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相比起先前看過的三套屋子, 這回我難免審得更嚴格些。但即使抱著頗為挑剔的眼光看待,也不可否認,川平提供的租房確實是條件最好的一個。
其它都位于人員雜亂的現代小區, 而它則是經典的日式一戶建。
沒有陽臺, 取而代之的是獨棟專屬的小院子,以豐厚的、生機勃勃的常青綠籬作圍墻。
通勤時間不算長, 押金、禮金、水電、火災保險等等費用也有優惠;隔音好,兩間客房, 帶一個可以用來儲存雜物, 也可以用作住宿的小閣樓。
在客廳角落非常傳統地使用了拉繩降梯子的上樓方式。只是空間又矮又窄,小朋友待著還稍顯趣味, 成年人上去就會比較麻煩。
我嚴肅地視察了采光和各個窗戶朝向與數量等狀況, 依然過關。
進院還帶一個小小的停車位。
雖然我沒有什么用車需求, 但這塊空間就算閑置了, 也能利用起來做別的。
“如何?”
站在空曠的小院里,秋意涼爽,空氣清新。一身和服的川平中介隨著我的目光,一齊抬頭望了一眼裝修復古的屋子。他臉上不顯,語氣倒是如拉家常般輕松, “應該符合你的預期吧。”
我的包已經交給保鏢保管。于是輕松不費力地檢視一遍下來,兩手插著褲兜, 心里有底, 環顧道。
“它的確各方面都不錯。”
“那這幾個異世界的客人就交給你了。”中介悠哉道。
我稍一挑眉,“我還沒說要租呢。”
川平卻說:“你的表情已經給出了答案。”
我哼笑一聲。轉念一想這樣有點像被里包恩傳染,又平靜地板起臉。
“你這邊提供搬家服務么。”我問。
川平推卸責任:“這就要問你生性多疑的男朋友了。”
剛從車庫鉆出來的里包恩并不給面子:“你想錯了。我一向聽老板的。”
你最好是。我面無表情:“別在我跟前踢皮球。”
因為川平沒多少興趣再在異世界久留, 我和里包恩也覺得自己收拾搬家更好,這個話題便不多糾纏。
剩余的手續更沒花多久。
顯然, 這位萬能的房屋中介對異界、我和退休養老般的殺手的好奇心如同斷崖式下降。順利達成共識后,他效率極高,直接簽好保險協議,給我們安排了水電安裝等。要不是知道他身份特殊,我甚至會以為這是棟急著甩手的兇宅。
思及退租搬家需要時間,我是打算慢慢來。而川平(后來我才知道他的真名是伽卡菲斯)揮揮手,表示自己忙得很。
別的事情委托給本世界的打工人來處理,他則要去環游世界,享受人生。
我見這人樂得當甩手掌柜,也就隨他去。
畢竟如果房子后面出了問題,有損的是他的面子。想必川平還不至于在這里出紕漏。并且如他所言,只是順手幫個忙——就像里包恩說他曾經也幫彭格列打過掩護。因此,我更是沒什么好推脫的。能省一樁事求之不得。
晚上回家,史卡魯躺在地毯上摸魚,吃零食打游戲。
很快就是新的一周工作日。他手下白天要打工,這小鬼就沒法待在外頭浪了。
叮囑了一聲吃完得把零食渣收拾好,我便跟他講起搬家以及伽卡菲斯的事。
原本以為史卡魯會對伽卡菲斯提供的房子抱有警戒心,結果染著紫頭發的小孩驚訝的重點卻在于:“什么,那家伙竟然也會做這種好事啊?”
我不免好奇:“你不關心背后真正的房東是他么。”光是從他們口中聽到過往恩怨的冰山一角,我都覺得是足夠讓人半輩子懷恨在心的程度,何況是親身經歷者。
沒想到這位不死之身看得很開。
亦或是早就擺爛了。此時一把游戲結束,就沒個正形地斜躺在地,一只小短腿屈起,懶洋洋地往自己嘴里送薯片。史卡魯抬起化著煙熏眼影的眼瞼,聞言,略顯尷尬地呃了一聲,但仍然堅定不移地鼓著腮幫子嚼零食。
“實話說,本大爺大人有大量,早就不把格子臉當回事了。”
小孩挪了挪視線,臉上隱約冒出一滴冷汗。隨即似乎覺得這樣心虛的模樣不夠大度,又橫眉對回我的目光,急急找補道,“反正他想干什么早就干了!我才懶得計較呢。”
今晚吃家庭壽喜燒。腌制好的豬肉放入鍋底煎,生肉粉嫩,不出片刻就蜷縮成熟。鍋附近就此形成一塊極小的悶熱熱帶,香味撲鼻。油汁輕微濺開的滋滋聲響充滿長秋膘該有的氣度。
我拿著長筷翻兩次面,熟了。順手夾到坐在身旁的里包恩碗里,再夾一片涮涮醬料自己吃。
殺手一邊被投喂,一邊毫不留情地拆臺:“你只是因為在這里安逸慣了,連基本的防備心都丟了吧。”
我專心享受煎肉,裹一層蛋液吃。
香香。
還賴著吃薯片的史卡魯哪受得了這種實話。毛毛躁躁的小孩幾乎原地起跳,哇呀呀地申訴:
“我才不是!我可是一有時間就在培訓新·卡魯卡沙精銳戰士的,不像你里包恩,談起情人和以前一樣連飯都要讓別人喂——噗嗷!”
寫著100t的列恩版伸縮錘繼而縮回,劃出一道冷酷的破空音,緊接著變回小蜥蜴扒在指間。里包恩看也沒看被捶得化為紙片黏在墻上的史卡魯。
“你廢話太多了。”他沉著嗓子,厲聲道。
我習以為常地繼續放下切薄的肉片,再給蔥翻個面。
客廳一時只剩溫馨的煎炸聲。
等史卡魯膨脹回實體人,顫顫巍巍、灰頭土臉地爬回來,想去撿地上的薯片包裝之際,我才略為無語地開口。
“再吃就吃不下正餐了啊。你不想吃肉了?”
“唔!”紫發小孩僵硬一瞬,嘟嘟囔囔地邁開腿湊來,“我又沒說不想。”
我于是把正好煎熟的肉夾進他迷你的小碗里,“要蘸什么自己蘸。”
史卡魯:“哦哦。”
小屁孩學我蘸蛋液,豪爽地嗷嗚塞進嘴里。旋即相當會給反饋地扭捏捏捏喊好吃,又積極地自己開始放食材。
擺一鍋,澆上醬汁燜熟。再一開蓋,史卡魯露出完全被香到的表情,二話不說端起米飯,哐哐火速干了一碗。
我用公筷把擠到香菇與金針菇中間的豬肉卷翻出來些。
正舒舒服服品嘗兩口,余光卻見身旁本來吃得更快的保鏢動靜全無。嚼著嘴里香噴噴的米飯和肉,我詫異地扭頭瞧去,竟然實打實地撞上從帽檐陰影下盯來的,隱隱如同審視般的目光。
碗筷放在矮桌上一動不動。
沉默片刻,我發揮驚人的自控力沒有讓自己嗆住。接著咽下食物,問,“沒胃口?”
“你沒什么想問我的?”男人不答反問。
我捧著碗一怔,實在沒理解地稍微挑起眉毛。
“我有什么要問你?”
“……”
里包恩好像仔細看了我一眼。隨后低了低頭,黑底的圓頂帽將他的神情徹底擋住一剎。殺手在此同時輕輕地、很慢地哼了一聲。
“是么。”
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應聲,便又繼續端起碗一起吃飯。
我看著他,仿佛又回到當初聽他在公園問“真不知道嗎”的時候,如有一枚巨大的問號在后腦勺降臨。
一時半會兒猜不到海底針般的男人心,不過在飯桌上追問并不是一個好時機,不用說還有小孩在場。轉過頭,史卡魯渾然不覺地兇猛地干飯,這一口那一口,猶如餓了三天三夜只能啃草的小野人。
不知道某人神秘的腦袋里在想些什么。我想了想,總之先吃飽。
伸筷子給自己拿了兩塊豆腐,再打算順便夾兩塊熟肉給史卡魯。
然而連吃慢點的提醒都還沒說出口,送到半路的肉就倏地被人截胡:我夾的肉片轉眼間就落到里包恩筷里。后者仍一臉風輕云淡,若無其事,手段卻極為殘忍獨裁地把肉送進口中,配飯吃得又香又利落。
我的筷子頓在半空:“……”
在這種事上眼力極好的史卡魯:“喂!那是老板要分給我的份!里包恩前輩!”
里包恩:“我吃到就是我的。”
史卡魯狂怒:“豈、豈有此理!”
“哦?我看你是連黑手黨的規矩都忘得一干二凈。”男人低聲說著,一手拿碗筷,一手不知何時已然握著把黑黢黢的手槍,“需要我幫你想起來嗎?”
“什么?不不不需要,我沒有忘!”
小孩越說越沒底,有氣發不出,只能咬牙切齒地忍氣吞聲。
他抱住自己心愛的小碗,如同一個深受壓迫的紫色團子試圖縮到我身邊吃完最后兩口安生飯。結果黝黑的槍口緊隨不放,帶著驅趕的架勢跟著對準而來。史卡魯忿忿地坐回原位。
我無力吐槽地夾在中間,懷疑了半晌這里是不是只有我一個成年人。
算了,扒飯。
本想里包恩可能只是閑得沒事搶葷的,第二次照顧手短的小朋友時我只夾了素菜,不料又被半路劫走。可憐的小孩敢怒不敢言。我忍無可忍,戳了塊裹著醬湯的肉片直接塞進幼稚鬼嘴里。
“鄰居家里的三歲兒子都學會主動把糖果讓給姐姐了,少跟人家搶。”我說。
里包恩嚼嚼道:“那是因為他第一次藏糖果被姐姐發現,挨了一頓打后學乖了而已。”
我:“你給他家里裝監控了么!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里包恩:“收集情報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我:“我可不記得有布置這種任務!好好吃你的。”
再喂一口香菇。世界安靜。
第82章
里包恩只在吃飯時鬧了鬧。我盤算著飯后觀察一下他的狀態, 再回頭思考是什么契機讓他覺得我會有話要問,但殺手早已恢復成平時的狀態,滴水不漏, 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喜歡的人表現出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特殊情況, 再怎么說也不可能就此忽略。
不過,即使未嘗不可直接問, 考慮到剛才簡單問了一嘴也沒有得到清楚回答,我也暫且先打算有了個自己的答案再拿去確認。
小朋友樂滋滋地開始抱著電視打游戲。表面成年而心理年齡未知的保鏢一如既往悠哉地去浴室享受熱水澡。
我刷過牙, 就先窩在沙發里, 用手機回了幾封郵件。
關于詢問和行政對接進度的問題,嗯, 這個不是早就回答過了么, 又一個沒認真聽匯報的。回復最早要十二月上旬審批才會下來;問手頭有沒有相應的社內資料, 有, 剛好在手機云端存了備份,發給對方;還有一封來自領導。
看著郵件里寫著“急,今晚十二點前要,辛苦了”之類的鬼話,我麻木地再讀一遍要求, 表示收到,放下手機。
轉而抱起筆記本電腦, 開機。
將詛咒化為牛馬的動力, 接著以強行運轉吃完飯后本該休息的腦子以及突破手速極限的毅力,二十分鐘搞定材料。
點擊儲存,放進定時發送。
設置一個半夜十一點四十分左右的郵件遞送時間。
我這才合起電腦, 半輩子都不再想看見它似的塞回包里。想到過了今晚又要上班,心如死水無瀾。再一抬頭, 看見坐在電視前,捧著游戲手柄正打得慷慨激昂,不用工作還不需要擔心自己哪天突然猝死的小鬼。
腦內一瞬間天人交戰。
雙手交錯握在胸前的小天使冷靜道:宏觀而言,身為大人努力當牛馬,正是因為要成為推動社會運轉的一環。我們這樣辛苦,也是為了孩子們從今往后始終能無憂無慮地玩樂啊。
捏著三叉戟的小惡魔戳著我的腦袋:牛馬就牛馬了還談什么為了別人,自我洗腦!可笑!要不是工資待遇豐厚你會擠破頭皮來這里工作嗎?不會啊!如果是富二代你會勤工儉學邊讀書邊同時打三份工嗎?不會!一切都是因為人不得不活,多少人辛辛苦苦一輩子累得差點死掉或者已經無人知曉地悄悄死了,卻只是為了苦完后能活得更輕松一點。工作就是狗屎!
小天使仍然靜靜地呈祈禱狀:這是社會制度發展不完善導致的問題,而不是工作本身的問題。工作理應給人以珍貴的成就感,也應該能讓人在工作的過程中發掘自身的價值、思考人生的意義。
小惡魔更用力地戳我的腦袋:給人成就感的工作是工作,會讓人覺得這輩子再也沒救了的工作難道就不是工作嗎?工作就該一視同仁地視作垃圾!來吧,辭——
我揮揮手拂開雜念,宣布兩個都有道理,但目前辭職更不可能。我還是很喜歡賺錢的。不用說有家要養,理想也需要資金支持。
錢啊,繞不過去的魔窟。無數人鉆進去試試深淺,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捏捏泛酸的眉心,我伸個懶腰舒展倦意,隨即又縮在窄卻柔軟的沙發里癱下來。
游戲的打擊音效與熱血背景音富有節律地鼓動著。
明天不用早起的家伙真好。
天花板的暖燈晃眼,如失溫的火光般狡黠地燎著眼皮。我微微翻身,把臉埋進臂彎,披散的頭發便從耳后隨之垂落在頰邊。眼前這才安詳地暗了些。我漫無目的地想:真好,真羨慕。
游戲機和電視還是我的呢。都給我等著,哪天我占有欲大爆發……
等一下,占有欲?
幾個復雜繁蕪的念頭閃過腦海。線索成形,被不小心忽視的細節重新鋪開。
里包恩之前莫名不說話,難不成是出于某些原因而顧及我的心情?
