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十二月上旬, 我從擠擠攘攘的鐵骨公寓樓搬到了兩層獨棟平房。
日本的租房基本都是精裝。我把屬于自己的東西打包,送上搬家的貨車,留下的光景好像和兩年半前剛住進來時沒什么不同。我記不太清了。
或許多了一些油煙的痕跡, 或許墻紙多了點斑駁的皺紋。但總體而言, 它還是那個沉默不語的小屋子,我想它不會太寂寞, 世界上無數細微的宏大的聲音會沿著來者不拒的墻體充斥而來。它還會和過去一樣熱鬧。然后等待懷揣著夢想的人,每晚都吃泡面的人, 等死的人, 在生活的陣痛里醒來的人。
我有那么一瞬間以為我從未在此停留過。可將近九百天(也許有超過)的日夜非要細細數來也不會有所缺漏。這就是我與這間小屋子頗為畸形的關系:淡到可能再也不會踏進一步,又緊密到在住房手續里一覽無遺。
絕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我也只是攥著兩年離開的其中一個。
我沒有特別感傷。我知道我并沒有失去什么, 相反從中擁有了很多。陳舊的歲月不可見, 帶不走, 人卻是無時無刻不在翻新的建筑。
只要慢慢走下去,總會有值得期待的變化。
我最后一次關上門,取下鑰匙。與電話里的房東確認了細節后寒暄幾句。她透過稍顯失真的聽筒說:“祝你今后每天都能過得開心,要元氣滿滿的。我希望有機會再見到健康的新奈小姐。”
“一定會的,您也多保重身體。”我對著緊閉的門說道。
“哈哈哈, 承你吉言。”
“再見。”
“再見,和男朋友要幸福喔。”房東的聲音含笑。
她一直是不太打聽租客隱私的類型, 年輕時搞過合唱團, 上了年紀后最喜歡的事就是宅在院子里聽曲,看比賽。沒想到居然連她都知道我的情感狀況。
反省了一下是不是平時太黏了,我安靜兩秒, 隨即也揚起一個笑,“嗯, 謝謝。”
掛斷電話,轉過頭。
灰藍色的天空如同一整片遼闊的霧,冷得迷人。稱不上晴朗,但自然的白晝日光也泛著溫潤的瑩白,一視同仁地注視著鋼筋水泥的森林外若隱若現的遠山。
走廊一旁,紫頭發的小學生坐著行李箱,兩手死死捏住手機,幾乎要把屏幕瞪出一個洞來;另一個小朋友穩穩地站在他身后的欄桿上,攏著袖子,神色略顯無奈地低頭看去。
初冬的寒意畢露,兩人都換上了我臨時買的厚衣服。
史卡魯難以置信地嘟囔:“我這樣回能有什么問題啊?已讀不回是什么意思?”
風則說:“我說了吧?你現在只是未成年。”
史卡魯:“表面,是表面!”
風的語氣平穩得毫無動搖。
“如果有個十歲的小女孩跟你說,‘你想和我搞對象對不對,本大爺答應了’,你會怎么做?”
“哼,我史卡魯大人也是她能隨便勾搭的?當然是讓她……”
史卡魯不說話了。
男孩在身后小豆丁的搖頭中氣急敗壞地抓了抓頭發,支吾半天,臉色在羞恥與氣憤之間順滑地左右橫跳,最終憋出一句找補,“那她要我聯系方式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中國小朋友提醒道:“小點聲,這層樓的人都會聽見的。”
我把手機放回衣兜里。
身側呼呼吹來的寒風驀地減弱幾分。有誰站到了我的身旁,斜斜映在墻角的極淡的影子便不分彼此地重疊。
里包恩穿著衣擺垂至膝蓋的深咖色雙排扣大衣,系兩顆紐扣,里面是黑色的西裝馬甲,白襯衫與黑底藍紋的領帶。他戴一頂漆黑的禮帽,氣質冷峻,仍然像個來出差的剃刀黨紳士。
殺手如往常一樣屈起臂彎。
“走吧,別管他。”
聞著味就猛抬起頭的史卡魯:“里、里包恩前輩!你們不能這樣!”
我看著他們,和風對視一眼,忍不住一起嘆笑出聲。
熟稔地挽住里包恩的手臂,我拉著他走向候在一旁的兩位小住客。
“我們去還個鑰匙。房東太太現在人在外地,先放到居委會那。”
“喔。”史卡魯從行李箱上挪下來。
風問:“還完就去新家了么?”
我道:“是的,你們中午想吃什么,我請客。”
邊下樓邊點餐。
風:“我都可以。”
史卡魯:“芝士漢——”
里包恩:“烤火雞。”
我:“那吃烤肉吧。”一個沒追求就算了,另一個甚至想過感恩節。幸好還有個好養的。
吃飽,再忙活一下午。
當天空渡過短暫而神秘的絳紫色,都市的霓虹燈與廣告牌競相亮起的時候,我領著異世界的大小室友正式搬入新屋子。
雖然家具和基礎的設備都相當完善,但這棟小獨戶依然顯得岑寂。
繞成圍墻的綠籬安謐地舒展著,小院空曠的角落與車庫的邊緣卻長出沒人來及時修剪的雜草。
直到一樓、二樓乃至側邊閣樓的燈被接連打開。玄關擺放著幾雙各異的鞋子,順路買回來的水果、年糕小吃與零食放到餐桌上;在浴室試水溫的男孩不小心被燙得嗷嗷叫,灶臺開了火,狹窄的樓梯不時響起只穿著襪子上下跑的聲響。
直到玻璃花瓶里栽入初醒的鮮花。
平時經常上班上得沒工夫打理,大多數時間都是里包恩在挑選和照顧。殺手比我勤勞得多,隔幾天就會換新花樣(他甚至還和阿龍先生一起加入了某個花藝協會)。
我站在院落門口,與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員簽完字,互相行禮著說了些順風順水的客套話。
隨后目送對方上車,駛向冬天的街道的盡頭。我轉過身。搓搓冰涼的掌心,捂到嘴邊哈氣之際仰頭看了一眼新家。
披上朦朧夜幕的一戶建靜靜地坐落在居民區的一角,厚實而寬的窗戶里漫著光,暖色調,偶爾閃爍,搖曳著晃動的影子。它看上去沒那么冷寂了。似乎有了光、花香、排氣扇的振響與一點點的模糊的笑聲就能撥動一棟房子的生命。
我不知為何呆在原地,再多看了半分鐘。
忽然,二樓主臥的窗戶被誰抬起。一個人將上半身稍微探出,像本意只是要看風景,才又注意到我似的,手臂屈起,閑適地搭在窗沿。
他低頭望來。目光被夜色托得遙遠,我卻能知道他在看我。
記得以前也有這樣的視角。那時的我是怎么做的?
我站在院門口,抬起兩只捂半天也沒暖多少的手,朝他左右晃晃。一邊仰著腦袋,露出一個慢吞吞的、輕松的笑臉,拉著長音喊里包恩。
扶在窗沿的保鏢好像笑了一下。
“你在干嘛呢?”我雙手攏成喇叭,向他放送。
里包恩不答反問:“你站在外面又在干什么?”
我說:“我看看我們家。”
這回我確定他在笑了。
但這個冷酷的老師型男朋友依舊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粉碎煽情的機會。他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從二樓降落:“外套沒穿還傻愣著吹風,明天感冒就知道跟我哭了。”
毛衣已經很暖和了好不好!
我放下攏在嘴邊的手,真情實感喊話反駁。
“我哪會哭啊!”
“哪不會?”
“不信謠不傳謠不造謠。”我說。
里包恩:“那之前在留言里——”
我在大冷天里感到臉頰發熱:“你不準說話了!”
打斷,對峙兩秒,靠著二樓窗戶的男人旋即無視警告并悠悠補充:“……因為我走了就偷哭的人是誰呢。”
竟敢頂撞老板,豈有此理。
我關上院子的門,溜進屋。經過玄關,經過不時換臺的電視節目聲,哐哐上樓。
主臥的房門是關著的。我正要推開摁住把手,房門卻猝不及防地從里面拉開。
下一刻,摁了個空的手指被一把拽住。
我迎面落進一個寬厚的,連溫度都在記憶里有跡可循的懷抱,嗅到親切而淺淡的咖啡氣息,夾雜著輕微的柑橘香。里包恩的另一只手臂摟在后腰。我立刻反應過來,按著他的胸膛抬起頭,“我可是來找你算賬……嗯?你什么時候換的衣服,洗過澡了?”
仍然是一襲剪裁合身的黑西裝,但和白天的那套不一樣。
里包恩道:“你出去的時候洗的。”
新屋的浴室自帶浴缸。下午整理洗漱用品那會兒我看過一眼,比以前的大很多,想必有人又能盡情享受泡熱水澡的時間了。
“喔。”我應聲,想了想,“我也得去洗個澡了,頭發上好像還有煙熏味。”
正往下握住搭在腰側的手,某人好心提醒。
“不是要找我算賬?”
“……”
我左右環顧。床單被褥都已經齊整地鋪好,本來堆在衣柜邊大大小小的紙箱早就被清走。我的小書桌椅老實地待在梳妝臺邊。一部分雜志、書籍與漫畫有的放在桌上,有的碼進自帶的書架。
寢室的大燈明亮而雅致。放眼一望,都干干凈凈,挑不出錯。
我于是沉默片刻,然后煞有其事地表示:“這次放過你了。”
分不清是誰的輕笑飄散著融入從窗外踏來的冷空氣中。
我踮起腳和戀人接吻。濡濕的,柔軟的,清冷的親吻,帶著冬與夜約定俗成的倦意,耳畔卻仿佛聽到下一個夏末不歇的海浪與驕陽。
第92章
在著手處理退租那一陣子, 我就把搬家的情況告知給了目前還有在聯系的朋友,以及要好的鄰居。
前幾年里,學生時代玩得好的同學或舍友曾經偶爾還會來東京找我玩。
可如今有的結了婚, 生了孩子, 周轉于家庭的瑣事中;有的出國,有的不知不覺就弄丟了聯系方式。
到今天還有常聯系的, 仔細一算也只剩一兩個。
她們在電話里笑著說改日一定要來拜訪騷擾,但其實都在天南地北忙成狗。除非我故作神秘地說“我有些事一定要當面跟你們講”, 才會抱著花生米和啤酒千里迢迢打飛的過來找我。
朋友, 有緣再見的生物,一生都沒幾張像樣的合照。
至于關系好的同事, 則更早知道我地址的變動。包括波島在內, 幾人都在我搬家后很快就歡天喜地地來做客。
彼時, 小院早已花團錦簇, 甚至騰出一塊專門喝下午茶用的區域:淺棕色與白色調的西式圓桌高椅,搭著可遮陽可擋雨的傘棚。車庫里停著一輛黑色法拉利。
原本雜草叢生的角落都被清理一新,修葺齊整,短短幾天從稍顯荒涼變得頗具生活情趣。
我不用想也知道同事會是什么表情。
推開院子柵欄門后轉過頭,果不其然迎上幾張仿佛褪色成黑白漫畫的臉。
同事A:“小新奈, 難不成……”
同事B:“和我一起連夜加班努力賺飯錢的同事其實背地里是個富家小姐的情節也能出現在我身上么。”
我:“那一長串的rap是什么啊。”
院子的裝修基本不是我搞的。
不如說,在我第二天起來想要打掃一下的時候, 一出門就看見如同上流社會花園般的場面, 就算有心打理都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
里包恩當時還一副悠閑自得的模樣,穿西裝、打領帶,翹著腿坐在遮陽傘下喝咖啡。
而我穿著睡衣, 趿著毛絨拖鞋,走出來之際還在努力捋著肩頭睡打結的發絲。
一抬頭, 溫存的睡意都驀地作鳥獸散。
畫面富有沖擊力,我都有點忘了當時第一句話是什么,總之有脫口而出的好像包括“大冬天的你就算是晴屬性也不能這么晴吧”、“你是打算讓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嗎”之類的吐槽。
好在他估計只是想逗我玩,美其名曰等春天來了就能好好享受,之后便很少再待在外面。
不得不說,出太陽時偶爾出來曬一曬的感覺確實挺好的。
風也常常出來泡茶——據他所說,他以前有一段時間很喜歡在湖邊小亭和朋友品茗,尤其是在絮絮飄雪的日子里。
因此這個戶外娛樂項目保留了下來。被這樣一提起,我也有點期待東京的第一場雪。
再說,雖然不知道里包恩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覺把一些地方布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但也省得我費力氣裝飾打掃。
干脆由他去。愛玩就玩吧。
只不過某天莫名其妙開著一輛法拉利過來表演絲滑倒庫就算了,鑒于他曾經還搞過直升機,這都算小場面。
令我沒想到的是,里包恩居然真的開始養蜥蜴。
男人抱著一個透明生態缸走進客廳的時候,我本來正窩在被爐里,心潮澎湃地和史卡魯聯機打游戲。
忽地,聽到什么東西放在柜子上的悶響,便抽空抬起眼。
不料一眼就與玻璃缸中趴在小樹枝上的普通幼年高冠變色龍四目相對。
我:“……”老天啊,你睜開眼看看吧。
史卡魯的手柄搓出火:“啊啊啊要死了!”
里包恩介紹道:“它叫泰格。”
我:“這孩子知道自己被寄予老虎的期望嗎!”
史卡魯:“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當然,最后BOSS還是有成功打贏的。
我擔心了兩天列恩會不高興,忍不住多照看了一點。所幸心寬體胖的小變色龍并沒有什么異常。
只是在我對著筆記本電腦工作時,它偶爾會趴到我身上,變成耳夾、項鏈、腰帶或者披風等等各種掛件飾品。
直到有一次列恩停在電腦旁,變形成里包恩(小嬰兒版)的公仔。
不論是一聲不吭找我玩的舉動還是小公仔,都把我萌得不行。
于是暫時放下工作,伸手捏捏。接著心軟地低頭親了一口。
玩偶卻又宛如橡皮泥般,團團變回綠體黃眼的蜥蜴,冒著煙從暖桌上火速溜走,比起變色龍更像一條小泥鰍。
我不以為意,誰知它之后就始終沒再出現。當晚,里包恩洗完澡,換上睡衣推開臥室門,我還坐在床頭一邊質疑人生一邊回復郵件。
剛摁下發送鍵,視野里就映來一小片擋住燈光的陰影。
“新奈,你對列恩做什么了?”
“嗯?”
我擱下手機,抬頭看去。只見殺手攤開的掌心上臥著一只罷工般綿軟無力的小蜥蜴,卷曲的長尾巴耷拉著垂下,腦袋還有點泛紅。
“生病了么?”
我睜大眼,想摸一摸,但還是克制地收手。蹙起眉頭,回憶半天也不記得它有跑去哪,只好遲疑地看向站在床邊的里包恩,“你睡午覺那會兒,它有來看我工作。當時看起來還健健康康的。”
保鏢挑高了眉毛,問它除此之外還做了什么。我把整個過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后者盯著我的眼神一如既往得平靜,只漸漸揚起幾分了然。
而我在此期間心里也有些猜測,便誠懇地直言道:“抱歉,以前碰它不會這樣,我就沒怎么注意。我現在問一下有沒有值班的獸醫吧。”
結果手機還沒重新拿起來,里包恩就說不用,“我知道原因了,不需要看醫生。”
我問:“是怎么了?能自己好起來嗎?”
殺手的語氣略顯低沉,“這我也不太確定。但是我有個辦法,應該可以緩解一點。”
他變魔術似的從背后掏出一頂禮帽,讓病懨懨的變色龍躺進去休息,再把帽子放到床頭柜。緊接著微微俯身,朝我招了招手。
我見此人表情不像作假,也難免正色,直起身把耳朵湊過去。
旋即,肩膀被握住,耳廓落下一個仍帶著浴室水汽般濕冷的吻。我詫異地側過頭,還沒反應過來,這樣細密糾葛的親昵又纏在嘴唇。
分明一次比一次滾燙、深刻,舌尖也被裹動著吮吻之際卻讓我產生被冷血動物捆縛的錯覺。
即使我口舌欲不重,也早已習慣了奔放的意大利人沒事就突然親過來,一時沒說什么。只不過被壓在床頭親久了也會麻。
我要別開臉又被預判。殺手毫不客氣地捏著我的下巴,親到我覺得累了捶人也沒松開。
口口聲聲扯了個給列恩報仇的理由,另一只手卻慢慢到處亂摸,假公濟私的態度絲毫不帶掩飾。
玄幻的是,隔天列恩竟然真的恢復了活力。
這下我實在有點懷疑這一主一寵是不是確如里包恩所說的那樣心有靈犀。
畢竟先前有聽說,這種有特別能力的寵物是在成為彩虹之子之后才有的。史卡魯的是一只巨型章魚,出于各種不方便的原因沒有帶過來;風的說是一只小猴子。他覺得沒必要讓人家跟過來,因而也留在原世界。
但是,既然在某些方面寵物或許能反映主人的態度或心情——那在被我親的時候,里包恩豈不是也會害羞?
