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婚事
氈包內,術爾策正在審問,后面是一排手握長槍的鐵林勇士。
帖薩爾跪在灰白色的毛毯上,臉上的神情既懊惱又恥辱。
術爾策坐在蓋著獸毯的椅座上:“說吧,帖薩爾,你為什么要違反軍中法令?”
“我沒什么好說的。”
“帖薩爾,現在不是你和別人置氣的時候。作為審判官,我問你,你就該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這樣我才能依照法令看怎么叛你的罪,判你什么罪,受多重的處罰。”術爾策說,“快說吧,你都對速萊也朵做了些什么?”
“一個全身赤裸的美人一邊擠牛奶,一邊沖你眨眼說笑,你說作為一個男人我能做什么呢?”帖薩爾反問。
“作為男人你見到美女情難自已,我可以理解。但你別忘了你還是旭烈格爾首領親封的先鋒將軍,是萬千血狄勇士們的英勇表率。首領多么看重你,賜予你如此多的榮耀,你還認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是理所當然的嗎?”
“你別說了,術爾策。我是愧對首領,但我從未覺得自己的罪行是理所當然的。每次作戰我帖薩爾哪次沒有沖在前面,搶到的好馬財寶我都獻給了首領。只是這一次我上了女人的當,我愿死于亂刀之下以證明自己對首領的忠誠。”
“好吧,既然你都承認了,那依照軍中法令,帖薩爾你恐怕要受些皮肉之苦了。”術爾策將桶里的木牌抽出擲于地上,兩個勇士將雙腿麻木的帖薩爾拉扯起來,綁于木架上,準備對其施以鞭刑。
“術爾策將軍。”
術爾策抬眼,發現氈包內進來了個個無關的人:“達日巴特,你不回去處理自己的事務,來這里做什么?”
“同為族內的審判官,我來學習學習您是怎么判案子的。”
“不敢當。”
為了避免徇私舞弊的情況發生,旭烈格爾封了兩個軍中審判官,一個是在血狄族內地位較高,靈活變通的達日巴特,另一個則是在歸順者里威望較高,沉穩內斂的術爾策。
如此安排,也是希望兩人相輔相成,相互制約。
“行刑!”
術爾策一聲令下,鞭子就狠狠落在了帖薩爾的身上。
“達日巴特!你趕緊出去吧。你在這兒只會讓我感到更加丟臉!”帖薩爾緊咬牙關,在自己以前的兄弟面前受刑,更是讓他感到無地自容。
瞧見帖薩爾身上的衣服已經滲出了血,達日巴特看罰得差不多了,就走到了術爾策身側低語了幾句。
“好了,停下吧。”
帖薩爾喘著粗氣,臉色煞白一片。
“帖薩爾,念于你初犯,且稱心悔過,首領說免你死罪,降為千戶,剝奪你在王帳內參加族內會議的資格。”術爾策說,“現在你可以走了。”
在達日巴特的攙扶下,帖薩爾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氈包。
“帖薩爾!”在外面焦心等待的女人,連忙沖過來查看帖薩爾的情況。
“弟妹,帖薩爾就交給你了,我先走了。”達日巴特識趣離開。
“你怎么樣啊?”
“哎,還好被抽了幾鞭子……我還以為我要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帖薩爾嘆了口氣。
“旭烈格爾首領也真是的……你為了他出生入死,立下多少功勞,他居然為了一個女人就要砍你的腦袋。”
“你個婦人懂什么?軍令放在那里呢!首領赦免了我的死罪已經是顧念舊情了!”
“我懂什么?如果不是我去找首領夫人求情,求她看在我要變成孤兒寡母的份上幫幫忙忙,你以為你能這么快從那鐵林人手里逃出來嗎?”婦人沒好氣地說。
“你……去找了首領夫人?”帖薩爾愣了愣。
“你跟著旭烈格爾首領這么多年了,首領是個什么樣的人你難道不清楚嗎?違逆他的人,死在他刀下的沒有一萬也有一千,還多你一個嗎?”婦人低聲說,“你以為首領不會動你,卻不知昨日刑臺都已經挑好吊死你的麻繩了。”
帖薩爾后背不由冒出一陣冷汗。
“首領是殺人的劍,夫人就是那納劍的鞘。我算是看出來了旭烈格爾眼里根本容不得一點沙子,你那些下屬摯友為你求情的全都被轟出去了,也就楚楚夫人心善,顧念著你我,能在首領那為你說上了話,救了你一命……等過幾日你同一起去夫人那……”
“我知道,我知道。”察覺自己是死里逃生的帖薩爾擦了擦額頭上的話,低聲應和著自己夫人說的話,再也沒之前咄咄逼人的氣勢了。
****
“首領夫人。”
“首領夫人。”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林昭昭發現最近部族里的將士貴族們見到自己都格外恭敬有禮。以前有些對他視而不見的,現在都掛著笑臉主動和他攀談問候幾句。
帳內堆積起來的禮物也是越來越多,每日都有貴族的夫人們變著理由花樣來找他,或送些吃的,或送些用的,一個個都滿臉笑容,格外熱情,就好像是在刻意討好他一樣。
“少爺,你現在這樣就好像中宮里的皇后娘娘一樣。”蘇合光是記錄禮物都忙不過來了,“每日群女人昏定晨省,早晚請安的。”
“呵,我要是真當了皇后娘娘,肯定不忘主仆情分,封你做大內總管如何啊?”林昭昭躺在榻上懶懶地說。
“少爺,您真會說笑的。再過兩年我還想娶個老婆,生個孩子呢?”
“哦?聽你這意思是看上哪個姑娘了嗎?”林昭昭有些好奇地問。
“哪有。”蘇合慌忙否認。
“老師。”兩人說著話,正巧薩日莎來找林昭昭。
“不會是薩日莎吧。”林昭昭隨口問。
“當然不是了!這架子上都是灰,我出去打些水回來!”說完,蘇合就滿臉通紅的跑出氈包了。
“不會吧,難道真被我給說中了?”望著蘇合慌張逃離的背影,林昭昭嘴里嘟囔著。
“老師說中什么了?”薩日莎問。
“哦,沒什么。”林昭昭回過神,“有什么事嗎?”
薩日莎來向林昭昭問詢慶典祭祀上的禮制儀式,新教徒越來越多,眼下正是革故鼎新的好時候,類似女人不能祭祖這樣的舊例,薩日莎想全都革除掉。
“如今薩滿教以神女為尊,平日事務都由你來話事,若是再設置局限女子的規矩確實是很不合適。”林昭昭輕聲安慰,“不過此事推行必定會遇到不少阻礙,不要著急,也不要害怕。你放手去做,若有人為難,你背后還有我和首領。”
“我知道的,老師。”薩日莎眼神柔和。她心里明白其實今晚自己不是非要跑這一趟的,這種事老師肯定會支持自己,為自己撐腰的。
她今晚過來,其實主要還是因為自己許久未見老師的面龐,未聽見老師的聲音……
“對了,薩日莎有一事我想問問你?”林昭昭忽然開口問。
“什么事,老師。”薩日莎抬頭。
林昭昭遲疑了片刻,“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喜歡的人?”薩日莎愣了下。
她看著面前的老師,一時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領會錯對方話中的意思。
“咳咳。”林昭昭有些尷尬,“就是心悅之人……”
像是腦海里想起了什么,薩日莎臉上又是一怔,她望向林昭昭眼神有些閃躲,抿了抿嘴唇,低頭不語。
“你不要怪老師多事啊,你看你也到了許配結婚的歲數了,家中又無人替你操持……如果你看中了草原上的哪個男人,老師可以幫你……”林昭昭雖然口齒伶俐,但說媒說親這種事他還從沒干過。
蘇合是自小跟著他的,于林昭昭而言,兩人雖為主仆,但蘇合更像是他患難與共的弟弟。蘇合喜歡薩日莎,林昭昭自然是樂見其成,一個是他的弟弟,一個是他的學生,兩人如果真能撮合到一起,也算是親上加親了……當然,林昭昭也不會亂點鴛鴦譜,所以他沒有直接提蘇合,而是想先探一探薩日莎的心意。
“老師,我可以不嫁人嗎?”薩日莎沉默了許久開口。
“啊?這個……”林昭昭愣住了,完全沒想到薩日莎會這么說,“你是有什么難處,還是不想……”
“我不想嫁人。”
“你為什么會不想呢?”林昭昭心里一驚,他明明記得之前薩日莎不是這樣的。
這孩子不會是被旭烈格爾那事給傷透了心吧。
“我不喜歡男人。”
“啊?”林昭昭又是一驚,不喜歡男人是什么意思?
“男人們整天就知道打仗、喝酒、頭腦簡單,舉止粗魯,高興了給你個笑臉,生氣了就拿你出氣……我不想再和他們過日子了……”薩日莎抬起頭,眼中含淚地望著林昭昭,說出自己的心事。
“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父親和兄弟那樣的。”林昭昭安慰道,“你放心,就算要找,老師也肯定會給你找一個品性良善的人。”
“品性良善?這里的男人有幾個將我們當成人看待的。”薩日莎抓住林昭昭的手,哀切地說,“老師,我不想嫁人。我只想一輩子侍奉在您的身邊,就讓薩日莎像現在這樣陪在您左右不行嗎?”
第62章 稱汗
林昭昭傻眼了,他今日才知道過去的事給薩日莎留下了多么沉重的陰影。
想想也對,被身邊最親近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薩日莎不想再接近男人也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可惜了他家蘇合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恐怕是一片癡情要落空了。
“老師知道了,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了。”林昭昭摸了摸薩日莎的頭。
“真的嗎?老師。”
“嗯,我怎么說也是部族的女主人,難道還養活不你一個小女娃嗎?”
“謝謝老師。”
“起來吧,不談這事了。”林昭昭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想自己愿意照顧薩日莎,何嘗不是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
幸虧他當年遇到的是旭烈格爾,如果是赤兒思那樣的人渣呢……
家人逼迫下的盲婚啞嫁,那種孤立無援,背后無人撐腰的悲涼,他不想自己的學生薩日莎也要經歷一次了。
將薩日莎送走沒多久,旭烈格爾便回來了。林昭昭往外望了一眼,夜已經很深了。
旭烈格爾穿了一套鑲著銅釘的墨色草原長衫,套著皮質的腰帶,黑暗里的身影籠著一層青白色的月光,瞧著冷漠疏離。再湊近些,林昭昭才看清那不是月光,而是一層薄薄的霜露。
“外面有些冷了吧。”林昭昭問。
“你屋里炭燒旺些,草原上就是這樣,白天熱晚上冷。”男人脫下外衣,還不忘叮囑林昭昭照顧好自己。
“烏拉達金派了人來說想來投奔我,但我拒絕了。”
“當初是他主動離開你的,現在看你混出頭了,又想來找你了。”林昭昭感嘆這老頭的不要臉。
旭烈格爾坐到火堆邊,林昭昭給他倒了些水,“現在每天都有投奔我們的人,營地已經不知道重新圈畫過多少次了。”
這段日子旭烈格爾都是早出晚歸,回來后會同林昭昭說說族內的事,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也會詢問林昭昭的意思。
“洛初。”
“嗯?”
“我想在今年祭祖的時候稱汗。”
林昭昭愣了下,只是覺得這一日終于是來了,倒也沒太驚訝:“取得什么尊名?”
“格日勒。”旭烈格爾說,“格日勒汗。”
“格日勒是光明的意思,你自己想的?”林昭昭微微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給自己取個更加威武霸氣的尊名。”
“嗯,胡爾汗他們倒是給我擬了不少,但最后還是定了這一個。”旭烈格爾望著林昭昭,“你不問問我為什么嗎?”
林昭昭猶豫了一會兒,“為什么?”