我一時認為不可能,又好像沒什么不可能的。人類的感情那樣浩淼,最扭曲的愛卻是想要被愛,最陰郁的占有欲則是渴望被占有。
即使形式上會有差,內核也大同小異。
希望里包恩能留在身邊的感情當然同屬于占有欲。但磕磕碰碰十幾年過來,這些涉及控制的欲望早就被磨得沒力氣,就算有,也稱不上執著:不屬于我的到死都不會是我的,該屬于我的伸出手就能落在掌心。
并非不爭取,而是實在得不到就算了。
到頭來,要是為太多身外物而神傷,日子只會越過越糟糕。畢竟人的欲望總是無窮無盡。正如我一開始不在意里包恩如何,后來卻想要交個朋友,再后來做夢都會夢見他,手想牽一牽,臉想捏一捏。
以至于我偶爾會覺得奇妙。原本應當無關緊要的人,到最后怎么能連一顰一笑都叫人感到這輩子好像都再也忘不掉了一樣。
里包恩也會這么想嗎?
從平時的言行舉止里就能看得出他是個掌控欲很強的家伙。或許從事相關職業的人多少都不能免俗。不僅如此,還相當要強。我那種實在不行就開擺的觀念肯定是不能直接套到他身上的。
但他其實又很少真的發過火。準確地說,是基本沒有,最多是煩、不高興。我見到的這人在我面前露出過的最冰冷的臉色,還是在游輪抓兇手那會兒。
世上大多憤怒的情緒實際上都來源于人的無能,亦或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而里包恩赫然是一副什么都能做得很到位的模樣。
說脾氣差吧,卻不介意被吐槽(相反還很樂意制造槽點),真做起事來靠譜穩重;說脾氣好吧,那也太夸張。畢竟他一不順心就不爽地要去禍害別人,老是把快樂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
總而言之,這位異世界的男朋友會有很多小情緒,但偏偏又是個成熟的情緒管理大師,穩定得很。
一個真正控制欲強的人,控制的對象中自然包括自身的心態。
至少現在我是想象不來他能有什么失控的時候。
所以在他的視角看來,我可能會因小孩無心抖露的話而不開心也是理所應當,關鍵在于不是他自己告訴我過去的事,更不是我主動詢問的,而是另一個不妙的情況——從別人嘴里得知。
如果跟我立場調換一下,里包恩恐怕會要么直接搞明白,要么秋后算賬。
這么一想,我應該沒什么事情有隱瞞他……倒不如說根本沒什么好瞞的吧。
意識走南闖北地漫游著,豐富的、接連不斷的游戲音與按手柄聲愈漸模糊,遠遠地向不知名的地方飛去。身體沉入沙發。手指的知覺不再清晰。攀附在眼周的困頓量不出有幾斤幾兩。
仿佛只不過是閉了閉眼。
再迷迷糊糊地找回意識之際,率先感受到的是臉側發絲的觸動。
沒料到躺著休息一會兒會忽然睡著。燈還開著,游戲聲卻沒了。我有些茫然地稍微睜開眼,正好撞上里包恩低垂的黑色的眼睛。
保鏢早換好了睡衣,此時蹲在沙發前,正對著我半趴在手臂里的臉。
一只手搭在坐具邊緣,另一只手捋開我眼前微亂的碎發。我臂膀有點發麻。沒太多力氣,慢吞吞地挪了挪保持不知多久的蜷縮的睡姿,那寬厚、溫熱而干燥的手掌便撫上臉龐。
拇指指腹不經意般蹭過下眼睫,癢。瞇起眼,臉又被捏了捏。
“要睡就回房間。”他說。聲音比平時要輕。
我用鼻音嗯了一聲。
也許是趴著睡得有點缺氧,肺腑牽連著呼吸都又悶又沉,四肢欠缺舒展,心底深處涌起一種想把自己擰成麻花并哼哼怪叫幾聲的沖動。
我忍住了。作為平替,只闔眼抱住里包恩的手,用鼻尖和臉頰蹭蹭掌心。
能嗅到一絲沐浴乳的淡香。
結果某人仗著手指長,輕松碰到我的耳朵。耳垂隨即便被揪住,“懶蟲。應了就起來,別賴著。”
我再一瞧去。男人臉上不帶什么表情,神色卻在柔和的燈光下令我想要擁抱。
于是我聽從本心地,討抱抱地伸出兩只手臂。幾乎就在下一秒,脊背傳來環摟著托起的力道,我順勢直起上半身,抱住殺手的脖頸。緊接著膝彎也托在誰的手掌里。
當被穩穩地抱起來時,我才想起忘了什么。
“不睡了,”我趴在保鏢頸邊嘀咕,“還要洗澡,我不想明天更早爬起來洗。”
稱職的代步員工有求必應,抱著我往浴室走。
出租屋配備的浴室本就不大。里包恩小時候用著迷你小浴缸倒還不占地方,但越長大用得越寬,如今幾乎霸道地占了一半的區域。我的搓澡凳都不得不騰空間給它。
不過浴缸的主人上位當男友后,他的浴缸我也能用,因此我勉強允許它可以留下來。
進浴室,被放下來,坐到浴缸邊緣。我拿手背揉了揉仍然頗為泛酸的眼睛,一邊借著雇主名頭毫無負擔地使喚人:“沒力氣,幫我拿一下衣服和浴巾。”
旋即,懶散地打個哈欠的功夫,保鏢就任勞任怨地拎著衣簍和一條干凈的浴巾往返回來。
我坐著沒動,看著里包恩把衣簍放到角落,浴巾掛上掛鉤。心想勤快的男朋友果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風景線。“謝謝你。”我是具有良好品德和禮貌的老板。
“不用謝。”里包恩大方道。
我等他離開。后者卻慢條斯理地挽起袖子,浴室的暖調光線即刻映出小臂肌肉流暢的陰影曲線。緊接著,男人摁著門把手,咔噠一聲推。
門關了。
我安靜地注視著沒走的人,兩秒后反應過來,驀地清醒不少。
“你干嘛還待在這?”
里包恩:“不是你說連拿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嗎?”
我:“我是懶得走沒錯,但是洗澡的力氣還是有……等等,你出去!我不用幫忙了!”
里包恩:“做我們這行的也講究送佛送到西。”
殺手靠近兩步,我退無可退。沒坐穩就不小心滑坐進浴缸里,眼疾手快用手撐了一下才沒撞到哪。一抬頭,里包恩已然俯身欺來,一手撐在浴缸邊,擋住了大半燈光。我近乎籠在暗色里,腿彎還掛在邊緣。
他另一只手把淋浴頭放進浴缸。竟敢未經允許就放水。
我還穿著衣服啊!
“佛說不用送就不用送了好不好。”
我最后吐槽一句,支在浴缸底的掌心碰到水,頓感不妙地想起身。然而沒有一個妥當的發力點。干脆努力維持冷靜地繃著臉,拽住里包恩的睡衣領口,瞪去一眼,“讓我起來!”
不料卻方便他低頭吻下來。
淅淅水聲不停歇地流淌,不時溫熱地濺到身上。打濕襯衣,柔軟的布料吸飽了水,又難捱地緊緊貼著肌膚。連呼吸與親吻都潮濕一片。
單人用的浴缸要塞下兩個人太擠。我哪都伸不開手腳,更何況兩腿還被里包恩的腰隔開,要發力也只能纏著。
水面緩緩漫上,熱氣升騰。我在漫長繾綣的濕吻里感到發暈,因而本能地抱緊他的肩頸。但隨后察覺到有誰濕漉漉的手推起衣角,理智狂敲情感,我別過臉反抗。
“不要玩了。”我揪住里包恩后腦勺的發根,后者卻又親到脖子,“客廳還有人。”
里包恩閑暇之余抽空道:“你安心,早就沒人了。”
我立刻明白并無語,“又是怎么惹到你了?”
“我出來看見你在沙發上睡著,”殺手總算抬起頭。水聲混動,調整了一下姿勢。我得以坐到他腿上換取重心,但仍然被浮力動搖地包裹著。“那家伙卻還打算熬夜玩游戲,就順手幫你解決掉噪音。這是工作。”此人好心聲明道。
“那史卡魯現在在哪?”
“誰知道。哭著去找手下了吧。”
“雖然不會死但也還是在意一下人家的下落好嗎!不,我沒同意你繼續。水滿了可以關了,不然這個月水費你交……而且這里沒有放——你什么時候偷偷放一盒進來的啊!”
第83章
拋開小插曲不說, 有人幫忙搓澡確實效率高得多。
只不過無論是我還是他的頭發都被打濕,又多花時間吹了頭。某人還換了身睡衣。我坐在沙發上看手機,感到肩頭冰涼而濡濕的縷縷發絲被撈起, 股股熱風涌過耳畔之際, 才忽而想起還有事想問里包恩。
莫名被那么打斷一下,困意再次堅持不懈地冒起泡來。
我連打了兩個哈欠。
郵件顯示定時內容成功發出。我最后確認了一遍材料沒出錯, 便切出界面,刷了會兒新聞趨勢。頭發沒過多久就吹干, 稍顯蓬松地隨風在脖頸邊打著旋。
好像由里包恩幫忙吹頭的時候總是干得更快一些。不知道是因為我作為被伺候的一方太享受了, 還是他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小技巧。
所以自從發現這點之后,我平時洗完頭看他沒事干就會把吹風機塞過去。該員工也從沒拒絕。偶爾我自己吹頭發, 邊吹邊單手看文件, 里包恩則會相當自覺地湊過來攬活。
對此, 有次他拿走手里的電吹風時我還開過玩笑:“天天說我懶, 你這樣不是會讓我越來越懶么。”
“我是說了,但也沒指望你違背本性變得勤奮。”里包恩回答。
我:“因為我不是學生?”
里包恩:“你這么認為也沒問題。”
“習慣可是很可怕的東西。”
彼時我低頭翻郵件,隨口調侃,語氣平常地閑聊著描述假設,“要是沒了你我怎么辦?累死累活下班回來, 心想,今晚不洗頭不行了, 洗完后卻喪失了吹干的動力。于是等著它自然風干, 沒想到不小心睡了過去,隔天起來不幸感冒。這樣的話你得負四分之一責任。”
這當然只是揶揄。生病不僅上班很麻煩,還要花錢買藥, 吃喝都得忌諱。我已經照顧自己很長時間,不至于連這點小事都顧不上。
里包恩明顯也聽得出來, 平靜接梗:“那就有點糟糕了。”
“是吧。”我漫不經心地開口,“醫藥費你得攤,工作也要幫我分擔,里伯山君。如果你剛好人在國外,我給你打電話就要買當天的機票飛回來賠罪。”
里包恩似乎并不當一回事:“嗯,行啊。”
我從手機里仰起頭,“你的吐槽功能被格式化了嗎!不要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搞得我像真的玩職場霸凌一樣!”
保鏢卻正好關了吹風機,站在背后抬起我的臉。我只覺得腦袋斜靠到他懷里,一個倒反著的吻便落在嘴唇。
“前輩都說沒我不行了,”男人心情很不錯似的翹起嘴角,拿原話來堵,“我總要有所表示吧。”
我只是開玩笑當當壓力怪而已!一般聽到這種假設的反應不應該是感到棘手、霸道,吐槽“那你還是別養成這種習慣”或者“自己懶成這鬼樣關我什么事”嗎。
這家伙去做漫才的話戲路很窄啊,最多負責裝傻。
回想至此,現實里的電吹風也恰巧一關,客廳霎時沒入針落有聲的寧靜。
史卡魯果真已經不知道被丟到世界哪個角落去。我打電話,小孩的手機鈴聲卻嗡嗡地在沙發縫里響起。連聯系方式都沒帶在身邊。
希望在外面不要又被光速網球打暈了。
雖然處于無比好睡的時機,但我仍然打起精神,收拾完擱在茶幾上的紙質文件后關燈,鉆進臥室。
先一步回房的殺手照常坐在角落臨窗的小書桌邊。
擺在桌面的手槍又多了一把。到底什么時候買的?不過也可能是他自己組裝著玩。
我拖來另一把椅子,挨著坐到他右手邊,換來后者扭頭瞥來一眼,似是略感意外。畢竟我從最開始就對他這些小活動沒什么圍觀的興趣——起初是覺得與我無關,后來是不想打擾,而且各做各的事挺安逸的。到現在則是因為見怪不怪,反正只是普通的護理。
但這位同桌還是慷慨地移了移椅子,讓我坐近。膝蓋幾乎能碰到膝蓋。
除卻他目前拿著的,桌上還有型號各異的五把槍。由一條用舊的、留有幾片擦不掉的油脂印記的毛巾墊著。邊上是棉簽、紙與幾小瓶清潔劑與槍油。
我探頭瞧了瞧,“我能動嗎?”
里包恩正把手頭槍支的套筒卸下來,“隨你。右手邊第一把有子彈,你把保險打開,擊錘拉下來就能玩。”
“明天得上班,我暫時還不想被警察找上門。”
我冷靜吐槽,拿來長得最帥的一把研究兩眼。
殺手抽出一根棉簽,隨即轉頭往這一看,講解道:“雙動左輪。一次能裝的子彈太少,也沒辦法帶消音器。我用得不多。”
它槍管漆黑,握把則呈現出色澤醇厚的紅木色,在幾乎全黑的槍伙伴里獨樹一幟地突出一股瀟灑的精致感。
掂了掂重量,還有點沉。
我想了想,“左輪最有名的好像叫蟒蛇?”
里包恩說明:“柯爾特蟒蛇。這是史密斯威森M29。”
“哦,好帥。”
“你喜歡就送給你。”
“我要它用來干嘛啊!不需要!”
殺手專心致志地上油,一邊接話:“我待會兒教你怎么用。”
我:“你是不是又無視我了。而且家里沒有可以練習的東西,你住腦。”
玩射擊又費錢又耗精力。帥是帥,有機會的話我確實挺想業余玩一玩,但興趣總歸沒那么大,活在法治社會用處也不多。
把左輪放回書桌,身旁傳來里包恩慢條斯理的嗓音。
“你的準頭很好,浪費天賦就可惜了。確定不練練?”
誰知道練好了哪天會不會被忽悠去加入彭格列啊!
我對這個套路花樣多的黑手黨HR不抱絲毫信任。左手擺出簡易的槍的手勢,食指當槍管,指尖隔著睡衣布料抵住他臂膀,認真威脅。
“練啊。說,你還有幾個情人?”
里包恩裝零件的動作一頓。
沒等他開口,我保持手勢接著道:“吃飯的時候你是覺得我會問這個吧?”