我回想一番,沒看出來。
而且就算現在測試估計也沒用。什么都做過的關系,任誰都不會再因為一個簡單的吻而感到羞澀。起碼我就已經相當適應,沒太大感覺,根本不用說在親密舉動里相對更主動的一方了。
然而后來有一晚,里包恩正坐在書桌邊,專心地低頭保養槍械。我平時一般都自己忙一路去,完事就直接摸摸魚,困了睡覺。當天卻不知怎么想起這一點。
也許是接領導的電話,聽完正事發現對方開始啰嗦一些有的沒的就開啟了神游模式,天馬行空什么都能想到。
我一面拿著手機,公事公辦地回應著“嗯”、“好的”、“是”等等看似簡潔鄭重實則敷衍的答復,一面將目光落到某人卷卷的鬢角上,不知覺便向他走近。
里包恩細致地上著槍油,兩手都忙。察覺到我的靠近,也只是抬了抬頭,瞥來一眼。
而我正好掛了電話,扶著椅背,彎腰親了親他的額頭。
男人手頭的動作一頓。
“風說他嘗試做了新品的包子,你要不要下去吃吃看?”我稍微拉開一點距離,問。
殺手把用臟的棉簽扔進垃圾桶里。
“可以啊,我過會兒就下樓。”他接話。
“那我去跟他說一聲。”
最后翻一翻手機,確定領導沒再發什么要人命的東西過來,我才準備轉身出門。余光里瞧見保鏢僅僅是一動不動地,對著手里拆了一半的槍端詳般沉默了兩秒,接著又繼續埋頭做清潔。
耳朵都沒紅,也沒說什么讓人吐槽的話。我暗自判斷。果然早就不會害羞了。
我對此略感遺憾。
話說回來,同事來拜訪那天是周末。
史卡魯剛好去找手下玩,風也在外面擺小攤,連里包恩都受邀去和阿龍先生上課(什么課我就不知道了)。我一個人在家招待客人,聊得倒是很愜意。
至于美久小姐帶著丈夫來做客的時候,則只有風不在。
但不出我所料,史卡魯果然也和阿龍玩得來。只是剛見面時不太順利:
一開始聽說“不死之龍”這個稱號,便咋咋呼呼地放話要收人家為小弟。等人家到了,又被阿龍戴著墨鏡的兇悍的臉嚇得腿抖,還得故作冷靜地說自己也不是好惹的,導致阿龍以為是以前的敵人尋仇,差點在院子里對峙起來。
最后被我和美久拉開,話說開了才緩和些,沒過一會兒不知聊了什么,便煞有其事地稱兄道弟。
“本來聽到新奈你搬家,我還覺得挺舍不得的呢。”
美久坐在暖桌邊,接過我遞去的橙汁杯子,道謝后接著道,“這里畢竟還是和以前離得遠了不少嘛。不過看到能租到這么好的房子,我也放心了,恭喜你!”
大多數租客都極少租獨棟,尤其在東京,這幾乎算不上一個選擇。
除了有錢,或者準備組建一個家庭,一般都和我以前一樣住單身公寓。而這棟一戶建在條件上還超出了預期。
兩層樓,我和里包恩睡二樓的主臥;史卡魯在一樓的兩間客房里選擇了帶床的一間,另一間是寬敞的和室榻榻米,一個人睡甚至會有點空曠。
風還小,主動表示住在閣樓上就可以。因此那邊暫時都是他的地盤。
除了最開始打掃衛生外,我只偶爾在找人時會上去看過一兩次:收拾得很干凈,書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床頭裝飾著一個小小的中國結。
偶爾會飄來餃子的味道。但不知道是不是正經的餃子,聞得令人有些窒息。
客廳則與餐廳、半開放式廚房連著,整體呈常見的棕色調。鋪著防腐的木地板,實木家具,木百葉窗與障子門,富有復古特色的同時保留了現代的時興裝修。
我心愛的電視原先在小出租屋里多少會格格不入,搬來后簡直融入得完美。
采光、通風、隔音都好。鄰居也第一時間拜訪過,都是普通的大家庭,沒有奇怪的人。水電和租金難免比以前昂貴得多,但相較之下完全能稱為實惠。
我發自內心地點頭,捧起杯子感慨道:“是啊,我都覺得撿到大便宜了。幸好前半生都有在扶老奶奶過馬路,沒做什么虧心事。”
美久笑噴:“什么什么,你還怕是誰想報復你嗎?”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我說,轉念一想又沉思,“不對,要說得罪的人也還真不少。”
“得罪的人?”
“高中的時候給自己壓力太大,脾氣不太好,跟不少人都說過‘那你去死’、‘那我去死’之類的話。”
“前面一個還可以理解,‘那我去死’是什么情況!”她一針見血地吐槽。
我喝了一口飲料,語氣平靜。
“面對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說出‘那你去死’的人,隨便在路上找個人死又不是很禮貌,只好讓自己來了。”
“根本不是禮貌的問題吧,別輕易死啊!”
同為白領的設計師相當能get到我的笑話,一手握著水杯,一手捶了捶桌,笑得見牙不見眼。但一旁的幾個男性都反應迥異。
史卡魯抱著游戲機,一點點默默挪遠,仿佛我才是會謀財害命的黑手黨。某個無趣的殺手更是沒什么反應,老神在在地給阿龍先生倒咖啡。
而阿龍明顯也沒聽出其中的幽默。
他以一種犀利的看黑-道般的眼神,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又看了看聊得正開心的妻子的笑臉。
最后似乎不打算打擾到她的興致,頗有些悻悻地轉過頭,繼續和里包恩探討咖啡磨豆機的品牌。
我在和美久小姐聊天的間隙里,還注意到那邊的竊竊私語。
“你做咖啡的手藝真是出神入化,里包恩先生。”阿龍說。
“當然,我曾經在國際比賽里拿過冠軍。”
金盆洗手的前黑-道低低地哼笑了一下,大有地下接頭的氣勢。
阿龍:“你和你夫人果然都有兩把刷子。”
里包恩:“在心狠手辣這方面,她比我厲害多了。”
阿龍:“原來如此,人不可貌相。”
里包恩:“確實。”
確實個毛球,還有那種代稱倒是反駁一下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結婚了!
第93章
“對了。新奈, ”美久吃了口草莓大福,問道,“柏林還好嗎?”
柏林?
桌上用來待客的飲料、糕點差不多嘗了個遍, 電視機播放著引進的德國電影, 不熟悉的語言在角色臺詞中抓耳地跳動。我先是安靜地看著她,兩秒后反應過來, 面不改色開口:
“嗯,還好。”我睜眼說瞎話。
好心的朋友并沒有看出什么不對, 平常地點點頭, 吞下甜品,“那就好。”她說, “之前里包恩先生替柏林來找阿龍, 說那孩子生病回老家了, 我們還有點擔心呢。”
我:“這樣啊。”
美久:“后來工作又一直忙, 總是忘記問……”
我:“沒關系,我會轉達關心的。”
可靠而開朗的設計師小姐哼哼笑著,說了聲謝謝。旋即拿起剩一口的橙汁再跟我輕輕碰了碰杯。
“不過真沒想到,里包恩先生還是這對兄弟的教父呢。國外的小孩取名字可以和教父一模一樣么?”
她說著,忽而微微睜大眼睛, “啊。等等,那新奈可以說是教母嗎?”
我冷靜地對上這位朋友的視線。
不說我都快忘了。里包恩還是五短身材的小嬰兒時, 跟黑田家自我介紹用了本名, 長成小學生后就自稱柏林。
此柏林并非數學家柏林,而是嬰兒的哥哥。
至于他變回大人后怎么去社交,找的什么借口, 給自己套了什么身份——我當初沒管,之后更沒有多加關注。現在看來, 這家伙在黑田家那邊的人設果然又和別的不一樣。
所幸黑田夫婦接受能力也十分良好。
瞥了一眼和阿龍跑到半開放式廚房摸東摸西的男朋友,我心無波瀾,分析道:“不是,我不信基督教。”
“哦……教母這種稱呼很酷誒。”
“你看起來很失望啊。”我吐槽。
美久爽朗地笑起來,臉頰微紅。
二位之后還有事,沒有待太久。美久和我一起聊聊天,玩了幾盤桌游,又打了兩把魂斗羅后試圖多吃一口零食,結局是被她丈夫制止且帶走。
我有些不舍地揮手目送,約好下次再一起玩。
除了遠在天邊的、已經來拜訪過的,我的好友列表里更熟一點的朋友還有半路撿來的二分之一發小黑尾。不過他不僅忙,而且聽說我有和“男友”住一起,就干脆地表示他本人的祝賀心意送達即可。
“你搬家了?恭喜恭喜——雖然很想去觀賞一番,但我可不想下班時間還要和贊助商喝茶。”
黑尾如是說,“你倆好好過比什么都重要。”
這也正好。如果他會來玩,我估計得多考慮一下要不要讓里包恩繼續喬裝成當時的小胡子法國紳士,以免產生什么不必要的誤會。
但我早該想到,就算這時候看似少一樁事,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當學生時總覺得時間如步履蹣跚的老人般緩慢,如今它卻健步如飛,眨眼間便涌向不具名的未來。
我真誠地懷疑它其實是一種蚊子:難以捕捉,平時常常被忽略,人在發覺它的存在時才感到煩躁;它無傷大雅地吸食青春的皮囊,留下記憶里的瘙癢與細小的創口。自己吃飽喝足有力氣了,卻搞得人越發疲憊,提不起勁。
只是一晃,手機各軟件的推送不知不覺就開始進行圣誕節的預熱營銷。
當然,如我所料,公司年底沖KPI,所有部門都各有各的忙成一鍋粥的方式,偶爾路過營銷部的辦公室甚至會聽到有人喊死了算了。我們更是不例外。一投入工作,節日的事很快就被置之腦后。
難得偷閑的時候和同事聊起來,才后知后覺地發現今年即將翻篇。
幸好給親朋好友的禮物都提前準備好了。
氣溫一降再降。東京的冬天是干冷的,天色發渾,沒有下雪便略顯枯燥。街邊的樹打著盹,枝丫發禿,讓人不自禁摸摸自己的頭發。但好歹有楓色的山茱萸稍作點綴。
趕來筑巢的烏鴉偶然渡過電線桿,在余光里掠來一線漆黑。
我總覺得這樣的冬景在城市里更添凄寂,不如山間生趣。自然也沒什么下班后慢慢步行回家的興趣與精力。
因此,里包恩第一次開著他那輛不知是不是好道來的黑車來接我下班那天,我破天荒什么也沒說。只一股腦鉆進溫暖的副駕,然后cos一具被安全帶束著的尸體。
在這之后,坐車的概率直線上升。
說來也是風水輪流轉。以前和保鏢小吵小鬧后第二天,我還會希圖一些私人時間,勒令他自己待在家。可里包恩總會以各式離奇的方法跟在身邊。
比如我都下了電車,走到半路遇到同事,陪她到路邊餐車買吃的之際發現攤主留著熟悉的卷鬢角;
再比如下班后閑得沒事去抓娃娃,有一架娃娃機里面滿當當的全是嬰兒版里包恩的卡通公仔。我沉默一秒,投幣抓了一個,拿到手里時摸到玩偶腹部有硬硬的按鈕。一按,響起一聲稚嫩而可愛的“ciao”。
下一刻,身后也傳來一聲“chaos”。要不是店里光線充足,里包恩和恐怖游戲的NPC簡直沒什么兩樣。
而現如今,但凡在洗漱后發現里包恩還縮在被窩里冬眠,想偷車又找不著車鑰匙,我就會用盡渾身解數、不惜代價地把他拽起床。并堅定地打雞血:
“你這個年紀怎么睡得著覺的!正是闖蕩的好時機,別的保鏢早就起來在門外打著傘等老板了!”
如果拽也拽不動,揭開被子翻身跨坐到他身上就會有效果,唯一的缺點是可能會多浪費一點時間。
只是極個別風不大的時候,我下班仍然會拉著里包恩坐地鐵。順路買點小吃和酒犒勞自己。
好死不死,某天就在地鐵站撞見同為社畜的朋友。
站在候車點,我扭頭看著黑尾鐵朗。
穿著西裝、背著雙肩包,剛出外勤回來一樣的黑尾也轉頭看著我。緊接著,目光落下,緘默地把注意力放到我搭著保鏢胳膊的手上。
我:“……”等等。
黑尾:“……你……”
身旁某人稍微俯身到耳邊,“怎么了。”
我觸電似的松手,頭皮發麻地拍了他一下。隨即正經地看向黑尾,開口:“你今天怎么在這里等車?”
明明離晚高峰已經過了二十分鐘,地下通道的人流量仍然很大。壓低的交談聲、腳步聲與電子播報聲交錯而響。社會經歷早已頗為豐富的黑尾赫然一臉反應過來的模樣。
他維持著相對平常的面容,打招呼:“啊,正好有事和佐久早見了個面。”
話畢,頓了頓,微微緊繃的嗓音里呈現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故作輕松感。
“那個,”黑尾說,“你也來坐地鐵啊,好巧。”
他并不真誠地發出兩聲哈哈的笑。我禮貌地陪了一聲呵呵,接著立刻板起臉。
“搞什么,不要擺出一副碰見朋友干了虧心事于是在是否要勸說對方遠離歧途的良心與干脆包庇朋友當海王的妥協之中搖擺的樣子,什么事都寫在臉上以后可會吃虧的。”
黑尾:“你要形容得那么確切么!但是——”
我:“這位就是你們贊助商,留胡子和沒胡子長得是兩個樣。”
社畜朋友誒了一聲,難掩驚訝地看向我身邊的男人。幸好里包恩這會兒相當配合,欣然頷首示意:“你好,黑尾君。沒想到能在這里碰到你。”
“里昂先生。”黑尾當即收拾好心情,不失熱情地揚起眉毛,笑道,“不好意思,一開始沒有認出您,刮了胡子果然顯年輕。怪不得電視劇里喬裝打扮的特工都會用假胡子呢。”
“我本人是很喜歡我的胡子的,可惜有人不允許。”里包恩閑適地接話。
“有一個嚴要求的女朋友真是辛苦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緩緩駛來,停到面前的列車:“別帶我。走了。”
黑尾在更早兩站下車。一路健談閑聊,分道揚鑣時還熱情開朗,我本以為此事已經順利解釋,欣慰地告了別。
結果前腳剛到家,后腳就收到Line的新消息。
鐵朗:【你放心,我覺得我會在良心和妥協中選擇妥協的】
鐵朗:【即使你是海王也是我的好朋友[祈禱]】
他到底是信了只是在開玩笑還是沒信啊!
我眼皮一跳,想想應該是揶揄。反正該說的都說了,就算被當成海王也算我魅力過人,于是飛快打字回復:【玩去吧】
對面的訊息又噔噔跳來。
【你就不擔心我其實沒信?】
我:【有什么可擔心的?】
鐵朗:【一般都會想解釋清楚吧!】
我:【哦,我只是犯了每個女人都會犯的錯】
對方已讀,老半天沒有答復。我處理了郵件再切回來,才看見一串省略號。
鐵朗:【………………】
小子,還太嫩。
我:【[微笑]】
鐵朗:【[祈禱][祈禱][祈禱]】
鐵朗:【新奈放心飛,出事自己背】
我:【你不用加班了?】
鐵朗:【再見】
我冷笑一聲。放下手機,坐在被爐里打開電腦。
然而還沒過多久,這個年輕人又耐不住地蹦出來:【對了,下周就是圣誕節。我們協會在節日前天有舉辦友誼賽,你要和里昂先生來看嗎?】
是哦。我一怔,不說都沒注意這么快就要到月底了。
思忖片刻,我回道:【考慮一下。】
鐵朗:【友情提示,可以看佐久早他弟弟打球喔,錯過就沒了】
我:【你忘了我男朋友之一是誰嗎】
鐵朗:【你別自己坐實了海王身份啊!】
第94章
一年的終點在紅綠相間的節日預熱氛圍中悄然靠近。
這也意味著假期的來臨。氣溫多么冷清, 吸氣間,空氣仿佛也打著細微的寒顫。而作為違逆天理的存在,在辦公室吊著一口氣的上班族之中則蔓開一股燥熱。
基本從21號開始, 大多數人都不那么沉心于工作。
我也在內。
有時候, 假期就該自己給自己放。何況人類在這樣困頓的季節本就需要周期性的休息。于是本分的事處理完,能摸魚就鉆進茶水間。
下班后領導抽風找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說起來, 黑尾的邀請誠意給得很足。細聊過后大約第三天,里包恩就在宅前小郵箱里收到排協送來的比賽門票, 并附新消息表示到時候來不了也沒關系, 都可以調整。
我頗為感動,只是除此之外, 還有一件值得在意的事。
“……嗯?”
