緊接著, 他從行李包里繼續掏出了輪船接待人員制服、廚師制服、安保制服、加勒比海盜服(包括且不限于經典款的眼罩、木頭腿、鉤子手)等等,統共十幾來套的cosplay裝。
當然, 都是小男孩的尺碼。
出發的時候明明只給他帶了三套換洗的西裝和襯衣。
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如同在行李包里裝了個異次元一般掏完衣服和道具, 只覺得一陣面癱。
而男人在疑似向我展示完他的cos服后,還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前抬起頭,對上我的目光。
我冷酷否決:“不行, 衣柜放不下了。”
里包恩:“它們可是我的心血。”
我:“反正衣柜不能放了,還有你小嬰兒時穿的cos服也趕緊給我收走!”
里包恩:“成為大方的好老板這條路你還有得走呢, 新奈。”
我:“少裝模作樣地嘆氣了!我大方也要有大方的條件,衣柜已經很擠了啊!”
而且冬天也快到了,到時候羽絨服更難掛。
不論如何,在勒令保鏢把他早就過期穿不了的衣服單獨裝箱后,我還有自己的事要解決。
明明假期還剩一個晚上,新的工作就接連不斷地被塞了過來。我為來之不易的遠離公司的三天時光哀悼了兩秒,便率先提著筆記本電腦走出臥室。
不死之身史卡魯顫巍巍地從大門爬了回來。
不得不說,這趟出遠門回來,發現他沒有把家里搞得很亂,而是基本保持著和原來一樣的整潔水平(也可能是先前緊急收拾后有所成效),我還是挺意外的。
在窩進沙發里,打開電腦之際,我望著從門口失魂落魄地挪進來的小孩,不由出聲關切道:“還好嗎?”
史卡魯蹣跚地摸到電視柜,聞言頓時一個激靈。
“什么?!一點也不好!”他兩只小拳頭緊緊握在胸前,睜大了紫色的眼睛,“就算是本大爺也是會痛的!可惡的里包恩——”
小鬼話音未落,又陡然間冷汗直流。里包恩正一手扶著臥室門框,一手插著兜,探出一道嚴厲冷峻的身影。于是史卡魯話鋒一轉,抖著嗓子喊:“……里包恩前、前輩!”
我沒管他倆依舊搞笑的互動,轉而注意到史卡魯顫抖的步伐與滾得臟兮兮的機車服。
“好了,趕緊去洗個澡,把衣服換下來吧。”我說,以防小孩摔慘了,自行洗澡會出事,出于人道主義關懷道,“要我幫你洗么?”
記得我以前也這么問過里包恩,不過他很堅決地拒絕了我。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么丁點大的嬰兒是怎么自主洗澡的。
畢竟像淋浴開關之類的設備都是成年人適用的高度。
就算可以跳起來,或者搭板凳上去,那也還是有點辛苦。
史卡魯聽見我的關心,原本慘敗一片的小臉又恢復了幾些氣色。
不像里包恩,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被還不太熟的人幫洗澡這種事,反而頗有氣魄地、迫不及待道:“真的嗎?!”
“真的啊。”
蒼天有眼,這聲答復并非出自我口。
我還沒來得及答應并放下手頭的電腦,里包恩忽然出現在小孩身邊,說一不二,提著后領就把小豆丁給薅了起來。
“她還要工作。”里包恩一邊說,一邊拎著毫無還手之力的朋克小鬼往浴室走,“你也不好意思讓老板百忙之中抽空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吧。念在我們多年的交情上,我倒可以幫你一把。”
史卡魯后知后覺地在男人手里奮力掙扎,但瘋扭成了麻花也無濟于事。他頓時嗷嗷叫,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可以把絕望、恐懼、悲憤與無措在臉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不、不需要你幫忙!啊!!”
“怎么,你是覺得我做不到?”里包恩語氣一冷。
“沒有沒有!里包恩前輩!求求你放我下來嘎啊啊!老板救救——”
砰!
浴室門關上的一剎那,小孩的吱哇聲戛然而止,萬籟俱寂。
然后不出兩秒,門又開了。里包恩邁開長腿走了出來。他緩緩帶上了門,身后一片死氣沉沉的寧靜。
我坐在沙發上,見狀冷靜地發問:“不是幫他洗嗎。”
“我只是說幫他一把而已。”
里包恩明顯是在鉆空子狡辯,卻口吻平常。
他說著,又晃去拿他在門口郵件箱里積了三天的報紙,旋即坐到他心愛的單人真皮沙發上——這神秘的沙發不知什么時候又等比例換了個尺寸合適的——再悠然自得地交疊兩腿,與以往無異地開始看報摸魚。
所以幫一把指的是把人丟進浴室嗎?!
我吐槽無能地注視他和緊閉的浴室門片刻,還是平靜地轉回視線,決定先處理完工作。
希望隔壁不要以為我家在欺負小孩于是報警。
因為這次材料從別的部門對接過來,數據上出了點岔子,我花了不少時間,發了好幾條郵件才校正完成。
在我對著電腦苦苦思索的時間里,史卡魯洗完了澡,穿著睡衣,難掩屈辱而謹慎地從浴室里鉆了出來。他發現沒人盯著他,便松了口氣,抱著通訊手表鉆進茶幾旁的榻榻米被褥。
結果下一秒,里包恩的聲音又殘酷地響起:“去把你自己的衣服洗了。”
史卡魯苦不堪言地爬出了被窩。
在這之后,客廳倒是安靜不少。小孩繼續苦哈哈地擺弄他壽命未知的手表;保鏢翻完報紙,也去泡了個澡,隨即慢悠悠地回了臥室。
我把電腦合上之際,史卡魯已經抱著手表,吹著鼻涕泡呼呼大睡。
看一眼時間,原來不知不覺間快到晚上十二點。我無聲地揉了揉酸脹的肩頸,一站起來,還有點昏頭昏腦的,只能放空腦袋,盤起頭發,盡量小聲地摸進浴室沖澡。
溫柔輕盈的水流淅淅瀝瀝,撫去一身疲憊倦怠。我隨意地拿毛巾搓了幾下背,沖掉沐浴乳泡沫,在淋浴頭下發了會兒呆。
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么。
我抬起手,濡濕的指尖捏了捏眉心,但一時怎么想也想不起來。干脆關了淋浴器,摸來干凈的浴巾擦拭水珠。
換上睡衣,我把高高盤在腦后的頭發放了下來,一面按摩按摩緊繃的頭皮,一面繞過客廳的榻榻米,輕輕推開臥室的門。
里包恩早就關燈入睡了。
他以前好歹會跟我客氣一下,留個小燈等我工作完進來,現在倒是一點也不想讓自己的睡眠狀態受損,臥室里一片漆黑昏暗。
我下意識地在心里吐槽兩句,實在是又困又累,不再多想便小心翼翼地關上門,輕手輕腳爬上床。
只是心里那股仿佛忘了什么的異樣感愈發膨脹。
我給自己蓋好被子,閉眼躺下,習慣性地翻了個身時,才驀地感到不對勁。
如果說以前就像床上多了只公仔抱枕,總歸來說無傷大雅,可現在根本談不上什么公仔的程度。
半夜闃靜,連細微的呼吸聲也如在耳側。我睜開眼,視野適應了黑暗,迎面便瞧見微微敞開的睡衣的領口,沉緩起伏的胸膛。再抬頭,則是男人淡色的嘴唇,鼻尖,靜靜低闔的眼瞼。
近到我幾乎能數到他纖細的睫毛。
成年男性強烈的存在感霎時無孔不入地包圍而來,那似有若無的氣息都灼熱又滾燙,令人心生被圈在懷里的錯覺。我嗅到幾縷隱約的溫存的香氣,來自家里的沐浴乳,分明與過往沒有區別,我卻反常地無法保持平靜。
罪魁禍首正事不關己地安然沉睡,但我剎那間大腦一嗡,當即清醒,完全顧慮不及他會不會被吵到,心臟砰砰直跳地猛坐起身。
被子扯得嘩啦一聲,連帶他那邊的被角也被卷起掀開。
我總算想起先前遺忘的事:
既然里包恩長成了大人,我應該一早就想到回來他要睡哪的事,再提前和他說清楚。
沒想到我忘了,這家伙也提都不提,一股腦就和以前一樣睡了下來。
他有沒有意識到他現在不再是小孩了啊!
我覺得我的臉一時繃得有些僵硬,伸手一摸,熱得發了燒似的。我不得已捏著睡衣袖子擦了把臉蛋,努力平復心跳,才回身看去。
側躺在一旁的里包恩毫無懸念地抬起了眼皮。
殺手面無表情,夜色黯然,他黑漆漆的眼睛令人難辨神色,可依舊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被突然吵醒的困倦與不爽。
“你在干什么?”里包恩沉著嗓子問。
居然還好意思問我。
我登時抓緊柔軟的被褥,以求一點能把握的真實感。繼而毫不客氣地盯了回去,反問:“你不嫌擠嗎?”