一旁窗簾拉得緊密,瞧不見戶外的月色,一片靜夜中卻仍能聽見居民樓下偶然傳來的汽車關鎖的聲響。
我看見里包恩細長的眉毛微微挑起。隨著幾聲脆響,他花了不到兩秒就把剛才磨磨蹭蹭裝半天的槍完全組裝好,旋即屈起手肘搭著桌沿,側過頭。那雙令我熟悉無比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過來。
“你當時可不像在意這些。為什么又想起來了?”他問。
“因為我在意你的反應。”我說,“所以不希望你以為我不在乎你。聽到史卡魯提起這個的時候,我確實沒覺得哪里不對,畢竟連我都有前男友。你以前總不可能一段都沒談,所以我的第一反應才是沒什么好問的,過去的都過去了。”
里包恩:“是喔。”
我:“不過既然說到,我就直問了。”
食指戳得用力了一點。我對上保鏢隱約浮著笑意的目光,面無表情地說:“你們那邊的‘情人’指的是戀愛還是包養走腎的關系?”
“你要說意大利那邊的話是都有。”
“你有過幾個?”
“四個。”殺手對答如流。
“……”我跟他對視片刻,真誠地表示,“比我預料的要少啊。我認識的一個同學光是在大學四年就換了十二個對象了,集齊了每個星座,后來人送外號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轉世。”
見過大風大浪的里包恩很是從容:“我差不多也認識類似的家伙,他每天閑著就在街上搭訕女士。”
“這些人哪來那么多感情和精力。”
“不知道。”
我扳回話題,再用槍頭(食指)戳戳,“情人都是你在變成嬰兒前交的嗎?那豈不是過了很久。”
“不。”殺手悠哉地任由我威嚇,“黑手黨最強的嬰兒的名頭可是很響亮的。”
我:“別跟我說是在嬰兒時期談的。”
里包恩:“和你猜的一樣。這很正常,新奈,每個人的癖好都不同。”
我大駭。沒心思再比槍,一把揪住男人衣袖的料子,“什么鬼啊!三藤小姐喜歡的那多少也是快成年的男生,戀-童-癖戀到嬰兒到底是什么心理,完全是犯罪啊!”
“黑手黨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物,當然不會在意這么多。”里包恩被我揪著說。
“你作為被戀的童難道一點不舒服都沒有嗎?!”
“我靠的是人格魅力。”
“又自夸上了!”
好在我接受能力良好。雖說聽起來詭異,但異世界都有一路狂飆的科技和玄幻設定了,或許那邊住民的道德感真的沒那么強烈。
我心情復雜但總體平靜地松開手。
沒來得及收回,手背又被人捉住,拉近去看。我也隨他不知干什么無聊地開始研究我的指甲和指節。
“你們公司規定一點飾品也不能戴么。”像是閑著一問。
“沒有硬性規定。要戴可以,得體就行了。”我回答,“我只是嫌麻煩。以前戴過手鏈和戒指,要么感覺熱,要么戴久了硌人,摘下來又會忘記戴回去。”
說著,我順勢伸去,再次輕輕捏了捏男人的臉頰。在他看向我之時嚴肅地開口確認:
“然后呢,你是把我當情人,還是正經的戀愛對象?”
我心里是有答案的,只是以防萬一異界又異國的觀念不一樣。
里包恩肯定也知道我是帶著答案問問題,因而面色不變,握著我的手背偏過頭。掌心觸碰到溫熱柔軟的嘴唇。在此期間,殺手穩重的、探究般的視線始終沒從我臉上移開。
他低聲反問:“如果是前者呢?”
我盯著里包恩。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看著他的眼睛說出那些話。
于是,思忖須臾,我挪開目光。一面望向淡色的窗簾,一面坦誠道:“那我要和你分手。因為我是抱著今后都想和你度過的決心選擇和你在一起的,如果你并不認真,這段感情不對等,最好是及時止損一刀兩斷。我不想耗著。”
否則我是沒那么多精力還要花時間調整狀態,用平常心面對這個人的。
話落,我稍微皺起眉頭,用沒被抓住的另一只手抵住下巴,思考可行性再補充。
“總之,就先把聯系方式都刪除拉黑。正好我已經沒有雇保鏢的需求,川平那邊也提供了另一個住所——我還會住在這里,你暫時不回或者回不了原世界的話,就能先住到那邊。史卡魯也一樣。我就不幫你搬東西了。不過考慮到離得不算太遠,我需要你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有事也別找我,不要打我電話,我也不會接。反正我想你應該什么事都能自行解決。
“最后避免睹物思人,白白浪費時間來傷心,我會把和你相關的東西扔掉或者換新的。”
想了想沒其它疏漏,我重新抬頭,“分手基本都是這樣吧。雖然知道有的人會和前任好好相處,但我是分開就該是陌路人的一派。”
對上視線,話音驀地戛然而止。
我接著難以置信地吐槽:“那樣看著我干什么,不是你先問的嗎!”這時候露出一副要殺人的樣子我可不會哄啊!
第84章
“……小新奈, 沒事嗎?”
鄰座同事的問候聲頗為遲疑地,關切地從頭頂傳來。
我像學生時代熬夜溫習回校后不省人事地倒在課桌上補覺一樣,抱著電腦包趴在工位。視野沉渾地陷在臂彎和包上, 眼前一片疲怠的灰暗。
聽到關心, 勉強動了動手指頭。“沒事。”我說。嗓音發悶得仿佛靈魂分離。
隔壁:“完全不像是沒事的樣子啊!”
“早……這是怎么了?”對座的同事也蹭進辦公室,無精打采的聲音由遠至近, 緊接著是把包和外套放到椅子上的窸窣響聲,“我們工作狂新奈前輩又通宵寫材料了?”
我心如止水, 慢吞吞地支起上半身。胳膊酸, 伸一伸;頭沉,兩手撐著額頭揉一揉。
“這種稱號的殊榮我還是承擔不起的。”
“沒生病吧?”隔壁問。
“放心。”
“要不要幫你接咖啡續命?”
“我跟你一起去。”我拎起水杯, 調動幾欲萎靡的精力站起身。
本來睡眠不足就容易手腳酸脹。如果不適當活動一下, 一屁股坐到下班結束只會更渾身沒勁。
摸去茶水間。
一大清早沒有特別多的人。茶水間和員工食堂相連, 寬闊敞亮, 與裝潢簡約的休閑餐吧無異。整面落地窗清透而干凈,胸襟寬廣地送來東京秋日蕭蕭的樓景。
等待咖啡機沖泡的時間里,我倚在吧臺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同事閑扯。
“我再也不想和財務打交道了。”
她扶著桌沿,面朝咖啡機嘆了口氣, “又不愛理人,又搞職場鄙視鏈, 每天見他都像自動欠了他錢似的。我也只是個打工的好不好?”
我眺向窗外, 一邊接話:“正常,那家伙就差把東大本碩連讀的名號貼臉上了。”
“真的真的。”同事頓時嚴肅地望過來,深有同感道, “有次下班碰到他,非要跟我聊, 沒說幾句話就問我哪個大學畢業的。我說慶大。他就露出一副很高深莫測的笑容,說什么要加油哦之類的。”
“某種意義上說很好懂。”
“這倒也是。”
咖啡泡好。
同事接上一杯,率先捧著杯子抿一口。
“啊,小新奈。”她似乎忽地發現什么,“你的脖子受傷了嗎?”
熱乎乎的咖啡裹挾著馥郁的、微焦的堅果香。我直接接滿,想當水喝一大口,但目前還有點燙。于是只是暫且一手握著杯子,一手聞言摸了摸頸側。
襯衫與西裝外套的領子已經足夠挺括,創口貼卻仍然遮不住地露出一小截粗糙的邊角。
我面無表情地收回手,小小啜飲一口加了方糖的咖啡。
“嗯。”我說,“被貓撓了兩爪子。”
轉身一起悠向辦公室。
同事:“誒……疫苗打過了嗎?”
我:“第一時間打過了。”
同事:“說起來最近野貓抓人的事件也不少,喂貓的時候真要小心點了。”
我:“是啊。不過野貓最好是不要去喂吧。”
她笑了兩聲,輕輕屈肘拱拱我的手臂。
“因為被撓了才轉變想法嗎?”
“差不多。”
我和她前后腳地繞回工位,語氣在漫不經心之間略顯無語,“真不能一時覺得貓可憐。”
同事鵝鵝笑著坐下。
把靠椅拖近些,我把裝著咖啡的水杯擱到一旁,點點鼠標。刷個新,戳開工作郵箱。坐直了腰又隱隱地繃緊發沉。
只好放棄良好坐姿,半靠向椅背。
再回想起前夜某人故意示弱的神情,心情雪上加霜。
煩。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發現一些招數對我管用的。可即使理智能判斷出心思多的男朋友有時候可能在演,情感上也總是會莫名心軟。
要知道,一開始我還實打實地有點生起氣來。
里包恩本身長得就眉眼凌厲,聽完我的話,不知是不慎代入了還是哪里不高興,冷銳的神色幾乎稱得上陰沉。
這些當過雇傭殺手的人,似乎連注視都像晦明不清的低溫的牢籠。饒是僅有瞬間我也感到后背一寒。何況被攥著的手緊得要死。
想抽出手,掙不脫。又被拽得竟然都有點疼。我當即不舒服地沉下臉,用態度表明沒跟他開玩笑,“放開。如果你只是把我當情人,這樣處理有什么問題?”確定清楚不是不就好了?
桎梏著手的力道立刻溫和了些。我于是也沒有抽開,反牽住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指腹摸到粗糲的繭。
“沒有。”
“嗯?”我歪了歪腦袋看他。
“我是說,你這樣做沒有任何問題。”里包恩的目光隨著我的動作綽約一爍,泰然自如,仿佛剛才那副誰要是不長眼來惹他就約等于送死的模樣只是我的錯覺,“換作是對別人,我說不定還會全力支持。”
我:“是對你的話就不一定支持了?”
里包恩一哂:“不需要再討論這個前提不成立的假設。我和你的決心沒有什么不同。”
男人話音未落便拉著我的手湊近。
本就是促膝的距離,稍一靠近就會碰到腿。氣息在咫尺間相纏,連眼睫垂下的弧度都曖昧,偏偏若即若離得顯得引人憐惜。
他沒什么表情,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眉頭卻微微低蹙,含著不易覺察的委屈似的,嗓音又沉又輕緩:“新奈,你不能這樣無情地對待我。”
“……”
腦海里陡然閃過“有點萌”,“又在演”,“但還是很可愛”,“我剛才是不是太兇了”,“可明明是這人先兇的”等等轉瞬即逝的雜念。我清醒且冷靜地與他相視片刻。
沒撐住,放軟了語氣。
“我哪有這么對你呀?”又不是真的。
我小聲駁回,在緊隨而來的幾個斷斷續續、摩挲得細碎的輕吻里尋著空隙說話,“你都說和我一樣了。我也不想你離開我身邊,怎么會真那樣做。”
“喔。”里包恩應聲,側頭吻到耳朵,“你保證?”
分明是在討說法,口吻倒是透露出某種示弱的信號。我一向很在意戀人的安全感情況,便忍著耳畔發麻的輕微的癢,心也軟地肯定:“我保證。”
“你不會不讓我見你,不會不接我電話?”
“嗯。”
“我想聽你自己說。”寬厚的掌心不知不覺從側腰探進睡衣里。
我頓覺頭皮發緊。忙扯住保鏢的手臂,卻仍是沒攔住走勢。只好在呼吸變得不穩前勉強縱容地開口:“好了,我不會不讓你見我。”
眉角印下一個獎勵般的吻。
“我給你打電話呢?”里包恩問。
“我都會接的。”我有點受不了,稍別開臉,腦袋抵在他肩前。第二個辨不清是獎勵還是鼓勵的親吻便親昵地落在發頂。
隨即聽見有誰發出一聲極輕的笑,喟嘆地夸著做得很好。
我不知為何有種被騙的錯覺。之所以說是錯覺,是因為我能感覺得到里包恩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都是真切地想要得到答案,想要提出要求后被滿足;然而這種錯覺一直延續到后半夜,以至于幾乎成了真。
每每想要終止,總會被反復確認會不會離開、為什么要拒絕、我的承諾里究竟幾句真幾句假。為了好好地回答并保證,放任一次。之后就不得不接著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我狠下心決定推開。卻又不料在炙熱而混亂的擁抱里撞見他皺起的眉頭,等待著的探求般的眼睛。
那片鴉羽般的漆黑常常在動情時閃爍著令人心意繚亂的光采。彼時則毫無道理地,更大方地向我敞開它的隱秘的脆弱。
因此,推阻的手反而神使鬼差地撫上里包恩的眼瞼。很薄,鮮活地發熱。他的睫毛近似輕顫地刮過手指。我就如平白無故地撫摸到某個人柔軟的弱點,忽然發覺他好像也會變得不堪一擊。
于是心口飄乎。那是一種連綿不絕的不舍得。
只是后來我更認為是鬼迷心竅。
猶如被海妖蒙騙的粗心大意的水手,我到清早被叫醒時才意識到大事不好:熬夜趕材料就算了,好歹是迫于生計,不得不做。結果這回睡沒多久就要爬起來通勤則是涉及縱欲過度。
這也罷,誰都可能有美色誤事的時候。但艱難地磨蹭去洗漱時看到鏡子,我覺得我再怎樣也沒辦法原諒罪魁禍首和幾個小時前的自己。
早先就說好領子擋不住的地方不可以留痕跡了啊!之前還很遵守規矩!
我無波無瀾,刷牙洗臉,整理著裝。精神充沛的保鏢貼心地遞來一條創口貼。我毫不客氣地接過,踩了他一腳,然后一個早上都沒搭理人。
自打一開葷后頻率就越來越高,我已然深感疲萎。
哪有社畜能受得了這種軍訓。今后起碼大半個月我都不可能再有任何過分旖旎的想法。
中午也把里包恩打發走,自己找波島買便當吃。
午休半個小時。下午怨氣沖天地對著電腦死磕,中途吃了高木出差良心發現后帶回來分給部門同事的大阪特產。
一吃別人的就沒好事,臨近下班被組織著叫去開了一個小時的會。
回辦公室再加班。
我一如既往提前告知了里包恩不用來接。天一黑,在燈開得無比亮堂的部門里忙活了半天,終于估算著能回家的時候聽見同事略顯興奮、難掩驚訝的招呼聲。
裝好文件回過頭。穿著條紋西裝的男朋友赫然出現在門口,維持著敲了敲門的姿勢,另一手里提著一只禮品袋。
“友寄前輩。”他禮貌地說,“我看到你們這里燈還亮著,就過來看看。”
我平靜地看了他兩眼,在加班戰友們的眾目睽睽下走到門前。
“前輩還要多久才下班?”
