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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星期五從領導的啰嗦開始。

    早上, 作為后輩的里包恩跟著我上班。周末近在咫尺,連我們部的氣氛都肉眼可見地松弛懶散下來。大家摸摸魚,找新人套套近乎, 半天就轉瞬即逝。

    午休的時候我帶里包恩吃了食堂。小憩十五分鐘, 迎來躁動的下午。

    三兩個積極的同事主動承攬了組織飯局的活計,確定人數、敲定時間與地點, 我基本跟著大家意見走。最后也不出所料,選了某家評價不錯的居酒屋:人均消費不高, 中規中矩, 總歸不會出錯。

    一下班,有的人驅車直奔聚餐地, 有的人則打算回家收拾一趟。

    我懶得回。正好還有一些事亟待處理, 加了會兒班。

    再從電腦前抬起頭時, 部門的同事走得都差不多。辦公室里一時寂然無聲。我捏了捏泛酸的肩頸肌肉, 伸個懶腰。越過桌角生機蓬勃的盆栽葉片,瞟見斜對面的工位上仍坐著個人。

    里包恩斜斜地靠著椅背,手肘撐在扶手上,正支著腦袋閉眼休息。

    記得先前有人邀請他先一起去居酒屋點菜,看來是都拒絕了。

    如今沒有別人, 天花板的燈只開了我頭頂的一盞。光束明亮、鮮活而溫情,靜靜地垂青于一角, 與幾乎和室外漸暗天色融為一體的其余區域形成一種模糊的過渡。昏與亮, 沌與清。令眼睛疲累地發澀。

    男人倚坐在昏暗里,面容輪廓晦明不清。但還是看得到蜷在臉側的柔軟鬢發,低闔的眼, 從袖口里露出的手腕的膚色。

    我忽然想要嘆氣,并不帶任何含義。我也這么做了。然后安靜地托著臉頰, 花了幾秒鐘,光是發呆似的記著里包恩的睡臉。百無聊賴地放任這短暫的,在人生里微不足道的時間被浪費。

    為什么會喜歡他呢。我不帶答案地想著。

    沒有掩飾的注視很容易被察覺。

    不久,他睜開眼。

    坦坦然迎上目光的一瞬,我頓了頓,留給他一點開機時間。隨即開口道:“午休沒睡著么。”

    里包恩烏黑的眼睛盯著我,神色莫辨。

    “算是吧。”他回應。

    “那待會兒別喝太多了。”我放下手,從亮堂堂的工位上站起身,走兩步關了燈。

    唯一的光線熄滅。即使還沒到真正的夜晚,室內也總比外邊更暗。我拎起收拾好的公文包,保鏢正好也站了起來,一起下了樓,一搭沒一搭地閑扯。

    等我們抵達目的地時,竟然成了最遲的來客。

    周五晚上的居酒屋依然燈火綽綽,人聲鼎沸。一掀開深藍色的簾子,熱氣與煙火氣便撲面而來,食客形色各異,聊天拼酒聲此起彼伏。

    我找到部門預訂的榻榻米包間。有到場的同事分坐兩排,稀稀拉拉的,并沒有坐滿,但也相當熱鬧。笑著說話的、抱怨工作的、埋頭看手機郵箱的、顧著夾菜的——注意到我和里包恩的到來,都紛紛放下手頭的事,好幾重奏地叫喚起來。

    “新奈、里伯山君,這里這里。”

    “好慢啊——”

    “誒——約會去了?”

    “我們才不等你們哦,早就開吃五分鐘了。”

    “友寄新奈!!你說還有誰比我更懂你!還不快來?”這位一看就是菜沒吃兩口就開始喝酒,興奮又夸張地嗷嗷舉起一大杯盛著白沫的扎啤。

    “某些前輩不會是趁我們走了就欺負人家吧?”

    “你們什么時候見我欺負過人了。”

    我邊脫鞋邊吐槽,把包放到一邊,“少管那么多,給后輩君騰個位置。”

    社畜們笑嘻嘻地挪了挪,挨近些,空出兩個相鄰的座位。

    盤腿坐下,菜單便被塞進手里。

    我看了兩眼,飯桌上的小菜已經很豐富,沒別的特別想吃。于是遞給坐到身側的里包恩。

    “說起來——”對座的同事抬高聲調,開啟新話題,“里伯山君的品味很好啊,穿得比我們部某些老油條好看多了。”

    另一頭的男性老油條們頓時一陣騷動:“你罵誰呢?”

    我接過旁邊遞來的扎啤,聞言悶笑。轉頭一看,保鏢的畫風確實在一眾白襯衫黑西褲里脫穎而出:一身淺咖色的細條紋西裝,灰襯衫,紅領帶,顯高顯瘦,隨性又得體。

    公司雖然在著裝上有正裝規定,但沒有具體到要求穿什么顏色和款式。而且相對而言管得不嚴。

    比如有要求女性職員穿高跟鞋和包臀裙,實際上一部分人還是穿著平底鞋和褲子。

    遇到惡心的上司拿著裝來說事的情況并不少見,不過以我們這來說,高木自己都喜歡穿得花里胡哨,自然從來沒管過下屬的裝束。平時同事們都是在正裝范圍內什么舒服穿什么。

    當然,精力欠缺的社畜很多都沒心思在上班期間打扮。我還見過襯衫穿反的家伙,頂著一頭來不及打理的雞窩毛就抱著當水喝的咖啡走來走去。

    “啊,還有還有。”另一位同事又提道,“那個領帶夾也很漂亮,看起來是有刻字嗎?”

    “我有看見!好像是Reborn吧?”這些人壓根沒給后輩留回答時間,立刻就此聊開。

    “重啟?”

    “重生啊,我的媽。你高中英語沒掛科吧。”

    “不是差不多嘛……誒,這是有什么特殊含義嗎,里伯山君?”

    “是啊。”

    里包恩已經跟回了家一樣松弛感十足地吃完了半碗飯,耐心道,“這是有人送給我的。”

    誰問你了。我腹誹著喝兩口酒。

    斜對座的酒鬼伙伴說要拍個碰杯照片,我便把酒杯伸過去,等她舉著手機調整視角。

    而另一邊,收到答復的同事們果然八卦地驚嘆了好幾聲。

    “是禮物?送領帶夾?”

    “不會還是女性朋友送的吧。”

    “這么一說,里伯山君有女朋友了么?”

    里包恩:“還沒有。”

    聽熱鬧的幾人:“哦哦——誒——”

    旁邊的男同事適時開玩笑道:“那我有機會了?”

    飯桌上登時哄堂大笑。

    “走開啊!你不是都和女友訂婚了嗎?”

    “而且退一步說也輪不到別人吧,沒看里伯山君都戴起來了嗎?”

    “別管他了,這家伙每次開玩笑就跟被觸發關鍵詞一樣,上次也是。”

    “上次?”

    “上次可搞笑,有個銷售部的半天沒收到他的答復,問他在干嘛,他說在想你。”

    “噗……好惡俗。”

    “然后被領導抓去罵了,我都說了口嗨不可取吧。”

    被當面說壞話的男同事剛灌沒兩口酒,不服氣地扯起嗓子:“我這叫風趣,你們懂什么啊?沒事叫我‘這家伙’,需要熱場子的時候就叫我‘大人’。滾滾滾。”

    鬧騰騰的氣氛炒熱、拔高到一定程度,便又像揚起一把沙似的,片刻便輕飄飄地落下。一個事情的討論價值被嚼爛了,見了底,于是在碗筷碰撞聲中靜了兩秒,才撥出新話題。

    “我說啊,之前那個人事離職……”

    “嗯嗯,對了,上回……”

    總而言之,繞不出生活里的瑣事、旁人的八卦與對上司的吐槽。

    我不時接話,偶爾一起笑。然而心里裝著些不大不小的事,主要只是聽一聽,吃一吃。

    吃了大約六七分飽,就著小菜和同事喝酒。

    里包恩還沒長大時拿酒就拿得很理直氣壯,長大了更是不介意別人來找他喝。

    我一開始沒管,回頭才發現他已然喝了兩大杯生啤,正和找他碰杯的同事喝新開的燒酒。

    想著他應該自己有分寸,我繼續聽一旁的人聲情并茂地講自己以前暗戀過的同學。結果余光瞥見里包恩一杯接一杯,那個同事也不服輸,堅持不懈地主動給他續酒。一看就是想灌醉新人。

    我無語。握著玻璃酒杯伸去,用手背把里包恩的杯子往邊上一推。

    “有點前輩的樣子行不行,還給人混著酒喝。”我稍微抬了抬下巴,調侃道,“而且你臉都紅了,不能喝就別在新來的這里找存在感。還是說之前沒喝過我,怕了?”

    捧著酒瓶的同事立刻用那無處安放的勝負欲給我滿上。

    “誰怕你?”他本就喝得有點多,嗓門也大起來,“以前是我沒準備充足,現在不一樣了!都看好,我今天必把友寄喝趴下!”

    我提前免責:“我可沒說要跟你比酒量啊,你也少喝點。”繼而扭頭環視一圈,舉杯道,“待會兒所有要繼續喝酒的都把緊急聯系人報一下,不要沒人照顧出事了。都別逞能。這杯我干了。”

    在場的人紛紛起哄應聲。

    里包恩則一點沒被影響,反而禮貌地用最后半杯酒跟我碰了一下:“謝謝了,友寄前輩。”

    “別放心上。”我說。

    一杯燒酒下肚,臉不紅心不跳。氣得輸不起的同事又給我倒滿。

    他四處找理由勸酒,比如:“給新人擋酒就要有擋酒的覺悟,喝兩杯!”

    再比如:“你剛才看了帥哥服務員一眼,喝!”

    再再比如:“是不是九大的?是不是?是就干了!”

    十五分鐘后,上了個廁所回來。放話要喝倒我的家伙眼皮沉重,目光呆滯,滿臉通紅地伸手拿酒瓶,拿一下、兩下,沒拿到。

    “他下線了。給他媽媽或者哥哥姐姐打個電話,問一下誰有空。”

    我向飯局組織者之一示意。后者笑得不行,忙比個OK的手勢。

    在此期間,有人臨時有事,提前離席;有人菜但愛喝,被氣氛帶著跑,不出意外地紅著脖子趴在桌上。也是聯系朋友來接。

    酒精總是能讓人暫時把一切拋之腦后。

    但我是越喝上頭,越容易沉在心事里的類型。即使和酒量好的同事邊喝邊聊的氛圍輕松愜意,在發覺自己話越來越少之際,我也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

    于是多貪了半杯,結束。

    我摸了摸微微發燙的眼瞼,爬起來,不小心踩到坐墊邊緣晃了一晃。

    “喂,你自己行不行?”沒喝酒的人關心道。

    “行。”

    擺擺手,我慢吞吞地摸去再上個廁所。路過鏡子時瞥了自己一眼。

    我喝酒不上臉,只熱不紅。鏡子里的人倒是依然清清楚楚,人模狗樣。我洗了把臉,回去,飯局也到了尾聲。

    包間里倒著最后一名醉鬼。清醒著的,加上后輩和我只剩下三個人。組織者任勞任怨地聯系家屬,見我揉著眼睛回來,順口也道:“雖然看你挺清醒的,但估計問問,有人接你不?”

    “有。”我言簡意賅,“我會聯系,別擔心。”

    而且會來接我的人,不管在哪都會很快就到。

    和那個討人厭的前任不一樣。我心想,他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在電話里抱怨我喝酒,也不會和我吵架。

    “那好,我先送這家伙回去,她室友電話打不通。”

    “嗯,路上注意安全。”

    賬已經提前AA結了。等待清掃的服務員候在包間門口。后輩提起兩個包,湊到我跟前,說了什么走吧之類的話。

    我轉頭,第一眼只瞄到淺色的條紋西裝,皺皺眉。

    “沒事。你先走吧。自己路上慢點。”我平靜地找手機,兜里沒摸到。見公文包在對方手里,便伸手。

    觸感不對,居然不小心握到手背。我道了聲抱歉。公文包便被好心提了提,遞來,我順利接過,說了聲謝謝,回頭見。

    條紋西裝在原地停了一會兒,走了。

    我翻到手機。與門口鞠躬的服務員打了個招呼,便撥出置頂的聯系人電話。

    腦袋頂開簾子,走出居酒屋。夜幕低垂。我被兜頭吹來的冷風糊了一臉,瞇起眼,意識險些恍惚,不由感慨混酒喝就是容易出問題。

    真是藝高人膽大,下次還是老老實實喝一種酒吧。不過我突然也有點記不清是為什么混著酒喝了。

    耳邊的撥號聲好像比平時稍微長了一點。

    就當我以為不會被接起來時,驀地一靜。緊接著,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頗為失真地鉆入耳廓,低沉得讓我覺得有幾分性感。

    “喂?”

    我沉默須臾,“不好意思,打錯了。”

    掛斷。我詫異地看著通話記錄里的備注,明明沒有打錯。再撥出一次:“里包恩?”

    另一邊安靜了兩秒,接著響起我無比熟悉的小嬰兒稚嫩嗓音。

    “ciao,新奈。”

    望著眼前繁華而寂冷的街道,不遠處張燈結彩的橋梁,我忽然很想哭。忍住了,張了張嘴,說出口的聲音卻還是委屈得不像樣。

    我只好小聲說:“我把地址發給你了。來接我。”

    第62章

    手機屏幕清晰地映著一串時間。

    21:46。

    我的腦袋里閃過一個轉瞬即逝的“好晚”。

    這家居酒屋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 如今這個地段小店多,生意都不錯,只是行人稀少。窄小的馬路邊一團團地排著路燈昏暗的光。我還是坐地鐵來的, 和……

    唉, 我不是和里包恩一起來的嗎?

    呼出的氣在涼颼颼的夜風里更顯悶熱。我杵在店門口的綠植邊,沒多久站累了, 蹲下。

    手機和包抱在懷里,兩手托住沉重的腦袋。我盯著地上從店里漫出的些許暖光, 心里覺著怪。但后勁有點大, 我沒力氣想,干脆就不去想。反正保鏢應該在路上。

    沒醉沒醉。

    我默默感受著手指頭的存在, 心里嘀咕。忍一忍, 過會兒見到人, 千萬不能真丟臉地哭出來。雖然我知道這是酒品不太好導致的夸大情緒, 其實也是正常的,因為我一不注意想得太遠,俯瞰到與人終有一別的結局,便會輕易地擅自懷念。但這樣并不尊重對方。

    已經犯過一次錯了,可不能再重蹈覆轍。

    對于尷尬時刻, 記性的復蘇反而相當富有效率。我一時閃回到游輪的某個夜晚,沉心靜氣, 抱頭蹲防, 小聲拖著哼哼的長音消化羞恥。

    隨后又覺得這樣像路邊被莫名其妙踹了一腳的狗。于是收聲,純埋頭當鴕鳥。

    晚風與耳鬢廝磨。身側似乎站來一個人,把輕搖搖的迎頭涼風擋了些。

    “蹲在這里做什么?”那人自來熟地說, “起來,回家了。”

    我瞇著眼抬頭。幾縷發絲熱乎乎地粘在臉頰, 又被風輕輕吹開。眼前首先是一雙黑皮鞋,然后是黑褲腳——男人兩手插著褲兜,一襲神秘冷峻的黑西裝,只有襯衫與領帶的顏色鮮艷點。

    他正低頭看我,戴著一頂圓帽。

    好親切的穿搭。我說:“我要等人。等到了就回了。”

    那人又道:“一杯扎啤,六杯生啤,兩杯威士忌,四杯半燒酒。平時不運動,沒事就愛抱著電視看,沒人陪著就吃得很隨便。你到現在還沒胃穿孔未嘗不是一個奇跡。”

    “……”

    我以為遇到了愛數落人的神經病,低下頭,沒理他。

    半晌后,我再抬頭:“你怎么知道我喝了什么酒?”