里包恩一副一點也沒聽出我潛臺詞的模樣。
“這不是能睡么。”
“不是睡不睡得下的問題。”
想到翌日還要早起上班,我索性壓低了聲音,一手撐住床單,立場堅定、態度明確,不退讓地低頭看著他,“以前你是小朋友,和我睡一張床是沒什么。現在你可能對自己變成大人沒什么概念,但我得跟你說清楚,你不能和我一起睡了。”
“……”
里包恩的目光越過夜色,落在我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
可不知是不是我被迫高度清醒下產生的錯覺。在我表明態度后,他的心情變得非常差勁。
然而,我完全不敢想象今晚還要繼續和這么大只的成年人挨著睡,里包恩不接話,我就默認他也意識到不對。
于是當作是一拍即合,我立馬轉過頭,準備翻身下床,“家里還有備用的被褥,我去給你鋪一床,你先將就——”
話沒說完,只覺腰身忽地由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道撈到攔下。我連腳都沒伸出床沿,渾身就泛起瞬間失重,被不容置喙地一把掐著拖回被窩。
我本還清晰的思路頓時又陷入空白的疑云。
被扳倒似的躺倒在軟乎乎的枕頭上,我緩神兩秒,才意識到桎梏腰際的是里包恩的手臂。
而男人就與之前某個夜晚那樣,腦袋蹭到我頸窩前。明明是充滿依賴感的姿勢,看起來又乖又讓人省心,我卻在察覺到身體習以為常的安全感的同時,動搖地感到一種極為劇烈的、另類的不安。
心跳噔噔地竄上太陽穴,我懷疑我的耳朵都快燒起來了,難以置信地伸手去推他的肩膀。
“……里包恩。”我不確定地開口,“你松手。”
結果推也沒推動,叫也沒叫動,圈在后腰的臂彎反而再次任性地收緊些許,形成一個嚴絲合縫的、意義莫名的擁抱。我幾乎能透過單薄的睡衣,感受到對方溫馨的體溫與皮膚細膩的觸感。
里包恩的嗓音埋在我的頸側,顯得沉悶而不悅。
“我很困。”他說,“你現在不要胡鬧,我就勉強不計較你吵到我睡覺了。”
溫熱的氣息打在脖頸赤-裸的肌膚上,伴隨著說話時輕微的振動。我全身僵硬,百般吐槽在心里萬馬奔騰,硬是找不到一個重點。
不出須臾,懷里的人美美入睡,而我不爭氣得一句話也沒再成功說出口。
到底是誰在胡鬧?他心里沒點數嗎?
干瞪著昏朦朦的臥室,我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哪,但是明天不是周末,還要通勤。我判斷這個局面暫時沒辦法如我心意地解決,只好把溝通的問題放到之后再說。
如果里包恩是因為還沒脫離小孩時的習慣才這么做的話,從某種層面上說,占便宜的反倒是我。
我沉默地自嘲一會兒,想一想算了,懸空著無處安放的手臂最終還是輕輕放下,搭在保鏢的肩背上,閉上眼暗下決心。
明天一定不能讓他繼續和我睡。
第56章
說實話, 這一晚我睡得說好也算不上,說不好也不至于。
里包恩的手臂強硬地箍在后腰,太緊了, 我掙脫不開, 又不敢隨意動彈,生怕碰到什么不該碰的地方, 因此只能催眠自己將就入睡,別把此人當男的。
然而好不容易重新撿回困意, 混混沌沌地陷入夢鄉, 露在被褥外的手與側肩又有點冷。
半夢半醒間,我想要縮回溫暖的地方。接著, 我好像的確成功縮進被窩了, 但一頭扎進深度睡眠里沒多久, 還覺得被捂得又悶又熱。
于是我磨磨蹭蹭地翻了個身, 鼻尖縈繞著清新而微涼的空氣,才終于安心睡下。
翌日。
由于心里掛念著上班,我仍然比定好的鬧鐘還早醒。
天蒙蒙亮之際,清早略顯模糊的光線投映在墻上。剛迷瞪著睜眼,我盯著光影綽綽的墻體放空片刻, 意識回籠,突然發覺脊背緊貼著誰溫熱而緊實的胸膛。
耳邊近乎能聽到后方穩健的、規律的心跳聲。
腰際雖說不再有束縛感, 但還是有一只手臂從身后探來, 壓在身側,掌心搭著床面。與其說靠著身后的人,此時更像被籠在懷里。
我的手還無意識地覆在那只手背上, 手指擠入指縫,像是自己把人家的手抓過來一樣。
耳后四平八穩的均勻呼吸都倏爾變得撓人。
我想也沒想便火速抽回手, 撐起上半身。壓著腰腹的臂膀巋然不動。我毫不猶豫地抬起他的手腕,一溜煙滑下床,目標清晰、頭也不回地開門,繞過客廳,鉆進衛生間。
里包恩這個臭小鬼!根本就是在故意整我吧,以前都沒粘人到這份上!
邊悶聲發著怨氣,我邊慢吞吞地掏來牙杯,專注于刷牙,過了會兒才把心情安撫下來。
隨即,我吐掉牙膏沫,洗了把臉。正經地抬起頭看向梳洗鏡。
打理完亂蓬蓬的頭發。鏡中人的形象總算顯得精神了些,清醒地、神色平靜地望過來,隱隱帶著幾分上班族通用的麻木與冷淡。
很好,想到假期結束,殺氣也上來了。
我走出衛生間。客廳的小孩不出意料地還在打著呼嚕,睡得四仰八叉。我給自己倒了杯水,潤潤喉嚨之際打開烤面包機。保鏢這時才不緊不慢地起床,側身從臥室出來。
他已經換好了衣服:白襯衫,紅領帶,黑西褲,體面板正得像個公務員。
我正從柜子里拿出果醬,循聲只是轉頭看了他一眼,“吃吐司嗎?”
“好啊。”
“那我多烤兩片。”我移回視線,“或者你想吃別的可以自己做。”
既然都長這么大了,想必做飯也不是問題。
然而,我只是隨口一說,并不指望殺手會下廚——即使他看起來什么都會做。卻沒想到等里包恩洗漱完畢,我也回臥室里關鬧鐘、換正裝時,灶臺邊忽地響起了開火的動靜。
我領帶打到一半,懷疑聽錯了,挑了挑眉開門觀望。
只見身形頎長的男人站在灶臺前,暗紅色的領帶被領帶夾扣起,即便稍微彎腰也不會亂晃。而他自然而然把襯衫長袖卷到肘部,輕車熟路地熱鍋、涂油、倒上晶瑩嫩黃的蛋液。
真在做煎蛋?
我感到無比新奇地湊了過去,如同小時候第一次有意識地觀察大人做飯,挨到里包恩肩膀后側探出腦袋。
那只常年用來握搶的手熟稔地拿著筷子,將雞蛋液在不沾方鍋里輕輕搖勻鋪平,然后戳破薄薄的氣泡,開始掂鍋卷蛋。
我嗅到油煎的香味四溢開來,夾雜著蛋液里調過味的輕盈醬香。
“好香。”我睜大了眼,小聲感慨,“是玉子燒嗎?”
里包恩應了一聲。我抬起頭,瞧見他輕輕上揚的嘴角。
“之前去跟不死之龍接頭的時候,他特地傳授了不少關于日式料理的心得。”
我:“接頭是什么啊。”跟人家玩就說跟人家玩,黑-道用語用在這里很詭異好不好!
里包恩:“那家伙可以說是不得了的狠角色。除了日本料理以外,意大利餐也做得相當正宗。”
我:“哦,不愧是家庭主夫……你剛才是不是無視我了。”
我剛順手幫忙拿出餐盤,吐槽的話音一落,腦袋便被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別賴在這里嘰嘰喳喳的,懶蟲。”保鏢一如既往地嚴格道,“你的吐司烤好了。”
我就說了沒幾句話,哪里嘰喳啊!這人不會是因為難得下廚,所以有點害羞吧。
一手捂著腦袋,我把盤子放到灶臺邊,不打算跟他計較地頂著死魚眼轉身離開。窩在小榻榻米上的史卡魯迷迷糊糊翻了好幾個身,非但沒有被吵醒,反倒把小被子都踢到一旁,撓著肚皮流哈喇子。
我好心路過,幫他把被子蓋了回去。
由于有里包恩連廚藝都萬能的技術加持,我沒有隨便塞兩口面包就出門,而是坐下來好好珍惜了一番殺手的手藝。
出鍋的玉子燒賣相十分出色,金黃柔軟,嫩得入口即化,裹了櫻花蝦與海苔。我嘗得津津有味,連吃帶夸,發自內心地感嘆了好幾聲“太厲害了”、“心靈手巧”、“完全沒想到”、“去當殺手真是廚師界的損失”。
以至于本來還非常自如地把夸獎照單全收、自稱是黑手黨國際廚藝俱樂部排名第一(他那里的黑手黨到底為什么會有這種排名)的里包恩,都伸手用筷子尾巴再敲了敲我的腦門。
“行了,不要擺出一副從來沒吃過飯一樣沒出息的樣子。”他說。
縱使如此,我也依然感動得無以復加。
“因為就算不提有多好吃,我也已經好多年沒體驗過這種感覺了。”我坦然道,邊塞進最后一口夾著果醬的吐司,“好像家啊。”
吃完,我把碗碟一收,抬眼卻見已經戴著帽子的男人手肘支在桌面上,微微屈起指節,托著下頷。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對上視線的一刻,我有點疑惑地頓了頓,里包恩倒是神色微動。
那平靜得幾乎頗為冷感的目光,隨著主人的心情變動,似乎揉進些許嘆息般柔和的神采。但我覺得我應該是看岔了眼。因為殺手下一秒就無情地開口道:
“真是個沒救的笨蛋。”
我沉默一秒,奮起抗爭:“你說誰呢?”