“格日勒,是光明,也是昭昭之意。”
“……也虧你尋出這樣一個共處說來給我聽。可別再同其他人說了,草原霸主的尊號,這么大的福氣我可沒法消受。”林昭昭轉了轉眼睛,輕輕哼了哼。
“我就是想著你取的。”旭烈格爾皺了下眉頭。他原以為林昭昭聽了會高興,誰想對方非說他是別有用心。
“誰知道你是想著什么取的?”林昭昭撇了撇嘴,“總之,取尊號這么大的一個事你可別牽扯到我的身上來。”
“這有什么扭捏的?”
“誰扭捏了!”
“你臉都紅了。”
“這是火光照到臉上了。”林昭昭努力辯解,然而男人在他臉上摸了摸馬上就拆穿了他的謊言。
“臉都熱了。”
“……被火烤的。”
“你取這樣的尊名也太招搖了。”林昭昭靠在男人懷里,有些難為情。
“我覺得很好。”男人在他耳畔低聲說,“我想將自己愛人的名字公之于眾,或者你直接將名諱改過來,讓他們喚你昭昭夫人。”
“那不行。”林昭昭臉上更熱了,“名字什么的我不在乎。”只要人能在一起就行了。
“我在乎。”
旭烈格爾是有些刻板的人,他喜歡的是林昭昭那就是林昭昭,就像離了弦的箭簇,射出來就不能改變方向了。
“行行行,偉大的格日勒汗,你說什么都是正確無誤的。”林昭昭學著樣給男人行了個禮。
“取笑我?”旭烈格爾笑了笑。
“臣不敢……”還沒等林昭昭一板一眼地打趣完,他就被男人橫抱了起來,帶回榻上去了。
***
祭祖日之前,五色彩綢條在空中飄舞。
百人的草原樂隊吹拉彈唱,女人們穿著部族長裙展開雙臂,跳著有力歡快的舞蹈。
科列奇部覆滅后,許多百姓四處逃散,流離失所。在林昭昭的建議下,旭烈格爾以合蘭朵兒子木古臺的名號,召集這些無處可去的科列奇部百姓,讓他們一起歸降于血狄部落。
旭烈格爾稱雄烏拉草原的心愿終于達成了,他所征集的軍隊已經達到五萬之眾,統治的人口也已經超過了五十萬。
逃去大梁的里瓦德太子雖未能抓住,但他那些人馬已經成不了氣候。至此烏拉大草原七十二部群雄割據,年年征戰的局面算是告一段落。
周圍是部眾們歡慶高呼的聲音。
薩日莎穿著薩滿服飾,赤著腳,搖著鼓,帶領著一群信徒們在巨大的鼓面高臺上進行請神祈福的儀式。
她雙膝跪在地上,高舉雙手,神情虔誠高潔。
旭烈格爾牽著林昭昭的手,他們一起沿著臺階逐級向上走去。直到走到薩日莎的身前,兩人對視一眼,單膝跪地,對著碧藍的蒼穹舉起雙手。
薩日莎站了起來,對著底下的信徒和部眾們高聲宣布:“長圣天讓我告訴諸位,我將這片富足的土地呵這片廣闊的天空一起賜給旭烈格爾和他的夫人林楚楚。從今日起,讓他成為格日勒汗吧!”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旭烈格爾站了起來。林昭昭瞧著男人高大威武的背影,嘴角勾了勾,這一世他終于見到了旭烈格爾頭顱高昂、俯視眾生的模樣。
他低下頭想同眾人一起行跪拜禮,肩膀卻被一只手給摁住了。
林昭昭木木地仰起頭,跪在地上的身子已經被旭烈格爾不由分說地扶了起來。
“這不合規矩。”林昭昭心里有些慌。他同旭烈格爾一起祈福本就是破例而為,如今男人居然還要讓他一起接受部眾的跪拜!
“若什么都論規矩,你我結親都是不能算數的。”旭烈格爾用只有林昭昭能聽見的聲音說,“以前祭祖我無法帶你去,如今我能自己來定規矩了,就絕不可能委屈了你。”
“可是……”林昭昭很是為難。
“睜眼看看吧,洛初。你為部眾所做的,所有人都記在心里。他們的跪拜你受得起。”
林昭昭望著底下密密麻麻匍匐跪拜的人群,他眼睛微微濕潤,內心說不出的復雜。
“偉大的長圣天在上,至高的光輝普照烏拉大草原,是你們讓血狄部重獲新生。我愿將所有土地、所有財物和所有糧食與親臣子民同享!”旭烈格爾的聲音響亮有力,清晰地傳進了所有部眾的耳朵里。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又是一陣如海潮般熱烈的歡呼。
“走吧。”旭烈格爾握住了林昭昭的手,兩人走上了又三十位勇士舉起的白色臺面上。
白色臺面在勇士們扛舉下緩緩走向了部眾之中。林昭昭捏著旭烈格爾的手,手心都是汗。這樣隆重的場面他沒有見過,他盡力保持住儀態,在部眾們的歡呼簇擁下,好不容易才堅持到了新建的王庭。
裝著輪子的臺階推了過來,旭烈格爾回頭,見身邊的人像石頭一樣遲遲不動。
“怎么了?”
“腿……有點軟。”
稍微緩了緩,林昭昭才同旭烈格爾一起踏上了用羊毛編織出來的長毯,走進了屬于他們的第一座王庭。
王庭的最上方還放著那把從科列奇部收繳來的寶石王座。
“你把這椅子搬來干什么……”想起之前的干過的荒唐事,林昭昭又是一陣面紅耳赤,小聲罵道。
“給國后坐的位置啊。”
“回去收拾你。”林昭昭不動聲色地在男人手心里掐了一下。
兩人在群臣注目下落座。胡爾汗上前,單手打開文卷,站在旭烈格爾身側宣讀。
“格日勒汗的口諭。”
將軍們整齊站好,單膝跪地。
“從今往后,大漠南北,諾爾河內外,西至巴魯,東至山林,皆為格日勒汗的屬地,其中百姓結為格日勒汗的屬民。”
“遵旨。”
“加封女主人林楚楚為血狄國后,將屬地屬民分為五十千戶,達日巴特為第一千戶官,術爾策為第二千戶官,哈薩德約為第三千戶官,巴根為第四千戶官,黑勒木為第五千戶官,帖薩爾為第六千戶官……”
“沙拉里格。”旭烈格爾說。
“臣在。”沙拉里格頓了頓,然后走上前來跪下行禮。
“沙拉里格你是我的兄弟,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血脈親人,也是陪我同生共死的功臣。”
沙拉里格怔住了,他沒有想到旭烈格爾會當眾承認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血脈。
“從今往后,我的身邊會有你的一個位置。你可以同我一起參與血狄國事決策,犯九罪不罰。”
這一刻他等太久了。比起其他賞賜,他要的從始至終都不過是一個認可。
沙拉里格深吸了口氣,額頭用力抵在地上。
他的心結終于解開了。
“謝格日勒汗隆恩。”
第63章 封賞
“胡爾汗上前聽封。”
胡爾汗恭敬地跪在地上,旭烈格爾走了過去,將他扶了起來。
“在我們覆滅黑戎族的時候,是你不懼艱險,迎難而上,為我出使科列奇部。因此被可恥的王汗兇砍去了一條手臂。是你給我們爭取了一段休養生息的日子。”
“大汗,這是身為臣子應當做的。”胡爾汗眼里含了些淚,“而您不嫌棄我水夷族低賤奴隸的身份,將我當作人一樣對待。如此大恩大德我就是流盡這一身的血都無法報答。”
“不,你早已不是什么奴隸了。自從你跟隨我以來,協助國后頒布諸多法令,為我獻計獻策,你的智慧是我們血狄部的寶物。”旭烈格爾向眾人宣布,“封胡爾汗為部族監察官,上至萬戶,下至奴隸,你可以監察虛偽奸詐的人,懲罰偷盜欺騙的人,處死十惡不赦的人,可以在同我商議上修繕法令,犯九罪不死。”
“謝大汗!”胡爾汗感激涕零。
旭烈格爾這番封賞難買引得底下的人議論紛紛。奴隸加封這樣的事是草原歷史上極其罕見的。
“在血狄誰都不會是一輩子的奴隸,只要能為血狄族做出貢獻者,都能像胡爾汗一樣受到封賞。”
林昭昭嘴角上揚。胡爾汗是他建議旭烈格爾樹立的典范,一方面可以讓那些不作為的貴族警醒,一方面也可以讓其他奴隸看見自己的出路。
旭烈格爾背過身,漆黑的眼眸正好望向林昭昭。
林昭昭輕挑眉毛,不知道對方封賞封得好好的為什么突然看向自己。
“血狄能從一個幾百人的小部落,走到如今幾十萬人的大部族,還有一個人的功勞是絕對不能忽視的。”
旭烈格爾走到了林昭昭面前,一瞬不瞬地望著他那雙滿是詫異的眼眸。
“洛初,記得那一年你不遠萬里,從富裕的大夏京城來到我的身邊。你沒有嫌棄我落魄的家世,也沒有抱怨草原上的艱辛,一路陪伴著我,幫我教化百姓,種植農務,頒布族內各項法令。”
“因為你血狄的孩子們開始認字讀書,血狄的老人們不再食不果腹。如果不是你,血狄也不會有今日的強盛。”
“大汗言重了,這些都是臣……妾該做的。”林昭昭嘴角僵了僵,心卻跳得厲害。
旭烈格爾能記得自己的付出辛勞他固然高興,但他不知道對方為什么會在今日加封時突然向眾人提起。
“不……沒有夫人,就沒有格日勒汗。”旭烈格爾握著林昭昭的手,“從今以后,你不僅是我的國后,還是血狄的最高斷事官。”
“大汗,最高斷事官是做什么的?”有人好奇地溫。
“最高斷事官是我教化子民、舉薦人才的化身。主管王庭財物,協領族內監察,無論什么人都不能違背最高段事官說過的話,他所提的國策可以寫在青史文書上,他所寫的法令所有人都要遵守。面見我無需通報,必要時可以代表我行使大汗之權。”
所有人都聽得怔住了,心里暗暗吸氣。與林昭昭的諸多特權相比,封賞奴隸胡爾汗這事一下子變得不值一提了。
“這……最高斷事官和中原的丞相也沒什么區別了吧。”有人喃喃地說。
血狄上到貴族將領,下到奴隸百姓,誰不知道格日勒汗對國后的寵愛?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格日勒汗的寵愛并非男人對女人,上位對下位的施舍,而是發自內心的尊重和愛慕。
確實是前所未有,說是部族第二個大汗也不為過。
這樣大的權力交到一個女人的手里……如果是放在以前,肯定會有不少人要站出來反對。但是今日在旭烈格爾宣布完后,整個王庭居然沒有人敢發出一點異議。
林昭昭看著旭烈格爾,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
“最高斷事官,還不謝恩嗎?”在其他人看不見的地方,男人對著他無聲笑了笑。
“謝大汗。”林昭昭低頭行禮,直到重新落座,心里那份如夢似幻的虛妄還是沒能散去。
旭烈格爾忽然想到了什么:“對了,還有最后一件事,速萊也朵。”
“哎,臣妾,在。”聽到男人終于喚到了自己的名字,速萊也朵有些興奮地跪地等候男人的旨意。
“帖薩爾,你跟隨我征戰多年,多次出生入死,立下諸多不賞之功。我將速萊也朵賜予你,照顧你的生活起居。”
“大汗。”速萊也朵面上有些不情愿,雖說做個將軍女人也還不錯,但她更想服侍眼前這個高大威嚴的男人。
“速萊也朵你是草原上難得一見的美人,將你配給帖薩爾將軍也算是我顧及你的心愿了。”旭烈格爾面無表情地說。
“就是啊,不是你自己選的我們帖薩爾將軍嗎?”旁邊有人調笑道。
帖薩爾低著頭,臉上有些羞恥。
“胡爾汗。”
“臣在。”
“給速萊也朵五十人作為陪嫁,謝恩吧。”
“謝大汗。”帖薩爾站起身,走得倉促。
“謝大汗。”跟在后面的速萊也朵瞧著也是無精打采,瞧著一幅心灰意冷的模樣。
持續了三天三夜的慶典,祭祖封賞終于結束了。
夜里,林昭昭正在桌案邊,用紙筆勾畫著什么。旭烈格爾走過去詢問林昭昭在畫什么。
“我在為你畫虎符。”
“虎符?那是什么?”旭烈格爾問。
“啊,虎符就是兵符。在中原是用來調兵遣將,傳布號令用的。”林昭昭向旭烈格爾解釋,“它分為左右兩半,其上刻有獨一無二的銘文,有子母口相合。你拿右邊,將領拿左邊。你若派人去調遣軍隊,兩邊靠上嚴絲合縫,軍將才能聽令調動。”
“草原統兵一呼百應,這個銅疙瘩有什么用嗎?”