“馬上。”我看向里包恩手中的袋子,“這是什么?”
后輩坦然道,“送給你的。”
淡金色的禮品袋,不算大。我打開一看,里面還裝著一個厚實、精致而頗為細長的盒子。
是手鏈。
第85章
帶點慰問品還說得過去, 沒見過幾面、只在一開始短時間共事過的后輩主動上門送飾品,個中含義就難免顯得微妙了。
鑒于男朋友在外人眼里只是保鏢的身份,甚至有種詭異的偷情感。
嚴肅嚴肅。
我下意識揚起的嘴角又勉強壓了回去。
雖說同事們不一定知道送的是什么, 這個小禮品袋的派頭一看也不便宜。然而正當我想當面婉拒并暗示某人別亂來之際, 里包恩如變戲法般再次掏出兩大個鼓囊的環保購物袋,其顯眼程度不亞于上課上得昏昏欲睡的期間老師突然從講臺下搬出兩箱零食。
我:“……”哪來的?
“很感謝當初各位前輩的照顧和歡迎會。小小薄禮, 不成敬意。”這位深諳人情世故的暖心后輩如是說。
辦公室后頭那些加班到幻滅的社畜肉眼可見地找回了失散的靈魂,聽取滿堂“咦”、“誒”、“我們也有份”、“真的假的”聲。
我瞄到從環保袋里冒出頭的魚糕包裝, 也霎時來了點精神, 橫掃疲憊,“吃的?”
里伯山道:“正好去宮城出差回來。”
從容得我都要信了。
把小禮品袋掛到手腕上, 我率先接過其中一袋, 拉開兩耳掂手, 低頭一瞧。
滿滿當當, 基本是魚糕、柚餅子、米餅仙貝等等知名的當地特產,但也混了一些尋常可見的巧克力、曲奇或大福之類的零食甜品。從辦公室人數來看分量正好。
與此同時,同事們也丟下手頭的任務。有的湊到里包恩身邊攀談寒暄,有的又擠又扒地趴到我身后伸脖子看。
驚呼與感慨聲四起。
“啊,這個超好吃!我之前去找朋友玩的時候吃過!”
“包裝好可愛~”
“我餓了, 我真的餓了,分我一點。大家都有份的對吧?”
“夠義氣啊里伯山君, 我要哭了……”
一個個越激動越擠, 越擠越往下壓,仿佛有無數只嘰嘰叫的猴子圍在我背上打架。我眼皮一跳,迫不得已地出聲維持秩序:“重死了, 起開啦。讓我挪個步。”
跟里包恩一塊把環保袋放置到最近的辦公桌上。呼呼嘻嘻的猴們便一邊道著謝,一邊緊隨其后涌來分食。
我眼疾手快地拿出兩包大福。
鄰座同事立即檢舉:“新奈好狡猾, 我剛也想拿的!”
我哼哼一笑,“拿到全憑本事,你手里的也給我。”
同事:“才不要嘞!憑什么!”
我:“憑我看到了就是我的。”
同事無語噴笑:“什么強盜邏輯啊!你跟誰學的?”
我伸出魔爪嚇她。后者小聲地尖叫一聲,把戰利品抱在懷里一溜煙逃出我的射程范圍。
嘿嘿。
這波時機正好的慰問瓜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最開始的小袋子混入其中,沒什么人關心;但某些同事試圖慫恿里包恩晚上再一起去喝酒的時候,仍是有人朝我挨過來,揶揄說大家是不是沾了友寄前輩的光,才收到新人的禮物。
“別想太多。人家自己都說是為了感謝當時的照顧了。”
我不以為意道。套上風衣外套,收拾臺面,該裝包的塞進包里,順手整理出一小疊沒用的資料拿在手頭,“而且我不是單身啊。”
三兩個八卦的社畜壓低聲音調侃,“里伯山君搞不好還不知道呢。”
“他會知道的。”我說。
“可憐的后輩……”
你們的語氣可不像可憐他。我在心里吐槽兩句,卻也習慣得面不改色,提起公文包就抓緊時間準備回家。
扭過頭,只見隔著兩個工位的不遠處,里包恩還被想要拉新人下水的棘手前輩圍著講話。頭頂白晃晃的燈光孤僻而冷淡。殺手身形高挑,輕易便越過人與人的間隙投來一瞥。
我邊往門口走,邊向那邊稍微歪了歪頭。
“收工,回見。”下班打招呼,“還有里伯山君,謝謝你的伴手禮。”
原先背對著我的同事們也紛紛側過身,抬起手回應。
“哦,辛苦了——”
“別走這么早嘛,不一起去喝一杯嗎?”一些酒鬼深表遺憾地抬高聲調,引出爭相附和,扯著什么后輩難得來一趟的理由。
我松散地拖著堅定的步伐繞到碎紙機旁,把廢紙塞進去。機器運作得嗡嗡直響。
“不了。”我直言拒絕,“我家那位很麻煩的。”
轉身就走。
幾聲跌宕起伏的控訴不出意外地攆在腳后跟。譬如“無情!冷酷!簡直可惡”,又如“趁還沒有結婚多出來瀟灑啊”、“男朋友只是男朋友,讓他管那么嚴干啥,又不是老公”等等歪理,我一律揮揮手擋開。
走出辦公室,外頭烏蒙蒙的,已然闃無一人。直梯轉角留著幾盞聊勝于無的燈。戶外近乎料峭的冷意剮蹭過裸露的皮膚。我一手拎著包,一手揣進大衣口袋里取暖。
剛進電梯,摁按鈕合上門。下一秒,兩頁鏡子般的電梯門又緩緩敞開。
西裝革履的紳士長腿一邁便站到身旁,重新摁上關門。圓柱形直梯內部不算寬闊,此時立馬顯得逼仄不少。
電梯悠悠下行。
我保持距離。把手機掏出來,垂眼翻翻,“你不和他們去喝酒嗎?”
這么快就能擺脫那些纏人的老油條,這家伙到底用了什么借口。
“嗯。”
后輩的嗓音帶著答案從側上方落下:“既然友寄前輩不去,那我也不去。”
我:“你該不會原話就這么說吧?”
后輩:“是啊。他們什么也沒多說,反而叫我趕緊把你搶回去。”
我:“……”這些人犯了教唆小三罪良心都不會不安么!
不過里包恩倒還是淡定自若。
一個輕笑熟稔地映現在他的唇邊。我抬起頭,恰好對上男人平穩而頗含興味的目光。
“我認為他們確實很有遠見。你可以考慮一下,新奈。”他頂著公司新人的身份大言不慚道。
似笑非笑的口吻。堂而皇之地伸來的手。我一沒注意,一縷極輕卻富有暗示意味的力道便攀上頸側。
誰的手指堪稱冒犯地微微探入襯衫衣領,可并未觸碰到肌膚。我察覺到柔軟的指腹隔著創口貼摩挲的觸感:粗,悶,癢。這股撓人的癢一路酸澀地漫到指尖,帶著令心口遽然發緊的難以忽視。
在那之下暗藏著的,是他自己留下的痕跡。
而這位犯上的后輩輕聲說:“我未必會做得比‘你家那位’差。”
“…………”還來勁了!什么后來者居上的臺詞啊!
我看著如同給馬甲人設悄悄疊了好幾個私設的殺手。靜默一秒,吐槽欲瞬時滔滔翻涌。
“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在好幾幫人面前的曖昧對象都不一樣了,現在還亂來,都在公司叫我前輩了就乖乖叫前輩!人家說什么你就聽什么嗎!”
都已經構成職場性騷擾了好不好!
里包恩詭辯:“雖然身份不同,但都是我,他們能有什么意見?”
我照常發揮:“不是別人有沒有意見的問題了,是我心臟的問題!”
“是么?你看起來比任何人都接受良好。”里包恩的手指捻到創口貼的邊緣。
“接不接受和想不想是兩回事,”我感到耳朵赧然地發燙,不由飛快抓住那只手背,“就像我接受了下班還去開會,其實心里在拳打領導腳蹬老板一樣。更何況我對后輩款也沒興趣!”
直梯叮地一聲到位。
見某人眨眨眼,知錯不改地不打算收手,甚至還轉身壓近幾分,我只好在電梯門即將打開的一瞬間就毫不客氣地拍開他的手。
只成功別開一點點,惱得再拍了他手背一巴掌。勝在還算響亮。緊接著立刻踏出電梯。
電梯里畢竟有監控。就算安保可能在摸魚,或者壓根不會管,但我總有種在名正言順地出軌的心虛和矛盾。
加上事實上無人發覺,偷感重得空前絕后。
于是翌日,我按部就班地踩點到公司。面對細心的同事驚訝的詢問,超經意地抬起手腕,順勢欣賞了一眼從袖口露出的手鏈。
鏈條清冷纖細,一點也不硌皮膚;充滿設計感地綴著低調卻精致的碎鉆。銀灰色。
其中連嵌著一小條能夠刻字的部分。
它在貼著手腕的內側,隱晦地,靜謐地刻著一串描繪流暢的漂亮英文。是里包恩的名字。但最后一個字母n卻用上了大寫。
昨晚拆開看到的一刻,我還思考了會兒要不要再送一個有刻我名字的飾品給他。沒想到保鏢早有準備,不知道什么時候在我送他的領帶夾里側又印了字。
放到手心里一看,是完整的羅馬音“Niina”。
不用多想都能知道手鏈最后的大寫N指代的意義了。
“自從入職以來都沒怎么見你戴過手飾誒。”同事擺出一副偵探般的死魚眼,“該不會……”
我坐在工位上,好整以暇地疊好文件,對齊。
“男朋友送的。”
“我就知道——”她捧著熱可可發出咸魚之號叫,“果然一旦知道公司里有人在追求戀人就會上趕著宣誓主權,我受夠萬惡的情侶了!”
“都讓你們少亂起哄了。”我左右看看,“訂書機呢?”
同事消極怠工:“被我吃了。”
我:“現在去切胃拿出來。”
同事:“我錯了,好像放在打印機上面。”
我跨出座位。剛在附近找到訂書機,把資料裝訂好放入文件袋,辦公桌上的座機便忽地振動響鈴。
隔壁同事貼心地伸長手臂,幫我接通。
“喂?這里是——哦,是的,是。好。”她拎著聽筒回過頭,“新奈,公司前臺有人找你。”
這時候能有誰?
我在腦海里過了幾個客戶名字,三兩步加快趕回。把袋子放回工位,道了謝后親自接過電話。
“我是友寄。”
“好的,友寄小姐……”
只聽前臺些許遲疑的聲音從聽筒那頭傳來:“這里有一位穿著中國服飾的小朋友找你。他說他是什么‘彩虹’……啊,不好意思。什么?”這里似乎掩住了收音筒,雜音模糊,隨即才重變清晰。
“‘Arcobaleno’。總之,他說你應該會知道他。”
第86章
早過了人流量最大的時間, 便利店內還算安靜寬敞,只有寥寥一兩個顧客偶爾在貨架邊猶豫挑揀。
我隨手把懷里厚實的文件袋放到臨窗的吧臺上。
今日天氣多云。冷空氣一意孤行地盤旋在都市上空,呼朋喚友, 隨來再一次范圍可觀的降溫與呼嘯的刮面大風。今年東京入冬得比往年更遲緩。灰冷的、干燥的白晝仍然張開雙臂環抱著高聳的樓盤, 縱使傳過幾次要下雪的消息,天空也紋絲不動地照舊日升日落。
出公司時一陣無故妖風差點把我的頭發吹亂, 進了店內才暖和些。
我買了杯速溶咖啡,旋即詢問隨行的人。如同一顆筆直的小蘿卜立在地上的黑發小朋友抬起頭看我, 緊接著兩手作揖, 可愛而禮貌地表示他喝紅茶就好。
我拿了瓶紅茶,問:“你吃早飯了嗎?”
小朋友答:“吃過了。”
那就順便再只買兩串丸子, 結賬入座。我面朝玻璃外車水馬龍的街道, 小孩靈活輕盈地跳上身旁的椅子, 長長的紅袖拂起, 然后板板正正地坐下。
我難免多看一眼。
里包恩也習慣很好地坐得正。但比起動不動翹腳的某人,這位小朋友顯然更端正:背挺直,盤著腿,兩手乖乖地攏在袖子里。像是打坐。
遞給他一串。后者用稚嫩卻溫和的嗓音道了聲謝。只有兩個簡單的音節,是中國話。
分寸把握得恰好, 一舉一止都令人感到舒適。
老實講,幾分鐘前接到公司前臺的電話, 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
早先聽里包恩提起過世界最強七人之中就有一位中國人, 據說其不僅泡茶與拳腳的功夫了得,中國料理也相當上手。沒想到那么快就能見到本尊:
黑發黑眼,一襲簡約大氣的紅色長袍, 背后垂著長辮子。我一到樓下,就見到這樣一個孩子又乖又安靜地坐在前臺安排的小沙發里。
他如有所感地扭頭望來, 不知為何一眼認出我。隨即便跳下沙發,頷首抱拳,與我行了個禮。再抬起腦袋時,我看見小朋友嘴邊噙著的平易近人的微笑。
“你好,”這是中文,接著轉為頗為熟練的日語,“友寄新奈君,初次見面。我的名字叫作風。”
公司門口的人來來往往。不乏有人往這兒側目。
此地不宜久留,先帶他出社摸魚。
老實說,我談不上意外。畢竟如今來了兩個異世界前彩虹之子,還都陰差陽錯地在我家落了腳——川平甚至特地來送房,一副料事如神、還完這個人情我就不管你們了的模樣,會迎來下一個客人在情理之中。
異界那邊發生了什么事,誰接到了什么訊息,做了什么決定,我當然不知道。可猜一猜也能想出個大概。
至于川平明里暗里的安排,我倒也不介意。
就算前彩虹之子們出于某些緣由得知了里包恩和史卡魯在這里過得很好,并且有加速成長的機會,從而再派人來觀察試水,來的也是二頭身的小嬰兒。
小孩的占地面積就那么點,住在家里就像多養了一盆可移動的小盆栽。
而且還不是真正的需要格外照顧的小朋友,吃喝起居都不需要我多操心。等搬了家,空間就更加富余,長大成人也能擠一擠。
最重要的是,我在川平中介拍拍屁股走人之前確認過,這套房子的確正規地劃在本世界房地產公司名下,受本地法律保護,和異界不掛鉤。如果我住得放心習慣了,會有一次聯系他的方式,可以找他直接買下來。
我本來就很滿意新屋子的條件。能久住,又不影響正常工作和日常生活,自然沒必要拒絕。
不過這得留到資金充足之后再說了。
坐在便利店窗邊欣賞外景,我兩肘支著桌面,喝一口咖啡,身邊的中國小朋友啜飲一口紅茶。
我咬一口熱乎乎的丸子。小孩更不疾不徐地拿著簽子小口品嘗。
好難得的平靜。
只是我沒法離開工位太久。愜意地享受了一下摸魚的自由,我轉過頭,看向低頭嚼著丸子、軟軟的腮幫子微微鼓起的小朋友的發頂,“風。這樣發音對嗎?”