里包恩:“誰應了就是說誰。”
我:“我不洗碗了。”
里包恩:“哦,叫史卡魯去洗就行。”
我:“喂。”先不說你欺負他了,那孩子會不會把盤子洗砸了都是個問題吧。
扭頭一看,睡得一頭紫發亂糟糟的小屁孩還在睡夢里渾然不覺地傻笑。我可不打算雇這家伙當家政。于是只暫時把碗碟放進洗碗池,準備上班。
由于早起了一些,通勤時間還有點寬裕。
我正換好鞋,站在玄關邊低頭翻著手機里的信息。余光瞥見里包恩跟來的身影,便目不斜視地摸到門把手,推開門。
早晨飽含著清爽涼意的微風順勢拂過門檻,同時送來的,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自行車車鈴的叮當輕響。
還沒收起手機,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驀地從身側伸來,把我的領帶撈到掌心。
“嗯?怎么……”
我一怔,就在問話的功夫里,保鏢手法熟練地替我把先前沒打好的領帶推緊。旋即又抬起手,很輕地捋了捋我額前的碎發,才率先一步邁出玄關,說著:“走了。”
呆了兩秒回過神,我下意識摸了摸頭發。
很亂嗎?
但明顯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我收了手機,提起公文包關上門,“等等我。”
走沒兩步的男人停下來,插著衣兜回過頭。
天氣漸涼后,里包恩也沒有只穿原來那三件套。今天在鐵打不動的西裝外,還套了件深咖色的雙排扣大衣,版型合身挺括,衣角利落地垂至膝蓋。它盡職盡責地把西洋殺手挺拔的身材襯得更修長。
尤其還戴了禮帽,我覺得他穿得的確很符合影視劇里關于黑手黨的著裝印象——換一頂報童帽,再戴雙手套,基本就能cos剃刀黨。
乍一看有點惹眼,但這里是東京,什么人都有。
心想應該不至于太引人矚目,我只是語氣調侃地隨口說他這樣穿挺帥的。里包恩則一臉“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本人帥呆了”的模樣,哼笑一聲,順手把我的包拎了過去。
我對于他構成事實的自信表示了縱容與一點無語。和保鏢一面互嗆一面并肩出行。
只不過,我又犯了個失誤:
錯估了里包恩這個顯眼包吸引眼球的程度。
或許是我習慣了他的存在,所以在這方面產生了疏忽:他從小嬰兒開始就毫不避諱群眾的注目,所到之處萌聲一片,時不時就有愛心泛濫的路人來搭訕,問他是不是我家的孩子,巨可愛,可不可以摸摸(里包恩打招呼都很禮貌,但摸還是沒讓摸)什么的;
長成小學生年紀的那一陣,也因為個性可愛的鬢角和小紳士般的姿態招來過熱情路人的搭訕,只是日本學生制服也有不少是西裝,所以比起嬰兒時期沒那么讓人驚嘆。
如今他真成了年長的異國紳士,身高一下竄到一米八幾,氣質顯然異于常人,還把自己捯飭得光鮮亮麗。
即使早高峰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也可以見得一路上會引來多少注意。
饒是我在通勤路上提前接到工作電話,通話中,照樣能聽見路過的行人的竊竊私語。
譬如一行男子高中生迎面走來,接著絲毫不掩震驚地聚集起來,貼墻走,熱烈討論著:
“誒,那是外國人嗎?”
“一看就是吧,哪有亞洲人長這樣啊!”
“好酷!好像剃刀黨啊我說!”
果然也有人這么覺得啊!
“喂喂,你別說,不會真是黑//幫什么的吧。”男生的議論聲在身后慢慢遠去。
“外國的黑//幫來日本干什么?”
“搞不好是金盆洗手退休了,現在陪老婆上班唄。我聽我姑父說,他就有認識一個家庭主夫,以前干黑-道的生意……”
我面無表情地答應了同事的拜托請求,隨即掛斷電話,低頭翻開郵件,看了看對方有沒有把所說的要用的材料發過來。
里包恩的嗓音不咸不淡地在頭頂響起:“走路別看手機。”
我敷衍道:“嗯,等會兒。”
沒多久,又與三兩個結伴而行的女生擦肩而過。她們走來時還都很正經,結果才走遠幾步,熟悉的探討聲便從后頭壓抑著聲音激動傳來,空氣里充滿了驚訝的“誒”聲: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
“兩只眼睛都看到了!”
“我一瞬間腦子里都有劇情了。”
“你們誰看過類似的動漫或者電視劇?我好想看啊。”
“那種體型差,我倒是在韓劇里看得比較多……”
我認命地收起手機,加快腳步。從來沒那么想趕緊回工位。里包恩倒是一直優哉游哉地跟在我身側,直到與往常一般把我送到公司,將我的公文包遞回來。
“中午還是下來吃么?”
“看情況,”我一大早就有點心累,接過包便匆匆打個招呼道別,“到時候跟你說。回見。”
而本以為到了公司,就能安心打打工、摸摸魚——我剛挪進辦公室,挨個道了早安并坐到辦公椅上,隔壁與桌對面的同事就磨磨蹭蹭地把腦袋探了過來。
其中一人嚴肅道:“小新奈,你如實交代。”
我繃著臉,在大腦里急速過濾了一遍我在工作中犯過的毛病,想了想分明都已經解決了,便不解地挑起眉毛。
“干什么?”
只聽另一人壓低聲線,及時接話:“早上陪你來上班的那個帥哥是誰?”
“…………”你們可真是好眼力啊。
見我一時沒回答,隔壁接著道:“老實說,我想問很久了。新奈身邊先是有個特別小的孩子,后來又是一個同樣穿西裝的小男孩,現在還看到這么個大帥哥堂堂出現。”
確實如此。只要沒人問,我就沒有跟任何人解釋,里包恩在平常也從來不做喬裝。同在一個公司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總會有人發現不對勁。
得虧去沖繩的幾個人都不是會亂講別人八卦的類型,在壓抑的日本大環境里出淤泥而不染,否則我都不敢想我在同事眼里的形象會變成什么樣。
但我預設了許多可能和應對方式,也沒料想到同事詭異的邏輯。
“所以,”她滿臉凝重地試探,“新奈你,難道其實早就結婚了嗎?”
我鎮靜地盯著她的臉半晌。
“哈?”
“哎呀,你不要露出那么費解的表情嘛!”同事心虛地捧起水杯,裝作很忙的樣子刷新了兩下電腦桌面,才又扭頭湊來,“我沒有打探你隱私的意思,只是稍微有點好奇(這時對座的同事連連點頭)——比方說,那個人看起來年紀比你大吧?那是不是他已經二婚了,之前的孩子都是……就是……”
“不是。”
“誒?”