    “我猜的。”

    “不可能。”

    “原來還有判斷力啊。”他的聲音里好像裹著笑意,“了不得。”

    我覺得有點煩,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輕微的暈眩在眼底飛著雪花。我接連感覺到蹲了會兒后的小腿也隱隱發麻,便扶著墻,晃晃腳。拿出手機。

    怎么還不來呢。

    頭開始作痛,像有誰拿著把小錘子輕輕敲我的后腦勺。我盯著手機,點了三四下——它從大學用到現在,實在有點不靈敏了——才成功點進撥號界面,再打了一次電話。

    另一頭的來電聲卻在很近的地方嗡嗡響。

    我邊把手機捂在耳邊,邊倍感疑惑地低下頭,在地上找記憶里的小孩。可循著聲響,只瞥見那雙講話特別不客氣的黑皮鞋。

    舉目望去,西裝男也握著一個手機。他接通:“還有什么事?”

    同樣的嗓音與語句從我手機里遲半拍地傳來。

    我看了他兩眼,蹙著眉頭再確認了備注:是保鏢沒錯。

    冷靜地糾結片刻,我掛斷電話,手機揣回兜里。接著左右評估了一下坐電車的方向。判斷是往西走,便挪起腳步,繞過居酒屋的紅燈籠,走上街道。

    這里恰是一條有坡度的路。下坡之際,穿過低矮的欄桿,可以瞧見污濁夜色中一線明明滅滅的燈火。

    才走兩步,后領子忽地被揪住。

    步伐被迫停下。身后的人松開手,我一頭霧水地摸著領子回過頭,“為什么拽我?”

    “我還不至于眼看著你鉆垃圾桶里。”人說,“現在又要去哪,不是要等人么?”

    “我喝得有一點多,可能出了幻覺。所以我自己去坐電車回家。”

    靠人不如靠己,我誠實回答。想了想,隨便對莫名其妙的人透露行程又不太妥當,即使他給我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于是沉聲道:“騙你的。我去找我朋友。”

    仔細一看,面前確實是垃圾桶。一旁是亮著光的自動販售機。

    我繞開它們。下坡,拐彎。這次卻被直接拉住手腕。

    一位好心人說:“行了。等你一路撞著電線桿回家,明天腦袋可不止里面疼。”

    “哦。”我下意識捂了捂腦門,還沒撞上。“謝謝你提醒我。”

    說著,縮了縮手腕,想要掙開。然而分明沒有被握得緊實,卻不知為什么甩不掉。我倒沒有感到不妙與危險,而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有得到順從,導致情緒不佳。

    我抿抿嘴,用另一只手去推他攥起的手指,“你放開。”

    那人道:“放開然后讓你走到半路睡街上嗎?”

    我:“我不會這樣。我家有人等我的。”

    人哼笑一聲:“那走吧。”他越過我,兩步便走到前頭。

    “走哪?”我發覺他要把我牽走,頓時嚴肅地努力定在原地,“我不能跟你走。”

    人側身轉頭,帽檐擋住了一半眉眼。

    “為什么?”

    “就是不能。”我說,“里包恩會擔心我。”

    似乎有誰再笑了一下。腕上收緊的觸感一松,我察覺到裸露的指腹皮膚摩挲的溫熱與細膩,隨后手指被輕輕勾著。抽開一寸,又被捉緊過去。

    “傻瓜,看清楚了。”他頗顯無奈的口吻里還透著幾分耳熟的嚴厲,“我就是里包恩。”

    “……”

    我思路卡頓,只能順著他的話盡力地好好觀察這個人的臉。

    黑頭發,黑眼睛,眉毛狹長。五官深邃,像外國人,沒表情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兇。但是留著一雙卷鬢角。我應該一直覺得它們很可愛,很漂亮,也很適合某個人。

    不過里包恩之前不是一直都是小朋友嗎?

    嗯。之前?

    我回過神,錯亂的記憶盲點終于在越發抽痛、發蒙的腦海里串成線。

    這個人好像真的是里包恩。

    原來他早就來接我了。我一聲不吭地,平靜地看著他,心里梳理著印象深刻的日子:

    第一天門被敲響,刷著牙開門看見小嬰兒的剎那;在地下通道邊忍不住奔向他的那幾步路;一起逛超市、玩游戲、吃飯散步;上班時低頭瞥見趴在腿上的cos蜈蚣版小肥臉——

    還有好多。我喝了酒,但都還記得。沖繩那霸的太陽,海浪聲,不安穩的夜里揪緊的手。想來想去,最后只剩下他抬頭朝我微笑的模樣。

    晚風習習,路燈寂寞。我抬頭瞧著面前的男人,他的樣子逐漸與記憶里小孩的身影重合,于是勾緊的指尖也微妙地變得炙熱。我驀然感到有點兒愧疚。

    興許是因為我這才認出他。

    頗為自責地抿了抿嘴,我不禁反牽緊里包恩的手,腦子里還在走馬燈似的閃過小朋友稚氣的萌萌臉龐。幾股酒熱悶悶地從胃里往肺腑鉆,我出神兩秒,旋即忍不住發自內心感慨。

    “……寶寶,寶貝呀。”我說,“你都長這么大了。”

    不太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企圖把沒認出人的事蒙混過關。

    里包恩則是一頓,挑起眉梢。我隱約看見他帽檐下的耳朵微微一動,神色沉沉,說不清是動容還是什么。

    我發現我似乎總是沒能完全讀懂他。

    當殺手的是不是都這樣?生怕別人知道心里在想的事情,所以習慣于不動聲色。但是我也不要求讀懂他。這世界上還有很多人連自己都搞不懂,我只要保證我所做的選擇與決定問心無愧。

    因此,在里包恩嗯了一聲當回應,另一只手伸到我臉側,又只是幫忙捋開被風吹亂的碎發便要收手時,我抓到他的手腕。

    “等一等。”我慢吞吞地認真開口。

    里包恩停住,問怎么了。

    我沒回答,研究了一眼這只寬大而修長的手掌。拉回來,低低地閉眼偏過頭,讓臉頰輕輕蹭到他的掌心里。

    男人掌心的體溫還比我要低。這不太公平,仿佛只有我一個人還停留在夏末。臉接觸著輕微的涼意,我不由自主地再握著他手腕貼緊一些,多眷戀一點,下一秒卻被一股稱得上溫柔的力道托起臉龐。

    睜開眼,里包恩仍是那副淡然自若的、平靜得近乎審視的神情。我望著他垂下的眼睛,又忽然隱約懂了點什么:

    “你想親我嗎?”

    話音剛落,臉頰肉就被毫不客氣地掐了一把。

    我頓時不舒服地把他的手推開,沒聽清這個下手不留情的保鏢說了什么訓斥的話,總之這人動不動就會有老師的架子。

    但沒等我反駁,那只手反而徑自向下,五指扣住我頸側。

    被力道帶著跌前半步,里包恩幾乎在同一時刻俯下脊背,牽在身前的手也攥得緊。

    我意識到他手掌的溫度似乎也被我捂得更熱。躁動地貼附在大動脈的搏動之間,一下又一下。嘴唇與交纏的氣息卻是泛涼的。

    秋夜冷淡又寂寥,幸好人的心意天生就滾燙。

    我揪著里包恩臂膀的西服衣料,腦袋不能說清醒。落在唇齒間的吻由淺而深,濕冷、火熱、酒味彌漫,帶著某些人一如既往強硬而不容置喙的風格,偏偏繾綣得好似有幾分疼惜的意味。

    滿耳都是重重的心跳聲。我沒一會兒就累,不想親了,稍撇過頭。結果細碎的啄吻追在唇角,半推半就又交換一個深吻。

    煩人!

    第63章

    本就站不穩, 又稀里糊涂親了一頓,我的腿都有點發軟。頭昏腦漲,更不想走路。

    于是在好不容易推開男人后, 我提出需要原地休息。接著便打算去找一棵合眼緣的樹抱一抱, 暫時把自己鎖起來。

    最后,有緣的大樹是里包恩的背。

    我回過神時已經被背了起來, 早先無意識丟在地上的包也回到了盡職盡責的保鏢手里。

    小心翼翼地環著他的肩頸,我趴在肩后, 不明所以。

    看他的方向, 也不像是要去坐電車。更像要直接回家。路上背得很穩,幾乎沒有顛簸, 繞著連我都不熟悉的近路。

    但里包恩身上香香的。吹著微風, 我沉在信任與安心感里, 覺得全世界潛藏的危險、意外及磨難此時離得好遠好遠。意識里一片打發過的淡奶油, 困意攪動,不知不覺腦袋一歪就睡了過去。

    很好睡,一路都沒有醒過。

    只在到家的時候迷迷糊糊聽到外界的動靜。一兩聲小孩嗓門,然后背著我的人停了下來,好像把什么踹走了。

    我模糊地抬了抬眼皮。

    臥室門被推開。里包恩騰出手開燈, 我摟著他脖頸的臂彎稍微緊了緊,埋臉, 在那被襯衫領子擋住的頸窩里輕輕地蹭了一蹭。

    “醒了就下來。”他說。嗓音離得近, 甚至聽得到聲帶細微的振動。

    “嗯。”

    搖頭搖頭。

    沒賴多久,被拎了下來。一骨碌塞進被窩。

    鞋子和襪子不翼而飛。

    我一沾床就失去了哪怕是蠕動的動力。憑著本能把床頭的海豚抱枕摟一半到懷里,臉貼到毛茸茸的肚皮, 又昏沉沉地睡回籠。

    隔天周末。

    按理說,我沒有把每日定時的鬧鐘刪掉的印象。可一覺睡到快要日上三竿也沒有聽到任何鬧鈴的響動, 手機也充滿了電。

    這本應該是難能可貴的自然醒睡眠,只是前夜貪杯的代價還是不遺余力地找了上來。

    我抱著仿佛要從中線裂開的腦袋,半發泄地蹬蹬腿,蹬開一點被子。起床氣與頭痛帶來的壞心情在崩潰中沉默,在沉默中僥幸——胃倒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想著,再睡了半個小時。

    然而睡太久,肚子餓,頭也更痛了。

    以前剛開始學會應酬時也不缺這樣的早上。不再坐以待斃,我一口氣調動簡直快罷工的身體機能,扶著頭,龜速爬下床。

    一伸腳,踩到柔軟的東西。毛絨海豚不知怎的掉到了床下。

    我把它抱回來拍了拍,姑且先放回床頭。

    客廳里還是一派熟悉的日常景象。

    咖啡機的加熱蒸鳴慢悠悠地響,夾雜著電視新聞專業的口播。

    有人盤腿坐在茶幾邊擺弄嶄新的虹吸壺。

    我路過瞥一眼,沒太多力氣地含糊問:“什么時候買的?”

    “前三天下的單。”他說,“這里網購送貨的速度還有待進步。”

    “喔。”懶得理。

    我如一縷無力的魂魄飄進衛生間,洗漱都比平時花了更多時間。洗完臉,低頭嗅嗅自己,倒是沒什么刺鼻的酒味。不過心理上還是不太清爽。

    嫌棄地皺了皺眉,我著手準備搓個澡,收拾一下臭衣服。

    然而出來發現昨天穿的外套、襯衫、西褲和領帶都好端端地晾在小陽臺。

    我扯起身上的睡衣領口,重新聞一聞。是帶著洗衣液清香的。雖然我沒有昨晚爬起來換衣服的印象,但看來就算喝得有點多,我的理智還是足以支撐去挑一套干凈睡衣換。

    看了會兒只曬到陽臺邊角的淡淡的太陽光,我一邊盤算著得換個采光好的屋子,一邊拿洗浴用品摸進浴室。

    搓個舒服的熱水澡,順帶洗了個頭,換一身簡單的休閑長袖長褲。我把臟衣簍收拾了一下,才把頭發吹干,隨手處理完浴室衛生便跨出門。

    里包恩已經泡好了一杯咖啡。

    他沒穿外套,但仍然戴著帽子;套著件黑襯衫,規矩地系一條白色領帶。此時正挽著袖子嘗著自己的杰作,一面若有所思地看電視。

    大屏幕里放著某某黑手黨家族老大出門買菜被槍擊的新聞。

    “真是大意啊。”專業人士點評道。

    我拖著總算爽快但依舊疲憊的身軀窩到沙發里,見殺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福至心靈地吐槽:“你該不會想著回頭要用這個辦法鍛煉你的學生吧。”

    里包恩:“看來你也很上道了嘛。”

    我委婉道:“我不是很想上這個什么道。”

    “設身處地地替學生考慮是家庭教師的義務。這一陣子我為他特意準備突擊考的內容,如今差不多完成了。”他說。

    “什么內容。”我忍著沒吐槽,順手放下本準備打開的手機。

    里包恩憑空遞來一本巴掌大的小冊子。

    純黑的封底,正中心是一枚莊重而精致的黃藍相間的紋章。我看著中間的子彈圖案,想到里包恩早先送給我的手帕角落也繡著一模一樣的圖形。

    “這是彭格列的族徽么?”我順口問。

    “是哦。”

    “好漂亮。”

    “那是當然。”

    隨手一翻,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剪裁下來的一角報紙。上面的報道是“某男子與同伴到野外游玩不幸墜落瀑布幸存卻遭鱷魚追咬”,左上角用水筆龍飛鳳舞地寫著【Day5】。

    批注:【不夠,加五頭熊】

    我:“……”

    平靜地翻一翻前四天內容。有的純手寫備注,有的則貼著靈感來源。

    簡單概括,分別是【Day1】特邀瓦利亞參與指環戰重現活動助其一雪前恥(我懷疑這是在聽我抱怨游戲卡池復刻的機制時想到的)、【Day2】家光放假帶妻子去意大利旅游不告訴阿綱且不留零花錢、【Day3】患上考試沒進年級前十就會在一天內迅速衰老至死的絕癥。

    【Day4】就更簡單了,騙阿綱家里破產得一輩子給彭格列當牛馬賣命,送去家族基層當小職員打工。

    說實話,我居然覺得這個方式挺適合培養組織歸屬感的。如果在那時剛好還碰見什么感人的事,與基層員工產生羈絆,但凡是會心軟一點的家伙都會感到放不下。

    我忽視了還有些泛疼的太陽穴,撐著下巴,態度認真起來。

    “你很厲害啊,過來兼職給我當人事吧。”

    保鏢喝了口咖啡,“看我心情。”

    嗯,嗯?還真可以嗎?

    抬頭看一眼。男人臉上沒什么表情,姿態卻十分放松,眉眼舒展。他似乎心情不錯。

    不過我也只是說說。

    往后再翻,陸陸續續、盡職盡責地準備了持續將近一個月的突擊考內容。

    這個冊子要是被當事人看見,估計會兩眼一黑恨不得原地解脫。

    “人家就這么一條命,”我把小冊子還他,“你可別把他玩死了。”

    “放心吧,他師兄都能順利通過。”

    “原來之前的學生也經歷過啊!這都算畢業考了吧!”