風抬起臉,“是的,很標準。”
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雖然大,但眼尾微微上挑,形成一對相當漂亮的鳳眼。
這么看起來,好像只有里包恩以前的眼睛是黑黑圓圓的。
“你是通過威爾帝的幫助,今天才來到這里的么?”我開門見山道。
“嗯。”
男孩似乎并不訝異于我說出威爾帝的名字。他把竹簽放到桌上的盤子里(以他的身高其實夠不到,所以站起來放了才坐下),才好生對上我的目光,“友寄君想知道的話,我可以把那邊發生的事都講給你聽。”
我:“好啊。”能聽故事的摸魚時間可是頂配。
風:“不過我跟威爾帝他們接觸得不多,知道的細節也有限。”
我:“沒關系。剛好聽你說完我就要回去干活了。”
小朋友望著我,露出一個淺而內斂的笑來。
“那么,我就從里包恩失聯那幾天說起。”風的語氣平穩,娓娓道來,“威爾帝研究出了穿越異界的機器。鑒于異世界的危險程度成謎,誰也不知道這邊會是什么樣的情況,他便打算找擁有不死之身的史卡魯幫忙。當然,你應該也知道了,最后出了點意外。”
我好奇道:“他到底是怎么暗算了里包恩?”
風坦然地搖搖頭,“我那時回國了,沒有親眼見到。但聽說是史卡魯不樂意,于是威爾帝直接把機器帶過去找他——那會兒史卡魯正在古里炎真家……嗯,就是里包恩的學生的朋友家玩。”
我:“那位阿綱同學的朋友么。”
風從善如流地改變代詞:“沒錯。剛好沢田綱吉君放學后去那邊一起補習,他的幾個守護者也跟著。本來威爾帝之前就和大家結過仇怨。一來二去,發生了很多事,據說連房子都炸了。”
“……”
你們黑手黨果然連補習都在刀尖上舔血啊。
“然后里包恩也出現了,組織了一場比賽。表示只要彭格列贏了,就讓威爾帝停止這項研究,也不會找活人實驗投進可能再也回不來的異界。”
“…………”
是那家伙會做出來的事,看樂子和培養學生一鍵到位。
“彭格列的一些守護者持反對意見,但炎真和史卡魯關系好,他拜托綱吉幫忙。首領答應,別人自然也只能聽從。可惜比賽進行到中途,眼見彭格列快要勝利,威爾帝卻忽然反悔了。”
我聽得入神,反應過來才再喝了口咖啡。
“反悔?”
“他好像是說,‘我從一開始就沒答應陪你們玩這種毫無意義的游戲’,接著打算趁場面混亂的時候抓史卡魯進機器。”
中國小朋友回想道,“因此,炎真為了保護史卡魯,綱吉為了保護炎真,彭格列的守護者為了保護綱吉,又在慌張中推搡成一團。里包恩不會眼看著這些孩子一起被卷進異世界,但給綱吉打了一發死氣彈——就是能夠激發人體絕命之炎的子彈后,才發現威爾帝的目標是自己。一開始的機器是假的,提前放在里包恩會站的位置上的設備才是真的。”
難怪里包恩提起這件事的時候都沒有好臉色。
我了然:“這樣啊。”
風:“很遺憾。雖然他應該馬上做出反應了,但威爾帝早就準備好啟動程序。所有人回過神時,里包恩已經消失在原地。”
“大家應該都很著急吧。”我不由稍微蹙起眉,估測著接話道,“就算不說關系好的方面,他的能力很強,缺席的話給家族內部造成的影響一定也和裁員裁到大動脈一樣。如果兩個世界經歷的時間長度是一樣的,現在甚至都過了大半年。”
我要是家族的首領頭都大了。
風在傾聽時始終認真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聞言,他定定看我一眼,白皙的小臉流露出幾分笑意。
“彭格列的情況我不清楚,只是目前看來并無大礙。”小朋友體貼地說,“一開始大家確實都很震驚,也想方設法讓威爾帝把里包恩找回去過。威爾帝不肯配合,幾個年輕人后來不小心鬧得太過,把他的發信器弄壞了。想要聯系到異世界,威爾帝得重新修。”
我已經不會驚訝了。點點頭,平靜地喝喝咖啡,啃掉最后一個小丸子。
配咖啡果然不是很好吃。
“那史卡魯之所以出現,我猜也還是威爾帝的主意。”
我擱下簽子,順著說,“機器修好,但不知道異世界的情況,所以還是得讓一個某種層面上說不會出岔子的家伙來探路。彭格列的守護者都不會同意讓首領冒險。因此由史卡魯來是最穩妥的選擇。”
風應道:“的確如此。結果史卡魯剛到就弄壞了通訊器。”
我幾乎和他同時笑起來。
轉回頭。我眺向玻璃外千篇一律又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的街景,一手握著咖啡瓶,一手托著下巴悶笑地開口:“這個不能全怪他。”
“嗯?有什么隱情嗎?”
“他的通訊器是在被里包恩打飛后壞的。”
“……”風頓了頓,語氣頗顯無奈,“原來如此。”
期間偶爾有顧客進店或結賬,門口間歇地飄響電子歡迎聲與店員營業結算的聲音。我把咖啡當水地再喝兩口。余光里,一身紅的小孩同樣收回目光,抱著紅茶抿了抿。
“真是波折。”我看著風景感嘆。
“是啊。”風亦嘆道。
“你會直接來公司找我,是因為川平說了什么吧。”
“嗯。他沒有說很多,只告訴我們如果想找到人,就來這里問一位叫友寄新奈的女士。”
我是什么第三方平臺嗎。
暗自腹誹一句,我喝完咖啡,把瓶蓋旋上。
“那他有跟你們說,”我側過頭,重新看向鄰座的小孩,“這個世界會讓你們恢復身體的速度加快么?”
風稍稍睜大了眼。
果然沒有,而且這位看起來就靠譜的小朋友確實是第一時間只找到了我。
我頂了兩秒死魚眼,繼而正色,認真地看著他交換情報:
“既然如此,這邊的情況你應該也都不清楚。簡單來說,現在那兩個人都住在我家——我起初是先雇了里包恩當保鏢,讓他幫我解決一些雜事;后來史卡魯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出現在我公司窗外,我想大概是威爾帝傳送的問題。現在的情況是史卡魯還是小嬰兒,但里包恩來得早,已經恢復了。”
短暫的訝異過后,眼前綁辮子的中國小孩依然神情穩重、謙遜而溫和,只是不免啞然。他合上眼,輕輕呼出一口氣,做了個像是太極的起手式,這才微笑著仰頭望過來。
“難怪川平當時說是里包恩主動留在這個世界的。”
“哦,他還跟你們說這個了?”
“原話是,‘是里包恩死活不肯回來,想問就自己去見識一下吧’。”
“真愛賣關子。”
我隨口聊道,“里包恩倒是已經準備好了給學生的突擊考,就等能回去的那天了。雖說是個嚴格的老師,阿綱同學應該也很想念他吧?”
風頷首,有點遺憾地微垂下眉毛。
“據我所知,他在兩個多月前就委托川平,讓一群跟自己等比例還原的機器人去繼續指導沢田綱吉,把人家折騰得一天都難得休息幾分鐘。理由是抓緊修煉,迎戰不知道哪天會來的突擊考試。”
我:“……”
風委婉道:“從我徒兒寄來的書信中,我只知道綱吉君似乎每天都非常疲憊。就算周末高高興興地出去玩,回來也是灰頭土臉的。雖然剛開始有想念過里包恩,但隨著時間一長,現在貌似也不是很想那么快再見到他。”
我沉默片刻。
“那個人有時候是真像鬼啊。”我吐槽。
風無奈地笑,低頭喝茶。
掏出手機一瞄,是時候該回公司。趁最后一點摸魚時間,我問:“你這次來是帶著任務的嗎?”
“算是。”小朋友回道,“那邊是希望我能順利找到里包恩和史卡魯的位置,了解一下他們和異世界的大致情況。有必要的話就把人帶回去。”
我眨眨眼。“可以隨時回去了嗎?”
風說:“沒有那么方便。按照計劃,我需要先聯系上威爾帝,再由他那邊分析信號,去到指定的地方才能實現穿越。”
“這樣也挺簡單的。能兩頭聯系就沒關系。”
“我也是這么認為。”
黑發小孩溫聲道,“只是聽說可以加快長大,即使是我也難免想多留一會兒了。”
說到底,當小嬰兒還是處處不方便。
我非常理解,“你有手機么?”
“有的。威爾帝給了我一個,”風從又寬又長的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翻蓋按鍵機,“我沒拿出來過,還不確定在這個世界能不能用。”
“我看看。”
“請。”
接過手機,點開通訊錄。一片空白。我手速飛快地錄入我、里包恩和史卡魯的聯絡方式,再給自己打了個電話。
放在桌上的手機隨之嗡叫。
“可以用。”我掛斷,把按鍵機還給一眨不眨看著我操作的小孩,“備注好了。我待會兒回去上班,你可以先找他們玩,如果誰都聯系不上,有事打給我。我十二點十五分午休,傍晚六點下班,直接來找我也行。你身上有錢嗎?”
風兩手接過手機。
“有,我帶了六萬円。”
他誠懇地說,“謝謝你,友寄君。”
“不客氣。”我心情不錯,露出一個真摯的笑容,“和你聊天很愉快,更不用說我還能光明正大地偷偷懶。在這里有什么問題盡管問我就好。”
中國小朋友原本溫潤清淺的笑意也重了些。
“你現在就要回公司了嗎?”他觀望著我收拾吃喝完的空包裝。
“嗯。”我應著,拎起文件袋,“你剛過來會不會累?我等下跟里包恩說一聲,讓他來接你去休息。”
我站起身。小孩抱著沒喝完的紅茶瓶子,輕輕一躍便無聲地從椅子跳到地上,袍角都沒亂。
風:“麻煩你了。”
我:“不會,發個消息而已。他要是欺負你了就跟我說。”
風一怔,隨后莞爾。
“好。”
這位傳聞中的大師級人物比我想象得還要更隨和。
第87章
我提議讓風到公司前臺等一等, 但他表示在便利店等就夠,我也就不再多勸。回公司路上給保鏢發去幾條訊息,告訴他風來, 速接。
此人不知道在哪閑晃, 沒一會兒便已讀回復。
保鏢(● v ●):【比我料想的要快】
我:【他就在我公司樓下的便利店門口】
保鏢(● v ●):【哦】
我:【接到扣1】
對面丟來一個沼躍魚打瞌睡的貼紙。
我收起手機,乘電梯回辦公室。
交材料, 跟領導匯報一下工作,坐回工位處理郵件。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 手機才彈出新消息。
保鏢(● v ●):【2】
附贈一張圖片。
我垂眼一瞥, 抽空劃開鎖屏。里包恩傳來一張實時拍攝的照片,背景在家。
以拍攝角度看, 他正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 閑來無事地拍下從玄關累得氣喘吁吁趕回來, 在鏡頭里化為模糊人影的史卡魯, 以及跟在其身后來訪,禮貌作揖的風。
兩個小朋友一動一靜,一紫一紅,還挺喜慶的。
我的手離開鍵盤,抓起手機打字:【又叫人家跑腿】
保鏢(● v ●):【他閑著也是閑著】
我微不可查地揚了揚唇角。正打算放下手機轉戰電腦, 對面的消息又活潑地彈入窗口:【中午下來吃】
他以前還會客氣客氣問會不會下來,現在真是一點也不留余地。
板著臉盯屏幕, 我哐哐打字:【難得有老朋友過來, 你和他們多聊聊】
里包恩秒回。
【我和三歲的小孩沒什么好聊的。】
這時候不僅記得擺大人架子還加了個冷酷的句號啊!
我:【你現在又不是三歲了哦?】
保鏢(● v ●):【我是不是三歲你還不知道么】
我:【我好像記得有人兩個月前還追著我喊新奈姐姐】
我:【誰呢】
兩條消息接連顯示已讀,對面卻只回了個沉默。
小樣。
我冷笑一聲,心情愉悅地鎖屏。解決一部分工作。起身接個水喝, 等到午休便拖拖拉拉地下樓,路上和眼熟的同事寒暄了兩句。
正準備拐去便利店買點什么去公園找保鏢搭飯, 緊貼口袋里的手機又響起熟悉的G-mail通知音。
我眼皮也沒動,習慣地拿出手機。一邊戳開界面姑且看看是什么事,一邊放慢速度繞出公司。而在經過大樓側面的玻璃幕墻之際,一道低沉的、隱約含笑的嗓音倏地從偏后方傳來,招呼般稍微抬高了聲調。
“Ciao,bella。”
這四周沒別人。我停下腳步,循聲回過頭。
只見一身黑西裝的高挑紳士倚在墻面,兩手插著褲兜,身后堅實的玻璃如鏡面似的裁割出另一個清晰又暗冷的背影。他如此微微歪著頭,沒被帽檐陰影遮蔽的眼睛從容不迫地瞧過來;像久候多時,又像真的只是街邊偶遇的搭訕。
在我接住他的目光時,里包恩才不緊不慢地直起身。
頓了頓,我把手機塞回衣兜,望著他邁來兩三步靠近。
“有什么事?”
這位半路殺出來的外國人在跟前站定。我一抬眼就能看見他低頭輕笑的神情。“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請你一起用個餐。”他說。
“抱歉,我已經有約了。”我伸手去牽男朋友的手指。
殺手任我牽住,“那就推掉。”
我耐心吐槽:“你的真面目能多藏一會兒嗎!”