無論她們打算再說什么勁爆猜想,我都不是很想聽。于是有點頭疼地嘆了口氣,我否認完,照常打開電腦,點進郵箱里發來的鏈接。
“我沒有結婚,現在是徹頭徹尾的單身,陪我上班的也只是雇的保鏢。”我說,“而且如果早就結婚的話,我豈不就是分手之后無縫銜接的人渣了么。”
同事們聽我這么說,對視一眼。雖然皆是一副沒八卦很可惜的模樣,卻仍然仗義地為我辯護道:
“不不不,和那種前任掰了之后無縫銜接才是最優解。”
“沒錯!既能氣死前男友,又能從下一段感情里治愈傷痛,簡直是兩全其美的方案。”
氣死前男友我倒是認可,不過利用別人來治愈以前的情傷之類的,是不是對下一任有點不太公平了啊。
我嘴角一抽,默默吐槽間心領了她們的好意。
只是這么一來,我得考慮一下之后還需不需要里包恩陪同上下班。
如今畢竟沒有前任的威脅,早些時候招惹的地痞流氓也被殺手收拾得沒再出現過。總體而言,除了類似于走夜路的情況外,我對于貼身的接送、護衛,已經沒有那么急切的需求。
假設長大成人的里包恩不久后也要返回家鄉——像他這樣的人,本職工作應該也很忙。
那么,我也理應早點適應回以前一個人通勤的日子,不能再如之前那樣:人家突然走了,我還哪哪不習慣,要不是非得上班不可,生活節奏都會被打亂。
興許是因為保鏢親口說過不會離開自己,我在思及他必定會回原世界的同時,又實在無法與過去一樣,產生仿佛有什么會被剝離般的不舍的郁悶。
相反,有種即使這家伙回去了,也會在某一天照舊神出鬼沒地蹦出來的安定感。
懷著這份信任,我邊處理工作,邊認真思索:
以后上班不用里包恩陪了,最多加班太遲的話叫上他就好。這樣他也有更多時間去做自己的事;
至于晚上睡覺,回去就給他暫時打個地鋪。總之不能再跟我睡同一張床。
想了想,我在中途去茶水間接咖啡之時,順手翻開了房屋中介的平臺。
現在的小出租屋,我自己住是綽綽有余,雖說早就有條件換了,又因為“反正可以住”這種心態就懶得動彈。
但家里的貓長大了,總要有足夠的空間跑酷。關鍵是最好能再多兩間客房吧。
第57章
我并不打算拖延, 有事就想立刻說。快到午休時間之際,我就給里包恩發了消息,邀他中午一起搭飯。
辦公室里有不少人早上都在摸魚, 所以如今仍然坐在工位上奮斗。敲鍵盤、翻資料、開打印機的聲響此起彼伏。我夾著手機和一個文件夾便起身, 溜下樓,鉆進便利店, 買了兩份便當和一份三明治。
繞到公園,保鏢果然已經坐在長椅上:岔著腿坐, 稍微伏著背, 手肘撐在兩膝,以經典的喂鳥坐姿, 捏著半包飼料喂鴿子。
正午的陽光暖和了些。
他的長款風衣脫了下來, 疊得整整齊齊擱在旁邊。目前穿著一身一如既往的黑西裝, 只是在紅領帶與銀色領帶夾的添襯下顯得不那么沉悶。
幾只圓頭圓腦的小肥鳥埋頭啄著地上五顏六色的、顆粒狀的鴿糧。有的比較機敏, 發現我靠近,叼著一口糧食往遠處避了避;有的大膽,邁著小細腿過來試圖叼我手里提著的便當袋。
里包恩抬頭望來。我把袋子抬高了些,沒讓鴿子得逞,接著放到長椅上。
“你先拆開吃, ”我站在一邊,劃開手機道, “我打個電話。”
“嗯?要做什么。”他反問。
“小波——就是我出差時住一起的同事波島, 早上出了外勤,現在正在回來路上,剛好順路來找我拿文件。”
我一手抱著文件夾, 拿撥出通話的手機貼到耳邊。側過身看向公園生機盎然的小噴泉風景,撥號聲響了三秒, 便被另一頭接起。
和波島交換了位置信息,得知她就快到附近,我掛了電話。等待期間再扭頭一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動也沒動便當袋,低著腦袋,留給我一個黑漆漆的帽頂,還在亂丟鳥食玩鴿子。
我莫名有點被萌到,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你不餓呀。”
圓頂帽一晃,里包恩稍稍抬起頭。他掩在帽檐下的目光探來,瞥見我的臉,似乎頓了頓。
“不差這幾分鐘。”他說,“而且我每天中午都過來,也不只是為了吃飯。”
保鏢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異樣,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如果順著問“那你還為了什么”之類的話,鐵定又會被這個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玩具的家伙捉弄。
因此我抓到別的重點,不贊同地挑起眉毛。
我:“你哪有每天都來?”
里包恩:“難道沒有?”
我:“你這副困惑的樣子很故意啊。當然沒有,我也經常自己吃食堂好不好,有幾次你還去阿龍先生那蹭飯了。”
里包恩低哼一聲,卻帶上幾分笑音,“你記得很清楚嘛。”
“因為上班族的生活很枯燥,每天就這么幾件事。”我半帶怨氣道。
“和阿龍吃飯是必要的外交活動。不過既然你這么說了,以后要是有午餐的安排我就盡量推掉吧。”
“……”
我反應過來,驀地臉頰一熱,“我又不是在抱怨你不陪我吃飯!不要一臉無奈好像我要求很多在壓榨你似的。剛好我也正想找你說,現在沒什么貼身保護的需求,你有自己的事就去做。”還有外交活動又是什么,玩就直說。
話音剛落,卻見男人手中的鴿糧喂完了,鴿子們頓感無趣地結伴離開,他反而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本書。
封面是典型的暢銷工具書式大字排版,寫著“老板心思太難猜?救星來了!與老板溝通的說話藝術100招,教你搞定職場二三事”。
里包恩端起書本,連翻幾頁量子閱讀。
“原來如此,當老板說,‘這陣子辛苦你了,接下來沒什么事,去休息休息做你自己的事就好’的時候,話得反著聽。”
書頁擋住了下半張臉,他認真學習道,“因為老板的潛臺詞其實是,‘請你今后自覺一點,我不會浪費時間和精力主動叫你了,為了體現我會體恤手下,我說這些客氣話是一回事,但你還得繼續干是另一回事’——”
“你在哪里買的騙錢書,”我毫不客氣地打斷并吐槽,“這種老板也太麻煩了,我才不會說這種拉低效率的反話。”
里包恩又飛快翻閱:“老板踩一捧一,表示別人家的老板不好的同時吹噓自己,屬于想要費盡心思留下職員的表現,只是手段比較笨拙,也可能是想要得到認同,因此這時只需要多加奉承,順著她的話說——”
受不了。沒等他煞有其事地讀完,我直接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把書本從男人手頭無情地拔出來。
“不需要。”我對上他隨之仰起的視線,拎著這本疑似智商稅的書,無語道,“我只是解釋我不會這么做,算什么踩一捧一啊。”
“是嗎?你說了那種老板很麻煩。”
“那就當我踩了,這位員工你有什么意見?”
心愛的書籍被我搶走舉高,里包恩的手追到半空,接話間應該是見我不打算歸還,便準備放下。
他的掌心懸落到我腰側的位置,沒有碰到,卻似乎堪堪停了一停。隨即又很快收回了手。
“……我可沒說有意見,領導。”這個一看就意見很多的保鏢微微翹起唇角,“只是書上說,適當唱反調也有利于提高在老板心里的地位。”
男人嗓音低沉,依然是那一把辨不出揶揄、寵溺還是譏誚的語氣。
長椅后的樹枝繁葉茂,陽光在枝丫間穿梭,投下斑駁的浮動的光影。我無端地感到幾分不自在的悶熱。這股熱感鉆進后領,令緊貼著修身襯衣的脊背隱隱發麻,連帶一種腎上腺素分泌般的出汗的錯覺。
摸了把脖子,是干燥的。
向側面遠離他兩步,我把暢銷書放到長椅一邊,松了松系緊領帶的領口,有些微妙地嘆了口氣。
“你的地位已經夠高了,不用別人說,你自己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史卡魯不算正式的員工,就你這么一個。”我平靜地說,“你還想高到哪里去?”
這是反問的口吻,而不是需要答案的疑問。
然而里包恩的目光卻徑自緊隨而來,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你是真不知道?”
聽起來平常得只不過是閑聊接話,但又問得頗為質疑,好像我得知道什么一樣。
我一怔,蹙起眉歪了歪腦袋,“嗯?”
該知道什么,他想提高員工地位嗎,但我不是說了已經夠高了么。甚至在我目前還有聯系的朋友名單里,他的重要性都是頭籌。
在以前,我從來不會害怕誰就此堂而皇之地離開我的生活,從而非要緊緊地抓住誰不可。因為我知道很可能會有關系淡化的一天,所以當務之急是抓緊當下,珍惜和每個朋友相處的機會。會難過的事就留到真的難過時再說,反正都會過去。
這樣在多年以后,即使大家都擁有了自己的家庭、事業與人生新階段的朋友圈,天南地北漸行漸遠,聊得少了、聚不起來,也至少能從回憶里提取出殘留的灼熱的真心,不至于太遺憾。
像里包恩這么會看人,甚至擅長解讀微表情到疑似能讀心的類型,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現在唯獨不希望他消失,從此往后幾十年都聯系不上。
而正是因為他知道,所以才直白地、確切地提出過承諾,讓我不用擔心啊。
如果這是漫畫分鏡,我的腦袋后面一定有一個加粗的問號:難不成他覺得我只是說說,而不是真的把他看得很重?
而正要追問,不遠處的公園入口忽地傳來一聲呼喚。
“新奈——”是波島的聲音。
“來了。”
我被打斷思緒,馬上收心,拿著文件夾轉身走去會晤,一邊再大致清點了一下她要的資料總數,“應該就這些沒錯,你回去再檢查檢查。”
“OKOK。”波島接過文件夾,也自己翻開,粗略地看了一眼,“沒問題,辛苦你幫我打印啦,謝謝!”
“小意思。”
“你吃過了嗎?”她合上夾子。
“剛買了便當,待會兒就吃。你呢?”
“我和同事在外面吃過了。”
寒暄之際,波島朝我身后瞄了兩眼,旋即有點嚴肅地看向我。
“小新奈,”她的聲音壓低,半開玩笑道,“那是新交的男朋友?很有型誒,總算是個像樣的熟男了。之前的孩子會很傷心吧?”