    “畢業?等他數學成績突破30分再說。”

    “……”

    在心里為素不相識的阿綱同學祈禱平安一會兒,我收心,盤腿癱靠在沙發里打開手機。

    快十一點了。

    回消息,回郵件。高木又在周末發通知,他抽什么風,誰能報警抓他?把文件導出來,待會兒再看。

    中途,電視切進廣告。里包恩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你不先吃飯么。”

    “頭痛……突然沒什么胃口。等等吃。”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史卡魯呢?”

    雖然那小鬼經常不吱聲就自顧自跑出去探險,但中午沒待在家里打游戲還挺稀奇的。

    里包恩:“死了吧。”

    我:“我問問地獄通信。”

    回完郵件,反手給史卡魯打個電話,一邊挪下沙發回臥室。

    小朋友說是在籌備復仇大計,在電話里嘰嘰喳喳地叫我叮囑里包恩給他等著瞧。

    我無意插足他們之間匪夷所思的恩怨。掛了電話,找到放在角落的電腦包就拎回客廳。

    一出來,飯菜飄香。

    矮桌上擺著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粗略一看就有千層面、燉牛肉、熏火腿水果拼盤、沙拉和肉餃,還有兩碗與意大利菜格格不入的味噌湯。

    我站在臥室門口,木著臉看里包恩氣定神閑地戳了一塊哈密瓜吃。

    “我才進去沒五分鐘,你是哆啦A夢么!”我吐槽。

    “一分鐘就能做很多事了。”他又戳了個餃子,“懶蟲當然無法理解。”

    “少逮著機會說我。我要吃。”

    “叉子自己拿。”

    意大利不愧是美食大國。我光是聞著香料的味道,頭好像都沒那么痛了。坐到一邊,吃了兩片夾著水果的火腿,食欲也恢復一些。

    咬一口千層面,里面包了香腸餡,烤得綿密順滑的奶酪肉醬頓時在舌尖四溢。

    好吃,感動。

    但胃口畢竟有限,我吃撐了也沒吃完。剩下的由里大胃王解決。

    把放在地上的筆記本電腦打開。它昨晚自動更新,于是等待開機期間,我倒了杯水,才坐回地毯上。

    抿兩口涼水,點點鼠標戳進文件。

    身旁時不時是保鏢走動的動靜,緊接著似乎去了臥室。有誰穿上外套,衣料摩擦聲窸窸窣窣,伴隨男人由遠漸近的嗓音:“阿龍邀我去他那邊的跳蚤市場參觀,你去嗎?”

    說起來,他長大的事黑田家恐怕還不知道吧。

    只不過我就不操心了。一覺醒來累得不行,我得宅一天。

    我頭也沒抬,“你去吧。”

    “嗯。”

    男人正來到跟前,屈膝半蹲下。我以為有什么事,抬起頭,他溫熱的指尖便穿過耳后的發絲,不輕不重地捻著后頸的皮膚拉近幾寸。

    旋即,一個自然的、一觸即逝的親吻落在唇上。

    里包恩站起身。

    “走了,有事打電話。”他說。

    然后走去玄關,換鞋,開門,離開又關門。

    我在一片驚疑的緘默中反應過來,低頭摸摸嘴巴,抬頭不可置信地確認這是現實。

    大腦痛卻光速運轉,千百個諸如“穿越了”、“老子上班上得總算是瘋了”、“因為異界人的到來世界開始扭曲”、“誰家春夢長這樣”的想法魚貫而入。

    冷靜一下。

    拿來手機,我撥出電話:“喂?”

    保鏢那邊的背景已然充斥著聒噪的雜音。他低聲回:“我剛走就有人入室搶劫?你讓他等等。”

    等個毛線啊!我單刀直入:“你親我干什么?”

    “很奇怪嗎?”

    “當然了!聽說意大利黑手黨在處死人之前親一口受害者,就算會死我也得知道我犯了什么事吧!”

    “哦。這個儀式以前的確有一些人在做,現在少很多了。”里包恩講解道,“老實說,我一直覺得這沒什么必要,反而給警察提供了追查線索,讓工作變得更麻煩。至于彭格列最開始是護衛團,預告殺人在家族內并不提倡,我們倒不會做這種事。”

    “……”我竟然還學到了。心平氣和地開口,“里包恩。”

    “我知道你的意思。”

    沒等我再開口,聽筒里隱約傳來一聲輕笑,“但這不是你昨晚自己問的么?”

    “我?我問什么——”

    詫異的話脫口而出的瞬間,我一經提醒便驀地想起前夜某些畫面。未說完的話頓時如鯁在喉。

    捂著這該死的短時間斷片的腦袋,懷疑人生地沉默片刻。

    里包恩又還在電話里叨叨。

    “你要是忘了,我不介意幫你想起來。”

    我立刻摁下掛斷鍵。

    第64章

    這個問題不難解決。

    已知我對里包恩有意思, 已知昨晚后勁太大蒙圈了做出這樣那樣的事,又已知回家前在無人的路燈邊實實在在地被拽著不知道親了多久。

    能得出的結論已經很明顯了。

    莫名地,我又回想起輪船上, 有著茶色卷發的小學生說過的話。

    “……”

    扶著額頭, 我勉強把注意力放回筆電。

    在喜歡某人后,發現對方也對自己抱有相同的感情, 這種感覺其實無異于中彩票。

    但或許是因為我手氣從來都一般,而且相處起來的體驗也與平時沒什么差別, 我實在沒有多少真實感。

    仔細一想, 以前的經驗也派不上用場。

    被前任追求的兩年里,不是像家人一樣住在一起的關系, 所以平時基本都是在手機上交流。

    他比我閑幾百倍, 時不時會來探班;周末會邀我出去玩。

    如果只和對方一個人出門, 我不會答應。因此去玩也都是一幫朋友一起。直到最后兩個月, 我被打動,才松口和他約過幾次會。

    在一起之后,狀態的變化自然就非常大:以前被我拒絕過的邀請我會答應,刻意保持的距離也逐漸允許靠近。

    熱戀期的幾乎每一天,對方都保持著高昂的熱情, 恨不得摘星星攬月亮獻忠誠的殷勤也日益倍增。

    我也是后來才明白,兩年隔著人心的追求看似很長, 實際上除了記錄的天數可觀外沒有任何意義。

    等熱情褪去, 才是真正開始了解對方的第一步。

    和里包恩的情況根本是反著來。

    思來想去,又發現看個文件居然看了半個多小時。

    我當即提起精神,摒除雜念。趕緊先把事情處理了, 后半天好安心癱在家。

    十五分鐘搞定。

    合上電腦。抱起手機,側躺到沙發上。刷會兒SNS。

    刷沒多久, 頭還是絲絲作痛。

    補點水。

    我放下電子設備,翻箱倒柜,發現冰箱顯眼的地方居然有一罐新買的蜂蜜。

    于是泡了杯蜂蜜水,邊聽電視邊小口小口喝。

    一點左右再睡個小午覺。

    醒來時,腦仁的不適感稍微緩解一些。只是在沙發上睡還是難以舒展,一下子腰酸背也酸。

    我只好站起來隨意活動一番筋骨。用手指梳梳頭,另一手拿起忽然亮屏的手機,瞥見活蹦亂跳的新訊息提示。

    保鏢:【[圖片]】

    點開聊天窗口,是一張即時拍攝的照片。

    陽光下,深紫色的地攤上擺著琳瑯滿目的小商品。

    有手作的,比如親手縫制的玩偶:小熊、小雞、史迪仔和小馬寶莉,還有圍兜或者針織衫;也有廚房用品:鱷魚打蛋器、熊貓鍋鏟、哈士奇洗碗機(我簡直眼前一亮)等等。角落甚至擺著看起來有十成新的貓抓板。

    擺放得并不算整齊,但都好好標注著價格。主打便宜實惠。

    而依然在西裝外系圍裙的黑田龍先生蹲在攤位后,兩臂直直搭在膝蓋,赫然是黑//幫蹲姿。

    那張墨鏡后的臉也還是兇神惡煞,對著鏡頭真誠地、懇切地露出了一絲恐怖的微笑。

    鏡頭的邊角糊了一小塊,應該是拍攝者的手指不小心擋到了。

    我不由彎彎嘴角。

    隨即,界面里又跳出新消息。一條七秒的語音。

    這貌似是里包恩第一次發語音消息。

    因為他打字速度一直非常快,以前有事又會直接打電話。線上聊天時,我印象里都是文字交流,從來沒把聲音留在手機里。

    我感到一種特別的新奇,像心口長出一簇蒲公英。

    戳開語音。保鏢的嗓音便從揚聲器里響起,慢條斯理地透過市場嘈雜的背景音傳到耳中:

    “阿龍先生把家里閑置的東西拿出來轉手了,你看看有沒有想要的。”

    我毫不猶豫地打字:【洗碗機】

    保鏢:【真懶】

    我:【我要買】

    馬上打給他兩萬円。

    我:【那件繡了青龍的黃色針織衫也要】

    保鏢:【你穿?】

    我:【你穿】

    保鏢:【[沼躍魚打哈欠]】

    我:【跟阿龍先生說我買了】

    對方已讀不回。

    我冷酷地哼笑一聲,手機放一邊。開始打游戲。

    史卡魯玩我的游戲時有乖乖地自己建新的存檔位。我讀檔前看了一眼,游玩時長都快超過我的了。

    不用上班的家伙真令人羨慕。

    按我的計劃,今天下午的安排只有躺尸、打游戲、躺尸和看電視,興致來了就再看會兒書。

    然而大約到了四點左右,門鈴卻倏地被摁響。

    不記得有快遞或者外送,近期的保險推銷理應都拒絕過才對。

    里包恩又恰好不在家。我稍稍提起警惕心,趴到貓眼上一看——只見史卡魯(沒帶備用鑰匙)氣勢洶洶地抱著手臂,杵在門口,后面站著三名黑衣人。

    但說是黑衣人,其實只不過穿了黑皮衣和黑長褲,有一個甚至是時尚的黑色破洞牛仔褲。此外,還都戴著類似的機車安全帽,整齊劃一地把雙手背在身后。

    我默了默,打開門。

    “你回來了。帶了朋友嗎?”我低頭問。

    看見出現在門后的人是我之際,頭盔小子預備好的氣焰顯然猛地動搖。

    他忙道:“哦哦,我回來了。”接著又緊張地繃緊身子,臨時抬高嗓門,“這可是我精心培養的新·卡魯卡沙精銳戰士!養精蓄銳多日,終于到我史卡魯大人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嗯。”

    我抬起目光,看向小孩后頭三個站姿僵硬的黑衣人,“你們好。里包恩不在,先進來坐坐吧。”

    三人霎時慌忙地把兩手搭回身前,連連鞠躬。

    左邊的:“啊,好、好的!”

    中間的:“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右邊的:“那就多有叨擾了!麻煩您了!”

    聲音聽起來都很年輕,撐死不過二十歲,一女兩男。站右邊的是女生。

    聽到里包恩不在家的消息,史卡魯難以置信地抱著腦袋,嚷了幾聲“什么”、“怎么會”。但消沉不過幾秒,很快就打起精神。

    “好吧,那,那等他回來再說!”他捏緊拳頭放話。

    小心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頂著死魚眼在心里吐槽。這小鬼哪騙來的無辜市民?不過算了,就當家里有小孩帶同學做客。

    “家里還有點亂,請別介意。”我讓出一條道。

    三人頗為拘謹地跨進玄關里脫鞋,聞言緊急擺手。

    “不不不,沒有關系的。”

    “不用太客氣,既然是史卡魯的朋友,把這里當自己家就好了。”

    “哪、哪里哪里,”其中一人卻說,“怎么能和史卡魯大人用朋友相稱呢!”

    我眨眨眼。

    回客廳盡量收拾了一下茶幾臺面,再翻出備用的坐墊,排半圈。

    比起大搖大擺就坐地毯上拿遙控器的史卡魯,他帶來的三個手下落座時都誠惶誠恐,老老實實地跪坐著,兩手搭在膝頭,眼觀鼻鼻觀心。

    我沒有刻意放輕聲音,只是平常道:“喜歡喝茶還是果汁汽水?”

    年輕人們紛紛表示喝普通的水就可以。我直接拿出冰箱里的橙汁、可樂,兩個男生便不好意思地選擇了可樂,女生活潑一些,選了橙汁。

    囤糧里的袋裝曲奇和糖果也裝盤擺上。

    再到水池邊切一盤水果出來時,史卡魯與三人都已經把頭盔摘到一邊。

    比我預想得還要年輕一點。男生最大的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女孩更顯小。此時在邊喝飲料,邊崇拜地圍觀小孩打怪獵。

    發色都染得和史卡魯似的張牙舞爪。一個大紅色,一個明黃色,一個墨綠色。

    紅綠燈啊。

    見我端著果盤過來,原本伸脖子趴桌子的小朋友們立即坐正。

    小綠是女生,紅著臉道:“謝謝姐姐。”

    我朝她一笑。

    聊了幾句,得知三個人的確只有高中年紀,但是都輟學在外打工。白天兼職,晚上當暴走族——懷揣著熱血的信念,加入了當地某個比較弱小的組。

    前不久老大卷錢潛逃,組織分崩離析。沒人愿意接手,成員沒有依仗,一被別的組認出來就會遭到欺負。

    有一天,小紅和小綠被圍堵。史卡魯恰好路過,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替兩人挨了一頓打。

    年輕人們被這位小嬰兒堅韌不拔的精神所深深折服。

    遂拜為老大,愿意為他赴湯蹈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想到史卡魯的不死之身,感慨:

    “那你們一定要長命百歲啊。”

    三人聽了卻一怔。不知道腦補了什么沒必要的東西,望向我的眼神都感動汪汪。

    至于小黃則是后來不經意間看到新·卡魯卡沙的自主訓練,心生向往,便中途自薦加入。

    聊著聊著,氣氛活絡不少。游戲特效聲激昂澎湃地在電視里闖蕩。少年人時不時互搶餅干吃,也會挨著腦袋大聲密謀地講悄悄話。

    饒是我作為大人識趣地回了臥室,留給他們自己玩的空間,還是多少聽到一點嘀咕。

    “史卡魯老大,那個里包恩真的是壞人嗎?”這是小黃。

    “你這是什么問題?本大爺還能出錯不成!”

    “但是老板姐姐好像和他很熟啊,”小綠說,“好人的熟人應該不至于太壞吧。”

    史卡魯一噎。

    很快,他結巴道:“總而言之,你們要知道里包恩那家伙就是個很狡猾的人!”

    三人:“噢噢。”

    史卡魯:“他很會空手套白貓!滿口謊言!油嘴滑舌!”

    小紅:“那是空手套白狼吧?”

    史卡魯:“都一樣!”