“如今你有幾萬人的軍隊,幾個將領,尚且還能管治過來。等你哪日有十萬之眾,十多位將軍,領地再翻上一倍,你就知道它的用處了。”
“國后懂得可真多。”男人從身后環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頸上。
“別鬧。我忙了好半天,要是害我畫毀了,別怪我等會兒罰你。”林昭昭警告旭烈格爾不許動手動腳。
“洛初要罰我?”
“干嘛!你不是封我當了這什么最高斷事官嗎?我難道不能罰你嗎?”林昭昭哼哼兩聲。
“最高斷事官能罰將領貴族,沒說能罰大汗的。”男人說。
林昭昭“切”了一聲,故意陰陽怪氣地說:“真沒意思,連你都罰不了,那還叫什么最高斷事官啊?根本就不是‘最高’的。”
“洛初臉色變得真快啊。”男人伸手,輕輕掐住林昭昭的下巴,將這張漂亮的臉掰過來看向自己,“前日封賞完那一晚,還說自己志不在此,不想插手族內事務,結果到了今日有人又嫌棄我封他的官不夠大了。要不這大汗的位置讓你坐吧。”
“我哪有?說得我和要謀反的佞臣一樣。”林昭昭眼珠子看向一邊,“你現在可是大汗了,一言九鼎,別整天胡說八道的,還給我扣這種株連九族的大罪,聽得都讓人害怕。”
“你怕什么?你九族里不就只剩我嗎?”男人的臉在他脖頸摸索著。
“哎,你這人——!我只是和家里沒有來往,到你嘴里倒成了我九族之內全死光了一樣。”林昭昭沒好氣地摁住男人的腦袋,“起開,起開。”
“不。”旭烈格爾拒絕,“你明日再弄吧。”
“你干什么啊!這是我的公務!”
“夜色深了,什么公務都該往邊上放放。”旭烈格爾低聲說,“更何況現在是你該履行職責的時候了。”
“什么職責?”林昭昭沒聽懂。
“當然是身為國后的職責。”旭烈格爾將人一把抱走,“該侍寢了。”
****
第二日下午,旭烈格爾召集諸人商議國事。作為最高斷事官,林昭昭也能光明正大地加入其中。
胡爾汗率先向旭烈格爾稟報一件要事。
“聽聞您在草原稱汗,大夏今年派來了接納歲幣的欽差,目前已經到達朔平附近了。”
“什么是歲幣?”很多人都沒聽過這新鮮詞。
“歲幣,就是朝廷每年向外族輸納的錢物。”胡爾汗向諸位解釋。
“什么?我們之前給大夏那么多糧食,還幫他們消滅了科列奇部這個大禍患,他們還要我們給他上貢!這叫什么話啊!”帖薩爾拍著大腿很是憤慨。
然而還沒等他發完火,周圍不少人就哈哈大笑起來。
“帖薩爾將軍,你弄錯了。歲幣不是我們給大夏錢,而是大夏給我們錢財啊!”
“啊?”帖薩爾愣了愣,完全無法理解,“這大夏怎么回事?好端端為什么要給我們上貢?難道他們也想當我們格日勒汗的子民嗎?”
“他們應該是想要與我們和平共處吧。畢竟之前他們才和科列奇部纏斗,就算是大國,也需要休養生息。”哈薩德約將軍看向旭烈格爾說。
“大夏皇帝委派來的是什么人?”旭烈格爾問。
“聽說是趙瑞王爺。”
第64章 覲見
“這趙瑞王爺是個怎么樣的人?”旭烈格爾等人雖然與大夏打過交道,但見過最大的官員是大夏撫平大將軍韓自成,還是在戰場上刀兵相見的。
至于大夏的什么皇帝、王爺、皇子的,他們還真沒有人親眼見過。
“趙瑞王爺是當今皇帝的叔叔。”作為在京城待過的人,林昭昭也算是知道些宮中秘聞,“當年老皇帝繼位,怕自己的皇叔們篡位,先后殺了許多人,只有這位趙瑞王爺活了下來。”
“其他王爺都死了,就這趙瑞王爺活了下來,那是他很有本事的意思嗎?”達日巴特問。
“這……”林昭昭欲言又止,作為大夏曾經的子民,有的話他不太好說出口。
“不,不,不,和達日巴特將軍您說得截然相反!”這時見多識廣的馬保羅笑著對眾人說,“之所以這位趙瑞王爺能保住性命,就是因為他文不成武不就,筑室道謀庸弱無能,不會對皇帝有任何的威脅。但凡在大夏打聽一番,就會知道,這個趙瑞王爺是馬屎表面光!”
“哈哈哈哈!”眾將領都被馬保羅的話給逗笑了。
“洛初,這趙瑞王爺當真是個如此無用的人嗎?”旭烈格爾問林昭昭。
林昭昭嘆了口氣,但還是點了點頭。
“大夏的皇帝還真奇怪啊!居然寵幸一個繡花枕頭。”
“大汗,大夏國皇帝派這樣一個草包過來,您還去見他們做什么呢?就那些錢糧,可不值得您去給他下跪。”沙拉里格冷聲說。
“是啊,大汗。”
“對,讓我去跪這個王爺我臉上都臊得慌。”
聽到眾將領的起哄聲,林昭昭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向旭烈格爾的臉色。
“不,我要去一趟,親自看看大夏的皇親國戚是什么樣的。”旭烈格爾說。
“既然如此,我也要去。”沙拉里格立刻跟上一句。
“你去做什么?”旭烈格爾蹙眉。
“去看看我們以后的敵人是什么樣的。”沙拉里格神情內斂,眼神卻鋒利如刀。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目光掃過林昭昭停頓了下。
那雙與旭烈格爾有三分相像的眼眸,有野獸般的欲望和冷血,讓林昭昭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旭烈格爾低聲問。
林昭昭后知后覺回過神來,才發現其他人都已經退出去了,只剩下他和旭烈格爾兩個人。
“沒什么。”林昭昭搖了搖頭,“我明日同你一起去朔平。”
“你也去嗎?”
“沙拉里格能去,我不能去嗎?”
“不,我只是看大家剛才商議的時候,你有些心不在焉。”旭烈格爾說,“我本來就是想帶你一起去的。”
“我不是心不在焉……我只是……”林昭昭輕嘆一聲。
他到底是土生土長的大夏人。大夏也是他年幼時立志想要報效的國家。
今日胡爾汗對“歲幣”的解釋其實并不正確,至少據林昭昭所知,在瓊朝的時候,歲幣仍然是外族向中原進貢的財物。
聽著大家對大夏的冷嘲熱諷,林昭昭心里也是矛盾至極。
一方面他為旭烈格爾與血狄的成就感到驕傲,另一方面又為自己曾經的故土感到可悲可嘆。
“草原與中原是命定的宿敵。”旭烈格爾忽然開口。
“……”林昭昭愣住了。
“草原部族和中原的仇恨之深是無法追溯到源頭的。就算是我以前也搶掠過大夏的商隊和糧車,殺過那些企圖反抗的士兵。”旭烈格爾平靜地說,“而在我小的時候,我也親眼目睹了中原的士兵肆意逮捕邊境的草原人,將他們像牛馬一樣捆綁在街頭販賣。”
林昭昭知道旭烈格爾說的是真的。在大夏國力最強盛的那些年曾經發布過減丁之令,每隔三年就要派兵去草原各部屠殺青壯年,將女人和孩子抓走販賣。
他記得他們林府里曾經有過一個馬夫,就是林老爺花五十文買來的草原奴隸。
“你想說什么?”林昭昭抽出自己的手,輕聲問。
“如果大夏愿意維持眼下的和平,互不干預,那在我死之前,血狄不會主動向大夏開戰。”
“你……說的是真的嗎?”林昭昭有些不可置信。他明明能感覺到的,旭烈格爾的野心并不僅限于此……
“我可以向你承諾。”旭烈格爾重新握住了林昭昭的手,認真地說,“大夏是你的故土。既然你心里留念著它,那我就不會讓你難做。”
林昭昭愣住了。他沒想到旭烈格爾能為他退讓到這個地步。
“為什么露出這樣的神情?我難道看不出你的心思嗎?”旭烈格爾捏了下林昭昭緊繃著的臉,幽幽嘆了口氣,“有這么詫異嗎?我平日對你難道不也是百依百順的嗎?何時讓你失望傷心過?嗯?”
“這……能是一回事嗎?”林昭昭偏過臉去,心中的觸動讓他有些想哭,低聲罵了一句“傻蠻子”。
他確實不該詫異的。上輩子這個人為了他臨死前的一句氣話,就能背井離鄉,拋棄所有的權力與榮耀,同他的那一捧尸骨縮困在暗無天日的宅院里。
想起過去種種,林昭昭抱住男人的脖子,眼淚又止不住往下掉。
“洛初。”
“……”林昭昭沒搭理,就像是抱著水上唯一能救命的浮木,緊緊抱著旭烈格爾,不愿放開。
“這是怎么了?突然和個孩子一樣。”旭烈格爾愣了愣,輕輕拍了拍林昭昭的后背。
“你管我。”緊貼著他的人兇巴巴地說。
“眼淚鼻涕都蹭在我身上了。”旭烈格爾打趣他。
“就蹭你身上,你嫌棄我?”一邊說著,有人腦袋還故意在他肩頭上蹭了蹭。
“不敢。”旭烈格爾將懷里人輕輕摟著。
他還從未見過林昭昭這樣孩子氣的一面。
“你要一直對我這么好,聽到沒有。”林昭昭悶聲說。
他知道自己這樣說很任性,可被這樣一個男人全心全意寵愛著,換誰會愿意失去呢?
“好。”旭烈格爾也是無奈笑了笑。他不對自己的人好,還能對誰好呢。
林昭昭抬起頭,旭烈格爾摸了摸他冰涼涼的臉:“眼睛這么紅……”
還沒等旭烈格爾說完,一個吻落在了他的唇角上。
那股淡淡的幽香同柔軟的發絲滑過他的臉側,讓旭烈格爾一下子呆愣住了。
林昭昭又湊過去親了他一下。
“你發什么呆啊?”林昭昭有些窘迫,他今日難得主動些,結果男人和個木頭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沒想到……你……”旭烈格爾說到一半沒了聲,林昭昭低頭居然發現對方耳朵紅得厲害。
“臭蠻子,你裝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坐花轎的大姑娘,我就親你一口,你、你你擺出這副模樣干什么?”林昭昭也是尷尬得很,不知道男人在搞什么名堂。
平日里和色鬼上身一樣,毫無矜持可言,今日倒是規規矩矩的……青澀得和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一樣……
“你……以前也沒親過我。”旭烈格爾眼神挪開,尷尬地抿了抿嘴唇。他也完全沒想到自己會有這種反應。
“這還是第一次。”
“你和我開玩笑呢,我們成親這么久,我怎么可能……”林昭昭仔細回想了一下,然后驚訝地發現他好像確實是第一次親旭烈格爾。
“真沒有。”男人看了他一眼,眼睫又垂下,低聲說。
林昭昭想自己是不是眼睛得病了。
他居然在威震草原的格日勒汗身上,隱隱瞧見了委屈巴巴的模樣?就好像是一只受主人冷落的狼犬。
感覺心被一箭射中了。
他居然有一天會對這臭蠻子心生憐愛?