我從暖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后面抬起頭, 看向端坐在沙發上的黑發紅袍的小孩, 后者正沉心靜氣地打坐。
塞滿材料信息的腦子過濾了一下, 我才稍挑起眉梢,“原來你還沒和威爾帝再聯系么?”
先前一直沒有過問,畢竟是人家的私事。不過一向做事牢靠的風居然會表示尚未跟原世界匯報情況,讓人聽了也難免有點驚訝。
史卡魯白天就跑出去撒歡,聲稱是去約會, 到了晚上也不見人影。
彼時電視機沒開,客廳只剩我偶爾敲鍵盤、點擊鼠標的脆響。暖融融的燈光自天花板鋪來, 敷在小朋友低垂的眼瞼、圓潤的鼻尖與嬰兒肥的臉蛋上。
聽到我語氣稍顯不理解的答復, 風睜開眼,微微一笑。
他有理有據道:“是的。因為我的任務只是找到史卡魯他們,有必要就帶回去。從現在的情況來看, 我和史卡魯還沒有回去的打算,里包恩更不像著急的樣子——既然報過平安, 我也就不需要再跟威爾帝說什么了。”
有點意思。
我把最后一縷心思從電腦里拔出來,一手托著臉,好整以暇地對聊。
“老實說,我一開始以為你是會第一時間告訴同伴具體情況的類型。”我緩聲說,“這里不僅是安全的,還有加速恢復身體的機會。我甚至都做好了哪天接收更多住客的心理準備。”
“的確如此,但以我對威爾帝以及其它人的理解……”
“怎么了?”
風的嗓音仍顯稚氣,語氣卻寬容般溫和,“這個消息一傳播開,他們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想要過來。而且威爾帝很可能會選擇獨自一人壟斷信息差,不愿意再帶別人。”
我隱約察覺到潛臺詞,心態平靜,等待下文。
只見小孩稍稍頷首,無奈地補充。
“所以,免得發生鬧成一團的情況,或者甚至我行我素地來影響到友寄君你的正常生活和工作,我想這個情報可以等到更好的時機再讓他們知道。最近公司不是很忙嗎?”
原來如此。
從各種小道消息(里包恩說壞話)中,我對那位科學家的初步了解只呈現出一個比較棘手的形象:
智商高,科學至上,大多數時候都一意孤行。偶爾利益一致才會吝嗇地暫顯人情味。
這樣一位如同科幻劇里定番的科學怪人,會來異世界做什么研究更是難以得知,但怎么想不至于會做慈善——譬如不求回報地幫忙點亮科技樹之類的。
無論如何,很感謝小室友貼心地替人著想。
我摸摸披在肩上的西裝外套的口袋,摸到一顆橙子味的糖果,塞給他。
“明白了,你們自己決定就行。”
我瞧著小孩伸出兩只小小的手接住硬糖,把目光放回電腦屏幕。點點鼠標,忖度道,“我的話,快放假了,比起最忙那會兒倒也還不算昏頭。”
說著,熟練地摁下ctrl c+v。一邊做數據的搬運工,一邊說明。
“另一方面講,我雇保鏢也不是嫌無聊鬧著玩的。”我抽空朝沙發看去一眼。對上風的視線,定定一頓,“我不會輕易讓誰影響我。你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亦或不得不做的事,盡管去辦就好。”
黑發小朋友一怔。他眨眨眼,好像有些意外,但很快又神情穩重地站起身,簡單抱了抱拳。
“自從來到這里之后,總是承蒙你的關照。”他說。
“我沒有特意做什么啦。”我誠然表示,“反倒是我,以后搞不好會非常懷念早餐的包子。”
風笑了一下。他不怎么笑出聲,現在也只是輕輕抿起嘴,露出一個可愛的笑臉。
“以后有機會的話歡迎來中國玩。”
“好啊,到時候得叨擾你了。”
“隨時恭候。”風大方地應允,接著話鋒一轉,“只是在此之前,還有事得提前跟友寄君說。”
我點頭,洗耳恭聽。
沒想一個重磅新聞在多重鋪墊后用力地落到耳邊。
“雖然沒有主動和威爾帝交流,但我還是收到了一個消息。是格子臉,也就是川平借夢境遞來的,不過醒來的時候只記得一部分。”
小孩嘆道:“前不久,已經有別的人也從那邊穿越過來了。”
我姑且算是平靜地捕捉到關鍵詞。
“前不久?”
“沒錯。我這兩天嘗試去找過,線索太少。威爾帝的傳送裝置沒有那么可靠。連我最初也是被傳送到一座山上的廟里……如今并不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哪。”
我問:“通訊器也不管用么?”
風搖搖頭。
“我們的屬性不一樣,同時沒有多余的大空指環用來聯系,來到異世界后,還沒辦法從威爾帝那邊定位。那孩子到現在也沒主動找我們。”
但據川平所說,對方是想要登門拜訪的。
我和風相視片刻,抓來剛舒舒服服泡完澡出來晃悠的里包恩討論一番,得出的結論是稍安勿躁。
兩個不用在辦公室坐牢的自由職業者沒事會繼續找人。可要是找不到,就只能等對方找上門了。
以里包恩的推測來看,她說不定是有自己的主意,并不打算太早過來。
“不用太擔心。”男人從他專屬的真皮沙發里站起身,看向我,口吻沉穩,“吉留羅涅不至于讓她一個人來,應該也帶著保鏢。不會出事的。”
像大小姐和管家的組合。以前倒也聽里包恩聊起過。
我大致了解這并非是不速之客,但對于對方沒有出現的推測持有懷疑態度。
“說不定只是傳送在外國,因為黑戶的關系被滯留,甚至可能一時半會兒攢不到食宿路費和機票錢呢。”哪有那么多神秘的理由。
里包恩不以為然:“解決這種事對黑手黨來說綽綽有余。”
我坐在被爐里吐槽:“人家一聽就是當黑手黨也會按時納稅的好孩子好不好。依法辦事不奇怪。”
“哦,你要看我的納稅證明嗎?”
“哪來的啊!”
總而言之,平時照常上班之際,偶爾心里也會掛念一下這個意外情況。
只不過仍是好一陣沒消息。
在這期間,黑尾邀約的排球友誼賽如約而至,時間在晚上。然而墨菲定律無處不在,充斥在人生的每一個倒霉的毛孔里。
白天摸魚順利,下午就如付出代價一樣,突然被領導拉去開會。本來說好預計開一個小時,莫名其妙墨跡到兩個半。
完了還沒結束,轉頭又被拜托去見個客戶——剛好在下班前十五分鐘。
我面無表情,忍住報警的沖動,便輕車熟路地給里包恩發消息:
【臨時有事,你先去會場吧,我過會兒順路自己過去】
對面回得與往常一般快。
保鏢(● v ●):【嗯,有事叫我】
我:【[沼躍魚點頭]】
今年入冬晚,降溫卻更嚴重。時間邁到傍晚時分,天色就驟然轉暗,茫茫的黑如同結霜般泛著光污染的渾濁邊緣。
我裹著厚實的長款羽絨外套跟同事一起出社。光是踏出辦公樓一步,無孔不入的寒意便大搖大擺地滲進布料纖維,直逼皮膚骨髓。繼而呼啦一陣不長眼的風刮過。我把下半張臉縮在挺括的衣領里,也擋不住這股富有穿透性的冷。
此時冬風尚且干燥,吹得腦袋幾乎呈待機狀態,脖頸涼得刺刺地發癢。
“……”一旁的同事頂著被頭發糊住的臉,勇往直前著沉聲道,“早點搞完早點回家吧。”
我深有此感。
結果扛不住別人不想太快放過我們。
協商開會到一半,技術部的人和客戶吵得不可開交。幾人哇哇叫,一聲比一聲高,狀況愈演愈烈,誰也不肯讓步。
若不是及時阻攔,眼見差點就要爬上桌互掐。
我實在搞不懂他們下班時間怎會有如此旺盛的精力(但就吵架過程而言,我支持本部的技術人員一方)。
所幸沒有像下午那樣多拖一個多小時。不過即便如此,也仍是遲了不少。
拿起手機一看,比賽還有十分鐘開始。
紛繁閃耀的大樓燈牌早已耀武揚威地化為都市夜景的一部分。商場前的小廣場繁華熱鬧,行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我捏緊挎包的肩帶,聽見噴泉灑脫的簌簌低語。
身旁,和我同路上街的同事深吸一口氣,又嘆出。
“總算結束了——友寄,要一起去吃關東……”
“抱歉,有事先走一步。”
“嗯……啊?喂!好快!”
將其頗為驚訝而埋怨的呼喚甩在后頭。我記著近路,快步趕往地鐵站。
今天商場附近正好辦活動,好友三五成群,情侶成雙結對,甚至不少家庭拖家帶口地來玩。小孩活潑的笑聲不時響起。
我停在馬路紅燈前,握在掌中的手機一振。
低頭一瞄,與里包恩的聊天界面里堂而皇之地跳出一張照片。
圖中正是VIP前排座的視角,連選手開場翻跟頭整活時飄揚的頭發絲都能拍清楚。
天殺的,好想看現場。
我忿忿打字:【在路上】
附贈一個表達悲傷的線條小狗流淚貼紙。
訊息被飛快已讀。
保鏢(● v ●):【你已經錯過一個精彩環節了】
我:【什么環節】
保鏢(● v ●):【他們假裝和對手起矛盾,額頭對額頭貼面示威的時候忽然彼此親了一口】
我無言地盯著這行詭異的字。
近期比賽看得不多,可即使是不那么嚴肅的友誼賽,你們男排就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嗎?
正準備回復吐槽,驀地,身后冷不丁傳來一聲略顯猶豫的輕聲呼喚。
“您好。”
聲音離得近,我便循聲扭過頭。
一眼只看到街角閃爍的商業彩燈、形色各異的路人,與夜幕中暗淡的綠化植被。
我隨即低頭,目光落下。
這才注意到站在后側的人:一位陌生的矮個子女孩,墨綠色的頭發,藍眼睛,左眼眼尾下開著一小朵橙花的印跡。
不知是胎記還是紋身貼。看起來不過國中生的年紀。
她體態很好,身板筆直。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針織衣,內襯是白襯衫,外套一條薄薄的長風衣;修身的牛仔褲將褲腳裹進短跟的靴子里。無論怎么看,都像是放課后換一身衣服來出游的尋常學生。
只是一般都會有伙伴在旁邊。放眼一望,這孩子卻似乎孤身一人。
“你好,”我在她微微睜大眼的注視下頷首回應,“有什么事嗎?”
女孩聞言反應過來。
她兩手交搭在身前,禮貌地稍一鞠躬,才望著我開口。說話聲音比剛才要響亮、清晰一些,但也更溫和。
“是的。我和我的朋友走散了,只記得原先所在地點的讀音,想請問您知不知道在哪里。”
女孩將情況簡述一番。
和大多數走失的情況大差不差。原來,她本是和朋友一起剛抵達日本游玩。朋友君半路說要去買點東西,讓她暫時在原地等候。但這位手拿零食的好心女孩被一只野貓媽媽纏住,帶去給嗷嗷待哺的小奶貓喂食。
等她安頓好風餐露宿的貓咪,回過神時已然不知道身在何處了。
天黑,人雜,市區又吵。女孩記不得來時的路,只好隨緣尋求幫忙。
我側耳聽她說了一遍走散地點的讀音。是兩條街開外的地方。
“有點遠啊。”我思索著說。身側稀稀拉拉的行人忽地一致向前。抬頭一瞧,綠燈明晃晃地撲打在街對面。
女孩見狀,有點不好意思地慚愧道:“抱歉,您先走吧。”
我站在原地,回過頭。
“同學,你記得你朋友今天穿什么樣的衣服嗎?”
“嗯?”她看著我,坦誠回答,“記得。他穿的是西裝。”
那就好找了。
隨手打了幾個字發送消息,我把手機揣回口袋。緊接著在人群涌去的寂然夜風中,望向女孩淺含著困惑的澄澈的眼睛,回以一個安撫性的笑。
“我帶你去最近的派出所等他。”我說,“你的朋友應該是在那邊的商場里買東西,讓警察溝通廣播站通知一下就好,別擔心。”
第95章
“飯團吃不?”
“等等啊。”
負責接待我們的值班警察嘀咕著, 抓抓腦袋,將路過的同事打發走。“我看看。和金黃色頭發、穿著西裝的朋友走散,嗯, 沒帶手機, 剛到日本……住處也還沒落實。稍等。”他抽出一張紙質表格遞來。
“請坐,這邊登記一下就行。”
我沒有坐下。拿起筆, 稍微彎腰,將紙張放在桌子上唰唰寫完。
藍眼睛的小姑娘乖乖坐在待客的沙發里。
她的坐姿放松了些, 但也仍然端正地將兩手搭在膝頭。我擱下水筆, 轉頭便瞧見女孩正看著我。四目相對。她安靜地朝我一笑,眉眼近乎沉穩柔和, 卻透露出獨屬于這個年紀該有的赧然的青澀。
雖說她不慌不忙的模樣顯得十分早熟, 這樣可愛的笑容難免還是會讓人產生“果然是個小朋友”的慨嘆。
警察看了眼登記表, 隨手收起。
“唔, 友寄小姐是吧?沒問題了,我們待會兒就跟商場聯系找人。”
“辛苦了。”
“沒事。”他抬起頭,“小妹妹,你在這里多等一等哦。”
女孩道了聲謝。
專業的事給專業人員負責。我放心交給警方,正準備跟她告別, 風衣口袋里的手機卻率先隔著棉厚的衣料嗡嗡振響。
保鏢來電。
接待廳里不算安靜,一些人靠在窗口邊翻證件, 一些則或大聲或拘謹地跟民警搭話。丟錢包、丟車、丟貴重物品的;不慎被詐騙的, 還有喝高了鬧事,如今滿臉通紅、安靜如雞地坐在椅子上挨訓的——各種情況復雜而瑣碎。
整個所里忙得不行。
暫且挨向相對更靜的角落,我一手接起電話, 一手攏在嘴邊壓低嗓音:“喂,怎么了?”
聽筒那頭也相當熱鬧, 背景里的賽場雜音與觀眾席的嘈雜人聲糊成一團。連里包恩的聲音都不清晰地混入其中。
“在哪?”他問。
“派出所。”我說,“剛才發消息給你了。”
“哦,我看見了。”
我:“那怎么還問我?”
里包恩語氣平穩:“這也沒辦法,我得確認一下你沒有被黑手黨綁架。”
“什么黑手黨會閑著沒事綁架我啊,”我對著室內角落憂郁垂頭的盆栽,無語地小聲道,“而且這邊治安挺好的。我這么大的人了,不會走丟。”
“是嗎?也不知道是誰丟過一次。”
“那都多早以前的事了!”
電話另一邊隱隱傳來一聲輕笑,伴隨著穿透雜音、拔地而起的短促的哨聲。
比賽應該開始有一段時間了。我連忙說:“我這邊已經搞定了,馬上過去。”
“太慢了。我直接去接你。”
“你就放心看比賽吧,里昂先生。”又不遠。
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我把手機塞回口袋,檢查檢查挎包與隨身物品。
嗯,都在。
轉過身,沙發上的女孩仍遠遠地朝我望來,神情似乎有些憂心。我非常能理解。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邊都是陌生的景物與面孔,總是會忍不住多注意有交集的人。
我于是繞到沙發旁邊,期間掏掏外套衣兜,抓到一顆平時用來隨身補充糖分并調節工作心情的水果硬糖。
“我有事,得先走嘍。”我放軟聲調,說。順便稍一俯身,把糖果輕輕放到她掌心里。
女孩一怔,“啊,謝謝您。”
她微微抿起嘴唇,清麗而尚顯稚嫩的臉龐浮上很淺的紅暈。那雙神采沉穩的眼睛也輕盈地閃爍著。我看著她,深感自己應該是年紀到了,不由關切地多說幾句:
“不客氣。雖然這里辦事效率一般(此處小聲),但找個知道行蹤的人還是很快的。”
這位小同學聞言點頭,笑得靦腆又真摯。
“嗯!”