    靜了一會兒。隨后,小綠沉聲:“老板姐姐不會是被騙了吧。”

    眾人大駭。

    我戴上耳機。

    手機訊息里,里包恩表示去幫阿龍處理一點事情,會晚點回。

    我邊聽音樂,邊抽了本推理小說,坐靠在床頭打發時間。直到六點多。正看到精彩處,隱約聽到臥室外面一陣唐突的雞飛狗跳。

    放狠話聲、喊打喊殺聲與急促的腳步聲四竄。

    事發突然。我算是第一時間摘下耳機,外邊卻已然一片死寂。

    迅速出門一看:客廳沒人,余留著沒吃完的果盤和零食。走到玄關,只見屋門大敞。戶外天色黯淡,從走廊里擠出的一方天空呈現出冷灰的霧藍色,是黑夜的前兆。

    一名穿著灰色制服的快遞員站在門外,壓低的鴨舌帽擋住了眉眼。

    他一只手托著紙箱,另一只手赫然握著一把手槍。嘴角冷冷地下撇。

    “……”我趿拉著拖鞋走上前,“他們人呢?”

    “剛才有誰在嗎?”快遞員微微抬起頭,“我敲了門,它就自己開了。”

    槍支驀地變形,神奇地化作一只同樣戴著迷你制服鴨舌帽的綠蜥蜴。小變色龍趴在男人戴著白手套的手背上,被穩穩送回肩膀。

    好萌。

    我伸出手指,列恩便把腦袋湊來,親昵地舔了舔指尖。

    快遞員適時開口:“它正在努力工作,女士。請不要在上班時間搭訕員工。”

    “長得可愛也沒辦法吧。”我板著臉回應,“筆呢,我簽收。”

    快遞員把夾在胸前口袋里的黑筆遞來。

    我看了一眼紙箱貼的單子。嘿嘿,哈士奇洗碗機。簽了。低頭簽名之際問道:“衣服有嗎?”

    “在這里。”他把簽好的紙箱放到地上,換了個小號一點的。

    果然還是買了啊。

    我很滿意,一并簽收。把箱子放進玄關,握著門把手便要關門:“謝謝你,辛苦了。”

    “請等一下。”

    業務十分專業的快遞小哥叫停,從口袋里拿出清單,點了點。花了兩秒確認完畢,接著煞有其事地塞回單子,轉身蹲下,“還有人給您送了東西。”

    “是什么?”

    “我找找。”

    我稍歪了歪腦袋,看著他從地上的大快遞袋里陸續掏出書本、咖啡豆、玩偶、電鋸、狙擊槍、巫毒娃娃、手榴彈、抗肩型火箭炮等等詭異物件。

    好奇心直降成吐槽欲:“那種武器不要在居民樓里亂掏啊!”甚至還有巫毒娃娃,你們殺手的手段有必要豐富成這樣么!

    然而背對著我的男人對此番正義譴責充耳不聞。

    “哦,在這。”他道。

    包裝紙的塑料摩擦聲顯得清脆。快遞員站起,轉過身。

    臂彎里靜悄悄地躺著一束香檳色玫瑰花。

    鮮艷、嬌嫩,比熱烈的紅玫瑰要含蓄,又比純粹的白玫瑰更鐘情。花瓣如曙色,醒得很漂亮,每一朵都大膽地層層怒放著。被漸暗的天際襯得愈發細膩。

    它們不會講話,卻好像盛滿了傾訴感。一些沒說出口的話似乎都有了具象的表達。

    我接過花束。

    不大,一小捧。抱在懷里剛剛好。不至于重得產生負擔,但也能摟個滿懷。

    我注視著它,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過了這么多年,我自詡好好地學會了愛自己,也幸運地找到了很多人都沒有的享受愛的能力。可原來與幸福離得近的時候,人還是會不知所措。

    抬起頭,里包恩就這么看著我抱花的樣子,唇邊露出一個安靜的微笑。

    他捏著帽檐壓了壓。

    “喜歡嗎?”一個篤定我會喜歡的語氣。

    我問:“沒有寄語,這是誰送的?”

    快遞員翻翻單子:“來自一位叫柏林的先生。他祝您有個美好的周末。”

    “喔。”我左右環顧,走廊沒人經過。便空出一只手,向他招招,五指攏在嘴邊要說悄悄話,“我也有話跟他說。這里不好大聲講。”

    里包恩順從地彎腰附耳。

    我于是踮起腳,輕輕親了親他的臉頰。

    第65章

    我敢保證這個臉頰吻不含任何暗示, 僅僅單純地傳達了各種意義上的關于喜歡的信號。而里包恩明顯也接收良好。

    他只是微不可查地一怔,隨后定定看了我一眼。

    縱使囿于鴨舌帽檐的陰影之中,那雙烏黑的眼睛也仍然沉沉地忽掠著動人的神采。我望著它們, 心跳一聲比一聲高, 不自主地瞇起眼悶笑。里包恩幾乎在同時勾起唇角。

    明目張膽的氣息纏繞著兩方笑意。

    男人并沒有直起身。他的手掌撫到腰側,隔著衣料也能感覺到棉紗白手套粗糙的觸感。

    側著腦袋, 蹭蹭鼻尖。

    然后是慢吞吞的吻。

    一開始輕如羽毛,若即若離。一搭沒一搭地貼合、摩挲、輕舐。

    我只單純覺得站在門口不太好, 拽著里包恩肩膀制服的衣料往里倒退了兩步, 打算最后再親他兩口終止。結果不知怎么,或許是仰著頭承吻時方向感失靈, 只聽幾聲凌亂的腳步夾帶著關門聲, 脊背就抵到玄關鞋柜邊的墻壁。緊隨著壓來的親吻越探越深。

    鴨舌帽掉在腳邊。

    呼吸又濕又熱, 交纏勾結。咫尺之間辨不清是誰更急促。一時半會兒, 耳邊盡是輕微而曖昧的換氣聲與唇舌吞吮的漬響。

    后頸隱隱發麻。

    我感受得到理智的清醒,卻又不受控地下沉。恍惚間發覺后腰一緊——是里包恩的手臂摟在腰間,整個人貼著墻面被托起懸空幾厘米,拖鞋滑落在地。

    懷里的鮮花被抽走,放上柜子。

    手忽然沒得抱, 只好搭上里包恩的肩背。距離輕而易舉地再縮小,壓近。令人錯覺在昏悶的熱帶里相擁。

    我回過神, 在細密紊亂的呼吸間隙里別開臉, “好了。”

    粗重的吻頓時印在耳垂。相比起估計燒紅得徹底的耳朵,他的嘴唇甚至泛著冷。溫度差激得我忍不住打了個顫。

    里包恩沒應聲。

    又開始低頭親別的地方。臉頰、下頷,到喉嚨。

    今天穿的休閑長袖是圓領, 他輕而易舉便吻到頸窩。還搞小動作。

    我倍感不妙,只穿著襪子的腳踩在里包恩小腿上穩住重心。一手揪著他后背的衣服扯一扯, 另一手緊急制動,捂住這個不務正業的快遞員的嘴。

    “里包恩,”我二次制止,“你放在外面的東西不要了?”

    男人總算抬眼瞥來,細長的眉毛微微蹙起。

    灼熱的氣息糾葛著鋪灑在掌心,有點癢。我見能停下,想要收手卻也沒來得及。手腕被猝然捉住,拖到唇邊;他偏過頭,慷慨地在掌根又親了一下。

    殺手說:“無所謂,誰喜歡誰拿去。”

    “不行,去收了。”我會被鄰居舉報的。

    里包恩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望回去,第一反應只是想著他睫毛好長。補充道:“待會兒還要錄一個開箱視頻給美久。你先放……”開。

    沒說成。連著手腕也被死死按在墻上,蹬他腿也不起作用地被迫再接了半天吻。

    快遞員這才聽話地出門回收物件。

    我抱著紙箱和花束回客廳,仿佛靈魂都被磨平棱角。冷靜地反省了一番我到底為什么會看上這個耐心比心眼還小、睚眥必報有仇必還、一不高興就要折騰人的幼稚鬼。

    而且是不是太快了,跳過了什么步驟?不太對吧?

    哪家好人剛確定心意就抱著一陣啃的?

    我凝重地繃著臉,沉思半晌。想要捋一捋邏輯,可情感上又不覺得有不習慣或排斥的地方。似乎一切都只是順其自然地發生。

    手背捂捂臉。還是燙的。

    于是把這輩子最難過的事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心頭赧然的熱意才消解幾許。

    現在天慢慢冷下來,嘴巴本就會發干破皮,親久了更容易裂。我簡單盤算一下家里護膚品的存貨,回頭還得買兩支新唇膏。

    隨手收拾收拾茶幾和地上亂放的游戲手柄。

    里包恩再出現在眼前時,已經換回了平常的黑西裝。

    “你把史卡魯和那幾個孩子丟哪了?”我把桌上才吃了一半的曲奇扔進垃圾袋。

    “三途川。”

    “哦。”算了,應該沒大事。

    “那家伙說要正式打敗我,一雪前恥。但連分給手下的武器都沒有。”

    里包恩輕哼一聲,倒是平靜道:“跑腿的就算給自己重新找了跑腿,到頭來也還是個沒長進的跑腿罷了。”

    我:“不要用名言警句的語氣說這種話啊。”

    里包恩:“我餓了,新奈。”

    我:“點外賣吧。”

    家里的食材也一樣即將告罄,改天再去趟超市。

    等披薩外送期間,我心情很好地錄了個開箱視頻(由里包恩版手機架執行錄制),熱烈歡迎哈士奇洗碗機:

    小機器方方正正,并不怎么占地,頭上頂了個拳頭大的灰白狗頭,憨態可掬。機身的涂裝則是哈士奇的毛色,左右側各畫了兩只腳。

    插電檢查功能。

    沒有損壞,齊全且靈敏。

    我把視頻發給美久小姐。后者可能在忙,沒有馬上看消息。

    接下來是衣服。

    實物和下午在照片里看到的沒有任何出入——一件淡黃色打底,胸口繡青龍的針織衫。摸起來質地柔軟親膚,不愧是萬能的家庭主夫手工縫制。

    我坐在地毯,兩手拎著針織衫舉起,對準靠在沙發里的里包恩稍加比劃。

    “正好就快到穿毛衣的季節了。”我思索道,“這是阿龍先生按自己的碼數縫的吧?你雖然骨架寬,但好像比他瘦一點,穿起來應該也挺合身的。”

    保鏢正伸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聞言睇來一眼。

    “他最近確實吃胖了不少。”

    里包恩說,“我中午也順口提醒了一下。看他那副表情,回去大概會再報十節瑜伽課吧。”

    我疊起衣服,禮貌地沉默一秒。

    “你跟他說了什么?”我問。

    “正好說到隔壁樓有個人中年發福,身材走形后妻子經常加班不肯回家的事。”

    “然后你就直接說他胖了?”

    “我沒說。我的原話是‘你再這么松懈下去不怕步他后塵嗎’。”

    “有什么區別!那還不如直說啊!”

    茶香氤氳。里包恩不緊不慢地啜飲一口紅茶。

    “收攤后,他要去和主婦協會的會員一起去甜品店,我臨走前再好心說了一聲會胖的。總的來看,也就委婉地勸過兩次。”他說。

    我誠心評價:“哪委婉了。他最后去了嗎?”

    “沒去。”

    “你真是富有壓迫感啊。”

    “有嗎?還好吧。”嘴角又翹翹。

    小樣,還得意上了。

    沒多久外賣送到。就著電視的當紅熱播劇下飯,解決完晚餐。

    天黑得很快,客廳早早地開了燈。

    我從吃飽后就擼起袖子翻箱倒柜。里包恩中途下樓扔了個垃圾。直到屋門再次響起開合聲,我還踩在凳子上墊高,伸手去開吊柜。

    先是掛外套時衣料摩擦的細響,而后一靜,幾聲腳步由遠至近。身后站來一個人。

    “你在找什么?”

    “花瓶。”我往柜子深處探頭一看,“我記得剛搬過來的前兩個月還有嘗試插花。當初心血來潮,忙起來后就沒心思照顧,瓶子好像放到——”

    喔,找到了。

    由于呆在櫥柜里,倒沒有積出太厚的灰塵。

    “只是透明的普通水晶工藝,不過這個紋路我還挺喜歡的。”

    我說著,小心地關上吊柜門,回過頭。

    借助于三十多厘米的軟凳,我此時比里包恩的個子還要高一些。

    好令人懷念的視角。

    保鏢這回沒有戴圓頂帽,微微抬頭看過來,我能清楚地瞧見暖色的燈光打在他眉眼上的模樣。

    即使他長大成人,五官線條不再柔軟,也沒了以前小小一只的萌感。從這個角度看下去,我卻還是感到幾分親切。

    把花瓶拿給里包恩欣賞。

    他接過透明的、底部如魚尾裙般收窄的瓶子。垂眼時,烏黑的睫毛也輕輕地搭下。

    我忽然又覺得他其實并沒有長大。

    被可愛到,忍不住伸手,沒用上多少力氣地捏捏臉。

    反正能捏到就說明他不拒絕。因此就算里包恩在下一秒不帶情緒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沒收手。

    可惜沒什么肉。

    我遺憾地緬懷一秒小嬰兒白皙軟嫩的小肥臉,轉而用掌心輕撫上他的臉龐。指腹觸摸到皮膚的細膩,以及些許剛從戶外挾來的涼意。

    “太瘦了,還是吃胖點吧。”想了想,我承諾道,“我不會經常加班不肯回家的,在公司多呆一分鐘都是磨難。”

    里包恩不著痕跡地挑起眉毛。

    不等他反應,我接著說:“頂多下班后坐在車里聽音樂、玩手機、找朋友聊天,到了十一點才疲憊地回到家,把鍋推給領導,說對不起最近社里特別忙太累了欠你一次……嗷!好痛!”

    我目死地捂著腦門。本已經褪去的宿醉感仿若卷土重來。

    果然一點變化都沒有!我都要問出“那我們現在是什么關系”這種定番被渣臺詞了啊!

    里包恩這才沉聲開口。

    “先不說我會接你下班。”他語氣不變,“某種程度上說,我也不喜歡有人欠我什么不還。”

    施施然收回魔爪的殺手后退半步,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

    我只好哼哼一聲。一面扶著腦袋,一面搭住那只寬大的手掌,從凳子上慢慢下來。

    說到平日里的接送,我突然想起先前的計劃。但如今一想似乎失去了實施的理由:一是這位保鏢完全沒有想答應的苗頭;

    二是在原來,我多少會覺得被誤認成曖昧關系有些麻煩,雖說不介意,解釋起來也累。而現在看來不再有什么解釋的必要。

    至于分床睡,我還是認為需要。

    不過想到里包恩那一通操作,我權衡片刻,還是算了。跟這種閑著不用上班、精力充沛還喜歡惡作劇的人士對著干實在很耗精力。

    在水池邊將花瓶洗洗,擦干加水。放點食鹽。

    再把玫瑰一朵朵插進瓶身。

    塑料包裝塞給里包恩處理。鮮花暫放在灶臺邊,我滿意地退兩步端詳。

    很好,插花天才。

    某些人原本還想插手幫忙,被我遣送回客廳喝他的涼茶。這會兒才拿著他的茶具路過來洗,順便也湊來看。

    “打算放在哪?”里包恩問。

    “放茶幾我擔心容易打壞。”我說,“還是放電視柜旁邊吧。”

    “喔。”

    我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男人穿的黑色襯衫此時解開一粒紐扣,領帶也松垮地耷拉著。正一手勾著茶杯耳,一手插著兜,與我一同并肩注視著透明瓶里繾綣盛放的花朵。

    隨即,他轉眼對上視線,神情顯露出一絲詫異。

    我沒多想地伸出手臂。

    轉身一步抱住他的腰。側耳正好對著里包恩的胸膛,聽了兩秒穩健鮮活的怦怦的心跳。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悶在襯衫前襟里:“謝謝你。我很喜歡花。”話音剛落,有邁出一步的勇氣就會有第二步,便仍然摟緊了保鏢緊實的腰身,腦袋從他胸前仰起。

    迎上那一瞬不瞬的垂落的目光,我認真地小聲道:“也很喜歡你。”

    “……”

    他的心跳有沒有也加快了一點點?我不確定;他的情緒藏得好,我也讀不出。

    只是能感覺到頃刻后,里包恩原本忽地有些緊繃的身形隱約放松,似乎有一次無聲的嘆息,又或者是不易覺察地松了口氣。

    我不由想到,這個看似萬能的殺手一定遇到過無數危急時刻,也一定從來不缺追求、討好與獻媚。

    如今面對著這樣普通的擁抱,卻也會突然覺得有點緊張嗎?