所幸她沒有把沖繩見過的小男孩和現在的里包恩聯系到一起。
經過一個上午,我竟然已經感覺到習慣,連吐槽的功能都徹底關機。于是面無表情搖搖頭,不見怪地照常解釋了幾句。
而波島也不是熱衷于刺探八卦的人,只是混熟了,沒事開開我玩笑,這個話題很快就揭了過去。
“那我先走了。”
“回頭見。”
“對了,”忍不住操心的波島沒走兩步又回過頭,叮囑道,“雖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也相信你不會輕易被騙,但要是打算交新男友,還是要在人品上多把關哦。”
我聽得一笑,作勢要趕她,“知道知道,我才不會犯兩次相同的錯誤。要是犯了,你到時候得陪我喝酒。”
一杯倒的波島拍著胸脯說可以,接著笑嘻嘻地捏著文件夾朝我揮手,溜回公司。
我折返到公園長椅邊。里包恩已經把熱過的兩個便當盒從袋子里拿了出來,最后掏出一個厚蛋燒三明治。
見狀,我飛快湊去,坐到椅子另一頭,及時講解:“我還不太確定你現在的食量,所以多買了一個三明治。你吃不完的話就放著。”
里包恩悠閑地拆開包裝。
“黑手黨吃霸王餐,不,吃自助餐是常有的事,食量小的家伙一般都是文職。我不是。”
我:“你剛才說了霸王餐對吧。”
里包恩:“新奈,這個三明治有點涼了。”
我:“剛才讓你吃你不吃現在叫我有什么用!自己去便利店熱。”
就著公園舒緩的微風與秋景,我解決完午飯,順便制止了里包恩企圖把在家待機的史卡魯搖來跑腿的惡魔舉動。回工位前,再把先前被他不正經地混過去的正事提了起來。
“我不會跟你說客氣話,所以想讓你輕松點,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真心的。”
我率先從長椅上站起身,拿著那本職場溝通書,態度堅定地沒收,“少看這種書。從晚上開始,不用接送我上下班了。像是加班太晚這種情況我再打你電話。”
男人蹺著二郎腿,兩手抱臂。從我的視角看,他的眉眼都被帽檐低低遮住,只見唇線平直,微微抿起。
隨后,他不知在想什么,不置可否地模糊應了一下。聽不清是輕哼還是嘆氣。
我耳提面命:“在嗎?收到請回復。”
里包恩卻偏偏扭過頭,用后腦勺對著我,這回真切地哼了一聲。
“用完就扔,你果然很有當黑手黨的潛質。”他一聽就是故意悶著嗓子道,“既然你想,就隨你喜歡。”
我:“…………”
我:“你已經不是小孩了,生悶氣裝可憐的效果早不如前好不好!而且這幾句話是化用的前幾天給你看的電影里面女主角的臺詞吧?!再者你就算是彭格列HR也不要心思歹毒地夾帶私貨了,我不會當黑手黨的!”
里包恩這才轉回腦袋。
果不其然,他的唇邊甚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讓我想起他還是嬰兒時小貓般的笑臉。根本沒有嘴上演得那么委屈。
殺手抬眼看我,“這種話還是少說為妙,新奈。上一個說死也不想當黑手黨的家伙,現在已經是個勉強姑且暫時稍微算得上合格的繼承人了。”
我嘴角一抽,用頭發絲想都知道他說的是誰,于是更強烈的吐槽欲隨之涌來。
“那個勉強什么什么的定語你是認真的嗎?人家孩子不想當就不想當嘍。”
里包恩不以為意地哂道:“我當然是認真的,他還遠不夠格,只是比起最開始確實有了不少長進。等你看到他那副樣子就能理解我了。”
我:“我的重點是‘不想當就算了’不是你認不認真啊!”
第58章
雖然里包恩那樣嚴格地評估自己的學生, 但我也知道,他實際上比誰都認可那位年輕的繼承人的能力和資格。
以前平時沒事聊到他原世界的故事,這位老師提起兩個學生(一個說是已經出師了), 話里話外總會透露出富有默契的熟稔, 這令殺手冷峻的氣質都變得頗為親切。他始終在為那兩位年輕人的成長而感到驕傲,這是毋庸置疑的。
要是有人質疑, 站出來撐腰、幫忙說話的反而會是他了。
我其實覺得里包恩談起過去的人或事時眼睛亮亮的,笑起來的模樣也相當放松愜意, 所以聽著聽著, 也愛屋及烏地對他兩個學生產生不少好感。
雖然里包恩表示他們一個比一個擅長平地摔,但一聽都是好孩子, 出師的那個好像也才小我兩三歲, 不過是大學生年紀。
因此, 我偶爾也會在他損學生的時候隨口維護他們兩句。
結果里包恩后來又不怎么提起學生, 我問了也只讓我不用在意他們,只會時不時想起來兩人的廢柴程度,然后跟我吐槽。
這人很少把心里的吐槽說出口,但聊得多了,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他對于學生經歷過大風大浪后還是連隱形眼鏡都不敢戴而有點心情無奈, 以及對于學生的某個伙伴(似乎也被里包恩帶教過一段時間)至今仍然真情實感地把黑手黨當成游戲這件事感到奇妙。
不能怪他,換我我更會忍不住在腦內吐槽刷屏半天。
另一方面, 因為有里包恩的存在, 我也對他身邊的人心生好奇。
就如驚訝于他居然有史卡魯那樣的熟人,我也不免想要知道,這個隨著時間慢慢揭下神秘面紗的保鏢的交際圈到底長什么樣。
他是殺手, 那么肯定有同為殺手的朋友;據說以前世界最強的幾個人湊在一起,職業各異, 國籍不一,我只知道有替身演員和科學家,以及他認識一位來自中國的品茶專家;而學生是國中生,那應該也有認識不少年紀輕輕的小朋友吧?
之前一直是小嬰兒的話,搞不好還有真正的三、四歲的朋友。雖然里包恩或許不會承認朋友這個界定。
我由衷感慨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不過這些問題,等自然而然地聊到之后再滿足好奇心也不晚。
畢竟我也沒有完全把以前的經歷、認識的朋友全部讓里包恩知道。即使他通過調查提前了解過我的家庭構成和人際關系,也不至于連我的心路歷程都了如指掌。
談及過去時,我有分享過童年的糗事,也有提起中學時擰巴的青春叛逆期,但也僅限于提過。
說得不多,簡單帶過,里包恩只是靜靜地喝著咖啡,側耳傾聽,最多調侃幾句,適當接話,不會追問或者深入打探。
所以相對地,我也不想打破這個恰到好處的邊界感。
這個人的現在與鮮活的當下正擺在眼前,包含著組成對方的每一寸過去的光陰。和他說話時,也是在與過去的每一個他交流,這就足夠了。
至于里包恩說,我看到他學生后就會理解他無情的評價——我難免還是有點對此存疑。
先不說我一個異世界的人有沒有機會和那位繼承人碰面,就算有,想必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向來是提倡年輕人活得開心輕松,能不吃苦就不吃。
越會吃苦,苦就會從四面八方為你奔走而來。
所以即使很多事做不好,難以上手,也沒什么關系。
人都會犯錯,都會迷茫,慢慢找到自己想走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這套觀念只適用于還沒長大、與我沒有利害關系、正值青春時期的小朋友。
如果同事是個什么事都辦不好,有人推著走還不樂意的拖油瓶,我的心情就和大學小組作業分到劃水蹭分不做事的人一樣想為東京犯罪率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比如現在。
“他說什么?”
“新奈,面無表情的樣子好可怕……”
我一手撐在隔壁的工位桌桌角,一手插兜,冷靜地低頭瞧著同事。她捧著手機,小聲囁嚅,也是頗感無力的模樣。
但我確實一時沒理解,又道:“你別怕。這個叫花田的新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事說:“就是他覺得分給他的工作太多了,他每天都要通宵工作,很不公平,他就去找領導說了這件事,說我們分配不合理。”
我問:“領導怎么說?”
同事道:“我也還不太清楚,但聽說是允許他退出項目組,所以他直接把群退了。”
“他和高木先生什么關系?”
“不懂……”
我大致了解,便不多言。上司的工位空蕩蕩,我左手隨意抽了幾張紙質材料,右手拎杯子,快步走到茶水間,正好經過坐在卡座沙發里的高木。
他對上我的視線,立刻咳了兩聲,放下咖啡杯,對著亮屏顯示SNS界面的手機裝作通話狀,故作忙碌地拖長音說了幾句“行,那就這樣”、“下次再談時間”之類的生意腔假話。
緊接著,才背靠沙發,努了努嘴,漫不經心地垂下眼皮盯手機,看也不看我地開口:
“友寄啊,也是干完活了來接咖啡?”
“是的,剛才在幫實習生檢查文件格式,”我把杯子放到咖啡機旁邊的臺面上,順手翻了翻手頭的紙,“初出茅廬的新人總是很容易出情況。”
“嗯。”
高木神色嚴肅地沉沉應聲,又抬起一邊眉毛瞄了我一眼。我接完飲料,一轉身,他就卡痰似的再咳嗽了兩下。
“這幾天持續降溫,您注意身體。”我說。
“是有點著涼。不過你不用管我,好好工作就行了。”他照常擺起領導架子,但隨后又狀若無意地提道,“那個啊,友寄,你帶后輩也挺辛苦的。我呢,剛才也得知有個新人不習慣本部的工作強度,所以正好,讓他退出你們那個組,請假休息兩天,再適應一陣子,你也不用帶得太累。”
有意思。但至少高木心里也明白是新人的毛病。
我于是帶著敬語直言,扯了一套客氣話,感謝上司的體諒。隨后表示新人退得突然,進度沒對接給我們,相當于他那份的兩周工作量等于沒做。雖說我可以馬上分配給組員,讓大家盡量分工補上,可其它組員和實習生多少都會有怨言,也影響推進效率。
高木慢吞吞地沉吟片刻。
“唔。這我自然知道。順帶一提,你打算怎么做?”