“還有什么想問的么?”
“如果可以的話,”她問道,“我能知道姐姐的名字嗎?”
我眨了眨眼。
“叫我友寄就好。”
話音剛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像松了口氣。連笑容都輕快了不少。
但我沒有打探別人的興趣和時間。隨著一聲乖巧的“友寄姐姐再見”,我稍微揚起唇角,擺擺手告別,便推門離開。
室外一股瑟縮的冷意唐突地刮上面門,呼氣間白霧飄散。
派出所門口倒是沒什么人。仿佛整個街區的游客都涌去了繁華的商場,以至于那邊萬人空巷。我揣著口袋,迎著靜悄悄的晚風沒走兩步,忽地瞥見不遠處馬路牙子邊停著的一車一人。
天邊烏云淺薄,遲緩如紗地遮掩著月光。黑西裝的高挑紳士倚在轎車一側,帽檐低斜,便幾乎陷進濃重的夜的身影里。
他兩手抱著臂膀,比起保鏢更像來綁人的黑手黨。
動作好快。
我不禁腹誹,行動派果真是世界上最有壓迫感的存在。
本人已經自詡很擅長行動了,但明顯還是某個自律大師更勝一籌。
腳步一頓,我決定逗逗這位神出鬼沒的男朋友。因而仍然目不斜視,面不改色。裝作壓根沒看見他,徑自沿著人行道往地鐵站的方向溜去,等著被叫住。
結果都路過車邊了,也什么聲音都沒聽到。
我還沒感到詫異,下一刻,反而渾身倏地一緊。我的腦海里驟然跳出一個巨大的問號。
低頭一瞧,某條一看就是列恩變成的長長的綠繩子極為靈性地纏來。接著緊實地束縛在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從肩膀、腰腹不遺漏地綁到大腿與膝蓋。
雙手還插在羽絨服的口袋里,絲毫動彈不得。
我盯著幾無人煙的僻靜街道的夜景,木著臉,感受到繩子的主人在另一頭收緊力道。
旋即,重心被拉得一晃,向后倒進誰寬厚的懷里。男人的嗓音近得在頭頂與耳邊周旋。
“有車坐還想走,真不像你啊。”他說。
我頂著死魚眼找補:“偶爾也想運動一……等等。里包恩!”
滿腔翻涌的吐槽欲無處可發,起起落落。終于在保鏢轉到身前、彎下腰的瞬間與顛倒的失重感一同沖上峰值:“正經的黑手黨也不至于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綁架無辜市民吧!”
藝高人膽大的綁架犯態度非常平靜。
“以免你遭遇不測,我先下手為強而已。”
我毫無感情地棒讀:“哈哈,那謝謝你啊。”
里包恩:“你不用這么客氣。”
我:“我報警了!”
一把被人扛到肩膀上,我只覺得由繩子綁住的身體更緊得難以掙脫,何況綁匪的小臂與手掌還牢牢地攔握著大腿后側——視野里天地倒轉,單純靠著腹部的力量也支不起重心。
我努力了一秒,冷酷地放棄,沒過一會兒便被塞進副駕駛。空氣過渡得溫暖。頭還有點發暈,又有一片陰影傾覆而來,嚴嚴實實擋住車內昏黃的燈光。
緊跟著拉安全帶之際皮革摩擦的細響,一個稱得上溫柔的啄吻落在唇上。
“……”我心想算了。
車門隨即關緊。捆在身上的綠繩應聲散發出變幻時的光彩,而后周身一松。
我得以把兩手從口袋里拿出來,活動一番,再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爬到肩上的小蜥蜴的腦袋。后者飛快地探出細長的舌頭,舔了一下我的指尖。
主駕駛的門這才拉開。
衣冠楚楚的殺手跨進車內,摘下圓頂帽,關門之時轉頭看了一眼掛在我肩頭的列恩。
“它還真是越來越粘你。”里包恩的聲音在密閉的車里更顯出幾分厚重。
這種話我很愛聽。
勉強原諒了他剛才的綁架行徑,我心情不錯地窩在副駕座位,聽著他扯安全帶的動靜,應道:“是喔,羨慕我啦?”
“你覺得呢?”保鏢反問。
“雖說你們更像同伴,但有一種說法是寵物和小孩一樣。”
我覺得他是想不明白,說不定心里還不是很舒服,遂好心道,“爸爸有了第二個孩子,老大當然會感覺到失落。這時候我趁虛而入,它就會更喜歡和姐姐待在一起。”
汽車發動的輕振四起。
我從后視鏡中看見里包恩的眉毛一挑。“哦,為什么你是姐姐了?”
“因為按這種說法來的話,我遇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有列恩了。”我說著,不由摸摸下巴,一本正經地分析,“相當于你是單身父親帶一子,和我沒什么關系。叫姐姐也是應該的。”
不對。
我神色嚴肅,看向窗外,補充:“不過你們還是當伙伴好了。我還不想當后媽。”
列恩爬到我腦袋邊,變成鬢邊一個小巧的小花發夾。
于是看著車窗倒影里的自己,我沉默片刻,莫名有種跨過語言障礙理解了動物行為的感覺。我堅守底線道,“想夸我漂亮也不行。”
發夾又變回愁容滿面的小變色龍。它靈敏地一竄,便溜回里包恩肩膀上。
男人哼笑一聲。
“這個人又得意起來了。”我旁白吐槽。
只見里包恩泰然自若地握著方向盤,開車右轉,不忘安慰多年的伙伴:“列恩,后媽都很薄情,你不用理她。”
我嘴角一抽,“列恩,姐姐待會兒請你吃好吃的。”
里包恩:“她會給你下毒。”
我:“我會先藥暈你爸再把你帶走。”
里包恩哂道:“勇氣可嘉,你帶走我兒子還想跑到哪里去?”
我忍不住了:“原來列恩有性別啊!它喜歡待在哪我就帶它去哪。”
“它當然喜歡跟我待著。”他說。我覺得這屬于殺手挽尊的行為。
“是嗎?”我扭頭看向呆呆地趴在男人肩頭的小蜥蜴,“我知道你舍不得他。我們可以每個月定時來探望里包恩,讓他和泰格過去吧。”
“你確定么,新奈。”里包恩在一個紅燈前停車,欣然提醒,“按你剛才的說法,泰格反而才是你親生的。”
我早已料到,兩手抱臂靠著椅背,從容表態。
“那都帶走。我可比他更會兩碗水端平,列恩。”
“小心點,她會把你們都賣了。”
“你是在睡前會跟小孩說不乖乖早睡就要被怪物抓走的恐嚇型家長嗎!別把我說得那么恐怖!”
不會說話的變色龍被夾著,左看右看。在人類的爭執聲中緘默地爬下來,翹著卷曲的尾巴,趴到里包恩上車時摘放到中間的禮帽邊緣上,才與世無爭地打起盹來。
紅燈即將變綠。
就在機動車的引擎轟然準備之際,一個人影急忙地踩著點,匆匆穿過人行橫道。
我越過干凈的擋風玻璃,注意到那是一位年輕的金發男青年:穿著白襯衫、黑色的馬甲與西裝外套,掛在脖子上的黑領帶卻松松垮垮,像被胡亂地扯過兩下似的。
他手里捏著一個包裝可愛的袋子,相當快地跑到街對面。原本向后梳得齊整的額發都被風吹得有些凌亂。
里包恩發出一聲短促而意義不明的鼻音。
我目送行色匆忙的男青年往派出所的方向跑,稍有放心。接著回過頭,“怎么了?”
“沒事。”
司機跟前車保持著安全距離,烏黑的眼睛平靜地盯著前方,“只是覺得剛才那個人像我同行。”
我習以為常地接話:“你是指黑手黨的同行還是保鏢的同行。”
“嚴格意義上說應該都是。”里包恩答。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瞎猜就不要措辭這么嚴謹了!”
第96章
我和里包恩抵達會場時, 比賽已經進行了一半。
雖說有點遺憾沒看到全程,但后半場的較量也不乏有精彩的瞬間。黑尾給的位置靠前排。我一眼就能注意到身穿黑色隊服的主攻手男生:黑卷發,沉沉地蹙著眉;打配合很利落, 可看起來不茍言笑, 或者心情總是不太美妙似的。
“那應該就是佐久早的弟弟吧,長得很像。”我饒有興致地托著下巴, 看著這位主攻手反應迅速地墊步接一傳,提道, “真是年輕有為。”
某位贊助商接話:“的確, 不過比起他哥哥更有個性。”
他坐在我左側的座位,由西褲包裹著的兩腿悠哉地交疊, 一副明顯不是觀眾而是投資方的理所當然的做派。“拍攝廣告的時候人很擠,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提前走人。”
哨音吹響, 佐久早弟弟那一隊得分。
我隨著場內一起鼓掌。扭頭看向里包恩, 發自內心地好奇:“原來你真的有和排協做生意啊。”
“當然。”
“究竟是什么時候瞞著我搞出的身份?”
“那邊好像在要求裁判回放了。”
小氣。不想說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我哼哼一聲。目光重新放回賽場。對方懷疑觸網的判定沒有成功,新的回合開始。穩健的一傳與二傳飛快到位,卷頭發的選手在四號位起跳扣球。
他的手腕似乎柔軟得非比尋常。使得整條手臂掄甩之際都猶如藤鞭一般,讓暴扣的排球形成一個更為逼仄的角度。對面的自由人已經足夠迅速地飛撲補救, 卻也抵不住高速旋轉的球體在拳頭上反彈,朝預料之外的方向飛去。
又得一分。
掌聲與喝彩的潮水緊跟著翻涌。我隱約聽見對陣一方的球迷喪氣的哀嚎, 代入感很強, “這種球很難接到位,那位3號救得很好了。”
里包恩則點評:“他們配合有點問題,不然可以更快。”
懂得很多嘛。
“不如說佐久早弟弟真是厲害。”我吐槽, “剛才一剎那我還以為他手脫臼了。”
里包恩:“很稀奇嗎?我也可以。”
我見他伸出手,果斷否決:“好了不用現場展示給我看……這個眼神意思是你也很厲害么, 幾歲了啊!”
由于兩方都是水平很高的選手,即使是友誼賽也打得酣暢淋漓。
我看得難得心生幾分熱血。以至于回家路上,還跟從來都會耐心聽講的男朋友說起以前的經歷——
國中時的學校有社團參與率的硬性要求,我吃老本繼續加入了排球社。但考上重點高中后,就只和前后桌同學一塊加入英語愛好協會自助小組。課后要么去圖書館的自習室看書,要么去英語角玩;因為小組不強求出勤率,我和歸宅部也沒太大區別,沒事就直接回家。
本來應該和排球比賽再也無緣了,沒想到校園運動會的時候,班里排球團體賽的名額沒報滿,東湊西湊才湊出五個人。
不僅如此,還都是沒什么經驗的小白。
“那時我已經報了別的項目了。并不是刻意和排球割席,只是因為國中是排球強校,先入為主地以為高中的大家也多少會擅長一點。”
我舒舒服服地靠在副駕駛,手捧一份在體育會場出口攤位買的香噴噴的炸雞肉串,回憶道,“而我已經打膩了,加上當初很久沒運動,手也生,就沒打算再報排球。”
司機兼保鏢非常稱職,在注意路況的同時不忘接老板的話。
“然后呢?”
“然后不知道是誰得知我會打,消息一下傳播開來。”我說,咬了口炸串,“我原本在班里只是很普通的學習黨之一,一夜間變成大紅人。兩個班長、文娛委員和報了排球的同學某天突然堵在教室門口希望我幫忙。”
里包恩預判道:“你心一軟就答應了。”
我承認,拿著簽子伸去,喂了他一口雞肉串:“不錯。我只好犧牲本人珍貴的課后自習時間,幫小菜鳥們特訓,每天練習,然后親自上陣。那段時間是我高中最現充的時候。”
“贏了嗎?”
“輸了。對面有四個人都是排球部成員,其中兩個還是正選。”
我的口吻輕松。保鏢嚼著炸肉,悶笑了一下。
目視前方不斷后移的夜幕下的馬路,我感慨道:
“實在是寶貴的遺憾。”
“聽你這么說,似乎并不覺得輸了有什么不好。”
“一開始當然會不太甘心,好像自己的努力沒得到回報。畢竟我在此之前還跟隊員們放話,說我這人平時追求不高,但站上了賽場,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拿下第一。”
出社會多年,講起以前的中二史,我還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吃完兩口雞肉串,把簽子放回紙盒包裝里,收拾兩下,才接著補充。
“不過后來慢慢發現,我得到了新的真誠的友誼,有了一起順路放學回家的搭子;在班里不再是半透明,趴著睡覺都會有人來關心身體情況。為了比賽練習的那幾天,反而成了想起來就會覺得開心的回憶。”
“是喔。”
“那陣子我可受歡迎了,連賽場上敵對過的同學路上看到我都會跑過來打招呼——‘啊,我記得你,下手發球很惡心的家伙’。情人節還有人支支吾吾地找我要巧克力。”
我一改有些煽情的話頭,自得地抱著雙臂,道,“雖說之后我照常泡圖書館,人氣漸漸恢復原樣……對了,我當時穿的隊服還在,記得號碼背心是一號。”
側首看向專心開車的殺手。后者不著痕跡地勾著唇角,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就在笑。
我單純貢獻我的分享欲:“搬家那天我還特意收了。應該還可以穿,你要看嗎?”
里包恩似乎也只是單純接收這個分享欲:“行啊。”
至于當晚是怎么畫風急轉直下,莫名被塞了一個“為了幫隊伍拉到經費而不慎深陷潛規則陷阱的隊長”的詭異劇本,又是另一回事了。
說實話,這種角色扮演太有打工人代入感,我本身毫無欲望可言,消極且萎靡。結果被嘴臉極為可恨的狡猾贊助商從背后按在懷里,掙也掙不脫就算了,輕薄的運動短褲貼著腿根勾起,耳朵還被緊挨著問“你為隊員考慮的決心就僅限于此了嗎”。
導致原本最多只是配合反駁一句,一門心思想著怎么打消麻煩的戀人的興趣。一來二去卻仿若身臨其境。氣得上頭,罵人的心堅不可摧、勢不可擋,比辭職的欲望還要真。
不料正中某些人下懷,讓根本見不得人的情景劇更加真實地一路狂飆。
他是心情舒坦了。我卻爽中帶著三分絕望,五分惱羞成怒和兩分前所未有的殺意。
然而真情實感地罵一聲滾開,又換來數不清次數的搖搖欲墜的頂撞。久而久之實在是累得沒力氣。
說來也棘手。自從換了隔音好的房子后,我還會習慣性地忍著不出聲。于是這個不嫌事大的抖S就和以前執著于想辦法嚇我一樣,變著花樣要聽。他確實如愿以償。但一般到體力告罄后,我完全疲于應對。
本能的、小聲的嗚咽與抽噎悶在枕頭里。我疲怠地揪著柔軟的枕巾,眼前是床頭斑點般模糊而柔和的燈光,以及撐在一旁的手臂。緩慢地,耳后俯來一道游刃有余的低啞嗓音。
“沒到休息的時候,新奈同學。”他勸慰道,“你要再努力一點才行。”
“……不行……”
“你已經付出了這么多,不竭盡全力到最后真的甘心么。”
我慢半拍地感到猶如電流彈動的酸澀,腦袋松懈,下意識搖了搖頭。里包恩的掌心便隔著緊厚的黑色護膝握在膝彎。我被翻過身,似近又遠地望見他的眼睛,好像對距離與接觸的感知一時變得混亂不堪。
而異國的贊助商如此鼓勵著。說不愧是深受所有人依賴的前輩,又說大家都等著我從他這里帶去好消息。
所以自己坐上去的程度,比起讓后輩失望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隔天醒來,我只覺得我短時間內再也不想打球了。
洗干凈的球衣掛在院子里晾。我看也不看,麻木地上班。由于前夜回得早,睡夠了七個小時,心情總體還算平靜。
只是堆積的新郵件比較多。
我坐在工位上極限處理結束,拿起咖啡續一口命。身后驀然響起一聲“前輩”。
差點噴出來。忍住了,代價是嗆了好幾下。
“啊,對、對不起!嚇到您了嗎?”真正的實習生后輩連忙掏出一包紙巾,唰地抽出一張,試探性地伸到我身邊,“我不是有意的!”