里包恩則翹起唇角。
“能啊。小姐,這邊請。”
我的手被反握在掌心,領著往公園的方向走。高樓渾暗的玻璃幕墻映出兩個交錯又同向的身影。
雖然并不懷疑什么,但出于疑問,我輕輕地拽了拽他的手。
“我還沒買吃的。”
“不用買。”
“嗯?”
里包恩的另一只手上再次莫名其妙地出現一個袋子,袋子的表面還印著彭格列的紋章,“我帶了。”
“……”我邊走邊冷靜地看著他炫耀般的舉動,“你們黑手黨怎么那么多周邊文創啊。”又是筆記本又是帆布袋。
里包恩誠然道:“彭格列的追隨者在全世界都不計其數,這些一經發售可是很快就會被搶購一空的。”
我:“這個世界又沒有。還有你究竟是有異次元空間還是真的會魔法,哪掏出來的!”
里包恩:“我只是用了一點簡單的魔術技巧,然后簡單地實現了。”
著重強調了簡單。
我不說話。拉著他穿過馬路。
結果身旁的保鏢還意有所指地補充:“和某些笨蛋不一樣。”
我覺得他簡直不識好歹。仿佛膝蓋狠狠中了一箭,我氣得甩甩牽著的手,還是沒甩掉。于是又氣笑了。用力停住步伐,另一手去掰里包恩扣緊的五指。后者也隨之停下來轉頭。
“你才笨啊,我當時那是為了逗誰開心?”我算賬。
“我可沒有說是你。”他還有閑心狡辯。
裝裝裝,“你自己吃飯去吧!”
說話間就把這人的手指挨個掰開掙脫。
我兩手插兜誰也不愛,抬腿就要越過他往公園后門入口走。然而下一刻,里包恩面色平靜,卻語帶可惜地扭過頭看天。
“哦,本來還說有人應該想吃千層面了……”他的口吻平常,就像在嘆說那算了、怎樣都可以,“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吃了吧。”
殺手率先轉身就走。
誘惑太難抗拒。我立刻被釣到,嘿嘿一笑,快兩步跟上前,重新伸手要牽他。沒想到手速成幻影地抓四五次也沒抓到小手,里包恩總是有角度在我牽到的前一秒逃脫——這又讓我想起以前在電車上搶回手機的時候。
那會兒他才十來歲,我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都太寬。
于是最后一下,我借抓手的假動作伸長手臂,實實在在地從側面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腰身。拖得他走路的步幅都小了不少。
我的臉頰貼了貼他的西裝衣料,悶笑得脖頸與耳尖都發熱,“不可以吃獨食,我也要!”
肩膀被順勢摟住。
“不是讓我一個人吃?”里包恩的嗓音如同在耳邊極近地輕振。
“不讓了,老板的城府很深的。”
“那就好好走路,這樣像什么話。”
“你不也挺開心……嗷!好痛!”我迫不得已地收手捂著腦門。想要離遠點,一股力道又輕描淡寫地按在腰側。因而仍然貼在他身邊。
好幾天沒被敲了,差點忘了這個暴力男還有這種陰招。
磨蹭著晃進常青植被葳蕤的小公園,日光傾瀉于淡薄的樹影間。我自己揉揉腦袋,嘀咕評價:“說說都不行。”
某人:“你說什么?”
嚇不到本人。我光明磊落地抬起嚴肅板起的臉,“我說你一點也說不得。”
話音未落,唇角又被親了一下。
我被動停步:“……”
里包恩直起腰,“你現在往后看做什么,剛才抱過來的時候怎么不擔心被同事看見?”
程度哪里一樣了!雖然都是人見人憎的親密舉動。我可是確認過沒什么人才干的。
面無表情地回過頭,我涼涼道:“我在公司養了備胎,比較怕他看到。”
說著徑自撥開他搭在腰上的手,找個合眼緣的野餐位置。
如今氣溫降下來,時不時起風,公園的人難免比過去要少。放眼望去,只有零散幾個同樣遠遠地坐著邊吃飯團邊看手機的上班族,噴泉與滑梯邊也僅圍著寥寥三兩個穿得厚實的小孩。連被樹枝環繞著的半邊天空都顯得冷倦。
走沒兩步,后邊又傳來沉聲的詢問:“怕誰?”
“一個專門來送過伴手禮的后輩。”我頭也沒回,“人家可比你自覺多了,還說會比你做得更好。”
臂膀的外套袖子驀地被揪住。
我側過身,里包恩細長的眉毛在帽檐里不著痕跡地挑起,神色帶著相當明顯而濃重的不滿意。
“你這么說是更喜歡他啊。”殺手松開我的袖子,上前一步,反倒捏住我的臉蛋,“那家伙哪點能比我好?”
我倍感不妙,吐槽卻先比制止脫口而出:“誰家好人連自己的馬甲都要比個高下啊!你是故意的吧!什么話都讓你說了……不行。親一下就算了你想親幾下。我以前最煩堵在宿舍樓門口膩膩歪歪擋路的學生情侶了。”
令人感到慰藉的是千層面一如既往得好吃。
有朝一日能享受到男友便當,加上近期工作相對清閑,我回到辦公室也心情愉快。
對座的同事昨晚熬夜,午休連飯都沒吃就說要先趴著睡一覺。現在正巧醒來,睡眼朦朧且氣血不足地注目著我接茶水,端著水杯回工位。緊接著幽幽開口:“真好啊。”
我投去一個問號。
同事聲線嘶啞:“熱戀期真好啊。”
我嘴角一抽。
“你睡覺能開上帝視角?”
“不,我是趴了會兒覺得渴,去倒水的時候剛好看到你和甜甜男朋友牽手過馬路。雖然走過去了就看不見了。”
我誠懇勸解:“再睡幾分鐘吧。”
同事道:“不行,再睡就來不及了。沒有男朋友催吃飯的我只能帶著自己可悲且孤獨的人生去吃用血汗錢換來的枯燥的盒飯。”
我喝一口熱茶,點點鼠標,“我不攔你。”
同事悲而埋頭:“無情、冷酷。憑什么我要成為雙標態度的冷淡的那一方?”
“我幫你打包帶上來,”我從電腦旁探出腦袋,“你要吃什么。”
兩句話打出社畜技能一套連招。
“啊,謝謝。不用了。太麻煩你了。實在不好意思。我自己來就好。”
我縮回腦袋,“給你一個眼神自己體會。”
同事:“你還是救救我吧。”
她如行尸走肉演員般晃悠悠地站起來。我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拿起來一看,新消息來自保鏢:【風早上說他會另尋去處,不住這,已經走了】
我著手回復:【怎么現在才說?】
保鏢(● v ●):【剛才忘了】
信你有鬼。
我揚起眉,正要打字,沒走遠的同事古井無波般射來視線:“不會是對象的訊息吧,你們才道別沒多久啊?”
即使能深刻理解剛睡醒并尚未進食的上班族的怨氣,也不料這家伙這么能自討苦吃。
“是。”我敷衍,“你再不去吃飯就太晚了哦。”
同事扭曲地走了。
我這才順利發送:【他帶的錢不多,而且這邊沒別的認識的人的話最好還是勸他待在一起吧。要是排異反應導致出事就不好了。】
保鏢(● v ●):【晚上再勸也來得及,正好讓他熟悉一遍環境】
我:【現在就去】
保鏢(● v ●):【哼】
我:【哼什么啊!】
第88章
以風的本事, 想要一個人在異世界盡快安頓下來自然花不了多少功夫。不過有里包恩的前車之鑒在,就算他覺得自己成為住客可能會給我添麻煩,也得謹慎考慮一番身體的安全問題。
因此, 里包恩接我下班時匯報表示風選擇了留下, 我只是欣慰地點點頭。
果然很好溝通。
“那今晚吃點好的。”
我在回家路上提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嗎?”
里包恩:“這個啊。”
我:“披薩和牛排駁回。”我想吃點清淡的。
里包恩:“那我要吃意大利面。”
我吐槽:“講真的, 你是不是想家了?”
說到這里,我還挺想知道里包恩以前生活過的地方是什么樣的。
雖然不時會聽他講起一些故事, 但沒有親眼見過充斥著柑橘、香草與瑪奇朵甜香的午間小酒館, 沒有親耳聽見波光粼粼的奧爾塔湖面上呼馳而過的船艇引擎聲。想象力再如何自由伸展,到頭來只能勾勒出一點基于影視印象的曖昧的輪廓。
哪天要是能去, 旅游體驗應該也不錯。某個保鏢帶過去還能充當向導。
只是今年已經沒希望了。
年底后期也會忙起來, 公司里的人基本都在盼望著元旦放假。
我把發散的思維拉回近處。可直到抵達居民樓樓下, 里包恩還沒決定晚飯的菜單, 只優哉游哉地跟在我身后上樓。
回到家門口,我掏出鑰匙開門。
外頭天際黯然,屋子里已然開著亮堂的燈光,熟悉的游戲聲不遠地傳來。我的目光越過窄窄的玄關,一面換拖鞋, 一面說了聲我們回來了,便忽而聞到一股幾乎能感受到熱氣的飯菜香。
總不會是史卡魯下廚。
我眨眨眼, 走兩步繞到客廳一瞧。
只見這兩天剛換成被爐的矮桌上擺放著幾盤中式家常菜, 三葷兩素:我一眼就先認出色澤鮮艷的糖醋排骨和一整條清蒸石斑魚。中間還放著兩屜棕色的小蒸籠。
好香。
意識到佳肴在前,陪我上了半天班的肚子霎時感到一陣蓄勢待發的空虛。
“啊,啊?”語氣一如既往顯得毛躁的小孩抱著手柄狂按。史卡魯坐在電視前, 匆匆瞥來一眼,很快又全神貫注地盯住特效繚亂的屏幕, “你們回……啊啊可惡!這什么惡心的機制啊,我都死第四回了!”
殺手在我背后路過,我聽見他提著我的公文包推門進臥室的聲響。
而本場最令人驚訝的新住客,則正從抵在灶臺旁用來墊高的椅子上輕輕躍下,黑長的辮子隨之揚起又垂落。
穿著一身紅色長袍的小朋友端來最后一道湯。
“歡迎回來。”風仰起臉,說。
我湊前幾步,幫手短腿短的孩子把盛湯的小鍋放上臺面。他也不推脫,乖乖站在一邊看向我。
“謝謝。”
“這是我該說的。”我蹲在矮桌前,望著滿桌子一看就好吃而營養的中餐,都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道,“好厲害,聞著就好香。都是你自己做的嗎?”
風微微一笑,烏黑的眼睛明亮而溫和。
“史卡魯也有打下手,這些不算什么。”他說,“今后或許得多叨擾友寄君。即使已經有里包恩在了,你若是有事需要幫忙,也可以隨時找我。”
我兩手搭著膝蓋,扭頭便認真地對上目光,“我會的。不用太客氣,當自己家就行了。”
風:“今天工作怎么樣?”
我:“馬馬虎虎,但沒有加班,所以可以稱之為一切順利。你跟威爾帝聯系上了嗎?”
風:“我只跟他說我到了。”
嗯,畢竟具體情況還是得多待兩天才知道。
噼里啪啦的打游戲聲仍在一旁熱鬧地叫囂。我準備起身洗手,結果一時心情好,不小心站得太快,沉甸甸的疲倦鉚著一股氣唐突往腦門涌。眼前頓時一陣悲涼地微微發昏。
假期怎么還沒到啊。
我習以為常并痛定思痛地站在原地,剛捂著額角緩一秒,一只手忽地從身側撫來,幾乎托住了半張臉,令我下意識轉過頭。
有誰溫熱的指腹輕輕摁揉在眉上。里包恩不知什么時候站到身旁,低頭瞧來,語氣如常道:“低血壓?”
“應該只是累到了。”我嘀咕。
想搖搖頭,但只是沒什么力地側首貼了貼他的掌心。順嘴吐槽了兩句不做人的領導,緩過勁來,我才慢吞吞地轉過身,打著哈欠悠去洗手池。
拿碗筷吃大餐。
縱使很難想象一個才幾十厘米高的小不點怎么炒得一手好菜,但在美食面前,這些細節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就著粒粒分明、晶瑩軟糯的白米飯,扒兩口,深感治愈。
花式夸獎大廚手藝,大廚表示小意思。
某個沉迷游戲的小鬼賴在電視機前打得激烈,我叫了他兩次就沒再管。倒是里包恩很不講情面地路過并拔了他的網線。引來后者怒而不敢言的嗷嗷叫。
不一會兒,又被飯香吸引,摸到被爐邊加入。
史卡魯猛喝一口湯,“不愧是風前輩!對了,這次為什么只有你來了?其它人呢?”
風吃得細嚼慢咽。此時沉吟著咽下一個小蒸餃,方才開口。
“尤尼本來想過來,不過家族還有事要處理;”他解釋,“可樂尼洛和拉爾這幾天剛好在旅游。瑪蒙覺得來一趟不劃算,所以也拒絕了威爾帝。而我既然有空,便想著來看看也無妨。”
史卡魯抱著小碗,聞言撇了撇嘴。
“嘁,毒蛇那個膽小鬼。這時候不過來有他后悔的。”
真是難得的語氣。
我咬了口醬甜的排骨肉,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你是覺得他沒來找你玩讓你很無聊嗎?”
“唔咳咳咳!”史卡魯霎時嗆得不行,反應過來后當即滿臉通紅,攥緊筷子橫眉裝兇,“才沒有!本大爺一個人舒服得很。等著吧,到時我順利恢復身體了,他們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把自己說爽了,紫發小鬼的嘴角壓都壓不下來。結果就在他沉浸幻想的第一時間,桌上最后一塊糖醋排骨被人飛快夾走。
史卡魯回過神,立刻瞪大了眼控訴:“等等!我還沒吃!”
殺手慢條斯理地配了口米飯,“你太慢了。”
史卡魯氣得夾了一大筷魚肉。
風安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浮現出很淡的笑意。他本要繼續動筷,卻想到什么似的,又抬起頭,“這么說起來——”
我們紛紛望向這位年幼的大廚。
他略微一頓,“按時間算的話,史卡魯也早該長大一點了吧?”
史卡魯“啊”了一聲。
“的確。”我接話,“我記得里包恩第一次長大的時候還沒到一個月。”
某個小鬼褪色般石化。
一旁依然戴著圓頂帽的男人十分平靜地打了碗湯喝。
“實際上有一個月了。”他提道,“在找上你之前,我來這個世界也先觀察了十幾天。”
我:“是么,你當時都在干什么?”