“先找花田問清楚情況,讓他把之前由他負責整理的材料發過來。”
他隱隱松了口氣:“這種小事你直接去做就行了。沒別的事就趕緊回工位。”
當然是直接找就行,但是實習生一看就和他關系匪淺,提前知會一聲能免掉很多潛在的幺蛾子。
我沒再跟高木廢話,回辦公室找到花田的聯系方式,直接打了個電話。
沒接。
發了郵件,過了半個小時,擅自退組的新人才回了信,說自己在家補覺,沒接到電話不好意思云云,并附上我需要的壓縮包。
點開一看,就三份文件,備注很亂,內容零散,格式漂移。
每天通宵干活,通出來的就是這些東西?
同事抱著茶杯湊到我電腦邊,陷入幾秒詭異的沉默,道:“怎么辦?”
“全部重寫,我待會安排一下分工。他負責的這些內容做起來花不了多少時間。”
“要不要把花田叫回來?”
“沒必要。”我啜飲一口加了方糖的咖啡,“叫了更麻煩。”
而正當我準備著手把這個缺漏的部分補上,大不了加加班搞定時,本來還一直在摸魚的上司忽然如一道颶風閃現到辦公室。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高木明顯剛才有所跑動,卻還努力壓抑紊亂的呼吸,若無其事地背著手在我們工位繞了一圈,“上頭臨時調了個新人過來,剛好,你們不是缺人手嗎?”
同事們紛紛面露驚訝。
“瞌睡來了送枕頭?有這種好事?”
“不要又是那種類型就行……”
“其實都快搞定了,來不來人都無所謂吧。”
“呃咳!”高木重重一清嗓。
竊竊私語聲漸弱。我見高木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不好的預感應運而生。
上司:“友寄,你比較有經驗,負責帶一帶。待會我讓他來找你。”
我:“是。”個毛啊,之前誰說我辛苦來著?
臨時調來的空降新人估計也做不了太多事。
我不抱任何希望地想著,把分內的工作處理完,開始補漏。正拿座機電話打給銷售部確認數據,余光便瞅見桌對面的同事朝我比手勢,示意門口有人找。
一邊拿筆記著數據,我一邊轉過頭。
看見站在門口等待準許的人的瞬間,我平靜地感受了幾秒無力吐槽的心堵。
“這些可以嗎?”電話那頭傳來別部的詢問。
“可以,幫大忙了,謝謝你。”
“應該的。”
我把聽筒掛上。
在緘默中習慣,在習慣中無言以對,我朝門口招招手,臨時抵達的空降新人乖乖走到我桌旁。
“你好,我是友寄,”我站起身,伸出手,“高木先生應該和你說過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來問我。”
身穿一襲非常顯年輕的條紋西裝的里包恩與我握手。
他沒戴帽子,另一只手提著樸素低調的黑色電腦包。那雙凌厲的眉眼壓低,謙遜地稍一躬身,卻露出一個不加掩飾的興味的微笑。
不似某些只輕捻女士指尖的麻煩禮儀,那只修長的手實打實地緊握而來,掌心干燥而有力。
里包恩標準地接話:“請多關照,友寄前輩。”
“……”我面不改色地松手,“怎么稱呼?”
“我叫里伯山。”
你是張口就來啊!
第59章
同事們絲毫沒有認出來這個新人就是送我上班的保鏢, 甚至沒有吐槽這個時候有空降。
我習以為常。里包恩還是小嬰兒時就裝過一次空降上司巡視,那時也沒人在意他的小短手小短腿,仿佛嬰兒當領導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還有不少人去巴結他。
這家伙用了什么障眼法, 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所幸里包恩從一開始都只是為了找樂子,而不是來給我的社畜生活上難度。我給他安排了一個工位, 分了點簡易的工作內容,再交代了注意事項, 他便毫無異議地坐到了電腦面前。
然后不出三分鐘, 我的郵箱就收到了他處理好的資料。
我靠著椅背,喝一口咖啡, 點開來件。
數據明確, 來源清楚, 行文流暢, 格式也沒有紕漏。
歪頭一瞧,坐在斜對面的新人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倒了杯濃縮,閑來無事地端杯品鑒。他幾乎在下一秒抬眼捉住我的視線。我迅速收回目光,盯住電腦屏幕。
行,這么能寫就多寫點。
我沒打算把退組的新人欠下的工作全推給他, 因此只挑了點次要的雜活,塞進里包恩報給我的郵箱。
對象是他的話也沒必要寫啰嗦的客套話。
郵件附文:辛苦。
發完, 我重新埋頭寫材料。剛集中注意力完成一半, 郵箱里又來一封里伯山的新郵件。
我點開過目,完成度都非常高。
除卻附件以外,還有回復的文字:這也算辛苦?
“是是, 你最厲害。”
我略感好笑地嘀咕一聲,確認收到, 懶得往里包恩工位的方向分一點余光,繼續低頭做自己的事。
隔壁的同事正好挪著椅子側身靠來,問了我幾個問題。
我跟她挨著腦袋小聲解答。同事比了個OK的手勢,又挪回座位,在電腦上點了幾下,接著起身朝打印機走去。
回過頭,我看著屏幕無語兩秒,點開新郵件。
發信人里伯山:【沒了?[沼躍魚疑惑]】
我把杯子推到靠里的邊上,兩手在鍵盤上噼里啪啦打字。
【別亂往我工作郵箱塞表情貼紙(▼_▼)有話說就去Line找我】
既然這位新人如此積極,我也就如他所愿,在附件掛上退組新人拖欠的兩周工作事項,除了我正在做的。
本以為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能拖住時間,讓某位閑不住的變裝殺手在下班前不要到我眼前刷存在感,卻沒想才清凈了一個多小時。
離下班還有半個鐘頭,新郵件提醒又在角落蹦蹦跳。
發信人里伯山:【該下班回家了。(●ˇ●)】
“……”
這個綴在尾巴的顏文字簡單又具象,我居然覺得它有點像嬰兒時有著黑葡萄般大眼睛的里包恩。連微笑的符號都頗具靈性。
我忍了忍,沒忍住,抿著嘴偷笑。不知是懷念還是感到可愛,也許二者都有。
但先不說還沒到下班時間,他發來的壓縮包我還得檢閱。
因此我很快按捺著心里冒著泡似的笑意,板起臉,解壓查看。
越是看,越是凝重。我緊盯屏幕,一手握著鼠標,一手手肘支在桌上,掌心虛掩著下半張臉。
因為正好做完數據,我基本掌握了這幾份材料要怎么寫、寫什么。如果里包恩沒來,我大致補好后的效果也會和他發給我的大差不差,所以校對和檢查也沒花多少時間。
以之前交給花田的工作量來說,只要效率高一點,一兩個小時確實就能搞定。
關鍵是里包恩才剛來,他哪來的社內資料和項目信息支撐他這么快就寫完材料的?在公司有眼線?平時看我工作順帶記住了信息?還是在家趁我不注意用了我的U盤?
稍一思忖,我懷疑最后兩個可能性比較高。
不過,里包恩就算用我U盤也只會用來故意潛入公司找我玩,我倒是不擔心他會拿數據去做什么事,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更是毫無用處。
都幫我忙了,愛玩就玩吧。
“小新奈,怎么了?”同事轉臉來小聲問道,“看你一臉嚴肅,不會是又出什么事……”
我放下掩著臉的手,坐直,“是好事,今天應該可以準時下班。”
同事:“誒?”
我:“花田的爛攤子有人收拾好了。”
同事:“誒?!”
這個好消息在組內迅速擴散,辦公室里不出片刻便蔓延著窸窸窣窣的小動靜。不少人放下手頭的事,在線上興奮地提出要給空降新人兼功臣舉辦歡迎會。
我替里包恩婉拒了,畢竟我知道他不會久留。但難免有熱情的好事者跑去問本尊意見。
臨近下班,領導又不在。斜對面的里包恩工位邊如雨后春筍般長出了好幾個同事,問他交換聯系方式(被他以不會在本部待很久的理由拒絕了),又問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飯喝酒。
我覺得他被社畜包圍的場面也挺有趣,便不打算多管,托著臉喝兩口剛接的水。
只聽在一陣壓抑的熱鬧交談聲后,在留給里包恩回答的稍顯安靜的時間里,他的聲音清晰無比地響起:
“喝酒的事,我得問問友寄前輩。”
天色愈暗,辦公室里早已亮起白熾燈。明晃晃的暖色光,泛著溫吞細膩的、流心蛋黃般的淺淡色澤,鋪亮桌椅,輕柔地籠罩著桌角悄悄舒展葉片的綠植盆栽。
我的手還勾著杯耳,望著眼前氣氛歡快的景象。說出要找前輩的里包恩卻沒有看我,坐在辦公椅上,微微側著頭,相當有閑情雅致地答復著同事的調侃。
同事A:“哎呀~里伯山君,有時候也不用太聽前輩的話啦。”
里包恩:“是喔,不過我認為前輩的意見很重要。”
同事B:“雖然是友寄暫時負責帶你沒錯,但我們也是前輩哦!”