    不懂不懂。

    只見里包恩一言不發地移開視線,把杯子放到一邊的臺面上。一聲輕響。

    緊接著俯身。

    一只有力的臂膀攬過兩肩,環緊。體溫隔著衣料變得親密無間。這全然已經是一個專心的回應了。但我還是察覺到另一只手撫上后腦勺,手指從披落的發絲間輕柔地穿過,帶著我靠到他的頸肩前。

    里包恩側過頭,耳鬢相抵。

    他的嘴唇幾乎貼在耳畔。低沉道出的嗓音裹挾著溫熱吐息鉆入耳朵,我莫名一陣脊背發麻,心率攀升。

    然而反應過來他說了什么,我又很快平靜下來。

    一串嘰里咕嚕的意大利語。

    聽不懂。

    像忘記背單詞結果剛好碰上那個單元的英語聽力,連蒙帶猜的同時還想吐槽這是誰發明的鳥語。

    我沉默一瞬,立刻在他懷里掙扎,里包恩從善如流地放開。

    “你剛剛說什么?”

    “我的家鄉話。”

    “…………”本來面無表情都被逗笑了。我努力按捺,沒忍住笑,煩得輕輕捶了下他的肩膀,“我是問你剛才說的話什么意思!”

    始作俑者優哉游哉地勾著唇角,挨了一下,滿臉不痛不癢的云淡風輕。晃去洗茶杯,鏗鏗鏘鏘地收茶具。一邊說:“誰知道呢。沒什么意思啊。”

    我:“好吧,那你再說一遍,我記個音。”

    里包恩:“不要。”

    我:“求求你。”

    里包恩:“現在沒用。”

    我:“我要把你偷偷塞進衣柜里的快遞員cos服掛二手平臺賣了。”

    他邁去客廳的腳步一頓。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什么好不知道的!不要一臉‘你這家伙不可小覷’的表情看著我!”

    第66章

    幾朵香檳玫瑰挨著腦袋, 乖巧而艷麗地為簡樸的電視柜襯上晨曦般的底色。

    晚上十點多,我洗完熱水澡。出來還沒瞅到史卡魯的人影,便給他發了個消息, 詢問情況。

    總是大難不死的小鬼回得非常快。我相當懷疑他有時候大半夜不回來睡覺, 其實并沒有在做什么正事,而是純粹在玩。

    史卡魯:【本大爺才不會有事!】

    史卡魯:【告訴里包恩, 這次算他走運】

    史卡魯:【[怒火][怒火][怒火][微笑]】

    史卡魯:【點錯了![怒火]】

    收到這個獨具個人風采的報平安,我也就隨他在外閑晃了。順便問了一嘴關于三個暴走族年輕人的狀況。得知所有人都在為下一次復仇努力奮斗, 便為他們祈禱兩秒, 接著處理自己的事。

    美久今天有事臨時出差,也是差不多九點鐘才回了消息。

    先表達了對哈士奇洗碗機入住新家的祝福, 再與我閑聊兩句。精英設計師小姐這次回家很是郁悶, 因為丈夫不知道突發什么奇癥, 本來都在出家中閑置了, 卻又購置了一堆健身器材。

    她一到家,就看見一個累得氣喘吁吁的半裸紋身男,背靠墻面,屈起一條腿。手臂還搭在膝蓋上,滿臉大限將至的陰沉惆悵。

    然后自嘲地說著什么忘卻初心的我已經無法再給組織效力云云。如果不是美久小姐及時提出要吃夜宵, 恐怕早已切腹謝罪。

    美久:【問清楚了才知道,原來是怕胖了被我嫌棄】

    我:【原來如此】

    美久:【可是, 其實要胖也沒那么容易吧?】

    我:【是的】

    美久:【何況他在家做家務的運動量那么大】

    我:【沒錯】

    忙碌到深夜才休息的設計師發了個嘆氣的表情貼紙。

    【也不知道是受到誰的刺激了】她感慨道。

    我半躺在柔軟的床上, 背靠毛絨海豚,平靜地打字:【會傳播身材焦慮的人真是個壞蛋】

    再多閑扯了十分鐘,便和美久互道晚安。

    某個壞蛋正好泡完澡, 換上睡衣,走進臥室帶上門。

    與平時一樣, 沒事就各做各的。我剛回完消息,Gmail就開始不長眼地逢年過節般嘀嘀作響。因此我冷漠地盯著手機三秒,眨眼兩下,深呼吸一次,一改懶散躺靠的姿勢坐起身——回郵件。

    自動過濾冗長的問候語,挑揀出核心問題。都沒什么大事,光速回完。

    然后靜音,只開鬧鐘鈴聲。

    扭頭瞄一眼:里包恩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低頭認真做槍械護理,涂油擦拭。

    光是暫擱在桌面的,加上他手里正在捏著布細細擦亮的,多多少少都有五六來把,型號不一。我記得他剛來時只帶著一只百變列恩橫行天下,現在不知道從哪神不知鬼不覺搞來這么多。

    而且雖然平凡的日常里沒有天天看見他拔槍,之前但凡注意過的時候,印象里好像用的都是同一把捷克制。應該是他覺得這支用得最順手。

    其它的槍如同吉祥物,擁有但沒用。

    果然,興趣愛好這種事,常常就是圍繞著自己可以不用但不允許沒有的東西進行的。

    我剛從高中畢業那一陣子沉迷游戲,于是兼職打零工買了不少卡帶。到手之后最多玩了四五個游戲,也沒玩完。

    閑置積灰到大學開學,迫于經濟原因,這個“可以不玩但不可以沒有”的心態才遭受現實破擊,轉了二手回血。

    而臥室里的書桌椅也是當初類似心境的產物。

    抱著工作閑暇之余還能讀讀書、考考證的自信,購置一套,擺在角落。結果貪便宜,桌子買小了,坐著辦公也渾身不舒服,尤其在臥室里自帶懶惰BUFF。

    于是居家辦公的地點轉移到客廳。讀書就更不用說。又要應付前任,又要努力當牛馬在大城市站穩腳跟,沒精力。

    考研的選擇自然而然延后。升學早就不是主要目標之一。

    要是哪天有錢有閑,指不定還有心情試試重返校園。

    不過,我又想,有時候東西留著也不是完全沒用。起碼現在就被這位室友拉高了使用率。

    腦子里無端的念頭閃得七七八八。我盤腿坐床,托腮瞧著不遠處斜對的人,偷偷圍觀專業護理。

    殺手眼皮一抬,瞥來兩眼。隨即坐在椅子上轉了個方向,背對我。

    “……”我看著他黑漆漆的背影,抽抽嘴角。

    這都不讓看,小氣。

    心知肚明這人是純心逗我玩,我也懶得理他。把手機放到床頭柜上充電,我拿起下午順手也放在上面的推理小說,靠到床頭繼續讀。

    我看書的速度向來很快,何況只是劇情流。剛買來的那兩天看了五分之一,下午就翻到一半。

    等身側的床單傳來下陷感,肩旁有誰探來一個腦袋時,我已經讀完剩下內容的二分之一。差不多到線索齊聚,伏筆收線,人物矛盾即將迎來最后一段爆發轉折的地方。

    余光里是里包恩的黑發、小鬢角與一小片側臉。

    翻下一頁。

    我嘞個,這個重要配角怎么死了?翻回上一頁。

    肩膀邊上的某個腦袋輕哼一聲,指點江山:“他能成為最后一個被害者,實際上也是他自己害的。”

    我倒是不意外里包恩看過。塞在書架和各個柜子里的書籍報刊雜七雜八,他本來就閑,時不時都會扒拉一下看。

    確認完確實是死了,翻回去接著讀。

    “你都看完了嗎?”我順口接話。

    里包恩:“嗯。”

    我:“當時看完怎么沒說讀后感。”

    里包恩欣然道:“其實這個兇手的作案動機沒有主角猜得那么復雜,單純就是——”

    我冷酷且迅速地捂他嘴:“沒讓你現在說。”

    反正被這么打攪一下也看不進去了。我記了頁碼,單手合上書放一邊,轉過頭。

    輕捂在里包恩嘴前的手松開,繼而又屈起手指,半扣住他下頜。像抓著只小孩要檢查蛀牙那樣,拇指抵在下巴正中心。

    我垂下眼,仔細看了看保鏢的嘴唇狀態。

    唇形還挺好看的,下唇稍厚一點,整體飽滿,唇紋淺。沒表情的時候嘴角總是沉沉地往下掉。

    此人倒也是天生的臭臉綜合征。只有小時候有小貓嘴,笑起來可愛。

    是人就難免受季節天氣影響,還是有些干澀泛白。

    這種狀態幾天不管就該開裂了。

    平時也沒見他會花心思做皮膚管理。從游輪回來后,倒是有在衛生間發現了嶄新的剃須膏和男士爽膚水。應該會剃剃胡茬,頂多洗干凈臉,別的一律不在意。

    顯然作為一個有品位的黑手黨殺手,里包恩沒事也會挑點好聞的香水用。但一切的精致管理僅限于此。

    能帥就再帥點,對我眼睛好。

    男人被我撈著下巴看,目光落在我臉上,倒也沒說話。黑黢黢的眼睛與往常一般沉著莫測。

    我很快再松開,回身去嘩啦啦翻床頭柜的抽屜。

    掏出一小盒唇膏。

    第一次和里包恩逛超市時隨手挑來,牌子沒仔細看。無色無味型,用手指挖來抹的款式。被我用得只剩小四分之一。

    我撥開蓋子,用無名指指尖抹點膏,準備霍霍人。

    一轉頭,原本還靠在身旁的室友已然躺在被窩。

    里包恩嚴實地蓋著被子。只留給我一個毛茸茸的后腦勺。

    我毫無表情:“別裝睡。”

    下一秒,幾聲萌萌的咻皮咻皮如天外來音般響起。我把被子掀開一角,發現床中間不知道什么時候放著之前在射擊攤打到的小藍牙音箱,兢兢業業地播放著里包恩小嬰兒時期的吹鼻涕泡呼嚕聲。

    我把它收起來關掉,吐槽欲直接蓋過了生物鐘的睡意,“這個音頻從哪來的啊!裝睡就算了拿自己小時候的聲音當配音又是想干嘛!”

    里包恩這才翻過身,平躺著,微微側頭望來。

    “這是藝術形式,新奈。”他說,“你有時候周末也該出門走走了,成天蹲在家里只會連最后那點可憐的浪漫細胞都磨掉。”

    是是。

    我也吐槽累了,聞言便順著話頭,沒什么力氣道:

    “是啊,過一周就出門。剛好鐵朗說下周周日有空,沒事就去打打球吃個飯。”

    “……”

    “雖然我也不確定他會不會放我鴿子。準備好了嗎?靠過來點。”我抬起剛沾過唇膏的手,“這個還挺好用的,等過兩天嘴巴干裂再后悔我可不會借你涂。”

    里包恩盯著我,隨后終于乖乖靠近,腦袋挪過來。

    我把會垂到臉側的長發捋到耳后,低下頭,專心給他抹唇膏。剛沾的只有薄薄一層,在唇角擦一下就用完。便再從盒子里抹出一小塊,用無名指小心地捻到男人唇瓣上。

    指腹輕摁著柔軟的觸感,緩緩地,一點點沿著唇線擦均勻。

    觀察一眼,似乎有些繃著。

    “嘴唇放輕松。張開。”我說。

    最后再在指頭抹一角膏泥,輕輕擦進唇內側兩寸,嘴角也刮一刮。順著嘴唇細小的紋路,快快地點一點,用指尖拍勻。

    下嘴唇附近一時沒注意,涂出來了幾分。

    我伸出拇指,蹭掉。

    “好了,可以抿一抿。”

    我直起身,滿意地看著他明顯更添色澤、不那么干燥的嘴,心想果然無論哪個五官都是綜合顏值的一部分,“平時我的護膚品你也可以隨便拿去用。之后秋冬換季,不要得皮膚病了。”

    里包恩卻不知在想什么。

    他躺在枕頭上,不動聲色地注視我半晌,不辨喜怒。當我以為他根本沒在聽我講話時,才又相當平常地接道:“嗯,我要睡了。”

    我合上唇膏蓋子。

    “睡吧,晚安。”

    扭過身,帶著蓋在腿上的被褥窸窣微響。我把小盒子放回抽屜,伸手抓來手機瞧一眼時間。不知不覺也十一點半了。

    昨晚睡得早,此時也難免有困意上頭。

    我只好放棄了再玩一下的想法,伸手關燈。臥室登時重歸深夜的懷抱。

    眼睛逐漸適應一片昏蒙漆黑。我小幅地挪挪位置,往床沿坐一些。然后照舊拎起在后背靠得頗為癟軟的海豚抱枕,豎著塞到中間,劃線。

    無論如何,我覺得我還沒和二三十歲的里包恩玩太熟。

    抱抱小朋友是可以,但身邊躺一個人高馬大的成年男人,還是喜歡的,我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忍不住到處摸摸。也沒法確保能控制摸完后的事情走向。

    剛開始還是保持點距離感才合適。

    我拉起被子蓋上,舒舒服服躺進被窩,背對著毛絨海豚與另一側。

    夜里一時間靜得針落有聲。戶外偶爾傳來機車遙遙駛過的引擎聲清晰可聞,但也沉悶,不妨礙瞌睡蟲的迅速醞釀。

    然而就在我覺得差不多快睡著之際,背后隱約有什么被突然抽走。緊隨著一聲跌落在地板的鈍響。

    我又困又疑惑地稍一翻身,剛意識到毛絨玩偶不翼而飛,腰上又是一道熟悉的拖拽力道。

    “……里包恩!”他不是要睡了嗎!

    霎時猛地清醒,我眼疾手快,在迎頭滾進保鏢懷里前當即伸直手臂,用兩手抵著他的胸膛。即使被掐著腰拖近也勉強隔開距離,艱難開口。

    “都說了不準扒我了!影響我睡覺,你松手……唔!”

    擦過護理膏的嘴唇冰冷、柔軟而黏膩。我反應過來時,雙腕已經好死不死被并攥在一只掌心里,強硬地拉高摁在頭頂;幾個連吮帶咬的吻胡鬧似的攪亂呼吸,比先前都更有情緒,也比夜色還要濕重。

    手掙不脫,腳沒踹兩下也被膝蓋死壓著。

    轉過臉,里包恩的另一只手又往下頷捏來,于是硬是黏黏糊糊地親得頭暈。

    唇膏白涂。

    “我現在短時間內不想聽見你說松手或者放開。”

    他俯下頭,聲音烙在耳邊,反而聽起來沉穩又嚴厲,像一位教導期間從不徇私情的老師,“能做到嗎?”