“沒事。”
我繃著臉,按捺喉嚨里粗糙的澀意。隨即用上平生的定力鎮定地接過紙巾,“謝謝,是我嚇到你了。有什么事?”
實習生仍然十分緊張,把一手摟在懷里的文件夾放到我桌上,攤開。
“您看,是這樣的……”
為后輩解決完問題,我才算歇下來。
鄰桌的同事剛打印材料回來,唉聲嘆氣地跨進辦公椅前。她猛地擺出一鼓作氣的架勢,然后趴到桌子上。
“平安夜和圣誕節為什么不能干脆一起放假啊,離得這么近。”
“別抱怨了。”
另一邊的同事慢騰騰接話,聲音都沒勁地拖著長音,“你上周不是才請了假嗎?”
“說是這么說。”
“反正就快到了,等著吧。”
“誒——”
沒錯,公司的元旦假期從28號開始放。這幾天照樣苦哈哈上班。
縱使整個辦公樓都打扮得富有節日氣息,門口擺著毛茸茸的圣誕樹,墻上裝飾著卡通的襪子、馴鹿、糖果拐杖、塑料鈴鐺與小雪人,也遮掩不了在座機鈴響和打字聲間蔓延的怨氣。
領導高木悠閑地出現了一分鐘,在一片郁郁死氣中裝作打電話默默離開。
好在他今天沒有留人開會。
平安夜。
還沒有下雪,市中心的人車流量比往常更大。這個特殊的冬夜幾乎象征著團圓,給高樓聳立的城市銜上尤為溫情的意味。
漫天鋪地的燈展霓虹閃爍,彩燈條做成樹、星星或愛心的形狀,搭建成可愛又閃亮的燈牌打卡地;肯德基也供出家庭炸雞套餐,明黃的店面外排起長龍;特價活動的廣告遍地都是。
無人機高高盤旋在半空,凝視著這座矗立在寒冬里的不夜城。
我拖家帶口地玩了一圈。
和史卡魯在太鼓達人街機的圣誕特輯打了一遍歌。他的紅綠燈手下半路殺出(對于老大突然長成小學生一事似乎已經全盤接受),伏擊里包恩,未果。
我干脆直接帶風和小年輕們嘗了小攤特賣的節日鮮奶小蛋糕,最后在家庭餐廳一起吃飯。
鑒于在場的意大利人習俗不同,多點了一些海鮮。接著開了瓶香檳。正打算拉著在座僅剩的大人里包恩喝一喝,關鍵時刻想起他得負責開車,于是我自己承包獨吞。
但還是沒攔住史卡魯鬧著非要喝兩杯。
“啊啊啊!可惡的女人!”只見滿臉通紅的紫發男孩如同熟透的蝦,坐在座位上,抱著他的小手機埋怨,“本大爺究竟是輸在哪里啊!”
他手下紛紛露出為之不甘的神情,有的甚至開始抹眼淚。
“史卡魯老大!”
“夠了,我心疼他……”
“要釣就來釣我,釣史卡魯大人算什么本事!”
我圍觀半天,抿一口蘊含微甜果香的酒,轉頭找人問。
“這是怎么了?”
本來和史卡魯挨著坐的風早已苦惱地挪遠。
聞言,紅袍小朋友老成地稍嘆了口氣,沉穩解釋:“說來話長。你就當成,他追求的女孩今天宣布和別的男生在一起了。”
里包恩摘帽:“節哀。”
我把他帽子按回去:“他沒死。”
等到餐廳樓下的夜風吹散熱鬧的笑語,我們與史卡魯的幾位好朋友告別。這些少年同樣沒有放假,這兩天還要兼職打工。
回家前,我坐上副駕。
車門一關,輕車熟路地拉起安全帶,另一邊司機的長腿也正好邁進來。我剛摁開車內暗沉朦朧的燈,忽地,一叢系著紅飄帶的漿果綠葉輕顫著,從后座的方向探來腦袋。
嘭一聲悶響,主駕駛的車門合上。
我和里包恩同時看向中間垂著頭的槲寄生。
再一回首,是依舊被酒精腌紅了臉的史卡魯。他從后面扒著副駕座椅,暗算成功似的傻笑地拿著枝葉。風則乖乖站在后座,卻縱容地攏著袖子,瞇眼笑著往這邊看。
化著煙熏妝的小屁孩得意洋洋地宣布勝利。
“可算被我逮住一次破綻了吧!”
男人哼笑道,“你也不是毫無用處。”
史卡魯臉色突變:“哈?!”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等他們再多吵,伸手拉住里包恩的領帶。
世界最強的殺手被輕輕一拽就低下頭。
車載音響播放著關于平安夜的報道與廣播祝福,我聽見耳旁起哄般的笑聲。暖洋洋的燈,生機盎然的綠葉,垂落的紅系帶,好像足以構成一個比節日更特殊的瞬間。
于是我們相吻。冬夜在車窗外徘徊。
第97章
只是意外年年有, 今年特別多。
圣誕當日,風消失了。
在往常,這個作息規律的小朋友總在我起床上班的時候蒸好早點——我一下樓, 便能嗅到勾得人食指大動的肉包香味。而體貼的大廚則會站在一旁, 仰著辮子腦袋,用溫和的、沉穩的語氣說工作順利。
這天卻沒見到那小小的人影。
然而, 說消失并不準確。即使他的確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家,也仍然在客廳留下了早餐包子和字條。
皮薄餡大的肉包靜靜地躺在保溫盒里。撥開盒蓋, 指尖陷入一股充滿安心感的溫熱蒸氣。
我拿起紙條, 逐字讀過留言。
“各位,很抱歉不能和你們一起過節。我的情況不太對勁。”字跡的主人寫道, “這次暫時離開, 只是基于我個人的狀態臨時作出的決定, 以免影響到你們。我的身體并無大礙, 能夠照顧自身起居。請友寄君放心。具體等恢復原狀再說明。
“另。如果有事,一樣可以聯系我,只是可能無法及時回復。”
落款是“風”的漢字。
之前我有幸欣賞過風的墨寶。字如其人,他的書法鐵畫銀鉤,力透紙背, 灑脫而不失雅正。但這次留言卻明顯倉促潦草。
筆鋒蠶頭燕尾,就算同樣一氣呵成, 也隱隱流露出急躁的鋒芒。
“怎么了?”保鏢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把字條遞給湊過來的人。心情平靜地啃了口包子, 咸香多汁。
里包恩沒兩秒就看完。
他把紙條放回桌上,道:“應該和史卡魯類似,是精神狀態上的問題。”
“嗯。”
不僅如此, 還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讓人想擔心都沒機會。
三下五除二, 我大口吃肉包,專注地解決完早餐。洗個手。手機翻到和風的聊天界面,簡單地發送一個了解,注意安全。
附一張吃完早點的空盒子照片。
收拾收拾上班。
畢竟不是法定節假日,圣誕的氛圍濃郁歸濃郁,卻絲毫不影響坐辦公室盯電腦。和平日別無二樣,一天眨眼即過。
并且因為活動多,工作量大,晚上得居家加班。
在歡慶的日子里依舊要保持趕材料的毅力,乃是社畜的奧義之三。所幸交換禮物的環節早在平安夜零點的時候舉辦過。四舍五入也算圓滿地慶祝了圣誕。
不知去向的中國小朋友直到深夜才已讀了消息。
風:【[微笑][茶][茶]】
上年紀的長輩般的回復,看來是本人了。
我不確定他的狀態如何,只能推斷應該有所好轉,于是只再發了一個擁抱安慰的表情貼紙。
消息始終未讀。
估計對面僅僅是瞄了一眼手機。
由于風的靠譜程度似乎一直以來都非同凡響,他的兩位舊識皆對此表現出極為松弛的態度:
紫頭發的男孩捧著我送的3ds游戲機,一邊低頭酣戰著回房間,一邊不以為意地嘟囔,“嘁,風前輩怎么也這么快啊,才過了一個月吧。”
一個圣誕老人提著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路過電視機前之際停下腳步,穩重地分析:“既然他自己都說身體沒事,那就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不如說應該多擔心一下別人的安危。”
我盤腿窩在沙發里,抱著嗡嗡散熱的筆記本電腦。繼而心如止水地望向面前的圣誕老爺爺。
“你是說,”我姑且先接話,“風的情況很可能威脅到別人嗎?”
紅帽子、白胡子的老爺爺不緊不慢地開口,卻發出年輕而磁性的低沉嗓音。
“不然無法解釋他為什么一定要離開。”
“喔。”
“而且以史卡魯的經驗來看,精神層面的排異反應很可能讓人產生與性格相反的沖動。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理論上說,風應該是暫時沒辦法保持原有的冷靜,才選擇了出去閉關。”
我也猜是如此。簡略應了一聲,便收回目光。
注意力集中到電腦屏幕。
剛才報告寫到哪里來著?對了,先回封郵件。
結果剛沉心靜氣,動手敲兩下鍵盤,某人的天外魔音又再度響起。
“你變心了,新奈。”他說。
我倏地抬頭:“不要學電視里開局就被甩掉的男二號說話了,再說我的心能變到哪里去!”
眼前的男人擋著電視,穿得嚴嚴實實:一身白絨邊的紅衣制服。白手套,黑腰帶,黑長靴。煞有其事地把巨大的麻袋扛到了肩膀上,全然是整裝待發的派頭。
同時,他戴著尾尖掛著卡通星星的圣誕帽(疑似由睡帽改造),帽沿絨毛寬厚柔軟,遮住額頭與眉毛;假胡子遼闊而茂盛,白雪似的覆蓋在下半張臉,一路垂到胸口。
只露出一雙黑黢黢的眼睛,鐵打的鬈曲鬢角,與此時聊勝于無的歐式高鼻梁。
“你昨晚說想見圣誕老人,現在又當作沒看見。”
里包恩的語氣仿佛公事公辦。但聲音悶在胡子里,竟顯得有些控訴般的不愉快,“你要知道無數的人期待我出現。把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還是第一個。”
我駭然。
“又變成‘從來沒有女人敢這樣對我’的口氣了,少學壞的。我昨晚只說了希望圣誕老人可以送來寫好的報告材料而已!”
里包恩誠實道:“那你算找對人了,我可以幫你解決布置工作的家伙。”
我委婉答復:“謝謝你,這個目前不需要……喂。”
只見圣誕老人彎腰把麻袋放到地上,松開系帶,伸手掏了掏,居然大搖大擺地從中掏出一把沉重的AWM狙擊步槍。我瞬時面癱。
就知道這袋子里裝的沒什么好東西。
而善良的殺手相當慷慨。他扯寬麻袋開口,露出里面滿滿當當,型號各異的槍支、火箭筒與刀斧棍棒,以及數不清幾捆的手榴彈、炸藥、地雷等等冷熱兵器。
里包恩緊接著直起身,向我專業地表示。
“熟客優惠。看在我們的交情上,你還能選一個喜歡的方式。”
兇器五顏六色,極富沖擊力。
我的信息接收機能宕機了一秒才復蘇,自動忽視他的雇傭殺手臺詞:“你不會偷偷在家里挖了一個地下武器庫吧。”
“哼,果然瞞不住你么。”
“真有啊!”-
第二天,中國小住客并沒有出現。
有點奇怪。但好在消息有回。上班前發的問候,大約到下午的時候得到反饋。
我:【還好嗎?】
風:【嗯,讓你們擔心了。[微笑]】
跟著一條語音信息。
辦公室充斥著討論項目的聲音,你一言我一語,夾雜著飛快走動與翻找資料的雜響。我站在工位前,剛放下座機電話的聽筒,便拿起手機。
點開,附到耳邊聽。
首先是短促的輕微雜音。很快,一道清亮又溫和的少年聲線穩穩傳來,咬字清晰,裹挾著令人安心的魔力。
“……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他猶如叮囑晚輩般,說著,“這兩天沒有早餐供應了。但是工作再忙,也請記得吃飯。”
別的我向來不多管,只要沒事就好。
在心里遺憾地追悼了一下美味蒸包,我低頭打字:【好的,祝你順利】
風回了個熱茶的emoji。
第三天杳無音訊。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上班日,我的日常照舊。
只是由于又對著電腦熬了半天夜,天冷、被窩暖,險些睡過頭。里包恩起床后來叫了兩次,我也沒能抵抗床的滔天誘惑。
于是在被耐心有限的保鏢快進到敲頭之前,才勉強激起腦內求生本能。
雙眼緊閉地縮在被子里,再輕車熟路地……兩手捂住腦袋防御。
沒辦法。早先發現的抱抱耍賴法只適用于某人的小學生階段。
那時他身高不足,隨手一撈就能抱到腰。而自從長成大人,有一次我試圖再用同樣的辦法蒙混過關,卻只抱到大腿。
雖然手感也不差,但下意識蹭蹭,造成了更麻煩的問題。
因此該方法在那之后就被我干脆地摒棄。還是實際一點來得好。
我護著腦門,困得渾身沒勁。默念再睡三十秒,往被窩深處再挪了挪。
“睜眼。”里包恩說。
不聽不聽。
抱頭的手背被叩門似的敲了敲,反正不痛。
站在床邊的人隱約嘆了一口氣。
旋即,正當我意識松懈地要踩進瞌睡邊緣之際,頭頂忽地傳來窸窣的翻頁聲。
“二月二日。”男人一字一句道,“今天小測,第二名。”
我眼皮又酸又沉,即將睡回籠。
“二月三日。無事。
“二月四日,無事。
“二月五日,今天小賣鋪的牛角包賣完了,恨。
“二月六日,胃痛,跟老師請假去保健室,他卻說我連身體都照顧不好還能成什么大事。我有時候真覺得有點幽默了,這種人其實是被派來拉高青少年自殺率的間諜吧——”
霎時間,我每個細胞都陡然清醒,當即臉頰發燙地彈射跪坐起床。
“你從哪里找到的?!還給我!”高中的日記本明明記得早就搞丟了啊!
伸手搶,被保鏢輕松避開。后者捏著一本封皮都泛黃的舊本子,若無其事地一目十行翻過好幾頁,挑揀著念道:“九月十四,我決定把第一個決定所有人都要學英語的家伙弄死,誰支持誰反對?”
他話音一頓,又抽空贊許,“不錯,你作為殺手的志向比我想象的更遠大。”
我毫不猶豫地跳下床。逮不住人,一路把他追殺下樓。
終于,年底假期在社畜們的望眼欲穿中來臨。
原則上說,法定假日只有一月一號。但從28日開始是周六,30日與31日公司福利休假,接下來新年一到三號不辦公,緊接著新的兩天周末。
去年的28號沒趕上周末,而這次相當于連休九天。
我十分高興,當晚拉著里包恩喝了點小酒慶祝。
睡前,枕在男朋友腿上玩手機。哼哼小曲,翻翻工資和獎金及時到賬的存款。
“讓我算算,過幾天搞不好可以去哪里旅游玩玩。”
我嘀咕著,稍微抬起臉,望向坐靠在床頭看什么黑手黨國際雜志的保鏢,“記得你之前說想去這個世界的西西里玩。擇日不如撞日,等新年過后就去吧?”
里包恩專心地瀏覽刊物,答:“多等兩天再決定也不遲。”
“你這陣子有別的事要做么?”
“得看情況。”
“嗯?”我放下手機,詫異地盯去。
這個謎語人在同一時刻合上雜志,擱到床頭。隨即垂下腦袋,明顯在敷衍疑問地親了親我的嘴角。
裝神秘。
我順勢拽住他的睡衣領口,沒讓人抬起頭。
自高懸的天花板傾瀉而下的暖燈光線被實打實地遮擋。囿于陰影之中,我與其保持著幾乎鼻尖相對的微妙距離,視線潦潦一掃,瞥過淡色的嘴唇。復而又抬眼,注視著男人低垂的睫毛。
“又瞞著我什么呢。”我一瞬不瞬地望進他眼底。嗓音放得極輕,近乎以氣音緩緩道來,一邊微微揚起眉毛,“是現在長大了,有了隱私意識,秘密都不愿意跟姐姐說了?”
殺手近在咫尺的目光沉沉。
夜半時分,屋外飄了些棉絮般的星點小雪。室內卻連空氣都炙熱得燙手,如同身側有燃木壁爐在劈啪作響,悶熱而潮濕,令呼吸都一次比一次重。
除了在理智模糊的時候,有誰報復性地壓在耳邊低聲喊姐姐以外,一切都好。
而里包恩留的小懸念,則在翌日就揭開謎底。
“友寄君。”
“……風?”