就是想想哄哄他,抱抱他,摸摸他的腦袋……林昭昭震驚至極,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對一個單手就能擰下自己腦袋的男人產生這樣的情愫。
心疼?想保護他?難道是他扮女人太久了嗎?
他把旭烈格爾當兒子產生母愛了?
林昭昭被自己弄傻眼了,腦袋里也是天馬行空,亂糟糟一片。
他想不明白,但手已經摸上了男人的臉。
“不就親一下,有什么的。”
他低下頭,在旭烈格爾的注視下,又親了一下。
“你要是喜歡,每天都親你。”
林昭昭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鬼話。反正他就是這樣說出口了。
“洛初。”旭烈格爾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人滿是癡迷。毫無疑問,這便是他心之所向。
****
朔平城,官府。
一個身穿蟒袍中年男人靠在椅背上,兩側各站著一個揮扇的婢女。一位身披盔甲的將軍站在前方,向外高聲呼喊:
“宣血狄部旭烈格爾等覲見!”
旭烈格爾帶著林昭昭、沙拉里格、達日巴特以及幾名血狄勇士一起走到官府堂前。
然而旭烈格爾和林昭昭剛跨過門檻,他們身后的人就被官兵用長槍攔住了去路。
“呵,居然還不讓人進?”沙拉里格冷笑一聲。
“這大夏王爺的架子確實是不小,看樣子我們是沒資格見了。”達日巴特說。
“你們在外面等著吧。”旭烈格爾轉身吩咐。
第65章 奴隸
宮中的規矩多,禮儀也多。御前失儀又是掉腦袋的大罪。
來見這位趙瑞王爺之前,林昭昭還想著要教導旭烈格爾一下,結果真要他做給別人看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那可是大夏的王爺啊。”雖長在天子腳下,但林昭昭還是第一次見皇親國戚。
“無事,你到時候跟著我就行。”瞧著林昭昭緊張地輾轉反側,最后倒是旭烈格爾安慰起了他。
林昭昭跟隨旭烈格爾走入大殿,主位上的男人體態臃腫,瞇著眼睛,一幅昏昏沉沉沒有睡醒的模樣。
一個上了年紀打瞌睡的老頭?大夏的王爺就是這樣的?林昭昭微微蹙眉,對皇室抱有的最后一絲幻想也破滅了。
“草原血狄部格日勒汗參見趙王殿下。”旭烈格爾右手放在胸前,聲音沉穩鎮定,不見惶恐。
而琢磨了一路的林昭昭正想學著婦人的模樣行禮,抬眼卻瞧見他面前的男人脊梁筆直,絲毫沒有要跪拜的打算。
這蠻子……還真一如既往的狂妄……要是等會兒這個趙瑞王爺追究起來怎么辦?
林昭昭一邊心里數落著,一邊挺直了腰背。旭烈格爾沒有行禮,他要是行禮了,反而更加奇怪了。
“平身。”還沒睡醒的王爺悠悠開口。
“……”還平身呢,他們兩就沒有行禮啊!林昭昭也是無語,弄了半天這王爺還沒睜眼瞧過他和旭烈格爾。
旭烈格爾也沒說話,轉身就在旁邊找個位置坐下了。
這會不會太放肆了些?這蠻子自然地好像和回自己家一樣。林昭昭眼皮跳了跳,只能跟著旭烈格爾身后入座。
等他們都坐定了,趙瑞王爺又慢悠悠地開口:“賜座。”
林昭昭:“……”
您老就不能睜開眼睛看一看嗎?作為一個大夏人,林昭昭都不由感到羞愧。
旁邊的將領用力咳嗽了好幾聲。
聞聲趙瑞王爺這才睜開了睡意惺忪的眼睛,定睛一看發現在“肅靜”和“回避”的官牌下已經坐著一男一女了。
“嗯?”趙瑞王爺明顯是愣了下,似乎沒想到旭烈格爾和林昭昭居然會如此無禮,有些詫異地看向身邊的將領。
“旭烈格爾,這是大夏朝廷賞賜給你們血狄部的歲幣清單。”那將軍走了過去,將一卷黃紙交給了旭烈格爾。
旭烈格爾展開掃了一眼,便將清單交給林昭昭過目。
“讓他們回驛館休憩吧。”趙瑞王爺有些不滿地開口。
旭烈格爾抬眼望了過去,趙瑞王爺不由咽了咽口水。
“草原血狄部格日勒汗告退。”
依舊沒有行禮,一說完旭烈格爾就帶著林昭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趙瑞王爺這才感到了冒犯,后知后覺生起了氣來。
“什么格日勒汗?誰封他這個格日勒汗的啊?”趙瑞王爺指指點點起來。
“殿下,旭烈格爾稱汗一事皇帝陛下已經應允了。”
“就算是陛下應允了的……那他剛剛見我為什么不下跪行禮啊!”趙瑞王爺越想越生氣,“將我這里當作他們草原的氈包一樣,想來就來,想坐就坐,想走就走,無尊無卑,像什么話!”
“殿下,那你方才就該指責他們的無禮行徑啊。”那將軍也對這趙瑞王爺很無奈,人家旭烈格爾都已經走的人影都沒了,你現在在發牢騷又有什么用處呢?
趙瑞張了張嘴,郁悶懊惱的情緒縈繞在他的胸口無法發泄。
“哼,等我回去就奏明皇上,讓他攻打這傲慢無禮的旭烈格爾。”趙瑞王爺不忘說著狠話。
前年才征討了草原上科列奇部,國庫現在哪里還有銀子再征討旭烈格爾?要是真有這么多人力財力他們大夏給人家送錢嗎?
將軍心里腹誹,但面對這昏庸無能的趙瑞王爺,也只能再口頭上附和幾句。
“對了,陛下還讓我同這蠻人商議件什么事來著?”趙瑞王爺摁了摁自己的額頭,“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想不起來……”
將軍無聲嘆了口氣,背過身朝那黃花梨螭龍紋屏風行了一禮,語氣略帶懇求:“姬學士,您再不出來,這皇上的差事就沒法辦了。”
屏風之后,一個人站了起來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衣冠勝雪,烏發如墨,一雙淡然溫和眉眼讓人如沐春風。他走得不急不緩,就連那輕晃的衣擺都頗有韻律,能品出幾分高曠清逸的風度。
瞧見他走出來,將軍就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和一問三不知的趙瑞王爺不同,這位年紀輕輕的姬學士反而是讓他真正心悅誠服的人。
姬有光在堂前站定。
或許是看起來太俊麗高雅的緣故,明明他也沒有行禮,趙瑞王爺卻不覺得自己有被冒犯。
“王爺,您這幾日車馬勞頓,夙興夜寐,實在辛苦。您安心休憩,切莫再操勞傷心了,剩下的事有臣來幫您。”
“好,好,好。”聽到有人如此為自己著想,還替自己接下了重擔,趙瑞王爺很是高興,“姬學士聰慧敏銳,穎悟絕倫,是陛下都贊不絕口的國之大才。事情交給姬學士來辦,本王十分放心。”
“王爺謬贊了,有光受之有愧。”姬有光語氣不卑不亢。
他微微頷首,退下。與他溫潤如玉的氣質截然相反的,無人瞧見他眼里轉瞬即逝的譏諷和厭惡。
“這大夏的趙瑞王爺還真是有意思啊!聽聲音我還以為他病魔纏身,好景不長了。”沙拉里格說。
“他們又不像我們頓頓吃肉,身體病弱些也是情理之中,哈哈哈。”達日巴特笑著說,“有段時間沒有來朔平城,趁著這個機會,給我家女人再買些好東西。”
“達日巴特叔叔,您現在還真是……開口閉口都是女人。”沙拉里格有些不屑。
“你小子還說起我來了!以前不是你整日吵著要女人的嗎?”
沙拉里格愣了愣,像是想起了過去的事,面上微微露出一絲赧然。
“對了,你還是第一次來朔平吧。走,達日巴特叔叔等會兒好好待你逛一逛這里的集市。”達日巴特拍了拍沙拉里格的肩膀,“這大夏的集市是真熱鬧,賣什么的都有,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都齊全了。”
“切,總有一天我會打進來,將這里所有的財寶金錢綾羅綢緞全都搬回草原,讓那什么趙瑞王爺天天給我哥下跪請安。”
“哈哈哈,你小子真是嘴大喉嚨小,你怎么不說要當這大夏的皇帝呢!哈哈哈!”
沙拉里格和達日巴特在后面說笑,林昭昭同旭烈格爾走在前面。
“這趙瑞王爺啊……”林昭昭嘆了口氣。他這次過來其實還想和大夏欽差談論兩族貿易的事。
誰想對方派來的是這樣一位頭腦昏沉的人,怕是說了也是對牛彈琴,很難達成共識了。
這時街頭的一處高臺上忽然敲起了鑼鼓。很多人都被吸引圍聚過去,林昭昭和旭烈格爾也走過去看看發生了什么事。
“各位父老鄉親們都請過來上上眼吧。”幾個官兵押著幾個蓬頭垢面的孩子走了上來。
“這些都是草原人的孩子,長大后個個身強體壯,能挑能扛。你養個一兩年,他們以后給你干活,放馬,趕車都不在話下。一百文一個,有沒人買的!有沒有啊!”那士兵沖著底下的人大聲吆喝著。
“幾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怎么還賣一百文!這也太貴了吧!”底下有人討價還價。
“那是你不懂行!他們草原人身上流著的血是分高低貴賤的!這幾個小家伙的先祖是草原上的什么貴族,自然價格要比貴一些。”那官兵解釋道。
“貴族有什么用啊!買回來也不是一樣干活的。”然而下面的人并不買賬。
林昭昭抬眼,發現旭烈格爾的臉上并沒有什么情緒。
“有沒有人要的!有沒有人要的!”