    我渾身僵了僵。好不容易緩了口氣,覺得說不行會完蛋,說可以心里又不是很樂意,只能想個辦法拆解重點。

    遲疑一秒,我側過腦袋,對上他籠罩而來的目光。

    “那我現在想抱抱你,”思忖片刻,誠實地輕聲問,“也不可以么?”

    殺手挑高了眉梢。

    頭頂手腕的桎梏被松開。我縮回手,一把抱住他,蹭蹭脖頸。嗅到泡泡浴芭溫存的清香。

    夜里的擁抱似乎連心跳聲都能清晰地交換。

    “睡覺吧,你很重。”

    “你避重就輕的想法真是明顯得可以。”

    “老管我。有用不就行了,”我吐槽,“你不爽得不也是很明顯。不帶海豚就不帶海豚,但是不能像剛才一樣亂動我。”

    里包恩:“哦,理由呢。”

    我實話實說:“我們才剛認識幾天,我不太好意思。”

    里包恩:“……”

    兩秒后,捂著被捏得泛著絲絲疼的鼻子,我鎮靜地在心里腹誹。身側的人慢條斯理地重新掀起被褥,躺回被窩。

    再過一會兒,我面朝著他側躺,輕輕牽住被窩下的手。

    先這樣吧。

    不久,里包恩的手指動了動。手被反握在掌心。

    我細數著體溫傳遞的變化,不知不覺陷入深眠。

    第67章

    一夜無夢。

    除了凌晨三點左右起夜上了個廁所, 我都沒有再醒過。舒適安然地睡到自然醒。

    由于白天的覺睡得充足,晚上更不算太累,這次也醒得比里包恩早。

    窗外啁啾悠揚。

    清早的光線縷縷浮游, 將窗簾勾勒出溫室溏心蛋般的輪廓。我察覺到意識清醒, 沒什么疲憊感,甚至可以直接起床。

    睜開眼, 看見保鏢淺淺低垂的眉,睡顏安靜。

    我想了想, 還是重新閉上眼。

    埋頭往他胸前挪一挪。蒙起被子再睡個回籠。

    然而奈何太清醒, 最多再瞇了十五分鐘。

    睡不著。

    賴了三分鐘床,我還是躡手躡腳地坐起身, 爬下床, 更衣洗漱。

    路過客廳的榻榻米時習慣性地瞥一眼:凌亂的小被窩空空如也, 被子還呈現出小孩爬出來之際拱起的弧度。

    不會一晚上都在外面特訓吧?

    年輕真好, 還有精神通宵。

    今天稱得上真正的周末,主要是因為工作郵件難得基本沒響起過。我和里包恩吃完早飯,蹲在家里閑扯了一會兒,給花瓶換水,接著便一起出了門。

    到超市買點囤糧和折扣食材, 再采購一波換季日用品。

    以免有所疏漏,我提前寫了一張清單, 邊逛邊看。正低頭清點, 我一面思忖著道:“今天傍晚有低價雞蛋甩賣,那其實可以先買點別的。我們去冷凍區看看——”

    說著一扭頭,本來推著購物車走在身旁的那么大一個保鏢沒了。

    我料到什么般板著臉轉過身。

    穿著西裝、長款風衣、戴圓帽的男人停在后頭, 從酒區貨架上拿下一瓶起泡酒,然后看向我。

    “……”我平靜開口, “行,上一排靠左邊的啤酒幫我再拿兩罐。”

    一成年真是哪里都管不動。

    結賬,獲得一個活動抽獎機會。

    我摩拳擦掌,在工作人員的營業微笑中一絲不茍地從抓鬮箱里選出一張。展開一看,不好不壞的三等獎,領了一打紙巾,牌子還不錯。

    里包恩已經拎了占大頭的購物袋。我把紙巾提在一手,另一手在參與抽獎的顧客名單上簽名。

    “下次還是你抽好了。”我放下筆。

    “一等獎我不是很想要。”

    “你這種‘本人去抽一定只會是頭獎’的語氣讓我有點不爽啊,罰你再陪我去一趟面包店。”

    如今天氣還好,算不上明媚,抬頭卻也是藍天白云。

    走進以前來過幾次的烘焙小屋,空氣里隱隱是松軟甜膩的香。這里過道窄,里包恩還拎著大包小包,我就只讓他在店外等一等。

    而剛拿起一包吐司,身旁便傳來一聲遲疑不定的輕喚:

    “誒,難不成是友寄前輩?”

    我聞聲看去,竟然是大學時社團的學妹。不由驚訝地稍微睜大了眼。

    見我能認出她,原本還小心翼翼的女生當即有點激動。我于是也好奇地與她寒暄片刻,聊個三言兩語,也就得知對方今年大四,快要畢業了,趁有空和朋友來東京玩一圈。

    后輩說道:“聽說友寄前輩來東京工作的時候我還很震驚!因為好多人都留在福岡了嘛,過了大學四年,我也切實感覺到交際圈就這么固定了下來。能勇敢地邁出舒適圈真的非常令人佩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回道:“其實嘗試了就會發現沒那么難。累也是真的,但這個世界上做什么都會累,所以我覺得還是要做不會讓自己后悔的事。”

    學妹又說:“雖然知道這個道理,實施起來還是很困難。”她似乎正面臨類似的抉擇時期,臉上客氣而熱情的微笑顯得有幾分苦惱。

    我很理解。

    “這個問題的解決辦法因人而異。”

    我用閑聊的語氣道,“我也聽過很多不同的大道理,但到頭來也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你會問,說明心里也是有傾向的吧?”

    女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笑得靦腆。

    隨即,她兜里的手機振動幾聲。拿出來看了一眼,學妹連忙驚呼“差點忘了”、“得趕緊”,一邊拎著面包籃子朝我鞠了個躬。

    我回禮,她抬頭,最后問道:“那前輩當時的方法是什么呢?”

    我說:“不妥協。”

    學妹眨眨眼,用力點了點頭。

    她火速結完賬,好像猶豫了一下,又回頭邁著小碎步湊來。

    “對了,前輩認識站在外面的外國人么?”熱心的學妹壓低了聲音,“我注意到他有轉頭看你,看起來還在等什么……最近新宿那邊不是有外國男騷擾事件嘛,我有點擔心……”

    這個新聞我倒是還沒刷到。

    我跟著扭頭看了一眼透明櫥窗外候著的男人。后者如有所覺,很快側首,平靜地接住我的視線。

    “謝謝你,不過這個沒有關系。”

    我收回目光,朝女生彎彎嘴角,“他是我男朋友。”

    “……誒?!”學妹霎時捂住嘴。

    “抱歉,是我讓他在外面當門神的,因為要是進來跟著就有點擠。”

    “不不不,沒事沒事……誒?!”

    “很可怕嗎?”

    “倒、倒也不會很可怕,”學妹稍稍放下手,仿佛聽到一個勁爆大八卦似的,臉都有點紅,“不如說這么一看,二位很般配呀!就是那個學長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很跳腳吧。哈哈哈……”

    我納悶,“誰?”

    她說了個名字,我在記憶里檢索半天也沒想起來有這號人。

    學妹再次掩住嘴,笑得不行。

    “就是之前校慶活動和前輩分到一組的學長啊,”她解釋,“后來他不是追了前輩一陣,結果突然有一天在論壇上發文說再也不會愛了,還特別小心眼地說要詛咒前輩這輩子都碰不上他那么專情的優質日本男人嗎?”

    我面無表情地聽完,真誠搖頭,“我沒有任何印象。和我一組的男成員還有很多個,每個我都沒說過幾句話。”

    學妹:“耶?那他為什么一副為情所困得很痛苦的樣子呢?”

    我:“我不在意。”

    這種莫名其妙又愛造謠的男人多如牛毛,反正和我沒關系。

    學妹找我合了個自拍,便有事趕著離開。我挑完面包,買單出門,看見等在外頭的里包恩,忽然覺得怎么能這么順眼。

    心情很好,迎著徐徐清風,三兩下快步上前。

    里包恩把拎在右手的袋子轉而提到左邊,大方地微微屈起臂彎。我挽住,與他并肩返程。

    “太慢了。”他說。

    “剛好偶遇了大學的后輩,多聊了兩句。”我簡單帶過,“說起來,我還一直沒確認。現在就是你咒解后的樣子了嗎?”

    里包恩:“是啊。”

    我:“不會再突然一夜之間縮水成老頭子?”

    里包恩:“這方面你就放心好了。”

    那好辦。我抬起頭,頗有興致地邀請:“那回頭跟我一起去挑兩身新衣服吧。之前老是惦記你可能會突然長高,一直沒買。”

    男人垂眼瞥來。我看見他輕輕翹起的唇角,覺得天空邊淡薄稀疏的云也舒卷得柔軟。

    “可以。”他忽地提到,“你也一起買?”

    “嗯?我就不用了。現在的衣服也夠穿。”

    本來就沒把自己算進去。不過我轉念一想,順便看一看也沒差。如果有合眼緣的成對的飾品,倒是也能挑幾個。

    之前在沖繩抽到的小掛飾,里包恩還有掛在手機上。

    雖然他好像除了聯系我以及偶爾查詢新聞時才會拿出手機,在此之外都是紙媒的忠實擁躉,但發現了這個細節,我也不免忍不住考慮再送點什么。

    第一反應是戒指。但這種過于具有特殊含義的飾品,還是放到后面再說。

    “到時候一起看看也行。”我沉思著補充。

    里包恩:“那現在就去。”

    我立刻否決:“不要,你提這么多東西不嫌重啊,改天。”

    里包恩:“懶蟲的改天是幾天。”

    我:“我會說到做到的好不好,下周末。”

    殺手輕哼一聲。

    “你要讓我這周都沒衣服換嗎?”

    “這種話你是怎么說得出口的啊!”我說,“不許跟以前一樣裝無辜,你沒衣服換那衣柜里那些都給我穿好了!”

    “你穿不了,太大了。”

    “我是在吐槽不是在說真的要穿!”

    一路瞎聊回家。

    收拾一下購物戰利品,吃過飯,我選擇繼續用宅家的方式享受周末最后半天。

    史卡魯直到晚餐時間才堂堂返場。說是手下小紅訓練時不小心扭到腰,組合技特訓不得不中止。

    他在外面閑晃又很容易出意外:要么被當作無家可歸的小孩,遭到熱情家庭的強制收養;要么走在路邊被野狗吠;要么莫名其妙路過網球場,差點被導彈一樣網球打暈。

    因此思來想去,還是忍辱負重地回來了。進屋后一直貼墻走,死活不肯靠近坐沙發上喝咖啡的里包恩一點。

    但等一吃飽,游戲打上頭,又很快放松下來,回到松弛的節奏里。

    晚上,我開了罐啤酒和里包恩小酌一杯。

    史卡魯想偷喝,被我毫不留情地制止。于是一晚上他都沒管通訊手表,鬧鬧著抱怨憑什么里包恩長大這么快,為什么自己連一厘米都沒動彈,這是異世界的不公平。

    “我記得里包恩也是在這里待了有一段時間才突然長大。”

    我洗完澡坐回沙發,把盤起的頭發放下理了理,順便安慰安慰小孩,“不知道你到時候會不會也突然發燒,但要是哪里不舒服了,直接跟我說。”

    史卡魯這才平復了忿忿情緒,干巴巴地夾嗓子:“那、那就沒辦法了。哼。”

    他伸著小短腿坐在地上,電視放著有名的搞笑綜藝。不出片刻我就聽到小鬼不帶遮掩的嘎嘎笑。

    然后被殺手嫌吵,一秒靜音。

    我不管他倆,準備先回臥室清凈地玩會兒手機。站起身,余光卻瞥到沙發的腳邊有隱約閃爍的光。

    走去探頭一看,竟然是被丟在一邊的通訊手表。

    像運動手表那樣方形的小屏幕沒有顯示任何文字與圖形,只是一晃一晃地閃著純色的藍光。

    撿起來,我迅速轉頭:“史卡魯,你的手表有反應了。”

    “噗哈哈哈哈!”紫發小鬼抱著頭盔,指著電視里搞怪的藝人狂笑,“這個人真的是莫名其妙啊!”

    倒是里包恩從報紙里抬起眼,看向我。

    我正要再提醒史卡魯一聲,并且直接塞給他。然而還沒繞出茶幾,就不知道觸發了什么(我明明只是拿著而已),手表發出一聲“嘀”。

    里面響起一道冰冷死板的電子音。

    “檢測到晴屬性波動,正在匹配聯系人。”

    什么屬性?

    它匹配飛快。我只來得及在頭上打出一個問號,幾束放射形的藍光便從屏幕里竄出、成型,變成一塊半透明的懸浮通訊面板。

    像飛天平板。

    緊接著,面板加載出影像。打視頻似的出現一個貼著鏡頭的年輕的大臉。

    【啊?這是什么東西啊?】

    鼻梁上貼著條創口貼的男生瞪大了眼。他極為飛速地伸手戳了兩下屏幕,似乎是戳不到,又猛猛出了兩拳。

    旋即百思不得其解地抱著頭,一臉認真地苦惱,熱血大喊:

    【極限地搞不懂啊。為什么空中會突然出現一個視頻?里面的姐姐我也根本不認識啊!可樂尼洛師父——!】

    他扭頭嚷沒幾句,通訊又突然斷聯。

    藍光頓時萎靡,艱難地縮回小屏幕里跳動兩下,灰了。

    我:“……”

    第68章

    史卡魯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錯過, 跳起來奪走我手里的手表。發現又沒信號后抓狂地變成一個富有彈性的跳蚤。

    “可惡,可惡!”他伸著小手指狂摁開機鍵,“你為什么不叫我!這次錯過下次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了!”

    我面色一冷, “我沒叫你?”

    小鬼霎時僵硬并噤聲。或許是聽出我因為這聲沒大沒小的指責而真的有點煩, 迅速丟下手表,朝我直挺挺地站了個軍姿, 找補道:

    “叫了,是我沒聽見, 對不起老板。”

    “沒事了。自己的事情自己重視, ”我從沙發上撿起自己的手機,“也不用叫我老板, 我沒給你什么工作。”

    史卡魯:“好好好的老板!”

    我:“早點睡。”

    懶得過問任何事, 我拿著手機回房間。

    由于沒關門, 還能清楚地聽到客廳傳來史卡魯緊張的小孩音。

    “怎、怎么辦啊里包恩前輩, ”他頗為焦慮道,“友寄老板肯定是生氣了。”

    “她生氣會直說,不是讓你在這瞎猜。”

    “這就是你不懂了!女人連晚安都不說意思就是在生氣啊!”

    里包恩聽起來悠閑到顯得有幾分幸災樂禍。

    “說話不過腦子當然得付出代價,你真是活該。”

    “什么?!”史卡魯說著又逞面子,聲音微微顫抖卻故作老成, “又不是本大爺的錯。明明我就是真的沒聽見。”

    “但她沒有任何義務要提醒你。”

    緊接著一聲槍上膛的脆響與史卡魯的吱哇叫。里包恩語氣比我還冷,又道:

    “我也沒有義務和耐心聽你抱怨。給你三秒鐘再去樓下買個宵夜回來道歉賠禮, 否則我的子彈不長眼。”

    我把手機充上電, 頂著死魚眼回到臥室門口一探頭。

    “我聽得到好嗎。雖然確實煩了一下,但也不至于真的生氣。”對差點準備淚奔下樓的史卡魯說完,再轉頭吐槽殺手, “還有不要趁亂使喚人家跑腿了啊,這都幾點了。”

    小孩立刻感動:“老板!”