我握著屋門的把手,一眼瞧見候在門外的清俊男孩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中國少年的五官稍長開了些,丹鳳眼的眼尾上揚,更襯得眉眼秀氣。他仍然扎著長長的辮子。一襲正紅色的唐裝。身高不到我肩膀,卻身姿挺拔,宛如青松。
幾天前我就早已料到會有這次見面的場景。
但在預想中,是只有風(小學生版)一個人的。
我杵在玄關邊,平靜地看向他身后。
無比眼熟的藍眼睛女孩靦腆地露出一個微笑。她身邊跟著一名西裝革履的金發男青年,此時正禮貌而不失穩重地向我頷首示意。
我注意到他的雙手分別提著兩個袋子。包裝看起來像伴手禮。
下一刻,里包恩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我身旁。他也一樣換好了西裝三件套,語氣熟稔地打招呼:“chaos。尤尼、伽馬。”
尤尼?
剛覺得耳熟,只聽女孩應道:“里包恩叔叔,好久不見。”
隨即,她白皙的臉頰微紅,再次對上我的視線。僅猶豫了一下,便難掩赧然地問候道。
“嬸嬸好。”
我陷入一秒周轉于浩瀚宇宙般的沉默。
第98章
一個小時后, 客廳鋪滿了砍砍殺殺、鏗鏘作響的游戲音效,低聲閑聊聲,與史卡魯張狂的嘎嘎大笑。
朋克小鬼現在在家已經不怎么穿那套修身的機車服。冬天冷, 不出門時便成天穿著普通的深紫色毛絨居家服(睡衣), 連體衣,帶連帽, 衣服中間印著章魚的卡通形象。
甚至偶爾也素顏朝天。比原來更像個小學生。
如今正背靠暖桌,游戲投屏到電視上, 抱著手柄打得激烈。
陪他對戰的則是叫作伽馬的男青年。
如里包恩所說, 他確實是黑手黨以及保鏢。這次前來,是為了陪同自家首領, 也就是尤尼, 來到異世界探望她的三個“叔叔”。
關于某人當初認出了伽馬卻依然保持神秘這一點, 我算是習慣。至于那如同迎面暴擊般的抬輩稱呼, 我也暫且先忽視。
因為那位有著淡金色頭發的異國青年十分懂禮貌,上門提來了兩袋拜訪禮物:一袋是意大利的特產日用品——奢侈品牌的皮包、香皂、護手霜、身體乳與男士剃須膏等等;一袋是食物相關,包括火腿、香腸、意大利面,甚至有咖啡粉與嶄新的摩卡壺。
外頭天寒地凍,說什么也不能冷落來客。我先把幾人請了進來。
里包恩率先領著風和尤尼往里走, 與揉著眼睛剛睡醒、慢吞吞從房間摸出來的史卡魯打照面。那邊頓時咋咋呼呼地掀起熱鬧的驚呼。
而伽馬卻在換鞋前停在原地。
高大的金發青年鄭重地向我鞠了一躬,接著將兩個袋子遞來。
“這是吉留羅涅的小小心意, 請笑納。”他說。嗓音壓得沉, 顯得一板一眼。
我正關上屋門。扭頭瞧見伽馬頗為緊繃的深邃眉眼,不知為何感到他似乎有點緊張。
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畢竟以初始印象而言,他更像是成熟穩重的類型, 不用說還是見慣了大場面的黑手黨。
按理說,要照顧尚且年幼的首領, 作為左右手必然要擔起更重的責任,確保處處妥當。處理這種小事應該非常游刃有余才對。
如果不是尤尼太小,我都要懷疑他是在見家長了。
當然,這個吐槽只是在心里凌亂地過了一遍。我面不改色,彎彎眼睛一笑,回了一個鞠躬,“太客氣了,不用帶東西的。”
接過兩個袋子。
我:“咦。”這是把半個意大利的特產都搬來了么!
伽馬:“咦。抱歉。我忘了它們裝了很多東西。”
青年反應過來,連忙再伸手,想要將幾乎把我的手臂沉沉往下拖的袋子拎回去。但我只是一時低估了重量。重新使勁,便利落地提起袋子表示婉拒,馬上先抬腿往客廳走兩步。
“謝謝你們,有心了。”我感慨,回頭道,“先進來休息吧。伽馬君對嗎?”
伽馬聞言點頭,“是的。那個——”
“叫我友寄就行。”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
“友寄小姐。”他應道,“打擾了。”
“不會不會,倒是從異世界過來真是辛苦了。”
“哪里哪里,應該的。還要多謝友寄小姐之前幫忙照顧公主。”
我思忖,腦內稍作聯系,立刻理解他是指當時帶尤尼去派出所等人的事。
“小事,別放心上。”我說。
“不,這是我的失職。”青年微微揚起唇角,卻是一種難掩凝重的苦笑,“本來保護公主就是我的責任,結果還讓她一個人在異世界走失。”
我望著他蹙起的眉,問道:“尤尼在那之后有說什么嗎?”
伽馬一怔。
“有講了和友寄小姐相遇的事。”
“沒有責備你。”
“沒有是沒有,”他低聲說,“公主她總是這樣。”
忠犬啊。我鎮靜地心想。這種屬性倒是在當今的職場上很少見(絕大部分都是表面笑容滿面,背地里虔誠祝愿領導開會時拉肚子),其腦回路常常令人驚嘆。
“那不就好了嗎?”
我直言,“而且你也不是消極怠職才導致她迷路。當時特意挑好的禮物,尤尼應該也很喜歡吧。”
白襯衫、黑西裝的金發青年已然足夠沉穩,但也同時露出“你怎么知道”的驚訝神態,緊接著又靈性地變幻成“果然是不可小覷的人物”之類的了然。
他也許順著我的話頭回想到什么,眉頭稍有放松。旋即朝我頷首。
“嗯。”
“你右手邊那雙拖鞋可以穿。”我提醒。
“啊,好的。”
驀地,我拖在手里的重量一輕。里包恩在我身旁橫空出世,拎起其中一袋打開看。
“哦,帶了這么多禮物。”殺手口吻平靜,又意味不明得近似調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來見女方娘家親戚的女婿呢,伽馬。”
我:“……”
伽馬:“……”
我絕對一臉“他竟然把這個吐槽說出口了”的無語表情。而正準備低頭換鞋的青年動作一頓,竟然真有些噎住似的,介于頗為難以啟齒的窘迫與無奈之間,開口道。
“希望二位能喜歡。”
里包恩很是爽快:“多謝了。”
我也沒有多想,畢竟這家伙平時揶揄人的時候確實挺不在意別人死活。反而對這位忠犬產生一絲同病相憐的同情:“不用站在門口聊,進來吧。”
客廳早就和諧地打成一片,圍在被爐邊嘰嘰喳喳。
而嘰喳的主要來源是史卡魯。男孩彼時儼然一副小主人般的松弛模樣,把自己的零食拆了些出來給客人分享;不忘猴急地問尤尼原世界的情況,為什么只有她和伽馬來了云云。
風則只是偶爾接話,老神在在地垂眼泡茶,手法十分具有觀賞性。
我帶伽馬加入其中之際聽了幾耳。
原來,尤尼在忙完家族事務后就馬上找到科學家威爾帝,表示想要到異界幫風的忙。
威爾帝當時并不理解。畢竟風已經給他傳過訊,雖然沒說具體情況,卻也能知道這位中國大師順利地穿越抵達——傳送裝置沒有出太大問題,那么接下來可以放心交給可靠的風,不需要再送多余的人去冒險。
就算過了很久都沒有新情報過來,他也非常耐心。做科研最忌的就是急躁,何況這是個大項目。
因此在那邊的視角里,這個世界還充滿未知。
即使從伽卡菲斯的說辭與綱吉同學家的恐怖嬰兒機器人中可以得知,里包恩他們并沒出什么意外,也不能直接判斷異世界就是安全的。因為前彩虹之子都是各領域的佼佼者。憑本事,在哪過都不會太差。
但藍眼睛的女孩只是搖搖頭,說:“我并不是想要以救兵的身份前往。”
威爾帝則質疑道:“你不是會因一時興起而作出決定的人啊,尤尼。”
“麻煩您了。”
“哼。”
仍是小嬰兒的科學家多看了她一眼,轉頭在裝置的操控臺上熟練操作,一邊推測,“看來你是預見到什么未來了。”
“是的。”尤尼笑道,“馬上就要新年了,我想過去拜訪一下他們。”
威爾帝的聲音從寬大得蓋住整個背影的靠椅里傳來。
“……哈?算了,你可別跟我說什么里包恩在異世界成家立業的東西,我會吐的。想去就去吧。我不介意多一組實驗數據。”
尤尼:“謝謝您。”
威爾帝:“先說好,我還只能做到隨機傳送。”
“沒事的,伽馬會陪我一起。”
“哦。我沒問這個。”
于是很快,吉留羅涅家族的小首領帶著部下前來。怎料傳送裝置比預料中還要不靠譜——她被送到了一座孤島上。伽馬應該會在同一片區域,可恰好不在身邊。
威爾帝給的通訊器在那邊更是毫無信號。
跟部下接頭花了些時間。離開孤島,在海上航行也耗了不少精力。等兩人終于找到了落腳的地方,來到意大利的一個海港小鎮波托菲諾,當地卻正在舉辦大型宴會。
嘉賓盡是有權有錢的富翁與大人物,安保自然尤其嚴密。
二人被視作偷渡的不速之客,差點被抓起來。饒是真誠如尤尼,靠譜如伽馬,沒有在這個世界值得信任的身份證明,也費了點力氣才洗脫嫌疑。
然而無論在哪里都有疑心重的人。
尤尼正要離開,一幫不懷好意的黑勢力便堵在半路。
首領不慌不忙,左右手則一言不合當前鋒。
伽馬只身把所有人打昏。面對較為難對付的家伙,就順便試了一下從原世界帶來的武器還好不好使。沒想到被路過的鎮民看見,其身份的神秘性又大大加深。
說到底,不管是誰看到有人用臺球桿和臺球作為兵器,還會滋滋地發著綠色的電光,都會大跌眼鏡。
當地的天主教信徒聽了根本坐不住。
因此,為了解釋清楚這并不是圣神顯靈,兩人又多花了幾天應付激動而執著的信徒。好不容易才搞到本世界的合法身份,買了飛往日本的機票。
幾番波折,累得不行。但離新年還有時間。
尤尼并不著急聯絡流落在異界的熟人們,而是跟拉著自家保鏢在這里多轉了轉,先觀察觀察情況。
最后發現這就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地方。
全世界的黑手黨都沒有什么超能力,在這個時代更是少有什么家族大紛爭。該偷稅的偷稅,該坐牢的坐牢,該演電影的演電影。
“所以,我大概也猜到了里包恩叔叔他們留在這里的原因。”
尤尼端正地坐在暖桌邊的墊子上,眼里流露出幾分溫吞可愛的笑意。“不過風叔叔來接我們的時候,還是有點嚇一跳。”
茶香悠悠,夾雜著各式零食糕點的香味。
風聞言也啞然一笑,著手倒茶,緩聲回應。
“抱歉,我還以為你已經從看見的未來里知道情況了呢。”
一杯暖茶推到尤尼面前。小姑娘道了聲謝,說明道:“我只見到了幾個畫面,并不清楚大家是在這個世界長大的。”
接著,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頓,感謝地望過來。
我這才知道走失的那天夜晚,女孩在看清長相時就認出了我的身份。只是因為不想嚇到我才什么也沒說。
咬一口軟糯的大福,我平靜地接受了各種譬如能預知的玄幻設定。
“你們這幾天都住在哪?”我問。
尤尼答:“酒店。”
這倒很平常。我點點頭。
“如果不著急回去,就住到這里吧。”如果當初就說是里包恩的熟人,家里的空房早可以利用起來了。我邀請道,“雖然風長大了住閣樓也不太方便,但榻榻米屋很寬敞,應該睡得下。你們不介意的話,在這里住還能省不少錢。”
就算是黑手黨,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女孩似乎有些意外,眨了眨眼,隨即不太好意思地確認道:“可以嗎?”
我欣然應允,“當然。”
風適時道:“讓尤尼和伽馬住客房,我繼續住閣樓吧,現在也并不算太窄。這陣子有勞友寄君照顧了。”
我:“別客氣,平時說是你照顧我們也不為過。”
正在被史卡魯拉著拿手柄對戰的伽馬操作得生疏,抽空忙道:“實在多謝,友寄小姐。”
我:“不用謝。”
捧著茶杯的尤尼也小聲開口:“謝謝嬸嬸。”
我非常冷靜:“不用謝。”
一直坐在身邊專心致志地玩摩卡壺的里包恩:“謝謝你,新奈小姐。”
我面無表情地用胳膊肘戳他一下。
“少湊熱鬧。”玩去吧。
殺手被我戳了戳,依然神情不變地咚咚哐哐研究客人送的禮物。
“搞差別待遇可不是好老板該做的。”他說道。
“好員工可不會教老板做事。”
里包恩:“誰說我是好員工?”
我:“這種話就不要理直氣壯地說出來了!”
再吵吵兩回合。吐槽完畢,喝一口茶。我才注意到尤尼和伽馬一動不動地往這邊看。
女孩對上我的目光,被抓包一般頓時紅了臉,匆匆擺手說不用在意她。隨后抬起頭圍觀部下打游戲;
另一邊,史卡魯不滿地喊了一聲“喂,別走神啊”。金發青年表面若無其事地重新看向電視屏幕,開口卻有點磕絆的心虛:“等一下,我要重選個角色。”
偌大的客廳又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我就當這兩人還有點拘謹了。
午飯點臨近,總得親自好好招待一次客人。因而想聊的聊完,我便站起身,把空間留給熟人敘舊。到半開放式廚房翻翻櫥柜和冰箱。
食材齊全。
我伸長手臂,抬頭拉開吊柜的門。剛想拿一瓶醬油,頭頂卻探來一只緯度更高的手,搶先把調料瓶拿了下來。
扭頭一瞧,神不知鬼不覺跟來的保鏢正轉過身,把醬油擱到灶臺上。
我頂著死魚眼,轉移目標拿洗菜盆:“我拿得到。”
里包恩不以為意。
“別誤會,我是為了保護廚房才來的。”
我聽出潛臺詞,抓起一個土豆奮起為自己辯護:“雖然確實有點久沒下廚了,我也不至于把廚房炸了好不好。”
“是嗎?”
“是啊!還有你這聲質疑是不是有點太真情實感了。”
但有個打下手的幫廚,我自然不會拒絕。
彎腰從櫥柜里拿出咖喱罐。再起身,又遠遠撞見不時望來的女孩的目光。后者連忙微微頷首,緊接著赧然地輕聲跟風說著什么。
中國男孩氣定神閑地品茗,不時點頭。
“發什么呆?”里包恩的嗓音從身后響起。
他已經挽起袖子,飛快地處理好了食材。我撥開罐頭轉過身,語氣平常道:“在想你竟然只是叔叔輩。”
“……”
“我還說你可能比我爸還大呢。等等,這話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嗷!好痛!”