“我全都要了。”林昭昭忍不住開口。
“對!這位白衣姑娘全都要了!她全都要了!”瞧見林昭昭要買,那士兵頓時喜笑顏開。
沒有同旭烈格爾商量,林昭昭給了錢,將這四個孩子全都買了下來。
四個跪在高臺上的孩子身體被士兵像牲口一樣拖拽起來,聽到自己好像被一個女人買走了,也都耷拉著腦袋,沒有什么反應。
“你們還走得動路嗎?”直到林昭昭走到他們面前輕聲詢問,他們才有些麻木地抬起頭。
好漂亮的人。
四個孩子瞧見林昭昭的容顏都不由出神,一時間連害怕和不安都忘記了。
“你買他們做什么?”有個高大的人影走了過來。
“他們是草原的子民,還都是些孩子。我瞧著可憐,不如買了帶回去。”林昭昭看向旭烈格爾,“我看他們腿上都是傷,還都光著腳,不如雇輛馬車走吧。”
旭烈格爾沒說話,上下掃視一番這四個孩子,最后還是讓達日巴特去雇了輛馬車過來。
“上車吧。”
四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惶恐,一時間居然沒人敢往前走一步。
“快些!聽不懂話嗎?”倒是沙拉里格十分不客氣地催促,四個孩子才趕緊上了車,“真是給草原人丟臉,一個草原男人就算是死,也不該向畜牲一樣被人賣來賣去。”
“沙拉里格。”林昭昭低聲呵斥,讓他別再對幾個孩子說這么難聽的話了。
沙拉里格冷哼一聲,駕著馬車往驛館回去了。
回到驛館,林昭昭讓阿古蘇幫這四個孩子清洗一下,又讓蘇合去置辦了四身孩子的衣物。
第66章 賜名
“夫人。”阿古蘇領著四個孩子走了進來。
四個孩子都穿上了新買的衣服,梳過了有些發黃的頭發,也洗過了臟兮兮的臉。他們站在林昭昭和旭烈格爾的面前,低垂著頭,看著安靜又乖巧。
“都抬起頭來。”旭烈格爾說。
四個孩子抬起了頭,面孔稚嫩青澀,鼻子高且窄,嘴唇偏薄,眼珠色淡,不像中原的人眼睛,也不像是草原人的眼睛。
“天空一樣蔚藍的眼睛。你們是查蘇人?”旭烈格爾微微蹙眉,“不,查蘇人的頭發應該是像金子一樣。”
“我們的母親是查蘇人。”見旭烈格爾戳破了他們的身世,其中一個稍微年長些的少年只能開口回答。
“查蘇人常年駐扎在雪山之下,因為白色的皮膚,金色的頭發,被譽為‘草原上罕見的珍珠’。”旭烈格爾向林昭昭解釋,“大概是因為身上流了一半查蘇人的血,所以那人才說他們是草原上的貴族。”
“你們是怎么落到他們手里的?”
“同族人走散……被抓走了,然后一路被販賣到這里。”
林昭昭輕嘆了口氣,戰亂之中,孩子是最為無辜的。
“你們的家人……”
“沒有家人。”
“……”林昭昭愣住了,與他的震驚不同,四個孩子面上沒有流露出一點悲傷難過。
“你們可有名字?”林昭昭又問。
“我們有很多名字,每一任主人都會重新給我們起一個名字。”
四個孩子都這么小的年紀,無名無姓,無依無靠……林昭昭聽得心里不是滋味。
“阿古蘇,帶他們住下吧。”
“走吧,孩子們。”阿古蘇招呼著孩子們,其中有一個稍大些的男孩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旭烈格爾。
“你看著我有什么事嗎?”
“你是旭烈格爾嗎?”聽到這個少年居然敢直呼男人的名字,在場的人都被嚇了一跳。
“我是旭烈格爾,你認識我?”旭烈格爾望著那雙蔚藍色的眼眸。
“我不認識,但我聽說過你。”這少年倒是意外的有幾分膽識,沒有被旭烈格爾冰冷疏離的面孔嚇到,“他們說是你殺了科列奇部的王汗。”
“沒錯,你和王汗有什么關系?”
“王汗的軍隊殺了我們的父母,毀了我們的家園,他是我們的仇人。”少年跪在了地上,頭重重磕下,“您幫我們報仇雪恨,是我們的恩人,我們甘愿成為您的奴隸。”
另外三個孩子見自己的哥哥如此做,雖然有些懵懂,但也都學著樣匍匐在了地上,嘴里念著一樣的話。
“您是我們的恩人,我們愿意做您的奴隸。”
“你們不是我的奴隸。”旭烈格爾說,“我也不需要你們。”
少年愣了下,面色僵住,以為是自己太差沒有入得了旭烈格爾的眼。
“你們是我夫人花錢買下的,他才是你們的主人。”旭烈格爾又說。
少年忽然領悟過來,轉過身又向林昭昭跪下:“我們愿意跟隨夫人……”
“好了,好了,都起來吧。你們身上都是傷,別再跪來跪去的。”林昭昭讓阿古蘇趕緊帶這四個孩子下去,“小傷不治拖成大病就不好了。買些藥給他們擦一擦,最好在請個大夫過來。都去好好休憩著吧。”
“是,夫人。”阿古蘇說。
****
晚些時候,林昭昭又去看望了一下這四個孩子。四個孩子應該是太久沒吃飽了,都在狼吞虎咽啃著肉骨頭,但瞧見林昭昭來了,都放下了手里的食物,想要起來行跪禮。
“都坐下,不準再跪了。”幸好林昭昭攔住了他們。
“是,主人。”孩子們雖不解用意,但都很聽話,老老實實地坐在桌子前。
“也別喊我主人,你們……就喊我老師吧。”林昭昭嘆了口氣,想到這四個孩子沒有父母,又與自己有緣,便想將他們留在身邊教導。
“老師……是什么呀?”一個孩子小聲問。
“就是教導你、照顧你的大人。”林昭昭笑了笑。
反正他學生已經很多了,也不差這四個小家伙。
“我們是您買來的賤民,不配得到您的教導。”
林昭昭聞聲望過去,發現是之前同旭烈格爾說話的少年。
看著恭順,實則心里很警惕他的示好。感覺是個很機靈的小家伙。
“我花更多的錢買下你們,自然就是為了好好教導你們。如果不能把你們培養成更加有用的人,那我多花的錢不就虧了嗎?”林昭昭語氣溫和。
少年愣了下,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們原本都叫什么名字?”
“老師,我叫……”其中一個孩子剛想說,又被少年打斷了,“還請主人賜名。”
“行吧。”林昭昭輕嘆一聲,“但我不會取草原的名字,只會起中原的名字,你們介意自己多一個中原的名字嗎?”
“不會。”
“你們都是我買來的,那都和我姓吧。”一下子給四個孩子取名字,饒是讀了不少書,林昭昭還是感到有些犯難,“你們兄弟正好四人,按伯仲叔季取,也好分辨些。你們中誰是大哥?”
“我是。”剛剛說話的少年站了出來。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林昭昭輕聲說,“取一個乾字,為勉力上進,自強不息之意。就叫林伯乾吧。”
林伯乾?少年愣住了,他以為對方給他們起的會類似阿貓阿狗這樣好叫的綽號,怎么也沒想到對方竟然是十分認真在給他們起名字。
他們每一個人名字里都有著美好的寓意與期盼。
“老二呢?”
“我。”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舉起了手。
“你這孩子倒是瞧著精神抖擻,器宇軒昂,給你取一個‘奕’字吧。”林昭昭說,“你叫林仲奕。”
“老三呢?”
“你的眼角怎么這種紅啊?”
“他剛剛哭鼻子了!”老二林仲奕大聲說。
“我……沒哭。”
“小孩子哭鼻子不丟人,但等你以后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就不能總丟眼淚了。”林昭昭摸了摸對方毛茸茸的小腦袋,“縹縹有凌云之志,愿你日后氣逾霄漢,正氣昂揚。”
“你就叫林叔凌。”
“哦。”老三還小,也不太聽懂得林昭昭口中的話,但知道自己有了新名字,他還是很高興的。
“還有個最小的呢?”林昭昭走向那個最小的孩子,忽然愣了下看向林伯乾,“她是一個女孩?”
林伯乾臉色一白,以為林昭昭是生氣了,連忙跪下說:“我們不是故意欺瞞您的,那些人覺得女孩子賣不出好價錢,才故意將小妹打扮成男孩,想和我們混在一起賣掉……”
“我沒有怪你們的意思,只是驚訝而已。”林昭昭看著這小女孩,圓圓的臉蛋長得甚是可愛。
“我和哥哥們一樣能干活,我會縫衣服,還會燒火!”小女孩大聲說,漂亮的眼睛望著林昭昭,“我不比他們差的。”
“哈哈哈。”林昭昭被這女孩給逗樂了,將這孩子抱了起來,“誰說你比你哥哥們差了,我現在最得意的學生可和你一樣,也是個女娃娃。”
“我也要名字。”小女孩抱著林昭昭說。
“好,我想想,給你取個最厲害名字,好不好?”林昭昭思索一下,“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厲害的人就像桂花,不會招搖炫弄,蘭薰桂馥,經久不衰。小丫頭,你以后就叫林季桂吧。”
“好!”看見林昭昭在笑,小女孩也咯咯地笑了起來。
屋子里頓時一片歡聲笑語。
此時此刻就在他們所在屋子的隔壁,沙拉里格正和旭烈格爾坐在一起商議其他的事。
“沒看出來她還挺喜歡孩子。”聽著墻另一邊的笑聲,沙拉里格挑了下眉,“部族里多得是奴隸生的孩子,她還非要再買回來四個。”
“你就算不稱呼他一聲國后,也該稱他一句嫂子。”旭烈格爾淡淡地說,“再這樣沒大沒小的,別怪我教訓你。”
沙拉里格撇了下嘴,“哦”了一聲。
“四個孩子而已,他喜歡就養在身邊好了。”旭烈格爾說,“就當是玩物,給他解解悶。”
“我就不懂了。既然她這么喜歡孩子,為什么還不趕緊給你生幾個?這么多久了,她肚子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呢!”沙拉里格也是感到奇怪。
“我的女人肚子沒有動靜,你倒是比我還著急?”旭烈格爾冷冷掃了自己弟弟一眼,嚇得沙拉里格忍不住打一個激靈,差點被茶水嗆住。
“我只是好奇,隨便問問。”沙拉里格咳嗽好幾聲。
“……”旭烈格爾搭理他。
沙拉里格沒忍住又試探問一句:“應該不可能吧,這么多年你們肯定上過了吧。是她肚子不爭氣,還是你……”
“沙拉里格,你想死嗎?”旭烈格爾眼眸轉了過來。
“啊,不提了,不提了。是我話多,你們怎樣和我沒關系。”
對兄長的懼怕是刻在了骨子里,縱然沙拉里格已然成年,但還是無法走出被旭烈格爾壓制的陰影。
“我走了。”像是怕下一刻就被人摁住,沙拉里格趕緊抬屁股走人了。
第67章 拜訪
將四個孩子安頓好,看著他們闔上眼睛。林昭昭回到了房間,他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卻瞧見旭烈格爾仍坐在燭火邊等他。
“你還沒睡啊。”林昭昭走了過去。
“怎么這么晚?”旭烈格爾站起來,熟稔地幫林昭昭拆開發髻,墨色的長發滑過他的手心,“他們鬧你了?”
“沒有。都是很乖很懂事的孩子。”林昭昭搖了搖頭,“林叔凌晚上有些發熱,給他喂了些藥,阿古蘇又用打濕了的布給他擦了擦身子,剛剛睡著。”
“林叔凌?”作為草原人,這個名字旭烈格爾讀起來有些澀嘴。
“對啊。”林昭昭將自己給孩子們取的名字說給旭烈格爾聽。
“你看起來很高興……”旭烈格爾從銅鏡里偷窺著林昭昭的神情,又想起沙拉里格說的,林昭昭或許很喜歡小孩子這件事。
“小孩子嘛,挺可愛的,你不喜歡嗎?”林昭昭笑著說,“小臉軟得和包子一樣。”
“……”旭烈格爾不是很喜歡孩子。
沙拉里格算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所以雖然他沒有過子嗣,但他有過養孩子的經歷。
吵鬧、別扭、蠻橫、叛逆,聽不懂人話,和牛犢子一樣天不怕地不怕,做的混賬事總是能夠出人意料的……如果不是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有時候簡直是令人無法容忍的存在。
當然,這世上很多孩子都要比沙拉里格好教導,可養一個孩子總是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的,更何況林昭昭還一下子養了四個,那能留給他旭烈格爾的心思就沒有多少了。
“……”旭烈格爾在偷窺林昭昭的時候,林昭昭也從銅鏡里瞧見了男人皺成“川”字的眉頭。
林昭昭喜歡孩子,但孩子也是他的心病。
這世上什么難事他都能學,都能干,唯獨生孩子這事他是用再多勁兒也沒有法子的。
《禮記·昏義》上說,“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
世人成親為的就是繁育子嗣。
“宗系絕,祭祀廢。”林昭昭是不在意他們老林家的香火,他巴不得那個姓林的老混蛋絕嗣絕后。
可旭烈格爾不一樣。
旭烈格爾不僅是草原上高貴的黃金血脈,他還需要有人來繼承他打下的這一大片家業。
相比林昭昭,旭烈格爾明顯更需要一個孩子。
可身為男人的林昭昭再怎么扮女人,他也終究生不出一個孩子。
這是個無解之結。因為他也無法接受旭烈格爾為此去寵幸別的女人。
“要是我們能有個孩子就好了。”旭烈格爾低聲說。他想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心里或許會好受些,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嫉妒了。
林昭昭沉默了半天:“可我們不會有孩子……”
“那你正好多陪陪我。”
男人湊過來抱住了他,在他臉龐上親了親。可林昭昭心里不是滋味,根本提不起一點興致。
“你怎么了?”