    里包恩卻沒有退讓:“這也是幫他盡快長大的修行里的一部分。還不給我快去?”

    史卡魯悲催地跑去買了兩杯關東煮。我不吃, 全進了保鏢的肚子。

    我覺得他食量那么大,人卻長得瘦也是挺玄幻的。

    平時也沒見這家伙有積極地健身鍛煉。結果手臂的肌肉很結實,之前反抗時碰到胸膛,沒有仔細摸卻也能感覺到厚度。難不成單純是天賦?

    有點想直觀地摸摸看,不過還是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不然顯得我像什么很好色的人。但我只是好奇。

    縱使我并不是很想知道,加上明天要上班,而且被史卡魯打斷一下也沒太多富余的心情——到了睡前,里包恩還是主動向我介紹了剛才視頻里的男孩。

    “他是笹川了平,阿綱的晴守護者。”

    男人掀開被子一角,坐到床上,一邊專業講解:“威爾帝發明的那個手表是從火焰屬性里提取了能量,作為搭建信號的橋梁。只要能檢測到相關屬性的波動,就可以與另一個同屬性的人產生聯系。”

    我本來平躺著,半舉著小說進行懶人傷眼睛式讀書。聽他這么一說,倒是有點興致,將書本遮住下半張臉,側目接話。

    “火焰屬性是什么?”異世界的玄幻設定?

    “你可以理解為查克拉,屬于人體內的能量波動,通常分為大空、晴、雨、云、霧、嵐和雷。”

    “我記得我NARUTO的漫畫已經壓得很下面了才對,你什么時候翻出來看的。”

    “剛住進來的第三天。”

    “好早啊!你最喜歡哪個角色?”

    殺手坐靠在床頭,抽了本雜志,“奈良鹿丸吧。”

    我眨眨眼,不是很意外,但依舊采訪道:“因為智力最高嗎?”

    里包恩:“如果家族里有這么一號人物,凡事都會輕松很多。”

    我:“這個彭格列HR又在開動他的腦筋了。”

    里包恩沒管我配的畫外音,“而且我覺得他各方面和你很像。”

    “我都要分不清你是又在招攬我還是單純這么感覺了。”我把書本拉下一些,讓聲音不那么悶,“哪里像,怕麻煩么。”

    里包恩答:“懶。”

    我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舉起書再讀幾行。

    想了想,又放下,提回聊跑偏的話題:“你們那里的屬性都是天空里的,那沒有關于地上的嗎?”

    殺手氣定神閑地翻了頁雜志。

    “有。不過目前只有一個家族比較特殊,擁有大地屬性。”

    “聽起來像隱居已久后會突然跳出來給主角新挑戰然后成功化敵為友的特殊陣營。”

    “和你說得差不多。”

    “還真是啊。”我說,“那剛才聽手表說檢測到了晴屬性,是因為你和史卡魯是晴嗎?”

    里包恩解答:“我是。那家伙是云。”

    “哦。”沒別的問題,繼續看書。

    然而身旁的人卻接著道:“但我能確定不是我激活的手表。”

    “那不就只有我了。”我漫不經心地回道,翻到小說下一頁,“可我不是你那個世界的原住民,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吧。”

    里包恩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哼笑。

    “這個世界并不算徹頭徹尾的異界,還是和那邊有所聯系。”

    他說:“你想試試看么?”

    “嗯?”

    我詫異地把書搭放在被子上,轉過臉。只見男人已經合上雜志,伸來的掌心里靜靜地躺著一枚戒指。

    很普通,深色,嵌著凸起的圓形水晶面。

    腦子當即飛快運轉,結合上下文分析語境,我迅速反應過來:“……你們世界引發火焰的武器真是獨具特色啊,差點把我嚇得冷汗都出來了。”

    保鏢聞言一頓。

    “你嚇什么。”

    他烏黑的眼睛盯過來,口吻平常,卻夾雜著顯而易見的低沉沉的不滿意,“先不說這不可能是我求婚的風格,就算真的是,你還能拒絕不成?”

    我聽了簡直吐槽無能:“還真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了啊!我當然有拒絕的權利好不好,這種強取豪奪的臺詞你從哪里學的?才在一起沒多久,我會嚇到也是理所當然,何況我還不想這么早結婚呢。”

    邊說邊把他掌中的戒指拿走。

    挪一挪坐起身,試試尺寸,戴到食指上。

    本來還有點寬,只是一戴上,戒指便自行伸縮,完美地契合了指節的寬度。

    還挺方便。

    但還沒等我問某個專家要怎么使用,卻見他屈著條腿,手肘搭在膝蓋上,以一個誓要聊出點什么名堂的姿態轉頭看著我。

    “為什么不想?”里包恩問,神情倒是平靜。

    我沒想到真有一天我會和人探討這個問題,盯著他的眼睛,不知為何還感到一分緊張。但除此之外,我也難免認真起來。同時也因為對方的態度而有點高興。

    因此,我只好把想法坦然托出:

    “其實沒什么復雜的理由,也不是不想。”我說,“我現在還不夠穩定,無論是經濟上、心理上,還是和你的聯系上。

    “如果要經營一個家庭,那就不單單是談戀愛的事了:要考慮一起住在哪,家務怎么分工,理財,遇到家事分歧如何處理,要不要孩子,要的話又更麻煩。我本身就不想再搞個人出來到社會上受苦,也不想成為那種給不了好條件就亂養小孩的家長。而且,結婚在我看來是一個嚴肅的承諾,我得確保有對你負責的能力,否則再怎么談都是空話。”

    里包恩與往常聽我講過去的故事時一樣,只是單純側耳傾聽。

    我轉了轉戒指,總結道:“起碼得等都穩定了,跨世界的問題能解決再說吧。跨國戀到最后都會有個落腳點呢。就算能過去,萬一你那個世界太危險,我可是不會選擇在那里定居的。”

    瞧一眼他的表情,應該是都了解了。

    “你說的危險程度有參照的條件么。”里包恩提道。

    我說:“我能自保是最基本的嘛。”

    不過之前聽他說什么平行世界都到被毀滅過的地步,我估摸還是不大可能。

    但殺手卻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角。

    “行啊。”他相當自然地開口,仿佛聽到一件世界上最簡單不過的事情,“有我在你還怕自己學不會自保能力嗎?”

    我鎮定地注視了他一會兒。

    接著毫不猶豫回絕:“不,我不會當你的學生的。”

    里包恩:“現在教你怎么用戒指。”

    我:“我不太想知道它的用途了。”火速脫下——等等,怎么突然脫不掉了,剛才還能轉的!于是立刻轉移戰略,拿起手機,“好晚,明天要上班,又要見到同事和領導真是煩人啊。睡了。”

    下一秒,手機被抽走沒收。正拽著被褥躺下,人也被拎起來。

    “快點,不要賴賬。”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要學哪來的賬啊!”我緊緊閉眼摸黑,一鼓作氣抱住男人的腰,臉埋到他睡衣上悶聲抗議,“我要上班糊口的,不是十幾歲的熱血國中生了。”

    后領子總算沒有拎扯的力道。

    我發覺周遭安靜兩秒,可能里包恩善心發現放棄折騰一條可憐的社畜了。眼睛瞇開一點,從他懷里抬頭,一只手便輕輕捏到下巴,托起臉。

    里包恩彎腰俯身,親了親我的唇角。隨即保持著這個微妙的、曖昧而頗具壓迫感的近距離,垂下眼睫,耐心地望進眼底。

    “聽話,用不著太久。”

    “……”

    我登時心情凝重不少。

    今天能用上美男計,明天能用上什么?而我竟然真的很沒骨氣地想答應了。

    第69章

    接下來幾周, 我回到照常的步調,忙碌地投入于公司與家兩點一線。

    畢竟月底總是最忙的時候。

    兼職上任的家庭教師里包恩雖然說要好好訓練我,恰好我和他的火焰屬性一致, 對于晴的活性運用, 他自然上手得多。但實際上,我在當晚成功點燃戒指后, 他也沒有把什么鬼畜的練習提上日程。

    我對此頗感欣慰,他還是很懂我的:

    那本死亡筆記本的內容讓血氣方剛的國中生來承受的話, 也許還有一線生機。我是第一天就會豁出去擺爛, 要殺要剮隨便。反正都在社會當奴隸,已經很給這個世界臉了, 就這么一條賤命誰愛要誰要吧。

    只是沒想到, 有朝一日我還能碰上玄幻世界的東西。

    據專業人士說明, 那枚戒指只是異世界里最普通的一類, 除此之外還有更高階的。我覺得類似于靈器。

    搞不好升級升級還能裝物件,搬家都省事。

    而使用戒指火焰的戰斗方式,還要再過幾年才會流行(他說是去過未來才知道)。所以其實穿越到這里的時候,里包恩渾身上下是一個戒指也沒有,只帶著一只列恩和一把隨身配槍。

    這個普通小晴戒實則來自于史卡魯。

    出于通訊方式和手段的局限性, 科學家威爾帝(以里包恩所言)還算有良心地給他塞了分別能暗含六種屬性波動的戒指,除了大空以外都有。

    手表壞掉后, 第一次連上信號那天——史卡魯本來想聯系雷屬性, 直接打給威爾帝匯報情況。

    這倒是靈性點,可以自主選擇已錄入火焰信息的聯系人。我不小心觸發的那一下沒有選擇,因此才被隨即匹配, 相當于手機誤觸。

    結果當時史卡魯用慣了云屬性,不慎撥給遠在天邊的阿綱同學的云之守護者。

    對方接起來一秒, 聽史卡魯說兩句話后馬上掛了。

    我緘默片刻:“這孩子在那邊的人緣是有多差。”明明他還會去舍身替被欺負的年輕暴走族挨打。只是毛躁吵鬧了點,本質還是善良的家伙。

    “總會有人愿意幫他的。”

    里包恩只這么說,接著安靜地品一口熱騰騰的紅茶,嘴角又上翹,“可惜碰到了云雀。”

    我:“很硬茬啊。”

    里包恩:“也還好吧,只是比你還懶得聽廢話而已。”

    我:“我完全理解了。”

    至于學點燃火焰,竟然與里包恩說的一樣。沒花多長時間。

    彼時我盤坐在床單,低頭盯著食指指根上那枚偏粗的深色戒指,心情略為復雜。

    那是淡淡的質疑中飽含著難以言喻的些許羞恥。與隱約的小貓抓撓般的好奇、期待一同打翻在胸腔里,五味雜陳。

    幸好不用喊什么我的心解鎖,或者什么隱藏著黑暗力量的指環啊在我面前顯示你真正的力量等等口號。

    不然我覺得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太樂意嘗試,除非工資給到位。

    資深教師里包恩盡職道:“很簡單。想象著火炎的形狀,然后讓決心變成火炎。”

    我木著臉抬眼。男人卻一副新手教程已結束客服很忙勿擾的模樣,重新坐靠到床頭,老神在在地自顧自翻雜志消遣。

    “簡單?”我無感情地復述。

    攤開舉起的雜志完全遮擋住了某人的臉。其封面赫然寫著幾行夸張大字“教育特刊——送給每個老師一個忠告”,緊排著小字“切忌抓太緊!讓學生自由翱翔,探索新世界”。

    哪買的雜志啊!我可不記得我有訂這個刊!

    里包恩的聲音不緊不慢:“對你來說不會太難。”

    我道:“太高看我了。這里的決心指的是什么?”先把抽象的概念搞具體。

    “你可以稍作回顧一下,”他說,“開門看見家里被搞得一團糟,還要花時間做家務、修玻璃、換電視的時候想的是什么。”

    思及過去的爛攤子,我自認很平靜且幽默地使用夸張修辭:“想殺人啊。”

    話音剛落,指節便倏地一熱。

    一團微弱的明黃色火焰遽然從指環里綻開。

    我:“……”是聲控的嗎?

    里包恩則把雜志放低幾分,露出眉眼,投來一個不出所料的目光。

    “你果然很適合當殺手。”

    “我不是,我剛才什么都沒想。”

    即使這話說出來,自己都感到有點蒼白無力。我慢吞吞地盯住那簇小小的晴焰,有種答案對了,過程其實是亂寫的,但老師沒看出來所以給了分的感覺。

    難不成我真有這么耿耿于懷?不可能。我連夢都沒夢到以前的那些事了。

    近日關于過去的最難受的噩夢,頂多就是夢到里包恩還是小嬰兒的時候,cos成一個兩髻能變成觸手的黃頭發背帶褲小女孩。用一條條靈活又柔韌的發絲跟鬼似的纏著我,在周末把我拖去公司加班。

    我忖度一番,提問:“這也算決心的一種嗎?”

    里老師說:“當然了。人的心里懷揣著不同的情感,就有不同的決心。想要保護某人、守護某個地方是決心,想要殺死誰也是。”

    說著翻一頁雜志,語氣平穩地接著道,“只要一個人的內心還會感到傷心,憤怒,愉悅……便都會產生欲望,欲望產生非做成某些事不可的沖動,這其實就是決心的樣子。不過有的人連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點燃火焰自然就是一件難事。”

    話畢,他放下薄薄的刊物。

    “至少我就見過有人用憤怒作為覺悟,把指環的力量運用到極致。”經驗老道的殺手看向我和我指間的戒指,“不過——”

    我邊聽邊思考,差不多理解。也就是說,只要正確地認識自己的情感與欲望,并找到那一股不管不顧、不做不行的沖勁,決心的形狀就已經有個輪廓了。

    “不過?”我望回去。

    “這次火太小了,”里包恩嚴格地指出,“隨時可能會熄滅。你的殺氣還遠遠不夠。”

    我看了眼指環上弱弱搖動的火苗,疲乏得像加班的我。再怎么說也是自己點的。

    “那些事過了那么久,還能支棱起來已經很不容易了。”我辯護。

    里包恩:“不及格,重新來。”

    我:“我倒是有死也不想上班的決心。”

    然而心想著不上班不上班,小火苗也還是呆頭呆腦地跳動著。

    有黑幕。

    我感到駭然:“憑什么我如此真摯的覺悟比不過當初想給前任送終的沖動!”