里包恩:“那請前輩去說服友寄前輩吧。”
同事B:“看不出來你小子很會借刀殺人啊……友寄前~輩~!求您了!”
我:“……”平時沒見你們這么有活力。
眾人期許的眼神包抄而來之際,我的保鏢,偽裝成上班族的殺手才隨之看過來。
他的目光混雜在其中,目不轉睛,平靜、沉著而神采奕奕。沒那么迫切,也不那么熱烈,卻仿佛擁有不可思議的重量,沉甸甸地爍動著。好像他注視我的時候就是比旁人更鄭重。
胸腔里忽然像燒干一把稻草,灰燼燙穿心跳,充實著收緊般的擠壓感。
分明是鼓脹的,填滿的。卻又令人感到空空如也。
我放下水杯,合氛圍地適當開口:“真拿你們沒辦法。里伯山君,你大概要待多久?”
同事們起起伏伏地善意哄笑,一人一句發著“人家哪能決定啊”、“肯定要問領導吧”,或是“小新奈別那么嚴格嘛”之類的調侃。
笑聲與揶揄聲疏而熱絡。里包恩望著我的眼睛,接道:“不出意外的話會到明天。”
辦公室幾個無聊的社畜又夸張地開起玩笑。我懷疑這些人就是和新人打交道不自在所以在故意表演以掩飾尷尬。
“誒,還真已經定了?真的假的——?”
“就來一天嗎?好遺憾。”
“里伯山君不會是督查派來的臥底,其實是在巡查吧。”
“你別嚇唬人啊!”
“新奈肯定是知道什么吧……”
比較要好的女同事一臉狐疑地打量我,一副誓要盯出什么秘密名堂的模樣。我回過神,支著下頷,朝她彎彎嘴角,“誰知道呢。”
同事:“可惡,好狡猾。”
我直接敲定:“那明晚再聚吧,正好周五。不僅是和新認識的里伯山君再相熟一些,趁這個機會,大家也多放松放松。”
“好啊好啊!”
在周末前夜聚餐喝酒,當然是比喝完酒隔天還要上班來得更舒坦。
這個決定全票通過。由于高木這回沒有突然犯抽在下班前說要開會什么的,加上花田留的爛攤子一下午蒸發,大家的心情都還算不錯,難得沒什么人留下加班。
我也不加。提前三分鐘便收好了東西,點一到就站了起來。
才走到辦公室門口,身后又跟來條尾巴。
“友寄前輩。”
我認命地停步回頭,一臉“我是超聽話后輩”的里包恩拎著電腦包,長腿一邁,三兩步來到我身邊。我不等他發表高見,問道:“怎么了,有什么問題么?”
“嗯。”里包恩說,“是有一些問題。”
我:“你說。”
里包恩:“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前輩先請。”
我側目確定急著下班的同事沒誰注意這邊,才抬起頭,隱晦地輕輕瞪了他一眼。“你就演吧。”我小聲嗆他。接著立刻轉身,先一步前往電梯口。
正逢即將到來的晚高峰,電梯也人滿為患。
等電梯、擠電梯到出電梯,我都沒有和里包恩說話。直到熟門熟路地從停車場后門溜出去。扭過頭,保鏢始終離著三步之遙隨在身后。
天還沒黑,只是午后晴轉多云,陰云如霧霾覆滿天際,暗沉一片。不遠處遙遙飄來車水馬龍的川流聲。即使頂著一張灰蒙蒙的幕布,灰色的都市也環抱著灰色的繁榮。
放在以前,我會覺得這樣的天氣令人毫無生活動力,象征著無趣、透支和泡面。
但現在天氣如何似乎變得沒那么重要。
我放慢腳步,里包恩不緊不慢地加快一二,便并肩而行。
他走在左側,與往常一樣伸手,要拎我的包。我把提在左手的公文包換到右手。
“里伯山君,”我跟保鏢保持兩拳距離,目視前方,公事公辦道,“你有什么問題,現在就可以說了。”
走上幾個低矮的階梯,繞出公司。我們踏上經過無數遍的街道,皮鞋鞋跟的聲響交錯開來。
里包恩從善如流地收回落空的手。
我沒去看他,只聽見身旁男人的聲音悠然落下,竟然真的問了我一些部門工作內容的問題。我一一答復后,他又道:“之前聽你們提到的花田是什么情況?”
這家伙居然不知道么。但說起這個我就來勁,富有感情、滿臉無語地跟他吐槽了一路:譬如那個新人從一開始就天天上班摸魚,下班后才裝作忙碌的樣子埋頭加班;
這就算了,加班了也沒加出什么成果,把工作的進度一拖再拖;
能催一下動一下又算了,結果催了還是會有各種借口搪塞,反而來怪別人不體諒他等等。
“如果你真的是我同事就好了。”我沉著臉無力總結,“就算那種人哪里都有,我也遇過不少,可應付起來還是很浪費時間。本來上班就煩。”
里包恩發出一聲哼笑。
“我沒辦法真的當你的同事,但是你可以當我的。”
我:“責令你三天內不許提出任何挖我當黑手黨的話。”
里包恩:“彭格列的薪資待遇很好喔,不用擔心醫療養老的保障,每季度還有充足的時間去島上度假。”
我可恥地遲疑了三秒。
里包恩補充加碼:“職場的人際關系也很簡單。”
“哦?黑手黨不應該會更復雜么。”
“不會啊。不爽就揍,揍了就聽話了。”
“那是只有你會這么做吧。”
我說了又笑,學著漫才的捧哏,右手擺出手刀狀,手背不輕不重地拍在里包恩的臂膀。沒想緊接著,指尖卻倏地被熟悉的溫熱與力道裹住。
拉著的手垂放到身側。他沒有握緊,我一縮手便輕松掙開。
里包恩語氣不變:“干什么。”
“這是漫才的手勢,”我吐槽,“你是不是看得少了,回去給你看我珍藏的節目。”
挪遠半步,重新回到最初的距離。
我微微屈起近乎泛起幾簇酥麻般熱意的指尖。若無其事地,難掩嚴肅地沉下心。
糟糕了。
人是多么復雜的生物,可又偏偏是在最平常的時刻才會意識到某些心情。
被老師批評了,第一時間沒覺得有什么,反而是在當天深夜里才感到難受;有人離開了,一開始并沒有多傷感,接受也只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卻在碌碌幾日后突然發現開了電視也會感到太安靜。
我想起很多,最后只想到不久前,在熱鬧哄笑中投來的沉靜而專心的目光。
于是原本沒什么特別想要的,忽然隱隱有所貪圖。
我感到有些棘手。
比方說,我一時實在難以確定:在這個時候喜歡上里包恩,是不是一件注定會留下遺憾的事。
第60章
人總會在一剎那間就覺察到不同, 之后便回不到過去。內心的欲望開始盤根錯節地萌芽、蠢動,我卻稱不上心亂如麻。
相反,即使心跳聲在耳后有節律地悶悶鼓動, 腦子倒比往常還要平靜。
首先我想到, 或許我對里包恩心生好感的時間比想象中還要早。
因為回顧才發現,我其實并不抗拒和他傳緋聞。否則要是換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捆綁營銷——就算是逗我玩, 我也多半會不樂意,隨后想方設法也要跟對方說清楚我的不愿意。
蒼天有眼, 我絕對沒有任何不良癖好。
我只是單純被這位異界保鏢的人格吸引, 不料他迅速長大,沒半年就大變型男, 好巧不巧還非常符合我的審美取向而已。
對著小朋友的外表, 無論再看幾眼都只會心如止水。
亦或者, 想要和他玩, 再和他去很多地方,一起度過數不清的夏末。這也許只是踩在友情的范疇。
平心而論,這種純粹的情感多少擁有一席之地。
可問心無愧的友情不會為了誰的眼神而緊迫,也不會為了誰的觸碰而忐忑,恨不得逃離, 又巴望著繼續。
再怎么騙自己,我也得不出一個坦蕩的答案。
回想起過去立過的家里天降一米八熟男的flag, 我的心情便處在一種微妙的沉重中, 甚至有點被自己可笑的烏鴉嘴幽默到。
然而,我經歷過一次爛尾的感情,而且早也過了毛躁的、不計后果的年紀了。
我明白并不是每一段親密關系都會有稱心如意的結果, 也不是什么欲念都必須得到滿足。能靠一腔熱血與沖動去爭取的東西,如今少之又少。
就算心知人生的體驗在于過程而非尾聲, 我捫心自問,也做不到完全不顧將來。
打個假設,如果想去追求他,我能承受最差的結果嗎?
有可能再也做不成朋友,于是失去一份我本應當好好珍惜的友誼;
有可能里包恩在曖昧關系中會出現令我無法接受的一面(雖然我還挺想知道的),到頭來又不了了之。
再進一步問:萬一成功了,然后呢?這可不是異國戀的程度,直接跨了世界。我能搞定這其中衍生出來的各種麻煩么?