里包恩:“收保護費。”
“在跟誰搶地盤啊!”我吐槽完吃口飯,轉而看向另外兩個小豆丁(其中一個仍在石化),“不過就算算上這幾天,也比史卡魯待在這的時間要短了。我猜是排異反應的效果因人而異。”
“……”這是史卡魯。
“果然,我也想是這樣。”風垂眼一嘆氣,“聽說里包恩當時是發高燒,我一開始以為大家都是。這么看來,會不會每個人的情況都會不同?”
“……”依舊是史卡魯。
“或許是。”我說,“不過還沒發生的事再怎樣也不會清楚,隨機應變就是最好的選擇了。你們平時可以盡可能不要走太遠,有情況及時找我和里包恩。”
連里包恩都會連抬胳膊的力氣都沒有,在排異期間不小心遭遇不測的可能性并不是零。
再接著話題閑扯兩回,化著濃重煙熏妝的小朋友才猛地解除石化,一手小碗一手筷子地迅速站起身。他嘴邊還沾著米粒,一臉難以置信道:
“難不成,難道說,還有完全觸發不了排異反應的可能嗎?!”
現場沒有一絲停頓,我緊接著回答:“不能排除這個可能啊。”
里包恩接腔道:“說不定你的排異反應是生長速度減慢。”
風體貼地遞去一張紙巾。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都在史卡魯的抱頭嚎叫中度過。
直到被里包恩嫌太吵,捶至靜音。
飯后,碗碟交給洗碗機。保鏢先回了臥室。史卡魯在短時間的失魂落魄后再次發揮不信邪的優良品質,心態很好地重新開一局游戲,并且不斷勸風趕緊聯系威爾帝,把所有人都叫過來試一試。
來自中國的小朋友泡著茶,非常耐心地婉拒了。
“他們都有自己的事,過兩天再說也來得及。”他不緊不慢地沏茶。
史卡魯盯著屏幕,手上不停,嘴上也依依不饒:“為什么你聽到這種消息還跟自己沒關系一樣啊?萬一你也變不回去怎么辦!”
風則說:“現在詛咒已經解除,沒什么好擔心的。異世界能夠加快長大是意料之外的事,如果沒有誤打誤撞發現這一點,我們原本也應該慢慢等著成長。”
史卡魯:“哼,本大爺從來不搞彎彎繞繞的東西。你不叫我叫!”
風:“最有可能來的尤尼有要事在身,你想叫誰呢?”
“叫、叫可樂尼洛前輩,他肯定會感興趣的!”
“但他現在正在和拉爾度蜜月。”
“那又怎么了!”單身的史卡魯連按手柄的力氣都變得重,蹬著兩條短腿叫嚷,“早點變成大人不是比旅游更重要嗎?”
風熟練地端起茶壺。
他給我倒了一杯。我坐在沙發前回郵件,慢半拍地抬頭道了聲謝,換來一個柔軟的微笑。
“拉爾好不容易才結束工作請了假,”風緩聲道,“我認為可樂尼洛也期待很久了,否則他不會一點也不猶豫地拒絕威爾帝。”
史卡魯一噎。想了半天,似乎想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好忿忿銳評:
“討厭的情侶。”
他說著,不知想起什么,又咬牙切齒地強調:“情侶真是可惡啊!我跟你們拼了!”后半句應該指的是游戲boss。
第89章
新住客的正式加入沒有給我的生活步調帶來多少改變。
當晚, 我蹲在衣柜前,很快就翻出先前怎樣都找不著的備用被褥。平靜地抱著被子轉過頭,只見里包恩早早地洗過澡, 坐靠在床頭, 正看似津津有味地讀我前幾天剛買的小說。
敏銳的殺手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我的目光,瞥來卻是一副不明白的模樣。他微微挑起眉毛, 把“看我干什么”的潛臺詞明擺著寫在臉上。
我想想算了,懶得理他, 但轉念又沒忍住好奇。暫時將軟乎乎的被褥放回衣櫥底層。緊接著挪挪位子, 半趴到床沿邊。
“你之前把被子藏哪了?”我抬頭看向他。
里包恩把目光放回小說,閑來無事地翻了一頁。
他說:“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藏過被子?”
我裝作沒聽出這是反問, 回答:“你剛回來那幾天。”
“那幾天怎么了。”里包恩的語氣不以為意。
“那時我打算讓你自己睡, ”我直接說明, “你非不肯, 最后還把被子藏起來不讓我找到。”
“有嗎?”
“有。”
“我不記得。”殺手又隨手翻一頁,視線落在排版細密的文字間,一頓,“原來如此,這種殺人手法確實有可取之處。”
還轉移話題!
我既無語又想問是什么手法, 但小說什么時候都能看,我也不想被劇透。因此只是輕輕揪住男人的睡衣衣角, 扯一扯。
“你就說嘛。”我等待著, 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里包恩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他盯回書籍,稍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么。然而下一秒又不想說了。這位諱莫如深的男朋友忽地合上書, 伸手勾著我的下頷便俯身。
被子與床單細微的窸窣聲隨之掠起。我伏在床沿,想往后躲, 后頸卻立刻被另一只手扣住。
“你別想……”
我想警告他別打著靠親密行為蒙混過關的壞主意,可冰涼的氣息與吻交融著,不容置喙地落下,如驟雨般在腦海里淋下一片僻靜而空曠的濕意。
沒說完的話尚且綴在舌根就快要忘卻。我本以為只是淺嘗輒止地親一親,怎料伴著一聲聲輕巧、短促、曖昧的吮吻聲,節奏愈發纏人地抵著越來越深;托著后頸的手掌也逐漸揉上披散的發絲間。我幾乎仰著腦袋承受,缺氧感比往常更重。
呼吸化得紊亂,如濕熱的薄霧似的令臉頰都變得滾燙。
在發覺自己沒穩住,幾乎側坐到了地板上之際,我才難捱地用力去推里包恩的肩膀。
“老實交代。”
“交代什么?”
“就是——”我剛要正色,緩慢細密的啄吻再次堵在唇間,一下又一下,無比耐心。
我不問了。
反正要么是做了暗門機關之類的手腳,要么就是藏到連我都不知道的哪個角落。
在心里腹誹著算他厲害,我掙脫起身。面無表情地把滑到一邊的小說塞回他手里,抱起備用被褥去客廳。
這幾天搭起暖桌,兩個小朋友都可以鉆進被爐里睡覺,但地毯比較薄,躺在地上仍然太硬。我把柔軟的被褥鋪進去,才放心地招呼新來的小室友。
與史卡魯截然不同。聊完天后,風只是盤腿坐在沙發上冥想。
彼時他睜開眼,即使快要十點鐘,該到小嬰兒呼呼大睡(比如已經半個人埋進被爐里打鼾的史卡魯)的時間,也依舊看起來精氣神十足。
我壓低聲音道:“剛好還有一床。先委屈你在這里睡兩天,這兩周我們就打算搬進更大的房子里了。”
仍身穿袍子的小男孩眉眼平和,朝我輕輕揚起嘴角。
“沒關系,我睡在哪里都可以。”他相當令人放心地給予答復,跳下沙發,邁著小步子來到被爐邊,“你們明早幾點出門?”
我說:“一般八點十五出門,有時候會醒得早一點。”
風點點頭。
他解開扎著辮子的皮筋,鉆進被窩。
“還行嗎?”我問。
“很舒服。”他側躺著,垂落在枕巾上黑發如墨浪般鋪開。接著抬了抬腦袋向我看來,“我現在很能理解他們兩個為什么舍不得走了。”
中國小朋友的態度從始至終都不卑不亢,說起這種像是恭維的話反而能讓人聽出滿滿的舒心的真誠。
我忍不住輕笑,下意識想抬手摸摸這個懂事的寶貝住客的頭發。但想了想還是只拍拍枕頭,順手掖了掖從暖桌耷拉下來的被角。
“無論你會待多久,請多指教。”我小聲道,“晚安。”
“你也是。晚安。”風回應。
被爐另一頭的紫發小孩在睡夢中砸吧嘴,哼哼唧唧地翻了個身。
我把客廳昏暗的小燈關上。
進浴室輕手輕腳地沖了個澡,回臥室帶上門。
卷鬢角的保鏢倚在床頭,手里的推理小說幾分鐘前才翻到一半,現在似乎就看到了尾聲。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工具書看了。
我把手機放到床頭充上電,便直接關了燈。
一股腦摸黑爬進被窩里。同床的人被迫放下書,卻也不惱。他手臂一探,便不出意外地把我撈過去,自己慢吞吞地躺下來。
“難得沒繼續玩。”
“本人今天很累。”鋪天蓋地的沁涼的昏暗之中,我抱著大型暖寶寶,蹭蹭胸口,“有什么郵件你幫我回。”
里包恩很爽快:“行啊,手機拿來。”
我就地悔棋:“我只是說說。”
“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怕的就是你!睡了勿擾。”
一聲哼笑在男人胸膛里又低又悶地震顫。我聽見他的嗓音仿佛游蕩在溶洞中,從四面八方包攏而來,“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壞了,新奈?”
我從他懷里抬起頭,伸手觸碰到皮膚細膩的臉龐,湊去吻了吻這個死不承認的壞人的眼尾、頰側與嘴唇。
靜音。
話又說回來。這一周依然安排著鐵打不動的加班,在辦公室平淡而隱隱發瘋的氣氛中安然度過;有保鏢兼男友接送,經常晚歸,偶爾早回。
不同的是,早上起來不用再考慮要吃什么。
就算不小心差點睡過頭,也能打包帶走兩個包子吃:熱騰騰地咬一口,肉餡豐滿。溢出的湯汁層次豐富,與薄而嫩的面皮口感交錯。啃幾口下肚就能幸福好久。
不過即使按部就班地來到周末,也迎來了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意外事件——
史卡魯突然開始害怕出門。
不僅如此,待在較為寬闊的客廳里也會令小孩感到異常不安。
我周五上班前還看他好好地縮在被爐里睡大覺,回來就發現游戲手柄靜靜地躺在地上。電視播放著熱情洋溢的接頭采訪節目,卻顯得家里更加安靜。
風把兩手揣在長長的袖子里,無奈地示意我去洗衣機里看。里包恩則一副早已預料的樣子,極為平常地鼓搗他最愛的咖啡機。
“……”不會吧。
我靠近一探頭,竟然真的在方方正正的機器內部發現蜷縮著身體的小朋友。
他嚴嚴實實地戴著機車頭盔,埋頭靠在沒關緊的洗衣機里,自閉般一聲不吭。我沒有貿然出聲打攪,先回到沙發邊,向同樣居家的風詢問具體情況。
“什么時候開始的?”
“下午兩點左右,”風說,“他睡了個午覺,醒來就到處找狹窄、擁擠的地方躲。”
我盤腿坐在暖桌邊,一手撐著臉頰,平靜地思忖道:“史卡魯的排異反應么。”
紅衣小孩站在一旁頷首。
“只能這么解釋了。”
“他還能交流嗎?”
“我隔時間叫過他幾次。要么沒有回應,要么會很緊張地說‘別管我’之類的話。”
這跟發燒是完全不一樣的形式啊。
“不論如何,應該不會持續太久。”里包恩開口,拿出一盒混合咖啡豆,“除非他這次一次性恢復成大人。”
風聞言提問:“時長和長大多少掛鉤么?”
里包恩答:“沒錯。而且效果也會有所變化。”
中國小朋友了然地沉思片刻。
“有人看著就不會出什么差池。”我接著道,“史卡魯今天吃飯了嗎?”
風:“有,我把包子放進去,他吃完就把袋子拿了出來。”
我:“水呢?”
他一頓。
旋即,這位靠譜的小先生登時露出慚愧的神情,如同一個把貓領回家喂了兩周的干糧卻忘記人家也要喝水的養貓新手。他難掩疚意地說:“抱歉,我忘了。”
“沒事,很多人經常連自己都忘記喝。”我安慰。
“沒事,一天不喝死不了。”里包恩附和。
我扭頭瞧他,“你又晚上喝咖啡,到時候睡不著別吵我。”
殺手絲毫不受影響地啟動磨豆機,“明天就周六,別忘了你沒人吵也早睡不到哪里去。”
我:“我是說等我睡著了之后。”好不容易周末打打游戲怎么了。
里包恩一哂:“你不醒不就行了?”
我駭然:“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講什么東西!”
黑發紅袍的小豆丁在一旁眨了眨眼,繼而低頭抿了一口紅茶,掩下唇邊的笑意。
吃過飯,給寂然無聲的洗衣機投喂新的食物和水。確認了史卡魯的生存情況良好,且能夠接收外界信息,只是變得非常內向之后,我才著手準備搬家的事宜。
一開始就打算慢慢來,因此我也不著急。聯系好了搬家公司,退房申請提交上去得再過一周才生效,我于是先提前預約了一下停供水電以及關煤氣的時間。
至于這些手續的安裝,在新房那邊倒是已經被川平安排好了,不需要多操心。
還要給公司報告搬家的地址變更,順帶在線上辦理了郵件轉送業務等等。
該率先處理的手續搞定,再和里包恩一起打包了一部分行李。
我兩手抱臂,倚在臥室墻邊,面無表情地看著西裝革履的男人一件件檢查自己從小到大穿的cosplay服,然后細心地收進紙箱。后者則對我飽含無聲吐槽欲的注視仿若渾然不覺。
這人甚至在裝箱完畢后站起身,頗顯嚴肅地抬頭。
“我有件鯰魚裝不見了。”他帽檐下的神色冷峻。
我跟他對視一眼,千言萬語匯成一個轉身。拉開衣柜門,我沒翻兩下就從角落掏出一坨有點皺巴巴的嬰兒尺寸鯰魚cos服,拿給他。
里包恩接過小衣服。
我終于忍不了:“不要用這副‘你果真不可小覷’的眼神看我!我以為你把它丟在里面有你自己的道理,結果是單純忘了啊!”
“沒辦法,它的顏色深,比較不起眼。”職業coser如此表示。
又裝無辜。我轉移話題,誠心提問:“你這些三歲穿的衣服留著做什么,以后穿不了,收藏也是吃灰。打算傳給以后的小孩穿嗎?”