    “因為你心里知道現在還是不得不上,懶蟲。”

    保鏢抱著兩臂,好整以暇道:“比起這些,你不如想想,支撐你走到現在的動力是什么。”

    我與他四目相對一眼。

    歸根結底,在慢慢與自己和解的一路上,我自覺已經把內心剖析得干凈。但輪到一定要想出個答案的時候反而拿捏不定。

    人的動力總是具有階段性。

    小時候,期待明天是一種再平常不過的本能般的心情;等到了青春期,瘋長的欲望多樣而復雜,根植于幻想力與虛榮心。那時的動力可能不持久,但總是帶著不可言喻的心氣極高的勢頭,想著第二天就能改掉缺點,當爽文主角。

    想要分數考得比討厭的人高,想要在社團比賽拿獎,帶領班級在校運動會拿下第一名。想要守住童年時被夸“真聰明”、“簡直是神童”的天賦,證明自己無所不能。

    然后再大一點,發現外面的天才竟然那樣多。那些人能輕易做到的事,自己好像再賠進去多少精力、多少時間也做不到。

    于是心想算了算了,跟人家比什么呢。目光又從太過遙遠的地方放到近處。

    單純地以明天吃什么為原點出發。

    明天有喜歡的老師的課,食堂有愛吃的菜,下周喜歡的歌手有巡演;就快到櫻花盛開的季節,多少得再看一眼新一年的落櫻。幸福變得很小,但是每一件都能好好落實。

    因此即使心有不甘,慢慢也能釋懷。對本人能做好一切的誤會得以解開,也更認得清自己一些。

    后來更大幾歲,身邊開始確切地經歷死亡。

    有老人的故去,有意外離世。不似小時候懵懵懂懂地參加葬禮,有的還要學著親手操辦。

    以前生死離別不過是文藝作品里的情節。發生在自己身上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這種再也不見的分離從來不是故事的悲劇結局,而是生活的插曲。

    人走來走去,帶到世上來的東西帶不走。天賦是,執念也是。

    到這時候,動力只不過是想過好自己的生活,不被旁人影響。這也是我目前唯一想走的路。看起來很窄,自私,小氣極了,但我很喜歡。

    再然后,我想。如果這也算是源自守護欲的決心,那我現在還有別的欲望。

    家人順遂,朋友平安,有做事業的發發財,遇遇伯樂。某些人緣不好的到最后都能得到一臂之力。有時間就聚一聚,沒有也沒事。

    還有,想繼續看見里包恩的笑容。

    他其實經常笑,有時很可愛,有時又令人背后發寒。但好像從來都很難開懷。我見過的他最為放松的笑臉,還是在輪船的旅行里:我用蹩腳的魔術的借口,送了他一朵小玫瑰。

    這家伙老是習慣把很多事都壓在心里,又容易覺得害臊,跟誰也不肯直接講。但我還是從閑聊中的蛛絲馬跡里知道他有過不太好的生活——這個仿佛刀槍不入的人,也曾一蹶不振地逃避過一切,連過去的名字也情愿不要。

    我只好看著那枚從異界而來、與這個人息息相關的指環,想道。如果陪伴也是決心,我希望他心事重重的時候有人能傾訴,受到挫折的時候有人能擁抱。如果這也是一種保護欲,我希望他健康。

    好不容易走向新人生,就干脆順順利利地過完后半輩子。

    晴屬性的火焰不知不覺驀地高漲,令我險些以為要被燙到。

    “……好突然。”

    我嘀咕一聲,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定睛一瞧,原來它真正精神起來的顏色很好看,明亮、活躍而暢快,志氣高昂又驕傲地在指間燃燒。

    我以為我的覺悟毫無熱血的斗志可言,它卻好像率先認可了。

    再抬頭,坐在一旁的里包恩也專心地注視火焰燃起的一刻。

    隨后殺手抓住我的目光。我朝他嘿嘿一笑,換來后者唇邊輕松的弧度。

    “想到了什么?”他的聲音聽起來稱得上溫和。

    “不告訴你。”我說。隱約領悟到訣竅,收放自如地斂起炎火,“但我趁機向它許了很多個愿望。”

    當天很晚了,零點就那么毫不拖泥帶水地過去。里包恩顯然也不至于讓我熬夜學別的東西。他的確是個優秀的老師,知道有效休息的重要性。

    我很快關了燈,鉆回被窩。

    接著稍微拉著他的睡衣袖子,摸黑挪挪靠近,抬手攏在嘴邊。我在里包恩順勢也側來的耳邊小聲道:

    “比如說,關于你的故事我都很想聽。”我說,“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多跟我講講吧。”

    黑夜靜悄悄。

    回應我的是幾秒鐘的一言不發,以及一個慢慢落在額頭的晚安吻。

    第70章

    我并沒有一直戴著那枚小晴戒, 在學會運用后隔天就歸還給了史卡魯。后者還跟我偷偷抱怨里包恩前輩搶他指環的獨裁手段,喂了杯布丁才勉強消氣。

    不過就算嘴上說著不服氣的話,這小鬼在這個家里仍然融入得很好。

    玩游戲也很努力。

    我多買了兩個新手柄, 這幾天偶爾晚上下班有空, 跟他坐在地墊上,在電視打打胡鬧廚房。史卡魯雖然經常跑太急掉下河、掉船、掉車、被車撞死, 但勝在聽話,指哪打哪, 叫他去切魚就不會去煮飯。

    里包恩一開始不想參與, 和一個無趣的中年男人沒兩樣地泡他心愛的咖啡。

    后來不知道是看我手柄都快搓出火了,還是剛好打到番茄意面, 引起了這位意大利人的鄉愁。他也坐到了我身旁。

    于是一只粉蠑螈廚師呆呆地降臨在熱氣球。

    我操控著坐輪椅的小貓頭鷹, 仿佛瘸子的耀武揚威, 繞著他轉了兩圈當歡迎。緊接著拖著輪子漂移, 沖向食材區,光速掏出一捆意面往回扔到地上備用,自己再拿了一捆沖回去煮。

    保鏢上手得迅速,絲毫沒被意面掉地上的貼臉開大影響,沒多久也學會了扔食材。

    因此余下的游戲時間, 基本以我拉著里包恩配合為主,史卡魯像吉祥物一樣看似很忙實則亂竄。

    我:“差個肉。”

    切好的肉秒丟進平底鍋。

    我:“上菜。”

    一道淡粉色的身影抄起配好的菜盤穩穩沖去傳菜口。

    我:“我要兩個蝦一個魚。”

    兇狠的老鷹(史卡魯版)撲到食材區, 沒對準, 拿起隨手亂放在旁邊的滅火器。

    剛掏出一只鮮蝦,粉蠑螈便如風卷殘云般路過,撞了他一下, 速度飛快地把另一只蝦和一條魚扔過來,然后腳步生風地閃現切菜。

    老鷹吭哧吭哧把蝦送過來。

    我瞥一眼, 接來切了炒,“謝謝。”順手把差點煮糊的意面連鍋扔地上。

    史卡魯十分不爽:“里包恩前輩剛才撞我!”

    里包恩:“你擋在那里礙事。”

    史卡魯:“你說什么?!我可是第一個趕到的!”

    老鷹氣勢洶洶地抓起兩把意面丟向粉蠑螈,沒扔到。

    真熱鬧。

    我端盤子按菜單配好,踩著點送掉最后一單。

    看看時間也不早,便提出結束:“先打到這吧。你倆先去洗澡,我過會兒。”

    里包恩放下手柄。倒是小鬼覺得沒玩盡興,頂著煙熏妝,鼓著包子臉,試圖嘗試一人操控兩個角色單機玩廚房。

    我剛拿起擱在腿邊的手機,低頭,肩膀就被稍微摟過。

    臉頰傳來柔軟的觸感。

    殺手繼而站起身,收拾收拾晃進浴室。

    我已經有點習慣了,依舊平靜地劃開鎖屏翻消息,但過了幾秒,又忽然意識到這個關系的變化沒有跟史卡魯說過。

    剛才非但不是貼一貼就完事,甚至連結結實實親了一口的輕響都能聽清。

    “……”不會嚇到他吧。

    我做好心理準備,扭頭一瞧,卻并沒有迎來預期中的驚慌失措、不可置信的跳蚤。

    只見紫發小孩嘟嘟囔囔地抓著手柄,仍然目不轉睛地抬頭盯著電視屏幕。似乎是根本沒注意到這邊。

    我不由嚴肅起來。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我和兩個室友住在一起,那二人卻不知道什么時候談起戀愛,我多少也會感到麻煩和苦惱。畢竟同在一個屋檐下,總會有地方需要避嫌。

    要是自己全然不知情,突然有一天當電燈泡冒犯到誰了導致矛盾,只會覺得莫名其妙,怎么告都不告一聲。

    因此在一番鄭重考慮后,我打算直接跟他說。

    沒想到史卡魯已經發現我的注意力放到了他身上,率先疑惑地挑著眉毛,回頭看來:“怎、怎么了?本大爺臉上沾東西了嗎?”

    小孩趕忙放下手柄,掏出一面鏡子反復檢查妝容。

    眼影在,口紫在,左眼下畫的紫色淚滴也在。

    遂丟掉鏡子,轉眼著急道:“沒有啊!”

    我只好表示我沒有質疑他的化妝技巧,并且斟酌了片刻,把和里包恩的情況簡單講了講。

    “總而言之,現在是這樣。”我說,再畫個餅,“可能會有不方便的地方,你覺得哪里尷尬或者不舒服就跟我說。我最近也在找帶客房、條件好一些的新房子,有分房間住的話應該會好一些。”

    說完,等待答復。

    史卡魯果然一臉震驚。然而他震驚的重點卻是:“你們竟然才好上?”

    我面無表情。

    這小子還在發力。

    “不是,搞什么啊,你和里包恩前輩不一開始就是情侶嗎!誰沒事天天睡一起啊!”他大叫。

    我一頓,實在繃不住吐槽反駁:“那時他才多大啊?!我又沒有戀-童-癖!這和臨時借宿的弟弟睡一塊有什么區別。”

    史卡魯:“啊?!”

    我:“你這表情最好不是在說‘你真沒有嗎’。反正你有知情就好,我去工作。”

    史卡魯使勁追問:“那里包恩前輩為什么不和我一樣睡榻榻米?”

    “他來這個世界后睡吊床都會經常失眠,”我從墊子上爬起來,回沙發抬起筆電,“所以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我就把床分一半給他了。”

    自打穿越來后一天能睡十二個小時的小孩霎時噎住。

    “不對,那家伙怎么可能會失眠!”史卡魯猛地騰身站起,睜大眼,握緊拳頭嚷道,“肯定是裝的!老板他騙你——噗呃!”

    被平白無故出現在半空的綠色大石頭狠狠砸扁。

    我的目光越過電腦,看著石頭緩緩變形成一條小蜥蜴,抽了抽嘴角。

    你說你惹他干嘛。

    列恩趴在臉著地的一片史卡魯背上,歪歪腦袋,溜達下來。一會兒便消失在視野里。不久,又從我左手邊竄上沙發,慢悠悠地爬到我放在鍵盤的手背。

    我抬起手背,讓它看屏幕里的材料。

    變色龍盯了一眼,毫不猶豫地扭頭就溜,順著手臂趴到我肩膀。

    ——

    月底忙完,再過一陣,路邊的銀杏樹便被秋風吹上一抹粲粲然的金黃,楓葉火紅,交相輝映。正是與落葉一同出行的時節。

    我把里包恩帶上街。

    先是定了一套新西服,接著在某人邁開腿準備往另一家高定西裝店里走之際,把他牽到休閑風的服裝店。

    試試黑色的當季高領毛衣和長款風衣。

    我候在琳瑯滿目的衣架邊,認真地看向從試衣間里出來的男朋友。

    本來就身形頎長、肩寬腰細的男人幾乎是個行走的衣架子。對著全身鏡捋了捋領子,他隨即大方地側過身,兩手插在風衣口袋里,朝我彎彎唇角。

    “怎么樣?”

    “好看。”我被電到,不吝夸獎,闊綽地大手一揮,“買了。”

    再試一套棕色的西部皮夾克,搭皮靴。

    等里包恩換衣服期間,店員與我搭話,語氣熱切而溫柔道:“您先生穿什么都很合適呢。二位真是相配。”

    我聞言一怔。

    雖說先前有談過一段,但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正式的代稱——還是指代著一個前不久還是小孩模樣,曾經頂多被稱為“你家孩子”、“你那小鬼”的家伙。我不免感到幾分微妙的赧然。

    就像真的玩了把養成似的。

    “……是啊。”我努力定了定神,自然地接話攀談,“他自己也挺喜歡玩cosplay,什么奇怪的衣服都穿過。”

    店員驚訝地捧場:“誒,居然是位coser么,好厲害!”

    我:“我也覺得厲害。”

    店員:“看您很支持伴侶的愛好呢!說實話,在我迄今為止從業的經歷里,能做到這一點的都很難得哦。不少人陪伴侶逛街買衣服,都經常只是抱著手機玩,什么也不管。”

    “那也太掃興了點吧?是我的話,肯定不會跟這個人再出來第二次。”

    “沒錯沒錯。”健談的店員笑道,“順帶一提,平時您先生都有什么樣的cos作品呢?”

    我抱著臂,微微抬頭回想片刻。

    “蜈蚣、鯰魚、青蛙或者公司里謝頂的小胡子上司。”我負責任地答道,“還有鬼、酒店服務生、電工之類的吧。”

    身旁沉默一秒。

    “啊,是說有《鬼滅之刃》里面的角色對吧?”店員福至心靈地一拍手,笑容燦爛,“不得不說,這部作品里的反派也很有趣,您先生確實很適合cos其中一些男性的鬼角色呢。”

    我順著想象了一下,忍不住輕笑:“說起來,有個角色是叫無慘對嗎?”

    “是的!”仿佛終于和現充對上電波,她輕快道,“也是一樣穿著西裝喔。”

    我:“只不過這家伙長得更兇一點,得在妝面多下功夫了。”

    店員:“二位感情真好呀!”

    談天間,試衣間的簾子被拉開。

    里包恩只把夾克拉鏈拉上一半,露出白襯衫與黑領帶。往下,是鉛灰色的長褲包裹著的腿,腳蹬靴子,一邊單手整領帶,一邊松開簾子走出來。

    我安靜地多看兩眼,遲來地在某些方面懂了三藤小姐一點。

    “這種風格也很搭你啊。”我感慨。

    里包恩卻說:“我以前有段時間也經常這么穿。”

    “真的?有照片嗎?”

    “騙你的。”

    我毫不猶豫地看向笑瞇瞇的店員,“這套也包起來。”

    或許是我刷卡的樣子太利落,前臺柜員的微笑縱使無懈可擊,眼神也隱約透露出“難不成是大富婆和她的小白臉”的信號。

    購置新衣暫且結束,我再逛了逛,沒看到合心意的飾品,便打算下次再說。

    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忘記欠了黑尾一頓飯的約定。

    只是前兩次是他臨時沒空,這回是我太忙,因此約好的時間一延再延,到他快要著手組織新比賽的時候才找到兩方都閑的一天。

    周六當晚,史卡魯出去找手下不在家。我換了身衣服,從臥室走到客廳,又從客廳鉆進衛生間。隨手盤了個頭發,洗把臉,又趕回臥室拿東西。

    背起小挎包出來之際,坐在真皮沙發上翹腳看報的里包恩嘩啦一聲折下報紙。

    “去哪?”他問。

    “嗯?我是忘了跟你說嗎。”距約好的時間有些快來不及,我把桌上的鑰匙塞進包里,匆忙道,“之前說要請鐵朗吃個飯,定在今晚。你餓了記得自己找點吃的。”

    里包恩哦了一聲,重新掀起報紙,語氣如常。

    “你錢包在電視柜上。”

    “謝謝。”

    我把找了半天沒找到的錢包也塞進挎包里,正要去玄關換鞋,想了想,又倒折回去。

    兩三步飛快趕回,屈起一只膝蓋半跪在沙發邊。

    殺手正抬起頭,似乎下意識地伸手,溫熱的掌心貼合著扶住我的腿側。我順勢傾身低頭,就這么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摁在沙發上親了親。

    “馬上就回來,寶貝。”我說。隨后起身,調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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