而如果決定把感情壓在心底,始終只當他的一個雇主、朋友、熟人,似乎省事得多。
只要不去冒險,自然不會失望。
這也是很多人之所以選擇暗戀的緣由。
但是有提問就有答案,有答案就有對策。我不喜歡在由一個主要問題延伸出來的無數分支中浪費精力,權衡過后,立刻做出了決定。
我的想法很簡單。
不去做就不知道會怎樣。我想知道,所以我去做。并且作好面對最糟糕的結果的準備。
畢竟我已然無法坦誠地說,我不希望里包恩跳槽之類的要求中沒有夾帶任何私心。那么如果要努力偽裝,還要朝夕相處,還要天殺的上班,煩心的只有我自己。
只是不打算追,也不打算試探。
誠實點講,我沒那么多精力。況且我也不指望我的心情能瞞過殺手的審視。
做到坦坦蕩蕩就算好了。
目前來說,搞清楚里包恩的態度是第一位。我需要主動地把握住對彼此都恰當的距離感,稍加觀察,免得誤事。
不過困難的是,他的心思放在平時還很好領悟,但總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時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今晚就是一個例證。
回到家時,史卡魯正在打游戲。他的通訊小手表被無情地閑置在枕頭邊,早已沒有當時日日夜夜抱在懷里盯梢的勁兒。
我拉著小鬼和里包恩吃了個晚飯,便一如既往地各做各的事,時不時搭話閑聊。
在手機上回了幾封郵件,便沒有額外的工作。天時地利人和,我吃飽就開始犯困,今天決定早點睡。
給保鏢打個地鋪的計劃自然提上日程。
或者不如說現在更有必要分床睡。我一點也不想挑戰自己的自控力,搞不好會失眠。
“好麻煩。”我不禁在心里偷偷發牢騷,暗暗想,“他能不能變回去啊。”
但里包恩當初指望長大成人指望得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算再有一個變小的機會擺在他眼前,他估計也會目不斜視地踩過去。
于是我洗了個澡,換上長袖長褲的睡衣,馬上回房開始翻衣柜。
結果壓箱底的都翻了個遍,也沒找到我記憶里有塞到里面的備用鋪蓋。
“……”我背手站在衣柜前沉思。
里包恩之前在我的嚴酷督促下把他那些只剩下紀念意義的超小號cos服收了起來,因此如今看著還比較順眼:我的衣服基本掛在左邊,他的在右邊。留下的剩余空間還綽綽有余。
定睛一看,這家伙襯衫和領帶的顏色還比我鮮艷豐富。
想了想,關上柜門,我去客廳找了一圈。沒找到被褥,找到失蹤蒙塵已久的小毯子。
剛開始上班的時候我還買了個毯子睡午覺,后來用得越來越少,也就忘了放在哪。往后的日子一埋頭趴桌就睡,早就沒有當年的細致了。
懷念一秒,塞回儲物柜。它估計最多只能蓋住里包恩的四分之一。
我空著手站起身,面無表情地沉默片刻。繼而轉頭問人:“史卡魯,你有看到家里備用的地鋪嗎?”
戴著頭盔的小屁孩盤腿窩在電視前,游戲機接投屏。他打到一半才遲鈍地反應過來,悚然連按錯了好幾個鍵位,吱哇一頓亂叫。
“什、什么?等等……哇啊!可惡的蠢龍吃本大爺一刀!那個那個,什么地鋪?沒沒沒有啊,我發誓我動過的柜子只有冰箱!”
那就奇怪了,也不至于是進了賊。誰家小偷會費盡心思把被子卷走?
正凝重地思索一會兒,我再看向里包恩,“你有看見嗎?”
男人舒舒服服地坐在真皮沙發里,兩腿交疊,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捏著報紙。“沒有。”他頭也不抬地回道。
這副顯然有詐的樣子是一點也不遮掩啊。
我頂著死魚眼盯著他,“真不知道在哪?”
里包恩喝了口茶,旋即不著痕跡地微微勾起唇角。
“不知道。”
“把我的被子還回來。”
“不知道啊。”
玩我是吧。
我認真打商量:“我打地鋪,床給你睡。”
里包恩巋然不動:“喂?信號不好。Ciao ciao(再見再見)。”
“誰在跟你打電話啊!想蒙混過關也找個好點的借口吧!”
此人搞惡作劇不是一次兩次了,因此就算忍不住想借此猜測他的態度,我也無從下手。說白了這種匪夷所思的小動作除了整我、聽我吐槽、看我無語以外能有什么像樣的動機?
總不能是單純想和我繼續共用一張床,只是因為不好意思說才用這么幼稚的方式達成目的……不對,好像有這個可能。
床確實更舒服。換位思考一下,家里的沙發窄小,又睡不慣地鋪,不太好直接提出睡床,所以旁敲側擊試探我的意愿,未嘗沒有道理。
男人心海底針。
我頗感頭疼地在心里嘆了口氣。
再怎樣我都算不上吃虧。平心靜神,心無雜念,眼睛一睜一閉就過去了。就當督促自己這幾天抓緊時間找新房子。
堅決不同床的信念不爭氣地動搖。我知道只要我真的不想或是覺得冒犯,里包恩不會油鹽不進。但我只是退讓一步。
在床中間放了保鏢當時在沖繩打回來的海豚等身抱枕。
藍白相間的玩偶憨態可掬,柔軟溫良,微笑地趴在中心線上。
我表態:“一起睡可以,但是不能超過海豚。”
晚十點半,臥室里。穿著睡衣的里包恩抱臂站在床邊,沒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玩偶。接著,他瞧向我,仿佛真心難以理解地挑起細長的眉毛。
“你個別時候也會搞這些沒用的東西啊。”
我冷靜地破防:“不許說它沒用,哪沒用了,怎么沒用了,它起碼可愛。況且騰半個床給你睡就不錯了,你現在占地面積很大啊!擠到我的話很影響我睡眠質量。”
里包恩老神在在一哂:“是么?昨晚你倒是睡得挺香的。”
還好意思提?!他不提也罷,提了就來氣。我頓時耳頰發燙,半跪在床沿,直起身,硬著頭皮面對面抗議:
“那不然你想我一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像具尸體一樣橫著進公司給領導一點生化危機震撼嗎!今天晚上不準扒拉我!”
放完狠話,我坐到屬于我的一側,抓著被角蒙頭就躺。面朝墻壁。
被褥隨著降溫而加過厚,綿沉地籠在頭頂。空氣悶鈍,半張臉與耳朵埋在柔軟的枕頭里,怦怦的心跳聲便在四面八方波動;在喉嚨里,在眼皮下,在每一個既遠又近的地方。
好吵,略煩。
我閉上眼,聽不清被子外輕微的雜音。里包恩的動靜向來很小。我只知道有誰關了燈,隨即,后側床單隱約下陷,似乎稍微翻了個身。
一片寂靜。
我警惕了一會兒,貼著脊背的海豚抱枕毛茸茸的,沒有別的響動。
數了一百二十六只羊,我對自己說了好幾遍雜念退散。捱不住困意,所幸是順利陷入夢鄉。
第二天又是自然醒。我迷迷糊糊抬起眼瞼,映入眼簾的卻是眼熟的睡衣領口。另一人的氣息潛移默化般圍攏而來。鼻尖幾乎嗅到體溫的熱,觸及呼吸的起伏。
我當即一個清醒,察覺到后背壓著什么。伸手一摸,海豚君的肚子。
“…………”
我懷疑人生地僵直須臾。
枕邊人側身睡得相當安分,反倒是我像個蝦米一樣縮到人家胸前。這個看起來疑似我睡蒙了自發翻身滾過來的情況對本人十分不利。
竭力不發聲響地坐起身,我反手摟起抱枕。
扭頭一瞥。很好,沒睜眼。
我把毛絨海豚放在床頭,捂著腦袋翻身下床。順手拿走充飽電的手機。
洗漱,穿戴齊整。里包恩走出臥室。吃個早飯,給史卡魯留點飯錢,到玄關換鞋,開門。
我攔下握著門把準備關門的保鏢。
“我們分前后去公司。”我說。
里包恩拎著他的電腦包,看著我,另一手稍一使力,不由分說合上門扉。咔噠一聲。
“新奈,”他語氣如常道,“我覺得這些沒用的辦法,你用一次就夠了。”
我看著他。里包恩好整以暇地注視著我,單手插回兜。我有種剛梳理好的頭發都變得凌亂的錯覺。
我梗著脖子強調:“有沒有用我說了算!”
里包恩:“再不走就遲到了。”
我:“我知道!倒是你那個包到底有沒有用啊,昨天也沒見你打開過。”
里包恩低哼一下,沉著聲道:“這可比什么都有用。”
殺手拉開電腦包。黑黢黢的包內赫然嵌著兩把捷克CZ52手槍,備用的大容量彈匣,幾枚圖案各異的詭異子彈,還有一個手榴彈。
我一臉空白地盯著他(嘴角頗為自得的微笑)和他心愛的小電腦包。接著禮貌地沉默兩秒,縱容點頭,聲音平靜得可怕。
“好,收起來吧。”別在公司打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