“我想睡了。”林昭昭冷聲掙脫,獨自上了床榻,背過身去躺下。
“……”見林昭昭如此冷淡,旭烈格爾不好強求。只能在床榻的另一邊躺下。
房內一片死寂。兩人各靠一邊,中間卻好像是隔著海角天涯,沒有人越過界線。
這一晚上,哀思如潮的林昭昭自己抹了抹眼淚,硬是沒發出一點聲音。而旁邊的旭烈格爾也是一夜未眠,心中很是沉悶,不知道林昭昭為什么忽然對自己如此冷漠。
早上起來,兩人都很有默契,昨晚的事像是翻了篇,還是同平日一般的說話。
只是旭烈格爾臉色黑得不太好看,林昭昭的舉止上也少了幾分的親密。
“大汗您昨晚是不是沒睡好啊!”達日巴特望著旭烈格爾的臉說,“眼下的……戾氣有些重啊。”
旭烈格爾心里煩,不想提昨晚的事。
“是不是驛館的床太硬了,您睡得不習慣啊。”達日巴特小心翼翼地問,“要不我等會兒出去買下棉絮給您墊一墊?”
“快別說了。”沙拉里格在旁邊用力拽了拽達日巴特。他們跟著旭烈格爾這些年什么破地方沒睡過,想想也知道不是床榻出問題,而是和他一起睡床榻的人出問題了。
“你干什么啊。”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沙拉里格低聲說著,他可不想一大早就被人無端遷怒了。
“大夏的歲幣什么時候能送來?”旭烈格爾沉聲問。
“大概還有籌備個一周。”
“為什么這么慢?”
“……”達日巴特傻眼了,他哪回答上為什么。
“都出去。”
達日巴特同沙拉里格一起退了出來。
“這大夏準備的錢拿不出來,我總不能直接去趙瑞王爺的兜里去掏吧。”達日巴特嘆氣,“哎,你說這人當了王的是不是都一樣,猜不透心思,喜怒無常的。”
“你自找的。”沙拉里格聳了聳肩,臉上一幅“我早就提醒過你”的模樣。
“將軍,外面有人求見大汗。”這時一名士兵走來通報。
“大汗心情不好,今日不見客。”達日巴特搖搖頭說。
“啊,哦。”那士兵呆了一下,隨后轉身就要走。
“等等,等等。”沙拉里格喊住了士兵,“是什么人?”
“殿下,是一個大夏人。”士兵回答得有些艱難,“好像是那個什么王爺派來的,說要同大汗商量什么……我中原話會得不多,后面的沒太聽明白。”
“那趙瑞王爺弄什么幺蛾子?”達日巴特受了氣正尋沒處發。
“去看看。”沙拉里格和達日巴特對視一眼,兩人跟著士兵身后。
到驛館門口。白玉長冠,眉如遠山,眼如星辰,陽光落在一身文人素衣上,美得奪目。就連地上的影子都如節節墨竹,透著遺世獨立的風骨。
青年的目光瞧見了他們,雙手互握,合于胸前,淡然溫和地向他們作了一揖。
“媽的,這大夏的男人怎么比女人還好看?”達日巴特瞪著眼脫口而出。
“別亂說話。”沙拉里格摁了摁達日巴特肩膀。
達日巴特輕輕咳了咳,想著自己怎么如今也是個大將軍,象征著血狄的臉面,連忙擺出莊重威嚴的模樣,走了過去。
“想必兩位便是血狄部的沙拉里格殿下和達日巴特的將軍吧。”
“哦?你這個大夏人居然認識我們?”達日巴特有些驚奇。
“沙拉里格殿下年輕有為,是格日勒汗的左膀右臂,達日巴特將軍戰功赫赫,是血狄部開國功臣。兩位都是草原上數一數二的英雄,我自然是認得的。”
“哈哈哈,沒想到我和沙拉里格的名聲都傳到大夏去了。”達日巴特性情直爽,這幾句話已經夸得他心花怒發,完全忘了自己要為難對方的想法。
“你是什么人?”沙拉里格倒還算淡定,詢問起對方的身份。
“在下姬有光。”
“那個趙瑞王爺讓你來干什么?”
沙拉里格語氣并不友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然而姬有光全然不在意,不徐不緩說出自己的來意。
沙拉里格打量著面前的男人,對方既不諂媚,又不尊大的語氣,反而讓他心生戒備。
直覺告訴他,這個叫姬有光的大夏人可不是像趙瑞王爺那樣好驅使的劣馬。
“你和我們來吧。”沙拉里格領著姬有光去見旭烈格爾。
“大汗,有個……”沙拉里格皺著眉頭,中原的官名實在是拗口難記,翻成血狄語也不知該怎么說。
“殿下,還是我自己來吧。”
姬有光上前一步,聲音端正,如清泉般流暢。
“晨明殿學士,文臣閣修撰姬有光參見血狄格日勒汗。”
聽到這純正清晰的血狄語,旭烈格爾抬眼打量起面前的人:“你這血狄語和誰學的?”
“回格日勒汗,我的血狄語是自學的。”
“自學?”
“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同草原的主人商量草原的事,我用草原的語言方能顯出對格日勒汗誠心。”
瞧著這人能說會道的模樣,旭烈格爾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林昭昭,語氣都不自覺放緩了許多。
“算你有心,你替趙瑞王爺前來要同我說什么事?”旭烈格爾抬手,讓姬有光坐下說話,“坐吧。”
“謝格日勒汗。”
“你們也一起聽聽吧。”
“是,大汗。”沙拉里格和達日巴特也一并坐下。
姬有光向旭烈格爾傳達了大夏皇帝的意思。原來科列奇部的里瓦德太子投奔了大梁后,集結舊部,仗著有大梁過撐腰在大夏邊境引起不少騷亂動蕩。
大夏皇帝鞭長莫及,遣兵鎮壓,雖有一時之效,但終究是治標不治本,待大夏兵馬一撤離,就又出來興風作浪,弄得邊境百姓苦不堪言。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皇帝知曉旭烈格爾在草原稱汗,便想請旭烈格爾幫忙除了里瓦德太子這一黨毒瘤。
“果然這天下就沒有白給的銀兩啊!”沙拉里格冷哼一聲。
“里瓦德太子與格日勒汗有殺父之仇。這次有大夏從旁助力,您將這個禍患徹底拔除了,草原之上就再也沒人敢于您作對了。”
旭烈格爾沉思了會兒,看向沙拉里格:“去將夫人請來。”
第68章 往昔
“早聽于勇陵將軍說起過,格日勒汗與楚楚夫人琴瑟和鳴、伉儷情深。”瞧見國家大事旭烈格爾還要找自己的夫人商討,姬有光眼眸藏著一縷玩味,“兩位和親結緣在我朝傳為佳話,這份情誼著實是令人稱羨。”
“哎,我們夫人可不是尋常女人。”達日巴特說,“楚楚夫人是我們血狄的最高斷事官,在你們中原,相當于一國丞相。你可別因此起了輕視之心啊。”
那個女人?最高斷事官?姬有光心里詫異,面上不顯。
“達日巴特將軍,楚楚夫人曾經可是名動京城的高門貴女,游園會上一手反彈琵琶技壓四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夫人之才名有光怎敢輕視?”
“反彈琵琶?那是什么?”達日巴特望向旭烈格爾。
旭烈格爾也不知道這反彈琵琶是什么技藝。但他知道姬有光說的恐怕不是他的洛初,而是那個本要嫁來草原的林楚楚。
“姬學士,你以前見過我夫人嗎?”旭烈格爾眼神暗了暗,想眼前這人會不會認出林昭昭的身份。
“只是聽聞,不曾見過。”
聽到姬有光如此說,旭烈格爾暫時放了心,端起桌上的茶盞,沒再說什么。
***
秋日陽光和煦,并不曬人刺眼。林昭昭坐在小院子的石桌邊,望著手里的書卷。二哥林仲奕正帶著小妹林季桂蹲在花壇邊撿樹枝玩。
“喂,我哥喊你過去一趟。”有人打破了這份安靜美好。
林昭昭支著下巴,沒瞧擋了自己陽光的人影,懶懶地說:“看來有人是皮又癢了。”
沙拉里格面色一僵,隨后恢復如常:“這么多年了!老用我哥壓我有意思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昨晚鬧翻了!你這招沒用了!”
“有沒有用,挨打的比誰都清楚。”細膩修長的手摁了摁書卷,林昭昭眉眼一抬,“放心吧,我要是哪天真跟你哥鬧翻了,也有別的法子來治你。”
“林楚楚……”
林昭昭豎起兩根指頭。
這是他和沙拉里格之間的不成文的規定,一日之內滿了三次,那沙拉里格就別怪林昭昭找人來收拾他了。
“國后,大汗請您過去議事。”沙拉里格咬了咬牙說。
“早這樣好好說話不就行了。”林昭昭站了起來,離開前不忘沖兩個孩子揮了揮手。
“當真是幼稚。”瞧著林昭昭泛著柔光的眉目,沙拉里格收回目光,嘴里嘀咕。
“大汗找我干什么?”兩人走出院子,往里屋走。
“大夏王爺又派來了個說客,伶牙俐齒的小白臉,竄拖我哥替他們去打大梁。”沙拉里格沒好氣地說,“我說你們大夏人心眼可真是多啊!這算盤在京城打的,響得我在王庭都聽得到。”
“多大人了還這么心浮氣躁?我平日都白教你了?”林昭昭有些嫌棄地上下掃了掃沙拉里格。
沙拉里格捂著耳朵:“你別和我說道理,留著等會兒同那個姬有光說去吧。”
像是被什么捆縛住了手腳,林昭昭忽然停了下來。
“你剛才說誰?”
“我說誰了?”
“你剛才說了姬有光。”
“對,姬有光。趙瑞王爺派來商議的人就叫姬有光。”沙拉里格察覺到林昭昭臉色的變化,“你怎么了?”
“我……”林昭昭張著嘴,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覺得老天爺真是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姬有光?
怎么可能?
同名同姓?