想起來了,那時候及時轉移話題沒有被敲!果然人要長記性還是得付出點代價啊!-
尤尼和伽馬都不是話很密的人。但家里多了兩個成員,難免更熱鬧。
具體表現之一,在于史卡魯肉眼可見地開心了不少。
畢竟原先只要某個恐怖的前輩在家,他一旦興奮上頭、大放厥詞,或者出于各種原因礙著眼了,就會慘遭暴力制裁。
另一位前輩則向來是中立派。不會偏袒史卡魯,更鮮少犧牲練功打坐的時間和他玩。
總而言之,就像同班過的小學同學:是熟識,可硬要說,也玩不到一塊。
同時在游戲競技方面,又總是打不過我和里包恩(風不怎么玩)。
我在這一點上從來不習慣放水。不用說仿佛連頭發絲都由勝負欲構成的殺手了。自從有一次打大亂斗,我單肩夾著手機,一邊接同事的電話,一邊幾套連招拿下優勝后,史卡魯就很長時間都沒有再主動找我玩過對戰游戲。
而如今有了新人,一切都截然不同。
伽馬身為一個古老黑手黨家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干部,平時沒有太多時間玩游戲。他這次陪首領趕赴異世界,看似出差實則休假,自然不介意跟史卡魯來兩局。
但小白初上陣,一時打不過經驗豐富的史卡魯。
金發男青年聽著小鬼頭毫不留情的狂笑,嘴角抽搐。似乎本來都懶得計較了,誰知在一旁圍觀的首領看得有滋有味,鼓勵地來了聲加油。
于是咬著牙繼續開打,幾乎用上打仗的架勢死瞪著特效紛飛的電視屏幕。
史卡魯在家終于打爽了一回。
直到伽馬逐漸熟練操作,迅速翻盤。史卡魯嗷嗷不服氣。再激戰幾回合后膩味了,又不懷好意地叫尤尼來玩。
飯后,我從院子里接了個電話回來。
只見客廳一圈圍著暖桌的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女孩拿著手柄,神情認真,有模有樣地學著玩了一把。
激昂配樂中,游戲角色發出一聲倒地的哀嚎。
史卡魯石化在原地。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伽馬早已把西裝外套掛到一旁,白襯衫外搭著淺色馬甲,比剛見面時更顯得年輕恣意。此時猶如是自己贏了一般,不掩得意地看著某個紫色連體睡衣跳腳。
“沒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說著風涼話,“我說過了吧。抱著欺負新手的想法來挑釁公主,你只會倒霉的。”
尤尼抿抿嘴一笑,謙遜道:“只是新手的運氣而已。”
史卡魯:“本大爺不相信!小小失誤不足掛齒,再來!”
我閑著沒事,趴到沙發后圍觀。
第二局,史卡魯險勝。
暖桌邊霎時烏拉拉地沸騰。
染上游戲癮的小鬼威風凜凜地歡呼雀躍,想要再玩;尤尼倒是并不介意,笑容柔軟又寬容;但她的心腹部下則跟史卡魯吵上嘴,毫不猶豫,態度堅定,嚴肅地表示誰都不要纏著自家BOSS。
“尤尼都沒說什么,你攔著干嘛?”史卡魯握拳抗議。
伽馬絲毫不退讓:“公主不好意思拒絕你罷了。”
“哈?管那么多,你是老頭子么!”
“……我。”
像是一瞬被冷箭扎心了似的,男青年勉力維系著嘴角僵硬的輕笑,卻瞬時幾乎黑著臉與其大眼瞪小眼,“我不管難道你管?”
又是一路火花帶閃電。
若不是尤尼急忙勸住伽馬,甚至差點上升到吉留羅涅與卡魯卡沙家族的亂斗。
背景動蕩,聒噪吵鬧。中國小男孩全然一副心靜自然涼的模樣,施施然起身,抱著心愛的茶具噔噔回閣樓遠離戰場。
年輕真好,還有干架的精力。
我悠閑地欣賞半晌。下一刻,鼻尖嗅到縷縷咖啡的焦糖香。
身旁刷新出一個里包恩。
殺手單手勾著咖啡杯耳,目視前方,積極點評:“伽馬這家伙,還是十年后更靠譜。”
對了,以前里包恩有提起過他學生打未來戰的事情。只是描述得太過玄幻,以至于我當作科幻故事來聽。現在才忽然有點好奇細節。
游戲鼓點般的打擊聲再次掀起波瀾。電視機前一大一小又賭上“能不能繼續邀尤尼一起玩”的最終決定權展開大戰。
我兩手搭著沙發背,轉頭看向保鏢,“經歷了那么多,伽馬有十年后的記憶么。”
“有。”里包恩似乎覺得場面幼稚得無聊。他很快收回目光,喝了口咖啡,解釋道,“勝利回來之后,參與過那些事件的人都得到了相關的記憶。”
好方便。
“穿越和電視劇里一樣用的是那種大型裝置嗎?”
“從未來回到過去的時候是。”
我:“去未來的呢?”
里包恩對答如流:“有一個叫十年后火箭筒的武器。人鉆進去就能和十年后的自己交換五分鐘。”
我頓感匪夷所思。
“鉆進去。”
“嗯。”
憑借曾經海量閱讀玄幻小說的想象力,腦海里立刻閃現出一個巨大的一米八等身火箭筒。然而,這座曠世熱兵器還未在腦內修筑完成,臉頰肉就被誰冷酷地捏住。
“別想太多了,新奈。”
里包恩垂眼盯著我的臉,唇角不著痕跡地稍一翹起,“那只不過是個能藏在三歲小孩頭發里的玩具而已。”
我剛想扯開他捏臉的手指,聞言在腦袋上打出一枚巨大的問號。
“那是什么火箭筒啊!接觸到人類就自動張嘴讓人鉆進去的類兵器生物嗎!”
“你很了解嘛。”里包恩挑起細長的眉毛,“想體驗一下的話我可以去搶,不是,去借過來給你玩。”
“改口好生硬啊!我是很想知道什么感覺,但你可別去霍霍人家……放手。”我抬手抓住那只作惡的魔爪。
越捏越起勁了,初中生么!
穿著襪子的腳不客氣地踩了踩男人的小腿。殺手這才松開指尖,心情不錯地上樓睡午覺。
我目送其背影遠去之際腹誹:喝完咖啡睡覺,真厲害。
不過據說咖啡提神功能在喝完后二十分鐘左右才會生效,所以不少人也會選擇喝完小憩半個小時,醒來更有精力。
只是我沒試過就是了。一杯咖啡下肚,或許是心理作用驅使,總會入睡很慢。
第99章
下午晚一些, 我帶尤尼上街買了點嶄新的貼身換洗衣物,順帶玩了一圈。
小姑娘起初還不太愿意麻煩我。
她來歷神秘,眼睛是幽密的藍海, 蹙起眉的時候總給人一種什么事都會往自己肩上扛的隱忍感。但與之對上視線, 又會發現這不過是個好懂的孩子。她的善意與關懷擁有毫無保留的氣度。
對此,我只是搬出老一套說辭:
“你還是小孩, 而我是大人。”我換好出門的冬裝,戴上鴨舌帽, “既然年紀不大, 就做好被照顧的準備吧。”
話音剛落,再稍微彎腰, 俯到女孩耳邊偷偷說:“像伽馬那樣的成年人, 我就不管了。讓他去對付史卡魯和里包恩。我帶你去嘗嘗當地有名的回轉壽司。”
尤尼一邊側耳傾聽, 一邊被逗笑似的握拳抵在唇邊, 眉眼彎彎。
今天天氣不錯,下午相對而言也比較暖和。我雖然在老家那邊也算是當表姑的人了,但畢竟和一些親戚不熟,如今還是第一次體驗到有個小侄女是什么感覺。
說買什么就買什么,挑的衣服怎么穿都顯得可愛;一盒香噴噴的小吃能收買到閃亮亮的注視;拐到游樂場, 把小朋友送上坡度緩和的主題過山車,也能聽到暢快而清脆的笑聲。
天色沒有完全黑。寫意的絳紫色云彩從樓房中脫穎而出, 漫漫如煙。游樂場卻提前開了燈。各個娛樂設施被環繞在撲閃的、朦朧的光華間。
我懶在正對面的休閑小亭里喝飲料, 正巧望見逐漸慢下來的過山車上向我招手的身影。
萌,拿手機拍一張照片。
與此同時,稍遠處的座位也咔咔響起快門聲。
我一手拿果汁, 咬著吸管,循聲瞥去一眼。
只見三個鬼鬼祟祟的人類圍坐在一張白色圓桌邊。
一個背對著我。身形較小, 坐在椅子上腳都碰不到地板,戴著衛衣的兜帽,此時半趴在桌面低聲對右側的人急急說著什么;而后者只留給我一個側面——穿著普通,戴著墨鏡、口罩與鴨舌帽,淺金色的發絲從帽沿下年輕氣盛地冒出蹤跡。
他手邊放了個如同狗仔專用一般的黑包,還做了一個疑似收放相機的動作。隨即似乎匆匆往我的方向瞄了一眼。緊接著貓著腰,壓低帽檐,從肢體語言上看好像對小矮人的所言所語并不認同。
至于最后一個人。
我面無表情地吸了一口甜滋滋的飲料,看著除了戴了副墨鏡外絲毫沒有喬裝的西裝殺手。
他一臉百無聊賴地坐在兩個嘀嘀咕咕的神秘人對座,兩腿交疊。綠色的變色龍在他手掌心里,一會兒變成向日葵,一會兒變成魔方,一會兒變成鴿子。
那在漆黑墨鏡后的目光隱約投來。
我瞧見他似是笑了一下。然后摘下黑底橙圈的圓禮帽,將乖巧的鴿子塞進帽子里。
打個響指,鴿子消失。
男人專業地兩手翻轉禮帽,給觀眾(大概只有我,旁邊的人根本沒注意他)看干干凈凈的帽子內部。旋即絲滑且利落地單手按著帽子,重新戴起來。
哦……厲害。
我又喝了一口果汁。
野生的魔術師攤了攤手,拉開西服外套的平駁領,一只手伸進內襯一掏。完好無損的小鴿子唐突地矗立在他屈起的指間。
它懶洋洋地拍打翅膀,抖兩下。才在人類輕撫羽毛的催促下展翅飛來,在我桌上停鳥。
腳上綁著卷起的小小字條。
我放下果汁。一給字條松綁,小鴿子就神奇地變幻成纖細嬌小的蜥蜴。它順著我的手臂竄上肩膀,與我一同看向手中展開的紙。
先是Tel三個連筆瀟灑的字母,后附一串手機號碼。
加上一小串老土的搭訕留言:【Call me if you don''t mind】
我剛想笑,發現還有第二張小紙條疊在下方。
【我餓了,你們要玩到什么時候?】
餓了就自己去吃飯啊!我還沒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尾隨發表意見呢!
很快,過山車的出口涌出一片或嘻嘻或不嘻嘻的年輕人。我抬起頭,一身冬季裙裝的小姑娘小跑過來,臉上洋溢著輕快的微笑。
余光里,某兩個猶如做賊的家伙都迅速拉低帽子。其中一個試圖抖腿,因腿太短而失敗。
我的果汁喝得差不多。站起身,伸手捋了捋女孩被風吹亂的額發。
“好玩嗎?”我問。
“嗯!認識了有趣的人。”尤尼說著,側過身。過山車設施邊上沒走遠的三兩個男學生正好注意到她的視線,遠遠地揮高手臂打招呼,一個賽一個活潑。
女孩也友好地揮手告別。我隱隱聽見某桌顧客傳來壓抑的“什么”、“那幾個臭小子是誰”、“喂你冷靜一點”之類的動蕩聲響,并不值得在意。
我看著少女少男互動,心里泛起一絲懷念。
真是上了年紀,明年就二十七了。
“餓不餓,”我迎上尤尼轉回的視線,彎起嘴角,“走吧,吃飯。”
墨綠色頭發的年輕人嗓音清亮,笑著應了一聲。而后扭過頭,關切地望向最遠處圓桌的三位詭異顧客。
“伽馬他們要一起嗎?”
“……”
我瞥了眼那桌頓時慌亂地拿雜志擋臉的人,以及一旁優哉游哉點了杯雞尾酒喝的里包恩,沉默兩秒,“不知道,問問看吧。”
最后以吉留羅涅左右手(狗仔版)摘掉墨鏡和口罩,站在女孩面前低頭道歉并一起吃飯收尾。共犯史卡魯對他繳械投降的舉止表示嗤之以鼻。于是原地背刺,要求伽馬把站哥直拍的事也全盤托出。
金發男青年只好上繳拍立得的相片。
照片色調昏暗的背景下,女孩半舉著手臂,柔順的頭發隨性恣意地飄揚,露出白皙可愛的額頭與笑臉。
仿佛能沖破時空的生命力似乎蘊含著拍攝者的祝福與心緒。這一瞬間的她好像不僅只是肩負家族使命的首領,而是被世界偏愛的少年,生來就該安穩地度過一個由歡笑與無憂構成的青春期。
尤尼拿著相片,神情柔軟得不可思議。而她人高馬大的部下緊抿著嘴唇,在史卡魯的嘲笑聲中略顯羞臊地抓了把脖子,耳朵比晚霞還紅。
我圍觀到一半,莫名嗅到某種不太對勁的氣息。
拉了拉湊到身邊的保鏢的西裝袖口。后者彎腰側耳,竊竊私語。
“我覺得有點怪怪的。”
“喔?請講。”
“正常手下不會因為給老大拍照片而害羞吧。”我推理。
“有道理啊。”里包恩附和。
“就算是以照顧小孩的立場,也不至于這樣。”
“這么說也對。”
我繼而沉重地指出:“但尤尼看起來才十四歲左右。你不是說她是唯一一個詛咒的代價不是變成小嬰兒,而是短命的彩虹之子嗎?”
里包恩也沉重道:“嗯,沒錯。”
我總結:“那既然是真的小朋友,伽馬總不會對人家有男女之情吧。”
里包恩卻答:“誰知道呢。”
我松開男人的袖子,以冷靜的疑問態度抬頭看他。
里包恩的墨鏡已然摘下,閑適地夾在胸前的口袋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龐,稍一揚起眉梢,點點頭。
我覺得我不顯山不露水的表情管理肯定出現了裂痕。否則這人不會一副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模樣。
于是抱著可能被耍的警惕心,我在后續多加觀察。發現除了正常的照顧外,伽馬在他首領面前似乎總有種擰巴感:
比如吃飯時尤尼自己去拿架子上擺好的特供飲料。他想幫忙,被婉拒,便沒說什么。結果尤尼想要的飲料在最上層,一時夠不到,正好路過一個比較高的男生替她拿了下來。
從普通的下屬視角來看,自責一下自己沒有做好也算正常。然而伽馬竟會皺起眉,露出不知是挫敗還是酸楚的神情,似乎想要質問,但開口只是壓低的輕聲:“公主,這點小事您叫我就好了。”
尤尼并沒有意識到什么。小姑娘誠懇又真摯,表示她本來心想自己拿得到的,沒想到剛好差一些,有好心人幫忙挺好的。
金發青年又變得無奈,嘆了口氣。隨后強調自己不是擺設,在異世界她完全可以更依賴他一點;被要求的首領則眨眨眼,看起來頗為不明所以,但仍是為了讓部下安心而答應下來。
我吃了枚冰涼的壽司,咀嚼著轉頭一看。
只見另一邊,史卡魯兩耳不聞窗外事,狂放干飯;寫書法中途被叫出來團建的風一邊品嘗美食,一邊偶爾幫同伴扶好搖搖欲墜的盤子。
里包恩吃相依然優雅,面前堆疊的盤數卻形如饕餮過境。
我暫停咀嚼,心想帶這個人吃自助真是回本的好選擇,但這次只能為錢包緘默地流淚一秒。倒是饕餮吃著吃著注意到我的目光。
他抬起眼,瞧了瞧為尤尼貼心服務中的伽馬,再看向我,給予了一個“我說了吧”的眼神信號。
我:“……”
吃飽結賬。剛發沒多久的工資祭天。
店外,月光皎潔,晚風如霜。仿佛每一寸樓盤與土壤都貼著奢侈標簽的銀座繁華熱鬧,人來人往,在寬闊的十字路口秩序井然地交匯著。
我看著賬單,感到呼出的白霧都能立刻凍成冰渣。
學不會揣度圣意的男朋友從背后探頭,俯在耳旁偷看小票,仿佛跟自己無關似的感慨:“吃了很多啊。”
我一個向后搗的肘擊精確瞄準他的胃。
“胃口越來越大,再吃多一點我可養不起你了。”
“這算是和吉留羅涅與卡魯卡沙的外交聚餐。”里包恩握住我的肘彎,“去找彭格列報銷就行了。”
我回頭吐槽:“我去哪里找彭格列報銷啊!”
里包恩說:“當然是去彭格列在的世界。”
我忽地頓了頓。
看著他低垂的烏黑的眼睛,我難以置信地微微睜大了眼。
“你們財務這么好說話?說報銷就報銷?”那我們每個季度苦等報銷的日子算什么?
男人沉沉地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哼。
他一哂:“你不看我是誰?”
我耐心請教:“您是?”
“世界最強的殺手,數鳥俱樂部元老成員,帥哥,昆蟲語學家,世界一流的數學博士。”
“混進了什么東西啊。”
“更不用說我還是彭格列下一任繼承人的家庭教師。”
里包恩以一副本人到哪里都能靠刷臉的獨裁語氣承包道,“你覺得彭格列的財務好不好說話?”
“…………”代入了財務只覺得恐怖好不好!