里包恩悠閑地屈膝半蹲在紙箱旁,把鯰魚裝收納進箱。他一低頭,黑漆漆的圓頂帽便擋住上半張臉,我僅能看見男人淡色的嘴唇,瘦削的下頜骨線條,與一小截從衣領里露出的脖頸。
只聽他語氣平常地說:“你不介意就可以。”
我歪頭。
“和我有什么——”
打住。
是我原話有歧義,賴不了別人。
自覺沉默兩秒,我在里包恩抬首望來的隱含興味的目光里全身而退,離開房間前擱下一聲“你喜歡就慢慢收吧”。
第二天,我在生物鐘的摧殘下很早就自然醒來。
磨磨蹭蹭地爬下床,打算上個廁所再睡個回籠覺,推開衛生間的門卻一眼撞見一條從洗衣機口流出的人形生物。
我平靜地停在原地看了一會兒。
生死未卜的男孩上半身趴在外,半條腿則仍然搭在機器里。清早的光線打在他亂糟糟的深紫色短發上。
不出須臾,臉朝地板,猛地打了個響亮的呼嚕。
歲月靜好。
第90章
我不明白這些前彩虹之子們的衣服到底用的是什么料子, 怎么一夜間抽條長大,身上的衣服也能跟著變得合身。
其中里包恩最玄乎。他的隨身用品和自帶家具甚至都會等比例放大。
當作是個異世界科幻設定,我暗自吐槽兩句就不再多想。幫史卡魯把滾落到一邊的安全帽撿起來, 暫時先放到洗手臺上, 接著直接叫醒他。
一身機車服的男孩迷迷糊糊地抬起頭,臉上仍然帶著紫暈暈的煙熏妝, 唇釘上銀鏈輕晃。
“我是誰……”他壓根沒清醒。
“去被爐里睡,不要著涼了。”
“哦。”
他揉揉眼睛, 稍一動彈, 似乎才發現自己兩腿塞在洗衣機里的處境,總是像在生氣般的眉毛詫異地皺起。
但這些外在信息好像只在他的大腦里輕易滑過。
史卡魯睡眼惺忪地爬出機器, 站起身, 如前夜酩酊大醉一場似的趔趄著晃了晃。但我剛伸出手想扶一扶, 他就自己爭氣地穩住, 摸回客廳。
然后什么也沒意識到地躺進被爐。
不確定是不是精神類排異反應導致的遲鈍,我緘默而關切地目送他重新陷入甜美的夢鄉。想了想,還是先如廁。
來都來了,再洗把臉;感到一覺睡醒口腔又干又澀,干脆也刷個牙。
兩分鐘清醒。
我邁出衛生間, 只見暖桌被窩里的黑發小朋友不知何時也醒了過來。
風坐起身。他一看就沒有起床氣與晨起的迷糊,黑色的眼睛始終明亮而清潤。我走兩步路過。中國小朋友瞧了瞧被趕尸般趕回被爐睡覺的, 目測不過十歲左右的室友, 再仰頭朝我望來。
不吵別人睡覺,小孩比了個吃包子的動作。
我思來想去,搖搖頭。表示就算醒了還是想繼續睡。
風點頭。
本以為他會直接起床做事、打坐練功。然而我在推開臥室門前回頭瞥了一眼, 發現這個小豆丁也不緊不慢地躺回了被窩。軟而厚的被褥拱起一個小小的土豆似的弧度。
看來即使生活習慣好,沒事的時候也耐不過嬰兒的睡眠需求。
我默默萌了一下, 關門爬回床。
冷水洗過的雙手涼得連動彈的觸感都變得難以捕捉。皮膚像緊附著一層無形的冰絲,沒能立刻回溫,鉆回溫暖的被子里反而更具存在感地隱隱發散著冷氣。
理智頓時搖擺,在“懶得動了,自己捂著慢慢熱起來吧”和“旁邊有個現成的大暖爐,起床氣換暖手倒也不虧”之間周旋片刻。
可我側躺著,看了眼枕邊人在睡夢中舒展的眉,低垂的眼睫毛。偏又無端地暗想怎么能看起來那么乖。
濾鏡一啟動,心就一軟,沒舍得打擾。
然而正要把腦袋也蒙進被褥里,下一秒,寬大的手掌徑自握來。保鏢始終閉著眼,卻輕輕地、準確地攥住我的指背捂了捂。旋即又塞到胸前。
這只手隨即繞到后腰。
男人的體溫裹挾著鮮活、穩健而有力的心跳聲。我隔著睡衣的布料,剛觸碰到這股源源不斷的溫馨的熱,里包恩稍一翻身,窸窣聲起,視野里便覆來一片陰影。
“……”
好重。
幾乎是整個人如同抱枕般被半壓著按在懷里,我的鼻尖正對著某人的肩頸,嗅到的氣息和印象里家里的味道沒什么區別。溫暖歸溫暖,但實在有點動彈不得,呼吸都像在負重。
我于是報復性地把還泛著冷的兩手向上一伸,冰他的脖子。
毫無反應。
那算了。我輕言放棄,一邊闔眼醞釀睡意,一邊手往下,充分利用資源地摸索著探進男朋友的衣擺里。沒了布料的阻隔,與體溫直白的接觸更暖和。
指尖、掌心乃至手背每一寸低溫的部分緊貼著赤-裸而熾熱的皮膚,這邊捂得差不多了就換另一邊。而掌下的身軀似乎被涼得愈發緊繃。
正好,殺手的胸腹肌肉緊實又柔韌,摸兩把也是順手的事。
結果壓在身上的重量忽地一輕,連蓋著的被子也隨著誰坐起身的動作滑落。
空氣中久候的冷意清晰而刺骨地撲面而來。
我沒能抓住他的衣角,不解地睜開眼,對上里包恩不知是被起床氣還是什么心愫籠罩著的黑沉沉的眼睛。
“怎么——”
我目光落下,話音便戛然而止。大腿被握著拖近之際只來得及一手撐起身,一手趕忙拽住他的手腕,不可置信地低聲控訴道:“我就摸兩下怎么了,你讓我摸完就睡不行嗎?”
里包恩的嗓音低啞得聽不出情緒。
“我現在不就在讓你睡么。”魔爪伸來。
睡什么啊!
說又說不得,碰也碰不得。雖然確實順利睡了回籠覺,甚至助力睡得更香,手也不冷了。但建立在我心力疲累的基礎上就顯得不那么美好。尤其還得忍著一聲不吭,床單被抓皺得近乎難以撫平。
中午,我是被窗外煙花炸開般的動靜吵醒的。
里包恩已經不在臥室。縱使那股噪音只延續了一兩秒,如同放了一發就江郎才盡的煙火,我被鬧醒后也沒有再睡的心思,更不太關心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
起床,披個外套開門。風做好了午餐,客廳飯香四溢。
見我一臉空白地站在臥室門口望過來,年幼的大廚盤坐在被爐邊,適時招呼道:“中午好,來吃飯吧。”
“謝謝。”我慢吞吞地回應,總覺得哪里不對,“史卡魯和里包恩呢?”
電視自顧自地播放著當日的新聞,連線記者采訪的交談聲口條清楚地傳來。聽著熱鬧,整個客廳卻只有風一個人安分地待在桌邊。
小孩閉上眼睛,微妙地嘆道。
“這個啊……”
不等他開口講解,玄關處的門便被誰從外面打開。
我扭過頭。又是一聲關門響,里包恩換上拖鞋,繞出玄關。他在大冷天里只穿著紅襯衫與黑西褲,衣領間系著一條黑領帶;面色如常,仿佛不過是下樓扔了個垃圾。
保鏢走到衣架邊拿起西裝外套,一邊注意到我的目光。
“下樓處理了一下垃圾。”他還真這么自覺地說著,套上衣服,“吵醒你了?”
我覺得我本就睡得有點四翹的頭發更凌亂了。
“剛才那個響動是你搞出來的,”我繃著臉推測,“不會還是炸的史卡魯吧?”
里包恩扣上西服紐扣,“我下次盡量讓他無聲地消失。”
我:“你還等著下次呢!”
吃飯時我才得知,史卡魯也就比我早醒半個小時。
在清醒后發現自己從豌豆成功進化成小學生,他無比激動,興奮上頭,感到渾身本領都得到了解放。因而一時沒想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三秒鐘以擺脫跑腿小弟名號為中心主題的復仇大計。
結局無外乎是變成天邊曇花一現的煙花。
現在居委會還沒找上門,除了懶得管以外,多半是因為誰都想不到人也能竄上天。
而我也只感到這在情理之中。
這種暴力事件不知不覺間竟然變成吐槽都無處可使的日常,我的某些腦部構造可能都快和異世界同化了。
風自己包的餃子一如既往得好吃。
直到桌上只剩殘羹冷炙,可憐的白日煙花才拖著狼狽的小身板回來。
和里包恩以前一樣,史卡魯長到這個人憎狗嫌的年紀依然瘦瘦小小,四肢纖細。
他不知在哪滾得一身臟兮兮的,一張明顯不服氣又偏偏認慫的倔臉貼著幾片白色膏藥。乍一看可憐,但囂張而高調的妝容讓他瞧上去更像一個不服家長管教、心氣高的朋克樂隊成員。或者沒事就到處惹事,別人看一眼就要瞪回去的非主流叛逆刺頭。
小刺頭一看菜沒剩幾個,登時瞪大了眼:“我的呢?!我昨晚可是好不容易才熬過來的,餓死了!”
靠譜的中國大廚早有準備,掏出兩屜新鮮出爐的小籠包,配上一碟花生醬。
史卡魯立即被安撫。
他嘀咕著說些“哼,我就知道我也有”之類的小醋溜話,坐下來,肚子就綿長一叫。于是男孩為掩羞恥地端起碗狼吞虎咽,猛吃幾口才意識到風的問話。
“啊?你剛才說什么?”史卡魯滿嘴花生醬地抬起頭。
風已經放下碗筷,氣定神閑地托著茶杯,耐心道:“我是問,昨天排異反應的過程你都有印象么?”
里包恩坐在專座里,捏著一張足以擋住臉的大報紙在讀,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我則喝完最后一口湯,與風一起看向剛長大的男孩。
史卡魯聞言,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當然,又不是斷片!”
“原來如此。”
風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那就是說,其實你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對嗎?”
史卡魯:“沒錯,總之就是有一種控制不住的沖動。很莫名其妙啊。”
中國小朋友的目光繼而落到我身上。
“里包恩當時也是這樣么?”
“嗯,”我立刻出賣保鏢,“只要沒睡覺就還有閑心點評殺手電影。”
報紙清脆地一抖。當事人插話:“就算睡著了我也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
我:“誰信啊。”假睡就直說。
報紙:“我可沒騙你。殺手都是戴著墨鏡睜著一只眼睡覺的。”
我嚴肅起來:“之前去看老電影重映的時候你不是說不想看《這個殺手不太冷》嗎!”
報紙點評:“后來太無聊就看了,對我來說也還行。”
天塌下來還有他的嘴頂著。
至于風,問完大致情況似乎就放心了些。紅袍小孩呷了一口熱茶,望來的眼神帶著閱盡千帆后的淡然的溫和,不知為何還令我覺得有點慈祥。
無論如何,退房的日子一步不停地接近。
史卡魯一長大,又多了一個打下手的苦力(雖然即使仍是小嬰兒也會被里包恩發配去跑腿)。加上現在通訊科技發達,以前要到處跑手續的事項都能一次性搞定——就算流程依舊很繁瑣,一些工作人員辦事會拖延,搬家也不再是個太費心力的事。
但歸根結底,有親朋好友幫忙的感覺確實不一樣。
風住進來的時間不長,除了廚具、部分衣服與日用品以外沒有太多別的行李。因此,他更多是幫我們打包,以及處理大型垃圾。
不得不說,這位小住客的確體貼得過于周到:他甚至只在最開始的時候接受了我留的零用錢,后來說是會去外面開小推車賣中華包子(我不清楚他怎么搞到的擺攤許可),賺到一些利潤,就不需要從我這里領飯錢。
而擺攤賺的錢要么拿去幫我買食材,要么想當作房租上交給我。
我拒絕了,讓他自己辛苦賺的錢拿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風稍顯苦惱地表示他在這里并沒有什么特別需要花錢的地方。我想了想,說那就當來異世界旅游,到時候買點伴手禮回去給徒弟和朋友吧。
畢竟從里包恩搜刮我漫畫書的反饋可以知道,這邊的一些漫畫是異世界沒有的。而且那邊雖然科技樹點得很瘋狂,時代卻好像在更早以前,大多數人都還在用翻蓋機。
也就是說,還是有很多IP對那邊的孩子而言相當新鮮。
于是周末的時候,我也拖家帶口地去秋葉原逛了一圈。給風介紹了當季最時興,受小孩歡迎的動漫、游戲或特攝作品,買了不少戰利品。
只是帶著這三個風格迥異的人過于惹人注目。
我僅僅是與里包恩和風一起,在店門外等史卡魯拿漢堡,就有幾個冬季也打扮得時尚新潮的年輕女孩上前搭訕。
也許是觀察發現我是最適合搭話的人,便來問我和史卡魯是不是姐弟,她們能不能和他一起合影。
我自然是把選擇權交給史卡魯自己。
因此紫發男孩一抱著紙袋出來,便被熱情的漂亮妹妹們團團圍住。一頓夸,一頓拍,又蒙頭蒙腦地點頭允許被擁抱,散開時整張臉都紅得形如煮熟的蝦。
“……異世界,最好了。”這個起初對異世界深惡痛絕的小鬼如是說。
風嘗了口漢堡,態度真誠地采訪:“你不想回去了么?”
“也也也不是,當然不可能不回去了啊!”
朋克男孩一心虛就咋咋呼呼地大叫。但很快原形畢露,嘴都笑歪地仰頭幻想著什么,“嘿嘿,等我再大一點,找個異世界女朋友也不是不行啊。哈哈——”
他說著說著又沒聲了。
里包恩正好閑得沒事招惹我,低著腦袋,抓著我拿漢堡的手就搶去吃第一口。我瞪著缺了一大塊的漢堡肉,氣得踢他一腳,換來后者不痛不癢的哼笑。接著在我的吐槽中拌嘴兩回合。
我懶得理他,回過頭,史卡魯露出如同生吃了塊檸檬一樣的表情。
我也沒干嘛啊。
只見他怒急攻心似的跟乖乖品嘗西式快餐的風說:“不等了!我現在就要找!”
風:“你現在還是未成年哦。”
史卡魯:“我不管!本大爺的內在可是成熟的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