那家伙不應該在京城風風光光的在做他狀元郎嗎?怎么會突然跑到朔平城這種邊塞之地?總不會才上任沒幾年就被貶下來了吧。
林昭昭腦袋里亂七八糟的,直到他在門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花開花落終有時,相逢相聚本無意。今日能與格日勒汗共飲,是我的幸事。”
這道聲音不知是穿過了多少歲月回到他的耳邊。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兩輩子的時間連在一起,林昭昭都算不清楚了。他只記得那年梅蕊飄雪,有人在暮青橋頭拋給了他一壺熱酒,沖他灑脫地擺了擺手。
“花開花落終有時,相逢相聚本無意。”
“等我衣錦還鄉日,定不會忘了提攜你這個好兄弟。到時候賞你個大官當當。”
多年前的記憶都模模糊糊的,林昭昭好像記得自己當時回了一句“滾你大爺”,然后就看著那人上了渡船,漸漸行遠。
實在是過得有些太久了,久到年少的畫面都褪去了顏色,籠上茫茫迷霧。
林昭昭抵在窗外,沒有忍住,還是飛快地往屋里望了一眼。當瞧見坐在旭烈格爾身邊的那道身影,腦海里塵封的畫面又剎那間鮮明了起來。
迷霧都散開了。
姬有光。
居然真的是姬有光。
“你站在干什……”沙拉里格感到奇怪,話說一半,林昭昭就轉過身用指尖抵住嘴唇,示意對方不要大聲說話。
這女人發什么毛病?沙拉里格一愣,但還是沒有再出聲。
眼下他是絕對不能露面了。林昭昭心里只有這一個想法。
雖然他男扮女裝這么多年了,雖然他的臉皮已經磨得很厚了,雖然直到現在還沒人識破過他的男兒身份,但是他還是沒辦法穿著女人的衣服出現在姬有光的面前。
“姬學士。”想著自己等會兒穿身衣裙,夾著嗓子,走進去的場景。
男人的嘲笑聲仿佛下一刻就要響起。
“嗯?林昭昭?是你吧林昭昭!你怎么……穿成這樣?好兄弟,幾年沒見你怎么當上這么大的官了,居然變成血狄的國后了啊?哈哈哈哈!”
啊,想死……好想死……要是自己男扮女裝和親嫁人的事真給姬有光這小子知道,那還不如直接把他就地埋了吧。
真是太可怕了。
林昭昭臉上沒了血色,果然他絕對不能忍受這種事發生。
“喂,你怎么了?臉怎么這么白……”沙拉里格驚訝于林昭昭的臉色。
沙拉里格呆住了。一只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身體……不太舒服,恐怕無法議事了。”林昭昭聲音發顫,聽起來確實是十分虛弱。
“喂,你沒事吧。”沙拉里格心里跳了一下,像是被林昭昭給嚇到了,他抬起頭想去找旭烈格爾,卻被林昭昭給攔住了。
“我沒事,我自己回去休憩就行。你別打擾你哥議事。”林昭昭說。
沙拉里格往房內望了一眼,見旭烈格爾正和大夏人聊著,便抬手扶住了林昭昭說:“我送你回去。”
***
“沙拉里格怎么還沒來?”又聊了好一會兒,旭烈格爾感覺到了不對勁。
“是啊,讓他去喊夫人過來。怎么這么久,還沒見到人。”達日巴特皺眉,“不會是自己跑出去,把正事忘了吧。”
“他還沒這么糊涂。”
“我讓人去看看。”達日巴特剛想說什么,卻瞧見旭烈格爾站了起來。
“你先在這陪一會兒姬學士吧。”說完,他就能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
“哎,大汗,這……”達日巴特有些尷尬失措,只能看向一旁坐著的姬有光,“見諒啊,姬學士,你有什么話同我說也是一樣的。我們大汗他……視妻如命……只要是遇到和夫人相關的事,其他事全都要往后靠一靠。用你們中原話說,就是英雄敵不過美女……”
“達日巴特將軍是想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吧。”
“對,對,就是這意思。”
姬有光安靜聽著達日巴特說話,目光幽深難測,臉上似笑非笑。
沒想到啊,林楚楚這個女人居然還有如此手段。
他原以為這女人嫁來草原肯定過得孤苦難熬,不得善終,沒想到倒是讓她一躍當上了國后,在草原過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好日子了。
姬有光抿了口茶水,沒人察覺他嘴角的冷意。
真是可惜這格日勒汗了,好不容易從草原殺出一條血路,結果卻被林楚楚這樣一個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這血狄的氣數看樣子注定是長久不了的。
姬有光心思百轉。
他面上應和著達日巴特的話,同時也不忘了從這些直腸子的草原人嘴里套一些有用的東西。
“我之前聽于勇陵將軍說,你們血狄人不僅會像夏人一樣耕種囤糧,還開始教孩子們讀書習字?”
“是啊,這些都是我們楚楚夫人的功勞。說起來真是要謝謝你們大夏的皇帝,將楚楚夫人送來了我們烏拉草原。你敢信嗎?就不說那金燦燦的粟米了,就說我那從小玩馬糞長大的兒子現在都會和我說‘之乎者也’了!”達日巴特感慨,“哎,自從楚楚夫人來了后,我們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過了。”
“這些都是楚楚夫人教你們做的?”姬有光微微蹙眉,總感覺達日巴特說的這些事,都不像是那個自私傲慢的女人能做出來的。
“當然。”達日巴特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方才不是說要讓草原人和大夏人多做生意多走動嗎?我們夫人之前寫過一篇策論,大汗讓我好好研讀,您要不要看看?”
“策論?”姬有光心里怪異。最多也就寫寫風花雪月,那女人還會寫策論?
他從達日巴特手里接過。
“姬學士?”
姬有光看著紙卷上熟悉的字跡,一動不動,直到達日巴特喚了他不知多少聲。
第69章 橘瓣
書卷上的字跡鮮明潤麗,并非普通人書寫時的橫平豎直可比擬的。
堅實婉轉的用筆,連貫流暢的筆畫,錯落有致的章法,字字靈動,可謂是“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美得驚心動魄。
“這是楚楚夫人的……親筆?”姬有光望著書卷出神。
“是啊。”達日巴特問,“怎么了?姬學士。”
“不像她……一個女子的筆跡。”
倒像是他一個朋友的。
不,應該說絕對是那人寫的。
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他太熟悉這字跡了。
只是那人的筆跡怎會出現這些蠻夷的手里?那個女人到底做了什么?
姬有光眼中泛起晦暗的波瀾。這件事他勢必要弄個水落石出。
“達日巴特將軍。時候不早了,趙瑞王爺還在等我回去復命。”
“這……”面對男人的催促,達日巴特也很難做,“你且坐著等等,我讓人去看看那邊是什么情況。”
“麻煩將軍了。”
****
“夫人在哪?”
“回大汗,夫人在房中休息。”
旭烈格爾大步穿過長廊。
泛紅的陽光從東面來,從東到西,抹去陰暗。窗外映著長長的人影,那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桌邊,手里在擺弄什么。
旭烈格爾偏頭望進去,瞧見向來沉不住氣的少年,正在全神貫注地剝著橘皮。
“你當真是難伺候。”沙拉里格低聲抱怨,“剝皮就算了,還要將橘絡也給撕扯干凈,是不是等會兒還要人喂你吃。”
“我也沒讓你弄。”林昭昭躺在榻上,他沒空搭理外面的沙拉里格,心里還想著姬有光的事。
“我只是看你不舒服,幫我哥照看一下你。”沙拉里格眼眸垂下,這話也不知是說給里間的林昭昭聽的,還是說給他自己內心聽的。
他哥哥愛的女人,他年幼時的老師,藏著一段泛善可陳,早早注定無疾而終的少年情愫。
他們之間只有這些而已。
“剝好了,給。”沙拉里格語氣很不耐煩,手里的那枚橘子倒是剝得干干凈凈的。
他起身想將果肉遞過去,卻被另一只手給接住了。
沙拉里格抬起頭,瞧見了自己的哥哥。
兩人四目相對,沙拉里格心猛跳了一下,隨后又很快安定了下來。
“我本來是要帶他過去了,但走到一半,他身體難受得厲害,我就將他扶回來了。”沙拉里格低頭說。
“沙拉里格你在和誰說話?你哥回來了?”里間的林昭昭聽到了些動靜發問。
“為什么不告訴我?”男人盯著他。
“他不讓我告訴你。”感受到莫名的針鋒相對,沙拉里格語氣緩了緩,“怕耽誤你的正事。”
“下次記得告訴我。沒有什么事比你嫂子更重要。”男人轉身低聲囑咐。
沙拉里格愣了下,隨后故作漫不經心撓了撓自己的耳朵。
“知道了,知道了,我走了。”
兄弟兩人擦肩而過,一個踏出房前的門檻,一個掀簾走了進去。
旭烈格爾走進里間,將手里的橘子放下,林昭昭還躺在榻上。青絲鋪散著,白潔如藕的手臂抵在雙目上,慵懶隨意的樣子瞧一眼就能勾了男人的心。
“商議完了?大夏派來的人走了?”林昭昭依舊四仰八叉地躺著,像是完全不在意進來的人瞧見自己這幅毫無儀態可言的模樣。
“沒有。”
“沒有?沒有你怎么回來了?”林昭昭驚異,直接坐了起來,睜大眼睛望著進來的男人。
“你哪不舒服?”旭烈格爾沒回答,而是走到床榻邊坐下。
“我……”林昭昭頓住了,隨口亂說,“我肚子疼。”
“吃壞東西了?”旭烈格爾微微顰眉,“我給你揉揉。”
“不用,已經好多了。”林昭昭想拒絕,然而男人的手已經落到了他的小腹上方。
“冰涼涼的。”旭烈格爾說,“衣服穿少了。”
“不少……”林昭昭抿了抿唇。
他的不舒服也并非全裝的。知道姬有光過來后,他的胃就有輕微的痙攣,估計是太緊張擔心的原因。
林昭昭不由瞇起眼,身上也放松了。男人的手心十分溫暖,順著一個方向輕揉著他的肚子,還是挺舒服的。
“以后哪不舒服和我說。”瞧著青年和貓咪一樣的蜷縮著身子,旭烈格爾眼眸又深了深。
“你又不是醫師,我和你說干嘛。”
“我可以照顧你。”
聽到這話,林昭昭心里也是一暖:“你現在是格日勒汗了,不能心思全都掛我一個人身上。”
“那我不做格日勒汗了。”
林昭昭愣了下。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你說不做就不做了,豈不是便宜別人了!”他故意打諢,“你不想做格日勒汗,我還想當最高斷事官呢!”
“洛初還真是個官迷。”旭烈格爾無聲笑了笑。
“切。”林昭昭感覺喉嚨有些干了,“我有些口渴了,剛剛沙拉里格不是說有橘子……”
“那個掉地上,不干凈了。”旭烈格爾摸了摸林昭昭的頭,“我去給你重新剝一個。”
“哦。”林昭昭望著男人走去外間的背影,感覺怪怪的。
***
“將軍,沙拉里格殿下說,夫人身體突然不適在房內歇下了,大汗正在一旁陪著。”士兵說完退下。
“看來還真是不巧啊,姬學士。今日你恐怕要先回去了。”達日巴特有些歉意地看向坐在對面的男人。
“無事,夫人的身體要緊。”姬有光依舊溫和淡定,完全沒有因為久等而惱怒不耐。
“那我去和格日勒汗辭行。”他站起身頓了頓,“有光不才,對醫術藥理也有所鉆研,不知楚楚夫人身子哪不舒服,我可否看看,或許能幫上些忙。”
“你還懂醫術?”達日巴特詫異。
“向太醫署的老師們討教過一二。”
“太醫署不是給皇帝看病的地方嗎?那你的醫術一定很高明吧!”
“尋常頭疼腦熱還是能看一看的。”
“那走吧,我們去看望下夫人。”
***
林昭昭渴得不行,來外間給自己倒了杯茶,看見攤著一桌子的橘子皮。白色的經絡糾纏在男人的指腹上,一絲一縷娓娓墜落。
林昭昭眼神微微閃爍。
他老是使喚旭烈格爾。倒不是因為他真柔弱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
有些難以啟齒……主要是這畫面確實是瞧著人賞心悅目。
怎么說呢?就好像嬌俏可人的美女忽然執劍起舞,氣吞山河。
一想到那雙握刀勒馬、大殺四方的手,為了他小心翼翼地剝著水果,沾滿了酸甜的汁液,他心里就有種詭異的滿足。
“給。”男人重新給他剝好了橘子。
想到昨晚的事,林昭昭動了壞心眼,沒接過來,張了張嘴。
男人頓了下,明白他的意思。將橘子一片片掰下來,喂到了林昭昭的嘴邊。
有一瞬,柔軟的唇舌觸碰到了指尖。
“唔。”林昭昭漂亮的臉皺了起來,不經意地舔了下嘴唇。
這是想勾走他的魂嗎?旭烈格爾又將一瓣橘片送過去,這次他仔細看著那橙色的果肉被吞入,咀嚼,咽下。
“酸嗎?”