我無語,把手臂從他掌心里掙開。轉過身,只見原本還吃飽喝足、消食聊天的幾個伙伴紛紛朝這邊張望——以紫發男孩一臉“又來了”的斜睨打頭陣,風兩手攏袖,始終帶著長輩般的微笑。
尤尼的眼睛在夜色中輕輕閃爍。伽馬則看起來對什么感到稀奇,又想看又不想地投來視線。
這種表演好像在哪里見到過。
我收起一剎的詫異與賬單。兩手揣在口袋里,身后跟著保鏢,向大部隊走去。
“還想去哪里玩嗎?”
“沒——好冷啊!”
“我也沒有。這兩天好像在晚上下過雪呢。”
“今天已經玩得很開心了,謝謝您。”
年輕人同時說起話,嘰嘰喳喳的。
我把下半張臉稍微縮進溫暖的羽絨服立領里,聞言,慢吞吞地揚起一個笑容來。
“那回家吧。”
一呼百應。
第100章
——基于對這對吉留羅涅上下級觀察得出的結論, 我在當晚作出組織架構變動的決定。
“這幾天就讓尤尼和我睡吧。”我倚在臥室門口,說。
低頭順手回復了一封郵件。檢查措辭,點擊發送。我抬起眼, 正站在衣帽架邊脫外套的男人身形隱約一頓。
旋即, 他只是不輕不重地瞥來一眼。一邊抖了抖西裝外套,與帽子一起掛到架子上, 一邊語氣平靜地開口:“為什么?”
這不是明知故問么。
我把手機拿到床頭柜充電,答道:“我問了史卡魯, 他本人原話是不想和臭男人睡一起。風的閣樓又太窄。家里只有兩間客房, 如果讓尤尼和伽馬一間的話多少還是不太方便。”
而且如果伽馬真的對尤尼有意思,不管他是不是純正的忠犬屬性, 說什么也不可能看著小姑娘和一個成年男性睡一屋。
“所以干脆讓她上來。”我計劃著, 充上電便轉過身商量, “我們超厲害的里包恩前輩就算去客房和伽馬住也只是小意思吧?”
卻見一身紅襯衫的殺手若無其事地握著把黑色手槍。
清脆咔嚓兩聲。換彈匣, 上膛。
“當然。”他應道,“不過我覺得史卡魯并不是真的想拒絕。”
我望著他。
里包恩:“我可以幫他認清自己的心情。”
我:“你等等。”
某人徑自離開。沒過兩秒,樓下倏地傳來史卡魯寧死不從的凄厲的叫聲。
算了。
我收回試圖挽留的手。反正攔也攔不住。
因此,礙于里包恩的強權壓迫,史卡魯飽受恥辱地抱著心愛的小枕頭去榻榻米屋和伽馬搭檔。我本想盡地主之誼搭個手, 幫忙鋪棉被,卻被毫不猶豫地拒絕。
等他們鋪完, 一個天南一個地北。
寬敞的客房愣是留出一大片楚河漢界。
當然再過兩天, 史卡魯挨過去要跟人家通宵打游戲則是后話。
這棟原本還算僻靜的一戶建頓時雞飛狗跳起來。
以前光是史卡魯和里包恩偶爾對上就很吵了,不用說前者的暴走族小手下們最近放假要回老家——可憐的老大無處可去,只能留在家里。
招惹恐怖前輩的代價或許相當慘痛, 但惹別人又不一定。而伽馬,這位黑手黨精英現在也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以普通人生換算, 也撐死是大學剛畢業沒多久的年紀。
一來二去,其實和史卡魯玩得挺好。
不時還能聽到史卡魯混熟后揶揄(嘲笑)伽馬年齡的聲音,大致意思有關于“你不要成天像老爹一樣管尤尼”、“你這樣能討人喜歡才怪了”等等。
伽馬一開始還會紅溫。后來從軍師風先生那邊了解到史卡魯追求女生未果的故事,便有了反擊的武器。
“剛才你放大招太早了。”這是伽馬。
“本大爺做什么都有本大爺的道理!真搞不懂你這么吹毛求疵尤尼是怎么看上你的!”這是史卡魯。
“哈?就你這樣怪不得桃桃醬(史卡魯追的女孩)選了別人。”
“你想打架?!”
吵吵死。
我愈發熟練地捂住尤尼的耳朵,將無辜的小女孩帶離現場。
在他們圈里,吉留羅涅首領與她的金發下屬間微妙的關系似乎從來不算秘密。雖然有點驚訝,但聽里包恩簡單說過二人之間的故事后,倒也稍能理解。
畢竟在那個玄幻的異世界甚至有人愿意和嬰兒交往。
我已經不會再震撼了。只是尤尼是真正的未成年,我還是主張她在長大前不能輕易和成年男談戀愛。
假期的時間好像具有一種幻覺般的蒙騙力。
眼一睜一閉,什么也沒干,光陰不知怎么就從枕頭邊溜開。年幼時在無數個枯燥無味的下午數著窗臺切割出的陽光的影子,抱怨長大好慢,可長大了卻被時光拖著走。
人總在時間的頭尾苦苦掙扎。
某一晚我被渴醒,起夜喝水,摸來手機一看。熒熒暗暗的屏幕光在幽夜里躍動,撲在臉上,赫然映出一串清晰的“12月31日”。
我的大腦發出仿佛受到消費者詐騙的投訴:不是才跨過年嗎,怎么又到年底了?
新年的賀卡群發寄出。屋子進行大掃除。門前掛上迎春的角松與稻草繩。
原本夜夜張燈結彩的商業街也被冬風一掃喧囂,塵埃落定般空寂、清冷而祥和。事先準備好的食材在冰箱囤滿。給小朋友們的壓歲錢靜靜地躺在抽屜。
一切都和歷年一樣,世界的冷暖重復上演。
以至于我曾經也偶然想到,新年與大多數節日無差,都是一場程序性的義務手續。但今年卻有些特殊的地方。
一聲聲電話掐斷的嘟嘟聲刺進耳朵。我一手拿著手機,沒什么表情地靠在臥室的窗戶旁,另一手慢吞吞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捏著遮光窗簾粗糙的布料。
看了眼兩分多鐘的通話記錄與媽媽的備注。切出窗口,習慣性地點開郵箱。
幸好沒有閑著沒事來找麻煩的工作信息。
我單手操作,清掉廣告郵件。正要無聊地刷刷社交平臺,身側忽地響起一道極近的熟悉嗓音,近乎貼著耳廓,氣息緊密地摩挲在鬢角。
里包恩問:“呆在這里做什么?”
饒是已經很了解他的神出鬼沒,我也仍是始料未及地心率飆升。渾身僵了僵才略松口氣。我接著側過身,背靠墻面,像放學被找茬者堵著一樣迅速把手機放回口袋,抬起頭。
“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我誠實答道。
男人的身形高挑。盡管修長瘦削,骨架也寬得多,不遺余力地覆下能遮住整個人的陰影。
我發覺此人依然保持著幾乎一抬腿就能碰到膝蓋的距離,便好整以暇地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后者卻低著頭,紋絲不動。
那雙黑黢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來。殺手稍微歪了歪頭。我只好補充道:
“總之,我逢年過節照常問候,我媽照常損我兩句。從某種層面上說感情還挺穩定的。”
“哦,怎么損你的?”手被握住。
“不要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吐槽,順勢牽住他的手指,跟著往門口走,“之前他們死活不支持我和前任分手,我不就都拉黑了么。一接電話就說‘你還好意思打過來’什么的。竹田那些八卦在街坊鄰居里傳了個遍,我媽覺得丟臉,我爸覺得我不識時務。二老表示等我死到臨頭就會知道后悔了。”
我適時聲情并茂地學家里人講話的語氣。里包恩哼笑一聲,拉著我一塊下樓之際走在前腳,頭也不回地接話:“你是不是反駁說你早就死到臨頭過了,然后因為頂嘴就被掛了電話?”
我對此感到驚異。
“你怎么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偷聽的?”
“我猜的。”
“鬼信啊!”
回應是掌心收緊的力道。
客廳里,暖燈明亮。
電視機大聲地播著紅白歌會的開場。主持人笑容滿面,游刃有余地念著串詞,鼓點急促激昂的經典樂曲緊隨其后。
剛走下樓梯,圍坐在被爐邊聊天的年輕人們便收住話頭,紛紛探頭望來。有的倒苦水喊你倆好慢,有的安靜地笑著,有的及時挪挪屁股,騰出空位。
我有一瞬間回想起前些年的小出租屋,想起一個人吃完泡面,摟著抱枕看歌會,又不知不覺靠著沙發睡過去的夜晚。但它只是如人生的每一個當下那樣,流星般轉瞬即逝。
忙著擠進熱乎乎的暖桌里搶零食吃,也就沒什么時間回望寒夜。
紅白歌會沒有橫跨新舊年的環節,可中國的春晚有。
從風的手機投屏出的晚會喜慶熱鬧,載歌載舞,鑼鼓喧天;人們舉手相慶,在浩瀚齊聲的倒數聲中,室外隱隱約約,遼遠地、厚重地響起寺廟的沉緩鐘鳴。
新年伊始。
我請客吃蕎麥面。房梁縈繞著打打鬧鬧的歡笑,綿延不絕到夜半。史卡魯放話要熬到日出,卻是第一個呼嚕聲震天響的家伙。
于是隔天,寬大的被爐里橫七豎八地窩著人類。
我在生物鐘的驅使下醒來,入眼是客廳懸著掛燈的天花板。不一會兒,大腦慢條斯理地開機成功之時,我聽見一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衣袖摩擦聲。
有誰在身旁蹲下。
我稍轉過頭,遲緩地循聲望去。新年第一天清晨的光線透明而柔和。熹微之中,只見黑發黑眼的中國男孩朝我露出一個謙謙輕笑。他低垂的辮子側搭在肩頭,襯得清俊的臉龐秀氣又嫻靜。
“新年好,友寄君。”
他小聲賀道,從火紅的袖子里掏出一個紅包。
我剛睡醒的意識陷入一秒呆滯。
別人還在睡。我慢慢爬起來,暖桌棉厚的被褥從身上垂落,這一下才有點冷得清醒。
“這是?”我啞著嗓子,接過那包鼓鼓囊囊的紅色小信封。正面是喜氣洋洋的圖案:有金花、財寶、鯉魚,寫著四個金閃閃的漂亮書法字。
風隨之站起身,說:“壓歲錢。”
我盯著這只紅包,指腹觸摸到踏實的厚度。
“我,”話語滑到唇邊,又不知所謂地一默。我好像在頭腦風暴,好像也什么也沒想。眨眨眼,抬頭對上男孩背著光的溫和目光,才有些連嘆帶笑地開口,“我早就不是要壓歲的小孩了……反而是我該包給你們。”
風搖搖頭。他將雙手揣在長袖里,顯得端正可愛。
“算上被詛咒前的年紀,我可你比大得多。”他直言,“友寄君在我看來,一樣和小朋友沒什么區別。而且,不僅是為了感謝你的收留,更是從朋友的立場出發,這都是應該的。
“希望你今年順風順水,萬事如意。”
于情于理,沒有反駁的余地。
心口被某種無形的、飽滿的情緒填滿,思緒復雜地輾轉一圈。我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別的,只彎起眉眼,向這位周到的小住客溫溫吞吞一笑。
“謝謝你——嗷……!”誰又敲我!
但這回敲在腦殼上的不是硬碰硬的指節,而是再一封滿當當的祝儀袋。
我捂著頭,轉眼一瞧。不知何時早也起床的里包恩依舊一身齊整的黑西裝,紅襯衫,黑領帶,戴禮帽。
他此時同樣屈膝蹲在身邊,手里拿著日式紅包。白、粉、金紅相間的信封扎著漂亮的花紙繩。上面畫著萌萌的小熊卡通圖案。
“新年才剛開始,別就這么傻愣著。”
男人的唇角微微翹起。盡管說出的話像公私分明的老師,聲音卻也放輕了幾分,“收到壓歲錢可要更上進一點。不要嘴上說著要當個好老板,又每天壓榨員工,一被質疑就喊雇主說什么就是什么。”
我一邊不太好意思地接過祝儀袋,一邊感到臉頰都發熱,低聲抗議:“我知道了啦,你是我干爹嗎,第一天就趕著鞭策人。”
里包恩:“你要是想,我也可以是。”
我毫無猶豫:“不可以,你一看就沒打好主意。”
一旁的中國男孩笑得溫柔。
等年輕人們都相繼醒來,我也把事前準備好的壓歲錢挨個發了遍。得到不同程度的驚喜與笑容。
遵循習俗,拖家帶口去神社參拜。
除了史卡魯以外所有人都抽到了小吉以上的簽。
運氣的受害者在繪馬架前抓耳撓腮,抱頭不滿:“為什么只有我是兇啊?!”并試圖偷偷跟伽馬的中吉交換。
結果小動作被抓包,回程路上又鬧成一團。
午餐吃飽喝足。
我在回臥室時偷偷看了一眼風的紅包。
數一數。還好,我給的比較多。
作為在座目前唯一有正經工作與穩定收入的大人,這點自尊心還是得好好守護一下。
我松了口氣,心情好。遂大手一揮,給唯一的員工發了遲來的年終獎金。
怎料這人不僅不給個感動的表情,還絲毫不給面子地說:
“你不是還想去旅游么。現在花這么多錢,難不成是覺得反正意大利小偷太多,干脆直接去窮游了?”
這是什么本地人吐槽啊!
我又是被逗笑又是無語,“帶你去的話我還擔心什么小偷!要是錢沒有搶回來,我就要到處宣揚傳說中的世界第一殺手滑鐵盧。”
保鏢事不關己道:“這個世界的人可不認識我。”
我從善如流:“那就告訴異世界人嘍。”認識那么多異界朋友,還擔心行不通?
“是喔。”
里包恩卻不咸不淡地應聲。隨即神色平靜地收回視線,坐在書桌前組裝他新買的槍,道:“不過我的名聲可不是那么簡單能撼動的。不信的話,你大可以試試。”
我察覺到他話中有話。不由放下剛轉完賬的手機,揚起眉梢。
隨著幾聲脆響,專業人士手法嫻熟地裝好一支半自動手槍:通體漆黑,氣度不凡,油光滿面,泛著嶄新的健康光澤。
里包恩試手感似的拿著槍,同時扭頭望來。
“尤尼和伽馬不打算在這個世界久留,那邊還有很多事要忙。”他說,“她已經跟威爾帝聯系好,準備后天就離開,順便檢測一下固定坐標傳送的效果。”
我忽然意識到他想說什么。
老實說,也并不意外。先前在插科打諢的間隙里,也時不時有提到去異世界看看。畢竟只要是個有想象力的人,都會對異界這種現象產生不止一星半點的好奇——何況我還親眼見識過通訊手表、能點火的指環;聽說過慷慨激昂的黑手黨戰役,以及神奇的十年火箭筒。
要不是上班分走了絕大半的精力,我恐怕有一陣子做夢都是這些玄幻的東西。
而另一方面,我在決定和里包恩在一起時,就早有必然要去研究研究異界的想法。
這倒沒什么好退卻或遲疑。拋開好奇心和探索欲不說,本來異界戀聽著就比異國戀還慘痛,要是對戀人那邊的情況完全不了解,還能毫無芥蒂地繼續相處下去,那也太兒戲。
不少人的另一面往往是在家鄉和朋友圈里透露出來的。
身邊甚至有談了多年的情侶,在去對方家里吃過飯后就斷崖式分手。
相似的案例比比皆是。所以換句話說,在珍惜戀情之余,我如果要判斷這個人能不能繼續穩定地交往,這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然而,比起我“總要去見識見識”的平淡心情而言,眼前向來遇事沉穩的保鏢兼男朋友卻似乎有點怪異。
他稍微撇開臉,圓弧的帽檐神秘莫測地遮擋了神情。那張冷峻的下半張臉也隱約繃著,嘴角不動聲色地抿起。
這副模樣我見得多,可放在這時候就有點令人捉摸不透了。
只聽里包恩沉聲道:“我剛好也有事要回去。”
我點頭,“嗯。”
緊接著兩秒仿佛空氣都凝滯的沉默。
男人抬起手,看似淡然地捻了捻卷曲的鬢角。
“那么你呢。”他這才開口,語氣如常,“史卡魯肯定打算在這里待到恢復身體再回去。你是想跟他待著,還是一起過去看阿綱考試?”
原來對最強的殺手來說,問一句“你要不要一起”也難如登天。
我望著這位從小看到大的養成系男友,福至心靈,莫名好像看出了他難得的、微妙的局促。
這家伙,是不是有點緊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