“有些酸。”
“我嘗嘗。”
“還又那么多,你嘗唄——”還沒將話說完,林昭昭就給人吻住,嘗去了滋味。
不知是因為昨晚的不愉快,還是因為有些日子沒親密了,還是因為其他什么……男人動作比往日來得生猛,就好像要同他干仗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口中沒了橘子味,林昭昭腿都軟得站不住的時候,男人才放開了他。
“要死啊你。”林昭昭臉上泛紅,抹了下自己嘴角的血。
“死洛初身上可以嗎?”
“有病。”林昭昭眼神流轉,兩指在男人胸前掐了一把。
旭烈格爾手摟上了他的腰。
兩人也是老夫老妻了,不用猜來猜去。眼神對上就知道彼此都有興致,今晚可以干正事了。
“大汗,姬學士要走了。”走廊上傳來了達日巴特粗獷的聲音,“夫人身體如何啊?姬學士說他懂醫術,可以幫忙看看。”
“大汗。”一墻之隔,男人清透如玉的聲音響起。
旭烈格爾罕見地發出了煩躁的聲音。好不容易才同自家夫人冰釋前嫌,親密如初,結果碰到了這兩個攪事的家伙,他內心的燥怒不言而喻。
“不管他們。”他低聲說著,想將懷里的人抱回里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外面的那一聲“大汗”,直接將他卿卿夫人給喊成了石像了。
林昭昭給嚇傻了,整個人都萎了,一動都不敢動。如果他剛剛沒聽錯的話,那是姬有光的聲音。
而且離他們非常非常近。
“你把手稍微抬起來點。”他低聲說。
“為什么?”
“快點。”
旭烈格爾雖不懂,但還是照做了。
林昭昭微微彎下身子,從男人手臂的空隙處悄悄望去,隨后就立即站直身子,將自己的臉緊緊貼在男人的胸膛上。
旭烈格爾:“……洛初?”
然而此刻林昭昭臉色煞白一片,根本說不出話來。他方才瞧見了姬有光的臉,就在外間的窗口處。
第70章 莫逆
“完了,完了。”林昭昭再低頭望了眼,眼角的余光在掃到姬有光的時候,就立刻又收了回來。
林昭昭身子一寸寸涼了下來,后背都冒起了冷汗,整個人緊趴在旭烈格爾身上,生怕被窗外的人發現什么端倪。
“大汗?”見屋內遲遲沒回應,達日巴特又喚了一聲。
姬有光立于窗口,隱隱瞧見屋內交疊在一起的人影,眉間有沉思之色。
“讓他們走。”林昭昭聲音有些顫。
不是他膽小,不敢賭。
雖說他和姬有光也將近八九年沒見過了,他如今的模樣姬有光也未必能一眼認出來,但林昭昭剛才想起了件相當要命事。
姬有光不僅和他相熟,這小子還是認的他嫡姐林楚楚。
“大汗?你沒事吧?大汗?”見旭烈格爾還沒出聲,達日巴特有些擔心了,以為是出了什么事,想要進去一探究竟。
“讓他們走……求你……讓他們走……”
旭烈格爾低頭看著懷里的人,那人眼里的慌亂像被碎石濺起的水面,隨時會流淌下來。
為什么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呢?
旭烈格爾一直沒開口,他很想知道他的洛初還藏著什么的秘密。
直覺告訴他,只要什么都不做,他就能得到答案。
然而瞧著林昭昭慌張得要命的模樣,他還是心軟了。
“我沒事。姬學士有心了,夫人已經歇下,今日先請回吧。”直到聽到旭烈格爾開口,林昭昭高懸著心才落下來了。
“那有光改日再登門拜訪。”姬有光又往屋里望了眼,確定映在地上的是兩道人影后,便被達日巴特送了出去。
直到聽見外面的腳步走遠,驚魂未定的林昭昭這才緩過神來。幸好旭烈格爾的手在他后腰上撐了一把,不然他真是連站都站不穩了。
“真是要嚇死人了……”人都走了,林昭昭還是忍不住心有余悸。
“是誰嚇到你了?”
林昭昭臉上神情又僵住了。他都忘了自己還要和旭烈格爾解釋。
“沒……”林昭昭不由想打岔回避這個話題,然而男人已經捏住了他的下巴,不給他逃的機會。
如野獸般直來直往的目光在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就像是想將他的心里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全都刨出來一樣。
“你怕他?姬有光?”男人像是在問他,但說出來的話確很篤定。
旭烈格爾這家伙有時候真的挺嚇人的。
或許是多年廝殺培養出來某種本能,很多時候他都不需要像林昭昭那樣悉心洞察、冷靜分析,就能輕而易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這也許就是上位者的直覺。你在他面前很難藏得了事,偽裝也好,謊言也好,一切都會無所遁形。
林昭昭招架不住旭烈格爾的“審問”,只好一句一句地向對方坦白。
“那位姬學士他在京城待過,他認識真正的林楚楚。”林昭昭眼神飄向一邊,“我怕他剛才進來就將我的身份戳穿了。”
“我問過他,他說他不認識林楚楚。”旭烈格爾說,“他騙我,為什么?”
“估計是不想節外生枝吧。總之,我是不方便再見他了,你不知道,他這人聰明得可怕,要是不小心被他發現了……”
“既然如此,殺了便是了。”旭烈格爾說。
林昭昭頭皮一緊:“為什么要殺他?他……可是朝廷命官,你殺了他那是要出大事的!”
“只要弄干凈些沒人知道是我們做的。”旭烈格爾語氣平淡,不以為意,“這姬有光看起來就是個聰明人,也許他已經發現了什么說不定。以防萬一,還是讓他永遠開不了口比較穩妥。”
“你干什么啊?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殺人啊!”林昭昭有些急了,推開面前的男人。
“為了守住你的秘密,殺幾個姬有光我也不在乎。”男人反握住他的手腕,硬是將他又拽回來。
屋子里一片死寂,林昭昭瞪著旭烈格爾,旭烈格爾望著林昭昭。林昭昭想走,但手被緊緊抓住,根本掙脫不開。
“放開我。”林昭昭咬了下牙。
抓著他的手反而握著更緊了。
林昭昭受不了了,他不明白眼前的男人怎么突然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不是,你好好的要殺他干什么啊?姬有光連看都沒看見我的臉!他能發現什么啊?”
“我不殺他。”旭烈格爾說,“你能說實話嗎?你明顯認識他。”
“……”林昭昭神情一僵,“你詐我?”
旭烈格爾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傻蠻子一點都不傻,相反還賊得很。
“是,我認識他。我們以前在一個私塾里念書,算是同窗好友吧。”林昭昭破罐子破摔,全都交代了。
“同床?你們睡過一張床?”
“放你娘的屁。”林昭昭眼睛睜得老大,旭烈格爾實在是語出驚人讓他沒忍住爆了粗口。
林昭昭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同窗!同窗好友!同窗之情你懂嗎?一個老師教出來的情分。”
“像沙拉里格和薩日莎?”
“那倒不是,比這友好一些。”
“帖薩爾和達日巴特?”
“我和姬有光是莫逆之交,不是酒肉朋友。”
“莫逆之交……”旭烈格爾眼眸暗了暗,“那你方才見他為什么那樣害怕慌張?”
“哈,您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為什么慌張害怕?”林昭昭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那我們兩換換身份,如果是你嫁到我京城林府,穿個錦繡長裙給我當娘子,十年后你不知情的弟弟突然來京城看你,你不慌張?你不害怕?”
“……”旭烈格爾臉色明顯滯住了,難看得像咽了只蒼蠅。
“看樣子你應該明白了。”林昭昭輕拍了下男人的臉,然后長嘆一聲。
“嗯。”
這確實是件十分可怕的事。
“我都坦白完了。”林昭昭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手滑到衣襟處捏住,再次鄭重地叮囑,“總之,無論如何,林昭昭就是林楚楚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姬有光知道,不然林昭昭就和死了沒區別了,你能明白的吧。”
“明白。”旭烈格爾微微頷首。他已經知曉了林昭昭的難處,自然會幫忙遮掩。
這不是什么麻煩事,只要商議時都不讓林昭昭出面,就不用擔心被姬有光發現什么。
然而等到姬有光再次找上門來的時候,旭烈格爾才明白林昭昭口中“他這個人聰明得可怕”是什么意思。
“格日勒汗,姬有光有一事相求。”青年不卑不亢地站在了旭烈格爾的面前,微躬的身軀像一把竹刀,筋節強韌。
書中的“大雅君子”應當就是如此倨傲高潔的姿態吧。
“你要求什么?”旭烈格爾問。
“我要求一人。”
“誰?”
“京城林家……血狄國后同父異母的弟弟,林昭昭。”
“本汗從未聽過林昭昭這個名字,更沒聽過我夫人在京城林府還有什么弟弟。”旭烈格爾手攥緊,旋即又松開,“就算是有,我也只從大夏娶了一個叫林楚楚的女人,其他的人我不知道。”
這大概是旭烈格爾第一次說謊。
不是不會,只是大多數時候他不屑,也沒必要這樣做。
但今日他破例了。
因為他想盡快將眼前這個礙眼的人驅趕走。
“我同夫人的弟弟莫逆于心,相遂為友,已有十五載。他就是在紙上隨手留一筆我也能認得出來,達日巴特將軍給我看過楚楚夫人寫得策論,那是林昭昭的親筆絕不會有錯。”
“你是說本汗將你的好友藏起來了?”旭烈格爾聲音凌厲。
“姬有光不敢。我只想見一見楚楚夫人,問問她是否知曉林昭昭的下落。”嘴上說著“不敢”,但那漆黑的瞳孔里根本沒有一絲懼怕。
“放肆!本汗的國后是你想見就見的?”旭烈格爾用在拍在桌子上,驚得外面值守的士兵皆是一顫。
姬有光依舊不動如山:“還望大汗成全。若能尋回摯友,姬有光定會投桃報李……”
“滾出去。”
旭烈格爾已經不想再聽姬有光說下去了。
姬有光抬起了頭,細細打量著面前不怒自威的男人。原本他還有三分疑慮,如今瞧旭烈格爾如此強烈的表現,他反而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林昭昭就在血狄,而且這件事格日勒汗估計還是知曉的。
“懇請格日勒汗將吾友林昭昭還給有光,讓我帶他回家。”
將林昭昭還給他?
讓他帶林昭昭回家?
旭烈格爾深吸一口氣,姬有光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挑釁著他的理智和底線。
如果怕洛初責怪他,他真想現在就將這顆過于聰明的腦袋給砍下來。
“滾。”男人站了起來,背過身去。
姬有光本還想說什么,一陣駭人的寒意打斷了他。
當發現男人的手已經摁在了腰間的彎刀上時,他知道今日是聊不下去了。
“姬有光告退。”
森冷的殺意并沒有嚇退姬有光,他收斂目光就從容退了出去。
比起其他的,他更加在意今日這位格日勒汗所展現出來的一些東西。
像是被冒犯了的憤怒?
為什么?當真是奇怪。
走到街巷的馬車邊,一道黑影跪在了姬有光的腳邊,從對方手里接過密令。
“明日我要在朔平城每座高臺上都聽見這出戲。”姬有光吩咐。既然格日勒汗不讓他見林楚楚,那他只能讓林楚楚自己來找他了。
“是,少爺。”黑影退下。